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早已過了熄燈時間的深夜之中。


    位於住宿設施一樓走廊上的醫護室傳來叩叩的敲門聲。


    「請進。」室內的瀨名老師應聲。然而開門的人卻令她有些意外。


    「細屋——同學?」


    「嗨,我有點擔心老師的傷勢,睡不著所以過來看看。你還好嗎?」


    細屋帶著笑容走進了室內。


    「啊,謝謝你。傷口已經沒那麽痛了,我想之後不去醫院應該也沒問題。」


    「喔喔,那真是太好了。」


    細屋肯定地點了個頭。


    「有什麽需要我幫忙效勞的嗎?請不要客氣,盡管交給我來辦吧——」


    「…………」


    瀨名老師沉默了片刻,最後才微微地張口說:


    「……我累了。」


    「咦?」


    「雖然先前我曾經曆過一段充滿希望的時期——你知道我原本是班上的副班導師嗎?」


    「呃,算是知道吧,之前我好像聽名塚說過。」


    「當時的班導師是一位大約五十歲左右的女性……她是個溫柔和嚴厲兼具的人。那時候剛從大學畢業而且一無所知的我,真的受了她許多照顧。無論是作為一位教師或是人生的前輩,我都對她相當尊敬。」


    說到這裏,瀨名老師忽然不再說話。停頓了一會兒後,她才像是忍著痛苦似地繼續接著向下說:


    「那位老師大約是在三個月前過世的,也就是今年的四月中旬左右。據說是因為急性的心髒病而在家中昏倒,後來送到醫院時就已經回天乏術了。」


    細屋沒有插嘴,隻是靜靜地聆聽著。


    「我的老家是間寺廟,而那位過世的老師正好是我們家寺廟的香客,於是後來就在那裏舉辦葬禮,而我也從守夜的準備開始加入幫忙……並且向那位老師做了最後的道別……我也暗自下定決心,一定要繼承老師的遺誌,將她的班整合成一個更棒、更優秀的班級——但我卻搞砸了。」


    「啊……你該不會已經知道那件事了吧?」


    「嗯,帆村他們擅做主張地偷跑出去,到現在都還沒回來吧?我也因為不小心被燒傷,還有平時對孩子們的督導不周之類的事而被狠狠地訓了一頓呢!」


    瀨名老師麵露苦笑地說著。


    「然而這是我不斷努力、反複努力、持續努力後所得到的結果,我想,我的極限應該也就到此為止了。無論明天還是後天,甚至是之後的每一個日子,都會像今天一樣失敗。再繼續做這份工作,對我來說真的有意義嗎?」


    她的模樣與其說是在和細屋交談,不如說更像是在捫心自問。


    此時瀨名老師似乎也察覺到自己有些失態,於是立刻調整說話的語氣。


    「啊啊,對不起,我好像一直在抱怨。」


    「沒關係啦,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也很樂意當個聽眾。」


    細屋笑著說道。瀨名老師也同樣微笑以對。


    「……謝謝你,我覺得好像輕鬆一點了。」


    房間裏原本沉重的氣氛似乎稍微緩和了些。


    該死!我在心裏暗忖著。胃部周遭不斷發出斷續的刺痛感。


    接下來我所要做的,是件令我打從內心厭惡的事。


    可是——我無從選擇。


    我做了個深呼吸,從入口大門處跨步朝著醫護室走去。


    「細屋,到此為止了吧!」


    兩人的視線一齊朝我望來。


    「名塚同學?」


    瀨名老師疑惑地眨了眨眼。


    「幹麽啊,名塚?不要突然跑來打擾我們嘛——我好不容易和老師氣氛融洽地聊起來了呢。」


    細屋口氣輕佻地應著聲。我則是維持僵硬的表情,緩緩地開口回應:


    「我當然知道你不想被打擾——畢竟你可是耍了這麽多小手段,好不容易才得到這樣的機會呢。」


    「啥?」細屋發出訝異聲,眉頭也跟著一皺。


    「你說話怎麽句句帶刺啊,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我一直都在觀察你的一舉一動。大部分的時間你都待在瀨名老師身邊,每當要發生什麽事之前,你也都會頻繁地找她說話。今天實在發生太多狀況了,光是來到這裏就比預定時間多花了一個小時以上,你能夠找瀨名老師說話的機會和時間也因此增加了不少吧。」


    「你到底想說什麽?」


    「後來我才想到,或許我把順序搞反了也說不定。也就是說——你並不是發生狀況時才會去找她說話,而是為了製造能夠和她說話的機會,才刻意引發各種狀況。我是這麽推測的。」


    我的雙眼直視著眼前的『非人者』,然而細屋臉上的笑容仍然紋風不動。


    躺在床上的瀨名老師將上半身撐起,表情呆滯地望著眼前這一幕。


    「……名塚,你說得太誇張了啦!」


    「如果我說有人看見你教唆帆村動手呢?要求那家夥脫隊行動的也是你吧?」


    「…………」


    細屋沒有回答,但是笑容卻從他的臉上消失了。


    我目不轉睛地直視立於眼前的男人,並且緩緩開口:


    「……想不到你竟然會做這種事。」


    「…………」


    「即使如此,我還是試著信任你。我始終認為,你不可能會是犯人。隻是事到如今,你應該沒有任何辯解餘地了吧?」


    「…………」


    細屋不發一語。同學的臉上少了平日活潑開朗的笑容,取而代之的則是不帶任何感情,如同麵具般的撲克臉。


    「喂,細屋——」


    我提高音調,語氣強硬地發問:


    「——你所做的事,等於否定並且蹂躪了我對你的信賴,你了解嗎?」


    「請、請等一下!」


    瀨名老師此時終於出聲打斷我們的爭執。


    「你、你的意思是什麽?細屋同學做了什麽事嗎?」


    我將視線移向老師,接著開口回答:


    「簡單來說,這家夥為了製造接近瀨名老師的機會,故意引發了許多大小不一的狀況。今天不是發生了很多不自然的事故嗎?每當發生事情時,老師一定會首當其衝成為扛起責任的人,然後就會因此沮喪消沉。如此一來他就能夠趁隙上前關心——這應該就是你打的如意算盤,沒錯吧?」


    「咦、咦……?」


    我緩緩道出自己的看法,瀨名老師則是因我的話而漸顯動搖。


    「怎麽可能……細屋同學,這不是真的吧?」


    「……」


    她並未獲得原先所期待的回應。


    「是……是真的嗎?你、你為什麽……要、要這麽做?」


    向細屋傾吐自己的心情,並且真心地相信他的瀨名老師,此刻想必正因遭到背叛而倍感錯愕。此時我仿佛能看見她內心被撕裂般的痛苦。


    相對地,細屋再度露出若無其事的神情。


    「——啊——啊,你怎麽可以把這一切都戳破呢!」


    咕哈哈哈!細屋扯開嗓子放聲大笑。


    「對啦對啦——這全部都是我做的。我想隻要把老師逼到精神上的絕境,我應該就有機會趁隙而入。我的目的就是要讓你變得沮喪消沉。不過真是可惜,差一點就能達到我期望的狀態了呢!」


    「你為什麽——要、要做這麽過分的事——」


    「過分的事?你能夠把內心的鬱悶說出來而變得比較輕鬆,身旁還有人聽你大吐苦水,這不都是我的功勞嗎?如果名塚沒有出來攪局的話,這一切應該都會很順利的。喂,名塚,你總得補償我些什麽吧!」


    整個房間發出


    細微的震動,窗戶也跟著響起顫動的聲音。


    ……隻差一小步了。


    「還不是因為你老是露出一副希望被人欺騙的表情。還有瀨名老師你也一樣,誰教你們不懂得慎選該相信的對象,至少這點也該自己負責吧——嗚喔!」


    就在細屋露出戲譫訕笑的瞬間,他的身體竟突然彈飛到了牆邊。


    「為什麽?」


    瀨名老師緩緩地從床上起身。


    那張麵無表情的臉上隻剩下一對漆黑的雙眸,那直逼而來的眼神,宛如要將我們拖進無底深淵似的。


    我的背脊不自覺地發冷。


    「為什麽,為什麽每個人都要這樣整我?為什麽要欺負我?我明明已經很努力了……我已經這麽拚命地付出了,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周圍的壓力瞬時倍增,最後,瀨名老師的身體裏開始竄出不祥的氣息,並且徐徐地冒出如同煙霧般的氣體,逐漸凝聚成某個形狀。那是個有點老的女性——即使是毫無感知能力的我也能大致看得出來,眼前的靈體是和瀨名老師截然不同的另一種存在。


