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哉跟莉子回到起居室時,桃香正以訝異的眼神看著他們。


    「莉子,你怎麽啦?」


    桃香皺起眉頭,對剛回來的兩人間道。


    自己的妹妹在家庭會議開到一半時回到家,一看見真哉又立刻把他拉出去——看到這個場麵,覺得奇怪也是理所當然的。


    莉子走過姊姊身旁,輕輕坐下。她的長發隨之飄起。


    「什麽事也沒有,隻是跟他爭論一下地球暖化和日幣升值和小學生偶像的議題。」


    她臉不紅氣不喘地撒謊,拿起桌上的玻璃杯。


    真哉同樣回到座位後,優希再度抱上他的頸部。這時,桃香再次詢問莉子:


    「那麽,莉子你也反對吧?家裏清一色是女孩子,怎麽可以讓年齡差不多的男生進來當食客——」


    「不,我沒有反對的權利。」


    「咦?」


    桃香聽到莉子的回答,發出意外的聲音。莉子隻是聳聳肩膀。


    「所以我不反對。雖然我也不特別讚成,隻不過沒有否決權。」


    莉子說完後,稍微瞄一眼真哉。


    她用眼神暗示「我不反對你住進來,但是你也不可以把我打工的事情說出去」。真哉暗自苦笑,偷偷點頭表示接受。


    「你、你在說什麽啊?你應該是最不讚成的人吧!」


    「嗯~~平常的話可能是吧。」


    莉子將麥茶倒入杯中,喝一口後纓續說下去。


    「姊姊,你知道民主主義嗎?」


    「別、別小看我!民主主義不就是凡事采取多數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消極做法嗎!」


    「沒有錯,日本正是這種消極的民主主義國家。既然這樣——」


    她暫且打住,環視在場的所有人,準備貫徹這種民主主義。


    「我們不妨以表決方式決定。現在,請反對真哉住進飯山家當食客的人舉手。」


    「我!我我我!」


    桃香連續喊了好幾次,可惜還是隻有她一個人舉手反對。


    經過一會兒,莉子確定不再有人舉手後,接著問另一方的意見。


    「那麽,現在請讚成的人舉手。」


    「讚成!」


    「這本來就是我提的意見。」


    優希把手舉得又高又直,士郎的臉上也不減柔和。


    莉子本人則如同最初所說,不讚成也不反對。


    「照這樣看來——」


    莉子充當起法官,用手上的杯子敲兩下桌子,宣布表決結果。


    「兩票讚成,一票反對,一票無效。根據飯山家憲法第六條規定,本法案通過。」


    「怎、怎麽……」


    「因此,請姊姊以最快的速度去把偷吃掉的點心買回來。」


    「好,我知道了……等一下,這個跟那個有什麽關係!」


    就算沒有關係也請去買回來——莉子多補上這一句。她說完後,開始喝起麥茶。


    「唔……大家都讚成,隻有我反對也不太好……可是再怎麽說,要跟男生同居……」


    「嗯……」


    真哉見桃香仍然無法接受,豎起食指提出一個意見。


    「不然,幹脆這樣吧。」


    他把食指指向屋外。


    「我借住在那間獨屋內。」


    「那裏嗎……」


    桃香再度蹙起眉毛。


    「可是我們前一陣子才清掃過,裏麵還是空蕩蕩的。」


    「沒關係。」


    梢早真哉自己也有看到,裏麵的確什麽也沒有。


    不過,那並不是什麽大問題。


    「我可以自己想辦法。」


    「自己想辦法……」


    「你看這樣如何,可不可以接受?」


    他對桃香發動柔性問題攻勢。


    桃香低吟一舍兒,傷透腦筋後,終於大大地歎一口氣,舉起雙手表示投降。


    「唔……我知道,我知道了啦。可是,你隻有吃飯的時間才可以進入主屋;洗澡請去附近的公共澡堂,上廁所也去使用工廠內的洗手間。對了,那間獨屋當然沒有裝冷氣,所以你得忍耐一下。」


    「嗯,我明白。」


    「還有——」


    桃香盤起雙手,別扭地把臉別到一旁,補充道:


    「如果需要什麽東西,記得說一聲。印象中家裏還有多的被子。」


    莉子看著自己的姊姊,無奈地搖搖頭。士郎則是露出愉快的笑容,優希也高興地大聲說「有——還有棉被!」


    「好,謝謝你。不過那些都不是問題。」


    真哉一邊說,一邊拿出口袋裏的智慧型手機,找出最近的一筆通話紀錄回撥。


    聽筒傳來第五次響鈴時,另一端的人接起電話。


    「……喂,您好……」


    對方的聲音聽起來還沒睡醒。畢竟目前她所在的地方,太陽根本還沒升起。


    真哉不改笑容,開口直接這麽說:


