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墓地出現了新的墓穴。


    棺材裏充滿海的味道。


    ■詢問背負著沉重罪孽的男人。


    若因戀人之死而難遏,我來讓你的戀人死而後生吧。


    但是那需要一些無法湊齊的材料。


    一個材料給身體,另一個材料給靈魂。


    可惜,目前收集到的材料隻有一個。


    所以妖怪才無法成功變成人類。


    棺材的蓋子已經蓋上。


    全部的東西都回到大海。


    故事到此結束。


    ——————應該吧?


    接下來說個短短的故事好了。


    *  *  *


    湛藍色的海卷起漩渦,屬於夏日的海就這麽消失無蹤。


    那兩個人悄無聲息地被大海吞噬,伸出手的我卻隻撈得到空氣,什麽也沒抓到。我緊握雙拳,大喊他的名字,他卻已經聽不見我的呼喚。


    接著,我在自己的驚叫聲中醒來。


    從那天起,我經常失眠,每次醒來時,全身都被汗水濕透,像是剛泡過海水。即使淺眠幾個小時,也一定會因惡夢而驚醒。


    然而現實生活和睡眠品質相反,呈現一片祥和氣象。


    不管結局有多糟糕,來自客人的委托一旦結束,就代表我們的生活也將恢複平靜。


    我坐在事務所的沙發上,晃了晃睡眠不足的腦袋;繭墨則一如往常地躺在沙發上。她今天穿著線條優美、簡單大方的黑色洋裝,係在腰間的蝴蝶結緞帶垂至腳邊。


    纏著緞帶的白色足踝上下搖晃著。


    「——怎麽不擦地板了?」


    繭墨問。我轉頭看著被丟在地上的水桶,裏頭的水全幹了,房間再次充滿讓人難以呼吸的沉悶感,空中飄散著混濁而甜膩的氣味,一塊巧克力碎片掉在地上。


    我卻提不起任何氣力打掃。


    繼續呆坐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很明白這一點,可是又沒有動力找別的事情做:我看著手掌心,再用手蓋住自己的臉。我當時所說的話完全是自以為是的想法,但這雙手竟無法抓住他。


    我的所作所為將他打落至絕望的深淵。


    要是我什麽也沒做就好了。


    「抱歉……我現在不想打掃。」


    「是喔?那能不能整理一下?」


    那個桶子一直丟在那兒,滿礙眼的。


    無聊地說著的繭墨轉身趴在沙發上,卻在轉身時踢到水槽,蓋子「咚」一聲地掉了下來,紅色的金魚悠閑地自水槽中遊出。


    以鮮血製成的身體柔軟地飄在天花板上。


    這樣的景象十分奇幻。


    我的視線隨著遊在空中的金魚移動。這隻金魚的身體曲線很勻稱,跟那隻妖怪魚差很多——就在我這麽想的瞬間,臉上被某個東西打到,一顆貝殼型的巧克力掉在地上;一轉頭,隻見繭墨滿臉不耐地瞪著我。


    「嘰哩咕嚕什麽呀?要憂鬱也該適可而止!小田桐君,你的個子這麽大,卻不斷唉聲歎氣,是想量產黴菌來汙染本事務所嗎?頹喪的你該為了消耗過多氧氣向大家道歉。」


    放話完畢,繭墨抓起巧克力胡亂啃咬著。


    「現在的你即使繼續待在這裏也隻是麻煩,何況你又不是觀葉植物,老是坐在那裏實在讓人很困擾,生產出一堆二氧化碳有什麽好玩的?看你要悶也沒什麽樂趣,不要再發呆了,趕快去工作吧!」


    「工作?」


    我忍不住回問。我們並沒有接到新的委托啊?應該沒有什麽工作能讓我做才對。繭墨眨著大大的眼睛看著我。


    「————咦?我沒有告訴你嗎?」


    很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繭墨看著時鍾,又看看我的臉,接著抓起巧克力悠閑地咬了一口,繼續說道:


    「我想請你去接一個人。本來想說若他自己能找到路,在事務所等他來就好,但是我想他應該迷路了,不去找他反而麻煩,所以請你去接他過來這裏。」


    要接誰呢?繭墨看著半空,不住地點頭;懶得一直問她的我決定放棄,問最重要的問題就好。


    「請問你跟那個人約今天幾點?」


    「嗯……下午兩點喔。」


    現在已經是下午一點半。


    我拍了一下大腿,立刻站起身。


    *  *  *


    對繭墨來說,能夠在約定時間以內告知我已經算很不錯了——我如此安慰自己,強忍下發脾氣的衝動,在走出事務所後迅速關上大門,以免那隻金魚跑出去。衝出大樓之後,我飛快地跑下前方的坡道,因為衝太快,半途還撞到路人;我小聲地道歉後,繼續跑著。


    「——————咦?這不是小田桐先生嗎?」


    對方開口攀談,我卻沒空停下來跟他說話。我一手抓著電車月票,衝進通往地鐵的樓梯,正好來得及趕上即將開車的列車。我壓著疼痛的側腹,擦著汗水,一想到繭墨此刻正悠閑地賴在事務所的沙發上就一肚子火;不過,幸好還能趕上約定的時間,有事情可以忙也不錯,心情不會那麽煩悶。


    我不能遺忘那件事,身為當事者的我不可以勸自己「這種事多想無益,應該忘了它」;即使如此,隻要我還活著,就必須繼續動下去。


    老是待在事務所也不能改變什麽。


    無法改變。


    深深地歎了口氣之後,我觀察起車廂內部。附近的大學現在正是上課時間,電車裏沒什麽人,和我同時衝上電車的人正好拾起頭,我看著對方,驚訝得說不出話。


    「為什麽……你也在這裏?」


    「沒為什麽啊。剛才我叫你,你不理我,所以我就追上來羅。」


    對方的五官端正秀麗,臉上掛著親切微笑。染了一頭輕浮金發的他,臉上連一滴汗珠也沒有;我們應該跑了同樣的距離,為什麽我流了那麽多汗,他卻沒有呢?


