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用比較概略的方式形容,東京都杉並區就像是個往右下傾斜的菱形。


    春雪家那棟住宅大樓以及梅鄉國中所在的高圓寺地區,位於菱形東邊的棱角。往西是黑雪公主住的阿佐古住宅,往西南則是謠就讀小學所在的鬆乃木地區。謠的家應該是在更靠南邊的大宮地區。


    春雪與穿著白色製服的謠,並肩走在從梅鄉國中往南延伸的紅磚人行道上。回想起來,他們剛認識的那一天,也曾經一起走在這條人行道上。


    當時他們一進入大宮地區,就坐在人行道旁設置的板凳上進行搭檔對戰。對手是綠色軍團旗下的bush uta與olive glove。utan在對戰途中發動「iss套件」的力量,把春雪打得還無可退,但謠卻毫發無傷地擊退擁有同種力量的olive,還呼喚巨大的火焰風暴,把utan燒得一幹二淨。


    ……該不會今天也要這樣?


    春雪也不是完全沒想過這個念頭,所幸今天謠隻是一直往前走,並未說出【請讓我見識見識學長的實力】這種話。即使裝著小咕飯菜的包包是由春雪提,謠的腳步仍然快得讓人完全感受不到他們的身高差距。少女挺直腰杆,以流暢的動作迅速擺動雙腳貼地行進,簡直像是受過專業的步法訓練。


    虛擬桌麵上的導航地圖顯示所在處為大宮一了目,再走兩百公尺左右,兩人便從人行道往東彎出去。這個住宅區有著許多古色古香的建築物,地圖上也浮現許多寺廟與神社的標記。


    「總覺得……跟高圓寺那一帶很不一樣啊。」


    春雪不由得壓低聲音這麽說,謠也點點頭回應。


    【ui〉小時候,我很怕一個人傍晚經過這一帶。】


    ——聽到現在應該也隻有十歲左右的謠這麽一說,年長四歲的春雪實在說不出「我就算兩個人一起走也很怕」這種話。可是,這不冷不熱的風吹得兩旁圍牆後許多老樹沙沙作響……老實說,他就是會緊張得像是抽到「墓園」場地一樣。


    現在明明還不到六點,路上卻看不見其他人影。要不是有公共攝影機的支架兼路燈等距離架設在路上,他多半已經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小小心闖進了五十年前的世界。兩人默默走在這條看似直線卻又不是直線的路上,就在春雪的方向感開始錯亂到連導航地圖都難以補救的地步時——道路右方出現了一道古色古香的數寄屋門(注:日式庭院大門的一種,上方有屋簷)。


    門是以泛黑的天然木材打造,屋簷鋪著真正的瓦片。兩扇門從左右牢牢關上,看不見門內的情形。但右邊的門柱上掛著一塊招牌,證明這並非一般的民宅。


    謠在門前停下腳步,所以春雪也跟著停步,抬頭看向招牌。招牌上以雄渾的楷書寫著幾個黑色的大字:「杉並能舞台」。


    「杉並……能,舞台?」


    春雪小聲念了出來。謠點點頭,迅速打字回答。


    【ui〉這裏就是我家,請從這邊進去。】


    謠走向關上的庭門旁一道狀似通行用的金屬門,左手一揮。她當然是在操作虛擬桌麵,但看上去就像是用某種超自然力量下令一般,沉重的開鎖聲立刻隨之響起。


    謠推開門,示意要春雪通過。春雪這才緊張起來,說聲「打擾了」並走過金屬門。一看到門內的光景,他立刻看得張大了嘴。


    這裏簡直像是無限製中立空間內的「禁城」。不,規模當然沒那麽大,但莊嚴的和風宅邸於樹齡不知道有幾百年的大樹下往左右延伸,這景象怎麽看都不覺得會是現實世界。而且這建築物似乎有兩棟,右邊是平房住宅,左側則有著乍看之下像是神秘的廳堂聳立。想來那多半就是門口招牌上寫的「能舞台」。


    門再度上鎖,春雪小聲對走到他身旁的謠問說:


    「四堃宮學妹,這『能』……呃……是跟歌舞伎有點類似的……?」


    這個問題問得非常粗略,但謠卻露出微笑點點頭。


    【ui〉實實在在就是這一類的傳統演藝。學長真是見多識廣呢。】


    「對、對不起,我也隻知道這些。」


    春雪先縮起脖子道歉,這才又戰戰兢兢地問起:


