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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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聊聊有關拿白老鼠做實驗的事。


    你將老鼠放進迷宮之中,看老鼠是否能選擇正確的路,走到外麵。


    這迷宮有死路,也設了陷阱。對老鼠而言,迷宮是個危險的地方。它不斷地嚐試錯誤,最終選擇了正確的道路。但是即使它逃出迷宮也得不到任何稱讚。老鼠極難保持良好的精神狀態,必須特別注意老鼠因壓力而造成的自殘行為。


    迷宮折磨著老鼠。一如人生總是無情地對待著每一個人。


    即使老鼠能夠抵達終點,也沒有人能保證這對老鼠而言算是幸或不幸。


    然而,你是如此溫柔。


    聖女般的你也如神一般寬大。


    身為觀察者的你不吝給老鼠機會。你抓著它的背稍稍放回之前的位置,老鼠因而安心地繼續走下去。當老鼠失敗時,你總是重複著這樣的動作。


    可惜的是,人類的心胸並沒有那麽寬大。


    你遲早有一天會感到厭煩,大家總有一天都會感到厭煩。


    何況,一直盯著老鼠跑來跑去——說極端一些,真的很無聊。


    所以我想要先發表這番宣言。


    很多事情都是如此。


    人類的一生也是如此。


    這是很差勁的打發時間的方式。


    說穿了,隻不過是一場鬧劇。


    *  *  *


    門一打開,飄散出甘甜的空氣。巧克力的濃鬱香氣燒灼著我的肺部。


    我咳了幾聲,反手關上房門。眼前是昏暗的走廊。


    開著空調的室內一如往常,欠缺現實感。


    與旋花的死有關的事件發生當時,我幾乎沒有來過事務所。每吸進一口甜美的空氣都讓我感到熟悉,同時又彷佛來到一個十足陌生的地方。


    繭墨的房間像是一個甜點盒。


    不像存在於現實的地方。


    我就這麽傻傻地站在走廊,一個聲音響起,打斷了我的無聊幻想。


    繭墨不悅地呼喚著我的名字。


    「你在做什麽,小田桐君?毫無意義地呆立在走廊讓人覺得不舒服。要進來就快點進來。」


    「好、好,我知道了。小繭。」


    「沒人教過你,『好』隻要說一次就夠了?」


    我不理會她的諷刺徑自走著,走進客廳之後,出現刺眼的燈光。


    繭墨躺在皮沙發上,貓咪似的眼睛對牢我。


    她被堆積如山的緞帶與包裝紙所淹沒。


    黑色的軀體沉入輕薄的紙張堆裏,無力擺放著的腳尖纏繞著紅色緞帶。她悠閑地晃動雙腿並歎息。


    繭墨今天也穿了一套媲美禮服的洋裝。豪華的公主袖設計與華麗的蝴蝶結領帶相映成趣,宛如自繪畫中走出來的中古世紀公主。


    可惜這位公主擺出臭臉,浪費了一身奢華的裝扮。


    我出院後經過了好幾天,把從人口販子家拿到的骸骨放回公寓。住院期間一直陪伴我的白雪也已經回水無瀨家。


    最後的最後依然是白雪拯救了我,對她充滿無限感激。


    久久津也跟著舞姬回家了。他們說要找時間促膝長談。


    我還聽說菱神又進行了一次手術。手術過後他的精神狀況穩定許多。


    雄介因疲勞而住院,但是他比我更早出院。他目前租了間公寓一個人生活,同時定期前往繭墨家的醫院接受心理諮詢。


    現在雄介那裏共有三個骸骨。朝子與小秋,還有旋花。


    人死不能複生。盡管雄介難以忘記傷痛,他仍想盡辦法活下去。


    怨恨的人與被怨恨的人,憎惡的人與被拯救的人。


    冤冤相報的惡性循環終於結束,大家都回歸平常的生活。


    我也重新回到繭墨的事務所,隻有繭墨仍不停地發出歎息。


    她無法忍受無聊,總是因此煩惱不已。


    雄介的事件也無法讓她獲得任何娛樂效果,因此她的焦慮已經瀕臨爆炸邊緣。


    但我不得不說,渴望發生悲慘事件這個想法本身就很沒人性。我不想看她啃巧克力,隻好轉頭眺望窗外。十二月即將結束,寒風吹拂著櫻花的枝樹。


    今天也滿冷的,可能會下雪。


    隻有這個房間被寒冬所遺忘。


    「小繭,要不要到外麵走走?呼吸到冰冷的空氣,大腦也能清醒許多。這裏的甜膩空氣讓你的身體更不舒服了吧?」


    「我說小田桐君,你可不可以不要那樣說,好像我中了巧克力毒。你可能覺得沒那麽嚴重,但無聊真的會殺死人。它會慢慢抽乾你的血液。」


    「小繭,雖然你那樣宣稱,但是實際上人並不會死於無聊。我已經說到口水都乾了,你再不找一些除了委托以外的娛樂,遲早會癡呆。」


    我一邊回答一邊撿起包裝紙,把上頭的金色緞帶卷在手指後拉出來。


    我看著戴著皮手套的左手,感覺有些不對。我打開手掌又握起拳頭,然後歪著頭。


    每次看著左手,不祥的預感就浮上心頭.不知為何。


    不對勁。但是我完全不知道是哪邊不太對勁。


    我忍不住摸著左手手掌,電鈴正好響起。繭墨慢慢張開雙眼。


    也差不多是時候了。我歎息並站了起來。


    事務所定期有訪客到來,好像在嘲笑我的願望。


    繭墨殷殷期盼著的事件終於出現。


    *  *  *


    「我是聽大學的朋友說的……真的是這裏沒錯嗎?」


    女客人坐在沙發上環顧四周。她有一頭咖啡色卷發,美麗的臉龐寫滿疑惑與好奇。她端起紅茶茶杯一飲而盡。


    杯子上殘留粉色唇印,她手上的橘色指彩發出低調光芒。


    她的模樣沒有任何不祥的影子。繭墨斜眼看著我。


    我來翻譯一下她的視線,她的意思是——這個東西是迷路才跑進來的嗎?


    「如果你聽到的傳說是關於繭墨靈能偵探事務所,那麽這裏就是你要找的地方。請問今天來訪的目的是什麽?」


    「咦?真的是這裏嗎?太棒了。真的有這種東西,好像在拍連續劇。對了,你們會不會隨便坑委托費啊?要是漫天喊價我可受不了喔。」


    「關於委托費……還沒聽完委托的內容之前,我們沒有辦法報價。」


    她的注視讓我有點畏懼,不過我還是這麽回答了她。其實我也不太知道委托費如何計算。曾經寄過請款單給客人,但是我不知道請款單上的金額是多少。還過過來委托的客人後來過世的情形。


    繭墨不需要靠委托費過活,我拿的薪水也不多。她很顯然是憑感覺在收費。


    「哦——所以隻是找你們商量的話就不收錢囉?太棒了,你們比律師有良心。」


    女客人喜不自勝。繭墨則與她完全相反,眉毛緊蹙至極限。


    再這樣下去她可能會把客人轟出去,所以我趕快催促客人繼續說下去。


    「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煩你先告訴我委托的內容?」


    「對喔!不好意思。呃——我啊,看見了很可怕的東西喔。」


    她一派輕鬆地說著。繭墨發出歎息,聽得出她深感失望。


    女客人並不理會繭墨,臉龐因恐懼而漸漸蒙上陰影,碩大的胸部隨動作而搖晃,沉痛地訴說自身遭遇。


    「我看見朋友家的魚缸裏有一隻手。」


    我嚇死了,好恐怖喔。那到底是什麽啊。


    我被她搞迷糊了。雖然說出口的內容很離奇


    ,但是說話的語氣卻非常平淡。


    腦海自然而然地浮現出詭異的光景。一隻被切斷的手掌沉入魚缸之中。


    暗紅色的斷麵沒有連在人體上。


    ——————她朋友是不是犯了什麽法?