    人格、自我——一般用這一類的詞匯來加以稱呼的,其實都是極度不安定且原始的存在。


    它們可以是強烈的思念、遺憾、怨念,也就是失去了依歸而無法滯留於現世的死者所殘留的部分思念。


    「——小詩,對方出現了!」


    我大叫一聲,小詩也隨即衝進房裏。


    「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


    小詩迅速地念完咒語,同時用手指在空中劃出方格。


    靈體發出「唧咿——」般刺耳的叫聲,並且瞬時被擊飛出去。


    「成功了嗎?」


    ——不,還不算完全成功。小詩的一擊雖然確實地造成了傷害,但還不足以將對方徹底消滅。


    幾乎呈現後仰狀態般地退到了後方的靈體,此時重整態勢並以更加懾人的氣勢直襲而來。而它的攻擊目標則鎖定在距離最近的人——也就是我的身上。


    有種直接竄入身體內側的感覺,伴隨強烈的惡寒,令我不支地跌坐在地。


    「天人!」


    小詩慌張的聲音傳入了我的耳中。


    我的身體和靈體之間其實有著頗高的契合性。因為我的祖先原本就是神祗的代行者,身體的結構更是被設計成適合容納神祗之力的存在。


    因此這弱小的靈體將我當成目標也是理所當然的。


    總算得到了一具優質的寄宿體——倘若入侵我體內的靈體會說人話,想必它應該會如此形容吧。


    然而,此刻我的身體已經和某位絕對神訂定了契約。


    當靈體完全地進入了我體內的瞬間——我也開放了和契約主之間的連接通路。


    「……人生突然無預警地劃上句點,我想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不帶著遺憾離去。我很同情你——」


    我想,我的聲音應該沒有傳達給對方才對。但是眼前的靈體過去曾是人類的身份,使得我忍不住試圖與對方進行溝通。


    「——可是,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你的容身之地了。你也不要再勉強地逗留下來,這樣隻會繼續造成晚輩的負擔而已。請你乖乖地從這世上消失吧!」


    壓倒性的力量瞬間在我的體內竄流。下個瞬間,靈體便毫無反應地消失無蹤了。


    雖然隻能暫時或是在極度受限的狀況下使用,但我能夠借用絕對神《共存者》的力量。這也算是我的最後王牌。有做過任何練習就直接上場,但結果似乎還算順利。


    「做得好,辛苦你囉!」


    不知何時走進了醫護室的梨玖,正輕輕地抱著雙腳癱軟的瀨名老師。隱約還看得出她的胸前有著些微的起伏,看起來應該隻是昏迷過去而已。


    結束了嗎?


    呼~我吐了口氣,然後站起身來。而就在這個瞬間,有個小小的身軀直朝我跑來,並且揪住了我的胸口。


    「你、你還好嗎?對不起,都是因為我沒有辦法徹底除靈的關係……因、因為驅除惡靈之類的不是我專攻的領域……還有,人類的靈會受到生前信仰的影響,我雖然使用了日本式的九字真言來驅除它,但是如果對方是佛教徒的話,比起九字真言,用手結印或許會更有效才對。早知道我應該更——」


    「……看見你這個樣子,我反而覺得,這才是你的年齡該有的可愛模樣耶!」


    「什——」


    小詩頓時間像是擠不出話似的,反複地張闔著嘴巴。


    「因為你成功地削弱了對方,才能誘使它飛進我的身體裏。如果不是你幫忙,它很可能已經逃走了。真的辛苦你了。」


    打從一開始,將靈驅趕到我的體內然後再進行除靈的方式其實就是選項之一。雖然事前沒有做過任何練習就直接上場,但結果似乎還算順利。


    「……有沒有人可以過來關心或是慰勞一下我呢?」


    從方才起就一直躺在牆邊的細屋,此時拖著沉重的身體爬了起來。


    「唉,真是有夠倒黴的!」


    他伸手摸著自己的後腦勺,臉上也寫滿不悅,但看起來似乎沒受到什麽太嚴重的傷。


    「辛苦了!」


    「太無情了吧!名塚,你真的有夠無情的!就這樣而已嗎!!」


    「他開玩笑的啦,我們真的很謝謝你喔!」


    梨玖麵露笑容地說著。


    「真的非常感謝你的幫忙,細屋學長。如果沒有學長的話,這次的作戰就無法成功了。你真的幫了很大的忙呢!」


    「也還好啦!」


    細屋態度一轉,原本嚴肅的表情頓時放鬆下來。真是有夠現實的家夥。


    回顧起來,在鎖定元凶上作出最大貢獻的當然就是梨玖。


    原因不明的地震事件暫告一段落後,我領著包括小詩在內的孩子們回到住宿設施休息。之後再次詢問梨玖對於揪出真正犯人的事究竟有何打算。


    ()


    「你說半夜還要再集合一次,到底要做什麽?你不能現在就透露真相讓我知道嗎?」


    被我這麽一問,梨玖也露出有些為難的表情。


    「嗯——不能讓我先保密嗎?其實我也還沒有確切的證據,所以不是很想做一些太過無謂的揣測……」


    「可是如果在這段時間又發生事情的話,該怎麽辦!」


    此刻大部分的孩子應該都已經進入夢鄉了吧。如果不即刻采取因應措施,一旦再發生狀況,真的就難保所有人都能全身而退了。


    梨玖稍微思考了片刻,接著吐了口氣說道:


    「……ok——總之天人哥是以不要再有人受傷為最優先的考量嘛。原本我是覺得我們還需要時間討論以及做一些準備,此外還要盡量避免受到幹擾,所以我才會選在深夜集合——不過我就先告訴你現階段為止的推測吧。這樣可以嗎?」


    「嗯。」


    我點點頭。即使是不夠確實的內容,至少也能讓我作為判斷危險程度的依據,並且作些心理準備。


    「與其說是不協調感,倒不如說我一直有種狀況前後兜不攏的感覺。像是瀨名老師被火燒傷的時候也是,雖然我有察覺到帆村對著火炎使用力量這件事……該怎麽說才好呢,總之就是很隨興,絲毫沒有想要隱藏力量的樣子。」


    當『非人者』行使所擁有的異能力時,同為『非人者』或是魔法師之類擁有特殊技能的人類就會察覺到力量的波動。


    事實上,使用異能力時,可以將力量隱藏至一定程度。越是微弱


    的力量越容易隱藏。此外,擁有高神格的神祗若要隱藏其所行使的強大力量時,似乎也是易如反掌。


    順帶一提,若隻是幹涉火焰這類微不足道的能力,若使用者有意的話,照理說應該能夠輕易地將力量隱藏起來。


    「從對方刻意地讓我們察覺到其能力這點來看,我想那孩子應該是個性格幼稚,而且有著強烈自我表現欲的類型。那麽我們就來假設『到目前為止所發生的一切,全都是這孩子所為』。這麽一想的話,你不覺得漏洞百出嗎?」


    「……在登山途中所發生的事件,完全看不出和他有關的跡象。」


    「沒錯。如果他是個毫不隱藏自己的力量,甚至急於彰顯自我存在的家夥,應該早就露出馬腳了才對。但是事實上卻又不是那樣。」


    在抵達這裏之前的一路上所發生的狀況,就連小詩也無法斷定其原因。然而在調理咖哩飯時所發生的事,梨玖和小詩卻都能確實地鎖定犯人的身份。


    「造成老師被火燒傷的犯人絕對就是帆村。但是,就算這件事是確定的事實,我們也沒有認定其他事件同樣是他一手造成的證據——是這樣,對吧?」


    「如果單就瀨名老師的事件來看,並沒有人受到太嚴重的傷勢,不是嗎?如此一來,這件事和先前的幾起狀況本質上有所不同的說法就說得通了。接下來我們來思考看看,犯人或許有好幾個人的可能性。」


    意思是隻有瀨名老師被燒傷一事是帆村所為,而其他事件則可能有其他犯人存在吧。


    「先前我們不是也討論過了嗎?因為受害者是隨機出現的,因此看不出犯人有加害於特定人物的意圖。」


    「但是可以確定對方是以c班為中心發動攻擊,所以其中必定有什麽理由才對——嗯——如果把這件事解釋成『對方對c班帶有恨意,因此才會將其當成攻擊目標』的話也不行嗎?」


    「若硬要這麽解釋,我會覺得對方的攻擊範圍還是有點失焦。遭到攻擊的隻能算是以c班為中心的範圍,並不是隻有c班而已。就像是牛虻事件如果沒有及時阻止,受害者也可能擴及到c班以外的範圍,不是嗎?」