    「……請問,能跟歌舞伎,到底有什麽不一樣?」


    當然,隻要春雪偷偷在虛擬桌麵上網搜尋,要多少講解網頁都找得到,但這種臨時抱佛腳的不懂裝懂一旦被拆穿,可就相當難看了。而且在謠麵前裝懂,肯定馬上就會拆穿,還不如老實承認自己的無知。春雪問這個問題,其實蘊含著這樣的決心,但謠的回答卻是:


    【ui〉楓姊說過,很無聊的就是能樂,很白癡的就是歌舞伎。】


    看到春雪啞口無言,謠以無聲的方式發出微風般的笑,隨即又打了一行字:


    【ui〉實際的差異,我會在舞台那邊說明。這邊請。】


    謠所說的「舞台」,果然就是蓋在圍牆內西側的廳常狀木造建築物。


    走近一看,可以發現構造相當奇妙。人小兩棟建築物是用走廊連接,但較大的建築物有三邊都沒有遮蔽,正麵靠裏的木板牆上則有著壯麗的鬆樹繪畫。整體建築物相當老舊,看起來似乎很少在用。建築物左邊有條長約十公尺的有頂走廊斜向延伸,連到一棟較小的建築物。


    穿過深遠森林似的庭院,繞到較小建築物後方,就能看見拉門式的入口。謠從製服口袋裏拿出一把古色古香的金屬鑰匙開了鎖,用雙手輕輕拉開門,接著對春雪點點頭。


    「……打、打擾了。」


    春雪第二次說出這句話,走過這同樣古色古香的門。接著謠先牢牢拉上門,才打開牆上的開關。


    天花板上老式的日光燈二見起,春雪就看得讚歎不已。


    這空間多麽奢侈啊。盡管隻有三坪左右,說不上有多大,但天花板、牆壁、地板,以及所有家俱,全都是用打磨光亮的天然木材製成。蓋這棟建築物的年代,這樣的情形也許很平凡,但這年頭若要蓋出一個同樣的房間,肯定得花上一筆天文數字。


    謠在地板段差前脫了鞋,從一旁的鞋櫃拿出兩雙拖鞋,一雙拿給春雪。春雪先道謝,這才走進屋內。


    裏頭的家俱包括右倒牆邊一個古色古香的櫃子,以及一張沒有椅背的椅子,正麵則擺放著一件不知道做什麽用的大型家俱。目前他隻看得出這是垂直立著的厚重木板,可以從左右兩邊折疊,但看起來明顯比其他家俱新得多。


    春雪在屋內四處張望,聊天視窗慢慢跑出一行字。


    【ui〉這個房間是能舞台的「鏡房」。】


    春雪凝視這行字好一會兒,這才轉身麵向謠,小聲問說:


    「鏡……房?」


    【ui〉是的。我馬上讓學長見識一下。請學長坐住那張椅子上。】


    春雪照她所說走上幾步,坐在圓形的木造椅子上,正麵就是那件神秘的大型家俱。謠朝家俱走了過去,解開側麵的金屬製扣具,先把最前而的木板從右往左拉開,再把上麵一塊木板從左往右拉開,然後退到春雪身後。


    ——怪了,那不是家俱,是門?


    春雪一瞬間有了這樣的想法,但當他與坐在眼前的一名圓臉國中男生四目交會後,立刻發現並非如此。


    春雪反射性地上半身後縮,便看到正麵的國中生也同樣歪著身體。兩人同樣靠了站在身後的國小女生扶住,才驚險地避免摔倒。


    這麽糊途的圓滾滾國中生不多見。也就是說,春雪看到的就是自己,這件神秘家俱則是一組大得不得了的三麵鏡。


    平常春雪照鏡子時,向來不敢看自己的模樣超過一秒,現在卻因為過度震驚而持續投注視線在上頭。他從未見過這麽大又這麽豪華的鏡子。有田家最大的鏡


    子就是母親房裏的穿衣鏡,但眼前的鏡子麵積肯定有那麵穿衣鏡的十倍以上,簡直像個有三邊牆壁用鏡子圍成的小房間。


    「……………………」


    春雪默默看著鏡子十秒鍾以上,才發現這三麵鏡的特征不是隻有尺寸大。


    鏡子的品質,也就是外層玻璃的透明度興內層鍍銀的反光率,也同樣極為驚人,想必品質遠遠淩駕在井關玲那在學校借他的那麵高精度化妝鏡之上。這玩意兒讓人覺得已超越了鏡子成了一扇門,能夠通往一個左右相反的異世界。


