春雪待在一個任何光線都照不到的深邃洞穴底部,抱著膝蓋縮起身體。


    沉重的衝擊悶響,周期性地從頭上很高很高的地方傳來。春雪不明白這是什麽聲響,但仍然隱約感覺得到。


    這個洞穴——或說牢獄——外麵,正在發生某種不應該發生的事情。


    而等到這個聲響停歇,一切就會再也無法挽回。


    他曾經試著從牆壁爬上去幾次,但黑色的垂直壁麵上別說是梯子了,連半點可以抓的地方都找不到。而且牆壁就像鐵一樣堅硬,抓也抓不出半點傷痕,要飛出去當然也絕對不可能。


    因為春雪現在不是對戰虛擬角色「silver crow」,而是胖嘟嘟的血肉之軀。製服口袋裏什麽工具也沒有,單杠隻拉得起兩下的身體更不可能爬得上垂直的牆壁。


    所以,春雪隻是以無力的雙手抱住膝蓋並把臉埋了下去,聽著在為一切終結倒數計時的重低音,任由緊閉的雙眼不斷流出大顆淚珠。


    …………我,從以前,就一直這樣。


    在國小三年級第二學期,第一次外出鞋被人藏起來的時候;升上五年級,在教室裏被迫學豬叫的時候;上了國中也是一樣,每次被人搶走原本就不多的零用錢、每次沒有理由地挨打,都會躲進隻有自己知道的藏身處,抱著膝蓋哭泣。


    …………所以,即使一切都結束,也隻會回到那個時候而已。隻是從開心的美夢中醒來,回到現實之中。


    春雪在內心深處這樣自言自語,終於變得連上方傳來的聲響都想逃避。


    但那雙為了摀住耳朵而舉起的手,卻莫名地舉到一半就停了下來。他微微抬起頭、略略睜開眼睛,看著自己舉到身前的雙手。


    手指又短又圓。手掌一直藏在口袋裏,有種不健康的白。這是一雙一直拒絕朝別人伸出,也拒絕為了抗戰而握緊的手——


    ——這虛擬世界裏的區區兩公尺,對你來說就真的這麽遙不可及?


    忽然間,他覺得遠方傳來了一個很小很小的說話聲。接著,更聽見自己回答的聲音。


    …………就是這麽遙不可及。


    「可是……」


    聽到這段從遙違的記憶彼岸傳來的問答,春雪盡管還縮在昏暗的洞穴底部,卻發出了聲音說下去:


    「隻要往前伸手,就能把距離拉近一些;隻要踏出一步,就可以拉近更多。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人教我的。」


    他雙手放到膝蓋上,搖搖晃晃地站起。抬頭往上一望,看不見洞穴的出口。垂直的牆壁往上延伸,沒有盡頭。


    春雪用手背擦掉兩眼的淚水,回過頭去,麵對聳立在眼前的黑色牆壁。這道牆壁他已經試著爬了不知道多少次,最後還是隻能死心。


    他忽然想了起來。盡管記憶十分模糊,但總覺得以前也遇過這種事。自己曾經被推進絕望深淵,但仍然從底下爬著高聳的牆壁上去,找出了新的道路。


    春雪下意識地握緊右手。他看看發出冰冷光芒的黑色牆壁,又看看自己血肉之軀的拳頭,最後咬緊牙關,下定決心一拳打去。


    這一拳揮得既難看,更沒有速度或力道,但當拳頭打上牆壁的那一瞬間,一陣滾燙的痛楚仍然從右手直灌到腦海中,讓春雪發出慘叫。


    「嗚啊……!」


    他好不容易才撐著沒倒在地土,將還隱隱作痛的右手抱在胸前。仔細一看,骨頭突出的部分都磨得破皮而滲出血來。當然,牆壁上別說裂痕了,甚至沒有半點凹陷。


    春雪振奮自己那快要萎縮的決心,改握住左拳。


    「……嗚嗚!」


    拳頭在一道沒出息的喊聲中擊出。「格!」的一聲悶響,接著又是一陣劇痛,好不容易快要收住的眼淚立刻奪眶而出。春雪將同樣滲出血的左拳按在嘴邊,拚命忍著不發出哭聲。


    他隻想癱坐下來。滿心隻想背向牆壁,抱住膝蓋,摀住眼睛與耳朵,等到一切結束。


    但春雪的腦子裏其實很清楚。一旦讓事情演變到這個地步,失去歸屬的不會隻有自己一個人。無論是許多在新世界裏認識的朋友,還是打從以前就一直在春雪身邊支持他的兒時玩伴,都會十分傷心——更有甚者,他還會深深傷害最重要的「她」,就此永遠封住這條本來應該要走的路。