    ——————嵯峨雄介。


    這家夥還是老樣子,神出鬼沒的。


    「你不是在念高中嗎?居然蹺課跑來小繭的事務所。」


    「咦?之前沒告訴你嗎?他們最近的監視比較鬆懈,所以我就不去上學了。我並不是討厭老師啦,他們的確很認真地教課,體育老師也很了不起,隻不過我沒心情上課,沒辦法。」


    雄介擺擺手。看見我擺出臭臉,他笑著說:


    「別這樣嘛!雖然上課的時間不長,但是我好歹也很認真地上了一段時間喔,小田桐先生應該知道吧?」


    高中可不是認真地上一陣子課就可以不去的地方。


    堅持就是力量,不能做什麽事情都半途而廢;以現實的觀點來看,當然必須念完高中才行。


    「你要是不努力一點,很可能會被留級。」


    「沒差啦!我之前就講過了,早在五月時我就確定會被留級啦!現在的我想去就去,不想去就算了。」


    哈哈哈!雄介開朗地笑著,他實在是太小看現實的社會與學費了。


    雖然不必為了金錢而傷腦筋,但是雄介也不該對課業抱持如此隨便的態度。由生活方式可以看出這個人有點自暴自棄,嵯峨雄介算是已經壞掉一半的人,不需要為了生存而打拚,自然也缺乏對生存該有的執著。


    現在的他隻是過一天算一天地活著。


    「你別讓學妹替你擔心了!就是那個女孩……她叫什麽名字?難得在學校交到朋友,你要常常去上學啊。」


    「哪個?啊!你是說那個小個子的家夥?是她硬要黏著我,我要不要去上學跟她沒關係,我們算不上是朋友喔!我還是一樣獨來獨往又寂寞呀。」


    雄介哈哈大笑,手不停揮舞著,看樣子他不打算先下車,想繼續跟


    著我。我難以想像為什麽有人想跟著我,忍下歎息的衝動,在空著的位子坐下,雄介也理所當然地坐到隔壁的位子上。


    「對了,小田桐先生,你想去哪裏?」


    「何必問呢?反正不管我要去那兒,你都會跟過來,不是嗎?」


    「也對啦……我猜小田桐先生跑那麽快,又搭上電車,可能和繭墨小姐有關,否則你應該是那種愛待在家裏的人才對。」


    要不是有事情要辦,你應該會窩在家裏拚命擦地板而不打算外出吧?


    為什麽這家夥的直覺總是如此敏銳?


    懶得反駁他的我決定默不作聲,閉上眼睛休憩片刻。


    距離約定的車站還有五站以上。


    *  *  *


    我從離繭墨家最近的車站搭上往東的電車,再下車來到地鐵、新幹線與各個國鐵線路交會的奈午站——也是本地區最大的轉乘站——走出地鐵,先爬上地麵出口,與雄介穿過從百貨公司湧出的人潮,迅速地走向新幹線剪票口,抵達目的地之後卻沒看到像是在找人的人。繭墨說隻要到了這裏就知道要接誰,但人群中都是陌生臉孔。


    當我們靠在車站的柱子上等待時,雄介拿出mp3播放器開始聽搖滾樂,我拉了拉他的耳機。雖然不知道等待的對象是誰,但是我認為現在最好和雄介分開比較好。


    「雄介,你回去吧!我之前也說過好多次,不要插手和你無關的事情。」


    「有什麽關係嘛,讓我參與又不會少塊肉……我的生活太無趣了!可是隻要跟在小田桐先生和繭墨小姐身邊,總是能遇到很好玩的事情。你不要管我,讓我跟著嘛!」


    雖然他叫我不要太介意他的存在,但是這實在很難辦到。


    他的背上依然背著一個球棒袋子。


    雄介再次塞上耳機聽音樂。也許是發現我心情有點差,於是他開始環顧四周,視線停留在自動販賣機上。


    「對了,小田桐先生,我請你喝果汁吧!喝了心情會好一點喔。」


    「你要請我?還真難得啊……」


    奇怪,雄介應該跟繭墨是同一類人,不會在乎他人的情緒好壞吧?


    見我狐疑地皺起眉頭,雄介輕浮地笑了。


    「咦?你沒發現嗎?之前我去繭墨小姐那兒玩的時候,你剛好不在,我就把冰箱裏的烏龍茶喝掉了。」


    「原來是你偷喝的,快賠給我!」


    我就知道有古怪,因為繭墨平常不喝烏龍茶的。


    雄介擺了擺手說:「我現在就要還你了啦。」接著,他從後方口袋取出錢包,但錢包裏似乎隻有信用卡。


    「咦?」


    「咦什麽咦?快把偷喝的飲料還給我!還有,你的錢包應該加條鏈子,隨便塞到褲子口袋裏,小心被人扒走。」


    「小田桐先生的身體裏好像藏了一個囉嗦的老媽喔……我剛好沒有零錢耶,真傷腦筋——咦?」


    雄介不經意地拾起頭,嘴邊浮起凶惡的笑容。他突然飛身向前,快步走著,接著抓住剛從剪票口出來的某人;露出燦爛笑容的他摟著嬌小男孩的脖子,男孩顫抖著交出自己的錢包。從他的錢包中拿出零錢之後,雄介笑嘻嘻地走回來。


    「哎呀,讓你久等了,小田桐先生,我有零錢羅!」


    我使出全力往他頭上巴過去,接著將他的手臂一左一右地夾緊。


    「不要這樣!冷靜一點!我現在馬上拿去還他!」


    我壓製住掙紮的雄介,抬起頭,正好與前方發抖的人四目交接;我認識這個用帕巾遮住口鼻的人。


    「幸仁?」


    忍不住脫口而出之後,對方也點了點頭;他取出一把扇子,在上頭振筆疾書。


    『是繭墨大人叫我來的。』


    他寫的字很沉穩。


    可是本人已經快要哭出來,滿臉通紅。


    *  *  *


    「沒想到我要接的人會是你……白雪最近還好嗎?」


    幸仁用力地點頭,手上拿著雄介請我喝的蘋果汁。他一邊喝,一邊怯怯地看著維介。


    我想都沒想過他就是我要接的人,不過「一看到就知道是對方」的人並不多,幸仁的確是其中之一;見到他卻讓我的心裏升起難以言喻的不安。


    水無瀨家的事件應該已經結束了啊。


    神被創造出來,接著死去。


    「幸仁,為什麽你會來這裏?知不知道為什麽小繭叫你來這兒?」


    幸仁搖頭,手裏拿著蘋果汁與扇子的他露出為難的神色。當我接過他手中的果汁罐,他便從胸口抽出一封信,上頭的漂亮字跡似曾相識。


    是白雪寫的信。


    看樣子他來這裏的目的是替白雪送這封信給繭墨。為什麽白雪要寫信給繭墨?盡管心中的不安逐漸擴大,但是詢問送信的人也無濟於事。


    「我明白了。辛苦你大老遠跑來,打算見到繭墨之後就立刻回去嗎?如果有時間的話,我們一起吃晚餐吧!我記得……事務所裏已經沒有食材,買幾個車站便當回去吃好了,我請你。」