    【ui〉能樂和歌舞伎有很多地方不一樣……】


    唯一沒有被鏡子照出的投影視窗上突然跑出文字。


    【ui〉最大的差別之一,就在於歌舞伎的演員是在臉上畫臉譜演戲,能樂則要帶上叫做「麵」的麵具。】


    春雪這次也花了好幾秒的時間細細咀嚼這段文字,接著才說:


    「啊啊,這樣啊……那就是所謂的能麵……是吧?」


    【ui〉正是。戴上麵的能樂演員,會讓意識與麵同化,化身人以外的事物舞動、歌詠。這「鏡房」就是這麽一個用來讓演員專注的地方,幫助演員達到這種境界。有田學長看到的大鏡子,就是陰間與陽間的界線。】


    「界線……」


    春雪又產生了那種感覺——一種自己已經非常接近核心的確信與焦躁。他下意識起身,朝鏡子一步步走近。


    鏡中以同樣的動作走近的自己,身影像水而受到擾動似的搖晃。不知不覺間,站在眼前的身影變成了身披白銀裝甲,以不透明麵罩遮住臉孔的另一個自己——silver crow。春雪舉起右手,crow也做出一樣的動作。雙方的指尖慢慢接近,眼看就要碰在一起。


    忽然間,春雪上衣被人從後一拉,讓他驚覺地回過神來。一眨眼之間,鏡中的對戰虛擬角色已經消失,變回了原本圓滾滾的國中生。回頭一看,謠麵帶微笑抓著春雪上衣,隻靠右手靈活地打字:


    【ui〉學長已經看得很夠了,剩下的就到我房間再說吧。】


    兩人走出「鏡房」,再度穿過林子,前往蓋在東側的母棟。


    走著走著,腦袋蒙朧的感覺慢慢淡去,但緊張感卻讓他腹部絞痛。要是碰上謠的家人,該怎麽自我介紹才好?畢竟國小四年級與國中二年級有十足的年齡差距,遇到最壞的情形,從報警到逮捕都有可能。


    正當他在腦子裏多方沙盤推演時,謠看穿他心思似的說:


    【ui〉不要緊的,爺爺跟爸爸都不在家。有大規模公演時,他們很少回家。】


    「公、公演?是能樂的……?」


    【ui〉是。】


    聽到這個答案,春雪才再度認知到事實。


    家裏有巨大的「能舞台」,祖父與父親都是能樂師,這表示四堃宮謠學能樂並非隻是單純當才藝在學,她就是「能樂之家的孩子」。而她過世的兄長……mirror masker也是一樣。


    見春雪又沉默不語,謠也不再說話,靜靜打開母棟的玄關。


    謠領他抵達的房間不再四麵八方都是木板,卻同樣十分稀奇,是一間鋪著榻榻米的和室。房內家俱隻有木製的寫字桌、櫃子與書架,沒有床。所以說,謠多半是在榻榻米上鋪墊被睡?這種睡眠環境,對春雪來說完全是未知的領域。


    謠把書包放到架上,先拿了一個坐墊給春雪,才說了——應該講寫下了——一句【我失陪一下】,隨即走出房間。春雪仔細想想,發覺這幾年似乎都沒用過這麽傳統的坐墊。他試著挑戰跪坐姿勢,但才十秒鍾就覺得這會對雙腳造成重大損傷,隻好時左時右地分散體重來忍受痛楚。所幸短短三分鍾謠就端了個托盤回來。


    謠一看見春雪的模樣,立刻露出忍笑的表情。少女先把托盤放到寫字桌上,然後動著雙手打字。


    【ui〉請學長盡管輕鬆坐。】


    「……好、好的。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春雪把沒多久就麻掉的雙腳換成盤腿姿勢,這才鬆了一口氣。謠則以端正的姿勢跪坐在春雪麵前,將清涼切工玻璃杯所裝的冷茶與用小盤子裝的水羊羹由托盤裏移到桌上,模樣楚楚動人到了極點。


    「謝……謝謝。」


    春雪道了謝,看見謠以手勢請他喝茶,於是先喝了口冷茶。這茶似乎是用真正的茶葉所泡的綠茶,另外還加以冰鎮過,因此清晰的苦味當中有著淡淡的甘甜。春雪對這種與保特瓶裝茶完今不一樣的滋味細細品嚐了一番,這才重新意識到一件事。


