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修卡·路修卡·普裏斯卡。


    你在這裏歌唱。對心愛的人歌唱。


    路修卡·路修卡·普裏斯卡。


    我在這裏歌唱。對心愛的你歌唱。


    善人的心在天上。所以,你不要哭。


    墳墓下,什麽都沒有。


    *  *  *


    冬天是怪物的季節。白雪閃耀出銀色光芒,連呼吸都會結凍的日子,死者也會從墳墓蘇醒。


    跟這個傳說一樣,以前,他從棺材出來了。


    冬季來臨時,格蘭想起那天的事。美麗的白色冬之森,無論過了多久都曆曆在目。烙印在視網膜上的情景,美得宛若奇跡。


    從牽著那雙小手離開森林以來,他都跟艾莉絲在一起。


    格蘭放下肥皂,仔細搓出肥皂泡,在眼前的白皙手臂上滑動手掌。


    艾莉絲泡在陶製浴缸中,蒼眸仰望天花板。格蘭跪在瓷磚上,穿著衣服幫她洗澡。他撫摸她纖細的後頸,碰觸她濕潤的頸項。


    「艾莉絲,複仇沒必要告訴別人。」


    「我知道,格蘭。我之後不是訂正那是玩笑了嗎?我們到這座城鎮是為了觀光。我也知道表麵上的理由這樣就夠了。」


    艾莉絲不悅地回應格蘭低沉的聲音。她將滿是泡沫的手臂滑進浴缸。


    格蘭在艾莉絲的銀發上搓出泡沫,拿掉泡沫後用熱水衝洗。接著放掉浴缸中的水,清洗全身。艾莉絲白皙的腹部上有個異樣傷痕。瘀血成青黑色的齒痕像花瓣一樣刻在其上。看起來像長有臼齒的野獸有意去咬的。


    他用育別於洗發用的熱水洗淨艾莉絲的身體。艾莉絲將濕掉的瀏海往上梳,冰冷聲音響起:


    「我必須殺光『穴藏惡魔』。不會讓人妨礙。」


    格蘭默默點頭,同時回想起至今為止的日子。


    兩人在降雪的森林相遇。


    格蘭和艾莉絲並非人類。他們是不同種類的怪物。


    *  *  *


    他是「無名怪物」,少女是「穴藏惡魔」。他們彼此都是傳說中的存在。


    「無名怪物」是在這個國家南部流傳的逸聞。身上有縫線的他沒有成為人類,被活生生放回棺材。


    「穴藏惡魔」是在北部流傳的逸聞。每晚捉走領民、召開宴會的領主遭到反抗,身體被燒掉了。但他沒有死,他在虐殺領民後消失於黑暗中。身為惡魔血族的領主,之後仍在捕捉人類,持續召開地獄之宴。領主的名字是安德雷亞斯,馮,阿裏斯特克萊西。是個藏在惡魔巢穴、捕捉人類的怪物。


    「當從你口中聽見『穴藏惡魔』的事時,我沒辦法馬上判斷那是真實。」


    「怎麽事到如今還提這個,格蘭?就算你很難相信,傳說可是真的唷。」


    艾莉絲穿著毛線織成的睡衣,坐在暖爐前,藉由火的溫度烘乾頭發。


    這座城鎮唯一的旅店,是間擁有古老來曆的建築物。房間很大,備有豪華的暖爐。兩人注意到艾莉絲的銀發上有凝固的血液,便拜托老板準備熱水,一大早就在清洗。艾莉絲抱膝坐在暖爐前,將下巴放在膝蓋上。


    被火光照亮的肌膚,白得跟透明一樣。


    缺乏色素是「穴藏惡魔」的特徵。其中也有不可能混在人類中的異色瞳擁有者。身體則是刻著「齒痕」這個惡魔的祝福。


    「穴藏惡魔」的身體能力和壽命淩駕於人類,但外表與人類並沒有那麽大的差異。艾莉絲一邊撫摸腳趾甲,一邊繼續說:


    「領主及其一族跟傳說一樣,被趕到黑暗中。他們棲息在惡魔給予的空間,不斷累積怨恨。『吾等被驅逐了,是故吾等憎惡。』這是當然的結果。」


    「…………而憎惡的結果就是那個嗎?我一直都這麽想,那種殺法會不會太殘忍了。」


    格蘭回想起三顆頭部,低聲說道。艾莉絲揚起眉:


    「哎呀,你在同情他們嗎,格蘭?哀悼人類、為其感到哀傷也無妨。我雖然是怪物,還是擁有憐憫之心的。那片『領地』的醜惡真是久違了呢。藉由把人類當肉品對待,化解膨脹的憎惡和空虛,實在無法以優雅稱之。」