    「喂,是路法嗎?我有一點事情想拜托你——」


    日本的業者不僅正確性高,做事不拖泥帶水,最重要的是非常迅速。


    真哉打電話給路法後的一個小時,便來了一批身著工作服的工人。


    「我們是來裝潢的。請問是要鋪地板、重貼壁紙跟天花板工程沒錯吧?色調部分,會先統一使用米白色。」


    確認無誤後,十個工人立刻展開工程。


    過不了多久,又有三名貨運業者搭卡車進來。


    「您好,府上訂購的家具已經送到了。我看看……書桌、椅子、床鋪、地毯……全部是瑞典製的沒有錯吧?」


    他們麵帶笑容確認完訂單,跟裝潢業者一起把家具布置好。


    這個部分結束後,輪到另一名高高瘦瘦的西裝男子出現。


    「真的非常感謝您問敝店選購這幅畫。老實說,這麽昂貴的作品一直賣不出去,已經讓我頭痛了很久……喔對,外框是免費附贈的。這代表敝店的一些心意,請不用介意。我也會順便附上我自己的愛……等等,我在說什麽?咦,不需要嗎?」


    他把畫掛上牆壁時,心情始終相當愉快。


    再經過三十分鍾,最後登場的是頭上綁著毛巾,身形肥胖的工人。


    「哎呀,這麽晚才來真是抱歉。我是電器用品店的,前來幫您安裝電路。啊,沒關係沒關係,很快就可以完成,真的沒有關係。」


    他一邊用毛巾擦汗,一邊迅速地開始工作。


    這一切所需的時間,大約隻有四個小時。


    看到他們的效率那麽高,真哉的心裏除了尊敬還是尊敬。即使是耗時一百多年才完工的西班牙世界遺產——聖家堂,他們說不定也可以在一眨眼之間完成。


    「謝謝您的惠顧!」


    這批日本引以為傲的專家離去時,天空已呈現一片淡紅色。


    盡管夕陽逐漸西下,炎熱的暑氣仍然留戀著這裏不願離去。據說日本靠近都心的地方,連夜晚都飄到三十度以上。要是家裏沒有冷氣,有些人根本睡不著覺。


    不過,這間屋子不太一樣。


    「嗯,這樣應該沒什麽問題了。」


    真哉把旅行箱裏的東西扔進衣櫃,滿意地看看室內四周。


    原本做為倉庫使用的獨屋,現在已經完全脫胎換骨。


    綠色地毯鋪滿地麵,踩起來十分柔軟。其他還有橡樹製成的桌椅、牆上的六十寸薄型螢幕,以及跟螢幕相對麵的大幅夕陽圖。床鋪使用的床墊特別厚,上覆一條全新床單,彷佛隨時歡迎他的主人躺上去。


    「路法,謝謝你。幫了我一個大忙喔!」


    『不


    應該隻有那句話吧……』


    聽筒內傳來路法疲憊的歎息。


    『社長您提出要在今天之內完成的困難要求,那些工人才那麽辛苦吧?』


    她透過電話,生氣地隔海抱怨。


    真哉盡可能溫柔地表達慰勞。


    「我一直相信,路法一定辦得到的。」


    『這、這個……總之,既然是社長的要求,我當然得努力才行……』


    「而且你總是能達成我的期待。多虧有你,我在這邊才能舒舒服服地生活。」


    『太、太好了。嗬嗬,跟那些業者提出那麽困難的請求是值得了。』


    真哉可以想見路法鬆一口氣的模樣。


    他還在德國時,路法擔任他的秘書。


    路法目前十七歲,父親是德國人,母親是日本人,她精通德文、英文、日文等三種語言。


    她念書時跳過妤幾級,以極優秀的成績自研究所畢業,進入orionlute公司學習技術。


    真哉看中她的高超能力、日文運用自如,以及最重要的上進心,從一年前開始請她擔任秘書一職。


    連當初持反對意見的基爾曼,如今也對她的表現刮目相看。


    「對了,我拜托你的那樣東西在哪裏?」


    『啊,是。其中一個在架子上,另一個應該吊在衣櫃中。』


    真哉一一到路法說的地方確認。


    確定一切都準備周全後,他心懷感激地關上衣櫃。


    「我確認過了。那麽要辦的手續呢?」


    『手續也已經完成了,明天即可生效……可是社長,您現在為什麽還要那麽做?根本沒有必要吧?』


    「這個嘛……」


    真哉坐到床上,看著煥然一新的天花板,把自己心中的想法告訴路法。


    「聽說我的父親在這裏當過食客,幫忙家事和工廠工作,還在這邊的學校上課。所以我也打算體驗這些事情看看。」


    將近二十年前,父親在這裏想些什麽,感覺到什麽,又學到了什麽?