    四堃宮謠會冷靜得一點都不像十歲少女,並小隻是因為身為超頻連線者的曆練。塑造出現在的她,以及「ardor maiden」這個對戰虛擬角色的,顯然是她在這寬廣又傳統的日本房屋裏生長的歲月。


    既然發現到這一點,也就會注意到,這裏跟春雪位於高圓寺北區高層住高大樓二十三樓的住家,有著唯一一個共通點。那就是「寧靜」。即使小孩子放學回家,卻沒有任何人開口說一聲「你回來啦」。這裏有的,就是這種落寞的寂靜。


    「請問……四楚宮學妹。你還有其他家人嗎……?」


    他戰戰兢兢地這麽問起,謠先喝了一口自己的茶,之後伸手到桌上打字。


    【ui〉剛才我也稍微提過,爺爺、爸爸,還有年紀較大的哥哥,目前都為了公演而留在京都。另外家母也在工怍,要到很晚才會回來。】


    「咦……那麽,現在這家裏就隻有四堃宮學妹一個人……?」


    【ui〉有幫忙打理家務的傭人,不過應該快要下班了。】


    「…………這、這樣啊。」


    之前春雪一直被這個家的氣派震懾住,但等到一一了解這許多特殊的情形,他才為時已晚地發現這豈不是「在女生家裏跟對方獨處」的狀況?盡管心跳與呼吸都不由得加快,但他還是靠著意誌力維持平常心。真要計較起來,昨晚仁子不但跟他獨處,還在向一張床上呼呼大睡;而且就在幾天前,黑雪公主還帶他到自己家過夜。照理說他應該已經存到了一點經驗值,不至於在這裏陷入恐慌。應該吧。


    謠並未發現——又或者是已經發現卻不形於色——春雪內心的掙紮,輕巧地用竹製小匙把水羊羹送進嘴裏。春雪也依樣畫葫蘆地照做,讓冰涼的水羊羹溜過喉嚨,冷卻自己的思緒。


    謠在剛才的說明中打出【較大的哥哥】。這也就表示……


    「你原先有……兩個哥哥?」


    春雪小聲一問,隨即看見馬尾輕輕擺動。


    【ui〉是的。大哥跟我差了九歲,所以我們很少一起玩。二哥……帶我進加速世界的竟也哥哥大我四歲。他在三年前過世……當時我七歲,哥哥十一歲。】


    謠是超出春雪之上的打字高手,但此時她的手指卻顯得有些生硬。她低著頭,看不出臉上露出什麽表情。春雪本想阻止她,告訴她不用再說,但謠纖細的手指卻搶先繼續了下去。


    【ui〉在能樂的世界……不,歌舞伎和狂言也是一樣。傳承這些技藝的家族,生下的小孩郡沒有最初的選擇權。】


    「最初的……選擇權?」


    【ui〉就是「要不要進入表演藝術的世界」。小孩沒有權利做這個選擇。還沒懂事就會接觸父母兄弟與親感的表演,對表演產生親切感並開始學習,才四、五歲就會以子方(注:兒童演員)的身分首次登台。到此為止,都是從小孩生在能樂家族時就已經決定好的。】


    「從……從那麽小就決定?」


    春雪啞口無言地反問。他試圖回想自己四歲左右的時候在做些什麽,卻隻能模模糊糊想起一些在幼稚園裏跑來跑去的記憶


    。


    謠抬起頭,露出淡淡的微笑繼續說明:


    【ui〉當然,也不是所有小孩都會就這麽走上能樂師這條路,真的繼續走下去的小孩反而是少數。子方隻能演到上中學前後,有一半以上的小孩在走到這一步之前就會放棄。可是,大哥並沒放棄……而且竟也哥哥和我也沒打算放棄。不管是哥哥還是我,都因此愛上了能樂的世界。愛上了那個三間(注:長度單位,一間為六尺三寸,約191公分)見方的小宇宙。】


    春雪默默地瞪著這幾行慢慢出現的櫻花色文字出神。


    他並沒當場了解能樂的世界是怎麽回事。畢竟他從未現場看過能樂表演,頂多隻記得在社會科的課堂上似乎多少有瞥過幾眼2d畫麵。


    隻是盡管為時已晚,他還是注意到了一件事。


    那就是「劫火巫女」ardor maiden在加速世界發動心念時所跳的舞、所唱的歌,都是來自「能樂」。四堃宮謠在加速世界的形貌與能力,都與她從懂事前就開始學習至今的能樂有著密切關係。