    「我沒有那種感情。但,我能夠判別事態的殘忍。」


    格蘭淡淡回應。被驅逐至黑暗的「穴藏惡魔」十分怨恨人類。他們會定期將人類抓到「領地」中,重複殘忍的殺害行為。


    「你能理解的話就夠了,格蘭。對怪物來說,自尊和秩序是必要的。不能理解這點的,連畜生都不如。昨天的安賽爾姆就是最好的例子吧。」


    艾莉絲眯細眼睛,煩躁地啐道。


    「多數『穴藏惡魔』都被擴張的選民意識和欲望束縛,守不了本分。就是因為這樣,他們才會被『領地』吞噬。」


    所謂的「領地」,是「穴藏惡魔」從惡魔手中所借來空間的通稱。


    惡魔的世界裏,存在著人類無法認知的異空間。那裏本來什麽都沒有,連「無」的概念都不存在。但這樣「穴藏惡魔」不能棲息。


    因此,「穴藏惡魔」借來的範圍,會反映出其所有者的內心和欲望,變化成「入口」附近的景象。變化後的場所被稱作「領地」。「領地」的大小依據其所有的「穴藏惡魔」而有所不同,也有被分割成好幾層的情況,但都會透過「入口」與人類世界連結。


    除非「穴藏惡魔」親自開放入口,不然人類無法自由通過,連「出入」這個行為都無法詔知。看見有人進出「領地」的人,前後記憶會產生缺損。對人類來說,「領地」是危險的場所。


    但對「穴藏惡魔」而言,「領地」也並非是個安全的空間。反映出所有者內心的場所,有時會對所有者自身露出獠牙。


    過度的欲望像胃一樣,連身在內部的「穴藏惡魔」自己也溶得掉。


    「支配那地方的,是食欲嗎?欲望會被反映出來,還真可怕啊。」


    「嗯,實在難看。就算我不殺他,總有一天他也會被『領地』吞噬吧。竟然無法控製食欲,愚蠢也該有個限度呢。」


    艾莉絲梳起頭發。乾掉的銀發散發美麗光芒。格蘭歪過頭。


    艾莉絲抬頭看著他,不滿地道:


    「欸,格蘭。你的表情看起來好像想反駁,你想說什麽嗎?你這家夥。」


    「不,是你多心了。我並沒有在想你的食欲感覺也挺旺盛的。」


    「你都把你在想的事直接說出來了!你要是想愚弄我,我也有我的應對方式,關於這點,你做好覺悟了嗎?」


    「……我沒有愚弄你的意思。」


    格蘭再度偏頭。數秒後,艾莉絲深深歎了口氣。


    她一口氣站起來,毫不猶豫脫掉睡衣,穿上內衣褲。她扣好襯衫鈕扣,穿上褲子。係好胸前的領結,披上黑大衣。


    「……算了。隻不過是我自己太愚蠢了。白費心力雖然也是種屈辱,被指出這點更能稱之為是吧,真是……要走囉,格蘭!」


    她語氣尖銳地呼喚格蘭。兩人離開房間,關門,上鎖。


    她一邊走下木製樓梯,一邊低喃:


    「安賽爾姆的『領地』很好懂,祈禱另一人也能盡量愚蠢一點。去找剩下的『穴藏惡魔』吧。」


    ——————找到時,就立刻殺了他。


    她的聲音凍結成塊,彷佛先前的模樣是騙人的。格蘭默默點頭。


    自從在冬之森邂逅以來,他們一直在追尋「穴藏惡魔」引起的事件痕跡。


    兩人為了複仇,踏上旅程。


    *  *  *


    這座城鎮位於山丘上,旁邊有座運河流向某個國家的北方。


    由於山丘後方有座豐腴森林,做為小小城鎮的重要收入來源。城鎮深


    處的工廠會進行木材加工,製作出的工藝品和家具則經由運河,輸出到其他地方。


    雖然城鎮被高牆圍繞著,旅客仍可以自由往來。不過,這裏並不鄰近主要幹道,且和大城市之間有段距離,所以旅客並不多。


    即使如此,換季時,這裏還是會舉辦盛大的祭典。


    離開旅店的兩人降臨大道。街上十分熱鬧。


    「這還真令人驚訝。先前的沉默感就像是騙人一樣呢。」


    「是啊,確實會感到意外。」


    或許是廚師被逮捕一事傳開了吧,人的氣息回到大道上。磚頭鋪成的步道到處站滿人。艾莉絲看著交談中的人們,蹙起眉頭。


    「男人聚集在食堂,街上不見人影。盡管這反應很誇張,也說不定是因為有食人鬼,才讓人們覺得不安吧……可是,現在卻十分熱鬧呢。」


    「廚師似乎被認定為犯人了。」


    「看來是這樣沒錯。真可憐。」


    兩人在大道上走著,前往入口廣場。位於入口附近的食堂前麵果然有一堵人牆。兩名警官進進出出,恐怕就是這座城鎮全部的警力吧。


    艾莉絲遠遠看著鬆了一口氣的人們,轉身離去,蒼眸閃爍出不耐煩的光芒:


    「人類果然很可憐呢,格蘭。這座城市,恐怕還有另一名『穴藏惡魔』。雖然也有由人類犯罪的可能性,卻找不到屍體……就算在那邊處罰可疑人物,也沒有意義唷。」


    「現在就放心下來,很危險。」


    「嗯,正是如此。放心與大意是聯係在一起的。不過人類即使有所警戒,還是沒辦法自衛吧。隻要被拉進『領地』就完了。」


    被拉進「領地」的人類無法自力逃離。但同為「穴藏惡魔」就能自由往來,也能察覺他人製造出的「領地」氣息。


    艾莉絲小心謹慎地在路上走著,彷佛野獸在尋找其他野獸的巢穴。


    兩人從大道轉進岔路,進入變成上坡的狹窄巷弄。能看見商店和輕食屋等連窗框都獨具匠心的店家。爬上坡道後,他們抵達一扇以太陽銅板為裝飾的門前。前方延展出一條立滿行道樹、通往公園的道路。


    葉片落盡的樹木枝梗上,綁著用色紙做成的手工藝品。


    冬天的祭典接近了。城鎮為了不輸給灰色的季節,開始添上華麗色彩。


    道路途中,一名看似公園管理人的男人正在將色紙綁上樹枝。大概是因為食人鬼騷動的這段期間,延誤到準備祭典了吧,他好像急忙著換下被雨淋濕的紙。


    抵達公園後,有座停止噴水的水池。角落的店家賣著溫熱的酒和餅乾。隻有一位穿得很多的老婆婆坐在長椅上。


    這座公園似乎座落於街上最高的位置,能從設有鐵欄的瞭望台,俯瞰灰色山丘和蜿蜒河川。曖昧不清的柔和風景,擁有超脫現實的美麗。


    但艾莉絲自壯觀的景致別過頭,再度巡視公園。


    「————看來沒有其他『入口』的樣子。」


    艾莉絲用嘶啞聲音低喃,離開公園,跟格蘭一同走向城鎮深處。


    城鎮最深處,佇立著一間用木窗和磚頭蓋成的堅固工廠。或許是因為假日吧,工廠杳無人煙。艾莉絲從外側尋找「入口」的氣息。工廠附近停著用來運送木材的人力搬運車。即使周圍都探索過一遍了,還是找不到「入口」。


    艾莉絲聳聳肩,再次回到街上。她把整座城鎮巡了一遍,在大門附近停下腳步。


    敞開的城鎮大門前,門衛持槍劍站在那裏。他們的模樣很顯眼,但比起看守,裝飾的意義更強吧。艾莉絲倚在圍住城鎮的城牆上,歎了口氣:


    「在進入這道門時,我確實有察覺到『入口』的氣息。但現在在城門附近,我什麽都感覺不到。當初的感覺,果然是食堂的安賽爾姆的『入口』嗎。既然沒有其他『入口』的氣息,先重整一次態勢吧……格蘭,我有個提案。」


    「什麽提案?」


    格蘭歪過頭。艾莉絲歎了口氣,梳起瀏海:


    「真希望你能動動腦筋啊。格蘭,請問現在幾點?」


    格蘭將目光投向入口廣場的大時鍾。白色六角形的時鍾塔上,畫著用金色顏料描繪出的花紋。黃昏時,這個裝飾會讓鍾塔看起來像是在燃燒一樣變成紅色。


    鍾麵顯示十二點。兩人走遍整座城鎮,還沒吃早餐就已經到中午了。


    「抱歉。你沒吃東西。需要立刻準備肉。」


    「完全沒有道歉的必要,格蘭。而且為什麽要把範圍限定在肉上麵?你這家夥是真的不要命了是吧?嗯?」


    艾莉絲露出僵硬笑容。


    格蘭仍舊麵無表情,再度歪過頭。


    *  *  *


    兩人回到剛才的岔路,在坡道中段的輕食屋前停下腳步。


    橄欖色小屋,掛著營槳中的牌子。


    艾莉絲一打開門,鈴聲便隨之響起。與外觀相同,店內也統一漆成橄欖色。圓桌上鋪著相同顏色的布,幾乎是坐無虛席。


    「這麽說來,人類也到吃午餐的時間了啊。煩死了,我肚子都餓了……嗯?」


    她皺眉。某桌全是男人的位子上,有個人突然站了起來。


    綁著茶色直發、擁有土黃色眼瞳的青年指向艾莉絲。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艾莉絲和格蘭偏過頭。青年以快要跌倒的氣勢衝到兩人身旁。