    聽了我的提議,幸仁趕緊搖手,表示不必替他費心,反而是雄介不識趣地湊過來說:「你要請客啊!」於是我不爽地揍了他一拳。幸仁再度伸手至胸前找著,他明明穿著黑色襯衫搭配薄皮夾克,一襲完全現代化的打扮,卻總是把東西收藏在胸口,實在讓人搞不懂。就在我想提出建言時,幸仁取出了一個信封,我靠過去看著信封的內容物,隨後忍不住發出驚呼。


    「這是……!」


    「喔喔!」


    雄介開心地附和著。隻見信封裏裝著一張樸拙的繪畫,畫著兩名穿著和服的小女孩,手牽著手一起玩樂,旁邊還有一名神似白雪的女性看著她們兩人;畫的角落畫著許多紅色與黑色的金魚,上頭還寫了一些字:


    我們過得很好。


    「真的嗎?太好了。」


    「她們看起來很有精神,嗯——真開心。」


    我打從心底感到安心,雄介也很高興。我們同時想起那兩個小女孩的模樣,被人當成金魚養大的她們甚至不懂如何表達自己的情緒,現在卻連寫字都學會了。


    更紗與蝶尾現在過得很好。


    *  *  *


    「好了,我們先回事務所吧。小田桐先生,上次那包煎餅還有剩嗎?就是那包不知道是不是你心血來潮買的煎餅。」


    「什麽時候輪到你說話了?那包煎餅是房東太太請我買的,我忘了帶回去給她……沒想到是你偷吃掉的!」


    我一邊和雄介抬杠,一邊快步走著。幸仁很怕人多的地方,正不安地看著四周,我們這個小旅行團的團員看到導遊走太快而害怕地停下腳步;我回頭看他,正想叫他「不要離我太遠」時——


    我突然感覺到一道視線。


    好像有人正在看我。


    我不禁巡視起四周,卻沒有看到有誰在注意我,人潮紛紛避開我身邊走了過去,雄介與幸仁則一臉疑惑地看著我。當我正覺得自己弄錯而想再次邁開腳步時……


    有人拉了我的衣服一下。


    像是有個小孩在旁邊拉著我一般的感覺。


    我再次回頭,隻見一抹柔和的色彩飄進視線範圍內,有個女孩站在貼滿某片牆麵的照相機廣告前,身上穿著櫻花色的洋裝,裸露在外的手腳包裹著繃帶。


    蜂蜜色的眼珠和我四目交接,她麵無表情地望著我。


    「那個女孩是誰?你朋友嗎?」


    雄介問。當我正想回答他時,女孩倏地閉上眼睛,嘴唇喃喃地說著無聲的語言,包著繃帶的腳倒向一旁。


    彷佛緊繃的線突然被切斷一般,燈當場倒了下去。


    *  *  *


    我趕緊衝到她身邊,在洶湧的人潮中抱起纖細的她。她的臉上冒著豆大的汗珠,呼吸急促,好像發燒了。


    先找個地方讓她休息好了。


    我抬起頭尋找可以休息的地點,此時一名站員出現在再度湧入的人潮當中;當我正想出聲喊站員過來時,雄介在我身邊蹲下,將手搭上我的肩膀,並轉頭看著旁邊。


    「——————小田桐先生,看這邊。」


    他用食指指著旁邊的地上,我看著他手指向的地方,忍不住張大雙眼。


    燈的影子完全不成人形,輪廓歪七扭八,有點類似糖果工藝品的感覺。


    「嗚、嗯……嗯……」


    她發出痛苦不堪的呻吟,影子跟著劇烈地搖晃著。看見這奇異的現象,幸仁也十分訝異。


    「——————這個女孩……不是正常的人類吧?」


    最好不要讓人看見她比較好。


    雄介很認真地提出建議。我沉默地點點頭,抱起燈,要是讓路人看見燈的影子,一定會引起騷動,最好趁人跑去通知站員前離開這裏。我們混在人群之中,朝出口前進。


    車站的南邊出口外麵有個小小的廣場,廣場中央有個噴水池,旁邊聚集了一大群鴿子。我脫下西裝外套,鋪在噴水池的石頭圍欄上,讓燈躺在外套上,摸著她滿是汗水的額頭,感覺到極高的熱度。


    「雄介,能不能幫我買點飲料?最好是水,或是運動飲料之類的。」


    「好,我去買。」


    把錢包交給雄介之後,他馬上出發去買飲料。燈不停地發出呻吟,她的影子和噴泉的影子混在一起搖晃著,卻在不安定地搖動後又突然停了下來。燈張開眼睛,低聲呢喃著:


    「這裏……是哪裏?」


    蜂蜜色的眼睛中有我的影子,近乎金色的茶色雙瞳盈滿淚水。


    她眯著眼問。


    「日傘……?」


    包著繃帶的手掌輕輕摩挲著我的臉頰,她用不甚清楚的發音說:


    「你……一直陪著我嗎?」


    謝……謝。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應,決定先不驚動她,慢慢地將她的手放下,沒想到燈還是察覺到了。


    「———————你不是日傘?」


    「好久不見……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小田桐,小田桐勤。」


    「……小、小田桐?」


    燈困惑地歪著頭,眼睛漸漸地張大。我慌張地繼續說下去:


    「還記得嗎?你剛才在車站昏倒了,所以我和朋友將你帶到這兒來。」


    「我不記得了,完全不記得。」


    燈語氣僵硬地回答,搖了搖頭,長長的頭發搖曳著。她語音顫抖地重複著我的名字。


    「小田桐……勤。」


    燈忽然站起,卻隨即因為腳軟而癱坐下來,包裹著繃帶的腳猶自顫抖不已,腳上那雙纖細的室內拖鞋讓她看起來更增添柔弱的感覺;她拚命地想移動自己的腳,卻使不出力氣。就在幸仁來回踱步時,雄介抱著四個寶特瓶回來了,他一臉吃驚地停下腳步。