    真哉不小心先窺見了父親最後的目標。對目前的他而言,不管說什麽都得了解那個原點不可。


    他想知道自己在德國所得不到的羈絆和家庭,究竟是什麽樣的東西。


    『那麽,您還是不打算回來嗎?』


    「與其說不打算回去,應該說我不會回去了。」


    『那、那樣我會很麻煩的!而且社長,您先前是不是用了朗基努斯?』


    「喔,因為當時狀況有點危急。」


    「不可以啦!要是基爾曼先生發現您擅自使用,一定會很生氣的!」


    「的確。那麽不好意思,可以麻煩你幫我消除紀錄嗎?」


    『您怎麽又……到時候不管怎麽樣,都不關我的事喔!』


    他們又簡短交談兩三句,然後結束通話。


    真哉想像著在地球另一邊忙碌奔波的路法,同時看向快要清空的旅行箱。


    「再來,隻剩下這個了。」


    他拿出箱子裏的最後一樣東西,擺到桌上當裝飾。


    那是一枚麵積不小的圓形薄鏡片。在室內燈光照射下,鏡片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媽媽好像說過,這是爸爸的遺物。」


    父親離世後,他的遺物幾乎跟著被清光,隻留下這個不知做何用途的鏡片。說不定當時大家隻是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個東西。


    他離開母親後,始終把這枚鏡片帶在身上,舍不得丟掉。這枚鏡片的用途不明,真哉也單純把它當作護身符。


    「該不會……」


    正當他產生某種想法時,外麵有人「咚咚咚」地敲門。


    「請進。」


    「優希來打擾了!」


    優希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人也直接跑了進來。


    她大概是想來看這裏的情況。


    這棟獨屋的變化,確實讓她驚訝地睜大黑曜石般的雙眼,手中的泰迪熊也「咚」地一聲掉到地上。


    「好厲害!這個房間好涼快喔!」


    她最驚訝的,莫過於室內溫度。


    電器用品店的人過來裝設的是最新型冷氣。這種冷氣可以使室內維持在最舒適的溫度。


    優希的眼睛閃閃發光,雙手伸到冷氣的出風口,如同接受上天的恩賜。


    「……這裏變得真像樣品屋,連冷氣都有。」


    接著進來的是莉子。她望著牆上的冷氣機發愣。


    「莉子姊姊,這裏好涼快!」


    優希拍拍地毯,告訴莉子那裏吹得到冷氣。莉子跟著坐過去,略帶怨恨地抬頭看向可以製造冷風的文明產物。


    「這裏跟主屋真是差太多了。我怎麽也想不到,家中的第一台冷氣機竟然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對喔,主屋好像沒有冷氣。」


    「我們沒錢買那種東西。家中經濟已經困窘到跟日本政府差不多了。」


    「聽起來的確是個大問題。」


    日本是已開發國家中的借錢大戶,莉子甚至不惜用這一點比喻。根據先前待在主屋時的觀察,其實也已經八九不離十。


    「結果這裏反而變成伊甸園啦。就算有治外法權,未免也太誇張了。」


    她又忿忿不平地瞧冷氣一眼。


    她們兩人大概是等裝潢業者全部回去後,過來看看情況。


    至於桃香,她正在準備晚餐,士郎也在工廠工作,所以沒有一起來。


    「啊~~好涼快!跟家裏的電風扇就是不一樣!」


    「本來隻打算來看一下的,結果一坐下來便動不了了。看來冷氣比饅頭還要可怕(注1)。」


    「哥哥,優希可以繼續留在這裏嗎?」


    「可以啊,你想待多久都沒問題。」


    想不到一台冷氣便讓她們這麽謝天謝地。真哉微露苦笑,走出屋外。


    剛到外麵,一陣熱風立刻拂過他的身體。即使太陽快下山了,氣溫依然這麽高。難怪莉子跟優希會為了一台冷氣,興奮成那個樣子。


    真哉一邊欣賞黯淡下來的天空,一邊取下望遠鏡的防塵罩,摺疊好之後,開始觀察台座部分。


    「……應該是這個吧。」


    他有過不少使用望遠鏡的經驗,而且各種望遠鏡的操作方式都大同小異,所以很快便找到調整角度的調節器。


    大型的筒狀鏡身逐漸抬升,對準天空。


    接下來,他再利用望遠鏡上的羅盤,擺好相當於自己身高的鏡身位置。


    「你要在這個地方看星星嗎?」


    莉子大概是聽到屋外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從涼快的伊甸園回到下界。盡管熱風吹起來不怎麽舒服,她還是興致勃勃地盯著真哉的手邊。