    若是沒有人動手切除,手掌不會無緣無故自己脫離身體。


    「我第一次看見那隻手是一個禮拜前的事。」


    她以輕鬆的口吻繼續描迤著奇妙的故事。


    一個禮拜前,她在朋友家看見魚缸裏有一隻手。


    當時她非常驚訝,沒有跟朋友說一聲就逃出那裏。但是,後來她覺得自己或許看錯了,決定再去朋友家看看。結果魚缸裏果然空無一物,朋友的態度也很自然。


    「我鼓起勇氣問他手掌的事,他說魚缸本來就沒有東西。我聽了不以為意,正想回家的時候……」


    回家之前,她又去魚缸那裏確認一次。結果手掌再次出現。


    她嚇得趕緊詢問朋友,朋友似乎也很意外。他們試圖拿出那隻手掌,可是卻碰不到它。試了好幾次,他們的手都直接穿過白色的手掌。


    魚缸裏的手掌並不存在於現實之中。


    那隻幻影之手現在依然沉在魚缸底部。


    「就在我們手足無措的時候,聽說了你們事務所的事,希望你們幫忙驅邪一下。」


    她抬眼望著我,我不知道她聽了哪些關於我們事務所的事,不過她似乎不想主動提出委托的要求,反而希望我們自己開口說要幫她搞定。我皺起眉頭。這樣的委托內容緊急度頗低,不太需要處理。


    「乾脆把那個魚缸扔了如何?想替魚缸驅邪,可以把魚缸拿去專門幫人驅邪的地方。那種地方可能不太好找,我也會幫忙找找看,找到之後再聯絡你……老實說,我不建議你委托我們處理。」


    「他說不想丟掉魚缸,所以才這麽困擾嘛。這你都不懂嗎?還有,我來就是為了找你們商量,現在你又要我去找別人,很奇怪耶。」


    隻不過是魚缸裏有隻手而已,真的應該找其他超能力者處理。不要找我們比較好,何況,這麽無聊的靈異現象無法成為繭墨的娛樂。


    幻影之手不夠殘虐,甚至沒有腐敗。說極端一點,跟放在屋裏的擺飾沒兩樣。


    我猜的沒錯,繭墨臉色難看到了極點,輕輕拍手。


    「好了,客人要回去了,小田桐君,送客。」


    「你說什麽?太不負責任了吧!」


    女客人敲打著桌子,打翻了桌上的紅茶。


    她怒目而視,露出宛如般若一樣可怕的表情連珠炮似地說。


    「發生了這~麽恐怖的事情,你們竟然撒手不管?太奇怪了吧!身為偵探的你們實在太沒有責任感!好,我決定在網路上po這家店的黑特文。」


    我們沒有接受委托,自然沒有義務替她解決問題。還有,我們這裏不是「店家」。


    我的大腦自動閃現這些反駁的語句,但是我還來不及說出口,繭墨便扶著額頭低低地說。


    「…………………………………………被切下的手掌嗎?」


    她一度閉上雙眼,忽然彎起紅色嘴唇。


    她以甜美卻討厭的嗓音說道。


    「算了……我接。這次我們就特別接受委托。條件是,你以後不能再來本事務所。」


    「什麽?我又沒有說要委托你們,你就說要接受委托,然後收我錢嗎?」


    「你怎麽說都行。我的意思是我會想辦法幫你解決那隻手掌。如果你還想繼續囉嗦下去,那麽我將想辦法對付你的囉嗦。」


    我最討厭別人囉嗦。使用過度的舌頭對本人而言也是多餘之物。


    繭墨露出嬌豔的笑容。我覺得她不是認真的,畢竟她根本懶得做這種要把某人怎樣的麻煩行為。但是女客人聽了卻臉色一僵。


    她似乎從繭墨的表情讀取到某種訊息,於是慌張地點點頭。


    「好、我接受你的條件。我也不想一直跑來這種地方。」


    「小田桐君,客人這次真的要回去了,麻煩你送一下客人。」


    繭墨揮手之後再度躺下。我送女客人來到事務所外,她一臉不高興地從皮包裏取出一張便條紙,仔細一看,上頭寫著名字、電話號碼與地址。


    「我也會先跟朋友報備一聲,請你們快點搞定。手掌在的一天,我都不敢去他家了。太恐怖了……這樣就可以了吧?你們真的能幫上忙?」


    女客人一邊碎念著一邊離開。留下手裏拿著便條紙的我。把朋友的個人資料留給像我們這麽可疑的事務所,她真的不後悔?


    我歎了口氣之後回到客廳。繭墨正優雅地吃著巧克力。


    她殘忍地咬下做成花朵形狀的巧克力,破碎的百合消失在繭墨口中。


    「這委托人還真特殊。更奇怪的是你竟然接受了她的委托……我都不知道該不該稱之為委托了。」


    「其實我也很怕被這種人纏上,打從心底感到麻煩。不過似乎能打發些無聊時間。現階段來看算是毫無處理價值的委托,但後續難以預料……也許會是很少見的案例喔。」


    「少見的案例?」


    ——————喀!


    繭墨咬斷下一朵花,大大的眼睛盯著我瞧。


    「有個地方令人很在意,但不確定是否能成為我的娛樂。」


    至少可以祈禱,希望能讓我覺得開心。


    繭墨彎起嘴角。宛如一隻發現獵物就在前方的貓。


    看樣子她頗為期待。


    我很久沒有感受到如此真實的不祥預感。


    *  *  *


    「啊——……………………歡迎光臨。」


    ——————但是,你是誰?