    「唔……啊啊啊i」


    他大喊一聲,提起受傷的右拳朝著牆上又是一拳。少許鮮血濺在黑色的牆上,一陣幾乎令他頭昏眼花的劇痛貫穿腦髓。


    「啊啊……啊啊啊啊……!」


    這次換用左拳。打得皮開肉綻,骨頭幾乎碎裂,眼淚夾雜著鼻涕順著臉頰流過,一滴滴落在胸口。


    無論怎麽想,春雪都不覺得血肉之軀的拳頭能奈何這不知是石頭是鋼鐵的堅硬牆壁。但他仍然發出半慘叫半嘶吼的叫聲,一張臉哭得皺巴巴的,右、左、右,一拳又一拳往牆上打去。為毀滅倒數的鍾聲持續從遙遠的上方傳來,春雪就隨著這個節奏擊打牆壁,一打再打。


    雙手很快地染滿鮮血,腫得皮開肉綻。疼痛已經超出會讓人覺得痛的階段,轉化成一股像是直接被火燒到般難耐的灼熱竄過神經。隻要稍有鬆懈,多半就會就此倒地不起。所以春雪恨不得咬碎牙齒似的用力咬緊牙關,從牙縫間灑出尖銳的嘶吼,一拳又一拳地打著牆壁。


    一拳又一拳。右、左、右、左,又是一記右拳——


    「沒用的啦。」


    忽然間,背後傳來小小的說話聲。


    春雪暫時放下傷得不成原形的雙拳,轉頭朝後望去。


    一名年紀比自己小很多的少年就站在洞穴底部,是個生麵孔。他穿著t恤與及膝牛仔褲,稍長的頭發垂在額頭上。從那遠比春雪矮的身高與稚氣的臉孔來判斷,多半還在就讀國小二、三年級。


    少年以帶著幾分憐憫的空虛視線望向春雪,又說了一次。


    「沒用的啦,這牆壁打不壞的。」


    春雪在粗重的呼吸下,以細小的聲音反駁:


    「這種,事情……不試試看,怎麽知道?」


    他的雙手的確都快要碎裂,但至少還能動、還握得住。就算拳頭不能用了,也還有雙腳,還有肩膀,還有頭錘。在整個身體都完全毀壞,站都站不起來之前,他都不打算停手。


    春雪在滲淚的雙眼之中灌注這樣的意誌望向少年,接著又要轉向牆壁。但就在他正要繼續揮拳之際,少年微微搖頭說道:


    「你辦不到的。因為這『絕望』……不是你的,是我的。這裏是我的『心靈空洞』。」


    「咦…………」


    「你還是第一個進來這麽深的人。可是,就算隻下到遠比這裏要淺的地方,也從來沒有人出去過。不管是你的上一個、上上一個,還是上上上一個……全都出不去。隻有整個加速世界消失時,這個洞穴才會消失。除非那群背叛芙蘭、折磨芙蘭的人死得一個都不剩,否則我的絕望不會結束……」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春雪恍然大悟。


    站在眼前的幼小少年,便是那「第一個人」。就是在加速世界的黎明期,因為產生了一股太過龐大的怒氣與絕望心念,而將神器「the destiny」與大劍「star caster」扭曲成了災禍之鎧「the disaster」的超頻聯機者。


    「e fal」。


    「你……一直,待在,這裏?」


    春雪以沙啞的嗓音問。不,他當然待在這裏了。因為寄生在鎧甲上的類思念體「野獸」,就是他創造出來的。fal的思念會藏在野獸最深層、最核心的部分,也沒什麽稀奇的。


    但如果真是這樣,又是多麽諷刺?因為構成災禍之鎧的資料當中,也包含了


    fal所愛的「saffron blossom」所留思念。然而blossom——那名黃橙色少女,在這套強化外裝以disaster型態啟動時卻無法出現。同樣地,fal則是在宿主召喚destiny時無法出現。兩個相思相愛的人近得不能再近,卻永遠無法相見——


    …………不對。


    不對,不是這樣。無論以哪一種形態召喚出來,destiny與disaster都是同一個對象。春雪在「brain burst中央服務器」就看得清清楚楚。若說在那震蕩的銀河正中央發出耀眼光芒的北鬥七星六號星之中,還留著他們兩人的思念,相信他們早就已經見到麵了。