    注1「可怕的饅頭」為日本著名相聲段子。據說原始出處為明朝馮夢龍寫的《笑府》。


    「是啊,我想試一下這個望遠鏡。」


    真哉輕輕撫過筒狀鏡身。


    莉子也好奇地看向望遠鏡。


    「這個地方也看得到嗎?」


    「雖然這裏還不到深山,視野還是比在都市裏好。不過我還沒實際看過,所以也不知道如何。好在今天是新月,應該可以觀測到不少東西。」


    真哉看著手表上的月亮周期,啟動赤道儀的自動搜尋功能。望遠鏡台座發出笨重的聲響,開始緩緩轉動。


    再來隻要輸入想觀測的天體資訊,架台即會自動尋找。


    「這個時間已經看得到金星了。」


    「金星嗎?」


    他看著目鏡調整放大倍率,捕捉到那個女神後,讓出位子給莉子欣賞。


    「嗯,你來看看。」


    「……」


    莉子把長發整理到耳朵後麵,輕輕湊上目鏡。


    「哇……好漂亮……」


    她如此驚歎。


    真哉也看向那顆行星所在的方位。


    「金星下合(注2)時距離地球大約四千萬公裏,它在太陽係中又比地球更內側,二二五天便繞太陽一圈。而且覆蓋行星表麵的雲層很厚,直到近年,大家才終於知道裏麵是什麽樣子。」


    「你知道得真詳細。」


    「隻是一點皮毛而已。」


    他這麽說不是出於謙虛,而是真的認為自己知道得不多。在他認識的人當中,不乏拿到天文博士學位,發表大量論文的研究人員。甚至還有一些怪人發下豪語,宣言未來要搬到火星上居住。


    汲取那些人的意見,不時提出一些指示,正是真哉的工作內容。


    「好棒!好厲害!莉子姊姊,也讓優希看看!」


    「不可以隨便亂動,把它弄壞喔。」


    優希跟著提起興趣,跑出來拉著莉子的衣擺要求。莉子二話不說地讓出位置,輕輕將優希的背推向望遠鏡前。


    「哇……好大好大!」


    優希看向望遠鏡裏麵,打從心底發出讚歎。


    注2行星、地球、太陽連成一線稱為「合」。內行星的情況下,行星位於地球與太陽之間為「內合」。


    真哉第一次用望遠鏡觀看宇宙時,也是這樣的反應。原來肉眼看不見的地方,還存在無數的世界。這項事實讓他產生莫大的驚奇和感動。


    「現在其他星星也差不多要出來羅。雖然不見得像金星那麽清楚。」


    「哥哥,真的嗎?在哪裏?要怎麽看?」


    「來,首先在赤道儀上輸入座標——」


    接t來好一段時間,真哉向兩個人講解天文望遠鏡的使用方法。


    今天的天空萬裏無雲,他們看到的星星比預期來得多。平時的天空不會讓人想多看幾眼,此刻天空映照出的幻想,卻意外地深深吸引住這兩個女生。


    正當她們為此興奮不已時,主屋那裏傳來某人洪亮的聲音。


    「吃飯羅——咦,你們在做什麽?」


    「哈哈,你等不及拿出來用了嗎?」


    身上圍著圍裙的桃香,和還沒脫下工作服的士郎走來。


    桃香看著三腳架上舉向夜空的天文望遠鏡。


    「之前是聽爸爸說調整好了沒錯,所以真的看得到嗎?」


    「嗯,調整得非常完美,電子儀器也沒有任何問題,運作得很正常。」


    「喔~~所以真的看得到羅。」


    她聽了,眼神變得更加好奇。


    真哉用肉眼看著望遠鏡內的那片星空。


    包覆在地球外圍的大氣層,使星星看起來在閃爍。匆明匆滅的星光,好似擁有生命,向地球傳送什麽訊息。


    在那幅幻想般的景色之下——


    「讓我也看一下吧,優希。」


    「啊~~桃姊姊好狡猾~~」


    「喔……真的很漂亮呢。我以前也稍微看過望遠鏡,隻是沒想到從家裏就可以看得這麽清楚。」


    「姊姊不是更喜歡吃的東西嗎?事先聲明,那些星星再怎麽漂亮,也不可以吃喔。」


    「知、知道啦!別看我這樣,我也是對這些東西很有興趣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一起看著天空。