    我妻克已眯著眼站在小巧的獨棟房屋前,他家是那種建商蓋好後再整批出售的住宅。


    他就是委托人的朋友,見到我們之後露出疑惑的表情。他穿著襯衫搭配針織外套,身材非常纖瘦。臉上戴著眼鏡,五官青澀而俊秀。


    隨意束起的長發讓他看起來像是剛剛熬完通宵的學者。


    我點頭致意後遞出名片,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接下名片。


    「我是繭墨靈能偵探事務所的小田桐,這位是繭墨所長。」


    「啊——……這樣啊……原來如此。我對人的長相不太有興趣,常常忘記是否和對方見過麵……不過,忘記了跟從未見過麵意思也差不多。請進。」


    「我們今天是第一次見麵…………打擾了。」


    他沒有仔細聽我回答便走進屋內,甚至沒有回頭。


    我隻好跟上去,繭墨也默默地跟著我走。我們走過昏暗的走廊後,眼前光景令人驚歎。


    我看見整片如綠寶石般的眩目色彩,客廳擺放了無數觀葉植物與魚缸。仔細觀察,會發現那都是人造植物,注滿水的魚缸裏沒有半條魚。


    眼前是一片著似生氣盎然,實則空虛的光景。


    這房間照明充足,如溫室般明亮。令人產生這裏充滿燠熱空氣的錯覺。實際上溫度卻低到使人覺得寒冷。種種奇特之處讓大腦開始混亂。我妻走到椰子科的樹旁才轉過頭來。


    「對了,你們來找我有什麽事?我不是真的很想知道,但是不問清楚好像更麻煩。」


    「橋田麻子小姐沒有跟你說過嗎?」


    我說出了委托人的名字,結果我妻搖了搖頭。


    「……………………麻子她好像有說過……………………吧?算了。」


    他突然卷起針織外套與襯衫的袖子,直接伸手進魚缸。在水裏攪動了一陣子之後抽出手臂,若無其事地繼續說。


    「不聽她說比較麻煩,所以我就聽了


    。但是我聽完馬上忘得一乾二淨。原因不明,很不可思議啊…………你知不知道麻子會跟我說什麽?」


    水滴從他的指尖滴落,煩惱的他再次把手放進魚缸。


    纖細的手臂上充滿氣泡,手指如怪形怪狀的魚一般扭動著。我忍不住開口詢問。


    「請問你為什麽那樣做?」


    「嗄…………啊,這是我的習慣。有時候就是會想把手放進魚缸裏,對吧?」


    「…………我不會。」


    「呃、真的嗎?你真厲害,怎麽能忍住不把手放進去呢?」


    他平靜地述說,我不太懂他為何那樣講,可是看起來不像在說謊。不知這個奇特的習慣與出現在魚缸裏的手掌是否有關?盡管有些納悶,但我還是開口說道。


    「我們接受了橋田小姐的委托,前來調查出現在魚缸裏的幻影之手。」


    「喔?這樣啊?所以她才找靈能偵探事務所啊?你們是負責驅邪或者是有什麽超能力嗎…………好奇怪。為什麽我當時沒有拒絕麻子?」


    我妻再次歪著頭。我想起委托人,就算我妻拒絕橋田的幫助,她也絕對不會通知我們。我忍不住歎息,然後一邊注意著站在後方的繭墨,一邊說。


    「如果你覺得我們很可疑,我們可以立刻離開。但是離開蒔我想先確認一件事。幻影之手出現在魚缸之後,是否對你的身心造成某種危險,或者讓你覺得會有危險?」


    「啊……可不可疑無所謂,我甚至分不出你跟麻子誰比較可疑。你們的共通點就是隨便跑到別人家裏。但是…………嗯……」


    語音剛落,我妻交叉起雙手猛力甩頭。


    「算了……隻有我一個人看好像也不太自然。既然客人都來了,我也不該藏起魚缸,不自然的事情不太好。至少我這麽認為。」


    「…………不自然?」


    我聽了之後忍不住皺眉。我妻默默地走到電視櫃。


    櫃子上放著幾個盆栽,細長的葉子層層相疊,形成一片綠色窗簾。我妻從盆栽後拿出一個小魚缸。裏頭裝著乾淨的清水。


    「…………你們說的是這個吧?」


    他平靜地問道,讓我們看魚缸裏的東西。


    一隻蒼白的手掌躺在魚缸底部。


    手掌宛如沉睡中的水中生物,靜靜躺在水底。那是一隻被切下的手掌。


    本是駭人畫麵的斷麵卻充滿美感,骨頭、肌肉纖維與血管整齊排列著。


    乖乖並攏的手指看起來竟像是其他器官。即使它如蟹腳般突然在水底爬行起來,我也不會感到驚訝。褪色為白色的手掌看起來像是一隻假手。


    我覺得有些困惑,身旁的繭墨則甜甜地說。


    「原來如此,這隻手真是漂亮。應該是女人的手吧…………小田桐君?」


    「…………遵命。抱歉了。」


    從繭墨的視線接收到命令之後,我先向我妻道歉,接著把手伸進魚缸。


    微溫的水包裹著肌膚,我覺得我的手好像鑽進某個生物的腸子裏。我試圖抓起那隻手掌,卻抓不到任何東西。從魚缸外看,我的手穿過了那隻沉在水底的手掌。


    「跟委托人說的一樣。看樣子手掌並非實體,隻有外形,不是真實的血肉。怎麽看都隻是四不像的半成品,真是太無趣了。」


    「喔,你也摸不到啊。還以為隻有我跟麻子摸不到它。」


    在很奇怪的點上獲得我妻的讚同,我的手一離開魚缸,我妻立刻把手伸進去。


    瘦骨嶙峋的手指沒入蒼白的手掌,他果然也摸不到水底的手。


    「手掌何時開始出現?你知道這隻手的主人是誰?知道它出現的原因嗎?或者…………你買魚缸的地方有什麽可疑之處?」


    「不知道…………上次麻子來是什麽時候呢?我也不太記得了。魚缸是在量販店買來的東西,那邊也有賣熱帶魚。至於手掌的主人…………嗯,主人是誰不重要吧?重要的是手拳在我家的魚缸這個事實。」


    我疑惑地歪著頭,他說的前半段還可以理解,但是後半段則讓人摸不著頭緒。


    我妻看著魚缸裏的手掌,輕輕聳肩。


    「手已經在這裏了,既然如此,不管做什麽都很奇怪。」


    「哪裏奇怪?魚缸中有隻手掌比較奇怪吧。」


    「是嗎?我覺得不是。讓某個東西消失是很不自然的行為。何況,它的存在並未讓我感到不滿。因為這隻手掌什麽也沒做啊。就如同放在屋裏的擺飾。而你卻要故音呆呂止它的存在?」


    …………我真的不太了解。


    我妻歪著頭,像要尋求我的認同。我目瞪口呆。我也正在想。但是我經驗豐富,見過不少屍體。所有極端的言論皆因習慣才脫口而出。


    為什麽我妻能如此輕鬆地看待這靈異現象?


    「你真的不想知道那隻手掌的主人是誰?」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知道耶。甚至不清楚這隻手掌原先是否真的連在人體上。是或不是並不是很重要。畢竟現在手掌沒有連在人體上。那麽我們就不用追究這隻手掌是否曾連在人體上。也可能一開始就沒有連在人體上。這隻是小事。比方說你會一直思考被切下來的花朵的根部或枝葉在哪裏嗎?對了,我…………啊、嗯,好漂亮的手喔。」


    他那如咒語般的發言戛然停止,視線落在繭墨的手上。


    繭墨那塗著黑色指彩的手指散發寶石般光澤,我妻認真地凝視繭墨的手繼續說。


    「假設我的手掌突然消失,我也不在乎。假設某天早上醒來,發現枕邊有一隻人的手掌,就一直鑽牛角尖想著手掌根部原來究竟是什麽,那也太奇怪了。看到雞翅,就想到其他部位…………啊,這個比喻不太對。還是拿切花比喻較為妥當。嗯,找不到其他東西可以舉例了。」


    我妻的視線從繭墨的手移到我臉上後就不再發言。我愣愣地看著我妻,他那些奇怪的言論麻痹了我的頭腦。我妻一臉困惑地補充說道。


    「呃、我有時候會嚇到人,但是我沒有惡意,希望你別覺得不舒服…………我自己也不太知道自己哪裏奇怪就是了。」


    「喔,好。我知道了。所以說…………」


    話才講到這裏我就接不下去了,真的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


    繭墨倒是沒有什麽反應,我回想著剛才聽到的話。


    「所以說這隻奇怪的手並未造成你的不安,你也並不希望它消失?」


    「沒錯。我不覺得有必要讓它消失。」


    他的語氣很理所當然。不過,我依然不懂他為何那樣說。


    他所說的一切聽起來都像是難以理解的玩笑話。一個可怕的可能性瞬間閃過腦海。我不禁想起目前所經曆過的奇怪事件,同時背脊竄上一股寒意。


    一定有人切下手掌,手掌才會離開人體。


    這隻幻影之手究竟為何會出現在那裏?


    「我妻先生…………請問這隻手出現的原因是否與你有關?」


    「我剛才說的話哪一句讓你有這種感覺呢?」


    我妻圓睜雙眼,非常疑惑地歪著頭。


    他並不理會我試探的目光,甚至不能理解我懷疑他的原因。我盯著幻影之手尋思,這是不是因某個實體而產生的靈異現象?可是如果我猜得沒錯,那凶手不可能故意讓人看見這隻手掌。我妻的態度若是在演戲,未免太過自然。


    「這樣啊,是我冒犯了…………請原諒我沒禮貌的發問。」


    「嗯,我懂了。我來泡茶吧。」


    「你懂了什麽啊?」


    我忍不住提高音量。但是我妻好像沒聽見似的搖搖晃晃邁開腳步。


    遠處傳來他像是


    在歌唱的說話聲。


    「我記得我家有薄荷茶,也許能讓我的頭腦清醒一些。圓滑的溝通非常重要,不能嚇到別人。」


    我妻離開客廳。他也算是會招待客人的人,看起來人並不壞。可是我真的越來越搞不懂這個人。我一邊歎息一邊轉頭。


    繭墨正安靜地盯著魚缸。


    她忽然彎起嘴角,露出討人厭的笑容。


    「手掌前端?」


    ——————啪!


    她倏地打開紙傘,鮮豔的紅色燒灼雙眼。


    彷佛在人造植物的枝葉之間開出一朵大大的花朵。


    ——————轉呀轉。


    繭墨開始轉動紙傘。紅色漩渦反射著刺眼燈光。紙傘在燈光映照下散發不祥氣息,讓人聯想到有毒性的花朵。紙傘越轉越快。


    眼睛感到有點刺痛而閉上。


    我匆然覺得繭墨的做法有點奇怪。大家都看得見魚缸裏的手掌。


    繭墨還想利用紙傘重現出什麽影像?


    手掌毫無變化,但是突然開始蠢動。


    ——————噠。


    蒼白的皮膚急速腐敗。


    時間彷佛進入快轉模式。


    也像是原本靜止的時間又開始流動。


    手掌開始腐爛。肌膚緩緩剝落,血肉醜陋地腫脹。溶解後的肉迅速汙染了清澈的水。血管漂在水中,露出白色的手骨。幻影之手持續腐爛分解。


    我茫然地看著手掌的變化。


    ——————啪!


