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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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圖:肥貓


    寫在這裏的是我的懺悔與後悔的證據。


    這件事現在才說也已經太晚,甚至說出這件事本身根本不具備任何意義。


    在我不長不短的人生裏,仔細一想,我總是任性而為地過日子。


    因為我總是裝作視而不見,所以有人死了。我一直不願正視這個事實,要說是基於什麽樣的理由才這樣做,我想,是因為我想繼續苟且偷生吧。


    我必須要這樣做,我隻能這樣做。


    要是不那樣忽視,我就無法繼續活下去啊。


    這樣辯解似乎也沒有什麽意思。


    畢竟我隻是想要個免死金牌而已。


    有人因我而死。這個事實囊法抹滅,不管用什麽理由加以粉飾我都逃避不了。不,更簡潔明確地說吧。


    我殺了人。


    這個事實無法消失,也無法被原掠。我再也承受不了這個壓力,所以,這是屬於我的——貪生怕死、總是逃避著的我——


    為了堅定決心而寫下的遺書。


    *  *  *


    我在一個很陌生的地方醒來。


    轉頭不看雪白的天花板並坐起身,在地板上躺久的緣故,全身酸痛。室溫很低,覺得好冷。腦袋瓜有一種大哭過後的茫然感覺。


    昨天發生了什麽事呢?這裏又是哪裏?一想到這些,頭就劇烈地疼痛起來。


    許多影像如跑馬燈閃過眼前。某人的身影在空中搖晃。


    我想起她張開雙手笑嘻嘻的樣子。悲慘的吊死屍已經分辨不出生前的模樣。


    勉強地吞下翻騰上湧的胃酸,摸著疼痛的肚腹,試圖緩和呼吸的速度。


    突然發覺牆角擺著一張輕便的床架。上頭有個毛巾包裹著的物體。


    邊邊露出一些淩亂的金發,那團物體像死了般一動也不動。


    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這時,枕邊的鬧鍾響了。一隻瘦弱的手自毛毯中伸出來抓住鬧鍾,接著毫不猶豫地扔出去。鬧鍾掠過我的臉頰旁,用力撞上牆壁摔個粉碎。


    同時,那人從毛毯裏跳起來,迅速地坐起身。


    「吵死人了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咦?小田桐先生你在這兒啊?」


    「………………雄介。」


    嵯峨雄介甩著頭發出喀喀的聲響,雙手交疊。他皺著眉開始碎碎念著什麽。


    「從夢裏醒來卻好像還在作夢一樣。不過一醒來就看見小田桐先生,可見剛才作的是惡夢。怎麽會這樣,喔?」


    他還是用半開玩笑似的口吻說話,跟之前一模一樣。


    他的態度讓我產生近乎害怕的混亂感覺,我回想著昨天發生的事情。


    旋花上吊自殺,那個幼小、天真的她已經死了。


    雄介盯著旋花晃動的屍體好一會兒之後,突然說他要回家。


    他甚至不想放下旋花的屍體,執著的樣子不太對勁。我有點不安,決定陪他回去他的公寓。


    繭墨還留在本家做後續處理,回到雄介家之後,他便躺上床靜靜地熟睡。我擔心他的狀況,於是留在他家過夜。我有些不太記得雄介在回家路上是何表情,隱約記得他似乎沒有哭泣。


    甚至覺得他彷佛露出了無聲的笑容。然而,現在的他又恢複成往日的模樣。


    就好像把發生的一切都遺忘了一樣。


    「算了。早安。為什麽小田桐先生會在我家啊?」


    「雄介……你不記得了嗎?」


    我戰戰兢兢地發問,難道說他的大腦自動消除了有關旋花自殺的記憶?


    雄介歪著頭,身體也傾斜到幾乎要跌倒的角度,突然又停下動作,輕輕地點頭。


    「…………………………………………啊——嗯嗯。算了,沒事。」


    他伸了伸懶腰後從床上跳下來,我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寬敞的客廳裏擺著床架與冰箱,他選家具的品味很獨特。地上還丟著許多雜物,包括一些小孩的玩具。


    看到左邊的牆壁,我停下來,緩緩地將視線自左邊的牆麵上移至別處。雄介打開冰箱,拿出瓶裝可樂與麥茶,將麥茶遞給我。


    「喝吧。」


    「…………為什麽要喝這個?」


    「早餐啊。」


    「…………居然拿飲料當正餐?」


    「碳酸飲料喝下去肚子會飽呀,啊、不過麥茶不會呢。不好意思啊!」


    雄介盤腿坐著,打開飲料瓶蓋。我將麥茶放在一旁,靜靜觀察起雄介。他很快地喝掉整瓶可樂,行為舉止看似和之前沒什麽兩樣。


    他並未因旋花的死而有所改變。我不知道這算是好、遺是不好。他喝完可樂之後,抬頭看著天花板,淡淡地開口說:


    「…………………………………………其實之前我都有吃早餐喔。」


    「……嗄?」


    「早餐。很像樣的早餐。有煎蛋、烤麵包配奶油。蠢蛋似的。」


    他低垂著頭說。我回想起這一個月的點點滴滴。雄介照顧旋花度過每一天,但是旋花已經走了,於昨天上吊身亡。


    ——————昨天上吊身亡?


    下一秒我不禁感到錯愕,胸口有些不順,突然劇烈地咳了起來。


    開始意外為什麽之前我能那麽平靜地看待這件事。


    心跳加速,肚子隱隱作痛。昨天跟今天有著極大斷層,我想起死狀淒慘的吊死屍。沉重的屍體如吊起的魚乾般在半空中搖晃著。


    那就是旋花。她的微笑已經消失,那具屍體就是旋花。


    我尚未體認到這個單純而絕對的事實。


    所謂的死亡就是這麽一回事。頭彷佛被人重重敲了一記。


    雄介仍然低著頭,不願意看我。他繼續說著。


    「你想看看嗎?我家的廚房?那邊還有一個冰箱喔。還有小烤箱。」


    「那個……」


    他突然揮手,有個東西飛過我的臉頰旁。


    喀————————————!


    空飲料瓶撞到牆壁後彈在地上。


    空氣驟然凝重起來,雄介倏地拾起頭。


    臉上是熟悉的開朗笑容。


    「我騙你的啦。」


    不懂。雄介不管一臉錯愕的我,伸了伸懶腰。他站起來踢飛教科書,撿起蠟筆,接著用力捏碎紅色的蠟筆。


    紅色的碎片掉在地上,他捏碎了找到的每一根蠟筆。


    他手上沾染許多色彩,鼻腔飄來油脂的味道,地上越來越多彩色碎片。


    接著他撿起色鉛筆,將前端壓在地板,用力折斷色鉛筆,地板上留下彩色的線條。他又拿起絨毛玩具,撕布聲響起,玩偶兔的頭被撕碎,塞在裏頭的棉絮如雪花般飄落在殘留於地上的色彩。


    我愣愣地看著他。雄介默默從那些雜物中挑出其他東西一一破壞,就這樣靜靜地破壞所有旋花遺留下的物品。


    「……………………雄、介?」


    我茫然地叫著他的名字,他抬起頭困惑地歪著頭。


    「怎麽了,小田桐先生?你的表情跟不小心吃到胡椒的鴿子一樣耶。」


    他露出開朗的笑容。


    這時我才發現一件事,現在我終於知道。


    ————————啊、不妙。


    從發現旋花自殺的那一刻起。


    嵯蛾雄介已經徹底壞掉了。


    *  *  *


    雄介隨意地亂哼著歌,一邊在房間裏來回踱步。


    我屏氣凝神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他似乎已經破壞完所有旋花的東西,開始收起某樣物品。


    ——————喀啷。


    他從雜物堆裏撿起好幾根球棒,靈巧地用手抱著。


    紅色的可愛金魚  醒來的話  就請你吃東西喔。


    他開始唱出不一樣的歌,流暢的歌聲響起,他走到床邊並跪下。


    雄介伸手到床底下摸索著,拿出許多球棒。


    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啷啷。


    紅色的金魚  吐出一個泡泡  睡著香甜的午覺  然後自美夢中醒來。


    金屬碰撞聲與歌聲一起出現,雄介又從床底下拉出一隻裝球棒用的袋子。四隻袋子排在地上後,他開始將球棒塞進袋子裏。盡管超過袋子原本能裝下的數量,雄介還是硬塞進去後拉起拉鏈。


    嘰——————————!