    「嗯,你說得對。」


    「所以,我在想我們應該換個角度來思考。或許造成這一切的理由並不在犯人的動機之中,而是和他所采取的手段有關?」


    我稍作思考,理出頭緒後開口回答:


    「——因為容易攻擊的關係嗎?」


    「嗯,我也這麽認為。犯人原本的目標應該更大,甚至可能是曙光山學園小學部的所有六年級學生。而之所以隻有c班遭到集中攻擊,我想應該是因為犯人就在c班附近的關係——雖然這也隻是一種假設,但我想要朝著這個方向來思考看看。」


    梨玖繼續依循著新的假設分析犯人的動機。


    「如果認定犯人是『為了複仇』,我覺得有些太過寬鬆了。回頭想想,每個狀況其實都十分嚴重,即使有人因此身受重傷也絕不奇怪,但實際上卻隻有幾個孩子受到輕傷而已——對吧,天人哥。你不覺得如果對方真的想要造成人員受傷,應該會采取更惡劣的手段嗎?」


    梨玖帶著和平時無異的開朗笑容,持續地深究著危險的話題。


    「就拿陸續跌倒受傷的孩子為例好了,如果這也是犯人的目的之一,那麽為何要刻意讓孩子們在道路中央跌倒?如果在孩子們可能跌落水塘的路邊動手,或是在住宿設施的樓梯最上層動手,效果都會遠比在平坦的道路上跌倒來得更大,不是嗎?」


    「……會不會對方的動機並不是要讓孩子們受傷?」


    「很有可能——好,那我們就來把到目前為止所理出的頭緒整理一下,然後更進一步來推測吧。對方的目標是『因野外教學而來到山裏的曙光山學園小學部六年級學生』。動機方麵則是『試圖引發各種狀況,但目的並非是傷害學生』。」


    「……還真是個做事沒頭沒尾的犯人呢!」


    我抓了抓頭。這樣子到底算是更接近真相,還是離真相越來越遠了呢?我越來越搞不懂了。


    然而梨玖卻肯定地點了個頭。


    「嗯,你說到關鍵了。」


    「關鍵?」


    「犯人之所以會沒頭沒尾,我認為是因為他的心中存有矛盾。雖然想要攻擊,但卻有著不想攻擊的想法限製了他。雖然對我們充滿憎恨,但又有某些條件令他無法真正地怨恨。」


    「……喂,你先等一下……」


    此刻我終於了解了梨玖想說的事。同時我也急速地對於整起事件的元凶有了更加具體而清晰的認知。


    他的目的是想要徹底破壞這次的行程,但並不希望藉由讓小孩子受傷的方式達到目的。他憎恨著整間學校,整個學年的一切,但同時卻又認為自己不應該如此無差別地憎恨。


    他有著崇高的理想,可是卻因孩子們無理取鬧而倍感困擾,並且因此導致自己的評價始終在低檔徘徊。


    再加上必須是處在c班附近,能夠就近發動攻擊的人物……


    「……瀨名老師!」


    「沒錯。」


    答得漂亮。梨玖的笑容就像是在對我這麽說。


    「可是……我怎麽看都不覺得她是會作出這種事的人。」


    至少我如此深信著。雖然她看似有些懦弱,但卻是個十分努力的人。


    「我想她應該是在沒有自覺的狀態下作出這些事的。既然她有著『想要當個完美的好老師』這樣的理想,又有能夠憑著自我意識行使的異能力,那麽隻要把能力用在『讓自己成為眾人敬佩的好老師』上就行了。然而她卻選擇了『破壞野外教學的壞老師』的身份,怎麽看都是毫無道理又缺少效率的作法。」


    的確,從結果來看,瀨名老師隻是不斷地招來督導不周的批評和責罵而已。她的評價也因此下降了不少。


    「所以我認為這次的事件,應該是瀨名老師體內某個無意識的部分針對壓力來源發動攻擊,藉以減輕對身體所造成的負擔——天人哥有聽過『騷靈現象』這個名詞嗎?」


    「……我記得沒錯的話,應該是物體像是有意誌般地亂動,或是莫名其妙地發出聲音之類的現象吧?」


    說實在的,我並不是那麽清楚。


    「嗯。像是靈異現象,或是無意識中使出念力等等都是。隻是原因方麵到目前為止都還是眾說紛紜。不過每當發生這種現象時,大多都會有一個核心人物存在。」


    也就是說,隻有瀨名老師出現在現場時才會引發『騷靈現象』——事實上也的確是如此。


    「另外,『騷靈現象』大多是由於當事者背負著極大的壓力所引發的,但本人完全不會察覺到自己造成了『騷靈現象』……這麽解釋的話就說得通了。」


    我點點頭。


    「加上我和小詩都確認過,剛才那陣地震般的現象確實是『非人者』的力量所造成的。綜合以上的所有線索,就能夠理出最後的推測。」


    梨玖像是要將每一句話有條不紊地分開來似地,用堅定無比的語氣說著。


    「因過大的壓力而變得虛弱不已的瀨名老師,應該已經被非人者附身了。」


    而附身在瀨名老師身上的非人者,就是整起事件的元凶。


    萬那先前所說過的話,此時又閃過我的腦海。


    『自我意識薄弱,甚至連個體的存在都無法維持的非人者就屬於下級精靈之類的等級。另外像是死者的怨念、思念等也可以分在這一類當中。這些雖然也都算是非人者的一種,但是如果不依附在宿主身上,就無法對現實世界造成任何影響。』


    或許從共生關係來思考這一切會比較好理解。


    附身在瀨名老師身


    上的依附體從老師的身體裏吸收生命力,另一方麵卻又為了減輕老師的精神負擔而對壓力來源發動攻擊。當然,這一切並非出自於瀨名老師本身的期望,頂多隻能解釋成依附體基於本能所造成的結果。


    假設依附體真的會為了消除宿主的壓力而發動攻擊的話,那麽帆村等人讓瀨名老師受傷,並且擅自脫隊一事就更可能成為強化攻擊力道的導火線了。


    「所以你才會主張不要加入搜索帆村的搜查隊,而留在這裏以備不時之需啊……」


    「嗯,不過當時我也還沒有找到確切的證據。隻能說結果還算順利囉!」


    梨玖說完,臉上再次露出一抹微笑。


    我們讓失去意識的瀨名老師暫時躺在床上休息,小詩則是預防萬一而自願暫時留下來照顧她。原本有些擔心身處在修正認知結界之外,發生的狀況可能會留在記憶之中,但小詩也同樣自告奮勇地為我們進行調整。


    「傷害別人或是被別人所傷的記憶,應該都不是什麽值得留下的記憶吧。我想,消除它們應該不是什麽難事。」


    小詩如此表示。如果瀨名老師真的是個能毫不在意地傷害別人的人,應該就不會累積這麽多壓力了吧。


    經過小詩的調整後,包括細屋來訪為止的記憶應該會全數被消除,隻剩下自己睡在床上的記憶而已。


    此外,她也不會記得自己曾向細屋吐過苦水。這麽做對她究竟會產生什麽影響,此刻的我也無法下任何定論。原本幾近崩解的心靈會就這樣平靜地崩壞,還是能夠走出陰霾並且再次朝著理想追尋而去呢?