    繭墨關上紙傘,白色的手掌跟著恢複原狀。


    水底的手有著光滑而美麗的皮膚,看起來宛如雕刻品。


    手掌沉在魚缸底部,一動也不動,我看著繭墨微笑的側臉詢問。


    「小繭,這…………」


    「讓你們久等了。我家有綠茶,雖然看起來很難喝。」


    我妻同時打開客廳的門,他端著托盤走過來。杯子裏裝著的綠茶隨之晃動。繭墨若無其事地跟他說。


    「歡迎回來。你剛才不是說有薄荷茶?」


    「沒有了。真奇怪,我明明記得家裏有薄荷茶啊…………算了。我對不在乎的事物一向不放在心上。這世界太複雜了,想記住每個東西實在吃力。」


    「想不到健忘的你還能好好過日子。你知道你家有多少食材或日用品嗎?」


    繭墨難得地回應,我妻聽了之後粗魯地抓著頭發。


    「嗯——記得啊。有想起來的時候我會把魚跟肉切來吃,同事好像也沒有抱怨過我,工作應該沒什麽問題。必需品就放在必需品該放的地方,常常一回過神來,我已經在做應該做的事…………嗯…………嗯,沒問題啊。應該吧?」


    他略有遲疑,最終還是點了點頭。繭墨笑意更濃,彷佛頗讚同我妻的話。她信步走到我妻跟前,看著他手裏的托盤。綠茶的杯子旁放著小小的巧克力。


    「喔?好特別的組合,你真是機伶。小田桐君也該多向你學學。」


    「我每次端茶給客人都有附巧克力,但是沒人賞臉。你願意吃讓我覺得很開心。」


    繭墨快速地拿起做成雨蛙造型的巧克力,輕輕放入嘴裏。


    我妻定定地望著繭墨的手指,他點了幾次頭之後,語氣恍惚地說。


    「我覺得你的手掌比那隻手美多了,指甲與手指的比例真是完美。」


    「謝謝你。你的稱讚讓我深感榮幸。雖然我聽了並不太開心——好了,小田桐君,我們回去吧。」


    繭墨突然這麽對我說,接著邁開步伐。穿著黑色洋裝的背影從容消失在走廊另一頭。我趕緊迫上前去。


    回頭一看,我妻正對我們揮手。


    「你們要走了嗎?路上小心,我不希望認識的人受傷。」


    我們很沒禮貌的突然告辭,我妻卻不介意。我們就這麽離開了我妻家。走到外麵,冬陽灑在我們身上,混濁的日光淡淡照著街道。我抬頭仰望天空。


    黯淡的光白灰色的雲朵內照耀著大地,繭墨也跟著抬頭。


    大眼睛裏映出厚實的雲層,我看著她的背影問道。


    「小繭,我們就這樣離開好嗎?委托人希望我們消滅幻影之手,但魚缸的主人、也就是我妻先生並不是很在乎手的存在。可是……」


    「我也無能為力啊。這次的委托實在不具娛樂價值。」


    為什麽我一定要做那麽無聊的工作?


    繭墨歪著頭看我。嘴角依舊漾著熟悉的笑容。


    她的笑容讓我想到魚缸裏的手掌。隻有手掌確實難以成為她的娛樂。問題是接下客人委托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繭墨自己。


    我很想這樣反問她,但最後還是放棄。


    蒼白的肉塊急速腐敗的光景讓我有不祥的預感。


    說到底,為什麽繭墨要接受這個委托?


    「小繭,為什麽手掌會腐爛?」


    「為什麽?答案也許出乎意料地簡單喔。」


    繭墨跟我打啞謎。看來她並不打算回答這個問題。問繭墨問題不會惹怒她,但是她不想回答的時候問再多遍也沒用。


    我歎息。繭墨嘲諷般開口說道。


    「現在還不能說。因為仍未掌握確切的證據。小田桐君,你也該自己想辦法推理看看。懶得思考會讓大腦生鏽喔…………對了,我來學他用看看比喻法:水果還沒熟,不能強摘,我也不會做那麽沒品的事。」


    沒錯,我們隻能繼續等待。


    繭墨頗愉快似的笑了。她豎起食指放在嘴唇上。


    紅灩灩的柔軟嘴唇輕輕彎起,她放開手指,喃喃地說。


    像是在跟我說悄悄話一樣的動作。


    「那隻手隻不過是預告罷了。」


    *  *  *


    待在事務所時,常有一種時間靜止下來的錯覺。


    沉在魚缸底部的手大概和我的處境類似,我就像是被關在巧克力盒子裏的人。


    暫停打掃的我遠眺窗外景色。外麵依然下著雪,室內卻感受不出外界的季節變化,一如往常充斥著甜膩的香氣。


    繭墨今天也依然沉睡著,再度淹沒在薄薄的包裝紙與緞帶堆裏。她的姿態猶如棺材中的屍體,和死者唯一相異之處是她會吃巧克力。


    拜訪過我妻家之後又經過幾天,我們的日常生活並無太大變化。


    今天似乎又是和平而無趣的一天。


    我一邊撿起緞帶,一邊看著繭墨。這樣的光景與幾天前一樣。


    就好像時間停止在那一刻了。未蒙上一絲陰影的日常生活持續著。幻影之手依舊存在,幸好那個強勢的女客人不曾再來找我們。


    我心中的不安仍揮之不去,每隔一陣子便想起那隻腐爛中的手掌。


    我走近繭墨,撿起掉落的紅色緞帶,先用左手卷起緞帶再拉上來。


    繭墨靜靜地躺著,我忽然想起她那甜美的嗓音。


    ——————我們隻能繼續等待。


    ——————那隻手隻不過是預告罷了。


    我甩甩頭離開繭墨身旁,從口袋裏取出手機,新買的手機收到一封簡訊。寄件人是嵯峨雄介。我一邊讀取內容,一邊點頭。


    主旨:明天晚上。


    本文:我想吃關東煮,可以過去嗎?我負責買食材,把你家樓下的也一起叫來。


    我家樓下的?是指綾與七海吧?雄介最近常和她們聊天。


    七海不知道先前發生的事件,雄介似乎很喜歡跟七海鬥嘴,甚至可說是樂在其中。我回簡訊給他,答應他的邀約。打算在回家路上順便去超市買菜,就在我努力回想家裏是否還有辣椒時——


    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事務所的電話匆然鈴聲大作。繭墨緩緩張開雙眼。


    她懶懶地坐起身,之後就動也不動。


    她朝我伸出白皙的手掌,然後甜甜地說道。


    「小田桐君,幫忙接電話。」


    我歎了口氣。繭墨麵帶微笑,不容我拒絕。


    有了這層覺悟,我接起電話,深吸一口氣之後說。


    「讓您久等了,這裏是繭墨靈能偵探事務所。」


    「——————啊——…………你是那個手不好看的人?」


    我好像聽過這個悠閑的語氣,同時也想起那隻腐爛的手掌。


    不好的預感瞬間壓迫著胸口,為了消除這不舒服的感覺,我硬逼自己開口。


    「我妻先生?上次不好意思,請問今天打來有什麽事?」


    「不好意思?你對我做了什麽不好的事嗎…………沒這印象。不過,有沒有都無所謂。既然你想道歉,那我就大方接受……不要介意,我才覺得不好意思。」


    我妻很抱歉似的說完就不再開口。他該不會正在電話另一頭朝我低頭行禮吧?那悠閑的語氣多少緩解了我的緊張。沉默了幾秒,他再度開口說話。


    「…………………………對了,你想說什麽呢?」


    「我沒有,打電話來的是你吧?」


    我不禁提高了音量,但是我妻沒有回應。


    他似乎還處於困惑的狀態中,煩惱了一會兒,他突然大叫。


    「啊!對喔!我想起來了,確實是我打電話給你。嗯,沒錯。我想問切花的事情。」


    「…………切花?」


    「還是聊室內擺飾比較好…………不、還是聊切花吧。嗯…………聊那些之前還是先聊聊幻影之手好了。很遺憾,這是我唯一能想到你們可能會有興趣的話題。」


    「想聊那隻手?」


    聽到『幻影之手』四個字,我瞬間進入備戰狀態。但是他突然不繼續說了。


    接下來他反而說了一堆讓人聽不懂的話。


    「我決定要讓你們看了。所以,你們,能來我家一趟、嗎?我隻是禮貌性問一下,如果你們不來就太不自然了,我也會很傷腦筋。」


    「不自然嗎?請問你說會傷腦筋是針對什麽事情?」


    「你在替我擔心嗎?真是個好人。嗯、但是你人這麽好也很不自然。所以——」


    ——————我等你們來。


    他就這樣切掉電話。我呆呆地站在原地。


    一轉頭,看見繭墨正在吃巧克力,像是剛才沒人打來似的躺在沙發上甩著手。藤蔓般的綠色緞帶上下晃動著。


    「小繭,我妻先生打來的電話,他說——………………」


    我把方才的對話告訴繭墨。但她依然毫無反應。我懷疑她是不是睡著了。結果她倏地張開眼睛,傭懶地動著鮮紅的嘴唇。


    「原來如此。簡單地說,他的意思就是『快點來一趟』。」


    「要去嗎?也許那隻手產生了奇怪變化。我認為我們應該去。」


    「我不去。你去就可以了。」


    繭墨吃著切花形狀的巧克力。她彎起嘴角咬碎花瓣。


    仔細一看,發現她手上纏著一條紅色的緞帶,用來裝飾手腕,她喃喃地說道。


    「切花,或者是室內擺飾?到底什麽東西不自然?又是哪裏會讓他傷腦筋?」


    她微笑著閉上雙眼。我等了幾秒鍾,她還是動也不動。我撿起堆積在她腳邊的包裝紙,一張張攤平後放在桌上。我正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單獨前往我妻家,很難決定。


    我回想著我妻那悠閑的語氣。會不會有危險?白雪家離我太遠,我又不想驚動與旋花事件有關的人。最重要的是,我並沒有感覺到危險。


    內心不安的同時,竟意外地感到放心。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


    煩惱的我站起身。不知道幻影之手是否產生什麽變化。


    至少應該去聽聽我妻想說什麽。


    「小繭,我決定——」


    ——————啪!