    刺耳的聲音響起,雄介滿意地點點頭。


    他拿起球棒袋站了起來,接著笑容可掬地對我說:


    「那麽,小田桐先生,我先走——」


    「雄介,你要去哪裏?」


    我打斷他的話,雄介僵硬地閉上嘴,眼睛閃著奇異的光輝。


    我忍不住屏住呼吸後再吐出一口氣。喉嚨出奇幹渴,但是我還是要說。我不能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他離開。


    「——————你想去殺誰,雄介?」


    氣氛凝重,雄介歪著頭不發一語。還以為他會否認,其實我很希望他能否認。如果他否認了,表示事情遺有轉圜餘地。


    「…………………………………………啊——殺狐狸跟舞姬啊?」


    可是,雄介卻毫不遲疑地回答了。他根本無意隱瞞。我擦去額頭上的汗水。


    他家並沒有開暖氣,室內溫度並不高,可是皮膚卻因緊張而滲出薄汗。


    「雄介,複仇也——」


    「要是你胡扯些複仇也不能讓死了的人複活之類的鬼話我會瞬間殺掉你知道嗎?」


    霎時間有些不能理解他說了什麽。他如此斬釘截鐵地宣告之後就不再說話,臉上的笑容平靜地讓人吃驚。


    「……………………這種事情我老早就知道了。」


    維介靜靜地開口。我突然覺得頭很暈。我想阻止他。可是他的笑容比任何言語都堅決地拒絕我的幹涉。


    他是認真的。雄介早已擁有殺人的經驗,該下手的時候絕不會遲疑。


    「等一等!等一等,雄介!拜托,等一下好嗎?」


    「別鬧了~小田桐先生。我已經很有經驗,殺過不少人。真要說連我老爸也是我殺的,現在我要去殺人有什麽好大驚小怪?你不要再管我了好嗎?希望你可以隨意地從腦中把我的資料刪掉就算了,就這樣。」


    「我怎麽可能做出那種事啊?而且,這次的狀況跟之前不同!」


    一回神我也跟著大吼起來。但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講些什麽。


    還無法理出頭緒的我拚命抓住雄介的左手,皮手套摩擦著他身上的襯衫,到底有哪裏不同?其實我也不知道這次跟之前的狀況有哪裏不一樣。


    隻知道,一定有一處很致命的差異。


    我緊咬下唇,雄介用冷酷得嚇人的眼神望著我。


    「………………喔——————喔?你說說看哪裏不一樣?」


    我吞了一口口水,要是回答得不好,他手上的球棒很可能會朝我的頭打下來。我顫抖地開口,努力擠出像樣的句子。


    「在你的家人還沒有自殺,而你也沒有利用恐懼逼死父親之前,你是個跟現在很不一樣的人。」


    雄介皺著眉,我還是繼續說。


    我知道。朝子和小秋還活著時,雄介也隻是一個平凡的少年。


    「你隻是故意裝成瘋瘋癲癲的模樣,好像很情緒化,因為要是不這樣做你便無法活下去。裝作對一切都滿不在乎的樣子……但真實的你根本不是這樣。然後你遇見了旋花。我相信在未來你一定還能遇見讓你珍惜的人事物。」


    雄介靜靜地聽著我連珠炮似的發言,我再抓著他的右手。許多話語湧到胸口,我大聲吼出糾結在心中的話。


    「所以,這次已經是第二次。第二次你為了複仇而殺人。第二次。某人消失,你就親手埋葬另一人。這麽做行不通。住手吧,雄介。不要再殺人了。」


    我終於找到想說的話。旋花的笑容在腦海裏浮現後隨即消失。雄介與旋花就像是感情很好的兄妹,然而,旋花卻已經消失在這世上。


    失去重要的人,被複仇之心驅使而殺人。


    這一連串行動造就現在的嵯峨雄介,讓他受了致命的傷。


    若這次又重複相同的行動,他會變成什麽模樣呢?


    「殺人隻會讓你再度崩壞,不要那樣。」


    我不認為他的心可以再受一次傷。


    我的手顫抖著,眼淚流至臉頰。我沒有權利哭泣,可是我止不住眼淚。抓著雄介的手開始顫抖,我稍作喘息後繼續說下去:


    「求求你,不要去。我不會說你的複仇毫無意義。隻是,就算複仇也沒用。」


    旋花並不希望你這樣做,不可能。


    為什麽會這樣?為何幸福的日子戛然而終。自言自語地問完後,我才發現一件事,胸口像是被利針刺傷般疼痛,但是在我尚未確認疼痛來源時,雄介開口了:


    「…………算了。」


    「——————什麽意思?」


    下一秒,身體感覺劇烈疼痛。我小心翼翼地低頭確認。


    雄介伸手揍了我的側腹一拳,他巧妙地避開了雨香的位置。我痛得當場跪下,口水流到下巴後滴在地上。黏稠的淚水重新滑落臉頰。


    「嗚……咕嘔……」


    「真羅嗦。剛才就叫你閉嘴了不是嗎?」


    雄介鄙視地看著我,彷佛我是隻小小的害蟲。他胡亂地抓著瀏海,張開嘴像是要說什麽,但結果卻什麽也沒說,轉身就走。


    我發狂似的抓住他的腳踝。雄介停下腳步,我們之間的沉默令人害怕。他重重吐出一口氣後,左右轉動著頭發出喀喀的聲音,肩膀無力地放鬆。


    雙手跟著垂下。


    咚沙、咚沙、咚沙。


    球棒袋子從他手上滑落,他蹲下來拿起其中一個袋子。


    熟練地拉開拉鏈後抓出一棍球棒,緩緩地回頭。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看不清他臉上是什麽表情。


    「所以我剛才就叫你閉嘴了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聲大吼過後,球棒往我身上打來。我迅速放開抓住他的一隻手,擋在頭上自衛。


    手臂跟著麻痹,疼痛燒灼著視線,硬是舉起手擋住第二次攻擊,皮手套下的掌心早已被汗水濕透。我一把抓住球棒,順勢了站起來。


    吐出悶在胸口的一口氣,轉身麵對雄介。他麵無表情地看著我。


    「別、別鬧了……雄介……這幾下就要我放棄,太天真了……」


    「也是呢,小田桐先生就是在這種時候會把人煩死的家夥呢。」


    我都忘了這件事。唉呀~真傷腦筋。雖然好像也沒什麽好傷腦筋的。


    喀啦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喀啦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


    他流暢地說著將袋子踢倒,裏頭的球棒滾了出來。他踢起其中一根球棒,撞到天花板後朝我的頭掉落下來。


    我往後退一步閃避,雄介從我手中將球棒抽開,接著拿起掉在地上的另一根球棒。我抱著劇烈疼痛的手,看著他大喊:


    「住手,雄介!你想做什麽?」


    「想做什麽?我才不想這麽做好


    嗎!吵死了————!」


    球棒畫出弧形朝我揮來,我迅速縮了縮身體,球棒前端擦過肚子,冷汗直流。為了拉開距離,我往後跳躍,卻不小心踩到某個東西。


    雜誌的紙張被我踩歪,我也跟著往旁邊一倒。


    無法維持平衡的狀態下我依然奮力舉起雙手保護身體。球棒嗡一聲揮過來擊中手臂,骨頭發出喀喀的聲音,傳來熱辣的疼痛。我沒空昏倒,因為另一根球棒從後往前揮舞,用力擊中我的腹部。原本想哀號,卻變成了劇烈的嘔吐。


    鼻子與喉嚨被嘔吐所刺激,惡心的味道充斥口中。我顫抖地舉起手。


    不是為了搗住嘴巴,而是想按著肚皮。


    ——————爸爸?


    「不可以…………雨香,乖。不要出來。」


    我拚命說服雨香,不讓她跑出來,盡量安撫因擔心而哭泣的孩子。


    將胃酸和著口水一起吐出,雄介已經陷入瘋狂狀態,才會打我的肚子。我牢牢地瞪著他。


    「不要打我的肚子……你也會死喔……既然你也不想,為什麽不住手?」


    「還不打算放棄啊。你從剛才就開始胡言亂語呢。蠢斃了。你真的以為你這樣犧牲、被我毆打,然後袒護我並阻止我,我就會哭著跟你說:『我改變主意了。』嗎?如果你真這樣想,我建議你趕快換一顆腦袋比較好喔?」


    雄介好毒。我抬頭看著他,看清他那張被瀏海遮住的臉孔時受到衝擊。


    「……………………雄、介?」


    原來他哭了。大顆的淚水不停流下。


    在我還沒開口說話之前,他深吸一口氣,然後大吼:


    「吵死了!你不說我也知道啊!別以為我不懂!你說我還能怎麽辦?我不知道現在的我還能做些什麽啊!為什麽啦!為什麽我、我沒辦法……她……」


    他咬著牙舉起球棒,我趕緊伸出手護住頭部並閉上眼睛。


    哐——————————啷!


