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堂課的長班會時間結束,導師的身影一消失,二年二班的教室就充滿了熱鬧的氣息。


    看來星期一的憂鬱,終究敵不過離暑假隻剩一周的期待感。梅雨季剛過的七月天空,即使過了下午三點半,仍然十分明亮,運動性社團的學生們都爭先恐後地衝出教室。


    奈胡誌帆子等喧囂平息下來後,才一手拿著書包站起。她穿過後方的空間走出教室後,一路避開走廊上四處談笑的學生視線,不走擁擠的中央樓梯,而是從校舍最邊邊的樓梯一路跑上四樓。一來到這個滿是專業教室而沒有人來的樓層後,才舒了一口長氣。


    真不知道學校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這麽令人透不過氣來?


    並不是班上有人霸淩她,也不是說有跟她處不好的學生。她自認成績比平均好上那麽一點點,對運動也並非特別不拿手,外表也算是平均水準。也就是說,在這敷島大學附屬櫻見國中第二學年當中,誌帆子應該是個屬於中間階層最中央的學生——但她就是莫名覺得透不過氣來,怎麽想都不覺得這裏是自己的歸屬。


    隻是話說回來,說不定每個學生多少都有類似的感想。也許每個人都拚命察言觀色,配合旁人,努力不讓自己被旁人視為異物。也許當個國中生,就是這麽回事。


    ——如果真是如此,那麽我也許還算是幸福的了。因為好歹我在學校裏,還有個小小的地方可以讓我由衷覺得平靜。


    誌帆子這麽說服自己,打開了烹飪準備室的門。結果她看見牆邊的長椅上已經有兩個客人先到,忍不住苦笑。


    「你們兩個也太快了吧。」


    她這麽一說,坐得離她比較近,留著鮑伯頭短發的女生,就微微倒豎起清晰的眉毛。


    「啊,你這是什麽口氣?明明就是誌帆說要開會,叫我們早點來的吧。」


    接著坐得比較靠裏麵,留著半長發的眼鏡少女也噘起嘴唇。


    「虧我還烤了布朗尼蛋糕給誌帆說。」


    「咦,真的假的?好,那我來泡個茶!」


    「真是的,才不是烤給小登的。」


    「小芽人這麽好,不可能沒理由不烤我的份!」


    「你日語根本就錯亂了吧。」


    誌帆子聽著她們兩人的對話,再度嘴角一鬆,牢牢關上準備室的門。


    這個隻有相當於三坪的小房間,就是「小登」三登聖實、「小芽」由留木結芽,以及奈胡誌帆子等三人所參加的手藝烹飪同好會分配到的社辦。這個同好會是去年才剛創立,所以社員就隻有她們三人。


    誌帆子先把書包放到角落的藤編籃子裏,接著就走向裏頭的迷你廚房。她在正忙著從掛架拿出紅茶罐的聖實身旁,把電茶壺裝滿水,按下開關。在後麵的桌子上,則有結芽正在把從冰箱拿出來的布朗尼蛋糕分成三等分。


    三人以默契十足的動作俐落地備妥茶水與茶具後,就圍著桌子坐下。由於調理室空間狹長,聖實與結芽背部幾乎碰到收納架,誌帆子的背也幾乎貼到牆壁。進行同好會活動時,是可以使用隔壁的烹飪實習室,但由於太寬廣,待起來反而不自在。現階段手藝烹飪同好會就是櫻見國中最小的社團,用這間準備室反而恰如其分。


    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橘子風味的紅茶後,身心兩方麵的僵硬都慢慢消融。


    學校雖然令人透不過氣來,但就是因為放學後能在這個「小盒子」裏,和她們兩人共度一段時間,她才有辦法每天上學。有這個就夠了,除此之外她別無所求。


    ——我本來是一直這麽覺得吧。


    聖實用叉子切下一大塊蛋糕,幸福地嚼個不停,結芽則在她身旁將眼鏡橫梁用力往上一推,說道:


    「……那,誌帆,你決定好去找他們的日子了嗎?」


    「嗯嗯…………」


    誌帆先以沉吟聲回答,然後也先吃了一片布朗尼蛋糕看看。綿密而濃厚的巧克力風味彌漫在口中,和橘子茶非常搭。


    「……不愧是會長,廚藝又進步了。簡直就像真的巧克力。雖然我已經八年沒吃真正的巧克力了。」


    「沒錯吧?訣竅就是要先溶好角豆粉,用黃油仔細攪拌……不對啦!」


    結芽先一板一眼地來個自己裝傻自己吐嘈,然後才上半身探到桌子上。


    「雖然同好會的會長是我,但團隊的隊長可是誌帆你耶!你也差不多該做出覺悟了啦!」


    「嗚……嗚嗚……可是……」


    誌帆子一邊用叉子戳著蛋糕,一邊吞吞吐吐地應聲,結果轉眼間就吃完自己那一份的聖實就插了嘴:


    「真是的,誌帆,你就不要在那邊龜毛了啦。你在那個世界說話那麽跩,應該多點自信才對啊!」


    「嗚……嗚嗚……可是……」


    誌帆縮起身體,交互看了看並肩坐著的結芽與聖實。


    即使看在誌帆子眼裏,仍然覺得她們兩個很可愛。中性的聖實和有知識分子感的結芽,盡管類型不同,但相信她們在整個二年級裏都是名列前茅。麵對這樣的兩個人,又哪有那麽容易有自信。


    結芽似乎看穿了她這種消極的心思,從背後的架子上拿出桌鏡,放到桌子上。


    「誌帆你看,你明明就很可愛!隻要親眼見到麵,相信那個烏鴉同學也會當場被你ko的!」


    「我……我又不是要這樣!」


    誌帆子趕緊搖頭,視線卻不由得被鏡子裏的自己吸引過去。


    這張臉實實在在就像是「平凡」這兩個字擬人化而成。發型也是非常國中生的中分後綁起腦後的頭發,身高體重也都是學生的平均值。平凡——平凡到了不尋常的地步。


    誌帆子無力地癱在桌上,哀嚎著說:


    「沒可能。沒~可~能!一旦被對方知道在那個世界說話那麽跩的人,其實是這種貨色,一定會覺得我是個令人看不下去的可憐小孩,直接把我從軍團裏除名……」


    「是喔,原來你有自覺,知道自己讓人看不下……」


    聖實這番毫不留情的話說到一半,結芽就從旁往她側腹頂上一記,讓她閉嘴之後,笑眯眯地說:


    「誌帆,不用擔心啦!要比令人看不下去,他們的王可也不會輸啊!」


    「你……這句話絕對別在她本人麵前講啊……——不過,怎麽說,這個,我也覺得誌帆很可愛。」


    「……那你說說我哪裏可愛啊。」


    誌帆子微微抬起頭這麽一要求,聖實就隔了一會兒後回答:


    「……就像水之屋的餡蜜裏放的乾果一樣可愛。」


    「完全表達不出可愛感嘛!」


    誌帆子再度讓頭重重落到桌上,就這麽喃喃說道:


    「……而且對戰虛擬角色叫作『choct puppeteer』的理由,竟然是對可可過敏而不能吃巧克力,這也太直球了吧……」


    「要比這個的話,我可是隻因為姓三登,虛擬角色名稱就變成『mint mitten』耶!(注:三登的羅馬拚音為「mito」,和mint及mitten兩個單字的日文拚音有些相近)而且我對薄荷口味根本不喜歡也不討厭!更別說我全名三登聖實根本就是回文!(注:三登聖實的羅馬拚音為mito satomi,倒過來念仍是同音)」


    聖實嘟起嘴反駁,結芽拍了拍她的肩膀,微笑著說:


    「一定是因為小登你沒有精神創傷,bb係統才會用你的姓氏幫你塑造虛擬角色啦。」


    「這樣啊……等等,我明明就有!精神創傷這種東西,我也隨便都拿得出十幾二十個!」


    「是喔,例如說?」


    「呃……這……等等,你還不是因為國小的時候被


    取了個綽號叫『梅子』這種一點都不重要的理由,就變成『plum flipper』!」


    「才不是!是因為我被梅幹的種子卡住喉嚨,差點噎死!」


    「都一樣不重要啦!」


    誌帆子一邊聽著聖實與結芽之間快節奏的一搭一唱,一邊把最後一小塊布朗尼蛋糕送進嘴裏,細細品味。


    這布朗尼蛋糕用的原料,不是巧克力片或可可粉,而是用了一種原產於地中海的豆子「角豆」所磨成的粉。是結芽她們為了讓因為過敏而完全不能吃到任何巧克力的誌帆子吃,才研發出這種蛋糕。


    巧克力會用在各式各樣的點心與飲料當中,所以她從小就為此吃了不少苦頭。還曾經因為不知不覺中吃到巧克力,造成呼吸困難而被送進醫院。然而坦白說,她不想承認這段記憶是這麽深沉的精神創傷,深到足以作為塑造她對戰虛擬角色的模子。總覺得這豈不是說得她好像隻是個貪吃鬼。


    「……不過也還好啦,就算直接見到麵,也不會馬上就聊到虛擬角色的成因(in)……畢竟這種事情是隱私中的隱私……」


    誌帆子像要說服自己似的嘀咕著這幾句話,聖實與結芽就中斷了爭論,同時轉過頭來,連連點頭說:


    「就是啊誌帆!就說這沒什麽好怕的了!」


    「沒錯沒錯。他們人一定很好的,大概啦!」


    「而且他們跟長城硬碰硬還打贏了耶!真的超厲害的說!」


    「而且對手中還有六層裝甲裏麵的五個人耶!」


    「……你們這麽期待見到他們?」


    誌帆子一問,兩人就對看一眼,緬靦地「嘿嘿」笑了幾聲。誌帆子一副沒轍的模樣對她們回以苦笑,然後讓視線在這個小而舒適的烹飪準備室掃過一圈。


    她們三個人結成的軍團「小盒子」(petit paquet)團名由來,當然就是這間準備室。她們在這裏做點心、聊天,然後連進無限製空間,去見她們的朋友小克。她們不怎麽對戰,更完全不想去招惹領土戰爭,看在其他超頻連線者眼裏,也許會覺得這個軍團都不做正經事,但對她們三人來說,這是她們珍愛的地方,也是她們最寶貴的時間。


    但petit paquet已經在三天前——七月十二日星期五的傍晚解散。接著她們三個人,都成了支配隔壁杉並戰區的軍團「黑暗星雲」的團員。


    翌日她們立刻就參加了領土戰爭,盡管還不習慣,但她認為她們麵對綠之團的進攻團隊,已經做得還不錯了。但後來誌帆子她們接到了新軍團長黑之王ck lotus出人意表的邀約,問她們說要不要在現實世界見麵聊聊。


    她想也不想就先囂張地回答說:「要我考慮考慮也行!」等登出超頻連線後,才在一臉傻眼的聖實和結芽麵前苦惱。但後來她思索了整整兩天,迷惘卻仍未消失。


    她並非單純害怕觸犯泄漏現實身分的禁忌。畢竟聽說黑暗星雲的七個人從很久以前,就開始在現實中見麵,而且真要說到暴露現實身分的危險,加速世界最大的叛徒黑之王所承擔的風險多半遠比她們還高。反而應該當作這是黑之王信任誌帆子等人的表現。


    其實她不是迷惘,而是害怕。她沒有勇氣以奈胡誌帆子那「平凡of平凡」的模樣,站在堪稱加速世界活傳奇「絕對切斷」ck lotus與「超空流星」sky raker,以及silver crow等人麵前。


    誌帆子把手伸向放在桌上的鏡子,輕輕放倒後,歎了已經不知道是第幾口的氣。


    誌帆子當上超頻連線者,是在兩年前,她就讀國小六年級的時候。「上輩」是同班的聖實。


    她們的交情並非特別要好,反而幾乎不曾說過話,所以聖實第一次找她說話時,她就嚇了一跳。等到被她帶去校庭角落問說:「你喜歡遊戲嗎?」自然更加震驚。


    當上超頻連線者周了一陣子後,她問起聖實為什麽會想收她為「下輩」,但聖實隻笑著回答:「因為直覺。」當時她覺得似懂非懂,但後來當她在學校圖書室找到正在讀甜點食譜書的結芽時,自己也有了這樣的直覺,所以說不定還真是這麽回事。


    當誌帆子中斷思索,正想泡個茶繼續喝而要起身時,聖實就以不同於平時的平靜嗓音開了口:


    「我啊……」


    誌帆子重新坐好的同時,結芽也把身體向右轉,看著聖實。


    「我啊,現在能和誌帆跟小芽在社辦聊聊天、吃吃點心,真的讓我覺得好高興。你們想想,我們本來已經不能再這樣了。」


    她舉起修長的右手,隔著水手服的絲帶,按住胸口正中央。結芽也跟著做出同樣的動作。


    「坦白說,被iss套件寄生時的事情,我已經記不得多少。雖然誌帆好心說盡管忘掉沒關係,而我也想忘掉……可是,我不能全部忘掉。我和小芽,差點就要對誌帆還有小克做出很過分的事……做出挽回不了的事情。然後全靠碰巧經過的silver crow和lime bell救了我們。這件事,我絕對絕對,不能忘記。」


    聖實閉上嘴後,結芽與誌帆子都緩緩點頭。聖實露出淡淡的微笑點頭回應,繼續說道:


    「……我的『上輩』就是住在附近的姊姊,但她給了我brain burst的兩個月後,就點數全失了。當時我覺得好寂寞,好無助……後來好一陣子都沒有心情對戰,一直關掉全球網路連線。有時候還覺得,這種遊戲乾脆就別再玩了。可是,我對加速世界還是很眷戀……因為說來說去,我還是挺喜歡自己的虛擬角色。」