    我一轉頭,臉上就被某個東西擊中。一個摺疊過的物品打上我的鼻梁。


    超痛的。我看了看掉在手裏的東西,原來是報紙。藺墨再度坐了起來,聳聳肩膀。


    「既然那麽煩惱,何不乾脆跑一趟?一直在那邊苦惱很礙眼。你的歎息會滋生黴菌。對了,走之前順便把垃圾拿去丟。」


    如唱歌般流暢地說完,繭墨再度躺下。本來要把手中報紙扔進垃圾桶的我打消念頭。


    決定跟家裏的報紙一起收集起來資源回收。我把報紙收進抓來的包包裏,準備離開事務昕。


    「小繭,那我出門了。我去問他發生什麽事之後就回來。巧克力吃完請把空紙盒疊在一起放在桌上。」


    我跟繭墨說話,她卻沒有搭理我。我就這樣離開了事務所。


    走到外頭,雪還在下。灰撲撲的烏雲密布。


    我走出那個沒有四季變化的房間,朝某個比夏天還明亮的房子前進。


    *  *  *


    「歡迎光臨……………………咦?隻有你來?她在哪裏?」


    一打開門,我妻便四處張望。他看著身上積滿雪花的我,疑惑地歪著頭。


    我跟他說繭墨今天沒來,他立刻表現出很失望的樣子。


    「真令人失望。真的很失望。這樣不自然的東西還是很不自然。」


    「非常抱歉。我還以為你願意跟我談,那我下次再來好了。」


    果然還是需要繭墨出馬,畢竟她才是所長。


    結果我一這麽說,我妻就瞪大雙眼。他像是某種大型犬般猛甩著頭。


    「咦!別這樣說。你不辭辛勞來到這裏,我怎麽能讓你這樣回去。這樣太不近人情了啊。既然來了就請進來看看。外頭很冷吧。」


    我妻難得用如此恭敬的語氣說話,接著他指了指屋內。他背後是昏暗的走廊。


    刺眼的燈光在遠處閃耀,應該是客廳的方向。


    我想著他所說的話,蹙起眉頭。


    「你要我進去看看…………看什麽東西呢?」


    「我在電話裏不也提到了『手掌』嗎?不可思議又奇怪,也還滿棒的。」


    我妻站在遠處那團燈光之前露出笑容。


    他語氣輕鬆地說。


    「手掌變多了喔。」


    *  *  *


    上次來的時候,客廳放了很多魚缸。


    我想起那空虛的光景,魚缸裏除了水別無他物。


    我再次閉上雙眼,過幾秒後打開,異常的光景出現在眼前。


    每個魚缸裏都有一隻蒼白的手掌。


    隨意擺放著的魚缸猶如陳列商品用的透明盒子。


    舊白的手掌則是其中的商品。周遭刺眼的強光更加深了這樣的印象。


    手掌的形狀與沉在水底的感覺各不相同。某隻手掌是切斷處貼在底部,直立站起;另一隻則是手指彎起掛在魚缸邊緣,在水麵載浮載沉。


    我伸手摸向那隻朝天空伸出的手掌,蒼白的五根手指頭如蓮花般朝上張開。我試著握住那隻手,果然還是摸不到實體。其他的手掌大概也一樣摸不到。


    我看著這些魚缸,寒毛直豎,自然地回想起繭墨說過的話。


    ——————那隻手隻不過是預告罷了。


    討厭的汗水自背部流下,同時連續嗆咳了幾聲。


    除了手掌數目增加之外,這個家還發生了某個異常現象。


    屋內充滿腐爛的臭氣。


    肉類腐爛之後帶來的那種甜而惡


    心的味道刺激著肺部,血腥味衝進喉嚨。


    好像這房子的某處有一隻大型的野獸屍體正在腐爛。


    我想起之前見過的光景。當繭墨轉動紙傘,手掌便急速腐敗。不知這股濃烈的腐臭味是否來自於不斷增生的手掌,於是我問我妻。


    「不好意思,我妻先生,請問手掌從什麽時候開始增加,而這股腐臭味又是從何時開始傳出?」


    「…………腐臭?有嗎?你這麽一說,好像真的有味道。不好意思,我對味道一向不敏感。以前常有人說我這個人除了視覺以外的感官都很遲鈍…………所以,他們覺得我對看得見的東西比較執著些。如果你也對此感到不甚愉快,我要向你道歉。不好意思把你叫來這麽不舒服的地方。」


    他苦著一張臉,很抱歉的樣子。見了他的反應之後,我消除腦中另一個可能性。找本來懷疑是他讓某種東西腐敗才造成這臭味,看來這個可能性並不高。


    他並未察覺家裏發出腐臭味,我妻偏著頭,把手伸進魚缸。


    水底的手與他的手重疊在一起,那是一隻屬於女人的手,但是我妻的手指更為纖細。


    他的手臂異常瘦弱,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因為他的手掌幾乎是皮包骨的狀態。


    上次來的時候也覺得他很瘦,但是沒有現在這麽瘦。


    急遽減少的體重讓我覺得不對勁,我趕緊問他。


    「我妻先生,你怎麽了?你似乎太瘦了點。有好好吃飯嗎?」


    「……吃飯……啊!吃飯?嗯,原來如此。難怪我覺得好像遺忘了什麽,原來是吃飯。上次吃飯是幾天前了呢……對了,為什麽我沒有吃飯?」


    我好像有點餓了。謝謝你提醒我。


    我妻率直地向我道謝,動作一如天真無邪的孩子。他平靜地看著我,絲毫不認為體重減少有什麽值得擔心。我再次強調。


    「快吃點東西。不要管我了,我現在立刻回家。我會把手掌增加的事情報告給小繭、不對……是繭墨所長。」


    「嗯,好吧。我來弄點東西吃…………啊,你先別走。我有東西要讓你看,你可以看著那個東西等我用餐完畢。難得有客人來,我要下廚招待你。」


    「沒關係,別煮我的份…………這樣說可能有點失禮,你確定要一邊聞這惡臭,一邊吃東西嗎?」


    「我做的辣味義大利麵很好吃。在這裏,可以來一下嗎?」


    我妻用力拉著我的手,硬把我拉過去。我們來到浴室,穿過脫衣間之後,我妻打開玻璃門,眼前出現整組衛浴設備。


    我詫異地倒吸一口寒氣。我妻卻露出無邪的笑容轉頭看我。


    「——————你看,是不是很壯觀?」


    他沒說錯,這場景的確壯觀。


    浴缸底部躺著好多手掌。


    略微厚實的手掌像肥美的魚般躺在浴缸底部,擺在浴缸邊緣的手掌姿勢怪異地露出指甲,塗著紅色指甲油的指甲發出黯淡光澤。


    光看手掌,會以為有個女人正在泡澡。問題是手腕前方卻沒有身體。


    浴室裏的手掌看起來姿態誘人,有種很奇妙的性感。


    找妻朝我揮揮手,他沒有針對這奇特的光景和我多說什麽,徑自邁開步伐。


    「我去做飯囉,稍等我一下。我做的鮭魚義大利麵很好吃喔。」


    他要做的料理跟剛才說的不一樣。一派悠閑的語氣與眼前的光景完全搭不上。


    強烈的怪異感覺讓我陷入混亂。當我回過神來,他已經走遠。被留下來的我無奈地巡視整間浴室,看了一會兒,大腦總算開始適應這異常的景象。


    人體某部分聚集在一塊的光景與其說是淒慘,不如以滑稽來形容更恰當。


    血腥味比剛才更加濃鬱。可是我沒看見腐爛中的手掌,或是流血的手掌。浴室這一幕看似有機,其實不然。


    繼續呆站在這裏也不是辦法,我離開浴室來到走廊。我沒辦法在臭得令人作嘔的環境下用餐,決定跟我妻知會一聲後打道回府。繁殖中的靈異現象讓人無法正常地生活在這裏,必須趕快通知繭墨才行。


    如果她不願意解決這問題,我就得找其他超能力者幫忙。問白雪的話,不知道她是否有口袋名單可以推薦給我。我一邊思索,正要往前走時聽到一個聲音。


    我循著聲音往廚房走去,狹長的走廊與客廳一樣擺放著魚缸。四方形的魚缸散落在架子上。昏暗中隱約可見沉在底部的手掌漂浮起來。我一邊看著這些看似一樣、實則不同的手掌一路往前走。


    我忍不住停下腳步。


    因為其中一個魚缸發生明顯的變化。


    「…………………………咦?」


    走廊上的最後一個魚缸放在通往廚房的門前。


    裏麵的手掌已經開始腐爛。


    廚房的門沒有關,眩目的光線照在走廊。遠遠地看見我妻,他站在冰箱前麵,沒有注意到我。我再次看著最後一個魚缸。


    這個魚缸裏的水很混濁,手掌已經腐爛,肉塊溶解掉落,宛如蚯蚓的血管漂浮在水裏。指尖的指甲與肉也幾乎掉落,橘色的指甲發出黯淡的光。


    我皺著眉頭尋思,為什麽隻有這隻手已經腐爛?我回想繭墨轉動紙傘的模樣,幻影之手在紙傘轉動之後迅速腐爛。她還說那隻手隻不過是個預告。難道其他手拳也跟這隻手掌一樣,之後會開始腐爛?