    球棒被扔在地上,哐啷一聲砸在牆角。


    雄介胡亂擦著臉上的淚水,吸了吸鼻子,像耍賴的小孩般踩著地板。


    「我已經……已經不能再替她做些什麽了!沒有意義……所以……」


    「所以你要殺死日鬥跟舞姬?就算你殺死他們,也不算是替旋花——」


    「你還說!」


    雄介抬起左腳踩上我的臉,被踩在腳底下的臉一陣痙攣。


    我抓住他的腳踝,使勁拉開,拚命地擠出聲音:


    「所以你……你還想做什麽?殺死他們到頭來會受傷害的人還是你。」


    「我才不在乎!雖然我無能為力而她也已經死了,或許一切早已結束……可是、可是……難道真的就這樣算了嗎?我除了殺殺殺、除了殺人以外,我還能怎樣?而且,其實我連你都……」


    他突然不說了。像開關切換了一樣沉默。


    雄介靜靜地挪開他的腳,讓我再次站起來。我拖著顫抖的雙腿前進,雙手抓住他的肩膀。此刻再說什麽都毫無意義。旋花的死已經是鐵一般的事實。


    我隱約有這種感覺,同時重複著空虛的言語。


    「我懂你的憤怒與傷心。可是,不要去複仇,求求你。」


    雄介的表情倏地消失,他微微地歪著頭。


    淚水自僵硬的臉頰滑落,接著他將頭歪至另一側,短暫地出現困惑的表情,隨後又突然笑了起來。


    如骷髏般齜牙咧嘴的悲壯笑容。


    「……………………算了。死吧。」


    輕輕鬆鬆地說完,他高舉起手。


    球棒勢如破竹地揮下。


    風聲咻咻響起,我眼前一黑。


    *  *  *


    ——————嘰、嘰……


    聽見繩索摩擦的聲音,蒼白的身體飄浮在半空中。


    灰色的頭發輕輕飄起,在空中搖曳著的屍體好像被釣起後的死魚。瘦骨嶙峋的身體不像是人類。我看著那具屍體深深歎息。


    被繩索絞斷的脖子讓人覺得惡心,還有掉出來的眼球也很詭異。膨脹的臉看起來像是快爛掉的水果。可是,這具令人作嘔的屍體的的確確是我們所認識的人。


    這事實如此悲哀而令人作嘔。


    我坐在地上,茫然地眺望著這具吊死屍。


    ——————嘰、嘰……


    那就是她。隻能強迫自己接受。她的遺書裏寫著她最喜歡雄介。她為了掌握自己的幸福而向狐狸許願。可惜她的願望無法實現,那封信成了遺書。我哀歎著她的死,打從心底同情並難過。


    人的死去讓人難過。人的死去讓人哀傷。人的死去讓人痛苦。


    可是結果。


    結果……


    就在這個時候我張開了眼睛。


    房間裏沒有人,我孤單地躺在被破壞的物品堆中。


    雄介已經消失,他已經從那扇敞開的大門離開。


    頭痛欲裂。好像隻要動一動身體就會很想吐,似乎有顆炸彈在頭蓋骨內側爆炸一樣。動了動抽筋過的喉嚨,小心地呼吸著。


    閉上雙眼等待疼痛消退,同時深刻地感覺到自己還活著。


    雄介沒有殺我,隻是離開了。


    「……………………雄、介。」


    他走了。雄介宣稱要殺死日鬥與唐繰舞姬。但是我並不認為他能夠輕易地殺死這兩個人。日鬥還關在繭墨家的監牢裏,而唐繰舞姬家的確切地址連我都不知道。可是,問題並不在於雄介有沒有辦法報仇。


    問題是他已經下定決心。


    他舍棄了所有離開,很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他現在在想些什麽呢?又有著什麽樣的心情?


    我不敢想像。


    「……………………!」


    我趴在地上,手一用力骨頭便喀喀作響,胃也翻騰不已。不過,我已經吐不出胃酸,用鼻子吐氣後,我掙紮著站起來。


    首先得聯絡繭墨,也想過先報警,但是這麽一來就必須先交代旋花的死因。有執行上的困難。再說,雄介的複仇對象並不在警察的保護範圍之內。日鬥與舞姬都不算正式存在這個社會上的人物。


    正常人的社會裏不存在超能力者。


    已經沒有人能夠阻止雄介。


    下一秒我的雙腿虛軟無力,膝蓋跪在地上,忍不住發出哀號。


    試著甩甩頭時不經意看見左邊的牆壁。我倒吸一口冷氣,迅速別過頭。但最後我還是慢慢地轉頭,第一次麵對至今不敢直視的牆麵。


    白色的牆麵上繪著大大的花朵。


    左邊的牆壁畫著一整片塗鴉。


    是旋花跟雄介一起畫的吧。蠟筆乾爽的線條畫滿整麵穡。


    許多花朵綻放著巨大的花瓣,充滿樸拙美感的畫。


    盛開的樸拙花朵充滿魄力,在陽光的照射下有如莊嚴的壁畫。那是兩人共同生活過的證明,所以一直不敢直視它,我咬緊牙關逼自己看著牆上的畫。


    牆上畫的全都是同一種花。


    有粉紅色、水藍色與藍色的花,它的名字是——


    「——————旋、花。」


    頭好像又被人打了一拳那樣的疼痛,我用力握緊拳頭,刻意忽略難忍的疼痛,用手槌著地板。眼淚湧出、骨頭喀喀作響。但是我還是不停地槌打著。


    這個時候我、愚鈍的我終於明白。


    我根本一點也不懂雄介心裏有多難過。


    *  *  *


    放在胸前口袋的手機被砸碎了。


    我不該貪圖對方一打來就知道是誰的便利性,把電話都輸進手機。這下好了,我根本不記得繭墨的電話號碼是幾


    號。比起事務所,我家離雄介家比較近,為了能聯絡上繭墨,也為了治療身上的傷,決定先回家一趟再說。


    離開雄介家之後開始步行,襯衫被嘔吐物弄髒,臉也腫了,即使舉手也沒有計程車敢停下載我。我隻好拖著受傷的雙腿快步趕到地鐵站。


    灰色烏雲籠罩整個城鎮,剛才還是晴天,但現在的天色看來彷佛隨時會下雪。冰冷的空氣刺痛著臉上的傷。我硬撐著走下地鐵的樓梯。


    一上車,所有乘客都刻意地遠離我,倒映在車門玻璃上的臉腫得好嚇人。看起來好淒慘,這是第二次以如此狼狽的模樣搭上電車。


    我記得那一天蟬像是瘋了般嗚叫。


    從那個遙遠的夏日到現在我絲毫沒有長進。


    從雄介家那站搭了四站就到了我家附近的車站。一到站牌就剛好搭到公車,下了公車後從公園穿過去,沿著堤防走著。


    跌跌撞撞地走下公寓前方的坡道,途中停下腳步。


    有個悠閑的身影佇立在陰沉的烏雲下。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綾胡亂哼著歌,手拿著掃把掃地。流浪貓又跑來亂翻垃圾,她腳邊有個破掉的垃圾袋。掃到一定的垃圾量時,她抬起頭。衣服胸口有隻怒吼的獅子,短馬尾在腦後上下搖晃著。


    「嗯,掃的真不錯,不愧是我!這麽冷的天氣,讓人想吃裏頭放很多馬鈴薯的奶油燉菜呢!咦?小田桐……………………不,隻是很像的人。你是哪位啊?」


    綾誇張地皺起眉,看樣子我的模樣淒慘到已經不像我自己了。也可能是她認人的方式根本就和普通人不同。


    我舉起手,用自己都覺得虛弱的聲音說:


    「…………很可惜,正是我本人。」


    「咦?小田桐?不會吧?你左邊的臉都變色了耶,整個人輕飄飄似的。你……受傷了?啊,我這問題好像很多餘。」


    我走過皺著臉的綾,現在沒空跟她閑聊,頭開始熱起來,越來越不清楚。要是一放鬆,很可能會當場倒下。


    蹣跚地前進,伸出手按著嘴巴好壓抑住想吐的感覺。這種無力的感覺讓胃部翻騰得更厲害了。


    肚子裏的孩子擔心地喊叫著,我並不想回應。離開雄介家之後某個疑間便占據整個大腦。我想起牆上的畫,不停地問自己。


    為什麽我會認為能替其他人的傷痛做些什麽呢?


    「——小田桐,你……是不是很痛啊?」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我不禁抬起頭看,看見綾正認真地望著我。


    我不知該說什麽。身體的確是很痛沒錯,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綾沒有察覺到我的困惑,她的雙手交叉在胸前。接著流暢地說道:


    「嗯——痛的話就不好了。痛的話就不好了喔。你在這邊等一下。七海!七海!」


    「喂、等等!我馬上就走了。」


    綾扔下掃把衝了出去。我趕緊掉頭就走,必須在七海出現之前衝回家才行,不能讓她擔心。


    就在我抓住滿是鐵鏽的樓梯扶手時。


    ——————碰!