    想到這裏,春雪碰上了一個很大的疑問。


    對戰虛擬角色,是「精神創傷」的體現。


    那麽謠的虛擬角色——身披紅白兩色的巫女,應該也是從她的創傷中塑造出來的。這也就表示謠的創傷,跟她所愛的能樂世界有關……


    【ui〉我三歲的時候,第一次以子方身分踏上舞台。盡管還隻是個幼兒,但當時的緊張和感動,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謠再度開始打字,春雪則是默默地看著。


    【ui〉從那天起,我就相信自己也會成為像爺爺還有爸爸那樣的能樂師,每天都努力練習。可是……我開始上國小那一天,爸爸就說了,說我隻能當子方……等我長大以後,就不能再登台了。】


    「咦……為什麽,哪有這樣的!」


    春雪不由得大喊出聲,因為他覺得這樣太過分了。不給小孩選擇餘地,就把他們拉進表演的世界,過了幾年卻又強製他們退出,這豈不是欺人太甚?


    但謠卻再度露出微笑撫平春雪的情緒,並平靜地動著手指。


    【ui〉沒辦法。因為,歌舞伎、狂言……還有能樂,都是男性的世界。比方說,這世上其實沒有女性歌舞伎演員存在,學長不知道嗎?】


    聽她這麽一說,春雪這才發現。在歌舞伎世界裏,飾演女性的演員之所以叫做「女形」,就是因為演員本身並非女性。


    【ui〉近年來也有不少女性能樂師存在,但並非每個流派都有。我們四堃宮家所屬的流派就不承認女流能樂師。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我還是很傷心。當時我心想,既然將來再也不能站上舞台,幹脆別練了。但從小隻認識能樂的我,也不知道該做什麽事才好……就在這個時候,竟也哥哥帶我進了另一個世界。當時已經是超頻連線者的哥哥,給了我brain burst。】


    謠略作停頓,手指輕快地飛舞。


    【ui〉形成ardor maiden的精神創傷……我自己沒有辦法用明確的話說出來。但有一件事可以推測……我想,我之所以會帶著淡紅與純白兩種顏色誕生,是因為在當上超頻連線者之前,我的心中有著兩個世界、兩個自己。竟也哥哥的mioror masker也是一樣。他有銀色與白色兩種顏色……】


    文中的「淡紅」一詞,讓春雪覺得不太對勁。因為ardor maiden下半身的緋紅色,應該算是深紅。但他的注意力隨即被後半段更令他好奇的情報吸引過去。


    「銀色……跟白色。也就是說……隻有一半是金屬色?原來也有這種情形啊……」


    【ui〉我也隻在哥哥身上見過。】


    謠的回應讓春雪思索起來。如果擁有「理論鏡麵」能力的mirror masker是這麽特殊的對戰虛擬角色,那麽盡管有著同樣的銀色,卻隻是正常金屬角色的silver crow有沒有可能學會這項特殊能力,可就相當難說了……


    春雪感到有點灰心,卻又搖搖頭甩開這些念頭。現在他該做的不是盤算自己的事,而是專心聽謠說話。當他把意識拉回虛擬桌麵上的無線聊天視窗時,文字遊標正巧開始動作。


    【ui〉……對於之前每天生活裏隻有練習,沒有朋友能一起玩的我來說,能遇到許多超頻連線者的加速世界,是個非常開心、非常令人雀躍的世界。我每天都戴著ardor maiden這張專屬於我的「能麵」,在裏頭舞得忘我。】


    「呃……當時網堃宮學妹是國小一年級對吧?對戰這些事……你都不怕……?」


    春雪忍不住插嘴,讓現在就讀小四的少女微微一笑:


    【ui〉畢竟能樂裏麵就有很多作祟、殺人、鬧鬼的曲目。】


    「……原、原來如此。」


    【ui〉對戰讓我很開心,而且遇到的每個人都對我很好。隻是……這卻與哥哥的用意背道而馳。我愈在加速世界跳舞,心中對另一個異世界——能舞台的向往也就愈是強烈。從某個角度來看,這兩個世界對我來說是一樣的……凡是在加速世界發現的事,學到的東西,達到的境界,我都想在能舞台上表現出來,這樣的心情愈來愈強烈。】


    「……這樣啊……所以四堃宮學妹的對戰虛擬角色,也算是某種『完全一致』(perfect match)呢……」


    【ui〉我想是吧。竟也哥哥似乎也沒料到會這樣。當哥哥知道,他想用來讓我忘記能舞台的brain burst起了完全相反的作用後……決定試著負起責任。就在我當上超頻連線者的一年後,從現在算起是三年前,那年夏天的某一天。】