    鷲住似乎對瀨名老師的事相當關心,而我也希望自己能夠為她做些什麽。


    至少我希望她能夠不再為孤獨所苦,而始終將自己囚禁在沉重的牢籠之中。雖然這一切或許都不是他人的力量所能改變,但我還是希望能幫上忙——


    我先是深深地吐了口氣,然後用力地搖搖頭。我想,剩下的隻能交給瀨名老師自己找出答案了。


    「……仔細想想,我從頭到尾根本就隻演了反派角色嘛!角色分配也太不公平了吧!」


    漫步在走廊上的細屋不斷地嘟噥著。


    「對不起嘛!」


    「啊,沒、沒關係啦!隻要是梨玖的請求,要我做什麽我都心甘情願喔!」


    原本臭著臉的細屋,此時又徹底變成了令人不敢領教的笑臉。


    「反正老師會把這一切都忘掉,我們就當成什麽都沒發生過吧——我知道還是添了你不少麻煩啦,下次我再請你吃點什麽吧!」


    我向細屋如此約定。


    為了鎖定該對付的目標,我們必須先將附身在瀨名老師身體裏的非人者引出來才行。


    而對方的行動原理在於減輕瀨名老師的壓力。既然如此,隻要設法施以強烈的負擔,對方必定會為了消除新增的重壓而現身采取行動。我們則可以把握這個機會將其消滅。


    會因此受到創傷的瀨名老師確實令人同情,但為了避免事態更加不可收拾,我仍斷定這是最為確實的方法。


    而之所以會拜托細屋幫忙,則是希望他藉由對瀨名老師的好感,將跟蹤狂般的追求意圖發揮至極限,對於瀨名老師而言,這也是最可能令她卸下心防,同時還能令她感受到恐懼和不悅的方法。而身份並非人類,且了解『天秤會』所肩負任務的細屋正是最適任的人。當然,細屋實際上並沒有做出任何跟蹤之類的不軌行為,教唆帆村傷害老師的事也並非事實。這一切都是事先套好的一場戲而已。


    順帶一提,規劃所有劇本並且將這個角色委托給細屋的也是梨玖。


    「……嗯?」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天人哥,怎麽了嗎?」


    「呃,你們有聽到什麽聲音嗎?好像是個很重的行李落地般的聲音……」


    「嗯——我好像也有聽到耶!」


    細屋同意地附和。


    我們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最後來到了住宿設施的後門。


    接著,我悄悄地推開門,準備察看外頭的狀況。


    「……咦?怎麽回事?」


    我不自覺地發出帶著驚訝的疑問。


    我們的腳邊竟然有人躺在地上。全部共有七人,而且正是帆村和他的同伴們——也就是成群脫隊的孩子們。


    當我從瞬間的茫然回過神後,我急忙將他們逐一抱起,並且檢查他們的狀況。


    ——外表看起來並沒有傷勢,也都還有呼吸。


    「這家夥好像也沒事,隻不過是昏倒而已。我去叫人過來。」


    細屋說完,便逕自朝其他方向跑掉了。


    「嗯,他們都睡得好熟喔,會不會是玩得太累了呢——?」


    梨玖並未出現特別訝異的反應,仍然輕鬆地麵露微笑。


    「……欸,梨玖。」


    「怎麽了嗎,天人哥?」


    「你該不會……也順便對這些孩子做了什麽吧?」


    「我什麽都沒做啊!而且我不是一直都和天人哥在一起,商量如何幫助瀨名老師嗎?哪有時間去做其他的事呢!」


    眼前的青梅竹馬,有時候會露出連我都無法判讀真意的笑容。


    不過話說回來,她說得確實也沒錯。自從帆村等人脫隊至今,她幾乎所有時間都和我在一起。即使是剛才聽見後門傳來騷動聲時,梨玖也仍然緊靠在我的身邊。


    可是——


    我試圖尋找能延續這個話題的對白……但最後我還是歎了口氣並放棄了。


    算了,應該沒必要刻意地窮追猛打吧。反正既沒有人受傷,事件也算是劃上句點了。即使或多或少還是留下了些許謎團,但並不會因此對已成定局的事實產生任何影響。


    「這樣一來事件就算是告一段落了呢,能平安無事地解決這件事,真是太好了!」


    梨玖開朗地笑著說道。


    此時,細屋也帶著保健室的老師和學年主任,從走廊的另一頭趕了過來。


    應該不會再發生任何事了吧,明天就抱著輕鬆的心情好好享受山林時光吧。


    就在此時——我突然感受到一股來路不明的不協調感。


    難道我忽略了什麽?


    事件毫無疑問地已經結束了。但是,此刻的我卻像是忽略了不該忽略的問題一樣,有股不安襲上心頭。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 * *


    到了隔天——


    一切回歸到幾乎令人感到無趣般的平淡,我們隨著隊伍順利地下山,並且坐上了停在停車場的回程巴士。


    瀨名老師和梨玖則是提前一步,一起坐上先行出發的車子回去了。據小詩表示,她已經對瀨名老師的記憶做過適當的調整,應該不會有任何問題。隻是由於燒傷的緣故,回去後她可能會暫時停職休養吧。之後希望還能找時間去探望她的情況。


    帆村等人在被我們發現後不久就清醒了過來。


    每個人都異口同聲地表示,他們是因為脫隊時間太長,才會還來不及走回住宿地點就累倒沉睡在地上。雖然老師們不斷逼問他們事實真相,但學生們卻是說什麽都不願意再開口談及此事。


    「我們費了好大的工夫到處找人,結果卻隻是白忙一場啊!」


    鷲住無奈的反應令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順帶一提,在回程的路上,每個學生都像是換了個人似地變得安分了許多。


    雖然我對於他們的轉變有些興趣,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應該也沒機會知道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變化。


    包括學年主任在內的其他老師,似乎都因為整個過程沒有鬧上新聞版麵而鬆了


    口氣。然而包括帆村等人的失蹤、襲擊視聽室的謎樣地震、以及其他諸多無法解釋的狀況等,真相都將就此石沉大海,可以想見他們的心中應該也留下了不少的疑問吧。


    巴士抵達了小學部的校舍。


    所有學生必須和出發時一樣地在校庭整隊,然後聽完學年主任冗長的訓話後再行解散。


    野外教學至此總算是告一段落了。


    我大大地吐了口氣。明明擁有過於常人的體力,但此刻的身體卻像是在告訴自己不想再繼續走路似地變得沉重不已。隻不過經曆了短短兩天的學校戶外行程,卻碰上了許多令人意想不到的狀況。


    而且——對我來說,這一切還不能算是結束。


    我向珠子以及因為這趟旅程而建立起感情的六年c班同學們逐一道別,並且用還有其他事為理由,要求小詩先自行返回宿舍。


    「喔——名塚,辛苦你啦!」


    當我獨自一人站在校門前麵時,細屋主動地跑來找我說話。他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的疲倦,仍然掛著一副無憂無慮的笑容。


    「呼——真是一次高潮不斷的野外教學呢!隻是瀨名老師因為這次事件暫時離職,我一開始的目標也因此無法達成了,真是遺憾啊!」


    說完,他立刻哇哈哈哈地發出大笑。


    「你的感想如何——?對你來說這次算是一趟收獲豐碩的野外教學嗎?」


    「……喂,細屋,你可以陪我一下嗎?」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逕自地提出要求。


    「嗯?我是沒什麽其他的事啦,你要找我去吃東西嗎?」


    「不會走太遠的。」


    我希望可以找個能避開人煙的場所。於是我領著細屋朝著小學部的校舍後方走去。


    細屋也露出一副搞不清楚狀況的表情跟了上來。


    「……不知道會不會下雨呢?」


    我仰頭望著天空,喃喃自語地說著。


    昨天雖然一整天都是晴空無雲的好天氣,但今天從一早起天空就覆蓋著厚厚的雲層。而越是接近傍晚時分,黑色的雲所占據的勢力範圍就越加擴大。


    「啊——應該會下喔——我想十分鍾之內就會下了。因為我感覺到一陣頗濃的水氣。」


    細屋用一副無所謂的語氣說著。


    來到沒有人影的角落後,我們便停下了腳步。


    「我記得國中的時候曾經在理化課學過,雨雲好像都會盤據在離地表好幾百公尺的上空,對吧?但是你卻可以感覺到遠在好幾公裏外的水氣,真了不起呢。」


    「還好啦——畢竟我本來就是這一族的人,這種事對我來說也算是理所當然的囉。」


    「你也有辦法呼雲喚雨嗎?」


    「如果隻是操縱水氣的話倒是辦得到。但現在已經不是能隨便使用這種力量的時代,所以我也不會刻意去做這種事。」


    細屋說完,臉上露出有些怪誕的表情。


    「你問我這個做什麽?該不會是要我幫忙求雨之類的吧?不過就算我不出手,應該再過不久就會下雨了。」


    你馬上就會知道我想做什麽了。


    我在心中暗忖著,接著繼續開口說下去:


    「……昨天我們在爬山的時候,不是發生了很多狀況嗎?」


    聽見我忽然轉換話題,細屋有些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但立刻又以精神飽滿的聲音回應我:


    「對啊,那時候還真是手忙腳亂呢!而且竟然把我也卷進去,實在是有夠麻煩的。說到這個,你不是說過要請我吃東西嗎?可別說話不算話喔!」


    他笑著拍了拍我的背,但是我卻毫無陪笑的心情,隻是逕自地繼續往下說:


    「在我們抵達『自然科學村』之前,曾經碰上河川莫名其妙水量暴漲的狀況,你還記得嗎?」


    「啊?啊啊,我當然記得囉——」


    細屋點了點頭。


    「——國府田還差點被水衝走了呢!」


    「當我看見上遊的水像是洪水一樣衝刷下來的時候,我真的嚇了一大跳。無論怎麽想,我都不認為那是自然發生的現象。」


    「那是當然的囉——可是那不是瀨名老師,呃,應該說是附身在瀨名老師身上的家夥做的好事嗎?」


    細屋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帶著微弱的不安。


    ——這或許是我自己的錯覺,不過我希望錯覺能夠成真。


    「我並沒有證據能夠證明那件事到底是誰做的。」


    雖然我們兩人之間隻是在進行著不帶感情的冷淡對話,但周遭的氣氛卻越來越緊繃。


    原本在細屋臉上的笑容,此時已經消失無蹤。他應該也察覺到了,並且也知道我發現了他的變化。


    「不過……那之後我一直有個疑問。你不是可以察覺到數公裏之外的水氣變化嗎?既然加此,你怎麽會和我同時發現水量發生異常暴漲呢?這不是很不合理嗎?」


    「…………」


    「原本瀨名老師所引發的都是些規模相對較小的事故,但是唯獨水量暴漲這件事很可能會導致許多人喪生,所以我始終覺得有些異常。要不是我爭取到避難的時間,還有你出手救了珠子的話,根本就不可能讓所有人都逃過這一劫。」


    我緩緩地深吸了一口氣,接著道出我隱藏已久的疑問。


    「這件事是你做的吧,細屋?」


    「…………」


    他沒有回答。


    「當時正好輪到帆村他們走在橋上。我還記得之前在停車場的時候,你因為被帆村故意絆倒那件事,幾乎差點就要抓狂了。」


    我真不想提起這件事,但是此刻的我必須問個清楚才行。


    「你當時該不會——真的想要殺了他吧?」


    我真希望他能夠否定這一切。


    如果他能語帶輕鬆地罵一句「你少開玩笑了!」來回應我的質疑就好了。


    可是,無論我等待多久,細屋的嘴唇始終毫無動靜。


    非人者所擁有的價值觀往往和人類有著極為顯著的差異。即使外表看起來和人類相差無幾,或是幾乎已經完全適應了人類社會的生活,但價值觀的差異仍舊存在。


    有時候『非人者』甚至會把人命視為草芥般踐踏。我對於這一切當然早已了然於胸。


    但是,在我和細屋往來的這段時間,我從未感覺到他的價值觀和我有絲毫的不同。


    沒錯,就結果而言,所有人都平安無事地活下來了。


    但是,隻要細屋的行動中帶著任何一絲僥幸的殺意,隻要他有著任何一點奪走他人性命也無妨的想法,我就絕對不能夠原諒他。


    我絕不容許這件事。


    絕對不能。


    「你沒辦法回答我嗎?」


    我帶著逼問的心情再次追問,然而咄咄逼人的台詞聽起來卻帶著幾分懇求對方的語氣。


    算我求你——求你告訴我,我說的一切全都是錯的吧!


    此時,有滴水滴啵嗒一聲落在臉頰上。


    不出片刻,耳畔便響起大雨淅瀝淅瀝地打在地麵上的聲音。


    我目不轉睛地直視立於眼前的男人,並且緩緩開口:


    「……想不到你竟然會做這種事。」


    這次不再是演戲,而是我發自內心的話語。


    「即使如此,我還是試著信任你。我始終認為,你不可能會是犯人。隻是事到如今,你應該沒有任何辯解餘地了吧?」


    「……」


    細屋不發一語。同學的臉上少了平日活潑開朗的笑容,取而代之的則是不帶任何感情,如同麵具般的撲克臉。


    用咄咄逼人的態度麵對曾經是朋友的對象絕非一件


    愉快的事,然而即使如此,我仍不打算做出任何讓步。


    因為眼前這個人錯誤的所作所為,已是再明確不過的事實。


    「喂,細屋——」


    我提高音調,語氣強硬地發問:


    「——你所做的事,等於否定並且蹂躪了人類的一切,你了解嗎?」


    冗長的沉默。


    此時,細屋的肩膀終於微微地顫動起來。他在笑。


    這次輪到我無法接話了。


    「……你真的是個很天真的家夥耶——」


    他的聲音聽起來充滿了嘲諷。


    「——你隻要相信過對方一次,就會從此毫不設防。就連我自己也曾經想過遲早會被拆穿,但沒想到你竟然從頭到尾都沒懷疑過我。害我自從河川那件事之後一直躲著你,現在想起來我自己好像也挺笨的。」


    「…………」


    「沒錯,當時操縱水攻擊他們的就是我,我一點都不介意他們的生死。至於我設下陷阱的時間點,則是在我和國府田一起引導孩子們走過崩塌洞穴之後。當時我告訴她要去廁所,接著便一個人走進森林深處,將河川的水流堵住。接著當六年c班的學生過橋時,我再使用能一口氣讓水解放暴衝的法術——怎麽樣,你還滿意我的說明嗎?」


    此刻的我究竟帶著什麽樣的表情呢?我的腦中一邊思考著無關緊要的問題,一邊聽著細屋的自白。


    每個事件的犯人可能都不一樣——先前梨玖曾經指出犯人或許有好幾個人的可能性。而事實上,引發一連串事件的瀨名老師,以及操縱火焰傷害她的帆村也都是犯人之一。


    原本以為隻有一人的犯人實際上卻有兩人。既然如此,當然也可能有第三個犯人存在。從未對這點起疑的我確實有所疏忽。


    「……理由是什麽?」


    「啊?」


    「我在問你作出這種事的理由!」


    我不由自主地放聲大吼。然而細屋卻恰巧與我相反,臉上浮現出一副遊刃有餘的表情。


    「啊啊,就和你說的一樣。我看不慣那些家夥的態度,所以才想要教訓他們一下。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我就因為這樣而認真起來殺了他們,可能會讓人覺得我有些膚淺,所以我才稍微收手,讓運氣來決定他們是生是死。後來他們學到死亡這件事可能隨時發生,負責教導他們這點的我也算是善解人意吧——話說回來,知道事實的你到底想怎樣?」


    「……我會去請示弓虎的意見。我不能對因為一點小事就企圖殺人的家夥置之不理。」


    「又是『天秤會』啊,真是有夠煩人的!」


    細屋一臉嫌惡地歎了口氣,但在下一刻,他卻忽然對我擺出了笑容。


    「喂,名塚,這次你就放我一馬吧?我們不是好朋友嗎?」


    「…………」


    我明明有著堆積如山的話想說,但此刻卻怎麽樣也擠不出話。我的情緒逐漸變得難以掌控。憤怒、憎恨,還有其他難以言喻的情緒交錯著——


    當我回過神時,我已經狠狠地朝著細屋的臉頰揮出了拳頭。而他則是狼狽地摔倒在地。


    「——你這家夥!」


    他擦了擦嘴唇的血,然後緩緩地站起身來。


    我的腕力比一般人稍強,但是眼前的這家夥同樣也不是人類。


    「不過是個半吊子的家夥,拳頭倒是挺有力的嘛——接招吧!」


    這次換成我被他的重拳打飛了出去。


    「別看我這個樣子,我們這一族也是有著悠久曆史的存在。如果我認真起來的話,可不隻有這點力氣而已喔!」


    ()


    「……閉嘴!」


    我勉強撐起上半身,腦袋仍然處於暈眩狀態。


    然而我憑著意誌力克製痛苦,並且咬緊牙關站起身來。


    「啊啊?」


    「我叫你閉嘴,別再說話了!如果你再繼續開口的話——我會想要殺了你!」


    我的自製力已經逐漸失控了。


    我拿出自己所能使用的最後王牌,也就是開啟借用神之力的通路。此刻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力量已經爆發性地攀升。


    細屋臉色一變,並且在瞬間倒抽了口氣——接著露出了笑容。


    「……啊啊,這樣子啊,原來你對這件事這麽火大——那好吧,你就放馬過來試試看。來啊!看你能拿我怎樣,名塚!」


    他的壓迫感變得更強了。我能理解細屋的力量絕對不弱,此刻的他已經成了接近神祗等級的存在。


    我不知道該如何收拾眼前的局麵,緊握的拳頭也已經無法放開。我想細屋或許也有著同樣的想法吧。


    接下來——將是一場貨真價實的相互殘殺。


    我雙腳一蹬,不加猶豫地衝上前去,而細屋也同時迎上前來。下個瞬間,想必有某方的肉體會隨之灰飛煙滅。


    明知如此,我們還是使出了全力——


    「——哈哈,互毆加深友情的場麵,不都是連續劇的固定戲碼嗎?」


    有個熟悉而溫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和細屋的拳頭在幾乎就要擊中對方之際停了下來。這是因為聲音的主人將我們兩人的手腕雙雙揪住之故。