    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


    遠方傳來用力關門的聲音,接著是一陣規律的跑步聲。


    充滿氣勢的聲音讓我有種很不好的預感,我害怕地轉頭看後麵。


    ——————躂!


    腳步聲霎時停止。


    有個像鬼一樣的人站在那裏。


    「你————在搞什麽鬼啊!小田桐先生!!」


    「七、七海?」


    渾身充滿魄力的七海像尊門神般昂然站立著,我好像看見她那兩根輕盈的馬尾飄在半空中,讓我忍不住屏住呼吸。她的眼睛仔細地掃過我全身上下。


    接著,她的臉一皺,朝我後膝猛踹一腳。


    「咕啊!」


    「小綾,幫我拿著。」


    膝蓋又被踢了一腳,我差點昏過去。七海抓著我的領子像遞包裹般遞給綾,綾精神抖擻地拎著我前進。


    「了解!七海。嘿唷嘿唷,小田桐,我們出發。」


    「綾,放開我!不要拉我,我自己會走。」


    我甩開綾的手慌張地站起來,七海冷酷的視線再次射了過來。


    我害怕地看著七海,然而她卻露出一個甜美的微笑。


    「小田桐先生,千萬別想逃跑。不想讓人擔心就不要頂個腫腫的臉回家!」


    她的魄力讓我無言地點點頭。不知為何,她身邊的綾一臉得意。


    我茫然地看著這兩尊門神似的人,很不可思議地心裏竟湧現出安心的感覺。


    昨天之前的日子已經不會再回來,旋花已死,而雄介也誓言要複仇。


    不過,這兩個人還是沒變,跟以前一樣。


    這讓我好開心,同時也有些難過。


    「咦?小田桐……你怎麽了?」


    雄介還有機會加入這樣的生活當中嗎?


    崩壞的生活能否再次回到從前?


    「你怎麽哭了?」


    我沒辦法回應綾的詢問。


    我沒辦法將雄介的憤怒與哀傷好好地說給綾聽。


    *  *  *


    「被打得好慘。還發燒了耶,哇,好多黑青。」


    七海看到我的手,表情凝重。整隻手幾乎都是瘀青,連帶地讓身體開始發燒。七海替我貼上貼布並包上繃帶,確認了好幾次骨頭的狀況。


    「幸好沒有骨折。不知道你是怎麽被打的,不過沒骨折算是不聿中的大幸。但骨頭也可能裂開,之後還是去醫院檢查一下比較好。」


    我茫然地摸著手臂,不敢相信我竟然沒骨折。看來盛怒中的雄介終究還是手下留情了。也許還有機會阻止他複仇。


    我緊握雙拳,七海關上醫藥箱後歎了口氣。


    「到底發生什麽事?不是我愛探聽八卦喔,可是看你的傷,覺得好像發生了不得不問的大事情。又遇到什麽麻煩嗎?」


    「這…………」


    我沉默不語。七海也認識雄介,是不是該告訴她呢?但是想了一想,決定含糊帶過去。不能讓年幼的她知道太詳細。


    「七海,如果……我是說如果喔,有個對自己的朋友來說很重要的人死了。」


    「……請繼續說。」


    「而那個朋友想要報仇的話……我該怎麽辦才好?」


    忍不住對七海吐苦水。肚子裏的孩子也擔心地不停蠢動。七海皺起眉頭,沒有追問細節的她開始思考。過了幾秒,她開口說:


    「七海對沒有興趣的東西就是沒有興趣。所以,這種問題你不應該拿來問我。我絕對不會為了誰而想要報仇。我最討厭那種會去報仇的人了……不過……」


    七海突然瞪了我一眼,銳利的眼神讓人害怕。


    過了幾秒,她冷哼一聲後再次露出笑容,輕輕搖頭。


    「這隻是我的想法啦。小田桐先生,你人這麽好,就是這種會替朋友想這麽多的善良讓我覺得很有利用價值。我相信對你而言,這個問題的答案應該隻有一個。」


    她的話讓我茫然地點頭,七海輕聳著肩膀。


    接著伸出小小手,摸了摸我的頭。


    「有點討厭你這一點,不過這也是我喜歡你的原因。我懇,你一定會想辦法阻止這個朋友吧?」


    「嗯…………沒錯。」


    我點點頭,七海便站起來將醫藥箱放回架子上。一旁的綾正與黏在手上的膠帶搏鬥,七海沒有轉頭看我,她繼續說:


    「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受傷。還有,請快點把下個月的房租拿給我喔。」


    我點點


    頭後站起來。同時可愛的手機鈴聲響了。七海的手機躺在小桌子的角落,此刻正震動著。她走過去拿起手機,確認來電的號碼後疑惑地歪著頭。


    「奇怪,是誰啊……喂喂!」


    她似乎不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但七海還是接了起來。她的樣子一瞬間起了變化,我彷佛又看見漂浮在空中的兩根馬尾。


    「……有什麽事嗎?為什麽你知道七海的手機號碼?是不是偷看了小田桐先生的手機再偷偷記下來的?我會告你喔,臭宅女!」


    嬌小的身體充滿強烈的怒氣,我皺起眉,思忖著電話另一頭究竟是誰。


    「喂……為什麽你可以命令我把手機轉給別人!讓人火大的女人,你……回報……嗯……好吧。可是你不可以再打這支電話了喔。我會把你的電話設成拒接,知道了嗎?」


    七海咂舌後拿開靠在耳朵旁的手機,接著大步朝我走來。


    她將手機往我麵前一推,歎息後告訴我是誰打來的電話。


    「是繭墨小姐打來的,小田桐先生,你應該看好自己的手機。」


    我趕緊接下手機站了起來,朝七海點點頭之後離開了房間。走到外頭後才接起電話,慵懶的聲音自話筒傳出。


    『小田桐君,原來你在家?』


    「小繭!」


    忍不住大叫一聲。無力地靠在門上,幸好繭墨主動打電話找我,這樣我就可以請她通知本家,讓他們加強繭墨日鬥的戒護工作。


    『我聯絡不上你和雄介君才打七海的電話。最後猜想你可能回家了,沒想到真的被我蒙對。不過,這麽做似乎惹惱了七海君。』


    啪。我聽見巧克力被咬碎的聲音。我知道她為何打七海的手機。同時,雄介拒絕繭墨的聯絡也讓我感到非常不安。


    「小繭,我正好有急事要找你。雄介他——」


    『你的手機怎麽了?是不是被雄介君打的時候弄壞了?』


    再次聽到巧克力被咬碎的聲音。


    我倒吸一口冷氣,腦中不斷重播她所說的話,同時感到疑問。


    ——————她怎麽知道我被打了?


    「是啊。雄介說要殺死日鬥與舞姬。」


    『果然如此。不過,那不重要。』


    不懂她為何這麽說。有幾秒的時間我隻是傻傻地看著天空發愣。


    期間還是陸續聽見繭墨啃咬巧克力的聲音。她一邊吃著甜食,一邊說:


    『怎麽了,小田桐君?你想說的就隻有這件事嗎?』


    「…………哪裏不重要了?」


    我的聲音低沉到連自己都有些吃驚。手因緊握著手機而開始疼痛。


    繭墨阿座化不會因兩人的遭遇而感到難過,這點我很清楚。可是她也看過雄介與旋花的笑容,所以我不能原諒她這麽說。


    「為什麽說不重要!小繭,你到底在想什麽啊!」


    『幹麽突然生氣?小田桐君,雄介君會那樣做完全可以預測。我反而覺得你的警覺心不足,竟然傻傻的讓自己被狂扁一頓。』


    繭墨輕鬆地說著,她冷靜地接受了我的憤怒。


    平淡的話語鑽進我耳裏,繭墨維持一貫的平靜口吻說道:


    『嵯峨雄介曾經逼死自己的父親,心中的舊傷痕仍未痊愈,遇到這次的狀況當然會采取同樣的行動。但是他會怎麽做與我毫無關係。』


    輕柔的聲音飄進耳朵,她肯定地說道。


    『就算那兩個人被殺,我也不覺得困擾啊。』


    我的大腦冷靜地聽著她的話。她說的沒錯。


    繭墨日鬥對繭墨家而雷有百害而無一益。唐繰舞姬的存在也隻是引發新案件的火種。對繭墨而言,若這兩人藉由第三者的手被收拾掉,反而是可喜可賀的事。


    她並不刻意煽動雄介去殺人,但是也不擔心或者想阻止他。我的大腦可以理解繭墨這麽說的理由,卻不能認同她,我的心強烈地抗拒。


    我咬緊牙關,煩躁地說:


    「小繭,如果你現在站在我麵前,我一定揍你。」


    『喔?幸好你現在不在我旁邊。放心吧。日鬥不會那麽簡單就被殺死。舞姬也一定知道如何保護自己。隻要他們本人不想被殺死,雄介的複仇就不可能輕易地成功。』


    她說的也有道理,我壓抑著心中的焦慮,我想,雄介的複仇之路並不會如此順利。還有時間把他找回來。不過,好像有哪裏不對勁。


    為什麽繭墨沒有說因為日鬥在本家的地下監牢所以很安全?