    在我思考時,那種很不對勁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我看著前方那個魚缸,來回看著蒼白的手掌與這隻腐爛的手掌,濃烈的腐臭衝進喉嚨。


    我無法順暢地呼吸,猶如在魚缸溺水的人。我緩緩伸出手。


    像是被某種力量控製住一般,我的手慢慢接近水麵。指尖碰到溫溫的水麵。


    手掌侵入光滑的水麵,融化了血肉的水沾濕西裝袖口,奇妙的溫度讓人起了雞皮疙瘩。我張開伸進水中的手掌,用力握緊之後激出些許泡沫。


    就這樣抓著那隻手掌拉出魚缸。


    水滴自手掌滴落,濺在水麵。隔著皮手套,我確實地抓到堅硬的骨頭。


    我看著眼前的景象,一點也不感到奇怪或訝異。


    我的手正抓著那隻腐爛中的手


    「…………………………啊、原因就在這裏。」


    這隻手是現實世界裏的東西,屋內濃烈的腐臭來自腐爛的手掌。


    我隱約猜到這個事實。隻是遲遲不願麵對。


    我好像能夠接受。同時打從心底厭惡隻能夠接受此一事實的自己。我不覺得反感,也不覺得害怕。大腦已然麻痹。重新檢視這隻手掌的同時,我產生一個疑問。


    我好像在哪裏見過這隻手。


    手指甲塗著橋色指甲油,水從因腐爛而呈中空狀態的手滴下來。腫脹的肉塊如爛泥般掉落。我茫然地想起一件事。


    幻影之手仍未消失,然而那位強勢的委托人卻銷聲匿跡。


    我回想起她端起杯子啜飲紅茶的姿態,她的指甲也塗著鮮豔的橘色指彩。


    ——————這到底是誰的手掌?


    我抬起頭,不禁鬆開手。腐爛的手掌再次掉進魚缸,沉入水底。我妻背對著我靜止不動。他不斷甩頭,像是感到極度困惑。


    冰箱門大大敞開著,透出不太一樣的冷冽光芒。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大型的冰箱微微震動,發出類似蒼蠅飛舞的聲音。


    我越過我妻的肩膀看著冰箱裏麵,盡管受到一點衝擊,但是從某個角度來說,那也是我預料中的光景,並不特別覺得厭惡。我隻是靜靜地看著那不祥而醒目的色彩。


    冰箱裏擺放著數個


    被鮮血染紅的塑膠袋,用保鮮膜裹住的肉塊正發出濕潤光澤。從縫隙中滲出的液體從冰箱的隔層流出。露出的頭發黏在冰箱門上。我妻看著這些屍塊顫抖著。


    「啊、原來如此。」


    他恍惚地呢喃。聲音聽起來很正常。


    他語氣平淡地自言自語,確認眼前發生的事態。


    「因為冰箱放了這個東西,所以我才沒有吃飯。」


    沒錯,冰箱塞了一個人在裏頭,沒辦法拿其他食物出來吃。


    ——————碰!


    他突然關上冰箱並轉身,一臉震驚。我們默默地對望著,他的嘴巴一張一合,像是感到很困惑,沒多久他很快的說。


    「——————重點在於它與切花之間所存在的差異。」


    我妻又說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話。他所說的話都像是在替自己找藉口。我站在他麵前聽他說。他一邊想著該怎麽說,一邊努力表達出自己的想法。


    「你知道嗎?其實這件事並不複雜。我認為把花剪下來當裝飾是最正確的選擇。我從以前就有這個習慣,喜歡把花剪下來,讓花漂浮在魚缸或浴缸裏欣賞。可是,幾乎所有的花對我而言都可說是毫無意義,很難覺得花就是花。無論如何,我還是會把人的手掌……」


    ——————當成花。


    我妻指著自己的手掌,似乎漸漸恢複平靜。


    他說話的語氣越來越沉著,臉上掛著微笑。


    「我無意識地度過每一天。我所做的行為大多是在無意識的狀況下完成。為了讓不自然回到自然而行動,結果就是我經常看到屍體躺在麵前。可是,往往一回過神來屍體就消失了。我真的很擅長失去意識吶。對了,你……」


    他倏地收起笑容,但是眼神並未出現殺意。


    他隻是大口地深呼吸,戒慎恐懼地問我。


    「覺不覺得這樣的我很不正常?」


    「嗯,毫無疑問,你很不正常。」


    「…………謝謝。你是第一個能這麽直截了當回答我的人。」


    不知為何,聽見我的回答,他反而鬆了一口氣。接著又滿臉困惑地看著我。


    看來他想說的都已經說完,我回想他之前說過的話。


    『不自然的事情不太好。至少我這麽認為。』


    『畢竟現在手掌沒有連在人體上啊。那麽我們就不用追究這隻手掌是否曾連在人體上。也可能一開始就沒有連在人體上。這隻是小事。比方說你會一直思考被切下來的花朵的根部或枝葉在哪裏嗎?』


    『必需品就放在必需品該放的地方,常常一回過神來,我已經在做應該做的事…………嗯…………嗯,沒問題啊。應該吧?』


    『假設某天早上醒來,發現枕邊有一隻人的手掌,就一直鑽牛角尖想著手掌根部原來究竟是什麽,那也太奇怪了。』


    『以前常有人說我這個人除了視覺以外的感官都很遲鈍…………所以,他們覺得我對看得見的東西比較執著些。』


    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彷佛出現新的意義。同時也明白為什麽繭墨會說這次的委托是『很少見的案例』。過去繭墨的委托人都不是被害人。但是這次的委托嚴格說起來並不算是委托。將這靈異現象告知我們的女性被殺死了。


    我妻對我們有所隱瞞,或許繭墨接下這委托時就已經預測到這個事實。但是為什麽繭墨還沒見到我妻就預知了這件事?


    我突然想起在我還沒離開事務所時,有個摺疊起來的東西扔在我臉上。


    可是繭墨家向來不會放報紙。


    我從包包拿出那團報紙。我妻看見我的動作卻毫無反應。我確認報紙的日期,是我住院期間的日期。翻開之後,發現上麵有篇報導。


    有關分屍案的輟導。


    被砍斷的頭顱裝在塑膠袋後扔進大海,因漂浮在海麵而被人發現。


    經過調查,警方找回了被害人的身體、雙腳與肩膀,還沒找齊全身的部位。


    鑒識的結果,發現這些屍塊來自超過兩具以上的屍體。而被害人的手至今仍未找到。


    報紙的某一麵印著醫院的名字。我猜想繭墨被白雪拉到醫院探望我時無意間注意到這則報導。在我們去過我妻家之後,繭墨特地去醫院一趟拿出這份報紙。


    我吞下內心發出的歎息,把報紙朝向我妻。


    「這些屍塊是你丟的吧?」


    「應、該、吧…………不好意思,連我自己都無法給出確切的答案。」


    我妻深感疑惑地回答,顯示出由衷感到抱歉的樣子。


    我漸漸明白為什麽當繭墨轉動紙傘,幻影之手會迅速腐爛。


    那並不是幻影之手腐爛的過程,繭墨隻是重現了幻影出現之前放在魚缸裏的真手掌。


    我想起委托人說過的話。


    她說曾經在我妻家看過魚缸裏的手掌。


    那個時候她非常害怕,偷偷地逃出我妻家。但是稍後她覺得應該是自己看錯,再次造訪我妻家,發現魚缸裏果然空無一物。同時也看不出我妻有任何可疑舉動。


    ——————我鼓起勇氣問他手掌的事,他說魚缸本來就沒有東西。


    「……………………橋田麻子問你的時候,你回答她說『魚缸本來就沒有東西』,對嗎?」


    「沒錯。我的確那樣說了。因為那個時候魚缸裏真的沒有東西啊。」


    我妻並沒有說謊。他甚至不知道要怎麽說謊。


    我妻淡然地回答。委托人回家之前再次確認了魚缸。


    她說那時她看見魚缸裏又出現手掌。她震驚地詢問我妻,我妻也深感驚訝,兩人試圖拿出那隻手掌,卻發現沒有辦法碰到魚缸裏的物體。


    他們嚐試了幾次,每次手指都穿過了蒼白的手掌。


    「換句話說,在幻影出現之前,魚缸裏的確有隻真的手掌。就是委托人第一次看見的那隻,對嗎?這個家裏出現的幻影之手全都來自真實的物體。」


    「你說的沒錯。對我而言,沒有腐爛的手掌就像是人造花。我不也對你們說過嗎?想聊聊『切花或者是室內擺飾』?」


    『還是聊室內擺飾比較好…………不、還是聊切花吧。嗯…………還是先聊聊幻影之手好了。很遺憾,這是我唯一能想到你們可能會有興趣的話題:


    『我決定要讓你們看了。所以,你們能來我家一趟嗎?我隻是禮貌性間一下,如果你們不來就太不自然了,我也會很傷腦筋。』


    『你在替我擔心嗎?真是個好人。嗯、但是你人這麽好也很不自然。所以——』


    ——————我等你們來。


    我想著不久前和我妻之間的對話,同時背上冒出冷汗。


    我現在才發覺這恐怖的事實。他找繭墨來是因為對她的手掌有興趣。繭墨沒有來這裏讓我鬆了一口氣。


    「我妻先生,難道你……打算殺掉我們所長?」


    「…………我並不打算殺死她啊。隻不過我非常介意她的手掌沒有泡在魚缸裏這件事。我一直想著這件事,忍不住打電話邀她來家裏,就隻是這樣……她要是來了,那我隻要繼續恍神,到時候一切就水到渠成了不是嗎?」


    他的說法讓我不禁咬緊下唇,看樣子他默許自己無意識間做出的行為。


    實在太惡劣了。我狠狠地瞪著我妻,他很困擾似的低垂著頭。


    很想破口大罵,但還是忍住。我用力咬著下唇。


    現在罵他又有什麽用?就算批評他殺人很殘忍,他也不會反駁。


    不論我怎麽罵他,他都會跟我道歉,一直說對不起。但是,頂多就是這樣。


    罵他不會有任何幫助,隻能讓我發泄怒氣罷了。


    我


    妻站在冰箱的屍體前方。


    他是殺人凶手。我竟和一個殺人魔對峙著,實在是很詭異的狀況。


    我們都不知所措。


    「我該怎麽辦呢?都已經被你發現了。」


    他歪著頭轉頭麵對冰箱,他將冰箱門稍微打開一條縫,用食指壓了壓塑膠袋裏的物體。袋子柔軟地晃動,他仍是一臉疑惑地說。


    「為什麽我會殺死麻子?我並不覺得她的手好看到足以當成擺飾啊……是指甲油的問題嗎?還是因為她宣布減肥成功的問題?無論如何…………我對自己感到失望。」


    他放開手,發出一聲歎息。看樣子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殺了人。


    看著他的同時,我察覺到一個很不對勁的地方。


    仔細想想,一走進這間房子,有太多地方都讓我產生不對勁的感覺。


    媲美熱帶地區般的刺眼燈光與室內的低溫。生意盎然的光景與人造植物,還有空的魚缸。


    這個房子裏的一切都是那樣不協調,而所有不協調的中心——


    有一個如孩子般困惑的殺人魔站在那裏。


    我探索著心中的想法。恐懼與憤怒的深處果然有著某種安心感。


    我妻總是率直地說出真心話。如孩子般老實,想到什麽說什麽。對沒有興趣的事物絕對沒有異常的執著。


    由此可以判斷,對他而言,讓他不感興趣的我隻是一個普通人。


    「請你去自首————我妻先生。」


    我開口說道。但是他沒有回答。他隻是平靜地看著我,既不抵抗,也沒有拒絕。他正安靜地思考著我說的話。我繼續對他說。


    「你自己不也說過,讓人感到害怕是不好的事。」


    「是啊…………你說的沒錯。我應該更早之前就去自首。我自己也知道。不管怎樣,造成別人的麻煩太任性。」


    我妻深深歎息。果然還能跟他講道理,他也明白自己做了什麽壞事。


    我妻轉頭看著冰箱,甩甩頭之後關上冰箱。


    「麻子雖然很嘮叨,沒事又常常跑來我家,但其實我不討厭她。」


    他喃喃地說著,如獨白般的語氣。


    像是配合著冰箱發出的噪音,平靜地迤說著。


    「大家都很討厭我。爸媽跟學校的老師也討厭我。麻子卻一直說我長得很帥,她很喜歡我,所以我並不討厭她。」


    咖啡色頭發自冰箱門縫露出。


    他撫摸著黏著血跡的發絲,聲音嘶啞地說。


    「我究竟做了什麽?她……一定很害怕吧……唉、我……」


    我妻歪著頭,口中念念有詞,然後他搖搖頭。


    他笑著說。


    「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殺死麻子的事實。」


    我妻轉頭麵對我,整個人突然變得很開朗,他的手繞過來。


    他伸手咚地一聲搭在我肩上並望著我,然後朝我輕鬆地伸出右手。


    「我要去自首。警察隻要到我家,我就能立刻向警方證明我做了什麽。」


    我點點頭。跟著伸出手握住他伸出的右手。


    我想起剛才手骨的觸感。活人的手果然很柔軟。即使隔著皮手套也能感受到那份柔軟。這個房子裏有無數隻幻影之手,表示他已犯下不計其數的罪行。


    但是他決定要償還自己的罪孽,這個事實讓我感到安心。我用力地點頭。


    同時有個女人在我耳邊低聲呢喃。


    那個聲音讓我覺得厭惡,瞬間起了雞皮疙瘩。空氣輕柔震動,甜美的聲音舔舐著耳朵。


    白皙的手環繞著我,像是要抱住我。她將下巴靠在我肩上,發出笑聲。


    ——————想不到啊,想不到。這次的進展竟難得地順利。


    她那無邪的聲音稱讚著我,接著又不高興地說著。


    她開始鼓掌,像鬧脾氣的孩子般胡亂拍著手。


    接著用非常無聊的語氣低聲說道。


    ——————我來改變一下吧。大團圓可不是我樂見的結局。


    ——————沒錯,沒有人希望會是那麽美好的結局。


    ————————啪嘰。


    下一秒,我的視線切換。我站在廚房,眼前是一個露出染血發絲的冰箱。我妻和我在濃烈腐臭味中麵對麵站著,握著彼此的手。


    我眨了眨眼睛,怎麽搞的?好像哪裏不太對?


    我妻的左手正抓著我的左手。


    活人的手是那樣的柔軟而溫暖。


    我的左手直接與我妻的手交握著。右手依然戴著皮手套,但左手卻沒有。我不記得我忘了戴左手的手套,可是我還來不及煩惱左手的手套為何消失,我妻開始低語。


    「…………哇、你、那是……」


    他盯著我的左手瞧,左手無名指到拇指根部的肌膚顏色宛如標本般褪去色彩。除了小指似外的手指都纖細一如女人的手。奇怪的手掌有著奇異的美麗。


    這感覺真奇妙,明明是自己的手掌,我卻好像有種看著別人的手的錯覺。


    就好像陌生人的肉片被移植到我手上一樣。


    我妻專注地凝視我的左手,接著開口說道。


    「————多麽美麗的手啊。」


    我背上寒毛直豎,全身不停冒汗。


    我本能地察覺到危險。聽到他那低沉的聲音,我立刻往後退一步。但我妻不肯放手,我用力甩開他的左手。他那對精光四射的眼睛盯牢我。


    「呃…………我妻先生?你不是要自首嗎?我妻先生!」


    他並不回應我的問題。他隻是靜靜伸出手,從廚房櫃台上的盆栽後方抽出一把大菜刀。


    燦爛的眼睛望著我,彷佛野獸的眼神。


    方才感受到的安心早已煙消雲散,我趕緊轉身,拔腿就跑。


    跑到走廊時,聽到背後傳來的腳步聲,才剛跑了幾步就被他抓住後方衣領。我下意識地低頭,菜刀隨即劃過頭上。我用力撞向右邊的門。


    掙脫我妻的手之後,跌進客噫。


    一拾起頭,忍不住大吃一驚。客廳依舊綠意盎然,魚缸整齊地排列著。


    空虛的光景產生意想不到的變化,前方出現刺眼的鮮豔色彩。


    一把紅色紙傘盛開在我眼前。


    鮮豔的紅色讓我聯想到有毒的花朵。所有聲音忽然像是被一層水隔絕般遙遠。她為什麽會在這裏?難以理解。


    比起被我妻追殺,繭墨的出現讓我更沒有現實感。


    繭墨慢慢地偏著頭,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臉上掛著討人厭的笑容。


    見了她的表情,我終於明白,眼前的繭墨並非幻覺。


    繭墨阿座化確實佇立在殺人魔的客廳。


    「…………小繭,你怎麽在這裏?」


    「因為你出門了啊,小田桐君。我不是跟你說過,那隻幻影之手隻是預告?我不知道你到這裏能不能收拾殘局,或者讓情況更加惡化。我當然認為後者的可能性較大,所以才來這裏………………看樣子,事情的發展一如我所預期。」


    她轉動著紙傘,麵前放著一個魚缸,裏頭有隻蒼白的手掌低調地躺在底部。紅色的傘影倒映在水麵上,繭墨看著皺著眉頭的我喃喃地說。


    「對了,小田桐君,你躺在這邊發傻不要緊嗎?」


    要不要轉頭看看後麵?