    春雪瞬間忘了雙手的疼痛,拚命思索。


    思索災禍之鎧「the disaster」與七神器「the destiny」之間最根本的差異。


    差別在於——鎧甲處在disaster狀態時,會吸收大劍star caster;而處在destiny狀態時,兩者卻是分離的。隻有劍與鎧甲分離,也就是係統對這兩者分開運算的時候,saffron blossom才能夠出現。


    blossom的思念不是留在鎧甲上。


    是留在劍上。六號星「開陽」的旁邊,有個發出淡淡光芒的小小伴星。說不定連她自己都沒注意到,但blossom的思念就是留在這顆伴星之中。


    隨著春雪與野獸的完全融合,他想起了一段漫長而悲傷的夢中記憶。在那場悲劇的尾聲,saffron blosson一次又一次地被地獄長蟲耶夢加得咬死,最後star caster就在耶夢加得倒下時掉了出來。這把劍,簡直就像是她的遺物。


    「原來…………是這麽回事。」


    春雪發出了不成聲的自言自語。


    如果這個推測正確,或許就有那唯一一個方法,可以解開這名為災禍的詛咒,斬斷在加速世界連綿不絕的悲劇循環。然而要嚐試這個方法,無論如何都得先從這黑暗深淵脫困,得在一切都結束之前離開。


    春雪看著這名低頭站著不動的少年——e fal說道:


    「我……不會死心。因為,我還,存在於此。」


    他轉過身去,舉起血肉模糊的右手。每根手指都已經不怎麽聽使喚,但他依然忍著劇痛,從小指開始依序彎起,握成拳頭的形狀。


    「嗚……啊啊啊…………」


    他大喊一聲,高高舉起拳頭——


    「啊啊啊啊啊啊!」


    在嘶吼聲中朝著牆壁筆直打去。「啪!」的硬質聲響過去,火紅光茫從腦髓直竄而過。


    「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


    接著是左拳。加上了全身扭轉力道與體重的直拳重重一擊,鮮血濺在牆上。


    「沒用的啦……」


    背後傳來小聲的低語。


    「誰也沒辦法從這絕望當中脫身,誰也斷絕不了災禍的循環。直到世界末日來臨,隻剩一個人的那時候為止。」


    「你真的……想要這樣?」


    春雪舉起右拳,同時這麽問道:


    「變成這世上的最後一人……也就表示,你得一個人背起這一切的悲傷。也就表示,隻剩你一個人懷抱所有其它超頻聯機者留下的記憶。你真的……想要這種孤獨嗎!」


    春雪憑著一股蠻勁,「鏘!」一聲將拳頭打在牆上。收回的拳頭上,不停地滴著血。


    「我想要?這你就錯了。」


    少年回答的聲音很冷靜,卻帶著點落寞。


    「想在鬥爭中消滅的人,是他們。是那些背叛芙蘭,殺了她的人。至於我,隻不過是實現他們的願望而已。」


    「那…………那我問你!」


    春雪左拳打在牆上,任由濺出的鮮血灑上自己的臉,大聲喊道:


    「那saffron blossom的願望怎麽辦!她那期盼再也不用有人從加速世界消失的心願要怎麽辦!現在的你,難道不是辜負了blossom的希望嗎?」


    少年沉默了好一陣子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一個更加微小的聲音撼動了濃密的黑暗。


    「…………芙蘭她,已經不在了。」


    接著,他又說:


    「芙蘭已經消失了。沒有芙蘭的世界裏,不需要什麽鬼希望。殺了芙蘭的那些家夥,沒有資格尋求希望。」


    「不對…………不對,不對!」


    春雪交互揮動血肉模糊的拳頭嘶吼。


    「盡管blossom消失,她的希望仍然留了下來!就留在你身邊啊!」


    「…………你騙人。」


    「我沒有騙你!隻要你伸出手……隻要你肯伸手,伸向這牆壁後麵,就可以……」


    「你騙人!」


    這時e fal殘留思念所形成的少年粗聲吼叫:


    「這個世界隻有絕望!誰也沒辦法從這絕望深淵逃出去!不隻是你……連我也一樣!」


    「你以為……隻有你……隻有你知道絕望是什麽滋味嗎!」


    春雪灑出血與淚大吼:


    「如果這麵牆壁是你的絕望……那就看我砸爛它!看我『有田豬雪』、『吐雪』、『披薩胖』、『小豬』有田春雪……」


    盡管確信下一擊就會讓拳頭完全碎裂,春雪仍然用力將右手往後一收,甚至還加上往前衝刺的力道,以整個身體都要撲上去似的勢頭——


    「————把它砸個稀爛!」


    鏘——!