    上次人偶的攻擊帶給本家一定的打擊,然而,現在本家應該聚集了不少人,雄介很難突破繭墨家的戒護進去監牢,為什麽繭墨不那樣說呢?


    『小田桐君,先別說這個了,有件事要先告訴你。本來以為你已經碰上那個人,但看樣子還沒有,我放心了。』


    聽起來一點兒也不擔心的口吻。但是,她到底想告訴我什麽事?


    我屏住呼吸,謂整好姿勢準備。接著她輕輕地丟出一顆震撼彈。


    『狐狸逃出監牢了,他現在人在外頭。』


    在這種時候,這毋寧是最壞的消息。


    *  *  *


    狐狸逃出監牢,正在外麵遛達。


    而嵯峨雄介正想殺死狐狸。


    太糟糕了。我粗魯地抓著頭發,肚子裏的孩子因我的情緒波動而跟著哭了。


    我想起住在地下監牢時的狐狸。他說他並不想離開監牢。可是,狐狸是野獸,它會欺騙人類。我明知道他的本性卻還相信他,真是無可救藥的蠢蛋。


    『發現旋花君的屍體後,狐狸便趁亂逃了出去。旋花君突破了異界的陷阱找到了狐狸。而她不知從哪裏得來的鑰匙已落入狐狸手中。』


    那把鑰匙其實是狐狸交給我的東西,我突然發現一件事。


    如果我當初沒有收下鑰匙,旋花是不是就不會死了呢?


    好像有人用力扼住我的喉嚨般難受,但我刻意忽視不停湧出的罪惡感。這種自以為是的痛苦應該稍後獨自體會。現在我應該將注意力放在聽取狐狸的消息上。


    『繭墨家的人已經展開搜索,不過找到狐狸的機率微乎其微。本家的人不太想找,但是若我命令,那些人也會努力搜尋。隻不過,狐狸若有準備,被找到的時候很可能會使用咒術抵抗,我們派去的人很可能會被打敗。』


    繭墨的聲音也有著幾分焦慮,我再次咬緊牙關。


    繭墨家的人原本就不太想抓回狐狸,隻要狐狸不對繭墨阿座化構成威脅,他們就不想幹涉狐狸的行動。除了對超能力者的畏懼,盲目的崇拜也讓他們對囚禁狐狸一事顯得意興闌珊。狐狸和以前一樣,再次逃出繭墨家。


    彷佛一切又回到原點。可是這次卻牽扯到雄介。


    「雄介還不知道這件事……雖然他們正麵衝突的機率很低,可是我們也不能放著日鬥不管,小繭,有什麽我可以做的嗎?」


    『我也不知道。如果有就好了。你和狐狸的孽緣很深,也許他會跑去找你。如果他去找你的時候,你能夠想辦法對付他,那我就省事多了。』


    狐狸的遊戲總是很醜惡,而我並不想再陪他玩那些無聊的遊戲。


    繭墨歎口氣。她用那慵懶的聲音繼續說:


    『你又還不知道狐狸是否還想跟我們玩遊戲。』


    我皺起眉,繭墨說狐狸不見得想玩遊戲。那他又為何要逃?狐狸沒有逃跑的動機。我覺得很混亂,繭墨歎息。


    『他們在叫我了,我先掛電話了。稍後聯絡,小田桐君。』


    「……好,稍後聯絡。」


    掛上電話,我茫然地看著天空。灰色的雲朵後方露出些許光芒。


    我從胸


    前口袋拿出香煙,叼了一根後點燃。吸進一口煙,喉嚨感到刺痛。手臂的傷還是燒灼般疼痛。


    朝空中吐出一口煙,我絞盡腦汁地思考。


    狐狸究竟去了哪裏?他逃走的目的又是什麽?


    我回想狐狸說過的話,他說從今以後他將如行屍走肉般活下去。


    我真是瘋了才會相信他,但是他實在不像是說謊。


    他認為自己隻不過是個仿製品。那個驕傲而盲目地相信自己很特別的狐狸,就算是說謊也不可能說出那樣卑微的話。


    然而,他真的逃出監牢了,難道旋花的死也影響了他?


    因為狐狸實現了旋花許下的願望,讓旋花崩潰並自殺身亡。每次他替人實現願望,就會有人哭泣,或者崩潰。我拚命地壓抑住即將爆發的怒火,要是太激動,肚子又會裂開。


    我想起我們最後一次的談話,他露出如狐狸麵具的表情看著盛怒中的我說。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小田桐。


    ——————我就知道你會因此而責備我。


    我屏住呼吸抬起頭,某個念頭如劇毒般在我腦中萌芽。


    旋花的死正是狐狸逃跑的契機。他會去哪裏呢?


    這裏有一個會痛罵他並責備他的人。


    有一個會朝著他怒吼:「都是你的錯!」的人。


    我將香煙按熄在攜帶式煙灰缸。小心地不使用到手臂的力量而站起來,走在走廊並踏上生鏽的樓梯,最後停在我家門前。低頭看著腳邊時心髒霎時停止跳動,盡管受到衝擊,還是冷靜地伸出手。


    門縫夾著一張白色的圖畫紙。


    上頭用紅色的蠟筆寫了一些字。不祥的顏色十分醒目。


    似曾相識的信。狐狸還是喜歡搞這些戲劇性的小動作。


    我抽出信紙,迅速瀏覽內容。背麵用筆寫著地址,表麵則寫著又像開玩笑、又像歌詞的文字。


    『想來這裏的話就一個人來。不想來就永遠見不到我。』


    這行字跟靜香把我叫出來時寫的內容很像,肚子裏的孩子唉唉叫著鬧脾氣。


    我摸了摸肚子,皮手套竟沾上血跡,我一邊安撫著雨香,一邊調整呼吸。


    我將信捏成一團塞進胸前口袋,試圖不讓手繼續顫抖。


    我猜不透狐狸的用意,他想殺我還是利用我?不過,不論他想法如何,結果還是一樣。既然狐狸逃了,就得有人站出來將他關回牢裏。


    而這就是我的使命。我不能再讓任何人因為狐狸而崩潰發瘋。我要趕在狐狸遇見雄介,在他們其中一人被另一人殺死之前搞定這件事。


    其他人會向狐狸許願,而我並沒有願望,這讓我不會受到他的誘惑。他身邊已經沒有白色的小孩,隻要出動雨香便勝券在握。


    製服他之後該怎麽辦?再把他關進牢裏?


    將他關進那個地下監牢就沒事了嗎?萬一他又逃出來還能抓到他嗎?


    我隻想到一個方法能夠永遠囚禁狐狸。


    但是,我並不想那樣做。若是那樣做,我也完蛋了。我猜。


    仍然得不出結論的我打開門鎖走進房間,接著脫去衣服擦拭肚子上的血。換好衣服後再次離開家裏,關上門之前我回頭看了看屋內。


    我想起前陣子發生的事情,旋花還在的時候引起的騷動。突然很懷念和雄介與幸仁在一起的那天。我關門上鎖,邁開腳步。


    和過去一樣,為了再次與狐狸作戰而離開。


    *  *  *


    狐狸信中所給的地址位於一般的住宅區內。


    付了車錢走下計程車,聽見車子駛離的聲音,同時眺望著眼前的建築物。


    那是一棟兩層樓的公寓。不算特別老舊的房子,不過乳白色的外牆已經有些髒汙,從外麵沒看見晾在陽台的衣服。隔壁的停車場空空如也。另一邊是電器行,但是鐵卷門已經拉下。


    隻有這個角落空蕩蕩。就好像這一區隻有這裏開了一個洞一樣突兀。


    總覺得看過這裏。過去也曾經看過類似的場景,隻有這裏彷佛與日常生活脫節了一樣。被附近的居民所孤立與忽視,不自然地冷落在一窮。


    我無視於背上竄過的一陣寒意,按熄香煙後繼續前進。


    我朝著信中所寫的二〇四號房前進。


    腳步聲空蕩蕩地回響著,我走在狹窄的通道上,握住二〇四號房的門把,冰冷的溫度隔著皮手套傳遞過來,我做好心理準備打開房門。


    ——————喀嚓。


    壅塞在屋內的腐臭撲鼻而來。


    腐爛的肉與濃濃血腥味包覆著全身,彷佛我正在看的是某種生物的胃部。我看著前方黏膩沉愈的黑暗,門外與門內有著截然不同的空氣。


    背脊湧上驚悚的寒意,抗拒著不願意走進去。但是,習慣了靈異事件的大腦卻很自然地放棄抵抗。我別無選擇。說服完自己,發覺方才的恐懼與抵抗已經稍稍平息。


    我將再次與狐狸麵對麵,已經不能再猶豫。


    我穿著鞋子走進玄關,冷風自敞開的大門吹入。忍不住回頭看著外頭那灰撲撲的天色與略為陳舊的玄關地板,像黑白照片般毫無色彩的光景中隻有一個鮮豔的物體。


    兩隻並排著的皮鞋之間有一雙粉紅色的兒童運動鞋。


    ——————碰!


