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喀喀。喀喀。


    有如小鳥啄著窗戶的聲響充滿室內。仔細一看,白色的石頭粉末正在四周飄散飛舞,受到午後的陽光照射而閃閃發光,但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在觀看這景象。修道生們全都麵對石板,不停書寫著算式。


    位於修練室最後方的約書亞也一樣……不,是比任何人都還要拚命地手腦並用。


    「好,還有十分鍾。時間內沒有解完全部題目的人,我會追加功課,請警惕在心。」


    負責數學的導師摩亞普以蒼白的臉頰僵硬地笑著。雖然認為他的個性絕對不算刻薄,但這個笑聲讓修道生們的心情難以冷靜下來。


    ——還有三題,應該沒問題吧。


    以視線掃了一下題目後,就在約書亞稍微喘口氣的那個瞬間——


    「喂,紅毛的蠢蛋在嗎?」


    咚磅一聲,修練室的門被打開,真正刻薄的人發出巨大的腳步聲來到這裏了。近距離看到飄揚的深紅色肩布與上頭閃爍的金鈕扣,室內的人都同時僵住了。


    「尤……尤哈斯學長?」


    突然出現的最高年級生,讓約書亞也隻能驚愕地抬頭看著他。


    「我說過叫我亞菲克就好了吧?就算你再怎麽蠢,這種事也給我一次就記得。不要讓我講兩次相同的話,讓我講第三次的話,就撕爛你的嘴。」


    真是有夠麻煩——亞菲克嗤之以鼻地說著。


    「我剛好現在有空,跟我來一趟。」


    「我可沒空。如你所見,現在正在考試。」


    「嗯?」


    他那細長的雙眼眯得更細,並且探頭窺探約書亞手邊,接著又看了在講台上愣住站著不動的摩亞普一眼後,直截了當地說:


    「不要把時間浪費在沒什麽用的事情上。」


    這個人在說些什麽啊!約書亞聽了驚慌失措。


    「很有用啊,這也是非常重要的修練。」


    「我之後再教你,絕對會教得比那邊的黑衣要好很多。」


    一邊說著,亞菲克抓住約書亞的手。雖然是比外觀要強壯的手臂,但約書亞隻要使出全力就能馬上掙脫。正當迷惘時,耳邊聽到如此小聲傳來的威脅話語:


    「你這家夥,難道忘掉跟我的約定了嗎?」


    約書亞放棄所有抵抗,就這樣乖乖地被他給拖走。雖然拚命用眼神對著摩亞普申訴,期望他或許能夠展現長輩的威嚴來阻止這種暴行。但是青年導師就隻是目送著兩人離開,原本就很蒼白的臉孔變得更加慘白。


    菈琪休與基列亞德似乎投以極為同情的眼神,賽姆也已經快哭出來了;蒂艾爾則是一臉不知該露出什麽表情才好的樣子看著這邊。


    ——等等,誰來救救我!竟然放過這種明顯妨礙上課的行為是怎麽回事!老師!


    他內心的疾呼沒有傳達到任何人耳中,就這麽幹脆地被拖到走廊上。修練室的門一關上,亞菲克就冷笑著說:


    「幹嘛要給摩亞普導師這種程度的人教導?他可是個超級無能的家夥喔,有個我在二年級時解答出來的算式,他在我解答之前可是完全解不開呢。」


    「你又在說笑了。」


    約書亞隻能做出無力的反駁。


    「既然是你能解開的算試,想必是相當困難的問題吧?」


    麵對約書亞接近挖苦的質問,亞菲克很直接地點頭說:


    「從發現以來的過去五十年之間,似乎沒有任何人可以解開來。」


    「那樣子,摩亞普老師解不開也是無可奈何啊!」


    「那就很明顯是他比我低劣的證明了。真受不了,那點程度的家夥竟然當得上導師。想到這裏是人類最強智慧的城塞,實在為世界的將來憂心啊。」


    亞菲克一本正經地在為世界的未來感到歎息。明明隻是在講很個人的問題,分母卻突然不停擴大,讓約書亞無言以對。


    ——不對,以這個人來說……就因為他是非常認真地這麽想才更糟糕啊。


    歎口氣後,他悄悄偷看走在前方的亞菲克。


    雖然家族中都沒有人是神官,但聽說入塔時期跟菈琪休一樣是十一歲。之後就一次也沒有讓出首席的位置,短短五年就能掛上紅色肩布。他說讓摩亞普屈服是二年級的時候,那麽當時就可能還不滿十三歲。


    然後,很殘酷無情的就是約書亞現在是十六歲……也就是說,這兩人雖然學年不同,卻是相同年齡。


    ——可是實在不覺得自己跟他同年。或者說,實在不覺得同樣都是人類。


    才氣實在太過洋溢,感性也頗為奇特。


    關於這位最高年級的首席,約書亞也知道有那樣的傳聞在流傳著。不過他並沒有太多感慨,畢竟自己身邊還滿多這樣的人。


    例如達爾塔斯·露·魯斯提拉,


    他身為大陸頂尖都市國家的太守,雖然有著超群的記憶力與實務能力,生活能力欠缺的程度卻到了讓人看不下去的等級。也有過好幾次腦袋空空地在散亂的房間裏徘徊,然後踩到自己長衣的下擺而跌倒的情況。


    例如莉貝卡·帕雷格。


    身為約書亞義姊的她,從幼年時期就非常怕生內向,光是要跟其他人開口講話就很辛苦。相對的,彈奏樂器時就比任何人還要有說服力,沒有人不被她的音樂所魅惑。長大成人當上暗殺集團的首領時,雖然也展現出令人驚訝的敏銳頭腦,但她的作風卻殘虐到連約書亞看來也覺得太過頭了。