    一陣彷佛silver crow裝甲猛力撞擊時的衝擊聲響,回蕩在黑暗深淵當中。


    一瞬間的寂靜過後——


    傳出「霹」一聲,極小極小但確實存在的聲響。


    接著春雪看見了。許多細微的白色線條,從牆壁與右拳的接點逐漸往外擴散。


    整個世界都在震動。裂痕延伸的速度慢慢增加,從彎曲的牆壁一路蔓延到地上。


    「………………你…………」


    背後傳來這句低語。


    春雪慢慢轉過身去,朝呆杲站在原地的少年看了一眼。話語無意識地從已經不知道咬了多少次而滲出鮮血的嘴唇流出:


    「我,跟你,都一樣……待在這個世界裏的每個人,內心最根本的地方一定都一樣……」


    聽到這句話,少年——e fal微微抬起他一直低垂的頭。春雪看不見他的表情,但當那對清澈的眸子捕捉到春雪雙眼那一瞬間……


    一片漆黑的世界,化為無數閃閃發光的玻璃碎片,一口氣碎裂四散。


    「咕……嚕嗚嗚喔啊啊啊啊啊!」


    一陣凶暴的吼聲中,覆蓋著黑色金屬裝甲的右拳眼看就要擊下。


    春雪反射性地做出控製,將這一拳的軌道往右偏。「黃昏」場地的石灰岩板在拳頭下方迸出放射狀的裂痕,擴散的衝擊波讓整棟六本木山莊大樓都微微一震。


    就在他伸直的手臂左邊——


    有著黑之王那被破壞得無以複加的麵罩。


    v字形的兩根側邊都已從中折斷,原本有著美麗光澤的鏡麵護目鏡也裂得滿目瘡痍。傷害遍及整個上半身,想找出裝甲沒有受損的部分反而比較困難。


    這些破壞顯然出自化為disaster的silver crow——也就是春雪自己的雙手。在春雪驚愕地瞪大雙眼時,虛擬角色的左手仍舊繼續發抖,擅自舉高準備發出下一拳。


    春雪也不改騎在黑之王身上的姿勢,卯足意誌力停下了左手的動作。緊接著「野獸」充滿憤怒的吼聲強烈回蕩在腦海深處。


    ——為什麽要


    抗拒我!


    ——這是「敵人」!是應該纂消滅的敵人!


    整個身體再度緊繃得發抖,但並沒有做出進一步的動作。至少現在這個對戰虛擬角色的操作權,是掌握在春雪手上。


    春雪左拳仍然高高舉在空中,在腦海中拚命喊回去。


    ——不對!


    ——她不是「敵人」!她是我……比誰都重要的…………


    但喊到一半,春雪卻強行截斷思念,因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對控製虛擬角色的優先權可以維持到什麽時候。有件事他非得趁尚未再度陷入狂暴狀態之前做好不可。


    形狀充滿煞氣的大劍,與幾乎失去意識的黑雪公主右手交叉著插在地上,但這把劍並非一開始就是這種模樣。在遙遠的過去,當少女saffron blossom遭地獄長蟲耶夢加得殘殺至死時,這把白銀長劍star caster彷佛要傳達她的遺誌般從公敵體內出現。但它遭到了e fal的怒氣與悲歎扭曲,才會被吸收成「災禍」的一部分。


    如果春雪的推測沒有錯,blossom的靈魂還留在這把劍之中;至於「災禍」,則是起源於她與fal久遠的別離。既然如此,就得讓兩人再見一麵才行。而要達到這個目的該做些什麽?春雪隻想得到一個答案。


    但眼前還有一個巨大的障礙。


    「野獸」為什麽會發狂到完全失控而出手攻擊ck lotus個中理由其實非常明顯。因為ck vice在即將挨到黑之王的攻擊時,將自己的外形轉變為saffron blossom的剪影,撬開了「野獸」最根本也最大的傷口。