    站在一旁的士郎眯起原本便不大的眼睛,在遠處慈愛地看著那群孩子。


    「有家人的感覺真好。」


    「是啊。」


    他緩緩點頭,同意真哉的話。


    「如果你能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我會很高興的。」


    「好的,謝謝您。」


    盡管真哉如此回答,他卻暗自覺得困難。


    畢竟要融入這個充滿光輝的家庭,他還是汙穢了一點。


    十歲時大學畢業,十一歲取得博士學位,十二歲創業,十四歲成為億萬富豪——


    以上是笠取真哉的成長曆程。


    他的雙親都是日本人,也都從事研究工作。


    據說父親在天文學界頗具知名度,但是很不幸地,他在真哉還小的時候,便因病去世,留下母親和小孩在人間。


    母親則是熱中教育的人,但是不知該說遺憾或是不幸,她的教育方針十分扭曲。


    對她而言,「養育小孩」跟「實驗」是同義詞。


    「真哉,你聽好了——」


    如今,她的聲音依然清晰透徹,可是記憶中的麵貌早已模糊。


    「你接下來將麵臨非常艱困的世界。這個世界充滿得不到結果和沒有道理的事隋,你必須想辦法生存下去。我在這個世界生下你,就要讓你擁有變得堅強的力量。這是我身為母親的最後一項責任。至於怎麽使用這個力量,完全由你自己決定。其他事情我一概不幹涉,也沒有興趣。請你自己做決定,自己有所行動。」


    從某方麵來說,那是母親教給他的唯一真理。


    母親如同自己對真哉所說,要求他學習大量的知識。數量之龐大,已經不是「念書」能夠描述,根本是某種程度的「大腦改造」。


    他沒有進過幼稚園,也沒有上小學,每天埋首於各式各樣的資料和學習方法中。


    母親賦予他的不是未來或母愛,隻有一座又一座用參考書和論文堆起的高山。


    然而,真哉從來不以為苦。對他來說,那是理所當然的世界,跟呼吸一樣平凡。


    他幾乎沒去過學校,從學校吸收到的知識趨近於零。他是透過考試和走後門的方式,在一轉眼間完成研究所的學業。


    母親這麽說道:「重視學曆的人,其實意外地多。即使是明白學曆沒有什麽意義的人,也很難不去注意。如同一個人是國中畢業,另一個人是一流研究所畢業,就算腦袋裏的東西一樣,背後發出的光芒還是差很多。」


    如果真哉表現得很好,母親會加以稱讚,並且開出下一個目標。對真哉來說,這即是所謂的家人,也是他的一切。


    但是,母親並不這麽認為。


    「我一開始不是跟你說過了?」


    有一天,她突然收拾起行李,用以往的語調這麽說:


    「我會給你最低限度的生存能力,超過的部分則不關我的事。你已經可以獨自生活下去了,所以接下來請自己想辦法。我也同樣會這麽做。」


    從母親的認知看來,「養育小孩」這項實驗已經結束。


    「我走了。我們以後不會再見到麵。」


    真哉看著母親離去的背影,心想——


    這是因為他努刀得不夠。在此之前,他隻要好好努力,即可得到各種東西,包括知識、地位,還有金錢。


    因此,他深深相信,隻要自己再努力下去,還是有辦法得到「家庭」的。


    之後,他如同過去那般繼續努力——不,那不再是「努力」所能形容的程度。當他發現時,自己甚至已經躍上富豪排行榜的前幾名。


    可是,在那個時候,他也漸漸明白——


    自己一路努力過來,根本沒有任何意義。盡管帳戶裏的資產位數不斷增加,除了被抽走的稅也變多之外,便再也派不上用場。


    既然家庭無法用金錢買到,又該如何取得?


    真哉為了找出答案,決定回到殘留著父親軌跡的日本。


    日本的早晨,天亮得很快,四周很安靜,而且很沉重。


    「……嗯?」


    真哉躺在瑞典製的床上,輕輕睜開眼睛。


    他屬於一醒來可以很快爬起的人,但也不會在沒有特別理由的情況下早起。再說,他今


    天之所以早起一個小時,不是因為還不適應新環境,也不是鬧鍾響起,更不是因為突然開始習慣早起。


    原因其實很單純:他覺得身上很重。


    「哥哥,早安。」


    真哉稍微睜開雙眼,看見優希滿麵笑容地跨坐在自己身上。


    「嗨,你起得真早啊……」


    他揉揉眼睛,看著心情正好的飯山家麽女。


    優希的頭上綁了一個很大的蝴蝶結,用來整理美麗的長發。她目前就讀小學四年級,臉蛋相當討人喜歡,想必長大之後,也會變得像她的姊姊們一樣漂亮。


    她繼續笑著坐在真哉身上。


    「優希每天都是這個時間起床。桃姊姊在叫哥哥了。」


    「桃香嗎……」


    「沒錯。」


    她看起來真的很開心,腳不停地晃來晃去。接著,她說出這樣的話:


    「——人生一定要活得ㄏㄨㄛˋㄉㄚˊ(豁達)。沒有意義的賴床隻是單純浪費時間,也代表對人生的ㄇㄠˋㄉㄨˊ(冒瀆)。」


    「真有道理。」


    「嗯!這是學校的ㄒ1ㄠˋㄓㄤv(校長)說的!」


    優希笑著回答。


    真哉沒聽過這個名字,大概是教哲學的老師吧。


    據說亞曆山大大帝也請亞裏斯多德擔任過他的家庭教師。


    「嗯……這就是帝王的氣度嗎?優希,你想不想統治大陸?」


    「不想~」


    「嗯,那就好。」


    現在這個社會太辛苦了。統治的土地越多,隻代表土地稅會越沉重,一點好處也沒有。


    優希對那些事情沒有任何興趣,拍打起蓬鬆的棉被。


    「桃姊姊說,要真哉哥哥去幫忙準備早餐。」


    「喔……原來如此。」


    真哉半爬起身體。


    管它什麽爭奪土地或哲學課程,都比不上今天的早餐。既然是以食客的身分寄住在此,當然有幫忙的道理。


    他用力伸著懶腰,同時不忘對真希懷裏的泰迪熊打招呼。


    「小熊你也早。今天也很帥喔。」


    會害羞啦,別說了——泰迪熊用圓滾滾的眼珠表達無聲的回應。


    優希開心地把它舉起。


    「普羅米修斯也在說早安喔!」


    「原來它叫普羅米修斯,聽起來很偉大呢。」


    真哉開始覺得,同樣用於土星衛星的那個天神名字,也滿適合這隻綻線的泰迪能i。


    「話說回來……上次有人叫自己起床,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


    他把優希放下床時,忽然想到這件事情。


    至少他不記得母親這麽做過。早晨在床邊陪伴他的隻有鬧鍾,直到他獨立後依然沒有改變。


    這樣一想,今天說不定是頭一次有人叫他起床。


    「桃姊姊每天都會來叫優希起床。」


    「這樣啊,真羨慕呢。」


    他的這句話並菲應付,而是打從心底如此認為。


    德國的那個家寬敞歸寬敞,住在裏麵的卻永遠隻有一個人。而且他大部分都在公司或旅館過夜,幾乎沒回去過那個家。


    真哉早已覺得那種生活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實上每天也的確都是如此。不過會把這種情況看得很正常,隻代表他見過的世麵太少。