    然後就這樣握住艾莉絲的手。艾莉絲不悅地板著臉,遞出格蘭的手做為代替。青年抓住格蘭的手,用力上下甩動:


    「你們是我的救命恩人對吧~之前真是謝謝了。鱒魚嚇了我一跳呢。我還在想『這條魚是怎樣啦』、『我要死了』。老實說我都快哭了……是說我現在就在哭耶。欸,那個啊,真的好可怕喔喔喔喔喔!」


    青年眼中噴出淚水。他一邊甩動格蘭的手,一邊看著艾莉絲。


    她蹙起眉頭。他們都對青年有印象。


    「莫非,你是那名被菜刀抵著的店員?」


    「對啊~~~~~~~我被忘記了對不對~~~~」


    「別哭了,人類。你到底是想道謝,還是想抱怨?如果是後者的話你還真夠膽。若你對我有意見,我就采取相應的態度吧。」


    「嗯是抱——不對啦,是道謝!什麽相應的態度,好可怕啊!就讓我重新道謝一次吧,畢竟我還活得好好的呢!都是托你們的福唷。謝謝啦。」


    青年拭去淚水,露出親切笑容。放開手,緩緩行了個禮。


    「我叫肯吉·哈瓦德。你們可以來這邊一下嗎?如果有位子就好了……欸欸,老爹,有位子嗎?」


    他跟同桌的男人們打了聲招呼後,走進店家內部跟看起來像是店長的男性說話,確保遠處的位子可以坐。剩下的男人互相對視。從圓鼻子和禿頭男人看來,他們似乎是昨天在食堂裏的人。剛才他們圍著那個被抓去當人質的店員,應該是在問他事情。


    肯吉高興地對兩人揮手。艾莉絲歎息著說:


    「看來,我們似乎被一個頭腦挺差的人類纏住了呢。」


    「我認為既然能吃到東西,就沒有問題。」


    「是這樣嗎?我不喜歡多話的人類唷。腦袋會累。」


    但店內沒有其他空位。兩人迫於無奈,隻好決定與肯吉同坐一桌。


    一坐下來,艾莉絲就迅速看過菜單,對經過的店員說道:


    「麵包起司拚盤、香草烤薄切小牛肉、馬鈴薯蛋包飯和燉肝髒。甜點是兩個莓乾派。就這樣。」


    「麵包起司拚盤。就這樣。」


    肯吉聽見艾莉絲的點餐內容後,露出想提問的表情。但他將問題吞了回


    去,跟店員點餐。他重新麵向艾莉絲,興奮說道:


    「哎呀,多虧你們兩位,得救啦。其實在找到人的手腳時,我想立刻辭職的,不過說不出口啊。店長心情也變得很差——我一這麽想,店長就突然亮出菜刀啦。討厭,我為什麽這麽不幸啊!」


    「我不知道你為何不幸,也對你的不滿沒興趣。但難得有這個機會,就讓我問一下吧。人類,我要詢問身為這座城市居民的你。」


    艾莉絲拎著叉子,前後搖晃。肯吉歪過頭:


    「嗯?什麽事啊?雖然我不是居民,隻是在這裏滯留而已,不過如果我能回答的話,會告訴你們的……欸,你們不把外套脫掉嗎?特別是那個男的。」


    「下落不明的有七人。找到的手腳有三人份。剩下四人,可能被別的犯人抓走、殺掉了。你對於那些人消失的場所之類的,有沒有什麽頭緒?」


    艾莉絲用叉子指向肯吉,詢問道。對住在這座城鎮的人來說,艾莉絲吐出的是不吉祥的話語,但肯吉不知為何從容地偏過頭:


    「咦,剩下四人?哎呀,我覺得不會啦!可是,嗯——」


    肯吉抱著胳膊,麵有難色,不知道在煩惱什麽。


    「嗯——問題果然在於七個人中,那三人份的手腳還不知道是誰的吧。這樣就不知道是哪三個人死掉了嘛。這麽一想,七人中的那四個人也沒辦法說是安全。所以才會公告七個人全都下落不明。不過,該說是那四個人本來就不用擔心嗎?可是擔心……咦,有點混亂耶。」