    下一秒,門用力關上,冬天的日光被隔絕在外,黑暗籠罩著我。


    我看向這條如食道般的走廊,壓抑重新湧現的恐懼。


    然後,慢慢地邁開步伐。


    *  *  *


    短短的走廊通到廚房,牆角放著瓦斯爐與碗櫥。


    廚房中央有張木製餐桌,一般廚房該有的東西都有。雖然瓦斯爐上沒有煮東西,卻能感覺到有人生活在這屋子的跡象。還看見裝甜麵包的空塑膠袋和爛掉的香蕉皮。但是,沒看見狐狸,我穿過廚房,抓著門把,一鼓作氣地打開門。


    濃濃的血與肉的腥味如固體般朝我撞擊而來。


    我忘了閉氣,被這腥味嗆得連咳好幾次,接著繼續在這間讓入聯想到胃部的屋子裏前進。


    地上染著鐵鏽般的紅色,屋內倒臥著兩個人。


    昏暗的光線讓人看不清腐爛的屍體,臉的輪廓因腐爛而腫脹,看似誇張了醜惡感覺的人類仿製品。脫離了身體的肉塊被棄置在地上。


    我不再多看,他們隻是屍體,不需要害怕。


    我抬起頭後不禁訝異地張大了眼睛。


    房間中央隨意地擺了張椅子。


    而狐狸就坐在這張放在屍體附近的椅子上。


    他優雅地交疊著雙腿,從窗簾的縫隙中射進來的一抹陽光照亮他的臉龐,滿頭白發有如之前他戴在頭上的狐狸麵具般散發出柔和光芒。


    他那空洞的眼神望著我,開啟了幹燥的嘴唇。


    「喔——————原來是你啊。」


    我朝他的臉揍下去。


    哢當——————!


    椅子倒下,狐狸跟著摔落地麵,狼狽地倒在地上。我的手劇烈地疼痛著,但是我依然伸手抓住狐狸的衣領。他不滿地看著我。


    「這兩具屍體是怎麽回事?你又做了什麽?回答我!日鬥!」


    「屍體—————— …………喔,原來如此。你是說那個啊?想不到會是因為那個被揍。」


    狐狸歎息並站起身,他若無其事地擦去嘴角的血跡。


    「很可惜,小田桐。他們並不是我害死的。不過,我不能完全撇清關係就是了。隻是直接的死因並非是我,你打錯人了。」


    他的話讓人皺眉,地上有兩具屍體。若狐狸沒有下手,他們又是怎麽死的?為什麽狐狸會在這裏


    ?我正想問他又將話吞了回去。


    細節稍後再問即可,這裏是狐狸所指定的地點,必須早點離開這裏以策安全。


    「我們先去外麵吧,日鬥。一起回繭墨家。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逃跑,但是雄介正在找你。這裏對你來說也很危險,所以先離開比較好。」


    「雄介啊,我知道。他想殺我對嗎?畢竟隻要將責任推到我頭上,不去多想對他而言比較輕鬆。人總是想要探求所有事情發生的原因,遇到淒慘的事件時更是如此。」


    為了逃避難以承受的激烈情緒,與其殺死自己,選擇殺死別人比較容易。


    狐狸隨口答道。我茫然地看著他,臉不自覺僵硬起來。


    我想起旋花上吊時的樣子,蒼白而醜陋的屍體完全看不出生前的模樣。


    「……難道你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有錯?」


    「我本來就沒錯。小田桐,我隻負責實現願望啊。」


    狐狸平靜地回答,臉上掛著微笑。強烈的怒意在我心中燃燒。抓著狐狸衣領的手更加用力。他不怕脖子即將被勒住,繼續說:


    「我當時阻止過她,可是她還是想要拿回記憶,盡管知道自己的過去可能很悲慘還是不肯放棄。真愚蠢。人一旦被定型了就很難成為另外的東西。」


    若是抱持著『我跟其他人不一樣,一定可以克服。我是特別的。』之類的想法,那就大錯特錯。


    日鬥露出自嘲的笑容,我忍不住鬆開手。


    無法成為特別存在的男人、這個無法成為繭墨阿座化的少年繼續說。


    「難道是我將那條繩索套在她脖子上?還是說我推她上去?是我勒死她的嗎?別鬧了。」


    與狐狸麵具極為相似、毫無破綻的表情如今變了,麵無表情的他出現了厭惡的情緒。但是嘴角依然帶著笑容,隻有眼睛犀利地瞪視著我。


    「你說啊——————我究竟做了什麽?」


    ——————我都說了,這一切讓我感到厭煩。


    氣氛頓時凝重而沉默。他說的有一部分是事實。但是這些話不該自他口中說出,畢竟他曾經玩弄過那些心中充滿願望的人們。


    我想,他早知道旋花會因為得回失去的記憶而死,怎會與他無關?


    「你明知道會有什麽樣的結局,還敢說不關你的事?」


    「難道你要我無視拚命伸過來要我幫忙的手?就算我不予理會,對方還是會繼續要求啊。你要我基於善意而拒絕她幾次呢?為什麽你竟對我有所期待,認為我會為了對方而努力拒絕?針對她的許願,我並未要求任何條件。也就是沒有要求對等的物品。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小田桐。」


    狐狸眼中的厭惡消失了。他彎起嘴角,嘲諷般地笑著。


    跟那張狐狸麵具一樣的表情。


    「她不許願就不會死。」


    「就算是這樣,你也得負點責任!」


    孩子氣的怒吼台詞貫穿耳膜,尋找不到發泄出口的情緒在我心中狂奔。


    責備他的同時我發現,在這件事上不需要爭誰是誰非。旋花是自殺的,而狐狸預知了她會尋死卻還是幫她實現了願望,就是這麽回事。


    責備狐狸,把錯全推到他身上又如何?旋花也不能死而複生。


    沒有意義。但是雄介已經決定複仇,而我也還是充滿怒氣。


    沒有人能夠像個沒事人般在一旁靜靜地哀傷。


    「……我……」


    「我就知道你還是會責備我。算了,隨便你。以前的我的確是個愛玩遊戲的壞人,而你肚子裏的孩子也不會消失。即使這次我能推翻罪名,也不能改變既定的事實……小田桐,幹脆殺死我吧。」


    他故意露出雪白的喉嚨,我隻要伸出手就能輕易掐住他的喉嚨。


    勒死他竟然簡單得讓人頭昏,他語氣輕浮地挑釁:


    「你現在可以隨心所欲地殺死我。殺了我,然後說自己並不是偽善者,這樣就好。」


    「……真的這麽想死請自便。難道你費了這麽大的功夫逃出來就隻是為了對我說這些話?」


    我推開他,他坐在地上,沒事人般用手梳著頭發,讓我聯想到野獸整理毛發的動作。他輕輕聳了聳肩膀。


    「拜托,我沒有娘到這種程度。不過,我離開地下監牢的理由並不重要。現在有其他問題值得注意,小田桐。」


    還有什麽問題?狐狸見到我驚訝的表情,忍不住訕笑。


    這樣的笑容和他之前的笑很不一樣,他張開雙臂,抬頭挺胸。


    「一—————我們根本無法離開這裏。」


    這時可愛的來電鈴聲響起,原來是放在胸前口袋的手機。


    我跟七海借了手機,液晶螢幕顯示出繭墨的名字。還無暇思考狐狸那句話是什麽意思前便接起電話。


    「喂?」


    『小田桐君嗎?你在哪裏?』


    熟悉的聲音響起,我斜眼瞄了狐狸一眼,決定告知繭墨已經找到狐狸的事。


    「小繭,我找到狐狸了。但是他剛才說了很奇怪的話。」


    『……那……聽不……到……小田桐……我…………』


    聲音突然聽不清楚,充滿雜訊,繭墨的聲音匆高匆低,根本聽不懂她說什麽。隻聽到幾個單字。


    『……舞……姬……之後…………到事務所……就可以…………知道……』


    「小繭,喂!小繭!」


    ——————嘟——嘟——


    電話切斷了。我重撥了一次卻打不通。


    「可惡!怎麽搞的!」


    「打也沒用,小田桐。電話不通。你能接到那通電話簡直是奇跡。」


    狐狸淡然地說道。我再次觀察起這間房子。有一束光照在屍體的手上,融解剝落的皮膚真是慘不忍睹。原來如此。我一開始也注意到了。


    屋子內外有著明確的分界,走進大門之後我等於跨越了那條界線。


    「……這是你幹的嗎?把我關進來有什麽企圖?」


    「我已經說過,你搞錯了,小田桐。離開繭墨家之後我去了你家,放下那封信之後我才來這裏等你。我也沒想到我竟然會被關在這裏出不去。」


    他冷冷地看著地上的屍體,像是努力要想起什麽似的皺著一張臉。但是,他隨即搖搖頭,用手指著我,以滿不在乎的口氣詢問道。


    「小田桐,你還記得那些我安排的遊戲嗎?」


    *  *  *


    狐狸曾經對我們設下十分醜惡的遊戲。


    利用白色的小孩還有死而複生的死人而安排的遊戲。尚未完全複活的死者為了獲取生命而必須想辦法完成狐狸所給予的條件。他準備許多舞台,企圖讓我們參與遊戲。而我們隻參與了其中一個。