    「為什麽……為什麽我站不起來?」


    「為什麽她站不起來?她本來就沒辦法站嗎?」


    「不是,她應該是太累了。燈小姐,請不要太勉強。」


    我伸出手想攙扶她,卻被她用力甩開。


    幾隻鴿子飛起來,羽毛跟著飄落在噴泉之中,我的手掌傳來些許疼痛感。燈怱地抬起頭。


    不知為何,她露出一臉想哭的痛苦表情。


    「不要管我!我不認識你不認識你不認識你不認識你,我不會跟你當朋友的!我不認識你啦!我才不認識你這種人呢!」


    她先是孩子氣地大吼,又突然將手放在噴泉上,撐著站起身;我的西裝外套被這麽一推,有一半以上都泡到噴泉裏,我趕緊拿回外套,放在她身邊。燈蹣跚地走出兩、三步後又跪了下來,長發垂到地上,淺茶色的發絲閃閃發光。


    她以小小的手抱著頭,眼淚啪答啪答地滴到地上。


    「——————我想回去。」


    淚珠不斷地自那雙大眼睛落下,她皺著臉哭訴著:


    「————我想回去日傘那裏……」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燈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她的影子又開始晃動。雄介聳聳肩,幸仁則像是遭遇鬼打牆似地在原地走來走去。四周的人群逐漸注意到這邊的異狀,但燈一點兒也不在意。我摸著她纖細的肩膀,她不為所動地低垂著頭。我對著她的背影說:


    「不想和我當朋友也沒關係。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帶你去找日傘,可以告訴我他在哪兒嗎?」


    「小田桐先生,你真的要帶她去找她朋友?你還是一樣,爛好人一個,人家明明不理你,你還對她這麽親切,簡直是超級被虐狂的行為,不要做比較好吧?」


    雄介嘲諷似地說著。我聳了聳肩,轉頭看他。


    「少囉嗦!你幫我帶幸仁回事務所吧。她走不動,不能就這樣丟下她不管。」


    我將沾濕的西裝外套丟給他,用下巴指了指幸仁;聽到我說出他的名字,幸仁跳了起來。我背對著燈蹲下,她似乎察覺到我的意圖,盡管還是不肯跟我說話,卻遲疑地伸出雙手。我握著她的手將她背起來,她的身體比我想像中的還要輕盈許多。


    不像真人,比較像娃娃。


    「哎唷,我不要帶他回去啦,我也要跟你去!光靠小田桐先生一個人絕對沒有力氣一直背著她走,而且,其實我對這個小小姐也很有興趣呢。」


    雄介咚咚咚地敲著燈的影子,燈的影子又開始漸漸扭曲。的確,隻有我一個人陪燈也滿不安的,但要是雄介一起來,就沒有人能帶幸仁回事務所了。這時,幸仁迅速地打開了扇子。


    『我可以跟你們一起去,不需要擔心沒人帶我回去。』


    也許幸仁是不敢和雄介單獨相處才這麽提議的。


    就這麽決定了——先把燈送回日傘身邊,我們再一起回事務所。我們依照燈的指示走向私營地鐵站、買好車票、搭上前往隔壁市鎮的車,明亮的車廂內空無一人。我讓燈橫躺在稍微起了些毛球的布麵座椅上,用幸仁的扇子替她揚著,她疲憊地閉上眼睛休憩。


    沒多久,電車緩緩駛動,過了一站、兩站,還是沒有人上車。此時,我突然想起剛才忘了問燈要在哪一站下車。


    「燈小姐,抱歉……忘了問你,要在哪一站下車?」


    當我碰到燈的肩膀,她的頭立刻垂了下來。


    燈好像昏過去了。


    她的影子劇烈地晃動著。


    像是跳樓自殺的屍體。


    *  *  *


    「我覺得我們應該先下車,你看它……」


    雄介踢著地板,隻見燈的影子已經變成很詭異的形狀。


    影子的骨頭突出身體,激烈地抖動著。


    「再不想想辦法就糟了……」


    我接受了雄介的建議,隨便在某一站下車,小心地避開站員,往幸仁在車上看到的公園前進;幸仁似乎在剛才的慌亂狀況下看見這座公園沒有人在,當我們走到公園時卻看見一個小女孩在裏頭玩耍。


    小女孩沐浴在金色陽光下,身上的純白洋裝閃閃發光。


    年約五歲的她穿著華麗的洋裝,獨自坐在玩沙區。發現有人接近後,她轉過頭來,臉上掛著純真的微笑。


    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氣。


    小女孩穿的是純白色的歌德蘿莉風洋裝。


    頭發和發飾也是白色的。她天真無邪地笑著,小小的手抓住沙子後往外一撒,轉過


    身麵對我們。


    紅色的眼睛眨呀眨的,她開心地笑了。


    她怱然拉著裙擺,朝我們屈膝行禮。


    我的肚子內部突然劇烈地蠢動,隨即恢複平靜,像是從來不曾發生過變化。


    眼前的小女孩讓我聯想到繭墨。


    「嗯……嗚……嗚……」


    背上的燈發出痛苦的呻吟,咒語似乎在這一瞬間解開了。她應該隻是個來公園玩耍的小女孩,沒事的……我試圖冷靜下來,讓心髒別跳太快,同時快步走到樹蔭下—小女孩一邊笑著,一邊跟了上來。就在燈的影子完全消失在樹蔭下時——


    「不、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燈聽起來比之前更痛苦,我趕緊走到有陽光的地方——公園的長椅旁,看樣子若讓燈的影子消失,她會更不舒服。我讓燈躺在長椅上,替她擦去臉上的汗水,剛才的小女孩一臉疑惑地歪著頭,伸出手想摸燈,結果被我阻止。


    「不可以喔,不要摸她。你的爸爸媽媽在哪裏?」


    「麻麻?拔拔?」


    小女孩歪著頭,說話的語調十分童稚。過了一會兒,她搖搖頭說:


    「沒有。」


    沒有?她的意思是父母現在不在這兒的意思嗎?