    對方隻不過是輕輕地揪住我們的手腕而已,但是此刻我們竟然連一厘米都無法動彈。


    「你們兩個玩得有些過火了喔!」


    鷲住帶著和平時一樣的疲憊表情出現在我們麵前。


    「你少管閑事!」


    細屋搶在我之前作出了回應。他怒氣衝衝地朝著鷲住大吼,並且順勢舉起另一隻手朝對方攻擊。


    鷲住歎了口氣。然後就在下個瞬間——


    「嗚啊!」


    一陣閃光和爆裂聲傳來,接著則是一聲痛苦的哀嚎。聲音消失後,隻見細屋的身體重重地摔落在地,並且就這樣一動也不動地倒在地上。


    這是——


    「……雷霆?」


    「喔,你滿清楚的嘛!」


    剛才他所使出的是一道近似於雷,但卻是以破壞為目的的能源彈。過去我和某個男人戰鬥時也曾經中過同樣的招式。


    「這招已經被使用魔法的人拿去用了,不過剛才的招式才是正牌的開山始祖。」


    「想不到你竟然也是神——啊、喂、細屋!」


    「那點攻擊死不了人的啦!」


    不知何時也來到此處的透夏用單手輕鬆地製住了我的動作。我的身體竟然因此變得無法動彈。


    「沒錯,我會看對手決定要使出幾成力道,而且那家夥確實也滿強的——喂,你還起得來吧?」


    細屋應該已經了解到無謂的反抗隻會招來反效果,於是隻得垮著一張臭臉摸摸鼻子站起身來。雖然他的衣服已經變得破爛不堪,但確實沒有受到太嚴重的傷害。


    我總算放下了忐忑的心情。


    「喂,為什麽反而是你先抓狂動手?」


    鷲住露出一副無奈的表情問道。


    「就我看來,你就像在自暴自棄一樣。原本看不慣這一切而怒氣衝衝的不是名塚嗎?」


    「…………」


    細屋沉默不答。


    「不說話嗎?還真像個小鬼呢——名塚呢?你還打算繼續嗎?」


    「……算了,到此為止吧。」


    一時之間怒湧而上的激情沉澱後,我的心境竟有種格外清醒的感覺。隻是,內心深處仍滯留著一股空虛難耐的氛圍。


    「好,既然如此,爭執就到此結束——現在你們都冷靜下來了,我就稍微自我介紹一下吧。我的第二個名字是《天行者》,同樣是神族之一。至於我的立場嘛,大概可以算是『天秤會』的外圍合作夥伴


    吧。」


    ——啊啊,原來如此。


    不過有這樣的神存在也不難理解。畢竟在小學部裏的『非人者』全是些「精神層麵幼稚不堪」的家夥,在難以防備他們不知何時會作出什麽事的情況下,當然不能光靠像我這種無論經驗或力量都還是個半吊子的半天使。我想,弓虎也是知道鷲住和透夏在場的緣故,才會什麽都不說地讓我和小學部同行的吧。


    原來從頭到尾隻有我一個人在拚命?


    「……嗯,或許你會覺得我們好像在打什麽卑鄙的主意,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別誤會。我們之所以到現在才報上真實身份,其實是因為你在野外教學時能夠順利因應並且解決每個突發狀況的關係。」


    「嗯,就是這麽回事。我們原本打算等情況無法控製時再出手幫忙的,不過結果似乎輪不到我們出場。」


    鷲住點頭同意。


    「啊啊,唯一處理得不太完美的,大概就是在河川事件中讓重力倒轉吧?不過反正也沒人知道當時是誰用了什麽方法才讓河水逆流,一般人大概隻會認定那是洪流亂竄,才會出現那樣的場景。」


    「……你們都很清楚發生了哪些事嘛!」


    「算是啦——我想你可能聽說了一部分的事。這整起事件的開端其實就是因為不久前剛過世的那位六年c班的前導師。死因是生病。雖然是件不幸的事,但她的死因卻沒有任何疑點。」


    我記得她好像是因為急性的心髒病而過世。瀨名老師確實是如此告訴細屋的。


    「但是,由於她是個責任感很強的人,可以想像她必定是報憾而亡。想念、執著,這些情感當中的一部分並未隨著肉體而消失,反而殘留在現世之中。」


    「那些情感轉移到了瀨名老師身上嗎?」


    「沒錯,應該說是附身比較恰當。畢竟她們曾經待在同一個職場,而且瀨名還曾為她守夜並且負責整個葬禮,也使得她更容易將情感移入瀨名身上。隻是,這種情況本來就很少見,而且如果是身體和精神狀態都相當健康的人類,隻要經過一陣子後死者的思念就會自然消滅——但是瀨名因為空有理想和熱情,實際上卻無法順利地做好導師的工作,結果壓力越來越大,使得已故的同事附在她身上的思念也變得越加強烈。」


    「是殘留的思念在作祟嗎……」


    這麽說來,我和細屋等於是代替別人完成了驅靈的任務。我記得當初鷲住好像說過,原本要來的那兩個人是因為急病和受傷才不得不請假。


    「沒辦法在事情發生前做些什麽嗎?例如在附身到人類身上前就先驅靈之類的。」


    「剛才不是說過了嗎?隻要是健康的人類,附在身上的靈體隨著時間一久就會自然消滅。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屬於生者的。」


    搶先在鷲住之前回答的是透夏。


    「實際上,這股思念無論什麽時候消失都不足為奇,因為那原本就是死人所殘留下來的力量。而瀨名老師之所以會被這股思念所困,其實也是因為她自己工作不順利的緣故。如果要我們一個一個去幫忙因為工作不順利而深陷煩惱的人,根本就沒完沒了啊!」


    「可是,害得整個班級雞飛狗跳的不就是帆村嗎?那家夥本來就不是人類,如果可以設法讓他安分點,應該就能減輕瀨名老師的負擔才對——」


    「我一直在班上進行監視,看那家夥是否濫用了『非人者』的力量。他似乎也些微地察覺到我並非人類一事而對我保持著警戒。至少當發生超越人類範疇所能因應的事態時,我都會加以幹涉並且維持住該有的秩序。」


    透夏雙手環胸,正氣凜然地說著。


    「正因為如此,人類也該做好自己就能夠做到的事。先前那位老師還在世時,從來沒有出現過這麽失控的狀況。隻要瀨名老師狠下心來痛罵帆村一頓,我想狀況應該會截然不同才對。你不這麽認為嗎?」


    「不過這也是因為透夏的要求很嚴格的關係。」


    鷲住麵露苦笑地說著。


    「那是你太隨便了啦!特別是對女人!」


    「總而言之,我們也有我們的立場。」


    鷲住毫不理會咬牙切齒地對著自己破口大罵的透夏,逕自地繼續說著想說的話。看來他已經很習慣這種場麵了。


    「你應該知道『天秤會』基本上必須保持中立吧?你覺得為什麽非得這麽做不可呢?」


    「這個嘛——我想應該是因為這裏是座非人者和人類共同生活的城市,所以不能站在任何一邊吧……」


    「那麽,我們為什麽會選擇住在這座城市裏呢?」


    「因為自從失去了力量後,為了在這個世界中尋找一處能夠安身立命的地方,所以必須嚐試著融入人類社會之中。應該是這樣沒錯吧。」


    「對。雖然目前還算是行有餘力,不過那一天必定會到來的。我所謂的那一天,指的就是神將會失去力量並且消失,或是變得和人類沒有兩樣的日子。所以我們才必須維持中立。」


    「怎麽說?」


    「嗯,因為我們得將『由具有力量者來保護、引導進而支配人類』的形式徹底排除掉,而這座城市就是以跳脫這樣的形式為目標。」


    鷲住露出一抹笑容,同時將自己的頭發往後撥。


    此時我已沒有任何反駁的話語了。


    「總而言之,我們並不打算從頭到尾袖手旁觀。原本是要在這次的野外教學中觀察狀況,一旦狀況惡化我們就會立刻介入處理。但就像我剛才所說的,由於你應對得宜的緣故,使得我們變得沒必要出手了。」


    「……對了,說到這個,我才想到好像經常看見你找瀨名老師說話呢。」


    看來他確實有在關注著狀況的變化。


    「嗯,不過那大部分都隻是我個人的興趣而已啦。」


    鷲住臉上浮現出爽朗的笑容。喂,神可以有這種興趣嗎?