    根據春雪意識被擠到黑暗深淵之前所留下的記憶,當時假blossom被黑之王的必殺技刺穿胸口之後,就假裝無力地軟倒,沉入兩人腳邊的影子裏。


    這個場麵過後,大樓屋頂的柱子牆壁等所有地形對象,都被ck lotus與e disaster全力互拚的餘波給鏟平了。這表示對象擋出來的影子也都跟著消失了,因此他已經不能再使用「於影子之間移動」的能力。


    換言之——ck vice還躲在眼前地麵上那漆黑的影子當中。


    此刻,相信他尚未發現春雪已經脫離失控狀態。然而一旦他覺得有任何地方不對勁,肯定會再使出惡魔般的計策。若要搶先賞他一記反擊,接下來的行動就不容有任何一次失誤。


    設下慘忍圈套陷害saffron blossom與e fal,營造「災禍之鎧」創生契機的人,就是ck vice與「加速研究社」。之後悲劇重演了長達現實世界七年的時間,春雪能斬斷這悲劇的循環嗎?還是將淪為這些人的棋子呢?


    分水嶺就在此。


    決勝的關鍵時刻到了。


    「咕嚕啊啊啊!」


    春雪刻意讓凶暴的咆哮脫口而出,以高舉的左手拔出了插在近處地麵上的黑銀大劍。


    接著他迅速伸出右手,一把抓住倒在地麵不動的ck lotus那苗條的頸子。


    ——學姐,對不起!晚點我會全心全意跟你道歉……!


    春雪左手握劍,右手抓住黑之王,整個身體往後弓起,再度大吼:


    「嚕嗚……喔喔啊啊啊啊」


    長長的尾巴一甩,背上的金屬翼片完全張開,雙腳用力踹向石板離地。接著,他以螺旋狀的軌道朝著掛在西邊天空中的黃金色太陽前進。距離與角度是關鍵。春雪將六本木山莊大樓屋頂留在視野邊緣,飛了三十公尺左右後懸停。


    或許是劇烈的重力改變喚醒了她的意識,隻見ck lotus一對藍紫色的鏡頭眼,在嚴重龜裂的鏡麵護目鏡下微微閃動。


    春雪從仿肉食獸血盆大口的頀目鏡下,以拚命灌注情緒的眼神注視黑之王的雙眸,接著一陣音量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觸動了他的聽覺。


    …………春雪…………?


    ————學姐,黑雪公主學姐!


    春雪拚命與試圖搶回虛擬角色操作權的野獸拔河,同時全力回以思念。


    ————我傷你這麽深,說的話你多半沒辦法相信……可是,隻要現在,這一瞬間就好!請你,相信我!


    接著——黑之王露出淡淡的微笑。至少他這麽覺得。


    …………你這是什麽話?


    …………我啊,不管什麽時候都相信你喔。不管是以前,還是以後……永遠都相信你……


    這句話就像色彩繽紛的寶石般灑落在春雪意識之中,閃閃發光。這一瞬間,他隻覺得滿腔都是一股幾乎令他瘋狂的熱情。


    他隻想丟下左手中的劍,用雙手擁抱黑雪公主,但這得等到一切都結束之後,現在還有義務等著他去完成。要解開鎧甲的詛咒,終結悲傷的連鎖反應,就得讓「他們兩人」再見一麵。


    「咕嚕喔喔…………啊啊啊啊啊——」


    春雪讓一陣格外凶猛的吼聲回蕩在永恒黃昏之中,隨即將左手的大劍轉為反手握持,高高舉起。


    相信從下往上看,隻會覺得他是想用左手劍刺穿右手抓住的虛擬角色。更何況,他完全背向六本木山莊大樓,所以劍尖會被個子高大的虛擬角色與他張開的翅膀遮住。


    春雪摒住呼吸、將所有的意誌力——一股又稱為祈禱或願望的「正向心念」凝聚在左手,舉劍往下一刺。


    銳利的劍尖隻擦過黑之王的身體,淺淺刺在災禍之鎧的正中央——也就是春雪自己的心髒之上。


    ——你要背叛我?連你都婁背叛我,消滅我?


    春雪腦海中回蕩著「野獸」憤怒至極的嘶吼,但他卻覺得吼聲摻雜著些許悲傷的回音。


    ——不對!我不會消滅你!這把劍不會傷害你!


    春雪卯足所有思念朝「野獸」吶喊,但他的聲音眼看就要被壓倒性的憎恨洪流吞沒。


    ——你騙人!所有人都會說謊,欺騙,叛徒!我誰都不相信!