    小女孩彎起嘴角,笑著觀察燈。幾滴汗珠自燈白皙的額頭滑下,她痛苦地不停呻吟,自纖細的喉嚨陸續發出的呻吟逐漸拉長為沉重的哀號。


    「嗚、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哇啊……哇哇……」


    幸仁睜大雙眼,不住後退。隻見燈的影子完全扭曲,扭曲成一個超現實的角度,手臂也比之前更纖細,頭部整個折成橫的;然而現實中的她並沒有任何變化,隻有影子不斷地變形。


    「啊、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著不斷慘叫的燈,直覺告訴我——


    這一定是生死交關的狀態。


    「該怎麽辦呢……該怎麽救她……」


    「我也不知道,不過這些超能力者想必經常遇到這種危急的狀況,應該有什麽解決方法吧?」


    但是現在好像不是詢問燈解決方法的好時機,她弓起背不停哀號。陌生的小女孩麵帶微笑地看著燈,彷佛把欣賞正在痛苦慘叫的人當成餘興節目一般,她的眼神讓我的背脊升上一股寒意。


    小女孩忽然抬起手,右手的小小手指頭慢慢地動了。


    她用手指做出狐狸的形狀。


    「嘎嗅!」


    狐狸的嘴張開了。看到小女孩的動作,我靈光一現,抓起燈的手,讓她的手也做出一個狐狸的樣子,同時讓狐狸的手影倒映在地麵上;接著,燈的影子倏地停止扭動,變形的影子又恢複成人形,取而代之的是用手做出的影子開始動了起來,小獸的臉左右晃動,聞著四周的味道。


    它的身邊還有另一隻狐狸,第一隻旁邊出現了第二隻,接著第二隻旁邊出現了第三隻,彷佛手增加了一般,影子做出來的動物越來越多了。


    最後總共出現了六隻狐狸,它們同時張開了嘴。


    影子們突然跳起來,咬住幸仁的影子。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這是什麽東西啊!」


    「……啊?」


    我不禁呆了。幸仁一邊尖叫一邊逃著,雄介則因這詭異的場麵而捧腹大笑,當狐狸們啃咬著幸仁的影子時,他的皮外套竟同時出現被野獸咬破的痕跡。他慌張地脫下外套、丟在地上,狐狸們一擁而上,爭相啃著皮外套;略有硬度的外套皮開肉綻,因激烈的啃咬而飛往半空。


    狐狸們興奮地吃下捕獲的獵物。


    整件外套就這麽憑空消失。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幸仁哭喊著,但是狐狸們還不滿足,再度張開嘴巴。看著狐狸們張牙舞爪的模樣,我發現一件事。


    這些狐狸是不是肚子餓了?


    「我說……雄介,它們……」


    「哈哈哈哈!雖然覺得這不是好笑的事情,可是……哈哈!」


    「不要過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幸仁淒厲地哭喊,不停躲避著狐狸們,張著血盆大口的狐狸們緊追在後。他使勁吃奶的力氣在公園內竄逃,然後逃往樹蔭底下。生於影子的狐狸們似乎無法進入樹蔭底下,無計可施地停止追逐。


    「啊、太詐了吧,這小子——」


    「總覺得……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


    狐狸們聚集在一起,聞著空氣中的味道,接著同時奔馳起來,朝著我跟雄介衝過來。


    「哇啊啊啊啊啊啊!果然跑來我們這裏了!幸仁這笨蛋逃個什麽勁啊!」


    「…………」


    「小田桐先生不要靜靜地光逃跑好嗎!真是的,就隻有這種時候跑得特別快!」


    我不顧雄介的抱怨,全力奔跑著,一路逃到樹蔭底下,雄介也跟著衝了進來。狐狸們懊惱地動了動嘴巴,隨即回到燈的身邊,公園裏除了躺在長椅上的燈以外沒有其他人。我不經意地看向旁邊,發現穿著白衣的小女孩也跟我們一起站在樹蔭底下。


    她天真地笑著,接著抓起裙角,再次向我們屈膝行禮。


    「這個小孩……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啊?」


    雄介訝異地低聲呢喃。她是住在這附近的孩子嗎?真是個詭異的孩子。


    我站在原地眺望著整座公園,晴空下的溜滑梯與蕩秋千受到陽光的照射,閃閃發光,清爽的微風吹拂著臉頰。幸仁為了讓影子藏在樹蔭下而靠了過來,躲在我背後,技巧性地與雄介保持一定的距離。


    「接下來該怎麽辦呢?」


    「…………我也不知道。」


    雖然燈已經停止哀號,好像安靜下來了,但我還是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才好;狐狸們並未消失,窩在燈的身邊伺機而動。就在我發出歎息時——


    「怎麽會……」


    ——————噗滋。


    我聽到某種濕潤的水聲,燈纖細的手腳同時噴出鮮血,紅色的血滴一串串落在長椅上,幹燥的沙地染上濕潤的顏色。


    在周圍一片祥和的景象之中,隻有長椅上正上演詭異的一幕。


    再次聽到濕潤的水聲時,我忽然理解那是什麽聲音。


    那是牙齒咬進肌肉的聲音。


    「哇、哇啊……」


    「小田桐先生,你快看那邊……」


    「我看到了!」


    狐狸們竟然開始攻擊燈。沒想到它們會攻擊自己的創造者,但是它們真的開始啃咬起燈的身體,燈的手腳肌膚被撕開,鮮血汩汩地流出。狐狸們時而仰天長嘯,一副憤怒地想吞掉獵物的樣子。這時我終於知道為何燈的影子會變形。


    因為這些野獸們餓了。


    既饑餓又幹渴,所以獸性大發。


    「等一等,小田桐先生!你想幹麽?」


    我踏出樹蔭外一步,狐狸們同時抬起頭,我拍掉雄介抓著我的盾膀的手,如此表示:


    「不用擔心,我也不想被它們吃掉,我沒有偉大到為了救人而犧牲自己,隻是想引開它們,沒有力氣時會再回到樹蔭這裏。」


    說完,我奮力向前衝,狐狸們也瞬間朝我衝了過來。我避開它們跑著,穿過溜滑梯下方並跳過蕩秋千。


    就當作自己正在玩捉迷藏好了,有種同時得躲開六個鬼的感覺。


    但是它們實在跑得太快了。


    「嗚————」


    手被咬到之後,我驚慌地改變方向。這六


    隻狐狸基本上是同時行動的,並不會使出包圍戰術攻擊我:即使如此,要從它們的追殺中逃開依然頗為吃力,我開始後悔這些日子不該一直待在家裏,在心裏對著一臉不滿的繭墨說了聲:「對不起!」


    小繭,一直窩在家打掃的確不太好呢!


