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鬼妮娜·羅茲。今天也一個人在哭。


    愛哭鬼妮娜·羅茲。明天也一個人在哭。


    滴落的淚水化為朝露。不停流淚像下雨。持續哭泣就變成海洋。


    熊和兔子來了來了。豬和鴨子來了來了。老鼠啾啾地安慰她呀。


    她終於,不哭了。


    *  *  *


    塗滿櫻桃果醬的派沉甸甸的,很甜。


    被煮乾的紅色,簡直跟寶石一樣。舔一口,濃鬱香味便在口中擴散開來。


    艾莉絲大口嚼著用薄紙包住的派,格蘭則是在旁邊啃鹽味餅乾。每當艾莉絲吃完一個,格蘭就會遞給她下一個。


    艾莉絲滿足地吞下最後一個派。兩人互相對視。


    「我對那名少女沒印象呢。」


    「這樣啊。」


    格蘭點頭回應艾莉絲。他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


    在交換情報後,兩人選擇先填飽肚子。


    攤販女老板對坐在一起吃點心的兩人投以含笑目光。艾莉絲多多少少會覺得不自在,她將手放在膝蓋上托著腮。


    「跟我剛才說的一樣,我追著你,卻掉到別的地方。但我們兩個同時被吐出來了。這是怎麽一回事?那名少女是什麽人?」


    艾莉絲咬著食指指背。格蘭碰觸破掉的袖子,接著說道:


    「對方好像認識你。」


    「就我聽來,我對那名少女的外表並沒有印象。哎,她身體好像也爆開了,說不定其實是別的模樣。但我也不記得武器會從布偶射出來的『賞賜品』。雖說是認識我的少女……」


    艾莉絲閉上限睛,表情像在回想什麽似的扭曲。


    她睜開眼,緊咬下唇,用力搖頭。


    「……不可能。唯獨這點不可能。我果然不認識那孩子。」


    「這樣啊。」


    格蘭點點頭。艾莉絲彷佛自言自語般,繼續說道:


    「『不是我叫你的。這裏是我小時候的房間。房子本身是別人的東西,我隻不過是「租」了一部分下來』嗎……借來一部分他人的『領地』,覆蓋上自己的『領地』並展開它是有可能的。應該有可能……但這到底有什麽好處——」


    「她叫你『艾莉絲·貝羅』。」


    格蘭無預兆地告訴她後,艾莉絲屏住呼吸。蒼眸左右遊移。


    近似於恐怖的激情令她表情產生裂痕。她用低沉的聲音輕聲詢問:


    「不是『艾蓮』?」


    「是『艾莉絲`貝羅』。」


    艾莉絲迅速咬住食指指背。牙齒陷入指中,流下一道血痕。


    「艾莉絲。」


    格蘭抓住她纖細的手臂,將手指拉離她口中。


    艾莉絲粗魯甩開他的手,站起身,走了幾步後停下來。


    「大多數的『穴藏惡魔』都知道這名字,隻是不會去叫而已,應該沒有特別的意義吧。一定沒有。怎麽可能、會有。」


    艾莉絲梳起瀏海,注意到手指還黏著砂糖。


    她咂舌,用欠缺冷靜的語氣繼續述說:


    「會用那名字叫我的,隻有你和我的家族而已……可是,我的家族已經不在了。就算我想,我也不會再去跟家族見麵……無論我有多麽希望,都不會再——」


    蒼眸一瞬間染上黯淡色彩。她將接下來的話吞回丟。


    她仰望灰色天空,重新開口說道:


    「那名少女,說不定是『十二月的喧囂』的特別參加者。這樣就更不能讓她活下去了。看來這座城鎮有兩名以上的『穴藏惡魔』。」


    艾莉絲聲音中蘊含強烈憤怒。她取回冷靜後,如此斷言。


    「——————無論如何,都得殺掉。」


    格蘭默默從長椅站起。他執起艾莉絲的手,用紙把白皙的手指擦乾淨。艾莉絲則是安分地由他這麽做。格蘭麵無表情,開口說道:


    「艾莉絲。」


    「什麽事?」


    「你的複仇,什麽時候會結束?」


    艾莉絲睜大眼睛。蒼眸凍結,彷佛時間停止流逝。


    格蘭跟往常一樣歪過頭,等待回答。艾莉絲猶豫著開口:


    「我…………」


    這時傳來小孩子的歡呼聲。兩人看向公園入口,發現有對親子在那邊嬉戲。


    艾莉絲像咒縛解開似的啐道:


    「總有一天會結束吧,無論是以什麽方式。」


    她甩開格蘭的手,邁步而出,通過到處亂跑的少年身邊。


    臉上帶著紅潮的少年突然轉身,撞上艾莉絲,一口氣跌坐在地。


    「好、痛——大姊姊,你很擋路耶——咿!」


    少年看見艾莉絲身後的格蘭,嚇得跳了起來,一雙大眼湧出淚水。


    他一臉「世界要滅亡了」的表情,大概覺得會被打吧。


    「啊、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撞到了人還自顧自的嚇到,真失禮啊,人類。冷靜點,仔細看看。格蘭他哪裏像危險人物了?」


    艾莉絲抓住少年的領子,讓他站起來。少年在艾莉絲的催促下看著格蘭。


    格蘭嘴角被枯草色外套的衣領遮住。不帶情緒的陰暗雙眸,看起來很混濁。


    「…………………怎麽看、都像啊。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抱歉,的確很像呢。我訂正一下:格蘭看起來雖然很危險,但他不會抓人來吃唷。別哭了。真是,所以說人類就是這樣。」


    就在艾莉絲歎氣時,少年的母親急忙跑過來。


    一名披著披肩的黑發女性低下頭:


    「哎呀哎呀,對不起。他很久沒出門,不小心太興奮了……來,膝蓋不會痛吧?


    好好跟人家道歉!真的不好意思!」


    「嗚……嗚嗚……對不起.奇怪的大哥哥和大姊姊。」


    「你還真是個目中無人的小鬼呢!」


    艾莉絲不悅地雙手環胸。女性則溫柔地撫摸著姑且還是道了歉的少年的頭。


    艾莉絲看著她,表情變了。她麵帶開朗到不自然的笑容詢問:


    「不好意思,我是名旅人,聽見這座城鎮的險惡傳聞,我很擔心。聽說發生很慘的事件,不過犯人好像抓到了?」


    「嗯,是的。今天早上終於抓到。果然是食堂的人的樣子。多虧抓到了犯人,總算可以放心,跟這孩子一起到外麵走走了。」


    女性露出美麗微笑。食堂的廚師果然被當成犯人。


    艾莉絲並沒有特別否定這點,取而代之的是投以其他問題:


    「可是,雖說隻有一部分,但屍體被發現的僅隻三個人。剩下四人依然下落不明。有沒有可能被其他人殺害了?我是在擔心這個。」


    女性呆愣地睜大眼睛。她微微歪過頭,展露柔和微笑:


    「啊…………不用擔心那四個人唷。我想他們馬上就會回來了。」


    「…………………回來?」


    女性吐出扭曲的話語。艾莉絲看著她依然上揚的嘴角,皺起眉頭。


    女性對於自己所說的話,絲毫不覺得迷恫。


    「嗯,會回來的。那位食堂的人也真是,為什麽要做這種事呢?沒消失還真不可思議。下次就會消失的吧。在這座城市,不會發生任何壞事唷?所以,不用擔心也沒問題的。」


    聽見女性信心十足的斷言,艾莉絲和格蘭看向彼此。或許是不能理解兩人的反應吧,女性表情困惑。艾莉絲再度露出笑容,繼續提問:


    「不好意思,『消失』是?」


    「做壞事的人會消失,然後不會回來。隻要不做壞事,就算消失也會被還回來。所以不用擔心唷。這孩子也在高燒不


    退的那一天消失,不過回來時就痊愈了。」


    艾莉絲看著少年。他露出牙齒,展露健康得顯而易見的笑容。


    看見艾莉絲冰冷的雙眼,少年的笑容消失了。他生氣地拉著母親的手:


    「欸,媽媽,去買派啦。莓乾派。說好要買給我的。」


    「好、好,知道了。那麽兩位,請多保重。祝你們有趟美好的旅程。」


    女性揮揮手,離開了。她背對著兩人,幫小孩重新圍好圍巾。


    艾莉絲輕咬住食指指背。格蘭對她僵住的側臉呼喚:


    「艾莉絲。」


    「走了,格蘭。我有件事想確認。」


    艾莉絲向前走去。格蘭茌腦內咀嚼先前從她口中聽到的話。


    ——————這座城市,有哪裏不對勁。


    *  *  *


    消失的七人中,在食堂廚房發現其中三人被切斷的手腳。


    被發現的三組手腳,不知道是七人中哪三個人的。因此,那七個人全被視為下落不明。但其中四人本來就不用擔心。


    他們本來就預定會回來。


    繞鎮上一圈後,兩人理解了肯吉這番話的意義。


    「這座城市呀,被守護著唷。」


    經營木製玩具店的老婆婆一麵用刷毛刷東西,一麵說道。她掃掉模型小鳥羽毛上的灰塵,將眼鏡推回原本的位置。邊確認自己的工作,邊繼續說道:


    「生病的人和身體不好的人呀,每次都會消失個二到四人。他們回來時,都會變得很有精神喔。真令人感激。這座城市一直都在發生奇跡……啊,你臉色看起來像生病了呢。來,給你餅乾。」


    「這座城市,沒有打從心底是壞人的人啊~」


    以前在食堂看過的圓鼻男,害怕地跟艾莉絲這麽說。今天是假日,他平常則是都在工廠工作。他似乎剛買完東西回家,抱著巨大起司點了好幾次頭。


    「犯罪者和被強烈憎恨的壞人,都會消失喔。然後和病人、傷患不一樣,不會再回來。並不是誰做了什麽,而是就是這樣。生病和受傷的人,會從有小孩的優先消失……話說回來,大姊你突然怎麽了啊?之前你踢飛桌子、扒光肯吉,好可怕啊。肚子餓的話,給你一個起司。來。」


    「那真令人感激啊。」


    四十幾歲的紳士脫下帽子,如此說道。他和妻子一同坐在大道的長椅上。


    開始放晴的雲端照下黃昏時的光芒,令他的白發染上橙色。


    「內人也消失過一次,但如您所見,她現在很有精神。內人以前患有肺病。消失的時候,我當然也會不安,但更多的還是放心。當她回來的時候,肺好了,恢複成生病前的內人。這段期間的記憶……你記得什麽嗎?是啊,也對。睡了一覺,醒來時時間就過去了……僅此而已。沒什麽特別的。」


    他臉上浮現平靜笑容,握緊妻子的手繼續說道:


    「這座城鎮,沒有犯罪也沒有疾病。雖然有個不方便的地方,但跟每一天的幸福比起來,也隻是小事……沒什麽,這座城鎮規定不能把動物帶進來……不過山丘下有農場,肉類也在那邊進行加工,所以並沒有什麽問題……啊啊,小姐,這是內人給你的。雖然隻是顆糖果,還請你收下。」