    這有點像是哭喊的吼聲剛響起,就有多道漆黑的鬥氣從胸部裝甲上穿出的傷口溢出。這些鬥氣纏上大劍的刀身,想將劍刃從胸口彈出。春雪拚命抗拒這股反彈力,跟著大喊:


    ——我不會要你相信我!可是……在這個世界上,就隻有那麽一個人,愛著你,關心你!請你……相信她!


    春雪握住大劍的左手,迸出一道純粹的白光。


    這有著清澈光輝的鬥氣從劍柄延伸向劍尖,逐漸籠罩住這外形凶煞的大劍。凡是白光觸及的部分全都應聲蒸發並換上不同形狀,從中現出一把全新的劍。這是一把半透明劍身中封著好幾顆星星,造型流麗的白銀長劍。強化外裝「star caster」。


    「唔喔……啊啊啊啊啊——!」


    春雪用自己的嗓音發出吼聲,同時以恢複本來麵貌的長劍深深刺穿自己的胸口。


    這一劍並未發生數值上的損傷,甚至沒有痛楚或衝擊,但五感卻接收到了一種意象。


    一層厚重而且極其堅硬的殼中,充滿了無限的黑暗。


    遮住整個世界的金屬殼上迸出小小的裂痕,一道春日暖陽般清澈的白光從裂縫射了進來。裂痕迅速擴大,光也變得越來越強。接著有個人伸出雙手,從強得令人無法直視的光明中跳進了黑暗世界。


    她全身有著花瓣狀的黃橙色裝甲,一頭短發下有著灑出閃亮光珠的的天藍色鏡頭眼。正是寄宿在長劍star caster上,於漫長歲月中不停祈禱的少女——「saffron blossom」。


    blossom輕飄飄落到地上,以堅毅姿態麵對黑暗世界的中心。


    那兒有個巨大的物體。


    全身籠罩在漆黑火焰之中,有著血紅色雙眼與長牙的「野獸」。


    黃橙色的少女毫不畏懼,筆直走向野獸,朝牠伸出右手。


    「對不起喔,放你一個人孤伶伶的這麽久。你一定很寂寞……很痛苦吧。」


    野獸巨大的嘴發出低沉的吼聲,頻頻搖頭,垂下尾巴想退開,彷佛無法相信眼前這名少女的存在。


    但blossom以堅毅的步調一路走到野獸身前,毫不猶豫地伸出雙手抱住牠巨大的頸子,輕輕摸著牠那劫火似的毛皮,輕聲細語地說:


    「以後,我們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一直、一直在一起……」


    緊接著……


    籠罩在野獸身上的黑色火焰「啪」一聲散開,巨大的能量波動由殼內擴散開來。等到這陣波動收斂後,留在原地的——


    不是對戰虛擬角色,而是一名年幼少女的血肉之軀。


    她留著一頭中性的短發,穿著褲裙與尺寸稍大的連帽外套,雙手抱著一隻小小的黑貓。


    少女微微一笑,抱著這隻小貓走上了幾步。而在她的前方稍遠之處,就站著那名少年——e fal。


    少年嘴唇發顫,戰戰兢兢舉起右手。


    少女踩出輕快的腳步聲,朝他飛奔過去。兩人迅速接近,相互伸出的手指互觸,交纏,緊緊握在一起——


    ————法爾!


    ————芙蘭!


    兩人相互呼喊的聲音化為一股柔和波動,傳遍金屬殼內部。


    瞬間,封住這股黑暗的厚重外殼化為無數花瓣,應聲解體。


    彷佛充斥在鎧甲內部的所有痛苦、憎恨與悲傷,都消融在這道純白光芒當中,逐漸升華。一切都乘著一陣閃亮而夢幻的鈴聲,慢慢地越流越遠……


    即將從心象世界回到晚霞色空間之際,春雪覺得自己聽見了那個聲音。


    ——別了,最後一個與我並肩作戰的人。


    ——你……很強,比我強。比所有被我消滅,或是把我消滅的人都強。


    ——但願……你的先明,能斬斷留在這世界當中的最後一個禍根……


    聲音消失的同時,春雪再度回到了加速世界——回歸到「黃昏」空間的天空。


    他右手抱著ck lotus傷痕累累的身體,左手什麽都沒拿。


    而他全身的金屬裝甲,已經散發出返照晚霞色彩的純銀鏡麵光輝。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加速世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川原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川原礫並收藏加速世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