    聽她這麽說,兩人再度深深點頭。對戰虛擬角色並非單純隻是遊戲角色,更是從自己心中塑造出來的,獨一無二的分身。


    「……就在我自閉的那陣子,班上發生了一個小小的事件。在營養午餐時間,有個白癡男生愛鬧,把巧克力醬淋在一個對可可過敏的女生分到的麵包上。結果這個女生就喊說:『你自己吃!』,把這個麵包砸在這個白癡男生臉上,白癡滿臉巧克力色下跪磕頭。那次真的讓我覺得好痛快。」


    一聽到這裏,誌帆子就覺得滿臉發熱。她隱約記得小六時,似乎也不是沒發生過這回事。她上身微微後仰,對聖實問說:


    「…………該不會,就是因為這件事?」


    「嗯,就是這件事觸動我的直覺。以前我一直覺得她是個乖巧,不起眼的女生,但那一次就讓我覺得這女生真是個鬥士。然後我的預感也沒錯,這個女生安裝bb成功,甚至還很快就收了自己的『下輩』。那個時候我真的好高興……」


    聖實以細細回味的表情喃喃說到這裏,讓誌帆子也忍不住就要眼眶含淚,聖實卻眨了眨眼睛說:


    「說到這個,誌帆和小芽為什麽可以通過bb安裝條件?就是出生後要立刻開始戴神經連結裝置那個。」


    「哪有人到這時候才問的!」


    她先在椅子上跌倒一下,然後才清了清嗓子回答:


    「我有點早產,所以是為了監控生命跡象。記得小芽是為了早期教育吧?」


    「是啊,雖然好像沒什麽效果。」


    她帶得眼鏡反光後嘻嘻一笑,但她們三人中,無疑就屬她成績最好。


    「那,小登又是為什麽?」


    聖實被結芽反問,有點尷尬地回答:


    「我……我也是為了,你說的那種教育。」


    「這樣啊……還真是沒效啊……」


    「嗯……等等,小芽,輪不到你來說!而且我本來明明是在講很溫馨的事情講到一半!你閉嘴乖乖聽啦!」


    聖實先在長椅上手腳亂揮了一陣,然後才歪著頭說:「我剛說到哪了?」。誌


    帆子吞下歎息,幫忙重啟話題。


    「說到我和小芽成了超頻連線者,小登感動得大哭。」


    「我……我才沒有哭!……呃,也就是說,我想說的是……雖然我們在係統上算是暫時解散,但我超超超喜歡『petit paquet』的。然後我對這個軍團差點要瓦解的時候,救了我們的烏鴉同學和bell,也都超超超感謝的。所以我,想和他們並肩作戰。然後……如果在現實世界也能和他們交朋友,那我一定要交上這些朋友。」


    一聽到她這麽說,誌帆子驚覺地抬起頭來。


    聖實說誌帆子願意當超頻連線者,讓她很開心。但其實誌帆子才是得到救贖的一方。因為她終於得以在這個隻讓她覺得透不過氣來的世界裏,找到一個讓她打從心底覺得自在的地方。


    沒錯——petit paquet和這間準備室,對誌帆子來說就是避風港。隻要待在這裏,她就不用害怕任何事物,能夠放心將空氣深深吸進整個胸腔。


    可是,她不能一直把自己關在小小的盒子裏。無論在加速世界,還是現實世界,都沒有任何事物會恒久不變。必須打開盒蓋,去到外麵的時候,遲早總會來的。無論多麽痛苦,都必須努力呼吸,往前邁進的時候,一定會來臨。


    其實這個時候也許早就已經來臨了。就從一隻白色的烏鴉在無限製中立空間突然飛下來,朝誌帆子伸出手的那一瞬間起。


    誌帆子再度陷入沉思,同時怔怔看著自己右手,結芽就忍著笑意說:


    「啊~誌帆在回想被烏鴉同學舔舔的情形了。」


    「什……才……才不是!我隻是在想等我在現實中見到他,一定要狠狠賞他一拳!」


    誌帆子握緊右拳,猛力站起來宣告:


    「我決定了!明天放學後就去杉並!」


    「「喔喔~~」」


    聖實與結芽異口同聲地鼓掌過後,就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搶話。


    「那我們就做些點心當伴手禮帶去吧!我喜歡撻類啊,撻類!」


    「既然都是要做,乾脆就做些像是我們虛擬角色的點心吧。就做薄荷起司蛋糕!還有梅子撻,還有角豆的巧克力蛋糕吧~~」


    「好,我們就先去站前的食品材料行采買,然後再去小芽家!」


    「我們走!」


    兩人用力伸出右手。


    「這要花幾個小時來做啊……」


    誌帆子一邊吐嘈,一邊抬頭望向廚房最深處的小窗口。鳥影從開始微微染上橘色的夏日天空中迅疾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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