    光是拿著抹布擦地板並不能鍛鏈體力。


    喉嚨開始發出如吹笛般沉重的聲音,快要沒力的我跑進樹蔭底下,無力地跪倒在地,汗水滴在地上,滲進土壤裏。回頭一看,狐狸們還不肯放棄,在樹蔭四周來回巡視,沒多久又跑回燈身邊。


    一抬頭,隻見雄介半閉著眼睛盯著我。


    他沉默地指著公園的時鍾,看到上頭顯示的時間,我忽然感到絕望。


    原來才過了短短幾分鍾啊。


    「你欠我一次喔,知道嗎……」


    「…………拜托了……」


    雄介開始暖身,接著開始往前衝。


    *  *  *


    雄介的運動神經遠勝於我。


    但是人類全力奔跑的狀態隻能維持寥寥數秒,即使時快時慢地跑著也還是會累。我和雄介輪流跑,卻總感覺時間過得好慢,燈的影子又開始變化,我有點擔心這樣的狀況會一直持續下去。此時幸仁打開扇子,非常肯定地表示「不可能」。


    『她的超能力一定有用完的時候,現在影子野獸們因為肚子太餓而發狂,隻要它們累到沒辦法動彈,應該就會和主人的影子同化,然後休息。』


    「既然如此,你也給我出來跑一下吧!」


    沒多久,被雄介踹出樹蔭的幸仁開始尖叫著奔跑起來,現在正露出快嚇死的神情滾倒在地上,白衣小女孩興味盎然地看著我們幾個表演。


    但是我們一點都不覺得有趣。


    「唉唷——我不行了啦!真的……哈、哈——這些混蛋……要跑多久才會滾去休息啊……唉、糟糕……」


    「哈、哈……我也不行了,再也、再也跑不動了……」


    「…………」


    躺成大字形的幸仁喘到無法說話,小女孩跑過來敲敲我的額頭,想替我加油,但我也已經無法動彈,狐狸們又跑到燈的身邊張開大口。


    到底要怎麽辦才好呢?又不能見死不救。


    難道隻能貢獻自己的身體,代替燈被吃嗎?


    這樣似乎比眼睜睜看著燈被吃掉來得好。


    當我下定決心、打算離閱樹蔭時,雄介拉住我的頭發。


    「等等……我不……知道你這個……已經快走不動的人在亂想什麽……可是……不要太濫用你的……同情、同情心好嗎……」


    「可是……我不能……丟下她不管……」


    我們趴在地上說話,幸仁滾了過來,打開扇子寫了些什麽。


    『我們放棄吧。』


    「我知道你累了……可是……能不能……開口用講的!」


    雄介揍了幸仁的頭,他的毛筆因此掉在地上。我伸出手想替他撿起毛筆時,忽然想到一件事。


    「雄介……」


    「什麽事,小田桐先生……」


    「那些野獸們……肚子餓了吧?」


    「沒——錯……那又怎樣——」


    雄介沒什麽興趣地回答著。我看看毛筆,又看看幸仁;雄介眨眨眼睛,似乎懂了我想說什麽,露出詭異的笑容。


    幸仁不安地來回看著我和雄介。


    「也就是說要給它們食物羅?」


    「隻要有吃的,它們就不會咬人啦。」


    幸仁的臉唰地蒼白起來。


    我和雄介同時抓住了試圖逃跑的幸仁。


    *  *  *


    顫抖的筆尖點在沙地上,充分蘸上的墨汁被沙地吸收,幸仁一運筆,筆尖便沾上細細的沙粒,嘶啦嘶啦,文字就此完成。


    「蛙」


    文字完成後開始變形,從末端開始融解,幻化成青蛙的雙足、接著是身體;以淡墨繪製出來的青蛙跳出地麵,落在幹燥的沙地上。


    水無瀨一族的特殊能力是將文字具體化——不管看幾次都會讓人目眩神迷的絕技。


    狐狸們開始聚集在青蛙四周。在青蛙跳躍的瞬間,其中一隻狐狸張口吃掉了青蛙的影子,青蛙跟著消失在空中。狐狸們抬起頭不停地咀嚼著。


    「一開始用這招就不用跑得那麽累了……」


    「也對……都怪我們太晚想出這辦法。」


    幸仁淚眼婆娑地寫著。盡管他剛才曾一度奮力抵抗,但在聽了我的說明後,他就乖乖照做了。現在的他正努力地寫著,好像從來不曾反抗過一般。


    難道他以為我們兩個打算抓他去喂狐狸,才會那麽害怕嗎?


    狐狸們不停地吃著那些跳躍的青蛙,看樣子事情進展得滿順利的;然而我的預測還是過於樂觀。


    因為青蛙的數量根本不夠它們吃。


    狐狸的數量有六隻,幸仁一次卻隻能寫出一隻青蛙,毛筆在沙地上寫字的速度也比在紙上寫緩慢許多;除了樹蔭底下,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寫。


    不知不覺中,狐狸們分成兩支隊伍,三隻留在原地,其他三隻又跑回燈身邊。


    關於它們回去的原因,眾人心知肚明。


    「奇怪了,它們應該不具備思考能力,為什麽突然變了?」


    「它們的行動不是來自於思考能力,隻是源於肚子餓而想尋找食物的本能,它們會往任何有食物的地方靠過去。」


    雄介憤恨地說著。幸仁拚命地寫,速度明顯地減慢,光靠青蛙根本搞不定這幾隻饑餓野獸,它們一口就吃掉一隻。


    「能不能寫出其他動物呢?比青蛙再大一點的……鳥,或是狗比較好,寫出來的動物若能自己逃跑,或許能拖延更多的時間。」


    在我的詢問之下,幸仁再度打開扇子,用分岔的筆尖寫字:不過,分岔的筆已經無法在扇子上寫出清楚的字跡,於是幸仁開口說:


    「我的……修行不夠……還是隻能……寫青蛙。」


    「你這家夥在上次的事件之後,還是沒好好修行啊?快找座深山修練一下吧!讓瀑布衝一衝也好!」


    「雄介不要亂出主意啦,沒有人能預料到現在會遇上這種狀況啊!還有,你對修行的定義似乎有點奇怪。」


    「都這種時候了,還要挑我語病吐槽!」


    狐狸們再次聚到燈的身邊,盡管數量減半,可是它們的目的並未改變。一陣可怕的聲音傳來,我又見到燈身上流出紅色血液。


    難道又要開始跑給狐狸追了嗎?就在我做好準備要往外衝時——


    「啊——————我想到了,有個很快的生物。」


    雄介突然這麽說著,不知為何,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是為了自己想出的主意而吃驚。我和幸仁對看了一眼,幸仁震驚地不斷眨眼。


    「幸仁,我問你,除了青蛙你還能寫什麽?」


    「…………?」


    幸仁猛力地搖著頭,雄介用力抓住他的盾膀;幸仁發出小小的慘叫聲,雄介胡亂地搖晃著他的肩膀並大喊:


    「沒錯沒錯沒錯!你還能呼喚出另一個生物啊!」


    我在腦中回想著水無瀨一族的事件,還有曾經見過的各種生物:老鷹、猴子、豹、老虎,還有龍,卻不太記得幸仁除了青蛙之外還能寫出什麽……


    「啊!」


    ——————我想起來了!