    「如果撇開工作不談,她挺符合我喜歡的類型呢。不僅是個美人,還會讓我燃起一股保護欲——痛痛痛死啦!」


    透夏不留情麵地踩住了鷲住的腳,並且不斷地扭轉著腳底。


    「不、準、放、私、人、感、情,我不是已經叮嚀過你好幾次了嗎!」


    「可、可是你雖然把話說得那麽硬,自己還不是主動幫了瀨名好幾次,而且還不管我們事先講好的計劃,自己偷偷跑去教訓帆村。」


    「那、那是因為那家夥實在太過分,無理取鬧的程度已經不隻是老師無法忍受,全班都被他弄得雞飛狗跳了耶!這兩件事怎麽可以混為一談啊!而且我最後根本就沒動手!」


    「咦,你們先等一下——」


    我突然發現了什麽似地打斷兩人的爭執。


    「——後來對帆村下手的難道不是你們?不然會是誰做的?」


    在我們返回住宿設施之後,原本調皮搗蛋的孩子們忽然變得莫名安分,怎麽看都像是被某人狠狠教訓過一番之後洗心革麵的樣子。


    鷲住和透夏彼此互看了幾眼。


    「……名塚,你沒聽說嗎?」


    「既然如此——那就用不著在意吧?」


    兩人言辭閃爍地回避著我的問題。


    從他們的反應看來,想必對方應該是我認識的人才對。


    當昏倒的帆村等人被送進住宿設施時,梨玖和細屋正和我在一起,而小詩則和瀨名老師待在醫護室裏。我實在想不到還有誰會做出這種事——


    「啊——對了,還有一件事和你有關……」


    鷲住的聲音將我從思考拉回現實之中。


    他的視線則是望向從剛才就噤口不語地盤坐在地上的男人。


    「……細屋,你打算怎麽辦?要自己說嗎?還是由


    我來說明也行,畢竟我們有錯在先。」


    「……我自己說就行了。」


    細屋仍舊垂著頭,並且歎了口氣。


    接著,他慢慢地開始道出這一切——


    「河川事件那時,我確實知道小鬼們可能因此喪命,但我還是動手了。隻是我原本的目的並非是要殺害他們。當時我必須這麽做,是因為我得犧牲一小部分的人,才有可能救更多人。」


    細屋抬起頭,視線總算移到了我的身上。然而他的臉上仍然麵無表情。


    「……我一直有種心神不寧的感覺。畢竟我不是人類,對這種感覺總是比較敏感。當我一邊保持警戒一邊和你們一起爬山時,突然在某個瞬間感受到一股無比強大的力量,而且這股力量還是來自c班之中。」


    「無比強大的力量?」


    「對。如果擁有這股力量的家夥認真地對我們出手,少說也會死個幾十人,嚴重的話甚至還可能讓我方全軍覆沒,對方就是如此凶惡的角色,所以當時我覺得必須盡快確定對方的身份。然後我就開始思考,我到底應該怎麽做?」


    「——所以你才嚐試用會將全班卷入其中的方法來試探對方。」


    「就是那樣。如此一來對方為了全身而退,必定會采取某些行動。因為人類不可能有辦法躲開我的攻擊,所以我想應該能藉此把對方逼出來。」


    細屋的行動順序就如同方才我所聽到的一樣。


    後來他行使操縱水的能力堵住河水去路,接著再算準時機讓水流傾泄而下。


    「我這麽做雖然可能會造成幾個人喪命,但比起所有人一起共赴黃泉要來得合理而且有效率多了。但是後來我覺得自己這麽做有待商榷,決定性的理由就是因為看見了你和國府田。當我看著你拚命想阻止這一切時,我才了解到我所做的事從『人類』的立場來看,其實是相當糟糕的選擇。所以我才會去救國府田。」


    隻要能夠挽救多數人,即使犧牲少數人也沒關係。這樣的想法正是決定我和細屋必須分道揚鑣的關鍵所在。以人類身份活著的我,以及偽裝成人類身份活著的細屋——兩者之間確實有著難以彌補的鴻溝存在。


    眼前這家夥並非是個惡劣殘忍且嗜血的怪物,這點我比任何人都來得清楚。


    但即使如此——我們仍然不一樣。我們的心有著根本性的差異。


    可是,細屋,我一直以為你是以人類的身份活在這個世界上的。


    你喜歡漫畫,喜歡女生,雖然歌唱得不好,卻也喜歡到卡拉ok高歌幾曲。你的數學很差,還是個貪吃鬼——你雖然不是真正的人類,卻懂得享受人類生活中的一切。你的個性開朗,有時候也不太懂得察言觀色,但我始終認為你是個很不錯的家夥。


    我雖然是個半天使,但從小就被當成人類撫養長大,我比任何人都愛這個世界。我想就這一點而言,我和細屋的感覺應該是共通的。我擅作主張並且天真地對這一點深信不疑。


    一直以來都真心地把你當成朋友的我,是否錯了呢?


    突然之間——我理解了自己的情感。


    ——啊啊,我懂了,我就像是遭到背叛般懊惱痛苦。


    「細屋……我一直以為你是喜歡人類的。」


    「我確實很喜歡人類——」


    細屋的嘴角有些扭曲。


    「——不過我不認為你能夠理解我的想法。」


    「…………」


    「…………」


    我們兩人的視線僅在瞬間交錯,接著立刻望向不同的方向。我們從彼此的眼神中確認到了再也沒有任何話要說的心情。


    ——既然如此,我想已經沒有任何留在此地的理由。


    我帶著像是頭發被向後拉扯般的沉重感受,作勢轉身準備離開。


    然而就在此時——


    「喂,名塚,我問你,『人類』究竟是什麽?」


    鷲住唐突地對我提出問題。我不禁停下腳步,摸不著頭緒地眨了眨眼。


    「選項a!當你俯瞰地球時,你的眼睛會看見的是一群大約七十億的集合體!或是選項b!你會看見的是在老舊公寓的某間房裏孤獨地啜食著拉麵的青年!如果要你選出一個正確答案的話……你會怎麽選擇?」


    宛如演戲般有著抑揚頓挫的語調和肢體語言豐富的台詞,他該不會是被什麽奇怪的電波打到了吧。


    鷲住看著我不知所措的表情,反而嗬嗬地笑了起來。


    「這算是國語的補充教學吧,正確答案是哪一個?」


    「哪一個……哪一個不都是正確答案嗎?無論個人還是團體,在我的眼中看起來都是人類啊。」


    無論是一個人或是一百個人,人類就是人類,不會有任何不同。所以對我來說,犧牲少數換取多數人性命的細屋和我當然無法共存——


    啊啊,這就表示「細屋曾嚐試著保護人類」,這樣的說法也說得通。


    隻是,每個人都有著各自的人生和要走的路。一旦不幸死亡,家人和朋友就必須承擔悲傷。細屋為了「效率」兩字便草菅人命的想法,實在無法令我苟同。


    ——但是,此刻我內心的某個角落,卻有種無法釋懷的感受。


    我……是不是忽略了什麽?


    我還不是一樣,也是憑自己的想法在判斷事情?


    細屋至今為止的言行舉動,難道沒有任何一絲可以讓我理解他的線索?