    下一秒,我妻又抓住我的衣領,驚人的力道讓領子被扯到頭上。


    脖子被勒住害我不小心咬到舌頭,一轉頭看見閃閃發光的刀刃。我妻麵無表情地高舉菜刀,他用力握著刀柄,手指的骨頭清晰可見。


    「——————我妻先!」


    我大


    叫,但是我還沒喊完先生二字,菜刀就朝我揮下來。


    就在菜刀即將砍上我的臉的那一剎那。


    ——————曄啦。


    我聽見清脆的水聲。我妻立刻停止動作,刀刃靜止在我的鼻子前麵。


    環顧四周,不知為什麽背上寒毛直豎,幾秒後我就發現為什麽會感到害怕。因為根本不可能出現水聲。這裏隻有我、我妻和繭墨三人。


    我們三個沒有人伸手碰那些魚缸。


    自然不可能發出水聲。


    ——————嘩啦。


    但是,聲音繼續出現。我不由自主地看著魚缸。


    魚缸裏有手掌,蒼白的手掌仍然在魚缸底部。


    那隻手掌緊貼在魚缸的玻璃上。


    柔軟的指腹凹陷,那隻手緊貼著魚缸側麵的玻璃,像要窺視外頭的狀況。我妻見了這異常的情景歪著頭。


    他的眼神已經恢複正常,如孩子般喃喃自語。


    「………………這是怎麽回事?」


    手掌像是要回答他的疑問般開始移動,手指如毛蟲的腳快速蠢動。


    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裏卡哩哢哩哢哩!


    尖銳的指甲抓著玻璃,手掌好像一隻被關起來的螃蟹般企圖爬到外麵。手掌奮力掙紮,發出許多聲音。


    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


    手掌不斷發出聽久了會讓人發狂的噪音,我抬起頭看了看四周。


    客廳產生了毛骨悚然的光景,魚缸裏的所有手掌都開始動了起來。


    ——————啪!


    悠閑的聲音不經意地響起,繭墨無視我的慌亂,徑自吃起巧克力。


    她咬碎了手掌造型的巧克力後,露出優雅的微笑。


    「魚缸裏出現幻影之手,代表著這個地方的怨念已經超越臨界值。被切斷的手掌因為一個契機而陸續來到現實。你最近是不是又增加了新的手掌?甚至拿著菜刀站在那裏,想做什麽呢?」


    繭墨說完伸出手指,塗著黑色指彩的手指著我妻手上的菜刀。


    我妻看著自己手上的刀,疑惑地歪著頭,繭墨看著一臉不解的我妻笑說。


    「你知道若伸手去推一個即將滿出來的玻璃魚缸會發生什麽事嗎?」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手掌越來越用力,不停後退又前進,衝撞著玻璃。魚缸因此劇烈搖晃並傾斜,客廳裏的所有魚缸同時飄浮在半空中。


    哐啷————————啷!


    魚缸摔得四分五裂,變成無數碎片散落腳邊,手掌從魚缸中爬出來。玻璃碎片劃破手掌的皮膚,但手掌依然匍匐前進。手掌的傷口讓地麵延伸出一道道血跡,染紅了地板。


    「啊…………啊…………」


    我愣愣地看著那堆爬行的手掌。自四麵八方聚集過來的手掌看起來好像其他生物。


    手掌把手指當雙腳使用,一路爬行過來。繭墨偏過紙傘,繼續說道。


    「我隻不過故意刺激了心懷怨念的女孩們,不難想像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心懷怨念且擁有肉身的人通常隻想做一件事。」


    繭墨麵帶微笑地伸出食指放在嘴唇上,紅色嘴唇柔軟地扭曲。


    她放開手指再度開口,如說悄悄話般低聲呢喃。


    「想讓殺死自己的凶手遭遇同樣的下場。」


    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哢哩!


    手掌們倏地加快速度,手指站立在地麵,以驚人速度爬行。我也回過砷來,趕緊抓著我妻的手往前跑。我踩到其中一隻濕淋淋的手掌,腳底傳來動物被踩爛的惡心觸感。手掌在後頭追趕著我們。


    我很明白,絕對不能被它們抓到。


    要是被抓到,等著我們的隻有非常淒慘的下場。


    我妻跌跌撞撞地跑著,他非常驚訝地問我。


    「為什麽,你也跟著跑?我覺得,它們要追的人應該隻有我。」


    「隻有你一個人絕對逃不掉啊!」


    我用力吼叫,接著踢飛前麵的手掌。手掌撞上牆壁,留下鮮紅的手印。走廊也有好幾隻手在地上爬著,我們穿過這些手掌繼續跑著。


    「你說過你要自首!所以你不能被這些怨念抓住。」


    手掌們依然緊追不舍。我能理解它們的心情,因為怨念不是那麽簡單就能夠消除的東西。


    但是我不能認同她們的殺意。我妻必須親身麵對自己犯下的罪孽。


    「你應該要認知到自己做了什麽壞事,然後接受人的製裁。」


    我躲開企圖抓住我的腳的手掌,大門就在不遠處。昏暗的走廊前方是一扇略微明亮的毛玻璃門,過了走廊就再也沒有魚缸。


    我的右手用力拉著我妻的手,打算直接衝到門外。


    但是下一秒,我們的手分開了。


    我妻突然甩開我的手。


    我差點往前撲倒,幾乎撞到大門。我轉頭一看。


    我妻站在那裏,茫然地看著背後的走廊。


    他的腳邊有什麽東西正蠢蠢欲動。


    我看見橘色的指甲油發出黯淡光澤。


    那隻腐爛的手掌拚命抓著他的褲腳。


    彷佛想求他留下。


    也像是在大吼著別丟下我。


    「啊、對了………………我想起來了。」


    我一定要帶你走才行。


    我妻喃喃地說完便伸出手,我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把他拉到身邊。


    但是我慢了一步。腐爛的手像是被他的手吸引般交握在一起。


    他的手牽著那隻腐爛的手。


    ——————滋滋。


    牽手的同時發出惡心的聲音,停了一拍的時間後,紅色的鮮血如噴泉般湧出。


    骨頭若隱若現的手掌毫不猶豫地握緊我妻的手。


    他的手掌就這樣在半空中被活生生扯斷。


    手腕的動脈發出啵啵啵的聲音後斷裂,他的手掌掉在地上時仍緊緊握著腐爛的手掌。大量鮮血灑在走廊,我妻卻對自己斷掌一事沒有任何反應。


    直到看見自己掉在地上的手掌才低聲說道。


    「…………那隻手掌也必須放進魚缸裏。」


    他身體往前傾,倒在血泊中,一動也不動。手掌們則往他身上聚集過來。銳利的指甲爬滿全身,纖細的手指陷入肉裏。


    我妻臉頰的肉被手挖下,手指貫穿眼球後從眼窩拉出,視神經拉出許多紅線。看著眼前這場瘋狂騷動,我握緊空下來的手之後再度打開。接著緩緩抬起頭。


    ——————喀!


    臉上露出甜膩笑容的繭墨悄然站立在我麵前。


    她正悠閑地吃著巧克力。


    她什麽時候從容廳走過來的呢?繭墨欣賞著瘋狂的場麵。


    嘴邊漾著討厭的笑容。她果然津津有味地看著發生在眼前的慘劇。我可以理解。她肯答應接受這委托就是期待能親眼目睹這一幕。


    我看著她的甜美笑容緊握雙拳。左手的肉因此柔軟地扭曲。


    頭蓋骨像被車輾過一樣疼痛,一眯起眼睛,殘忍的場麵便漸漸模糊。


    大腦感覺到強烈的奇怪感覺。哪裏不對勁,非常奇怪。我看著這無可挽回的光景,很想大吼。頭疼難耐,眼睛滲出淚水,視線模糊。


    視線變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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