    肯吉誇張地歪頭。艾莉絲皺眉,將叉子指向格蘭:


    「格蘭,為了確認,說一下這段話的重點。」


    「被發現的三組手腳,不知道是七人中哪三個人的。因此,那七個人全被視為下落不明。但其中四人本來就不用擔心。他是這麽說的。」


    「————辛苦了。也就是說,你的意思是剩下四人沒有死,連失蹤者都不是嗎?那他們身在何處?」


    麵對艾莉絲的提問,肯吉目光遊移。他偏過頭,像刻意這麽做一樣:


    「咦,這樣呀?嗯——不對耶。該怎麽說呢……消失是消失了沒錯……哈哈哈……嗯——」


    艾莉絲眼睛眯得更細了。格蘭看著兩人,沉默不語。


    就在這時,突然有東西碰到格蘭的腳。冰冷的某物爬上腳踝。他默默掀起遮住桌底的布料。


    那裏有一口井。地板消失,從井口可以窺見黑暗的洞穴。


    椅子勉強立在井邊。格蘭的腳漂浮在虛空中。


    水井側麵被血濡濕,彷佛有什麽受傷的東西掉了下去。白雪不知道從哪裏持續落進宛如地獄的黑暗中。柔和白色被井底吞沒。


    『路修卡·路修卡·普裏斯卡。』


    如風般的空虛聲音,伴隨含糊不清的水聲響起。


    『你在這裏唱歌。對心愛的人唱歌。』


    白色手指蠢動。格蘭一看,發現井側生出了兩隻手。


    女性手臂從岩壁伸出,抓住格蘭的腳。他將布放回原位。


    「久等了——蛋包飯和燉肝髒請再稍等一下。」


    女店員麵帶微笑,將料理置於桌上。裝著數種起司和麵包的籃子,和烤得很香的薄切肉片放在一起。肯吉麵前放著厚厚的鬆餅。


    肯吉高興地拿起刀叉。輕食屋內部沒有異常。可是,格蘭腳邊的觸感仍未消失。他抓住刀子,出聲叫喚艾莉絲:


    「艾莉絲。」


    「什麽事,格……蘭!」


    艾莉絲瞪大蒼眸。下一瞬間,她踢起桌子。


    餐桌和料理伴隨爆炸般的聲響,垂直飛向上方。肯吉愚蠢的表情,以及弄掉玻璃杯的店員身影也同時消失。藏在桌下的異常侵入了整間店。


    白皙手臂在井中劇烈蠢動。抓住格蘭腳踝的手指加深力道。


    格蘭揮下刀子。纖細手腕被刀刃貫穿,握力卻絲毫未減。


    『善人的心在天上。所以,你不要哭。』


    「——————格蘭!」


    艾莉絲伸出手,但沒能趕上。下一瞬間,手臂用力拉扯格蘭的腳。


    椅子傾斜,格蘭滑進井中,身體被帶著鐵鏽和水的味道的黑暗籠罩。


    他旁邊立刻擦過染血的岩壁。格蘭心中一瞬間閃過強烈懷念。但這股感覺馬上就消失了。之後什麽都沒留下。


    格蘭往不見底的黑暗墜落,聽見最後的聲音。


    『——————墳墓下,什麽都沒有。』


    *  *  *


    感覺有人在唱歌。


    但那應該是錯覺吧,現在誰的聲音都聽不見。


    格蘭睜開眼睛,身在陌生的房間中。


    固定在天花板上的白布漾出波紋,產生複雜陰影。床鋪莫名柔軟,很不安定。格蘭硬是坐起身,發現手肘壓到一隻巨大的熊的臉。


    跟盤子一樣大的鈕扣製眼睛仰望格蘭。他歪過頭,呢喃道:


    「………………………布偶?」


    大量布偶掉在地板上。


    每一個都有小孩子般的大小。格蘭踩在長毛兔布偶上站了起來。在他環視所及的範圍內,滿地都是布偶。遠方看得見花朵圖案的壁紙。


    格蘭眯細眼睛,低聲說出這片奇妙光景給他的印象:


    「…………………小孩子的房間?」


    從某處傳來音樂盒的聲音。微弱旋律流瀉而出。


    附近沒有會動的東西。格蘭踩著布偶前進。小豬的鼻子被踩扁,胖鴨子在地上滾動。但他們理所當然默不作聲。


    不久後,格蘭抵達房間的中心。


    布偶海開了個洞,露出白色地板。


    一名少女坐在那裏。紅色裙子在圓圈中劃出另一個圓。


    少女身穿紅色禮服,白色長發披在背後,宛如紅寶石的眼瞳仰望格蘭。她抱著音樂盒,臉上浮現天真微笑:


    「這個呀,是很重要的東西唷?」


    「…………」


    舞者在箱中旋轉。貼著鏡子的蓋子內側,映出長發少女舉著手跳舞的身影。少女恍惚的笑容更深了,她繼續說道:


    「這個,不能弄丟。因為會變得搞不清楚。」


    少女說出神秘話語後,彷佛在等待提問般沉默了。但格蘭始終沒有說話。


    少女不滿地噘嘴。她站起身,拉拉格蘭外套的袖子:


    「寂寞鬼艾莉絲。可憐的艾莉絲。欸,你,知道她嗎?」


    「………………艾莉絲?」


    格蘭皺起眉頭。少女笑容的種類,變成蘊含嘲弄的東西。


    滲入毒藥的甜美聲音,從小小嘴唇溢出:


    「你認識對吧,艾莉絲·貝羅?」


    「————你,是誰?」


    格蘭第一次提問。他凝視少女的紅眸。


    艾莉絲·貝羅。除了他以外,不會有人呼喚這個名字。


    「穴藏惡魔」應該會叫她「艾蓮」才對。


    少女嘴唇彎出弧度。她像個惡作劇成功的孩子般,臉上浮現惹人厭的表情。


    「為什麽,你會叫她艾莉絲?為什麽,你知道她的事?」


    這次換成少女微笑著回以沉默。


    看見她的反應,格蘭換了個問題:


    「為什麽,要把我叫過來?」


    「不是我叫你的。這裏是我小時候的房間。房子本身是別人的東西,我隻不過是『租』了一部分下來。你是我撿到的東西。我找到了掉下來的東西。」


    少女像歌唱般的說道,又拉拉他外套的袖口:


    「欸,你知道嗎?寂寞鬼艾莉絲·貝羅。你一定知道的。」


    「嗯,我知道。比誰都,還要知道。」


    沉重的沉默降臨。少女闔上音樂盒,把它放在腳邊。


    她接著將地上的老鼠布偶抱進懷中。彈簧和眼珠從老鼠眼窩裏彈出來,愚蠢地上下搖晃。少女溫柔撫摸它的肚子。


    下一瞬間,她抓向灰色布料,用指甲將其撕裂。


    劈裏、劈裏、劈裏————————劈裏。


    老鼠肚子淒慘地裂開。縫線從內側鼓起,內容物四散。刀柄與棉花一同露出。少女抓住刀柄,臉上笑容消失。


    她持刀奔馳起來。


    「還來。把你知道的艾莉絲·貝羅還來!」


    格蘭往後方跳躍,落在布偶的肚子上。


    少女衝向他,舉起刀刃。格蘭抓住手邊的布偶,扔向少女。少女對從眼前飛過來的布偶揮下刀子。


    少女手中的刀刺進它的頭。


    ——————劈裏、劈裏、劈裏。


    布偶的背同時裂開。


    超過十把的刀刃刺破布料,飛向格蘭。他踢飛從布偶頭部生出的刀柄。化為針山的布偶飛往別的方向。但格蘭沒能躲開所有刀刃,他手臂被割傷,大拇指垂下。


    少女天真地笑出聲。


    「好像很痛呢,真糟糕。不過呢,這也是你應得的報應。」


    「武器能從布偶裏射出來,真特別。」


    「說不定一點都不特別唷。你是看過很多『賞賜品』嗎?」


    少女用清澈的聲音輕輕說道。格蘭用沒受傷的手,壓住大拇指被切斷的傷口。


    他踢開腳下的布偶,開始移動。下一瞬間,布偶腹部破裂,好幾把槍飛了出來。當他著地在下一隻布偶上時,那隻布偶的背部也在被他踢走的瞬間爆開。


    布偶一被他碰到就會裂開。他持續千鈞一發地閃過襲來的刀刃。從那隻手滴落的血液突然停止。格蘭放開手,拇指正在愈合成原本的模樣。


    少女露出覺得很不可思議的表情。她指向他因衣袖破裂而顯露出來的手腕。


    然後愉快地低語道:


    「哎呀,你——————好慘的縫線。跟布偶一樣。」


    格蘭手腕上,看得見淒慘的縫線痕跡。


    圍繞手腕的傷口上沒有線,卻有著類似縫線的傷痕。簡直像手臂上接著別的手腕一樣。格蘭將目光移到傷痕上,給予淡漠回應:


    「縫線的話全身都有。但,我並不是布偶。」


    「——————那你是什麽?」


    少女拿著刀,歪過頭。地上留有大量的布偶。


    拖時間就隻是在拖時間而已,對格蘭不利。他將視線固定在少女身上,為了拉開一定的距離持續移動。


    「我是,『無名怪物』。」


    格蘭腳邊的另一隻布偶裂開,利槍從中射出。


    他將身體後仰,避開銳利的尖端,硬是抓住掠過下巴的槍柄。他高舉起槍,將其投擲而出。利槍以爆發性的速度飛向少女,貫穿她的腹部。


    少女困惑地低頭看向被槍刺中的腹部。


    「——————咦?」


    下一瞬間,第二支、第三支槍也穿過她的腹部。少女身體前後搖晃,跪倒在地,嘴邊淌下鮮紅血液。睜大的眼中,茫然映出格蘭的身影。


    「——————騙人、的吧?」


    格蘭依舊麵無表情,看向少女。他在旅途中學到,對「穴藏惡魔」猶豫是很危險的。沒有心的他,毫不猶豫地選擇最妥善的行動。


    少女看著神色絲毫未變的他,倒向前方。


    槍柄抵到地板,深深陷進單薄的腹部。傷口隨之發出「噗啾噗啾」的聲音,蠕動著。


    傷口緩緩開始膨脹。以被槍貫穿的部分為中心,少女背骨漾起一道道柔軟波紋。


    噗啾、噗啾、噗啾噗啾噗啾噗啾噗啾噗啾噗啾噗啾噗啾噗啾噗啾噗啾、噗啾。


    紅色禮服從內側膨脹到極限。格蘭屈起身子,奔馳而出。


    他踩著布偶,一麵讓布偶爆炸,一麵跟後方拉開距離。下一瞬間,少女身軀裂開。無數刀刃射出,掠過他頭上。紅色布料與棉花一同四散。


    什麽都沒留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上當了!上當了——!』


    狂氣笑聲響起。格蘭看向四周,卻沒看見會動的東西。


    少女的聲音從遠方傳來。她像在誇耀勝利般持續笑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嗯……』


    但笑聲突然中斷。少女咂舌,不耐地啐道:


    『………………宅邸裏的孩子,注意到我把你搶走了。你不知道。無所謂。不過,艾莉絲追來的話,不得了。現在不行。你回去。回去吧。』


    隨著少女的呢喃,地板上開了個小洞。一碰到洞穴還緣,布偶就變成絲線,鬆開了。周圍的地板化為沙子,掉進洞中。


    彷佛像用針去刺沙之城後會發生的變化。地板上的洞緩緩擴大,改變形狀。


    被血濡濕的井口打開。黑暗吞噬一切。


    『再見了,怪物先生。在我們再次見麵的那一天來臨前,多保重。』


    格蘭無意識地伸出手。出於衝動的吶喊貫穿胸膛。


    (——————我不想掉下去。)


    但沒有人抓住那雙手。格蘭往井中墜落。


    隻有少女空虛的聲音追上他。


    『下次見麵時,我會殺了你的。』


    *  *  *


    格蘭掉出井中,就這樣被吐了出來。


    他一時之間浮在空中,然後降落在椅子上。格蘭硬是在快要倒下的椅子上坐穩。艾莉絲也掉在隔壁的椅子上,大概是同樣被卷入『領地』之中了吧。


    地板像蓋子一樣闔上,水井消失。格蘭茫然低語:


    「………………………艾莉絲。」


    下一瞬間,嘈雜聲恢複。被艾莉絲踢起來的餐桌落下。


    桌子伴隨噪音掉回原本的位置,盤子也奇跡般地沒摔破,放在桌上。塗著蜂蜜和奶油的鬆餅疊在肯吉頭上。


    「咦?咦?什麽什麽?這是怎樣?」


    肯吉左右環顧,但沒有人回答他。艾莉絲默默鑽到桌底。


    她撫摸地板,確認有無異常。然後皺眉,輕聲呢喃:


    「…………………『入口』消失了?」


    她站起身,粗魯地坐回椅子,翹腳咬著食指指背。


    艾莉絲就這樣陷入沉思,但她突然詢問格蘭:


    「格蘭,我問你。你剛剛在『穴藏惡魔』的巢穴中嗎?」


    「嗯,是啊。是個像小孩房間的場所。」


    「那就是和我不一樣的地方了。我雖然追著你跳進井裏,但我掉進的是反映出這間輕食屋的空間。通過相同的『入口』,進到不同的『領地』……『入口』還消失了,這種事本來是不可能發生的。」