    居民們說的內容都很類似。


    這座城鎮,病人和惡人會定期消失。病人會在被治好的狀態下回來,但惡人會消失。人們將這不可思議的現象視為奇跡,心甘情願地接受。


    如果這是真的,外地人追求奇跡,因而充斥這座城鎮也不奇怪。但奇跡限定發生在居民身上,外來者也不被允許永久居住。奇跡在連真偽與否都不知道的狀況下,被收在城鎮中。


    打聽完後,艾莉絲在時鍾塔前停下腳步。


    時鍾塔美麗地燃燒著。厚重的雲層因風而動,夕陽光芒照耀著街道。


    入口廣場做為自由市場開放,滿溢人潮。花卉和魚類就這樣堆在攤販上販賣。那些在食人鬼傳聞流傳的期間躲起來的人們,現在勤奮地為晚餐添購食材。


    與過於誇張的害怕方式相反,人們未免太快回歸日常了。居民們的反應,是基於對鮮少發生的犯罪事件的恐懼,以及「隻要事件解決就什麽都不會發生」的確信吧。


    「我大致上理解了。城鎮的安定和平穩,是成立在扭曲的事實下。由於對自己的好處很多,人們便將不可思議的現象視為奇跡接受……但我現在更想談論另一件事。」


    艾莉絲背部微微顫抖。格蘭輕輕將手放在她肩上。


    「艾莉絲,我拿吧?」


    「為何、為什麽、每個人、都要給我食物!我看起來有這麽餓嗎!誰說需要你們施舍了啊——!」


    高聲吶喊的她懷中,是各種食物。起司、蘋果、麵包和餅乾等堆積如山。格蘭默默從她手中接過它們,用兩手抱著。


    「壞人會消失嗎?的確,這座城市似乎很多親切的人。」


    「我可沒打算被食物收買,但根本性的善人看起來很多。警戒心弱、親切心強。熱心回答別人的問題…………可是——」


    艾莉絲從格蘭拿著的食物中拿出一顆蘋果,高高扔起。


    紅色果實反射光芒。艾莉絲接住它,將其放回格蘭手臂上。


    「感覺很惡心。我不否定善意,不過這個接受異常的狀態,本身正是異常。」


    艾莉絲揚起外套,向前邁步。格蘭也靈巧地用下巴壓住蘋果,追上艾莉絲。


    入口廣場中離門最近的店家,是發生事件的食堂。被封鎖的食堂隔壁有間西洋裁縫店。剪刀形狀的銅板浮雕掛在屋簷下。


    廣場很熱鬧,這間店周圍卻很安靜。艾莉絲推開沉重的木門。


    「我們還沒問過話的店,就隻有這家。由於它位在食堂隔壁,說不定能得到新情報。還不知道句領地。在這座城鎮的何處,千萬不要大意。」


    「————了解。」


    格蘭簡短回應。艾莉絲眯細眼睛,鑽進店內。


    穿著少女洋裝的人型模型,宛如幽靈般佇立於此。陰暗、充滿灰塵的店家內部,飾有大量做好的衣服。兩人像遊泳一樣,在蕾絲和布料的海洋中前進。放在店內深處的長桌前,一名神色恐怖的老人踩著腳踏縫紉機。


    他突然從紙樣、布料和絲線之山的陰影中抬起頭。艾莉絲微笑著問道:


    「不好意思,請問可以借用您一些時間嗎?有件事想請教……」


    老人瞪大眼鏡鏡片底下的灰眼。他用岩石般的雙手拍桌,站起身。指向艾莉絲,發起抖來。


    然後大聲叫道:


    「——————那身衣服,不適合你!」


    *  *  *


    「住手,住手,人類!我叫你住手——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頭上傳來艾莉絲的慘叫。格蘭坐在樓梯旁的椅子上,看向天花板。


    在店長一聲大喝後,艾莉絲就被突然從二樓出現的女店員拉走。


    現在格蘭能理解盡管位於顯眼的地方,店內還是沒有客人的原因了。


    身材魁梧的女店員似乎在壓製大鬧的艾莉絲。艾莉絲應該有手下留情吧,真是可怕的情況。現在也還能聽見頭上傳來拚命的吶喊。


    「要尊重他人的意願啊,人類!等、等一——住手!不要脫我衣服!我是真的不要,格蘭,格蘭——!」


    「…………………抱歉,艾莉絲。」


    二樓有成人服裝的完成品。艾莉絲似乎在被換衣服,但要是格蘭進入現場,事態會變得極度混亂吧。他選擇戰略性的撤退。


    他將食物放在旁邊,無事可做的他就這樣一直坐著。


    這時,銀鈴般的女聲響起:


    「——————欸,你有沒有意願買禮服給我?」


    格蘭抬起頭。被盛裝打扮的無頭模型的房間中,一名少女站在那裏。


    少女一頭黑色短發和眼角吊起的黑眼,讓人聯想到野貓。她身穿破舊的灰色衣服。在穿著禮服的無頭孩子中,彷佛隻有她一人被排擠在外。


    「一件就夠了。我會好好珍惜它的,如何?我沒有其他衣服呢。」


    她像在跟禮服牽手一樣,抓住它的袖子。看見少女的手指,格蘭問道:


    「————你手指怎麽了?」


    「大哥哥,你會不會太不顧慮別人了?媽媽說不貼心的男人是笨蛋。大哥哥也跟那些喝醉的笨蛋一樣嗎?」


    少女嘟起嘴,走向格蘭。她移開食物,坐在格蘭旁邊。


    少女手上沒有任何一片指甲,可以窺見紅黑色的肉。後頸肌膚有灼傷的傷痕,腳上也有無數瘀血。


    她舔了舔嘴角破掉的嘴唇,不悅地報上名字:


    「我叫莉茲。莉茲·克拉克……我呀,是個怪物。」


    「——————怪物?」


    對格蘭來說,那是個聽慣的詞。說自己名叫莉茲的少女用力點頭:


    「我是個會說出不用說出來也沒關係的事,和把對方不想知道的事告訴他的怪物。明明我應該不知道那件事,卻能侃侃而談,感覺很惡心、很討厭。別人說我『一定是怪物』唷。然後就是這副德行。很過分對吧?」


    莉茲聳聳肩。她雖然說得輕鬆,眼裏卻蘊含悲傷。


    格蘭歪過頭。沒有心的他不會特別憐憫她,他平淡地詢問:


    「是誰幹的?」


    「跟大哥哥說的話,就會有什麽改變嗎?哦——那很棒嘛!」


    莉茲開朗地說道。格蘭頭偏向另外一邊,俯視少女:


    「你想改變嗎?」


    「要是我說我想改變,會怎麽樣?反正什麽都不會變。」


    莉茲不高興地晃了晃腳。格蘭再度思考,回答她:


    「如果艾莉絲下達許可,我可以幫忙。」


    這句話令莉茲睜大眼睛。她目瞪口呆地說:


    「『幫忙』是指?」


    「我會問他們要我使用暴力手段,還是要停止對你的攻擊。如果你需要幫忙,是可以。」


    他依然麵無表情,淡淡複誦。莉茲張大嘴巴。


    一縷發絲蓋在她臉上。下一瞬間,她抱著肚子笑了出來。


    「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哥哥願意幫我想辦法?為什麽?」


    「你,想改變對吧?」


    格蘭反過來提問。莉茲沉默了,一副覺得不可思議的表情。


    「那是我所期望的事唷?為什麽大哥哥願意為此行動?」


    「我沒有願望。你說你想改變。而我碰巧在場。」


    「就因為我說了?」


    「就隻因為這樣。」


    格蘭閉上嘴巴。莉茲目瞪口呆,一直眨眼。但她突然高興地笑了。


    她壓住破掉的嘴唇,嘻嘻笑著。


    「你好奇怪~」


    她跳下椅子,輕輕落在地板上。


    「好奇怪,好奇怪,奇怪的大~哥哥。」


    她像在歌唱般反覆說著,走近高大的模型。隻有那尊模型穿著大人的衣服。是和小孩成對的青草色洋裝圍裙。


    莉茲摸著模型的腰,在它周圍繞了一圈。


    少女身影被模型遮住。之後,徒另一側走出一名帶有妖豔氛圍的女性。


    「——————就是因為這樣,你才會被叫做怪物唷?」


    黑色長發搖曳。鮮豔紅唇揚起弧度,她微笑著;柔軟的肢體仍會讓人想到野貓,灰色衣服也是同一件,但成長後的身體上沒有任何傷痕。


    「————莉茲嗎?」


    「嗯,容貌還是有像吧?」


    她點頭回應格蘭的提問。格蘭將目光移向天花板。艾莉絲的聲音不知何時中斷了,簡直跟一樓和二樓被切開來了一樣。


    「——————你是『穴藏惡魔』嗎?」


    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格蘭眯起雙眼。莉茲的頭發和眼睛是豔麗的黑。


    這不符合他所知的「穴藏惡魔」條件。她緩緩開口:


    「善行常被有意實踐;惡行常被有意藐視。」


    暸亮聲音響起。紅唇大大張開,看得見近似地獄的口內。


    她以跳舞般的步伐走向前,纖細又強而有力的手指撫上格蘭下巴。


    「被人憎恨的人會消失。在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基礎上,憎惡自然就擁有方向性。為了避免成為集體的惡意所指的對象,人們變得會去累積善行,主張自己的正當性。結果就是,他們會輕易舍棄他人。由於確信自身的正當性,他們不會姑息被判斷為惡的人。對自身正當性的優越感,聯係著對扭曲事態的容忍。」


    莉茲繼續說道。雖然她的話中真意不明,卻讓格蘭想起某個情景。


    食堂牆壁被塗鴉、男人們紛紛用怒罵聲譴責廚師。親切的人們對於惡人的消失並不會產生疑問。他們藐視惡人、心存行善到露骨的地步。


    「不會饑渴,不會生病,不會行惡——但這正常嗎?」


    「你想表達什麽?」


    莉茲無視問題,將臉湊近格蘭,彷佛一隻撒嬌的貓用鼻子磨蹭他。格蘭麵無衷情地回看她。莉茲用白皙手指梳著格蘭的頭發,繼續述說:


    「人們讓自身決定之惡消失。無意識地利用別人準備好的設定,那就是人類。被人們排除的事物要嘛消失,要嘛就是不得不成為怪物。」


    莉茲麵帶微笑,吐出奇妙話語。她後退一步,展開雙臂。


    「你在棺材中,我——————」


    宛如歌聲的聲音戛然而止。莉茲靜靜放下雙手。


    她那彷佛發了高燒的氣勢退去,平穩地繼續說道:


    「我曾經不是怪物,但如今,我隻是個怪物;我曾經也有能傾訴這悲哀的對象,但他已經哪兒都不在了。你願意理解嗎?隻是個怪物的悲哀、痛苦。你的話,應該能理解才對。」


    「我無法理解…………雖然我是個怪物。」


    格蘭平淡回應。莉茲像看到一個淒慘的人般表情扭曲。


    他雙手交握,毫不猶豫地斷言:


    「我沒有心。」


    莉茲再度微笑,但她眼中沒有絲毫笑意,黑瞳凍結成冰。


    她用甜得快要融化的聲音啐道:


    「——————騙子。」


    格蘭坐的椅子突然傾斜、背後的樓梯消失,他被扔到地上。


    著地失敗,狼狽地摔倒。他伸出手,焦急地想站起來。


    指尖碰觸到某種冰冷的東西。他望向上方。


    頭上是一片灰色雲朵。背上有雪的觸感。


    格蘭被扔進了雪原。他吐出白色氣息,坐起身。


    下一瞬間,額頭傳來銳利痛楚。扔到他臉上的雪球掉在雪原上。


    格蘭伸出手指,碰觸到溫熱的血液。小傷口立刻消失。沾染鮮血的雪球,表麵看得見石頭。歡呼響起,複數跫音重疊。小孩子的歌聲傳來。


    「無名怪物」,「無名怪物」,沒有家。


    「無名怪物」,「無名怪物」,沒有名字。


    「無名怪物」,「無名怪物」,也沒有心。


    孩子們拍著手、嘲笑他。格蘭看著在自己周圍跳舞的影子。


    他內心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傷口痊愈了,他沒有憤怒或憎恨的必要。


    但沒有心的他也知道,自己恐怕正在遭受過分的對待。


    孩子們想傷害他。就算不悲傷,那也是件殘酷的事。


    其他人的腳步聲突然接近。小孩子們一同逃竄而出。不知道是誰跑過來抓住雪,扔向孩子們的背。有人嘁了些什麽,坐在他旁邊。


    「————■■■,■■■,沒事吧?啊啊,他們都做了些什麽過分的事呀!」


    柔軟手臂緊緊抱住他,有人溫柔撫摸他冰冷的臉頰。


    有人哭了。他無法理解她哭泣的理由。


    受傷的是他而不是她。但他什麽都沒說。她的眼淚二疋是溫柔的東西,不能去否定。沒有心的他也能夠如此推測。


    願意為自己哭泣的人,世界上隻有一個。


    他知道這件事。


    「——————但,我不知道。」


    格蘭淡淡低喃。撫摸著他的指尖停下,那人心髒跳動和呼吸的聲音戛然而止。在彷佛一切生物都滅絕的沉默中,格蘭像在咀嚼話中含意般反覆說道:


    「——————應該不知道、才對。」


    ——————啪答。啪答。啪答。


    淚水一起滴落地麵,喀啦喀啦地在木紋上滾動。他坐在椅子上,踩碎其中一粒。宛如銳利結晶的碎片四散。淚珠融化,被地板吞沒。


    「…………………你就是像這樣,又要忘記對吧?」


    他轉頭望向旁邊。莉茲像在鬧脾氣般晃著腳。


    她回到年幼少女的狀態了。莉茲抬頭看著他,與黑貓相似的眼睛發出光芒:


    「…………可憐的大哥哥。」


    「…………」


    「真無趣。」


    她一口氣站起來,跑走了。黑發在禮服間搖曳,漸漸從視線中消失。


    格蘭沒聽見開門的聲音,但人的氣息從室內消失了。


    他仍坐在椅子上。闔上眼,冬天的景色浮現眼底。


    離開棺材的格蘭執起艾莉絲的手。比任何事物都還美麗的光景和另一幕重疊。有人抱緊他,用滿溢愛情的聲音呼喚他的名。


    「——————■■■。」


    聲音重疊上其他聲音。


    「格蘭—————————!你這家夥————————!」


    有個東西伴隨吶喊,降落在他麵前。黑與白的物體著地時,店家隨之搖晃。


    美麗銀發搖曳。從樓梯跳下來的艾莉絲對格蘭吼道:


    「我明明在跟你求救,你這家夥卻!你這家夥卻!」


    艾莉絲穿著黑與白的禮服,裙子像薔薇一樣膨起,雙色皺褶大膽地層層疊疊。巨大緞帶裝飾在裸露出來的肩膀上。


    「哎呀~怎麽啦,客人~你這麽適合穿禮服,就該表現得更優雅一點,嗯?」


    「囉嗦,人類!我一開始就說我不想穿了!」


    艾莉絲往二樓大喊,扔出帽子。插著羽毛的帽子氣勢洶洶地飛出去,擊中格蘭的臉。她滿臉通紅,用戴著手套的手抓住他領口。


    「我明明在跟你求救,你竟然不過來!要穿嗎?你這家夥要穿這個嗎?要讓裙襬飄動嗎……………………格蘭?」


    艾莉絲突然停止大吼大叫。她凝視格蘭,歪過頭。


    她將到剛剛為止的憤怒拋在腦後,發出困惑聲音:


    「怎麽了?格蘭……總覺得——」


    她欲言又止。艾莉絲一邊猶豫措辭,一邊繼續說道:


    「總覺得,這副表情不像你唷?」


    那是什麽樣的表情呢?格蘭思考著,卻找不出答案。


    艾莉絲的表情很不安。過了幾秒,他平淡地開口:


    「——————不,我——」


    手臂柔軟的觸感浮現。記憶片段閃過腦海,彷佛融化般消失。


    他靜靜吞回欲說出口的話語。


    然後回答她:


    「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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