    那次見到發生在晴宏與他家人身上的悲劇後,我們直接去找狐狸而被卷入遊戲當中。


    想起那把染血的麵包刀,圍繞在和平的餐桌旁的屍體彷佛又重現眼前。晴宏的淚水讓人難過。我搖搖頭,將意識拉回現實。


    「我落入異界之後,準備好的舞台就這麽被丟下不管。也不知道那些安排好的棋子們後來如何了。而這裏也是被棄置的舞台之一。」


    我看著地上的屍體,從衣服僅存的殘骸可以看出其中一個是女人,另一個是男人。從血跡判斷,他們從脖子到肚子被人剖開了。我撫摸著開始悶痛的肚腹。


    想不到我現在竟然被卷入了狐狸所安排的遊戲中。


    「所以說,這兩具屍體果然是你的傑作。為什麽門打不開?你給了他們什麽條件,引起什麽樣的事件?日鬥!回答我!」


    「——————我不知道。」


    「……


    ……你說什麽?」


    意想不到的回答讓我蹙起眉頭。但是狐狸表情不變。


    他依然冷冷地看著那兩具屍體。


    「這間公寓是某個信徒送給我的。我記得還沒使用過這房子,但是我似乎拿來當成某個遊戲的舞台。我的記憶有一部分不太清楚,一進來就看到這樣的場景。好像踩中了自己所設下的陷阱,實在很可笑。」


    狐狸怎麽可能踩中自己設下的陷阱,絕對是謊言。


    「胡扯。我怎麽沒聽說連你都喪失了記億。」


    「你的確不知道,畢竟我還沒跟任何人提過。也沒有那麽嚴重,隻是原本的記憶好像混入了其他根本不存在的記憶。或許是在異界待太久的後遺症,我甚至定期會出現幻聽現象。」


    他所謂的幻聽是何種內容?狐狸看著滿臉疑問的我開口說:


    「我彷佛聽見自己的肉被咀嚼的聲音。貓的聲音。童謠籠中鳥(注1)。女人的笑聲。等等。」


    「………………嗄?」


    我再次發出困惑的聲音。日鬥也不甚在意地聳聳肩膀。


    「異界不是寂靜無聲嗎?然而我在那裏的時候卻聽見各種聲音。有時候好像又聽見在異界時聽過的聲音。而不知道為什麽每當幻聽出現時,眼前總會閃過一名紅衣女子的幻影。


    注1 日本童謠之一,玩遊戲時所唱,當鬼的孩子蹲在中央,周圍由其他小孩圍成圓圈並眼著歌聲轉圈,歌曲唱完時當鬼的孩子猜站在他背後的人是誰,猜對才能換人當鬼。


    ——————我不知道她是誰。


    聽到狐狸的低語時,我忽然頭痛欲裂,同時也想起了那個陌生的女子。


    紅色的世界裏,紅衣女子淺笑吟吟。她穿著如花魁般華麗的衣服,轉著靠在肩上的黑色洋傘。豐腴的體態有著震撼的美,令人炫目。然而,我卻本能地覺得害怕。


    這個女人很可能是吃人的怪物,不可以被她的美貌所迷惑。


    下一秒,腦海裏的影像消失,我歪著頭,剛才體會到的恐懼也已消失。現在居然想不起來我到底在害怕什麽。我不再多想,集中精神聆聽日鬥說的話。


    「話扯遠了。小田桐,我現在的記憶摻雜了一些不存在的片段。比方說我竟擁有小田桐勤與深山靜香結了婚後共同生活的記憶。」


    我感到十分訝異。這樣和平的記憶跟現實差距頗大,根本難以想像。


    靜香和我的孩子在我肚子裏啼哭,看見有些疑惑的我,狐狸頗愉快似的笑了。


    「連我也覺得這樣的記憶愚蠢透了,這根本不可能發生。」


    「……哪裏愚蠢?你閉嘴!」


    「本來就很愚蠢。難道你真的愛靜香?」


    我掄起拳頭,隨即又極力忍耐後放下拳頭。就算毆打狐狸也無助於目前的情況,我刻意忽視心中的躁動與憤怒。


    為何狐狸的記憶會如此錯亂,原因是個謎團。目前也沒空追究下去,我們要處理的是另一個問題。


    「你知道要怎樣才能離開這裏嗎?」


    「想離開是有條件的。我利用實現人類的願望而影響人體或者空間。這一次我設下的限製就是無法離開這間房子。我也不清楚詳細的規則,但是那扇門很可能已經成為異界。若我們可以達成設定的條件,或許就能離開。」


    狐狸的臉突然痛苦地扭曲,他瞪著自己的手掌,表情痛苦。


    不懂為什麽他忽然變臉,他似乎有所感觸般喃喃說道:


    「沒錯,人化為泡沫,女人的子宮放在男人的肚子裏。死去的孩子成了鬼。這很可能就是『利用穿梭異界的力量,影響人類意念,進而達成改變人體的結果』。透過極小的窗,讓細胞進行轉換。東西或者空間都一樣……為什麽會這樣?我隻不過是仿製品,這個與繭墨阿座化完全不同的超能力,簡直就……」


    「喂!日鬥,你沒事吧?」


    我趕緊詢問道,但是日鬥沒有回應我,他抓了抓自己的頭發。


    就這樣抓下幾根白發,繼續以瘋狂的口吻說。


    「…………好像有人從異界將這樣的力量傳遞給我一樣。」


    狐狸的肩膀簌簌地顫抖著,我不太懂他那樣說的意思。他的超能力不是與生俱來的力量嗎?難道他認為有人從異界幫助他?


    日鬥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肩膀無力地垂下,雙手放在地上。


    「…………無所謂了。小田桐,能不能讓我靜一靜?」


    說完他便不再說話。削瘦的側臉堅決地拒絕進一步溝通。


    我放棄繼續對話,觀察起這間房子,注意到窗簾後方的窗戶,總覺得光線從窗簾縫裏照進來打在屍體上這件事讓我有些不舒服。微微拉開窗簾後,伸手拉著窗戶。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輕易地拉開窗戶,清爽的風吹散了充斥在屋內的腐臭味。


    天空依舊像是灰色的大海,太陽躲了起來,家家戶戶冷冷地褪去色彩。


    我往陽台踏出一步,抓著冰冷的扶手,想看看是否能從陽台爬下去。


    才這樣一想,下一秒立刻暈眩起來,像是要墜落深淵的感覺令我趕緊鬆開手。


    扶手與外頭之間也是條分界線。就算不怕骨折從這裏往下跳也沒有用,剛才那種暈眩感會讓我著地失敗,摔個粉身碎骨。即使大聲喊叫,外麵的人也聽不見。


    放棄從陽台逃脫的念頭,但是既然窗戶能打開就一定有某種意義存在。我繼續觀察這狹窄的陽台。隻要踩著冷氣的窄外機,越過扶手,似乎能從這裏爬到隔壁房間的陽台。我踩上故障的室外機,坐在扶手,再伸手抓住隔壁的陽台扶手。


    一個不小心,皮手套很可能會滑動,我伸長腿踩上隔壁房間的扶手。小心翼翼地移動,剛才的暈眩感似乎不再出現,手臂傳來的疼痛卻讓我飄出眼淚。


    「啊、成功了!」


    總算成功地讓身體移到隔壁房間的扶手上,我從扶手往陽台一躍,成功著地。


    我一邊祈禱,一邊伸手拉開窗戶。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我看見屋內的地板,是生鏽般的紅色。我打開的彷佛是一具棺材,一陣腐臭味隨著開敢的窗戶飄了出來。