    ——我持續地想著這個問題,最後找到了解答。


    「細屋,你……」


    我緩緩地開口:


    「……你該不會對人類個體的差異——」


    等等……我的問法並不正確。


    從平日的生活所見,他應該能夠區分人類外表的差異才對。可是從他對女性的應對,以及對小孩子的態度來看的話——


    「你無法判別個體的差異——我說得對吧?」


    「…………」


    我察覺到細屋的表情似乎微微地顫動了一下。


    原來如此。


    從這家夥的視點所看到的人類,隻不過是個塊狀的集合體罷了。


    因此,對於區別個體差異,並且認清每一個個體都是無可取代的,這樣的概念在他的認知當中是極為稀薄的。


    換言之,他的視覺功能隻能將所有的人類視為一個群體看待,每個人在他眼中都像是一個個由複數細胞所組成的生命體。


    如果從外科手術的角度來思考或許會更容易了解。當要切除癌細胞之時,為了降低複發的風險,往往會連周遭的健康細胞一並進行大範圍的切除。比起這些少數的細胞,守護整個個體的生命才是最優先的選項。


    而細屋的思考模式或許正是如此。


    或許細屋當時隻是認真地想要保護孩子們,所以絞盡腦汁地思考各種方法,但最後結果卻不盡人意而已。


    他並未輕忽人命。隻是,他並不知道,在他眼中不過隻是構成個體最小單位的人類,每一個其實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而這樣的疏忽,在我眼中卻成了令我十分憤慨的價值觀。


    接下來好長的一段時間,細屋始終沉默不語。


    終於,他的肩膀微顫,先是笑了幾聲,接著才開口對我說話:


    「告訴你,其實我原本是司掌洪水或管理河川泛濫的喔——我的真麵目是一隻多頭蛇,在這個國家裏還算是小有名氣。你知道嗎?雖然洪水從古至今被視為令人畏懼的災害,但其實每當洪水泛濫時總是帶來肥沃的土壤,對務農者而言可是求之不得呢。」


    細屋突然變回了原本的他。


    一瞬間為此反應不及的我,錯失了回應細屋的機會,於是隻能繼續靜靜地聽下


    去。


    「不過我原本確實打算和人類共存共榮,創造雙贏的局麵——如此一來,我可以獲得人類的祭祀和貢品,觀察人類的生活也確實相當有意思。我從不曾因為自己是災厄的化身而被人類疏遠厭惡,始終都開開心心地享用著美味的貢品。這一切都相當美好,直到某次我突然遭到襲擊的那時為止。後來我想,或許自己從來都不曾真正了解過人類,或許自己早就成了人類的眼中釘。原來自己對人類其實連一分一毫的了解都沒有。」


    他始終用爽朗而隨興的口氣說著。


    「後來啊,隨著時代變遷,實尋市這個地方展開了和人類共存的實驗。我化身成人類的模樣開始上學,假日也上街觀察人類,這一切都是為了學習人類的各種行為。我努力地記住人類的笑臉和哭臉,並且從中了解到在對方做出何種舉動時應該笑,什麽時候應該生氣以對,什麽時候應該哭泣。我將這一切都記在自己的腦海中。」


    他指的正是所謂的情感表現模式學習。


    對人類而言,無論是誰,從呱呱墜地的那一刻起就能輕易地有各種情感表現,然而對這家夥來說,隻能土法煉鋼地努力學習每一種情感表現。


    隻是——我不禁反向思考:他之所以這麽想要記住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麽?


    「在我觀察著人類的同時,我也發現了一件事。那就是女孩子的表情真的相當豐富呢——特別是年輕女孩總是神采飛揚,表情也會不斷地改變。所以我自然而然就開始把觀察重點放在女孩子的身上。即使到現在我還是持續做著同樣的事,你應該看得出來吧?我可是相當努力的,不過這好像不應該由我自己來講。」


    細屋像是在自嘲似地發出嗬嗬的笑聲。


    「為了理解人類在碰上各種刺激時會有什麽樣的反應,我可是下足了苦功。現在我覺得自己至少有九成以上的反應是和人類一樣自然——如何,我做得很不賴吧?不管是外表給人的感覺,思考模式或是說話方式都和人類沒什麽兩樣了吧?」


    細屋表情生動而得意地說著,並且將雙手朝兩側一攤。


    「可是,我所能做到的也就到此為止了。人類在開心的時候總會大笑,但是我卻隻能揣測人類應該會在這種時候覺得開心,然後再擺出笑容。人類在悲傷的時候會哭泣,但是我也隻能設想人類應該會在這種時候感到悲傷,然後再跟著落淚。無論我再怎麽努力,都無法彌補和人類的這段差距。也是因為我無法補足這段差距,才會犯下像這次一樣的錯誤。」


    「…………」


    「沒錯。人類原來是這麽重視個別差異的生物,而且這竟然是身為人類理所當然的價值觀,直到國府田落水的瞬間為止,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會是這樣。」


    細屋苦笑地說著。那是帶著些許寂寞又有著淡淡哀傷的苦笑。


    如果這家夥所說的一切都是事實,那麽他此刻的表情——同樣也是偽裝的假象。


    「……你為什麽從來不告訴我這些?」


    「就算我說了又能怎樣?」


    「至少我可以幫上一點忙,或是可以教你一些東西……」


    聽見我支支吾吾的說法,細屋不知為何笑了出來。這次他的表情看起來則是十分愉快。


    「喔喔,那是因為你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站在人類那邊吧。你很清楚人類的感覺和情感,也能夠感受到各種情感的波動。可是在我看來,你現在的話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就像是一個頭腦聰明的家夥,對著像我這種考不及格的人說『如果早點叫我教你,你就不會考成這個樣子了』一樣。」


    「我並沒有瞧不起你的意思——不,就算我的話真的帶給你這種感覺,我還是……!」


    「唔——看來你還是搞不懂。不過我也不想讓你這種人了解我。」


    細屋用無所謂的語氣拋下這句話,並且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接著——就在下個瞬間,他臉上原有的表情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和人類之間的差距,其實就等同於我和你之間的差距。而刻意讓我知道這一點,對我來說不過隻是讓我感受到屈辱和絕望罷了。我真的很想變得和你一樣,真的非常非常想——但是我始終跨不過這道障礙,真是沒用。現在你還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嗎?」


    我無話可說。


    而細屋也同樣不再開口,逕自地跨步離去。


    「嗯……不過光是能夠將心中的話一吐為快,對他來說也算是種收獲吧?」


    目送著細屋離開的鷲住說道。


    「真的是這樣嗎……」


    他是個想要成為人類的怪物。


    然而如今我已能理解,他所說的「我很喜歡人類」這句話並非虛假。


    我好希望能有再多一點的機會和時間。我知道自己一意孤行地將罪歸咎在他身上是不對的,但我想要補償的並不隻是這件事。此刻我對細屋的感覺已不太像同情,應該比較像是——自責。我希望細屋能夠活得更自在快樂一些,為了幫助他達到這個目標,我不願再用汙辱或憐憫的態度麵對他,而期盼自己能夠傳達給他某些更正麵的事物。


    「想要適應人類世界可是相當辛苦的一件事,不過你卻打從一開始就無條件地站在人類那邊,結果也因此讓你能夠快速地適應這一切——我能幫的就到這裏了。接下來隨便你要和細屋繼續吵架或是促膝長談都行。溝通有時候出乎意料地有用,但是順其自然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你還真是親切。」


    鷲住自己確實也不是人類。


    「『非人者』一樣也有形形色色的類型,『天秤會』不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嗎?還有,我也有工作上的責任在啊。」


    「工作上?」


    「我可是導師耶,而你們是我的學生。你忘記了嗎?」


    我真的忘得一幹二淨了。


    此時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說到這個,老師,你剛剛對細屋說『我們有錯在先』,那是什麽意思?」


    「啊——關於這個嘛……」


    鷲住露出不懷好意般的竊笑,透夏則是瞥了我們一眼。接著不知為何,她卻有些尷尬似地把視線撇到了一旁。


    仔細想想,她從剛才起就一直一語不發地站著,難道說發生了什麽事嗎?


    「名塚,你還記得野外教學那天,我們在抵達河川之前所發生的事嗎?」


    「在那之前發生的事——」


    我記得有許多小孩接連跌倒受傷,還有道路忽然崩塌而出現了一個大洞。後來還被成群的牛虻襲擊。


    「細屋說他在瞬間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力量,你覺得那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事?」


    「應該是在道路崩塌的時候吧。」


    發生跌倒事件時所感受到的,應該隻是微不足道的力量。畢竟隻是要讓小孩跌倒,並不需要用上太大的力量就能辦到。而牛虻成群來襲時也沒有看到細屋的身影。


    「啊啊,我受夠了啦!」


    透夏忽然大叫一聲。


    「我知道了啦,我當時確實做了不經大腦的行動!——那件事就是我做的!結果也造成了大家的困擾!我真的很對不起大家!」


    透夏氣勢驚人地垂下頭道歉,然而我卻是一頭霧水。


    「呃……到底是什麽事?啊,我已經聽懂你做了什麽事了,但是你為什麽要那麽做?」


    「因為我不爽啦!」


    透夏「唔」地一聲呢喃著,噙著淚水的雙眼直瞪著鷲住不放。


    「還不都是蓮太郎的錯!誰教你要跟瀨名老師走得那麽近!而且你根本把我丟到一邊了嘛!哼,我就是喜歡吃醋耍任性,不行嗎!」


    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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