    艾莉絲緊咬下唇。對「穴藏惡魔」來說,「入口」是和人類世界唯一的接點,是為了不被困在「領地」不可或缺的東西。


    跟建築物的門不會輕易崩壞一樣,「入口」沒辦法瞬間消失。


    「『入口』不會輕易消失。應該是這樣才對。」


    「嗯,但現在『入口』消失了。已經沒辦法侵入『領地』之中。為什麽在我們出來的瞬間就消滅了?實在難以理解。」


    艾莉絲再度咬住指背。


    店內的視線集中在突然踢起餐桌的客人身上。男人們看著彼此,開始叫對方去問話。肯吉困擾地舉起雙手:


    「呃——那個啊~我覺得到外麵去比較好~」


    「…………失禮了。看來確實如此。我竟然會引起這麽大的騷動。」


    兩人被肯


    吉催促著站起來,將餐點的費用放在桌上,走向外頭。回過神的店員急忙跑過來。一名怯弱的女性眼眶含淚:


    「客、客人,那個,請問有什麽事嗎……這個,為什麽要把桌子——」


    「對不起,因為有隻蟲子。」


    艾莉絲一本正經地回答。兩人留下愣住的店員,離開這間店。肯吉擦著蜂蜜和奶油,理所當然跟在後麵。男人們隻有聲音從店內追出來:


    「喂——肯吉。那位大姊雖然是個美人,但感覺很危險啊——!」


    「不要在本人在的時候講這些啦!」


    肯吉揮動雙手,想蒙混過去。


    艾莉絲沒有將男人的話聽進耳中。她表情認真,不知道在思考什麽。


    肯吉鬆了一口氣。他看向格蘭,歪過頭:


    「咦?那是怎麽了?」


    「…………這個嗎?發生了很多事。」


    格籣外套袖口破了。他壓著破洞,遮住手腕的縫線。


    肯吉眨了好幾次眼,不滿地咕噥道:


    「哦——————很多事啊。」


    他突然抓住格蘭的手臂,以快得驚人的速度用手指撐開破洞。


    他認真盯著露出來的醜陋縫線。土黃色眼瞳帶有異樣光輝。


    「哇,好慘的縫線。這個啊,果然全身都有嗎?」


    「…………………你為什麽、會知道?」


    格蘭皺起眉頭,但肯吉沒有回應。他愉快地用手指撫過縫線。格蘭輕輕動了動手臂,但肯吉就是不放手。


    「總算啊~嗯嗯,該怎麽說呢。從廚房那時候開始,我就在想『是不是這兩個人呢~』果然如此,這樣就沒白等了。好感慨啊。」


    肯吉抓向縫線。格蘭試著認真甩開他。


    下一瞬間,一隻白皙的手伸出。艾莉絲抓住肯吉的領口。


    「唔,咦?咦?等一下,什麽?」


    「…………請問你在做什麽,人類?」


    艾莉絲用冰冷蒼眸抬頭看著肯吉。他神色困惑地掙紮起來。


    看著肯吉那難堪的模樣,艾莉絲輕笑出來。


    「關於他身上有縫線這點,有什麽問題嗎?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呢?」


    「哇——不是的!不是的!並沒有什麽問題——嘿。」


    下一瞬間,肯吉像脫皮一樣脫離衣服。他將被抓住的衣服連著外衣一起脫掉,一屁股坐在地上,隻穿著內衣,懷抱雙肩發抖。


    「好、好冷!哇,好冷!對、對不起唷。如果讓你們不高興,我道歉。我稍微消失一下喔,那拜拜!下次見囉——!」


    「站住,人類!我還有話要——」


    肯吉連滾帶爬地逃走。艾莉絲立刻與他拉近距離,伸出手。但在即將抓到他肩膀的瞬間,肯吉向前絆倒。白皙手臂撲了個空。


    他在偶然得救後逃走了,急忙彎進轉角。


    艾莉絲放棄追上去,閉上眼。從店門口偷看的男人們開始騷動「大姊把肯吉扒光了」。艾莉絲瞪了他們一眼,讓他們閉嘴後,邁步而出。


    「走囉,格蘭……再去確認看看其他地方有沒有『入口』。」


    「————了解。」


    格蘭跟在艾莉絲身後。她環顧整齊的街道,親眼確認宛如玩具的一排排建築物,以及人們幸福的笑容。她輕聲說出和限前景象完全相反的推測:


    「…………這座城市,有哪裏不對勁。」


    兩人爬上坡道,穿過公園門前時。突然意識到:


    結果,他們沒有吃到午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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