    「我換個衣服,可以稍微等一下嗎?」


    「好~」


    優希一口答應,隨後立刻發現堆在房間一角的剩餘紙箱,於是開始把紙箱折成各種奇妙的形狀。


    真哉稍微看一眼,便打開衣櫃,迅速換上路法準備好的衣服。


    「好,走吧。」


    他拉起優希的手,走到屋外。


    戶外的天氣好得讓人不由得露出笑容。


    「今天也很熱呢。」


    「今天也很熱!」


    優希一邊說著,一邊跳到真哉的背上。


    他便這麽背著優希進入主屋,往發出滋滋烹飪聲的地方走去。


    「早安,桃香。」


    「啊,你這個食客終於起來了。」


    人在廚房的桃香正翻著平底鍋裏的食物,回頭說道。


    她穿著白色上衣、格狀百褶裙和長襪到處走動,圍在上衣外的圍裙也隨之飄動。


    「本來想要你幫忙做早餐的,不過現在已經弄得差不多了。」


    桃香俐落地把食物裝盤。


    「抱歉,我應該早一點起來的。」


    「反正今天才第一天,我就不計較了。」


    她幹脆地聳聳肩,用筷子指向櫥櫃。


    「總之,先幫忙擺盤子。小的盤子要四個……不,是五個。」


    「好。」


    真哉打開櫥櫃,看著滿滿的餐具發愣。優希從他的肩膀伸出手。


    「是這個!」


    「喔,圖案真漂亮。是邁森(注3)產的瓷盤嗎?」


    「怎麽可能?那些都是在百圓商店買的。」


    「百圓商店?」


    「對喔,差點忘了你之前住在德國。我找個時間帶你去一次。」


    那是一般庶民的好朋友——桃香多補充這一句,然後把味噌湯倒進鍋子。


    真哉拿著盤子來到主屋的起居室,發現莉子跟士郎已坐在桌前。他們看到奠哉,一起開口打招呼。


    「……早安。」


    「早啊,昨晚睡得好不好?」


    「托您的福,我睡得很好。」真哉點點頭。


    事實上,全新的床單和床鋪非常舒服,讓他能夠輕鬆入睡。而且他本來就是很容易睡著的人。


    注3位於德國東部薩克森州,以瓷器著稱。


    「哥哥,這裏!」


    「好,謝謝。」


    優希跳下他的背,拍拍自己隔壁的坐墊。真哉坐下後,桃香也端著鍋子走進來。


    「讓一下讓一下……喂,莉子!雜誌晚一點再看!」


    帶著倦容翻閱時尚雜誌的莉子瞥一眼自己的姊姊。


    「你每次說的話都一樣。這裏又不是說相聲的場子,一直說同樣的話,觀眾是會膩的喔。」


    「誰要說笑話給你聽了?來,優希也幫忙一下。」


    「是!」


    大家七手八腳地開始準備。


    桃香有點強硬的領導能力真不是蓋的。要是日本首相也能像她一樣,想必國家債務便不會那麽沉重。


    才一轉眼,所有準備通通就緒。小桌子上擺滿熱呼呼的食物。


    「好,都到齊了。」


    「桃姊姊太會使喚人了!」


    「這個人會從使喚別人得到快樂,是個天生的虐待狂。過世的母親一定也會在天國哀歎。」


    「喂,少多嘴。」


    桃香摺起圍裙,同時用手刀往優希和莉子的頭上揮下去,接著坐到真哉旁邊。大家這時一起合起雙手。


    「我開動了。」


    「好,請用!」


    飯山家的早餐時間正式開始。


    「哎呀~好久沒吃到日本料理了。」


    餐桌上的菜色洋溢濃濃的日本風,鮭魚、味噌湯、納豆、豆腐——這些都是在德國時幾乎吃不到的。


    真哉先嚐一口味噌湯。


    優雅的香味竄過舌尖。不知是夏天的關係,或者是關東風味,湯頭不會太濃鬱,也不會太鹹。在吃習慣軎歡大把大把加鹽的德國料理之後,這種湯喝起來非常順口。


    桃香在一旁偷偷觀察。


    「不好意思,我們家的料理就是這麽寒酸。」


    「不會啊,我覺得很豐盛。」


    真哉是真的這麽認為。


    桃


    香似乎也明白他沒有說謊,鬆了一小口氣,拿起自己的飯碗。


    「你說很久沒回來日本,那之前都待在哪裏?」


    「德國的德勒斯登。其他還有好幾個據點,我都是每個地方到處跑。」


    「據點?」


    「類似熟人的家吧。」


    「嗯~~」


    她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


    現在是早晨新聞時間,畫麵上出現一則外國報導。


    真哉對報導中的影像再熟悉不過。


    「啊,那個叫做什麽的公司又發射衛星了。他們不是已經發射好多衛星上去了嗎?」


    「orionlute。」


    「對對對。他們不知道用了幾年,把一百多個衛星送上太空。」


    新聞播報員正好提到這次是第一四五枚成功發射的衛星,為桃香模糊的印象提供補充。


    民營太空事業公司,orionlute——


    他們漂亮地寫下民營公司成功進入宇宙這一裏程碑,躍身全球頂尖、本世紀發展最蓬勃的企業,也是不斷開發出新技術,發射衛星所需的資金堪稱全球最低的專家集團。


    「真是厲害!現在全世界要發射什麽東西,幾乎都會委托給他們吧?」


    「嗯,正確說來,是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參與俄羅斯跟美國以外國家的發射工作。」


    「喔~~所以他們一定非常有錢羅。」


    「哈哈,有錢到國稅局一直去找麻煩呢。」


    那些查稅的人很喜歡找orionlute的麻煩,每次計算他們要繳多少稅時,總是高興得不得了。可惜在這個地方說這種話,也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莉子出神地望著電視,忽然想起什麽。


    「……對了,我記得那家公司也是在德國吧?」


    「沒錯。研發部門在德勒斯登,然後有一個發射基地在羅斯托克。」


    「這樣啊。果然隻要是住在德國的人都會知道。」


    桃香佩服地點頭,夾一片醃蘿卜送進嘴巴。


    新聞正在播放orionlute執行長對這次發射的訪談。那是一位五官深遠,頗具威嚴的德國人,棕色眼珠,暗金色頭發往後梳理,身材魁梧而有壓迫感。他從容地應付采訪者的提問。