    「……………………這?」


    霎時以為回到了剛才的房間。因為隔壁的房間跟那裏實在太過雷同。


    黯淡的日光照射下能看見散布屋內的血跡。兩具屍體橫躺在稍遠的黑暗處。


    喉嚨被深深砍開的兩具屍體背對背地坐著,頭顱以詭異的角度頹倒。腐爛的肌肉下露出骨頭堅硬的線條。毫無疑問,這兩個人已經死了。


    我別過頭去,白色的窗簾被風吹動,在身旁劇烈地飄著。


    窗簾被吹得膨起來,一個嬌小的女孩從後方走了出來,黑發的小女孩抬起頭,眼神空洞。


    「………………………………啊、有人。」


    她小聲地呢喃。漆黑的眼眸看不見驚訝或者恐懼的情緒,表情一點也不像小孩子。


    穿著灰色洋裝的她年紀很小,表情卻冷酷得讓人印象深刻。


    她歪著小巧的頭顱看著我,疑惑地詢問道:


    「大哥哥,你是誰?」


    「我……呃,我叫小田桐勤。被關在隔壁的房間……那你是誰?」


    「我是亞實。甘野亞實。大哥哥你——」


    她突然不說話,刺探的眼神上下觀察著我。


    然後,她突然搖搖頭。


    「……不,不對。」


    她沒告訴我哪裏不對。她屈膝抱著大腿,將臉埋進去。


    她腳邊有麵包與零食的空袋,我想起


    隔壁房間那個似乎有人使用的廚房,那邊的垃圾應該也是這個女孩吃完後留下的。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發生了什麽事?」


    「我們三個想離開這裏,可是沒有成功。」


    她抬起頭,清澈的眼睛裏倒映出我的影子。我再次看著那兩具屍體。


    狐狸究竟安排了什麽樣的遊戲?這個房間一樣有兩具屍體與一個活人。


    總共三個人,這時我注意到一個疑點。


    沒有證據能證明眼前的女孩是人類。


    有晴宏這個前例,讓我懷疑這個生還的女孩也是狐狸所製作出來的妖怪。


    我的表情不自覺地僵硬,但是沒必要因此而改變對這個女孩的態度。


    晴宏有感情,這個少女就算是妖怪,也可能擁有感情。


    「狐狸有沒有跟你提出什麽條件?跟小田桐勤或者繭墨阿座化有關的條件?」


    我緊張地詢問。狐狸開給晴宏的條件就與我有關。


    他因此而企圖逼我殺死繭墨阿座化或者自殺。但是,女孩聽了卻搖搖頭。


    「……條件什麽的都已經不重要。已經無所謂了。」


    女孩再次抱著大腿,開始搖晃起嬌小的身軀,隨意哼著歌。


    我不知所措地到處看著,看向陽台時我發現一件事。


    這個房邊的左邊還有另一個房間。


    「…………」


    我扔下不再說話的女孩,走到陽台。踩上室內機試著抓住隔壁房間的陽台扶手,再次移動過去。跳到隔壁的陽台時,手臂的疼痛讓手指輕微抽筋。


    再移動幾次,我的手大概就不能動了。我輕柔地按摩著手腕,拉開通往室內的窗戶。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再一次聞到腐臭味。窗簾如船帆般飄起來,往左右分開。


    房間中央有兩具屍體。


    我已經不感到驚訝,我踩著鐵鏽般的紅色地板走了進去。


    這個房間裏的屍體擺成睡覺般的姿勢。膨脹的手交疊在胸口。兩具屍體中間放著幾把大柴刀,好像有人把本來睡在爸媽中間的孩子換成刀子一樣。


    其中有幾把刀染著血跡,這些並排著的刀比屍體還詭異。


    這些用過的刀與屍體是否有關?被眼前的光景所震懾的我卻還能冷靜地這麽想,突然對自己的冷酷感到些許厭惡。我迅速地穿過這間房間。


    我打開門走到廚房,格局跟第一間房間一樣。同樣空無一人,離開廚房經過短短的走廊便來到玄關,玄關的地上有三雙鞋子。


    好像看過這些鞋子。大人的鞋子中間放著一雙小孩的運動鞋,跟第一間房間一樣的童鞋。


    記憶中的粉紅色與昏暗中出現的粉紅運動鞋輪廓合而為一。


    ——————嘰!


    背後的走廊傳來不明聲響,我慌忙地轉頭,詫異地張大雙眼。


    全身雪白的女孩佇立茌昏暗光線中,清澈的眼神看著我。


    兩個馬尾輕輕擺蕩著。跟剛才不一樣的女孩,看起來年紀稍大一些。


    「你是……」


    「我叫白阪弓。大哥哥,那雙鞋是主給我的喔。」


    她指著幾乎簇新的運動鞋,主,指的是狐狸吧。狐狸究竟有什麽企圖?我厭惡地將視線自運動鞋移開。女孩突然歪著頭說:


    「——————你覺得如何?」


    她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好像故障的收音機一樣倏地發出聲音。


    「大哥哥覺得如何?活著的人和其他東西。那些人跟我們。大家都認為活著的人比較重要,其他一概不需要。這麽說來,我們算是毫無價值嗎?死掉的那些人也都沒有價值嗎?我們是不是不該存在?大哥哥你覺得如何?」


    女孩閉上嘴巴。我不懂她想問什麽,可是我覺得這時最好不要隨便發問。女孩不安地抬頭望著我。我不經意地回想起很多人。


    不是人類就沒有生存價值嗎?我認識不少無法變成人類的妖怪。


    「我覺得……你們還是有存在的價值。」


    「……………………」


    「所有的人事物都有存在的價值。」


    我很肯定地回答。女孩眨了眨眼睛,眼神依然清澈,嘴唇微微開啟,原本毫無生氣的臉突然出現了溫和的笑容。


    「……………………謝謝你。」


    接著,她跑走了。她跑進位於走廊半途的房間之後關上門。


    我過去抓住門把卻轉不開,也沒人回應我。走廊隻剩下我一個人。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過了幾分鍾,我決定回到客廳。一打開通往客廳的門,紅色地板上,窗簾再次被風吹起。窗外的空氣出奇的冰冷,肺部有些難受。我走到陽台,再次攀爬起扶手。


    回到第二個房間,剛才的女孩卻已經消失。跟第三個房間的女孩一樣消失了。


    我走進去尋找女孩的蹤影,這裏的大門一樣打不開。而走廊上也有一個上了鎖的房間,女孩是否也走進了這個房間呢?


    不同的房間卻產生相同的變化。


    好像兩間房間重疊在一塊的感覺。


    我放棄找入,決定回去第一個房間。手又更痛了。下次攀爬時,我很可能因為疼痛而不小心手滑。體認到之後移動的危險,我打開了窗戶。


    「——————歡迎回來。」


    狐狸還坐在地上。房間整體的光線依然黯淡,卻還是能看見屍體的肚子。


    我別過頭走到客廳。為了確認而繼續走到玄關,玄關還是沒變。我歎口氣回到房間,卻在打開門的瞬間停下腳步。


    好像變魔術般,房間竟多了一個白色的身影。


    纖細的女孩蜷著身體坐在狐狸旁邊。


    長長的黑發在地上形成小漩渦。雙腿放鬆地擺在地上,是個陌生的女孩。她看著狐狸,兩人靜靜地坐著,像是一張照片。


    陌生的女孩歪著小巧的頭顱,以高亢的聲音說道。


    「…………你是主?」


    「…………沒錯,我就是主。」


    狐狸的語氣似乎有些無奈。女孩的臉上出現溫柔的笑容。


    表情如聖母般柔和的她伸手到地上,瘦弱的手往空中一伸。


    她拿出了一把柴刀。


    我立刻衝出去抱住狐狸往旁邊一滾,女孩手起刀落,從我的腳上擦了過去。褲子被劃開一道口子,滲出鮮血。女孩微笑地注視著狐狸。


    「你就是主。是不是我們將主怎麽樣了,我們就能夠怎麽樣呢?」


    奇怪的問題從女孩口中說出,狐狸困惑地皺起眉頭。


    我拚命拉著狐狸的手,但是他卻不動如山。過幾秒,狐狸微微張大眼睛。


    「啊…………我想起來了。原來如此。」


    我所遇見的第三個女孩溫柔地微笑。


    冬日的黯淡日光照射在她背上,她再次舉起柴刀。


    「——————主啊,請回答我。」


    「——很可惜,就算殺了我也沒有任何意義。」


    低沉的聲音傳入耳朵,狐狸滿不在乎地抬頭望著女孩。


    他搖搖頭,接著淡淡地對女孩說:


    「就算殺了我,你們也無法成為其他東西。」


    ——————哐啷。


    柴刀掉在地上發出不小的聲響。她沉默地站著,我放開狐狸的手。


    女孩雙眼無神地望著我,我看著她冷淡的表情問道:


    「你到底是……」


    「仁科椿。我是仁科椿。沒錯,我——」


    她的臉倏地扭曲,接著流下透明的淚珠。脬子竟開始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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