    但是,讓幸仁寫出那玩意兒真的沒問題嗎?


    「你確定?」


    「當然確定!反正我們也沒其他辦法啦。」


    我們兩個交頭接耳地討論。


    幸仁惶恐地握緊手上的毛筆。


    *  *  *


    幸仁小心翼翼地拈掉沾在毛筆筆尖的沙子,將雜亂的筆尖整理成束,隨後拿起吸滿墨汁的毛筆,手停在半空中,墨汁滴在地上,留下黑色印記。他一度抬頭看著天空,屏住呼吸,接著認真地盯著眼前的沙地;下一秒,他將毛筆貼近地麵,謹慎地以豪邁的寫法迅速地寫著。


    拉下最後一豎之後,幸仁緩緩地拿起毛筆。


    他看著寫完的字,大大地吐了一口氣。


    白色的幹燥沙地上,出現一個頗有氣勢的字。


    「神」


    我們屏氣凝神地看著它。「神」突然開始動了起來——沒有風的沙地突然流動了起來,「神」開始震動,即將產生變化。


    它的變化比我之前看過的還要劇烈。


    地麵凹陷出字的形狀,就像描繪出一朵曼陀羅花似的,周圍的沙轉動起來,震動逐漸增強,「神」也跟著用力地扭動起來……


    接著,它突然脫離地麵,就這樣以小碎步走了起來。


    「啊,幸仁那麽認真的寫出來的字卻……」


    「很明顯,這家夥一點兒長進都沒有。」


    幸仁捧著緋紅的雙頰,不肯說話,可能是因為自己的能力不足而感到難堪。「神」堂堂正正地站立在地麵上,在一片祥和的公園之中,它的存在顯得特別突兀。


    「神」字的影子完整地躺在它的腳邊。


    「真想讓繭墨小姐也看看這玩意兒。」


    「她一定會發出淒厲的慘叫聲……」


    繭墨很怕那種超越她理解範圍的奇怪生物,要是看見這個東西,她應該會發出前所未聞的可怕慘叫吧?


    我並沒有特別想聽她的哀號。


    狐狸們抬起頭,開始跑了起來,但是它們似乎感覺到危險,隻肯在「神」的身邊繞來繞去,嗅著氣味。「神」並未察覺到迫在眉睫的危機,依然神氣地用兩隻腳站在原地。突然間,其中一隻狐狸張開口,朝「神」衝了過去。


    下一秒,被狐狸咬住的「神」開始奔跑起來,它甩開了狐狸們,用最快的速度跑著—它衝到溜滑梯,從上麵滑下來,接著跑進玩沙區、來到蕩秋千旁,甚至還有空坐上去蕩了幾下。它飛馳的腳邊卷起陣陣狂沙。


    我們忍不住讚歎。


    「好快喔……」


    「這隻『神』跑得真快……」


    「不愧是『神』。」


    「爛歸爛,既然叫做『神』,還是有一定的功力在吧……」


    滿臉通紅的幸仁又將身體縮了起來。「神」將狐狸們遠遠拋在後麵,繼續跑著,過了沒多久,它與狐狸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狐狸們開始放棄追逐,又回到燈的身邊。就在它們張口快咬到燈時,狐狸的輪廓開始崩壞,重新恢複成六個手影,接著全都歸位至原來燈的手掌所在的位置——它們就這樣沉寂下去了。


    看樣子事情已經告一段落。


    但是「神」還在公園裏來回奔馳。


    「該怎麽處理那個東西?」


    「嗯……隻能丟著不管了吧?」


    我瞄了一眼猶自暴衝的「神」,接著朝燈的方向走過去。她恍惚地睜開蜂蜜色的眼睛,歪頭看著我。


    彷佛正在作夢般的眼神。


    「————謝謝。」


    難道她又把我誤認為日傘了嗎?正當我的腦海中浮現這個念頭時,她繼續說了:


    「小田桐先生,還有……大家。」


    「咦?」


    「啊?你是指我們嗎?」


    當我用手帕壓住燈的傷口,她便順從地抬起手並小聲地說:


    「我一直醒著,知道大家是怎麽幫我的……我一直看著你們喔。」


    大大的眼睛微微眯起,燈似乎笑了一下。


    她僵硬地微笑著說:


    「謝謝大家,非常非常謝謝你們。」


    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才好的我們幾個麵麵相覷;雄介直爽地笑著,幸仁的臉又紅了。我們並沒有幫到什麽忙——當我正想這樣跟燈說的時候,她閉上了眼睛。


    「————對不起。」


    為什麽要道歉昵?