    根據報導,他的名字叫做沃夫岡·基爾曼。


    「……」


    盡管這則新聞激起真哉的一點懷念之情,他仍然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早餐上。


    他夾一片飯山家自製的米糠醃黃瓜放入口中。


    「嗯,真好吃。」


    吃飽喝足後,桃香殷勤地泡飯後茶。在此期間,真哉拿出他從獨屋帶來的東西。


    「啊,對了。這是昨天忘記送你們的。」


    「……這是什麽?酒嗎?」


    桃香不解地看著細長的紙袋。


    「是啊。總覺得兩手空空就來打擾你們家,有點過意不去。但我也對酒不怎麽了解,所以拜托自己信賴的人買了一瓶。」


    「你根本不用這麽多禮……」


    盡管桃香有點為難,最後還是決定心懷感激地收下。


    她取出袋子裏的東西,端到眼睛前好奇地觀察。


    「這瓶酒感覺滿有年代的。很貴嗎?」


    「嗯……我也不太了解酒的價格,不過收據上好像是寫八千圓左右。」


    「八、八千圓!?不需要準備那麽昂貴的東西啦!」


    莉子聽到姊姊的叫聲,從她背後探出頭,研究瓶身上的標簽。


    「……真的很有年代。一九六一年將近是半個世紀之前了。」


    「哇!好老好老喔!」


    「喂,不可以拿!被你摔破就麻煩了。」


    優希對那瓶酒也很有興趣,她伸出手想拿過去,但是被桃香拍掉。


    士郎把自己的餐具放到流理台後走回來,看到大家聚在一起研究著酒瓶。


    「喔?什麽東西嗎?」


    「啊,爸爸。真哉特地買一瓶酒給我們當見麵禮喔!你不是很喜歡喝酒嗎?真是太好了。」


    「是嗎?真是謝謝……嗯?」


    這一瞬間,士郎高興的表情轉為嚴肅。


    「…………」


    位認真看著酒瓶上的標簽,由於神情實在太過專注,桃香好奇地問道:


    「怎麽了?想喝的話,今天晚上我會準備好開瓶器。」


    「…………真哉,這瓶酒是真品嗎?」


    士郎沒回答桃香的問題,繼續看著標簽詢問真哉。


    「這是我托熟人買的,應該是真品。」


    「爸爸,那個很貴,要八千圓喔!」


    「八千圓?」


    亍優希補充,眉頭更加深鎖,還把手抵住下巴陷入思考。


    「說到一九六一年,可是波爾多相當輝煌的年份。而且這又是不在市麵上流通,生產者私藏直接出窖的酒。我不知道它為什麽會流通到市麵,但這瓶酒絕對不可能那麽便宜。」


    「咦?可是剛才真哉說八千圓——」


    「啊,抱歉抱歉,我說得不夠清楚。」


    真哉在歐洲生活了那麽多年,所以沒考慮到這一點。他看向天花板,繼續說下去。


    「那不是日圓,是歐元才對。若考慮現在日幣升值……換算過來,大概是八十五萬圓吧。」


    這一刻,時間彷佛靜止下來。


    一陣緊繃的緊張感過後,三姊妹一起震驚地大喊——


    「八十——」


    「五萬——」


    「日圓!」


    們的感情真的很好。


    這瓶酒也像是被她們的驚叫聲嚇到,瓶身微微顫抖起來。


    接著,往下一滑——


    「啊————」


    桃香得知這瓶酒的價值後,腦袋變得一片空白,酒瓶跟著從手中滑落。


    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瓶酒掉下去——


    「!」


    這時,優希最先產生行動。


    她不顧自己的危險,像貓一樣往榻榻米撲下去在地麵滑行。她的雙手全力伸向那瓶落下的酒,有如渴望掌握自由的革命家,又如要接住落沙的天使。


    雙手碰到瓶身的那一瞬間,優希的身體也即將撞上牆壁。這個時候,莉子在後方用力拉住她的身體。


    優希一副死也不放開酒瓶的樣子,莉子也盡全力從旁協助。這兩個人通力合作,宛如展現了一出冰上舞蹈。一切結束時,酒瓶跟優希都平安無事。


    接著,時間再度開始流動。


    「嚇、嚇嚇嚇嚇死人了!很危險耶,桃姊姊!」


    「……真是嚇出我一身冷汗。姊姊,請你小心一點。」


    「對對對……對不起!」


    三個人各自的時間重新流動後,也出現三種不同的反應。


    真哉看了,不禁開口:


    「你們的感情真的很好呢。」


    「你是從哪裏看的,怎麽會覺得——啊!」


    桃香正想反駁,不過她的視線先捕捉到真哉背後的某樣東西。


    牆壁上的掛鍾,顯示現在時間是——


    「糟糕——已經這麽晚了!快快快,莉子、優希,要趕快出發了!」


    她連忙跑回自己的房間。隔了一秒鍾,莉子跟優希也開始準備。


    這時,桃香突然折回來。


    「差點忘了,你接下來要怎麽做?也要去上學嗎?」


    「我當然也會去。」


    「你也要去……等等……」


    她從真哉的頭頂打量到腳底,又從腳底打量回頭預。


    「為什麽你穿著製服?難不成——」


    「沒錯。」


    真哉笑著點頭。


    「從今天開始,我也要去你們的學校上課。」


    人生中當個國三學生的唯一機會早已過去。


    現在,他決定把時光倒回來,重新體驗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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