    這時謠的手指忽然停住。


    不知不覺間,窗外的天空已經染成火紅,謠身上白色製服也透出溜進屋內的晚霞色彩。由於屋裏並未開燈,室內愈來愈昏暗,隻聽得庭院裏樹葉的婆娑聲像波浪般回蕩。


    謠深深低頭,良久動也不動,忽然間卻抬起頭來,以帶著幾抹淡紅色的眼睛直視春雪,十根手指領著黑影輕快舞動。


    【ui〉竟也哥哥,在先前我帶學長去看的「鏡房」。對師父……觀世流四堃宮家的人當家,七世四堃宮清梧郎提出了請求,請祖父準許我正式走上能樂師的路。可是……答案早就底定了。哥哥流著眼淚,一直對搖頭說辦不到的祖父哭求……即使我都說算了想阻止他,他還是不放棄……最後終於被同席的大哥一把推開……結果,就出了意外。】


    「意……外……?」


    【ui〉竟也哥哥被推倒在地……鏡房的大鏡倒在他身上。鏡子砸得粉碎,碎片就……】


    謠打到這裏,手指再度停住。


    但春雪已經能夠輕易想像出結果。謠之前就說過,她哥哥竟也當時十一歲,隻比現在的謠大了一歲。那巨大的三麵鏡落在這麽小的小孩身上,後果實在不堪設想……不對,最壞的後果就是發生了。三年前,四堃宮竟也/mirror masker幼小的生命,就在那個房間凋零了。謠所說的就是這麽回事。


    不知不覺間謠再度垂下頭,雙手用力握緊。看到她的小手頻頻顫動,春雪心想得說些什麽才行,卻又覺得不管說什麽話,都隻是膚淺的表麵話,因此最後仍舊連開口都做不到。


    他轉而從桌子另一頭伸出右手,輕輕碰了碰謠的左手。一碰之下,緊握的拳頭猛然顫動、放鬆,進而鬆開拳頭,纖細的手指輕輕蓋住春雪的手指。


    謠維持這樣的狀態,以右手慢慢打出文字。


    【ui〉到頭來……竟也哥哥最後的心願,也被我自己化為烏有。事後,我就連以子方的身分踏上舞台都辦不到了。】


    兩滴透明的水珠,無聲無息地落在有著漂亮木紋的桌板上。


    【ui〉因為,我從那個時候起,變得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即使用bic也無法治療這種症狀。】


    春雪從認識四堃宮謠的那天,就曉得她因為運動性失語症而不能說話。


    但直到今天,他都不曾想過謠為什麽會得這樣的病。在他的想像中,隻覺得這種症狀多半就像感冒一樣,將來自然會好。


    春雪滿心自責,恨不得痛毆太過膚淺的自己,隻能緊緊咬著嘴唇。自己應該更早注意到,四堃宮謠這名少女身為超頻連線者的實力既然高得可怕,代表她在現實世界當中失去的事物就是這麽重大。雖然即使注意到,春雪多半也絨能為力……但至少還是應該著想到。


    「……對不起,對不起……我……什麽都……」


    春雪好不容易從喉頭擠出這幾句說得沙啞的話,謠又一次輕輕握住他的右手。


    【ui〉有田學長沒有什麽好道歉的。學長肯聽我說這些……反而讓我很開心。因為哥哥出意外的詳細情形,過去我對任何人……甚至對楓姊跟幸幸,都說不出口……】


    「……換做是師父或是學姊,相信她們一定能更……更明白地說出該說的話……可是,我就隻會聽……」


    【ui〉這也是有田學長了不起的才能。】


    謠說到這裏,盡管眼眶含淚,仍然露出滿臉笑容,春雪總算能夠微微放鬆緊繃的嘴角。這讓他鼓起一小撮的勇氣發問:


    「那個……小咕它會由鬆乃木學園照顧……該不會也有什麽隱情……?」


    這個問題未免太唐突了些,但謠之前那麽拚命想替小咕找個容身之處,讓他怎麽想都覺得這件事和謠的「創傷」不可能無關。


    聽到他這麽問,謠先眨了眨眼睛,才露出微笑點點頭。她從春雪手上抽回手,重新以雙手打字。


    【ui〉學長說得沒錯。這是個好機會,我就對飼育委員長也說個清楚——有田學長知道修訂過的動物保護法嗎?】


    「呃、呃呃……記得是……強製要求對所有寵物加上微型晶片……?」


    【ui〉是的。說得精確一點,是體型達到一定大小的寵物。不管怎麽說,法定飼主必須為寵物加上微型晶片,這讓飼主無法像以前那樣,嫌寵物礙事就任意遺棄。新型品片還有連上全球網路的功能,所以要偷偷在自己家裏宰殺……之類的手法也不可能辦到。】