    她用顫抖的手摸著我的手,我的手指正好碰到她剛才被咬的傷口。她難過地低下頭。


    「真的、真的很抱歉。」


    我看著拚命道歉的她,正想開口說些什麽,然而就在此時——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雄介忽然大叫,我回頭想看看發生了什麽事情。


    隻見「神」正往公園外頭跑了出去。


    「神」卷起一片塵埃,越跑越遠,它到底想跑去哪裏呢?它遠去的背影不帶半點猶豫,筆直地朝著自由飛奔而去,我們幾個驚愕地目送它離開。


    以驚人速度離開的「神」,其背影竟然耀眼而令人眩目。


    *  *  *


    「————小燈!」


    日傘高聲呼叫著燈的名字。開車出來尋找燈的他看見我們,急忙下車並關上車門衝了過來,我背上的燈舉起手輕輕揮舞著。燈恢複意識之後,我們再次搭上電車抵達最近的車站,再轉搭計程車到日傘家附近。在燈的指引之下,我們通過複雜的路線,從半路開始步行;在奔跑中耗盡體力的我背著燈走著,顯得更加辛苦。


    不過我的辛苦終於告一段落。


    「燈小姐為什麽不說一聲就跑出去呢!還受了這麽重的傷……您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對不起,日傘。」


    「為何您總是這樣?您可以把所有事情交給我來處理啊……」


    日傘說話的聲音漸漸變小,最後完全消失;接著,他用一種突然驚醒的眼神看著我們。雄介聽到他謙卑的用字遣詞,疑惑地瞪大眼睛並吹了聲口哨,日傘困擾地搔了搔臉頰。


    「啊、那個……麻煩你們了,年輕人……真的很抱歉!小燈有點事情要處理,所以突然離開家裏,給你們添麻煩了,真的很不好意思,對不起啊!幸虧有你們在,小燈才能安全回來……」


    燈倚著日傘的手臂佇立於地,日傘眼神遊移地看著左右,接著像是下定決心似地轉身看著我們幾個。


    他的神情一變,深深地彎腰鞠躬。


    「感謝你們,我不會忘記各位拯救了燈小姐的大恩大德。」


    露出認真的眼神說完之後,他抬起頭,又轉換成爽朗的語氣。


    「那麽,我要帶小燈進去療傷了,就此告別!原諒我無法送你們出去,之後再找機會好好謝謝你們,也替我向繭子問好。」


    「請別這麽客氣,畢竟是我們自願幫忙的。燈小姐,祝你早日康複。」


    「我肚子餓了耶——好痛!」


    我狠狠踩了雄介一腳,麵帶微笑地朝日傘他們揮了揮手。原本靠在日傘身上、緊閉雙眼的燈,在此時微微張開眼睛說:


    「再……見。」


    她虛弱地揮了揮手。


    看見她的微笑,再辛苦也值得。


    她的笑容就是最好的感謝。


    *  *  *


    「小田桐先生真的是——爛好人!你是m吧,m!不然就是草食男。」


    「你啊……是不是搞混了很多名詞的定義?幸仁也累了吧?抱歉,你明明長途跋涉到這裏,卻又陪著我東奔西跑。」


    「…………」


    幸仁用力地搖頭,似乎是想表示:「不用說抱歉。」我們三人走在被夕陽染紅的道路上。剛剛應該請計程車司機等我們一下的,但是忘了先跟司機講好,這下不知道得走多久才能招到計程車。


    我的身體很疲憊,但是心情還不錯。


    我對無端卷入救人行動


    的兩人感到抱歉,但是之前鬱悶的心情已經好了一大半。看著開始昏暗的天空,我一瞬間感覺到海風吹拂著耳朵的感覺;泡在海水裏的幻聽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我對此感到很驚訝。


    夏天的大海已經遠離我的生活。明明是短短數日前才見過的景象,卻好像是很久以前發生過的往事。


    我可以忘記自己所做過的事嗎?我不能勸自己「多想無益」,明知道應該牢記那次的教訓,卻不得不想辦法遺忘過去,繼續向前走。


    我用力握緊拳頭。說到底,今天的事情不過是自我滿足罷了,我隻是想逃避心裏的罪惡感,才為了燈到處奔走;即使如此,我依然想說服自己「就算隻是自我滿足也沒關係」。我不想質疑自己的動機,隻想勸自己——沒關係。


    我沒事。


    我依然能夠幫助人,也還能為了某人而去做些什麽。


    「對了,小田桐先生,今天的事情算你欠我一個人情喔?」


    「嗯,先讓我請你吃飯吧!隻要在我的預算範圍內,你想吃什麽都行;至於今天的辜情,我會再找機會報答你。」


    「真的假的?這樣可以嗎?但是合乎你預算內的食物大概隻有牛丼那一類的便宜餐點吧?至少也帶我們去吃一下家庭餐廳啊!我要家庭餐廳!」


    「不用擔心啦,偶爾吃一次家庭餐廳我還出得起……等等,先讓我檢查一下錢包,等我一下。」


    「咦……」


    這時,有輛摩托車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簡單鋪設的道路上揚起陣陣塵埃,塵埃讓我們聯想到某個東西,不由得對看了一眼。


    「關於那個東西……該怎麽辦?那位小姐叫白雪嗎?要是被她知道的話……」


    「————!」


    幸仁臉上的血色唰地消退。我們能猜到幸仁會因此受到什麽樣的責罰,於是又再度對看一眼。


    想了又想,我們依然想不到解決方案。


    「先瞞著族長吧,也隻能這樣了。」


    「對啊,反正那個東西看起來不像有害物體,整個生物鏈也不會因為它的存在而解體啊……我覺得啦——」


    「…………!」


    雄介扯了一大堆意見表示讚同,幸仁用力點頭。我雖然不願意隱瞞白雪,但是想起她的樣子,又覺得讓她知道並非明智的決定。


    利用水無瀨家的超能力創造出奇怪的生物,甚至讓它逃走。


    要是我們真的跑去跟白雪坦白的話,可能很難活著回來。


    「好!決定了,來去吃肉吧!吃肉!」


    「我剛好有預算可以去便宜烤肉店吃飯,幸好之前有去銀行領錢……幸仁喜不喜歡吃烤肉?」


    「……喜歡!」


    我的錢包可能會因此而大失血,但是偶爾在外麵吃飯也不賴,總比一直待在事務所裏好。


    一直在家裏哀聲歎氣,不斷懊悔下去又有什麽幫助?


    沒有任何幫助。


    我看著沿路尋找烤肉店的雄介與幸仁的背影。如果隻是這樣看的話,他們兩個就像是普通的男生;趁這個難得的機會,讓他們兩個開心地吃一頓也好。思考到這裏,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在公園裏看到的那個白衣小女孩呢?


    剛才一個不注意,她好像就不見了。


    「小田桐先生,有輛計程車來了!我記得事務所前麵有家烤肉店吧?」


    「可以先回事務所一趟,再去那家店吃飯。」


    我對正舉起手招計程車的雄介做出回應。站在騷動不已的兩人身邊,我默默地想——不知道那個小女孩平安回家了沒有?她應該是住在那附近的小孩吧?我試著回想起她穿著純白衣裳的模樣,卻……


    ——————完全想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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