    隨著聊天視窗的文字一行行出現,謠的表情也變得愈來愈沉痛,但她雙手手指卻堅定地持績敲打寫字桌。


    【ui〉可是,這當中還是有著漏洞。小咕多半是在寵物店正規販賣的個體……但有田學長也知道,飼養角鴞並不簡單。不但需要相當大的鳥籠,飼料也很特殊。以前的飼主雖然買了小咕,但多半是後來養不下去了。這種時候,飼主本來應該付委托金給寵物店請他們領走,或是自己找新的飼主才行……】


    謠深呼吸一口氣,繼續打下去:


    【ui〉小咕以前的飼主,選擇了鑽漏洞的方法來省事。他自行取出……不,是挖出了埋進小咕左腳的微型晶片,把小咕丟到屋外去了。】


    「……怎麽這樣……」


    看到春雪茫然地低語,謠將微笑換成難過的神色點點頭。


    【ui〉鳥類很怕出血,而且小咕不曾自力更生過,根本不可能在東京活下去。它在鬆乃木學園小學部的校地裏縮著不動時,獲得飼育委員會收容。小咕馬上被帶去醫院急救,但能保住性命真的是奇跡。可是……大概是因為有過恐怖的經曆,讓它變得極端不信任人類……】


    「我想……也是。畢竟它被飼主那樣對待……」


    【ui〉醫院的醫師也說,再這樣下去,最後還是會不得不以撲殺方式處理,但是我……就是不想對小咕見死不救。隻因為有人說不需要它,隻因為這樣的理由,就必須從世上消失,實在太沒天理了。】


    謠在投影視窗打出這樣一段文章的心理,春霽雖然想像得到,卻不願說出口。他轉而原原本本地說出自己的心情。


    「即使……即使被一百個人說不需要,隻要有一個人需要自己,那就足以當作繼續留在這個世界的理由。最近我就有這樣的想法,我想小咕一定也是這樣。」


    謠聽了後以一對仍然含淚的眼睛望向春雪,不久後點了點頭。


    【ui〉還好,在我喂了很多次之後,小咕終於肯吃餌了。之後它慢慢好轉……腳上的傷也康複了,所以我們就帶它去植入了新的微型晶片。本來我還以為它從此可以一直在鬆乃木學園過活,結果又遇到廢除飼育委員會的問題……之後的事,有田學長也都知道了。】


    「這樣啊……。我也會好好努力,這次一定要讓小咕可以在梅鄉國中安身立命。」


    【ui〉靠你羅,委員長。】


    謠露出淡淡的笑容,打字回應春霽這句話。春雪從她的表情中察覺了一件事。盡管並未進行對戰,甚至不曾加速,但謠邀請春雪到她家裏的目的已經達成……她已經說出現階段所有春雪應該知道的事。


    這時家中連續傳來好幾聲不可思議的低沉金屬聲響。春雪還驚訝地想著怎麽回事,謠則表示【已經七點了呢】。看樣子,那應該是時鍾的鍾聲。


    確實,視野右下方的時間也顯示著19:02。如果剛才那是時鍾的鍾聲,就表示這鍾慢了一些,但他決定不去在意,從坐墊上站起。


    「對、對不起,一待就待了好久……我差不多該……」


    謠聽了後微微歪著頭思索,接著迅速打字回答。


    【ui〉有田學長要直接回家嗎?】


    「嗯……也許會在路上『對戰』一下啦……」


    【ui〉那我可以一起去嗎?】


    「咦,這、這也不是不行啦……」


    春雪含糊地說到這裏,才注意到窗外的晚霞已經幾乎不見蹤影。雖說現在正值夏至,但都過了晚上七點,要帶國小女生上街,還是讓他有所遲疑。


    「天色都晴了,我想今天還是算了吧。不然我會被四堃宮學妹的家人罵的。」


    聽春雪這麽說,謠換上落寞的微笑回答。


    【ui〉不管是爸爸還是媽媽,隻要我在晚上九點以前回到家,不管我在哪裏做什麽,他們都不會放在心上。】


    「……這、這樣啊……」


    無論公共攝影機如何發達,市區的犯罪發生率如何遽減,這種教育方針還是未免太放任了吧……春雪想是這麽想,但自己卻也沒什麽門限可言,完全沒有資格講這句話。


    但春雪還是再度重重搖頭,麵帶笑容堅定地說道:


    「就算伯父伯母不生氣,師父跟學姊也會氣得不得了。所以……對戰就等明天再說吧。」


    謠聽了後連連眨眼,露出一整天來最燦爛的笑容.輕快地舞動雙手手指。


    【ui〉說的也是。要是穿幫,鴉鴉一定會被處以不掛繩子從新宿都廳高空彈跳之刑。】


    謠一路送到臨接道路的通行門前。春雪與她揮手道別,隨手把導航app的目的地設定在最近的環狀七號線沿線公車站牌。接著就依照視野當中以ar方式顯示的標線,開始在昏暗的住宅區裏往東前進。


    四堃宮謠告訴了春雪許多事情。他讓這些拚片原原本本地在腦海中飄蕩,走了十五分鍾左右,隨即在去路上看見幹線道路耀眼的燈光。朝地圖一看,這裏似乎是方南町的路口附近。往高圓寺方麵的公車站牌要再往北一點。春雪正打算走過去,卻停下了腳步。


    他的所在地差不多在杉並區的最東邊,隻要繼續往方南大道走上個三百公尺,就可以到達「中野第二戰區」


    。「中2」不同於由紅色軍團支配的「中1」,是不屬任何軍團的空白戰區。這個區域東邊是藍色軍團,南邊則和綠色軍團相鄰,是所謂的緩衝地帶,也因此成了自由對戰的聖地。即使是在平日,這個時間應該也還有超過五十名超頻連線者待在線上。


    「就、就去看看吧。」


    春雪自言自語說完後,由於沒人說「不行」,他便小跑步通過環狀七號線的行人穿越道。


    杉並區現在是黑色軍團的領土,所以即使春雪將神經連結裝置連上全球網路,也可以拒絕其他超連線者挑戰。然而隻要踏入中野第二戰區一步,這種特權就會消失。他將心一橫,跨過視野中浮現的紅色界線。顯示在導航地圖下方的現在位置,也從杉並區方南二丁目換成了中野區彌生町六丁目。幾乎所有東京都的居民,在移動過程中都不會意識到自己是否在二十三區當中跨越哪一區的界線,但對超頻連線者來說,區與區之間的界線無異於國界。現在春雪幾乎已經熟悉到可以在東京都心的空白地圖上,慨略畫出二十三區的形狀。


    現在這一瞬間,silver crow的名字已經出現在中野第二戰區的「對戰名單」上,隨時都可能有人找他挑戰,所以他先走到人行道的邊緣,以免因為自動加速而出事。盡管在現實世界中最久也隻有一點八秒,但最好還是避免在人潮中不由自主地停步。


    春雪在前方五十公尺左右處,找到了一個小小的兒童公園。一直往前走的他下了決心,如果在走到公園的路上都沒有人找上門,就自己主動找人挑戰。到時候要盡量選紅色係,而且要盡量挑會用光束攻擊的對手。他希望在參觀了「鏡房」並聽了謠她哥哥的故事後,能讓自己心中慢慢塑造出來的「對鏡子的想像」成形。


    真正的鏡麵,不隻是反射光線的板子,更像是采光的入口。仔細一想,春雪到幾天前都還擁有的強化外裝「the destiny」盡管有著幾乎完全對光束攻擊免疫的鏡麵裝甲,卻又兼有著能夠接受裝備者屬性的相容性。鎧甲就是有著這種溫柔與暖意……所以才會將e fal的憤怒與絕望照單全收,甚至不惜扭曲自身形體……


    就在春雪轉著這樣的念頭,走到離公園隻剩十公尺的地方時——


    啪——!熟悉的加速聲拍響聽覺,讓春雪當場直立。意識從現實世界中切離,被帶往時間加速到一千倍的另一個世界。


    然而,視野中熊熊燃燒的火焰文字,卻不是他意料中的【here e……】雲雲,而是【a registered duel is beginning!】——他預約觀賞的對戰,就在這個中野第二戰區開打了。


    雖然不是自己下場對戰,但觀戰也有觀戰的樂趣。春雪內心滿懷期待,鑽過墜落方向上大開的彩虹色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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