    ——人類隻要有某方麵很凸出,就會有另一方麵沉陷下去啊……


    仔細思考著這些事的同時,修練室也距離越來越遠,最後約書亞被拖進亞菲克的房間裏。在中央塔的一區,位於比較靠近導師們房間的位置,他一個人住在那裏。約書亞雖然也是住單人房,但隻是因為自己學年的總人數剛好是奇數才多出來。亞菲克的情況是連續好幾年獲得首席的特別待遇才有這間單人房,兩者的含意可說是天差地遠。


    原本以為他會住在風格極度獨特的房間裏,但室內的整理與整頓都很無微不至。看起來讓人覺得他比貝爾莉娜更懂得用精致的家具跟布料裝飾,布置也比瑪露妲要來得簡樸與舒適。


    可是,要讓約書亞領悟到「這可不隻是無微不至而已」隻花了不到五分鍾。


    「喂,誰說你可以坐那邊?那個坐墊的幾何圖形在這個時間帶的光線下,從右邊看起來會比較美。給我去坐左邊。」


    「喂,哪有人馬上把就那杯茶喝下去啊?把這邊的香草弄碎一些放進去再喝,不然的話就會損害原本的味道,給我好好記住。」


    「等等,不要用屁股坐那靠墊,就是不要用屁股。那是夾在腋下就會非常剛好的形狀與大小,這用看就知道了吧?不知道?你那眼球生來幹什麽用的?給我去挖出來。」


    室內到處都充滿他獨特的規則,隻要稍有跨越的瞬間,就會被五雷轟頂。


    ——他都用這種神經來思考未來嗎?真虧他的頭腦撐得住。


    不對,也許就是因為沒撐住,才會創造出這樣的性格。


    厭煩之中又四處亂看的視線前方,隻見窗邊並排著好像是白色石頭的東西。凝神一看確認那東西的形狀後,就連約書亞也為此感到驚悚。那些……全部都是白骨。而且還有形狀複雜到從來沒看過的頭蓋骨或肋骨之類的東西。


    ——這麽說來,傳聞這個人好像曾經解剖過……


    拚死把浮上心裏的傳聞消除後,約書亞無力地露出笑容麵向他:


    「所以,今天到底有什麽事呢?」


    「會拜托你的事,怎麽想都隻有一個而已吧。如果你還有其他事情能夠幫上忙的話,現在就立刻說來聽聽。我也不是不能


    借此考慮一下今後的方針。」


    「這個嘛……不,沒有什麽我能幫上忙的。」


    「那就不要在那邊嘀咕,快點教我。」


    亞菲克一邊說著,同時從其中一個棚子裏拿出琵琶。


    塔裏最頂尖的優等生跟塔裏最差勁的劣等生所進行的交易——內容就是這個。也就是要「教導他音樂」這件事。


    其實就連約書亞自己也不太知道這件事。原來他傳到亞菲克耳裏的名聲不是隻有「就算成功也是理所當然的魔操竟然無法成功,令人難以置信的劣等生」跟「而且還是個在校長主持的禮拜上睡到摔跤的沒救蠢蛋」這樣而已,似乎還附加了「但是,隻有音樂的技術一流」這樣一項。聽到是教導音樂的伊拉維不管到哪裏都這麽宣揚,讓約書亞都想要悄悄地合掌拜一下那位老導師了。


    ——跟人生被完全否定比起來,那當然還是被人說有著某種長處會比較高興啊。


    拜此所賜才免去了被關進懲罰塔,讓原本就很危險的進級變得更加危險的危機。


    但是——


    「我當然很清楚神官得具備非凡的才能,但為什麽非要連彈奏樂器跟唱歌都學會才行,這我實在無法理解。大神殿裏就有專屬的樂團了,就算是沒有的地方,擅長於這類技藝的人根本就隨手可拾吧?再說,如果成為最高祭司,光是主持禮拜就已經耗盡全力,根本不可能有半點閑暇去彈奏樂器。無益,實在太過無益了。」


    萬一被那位伊拉維聽到這種話,他可是會盛怒地唆使奏龍啊。但自己卻被迫跟人格有著超乎規格的缺陷,會把這種話若無其事地大聲喊出來的人扯上關係。到底是哪邊會比較好呢……現在的約書亞實在無法判斷。


    「如果真的那麽討厭,那也不用跟我學,隨便蒙混過去不就好了?以你來說,就算音樂的分數稍微低一點也不會失去首席的位子吧?」


    拿起琵琶的同時,約書亞深深歎口氣。


    這個樂器雖然也有好好擦亮並確實維護,但是對約書亞來說太過幹淨了。已經被用慣的樂器多少都會具有持有者的色彩,但這具簡直就跟全新的一樣。既無風情也沒有價值可言。


    「首席的位置根本就無所謂。」


    亞菲克說出意外的話來。


    「如果不再是首席,反過來說不管是麻煩的朗讀或是演說都不用去做,還真是幫了大忙。隻不過,跟我同學年的白癡們似乎都無能到了極點,沒有任何人可以把我趕下來。」


    「那樣的話,音樂這邊就努力地放水混過去如何?次席的人應該會喜極而泣吧?」


    「我討厭放水。」


    「全力主義嗎?還真是苦呢。」


    尤其是周圍的人……約書亞在心中附加上這一句,並且打從心底同情他那群自己從未見過的同學們。光是跟這個男人生在同一個學年,就會呼喚出無法想像的不幸吧。不過雖說如此,故意不及格來錯開學年這招也不是能輕易辦到的事情。


    ——我的人生如果很順遂的話,就會跟他同學年了呢。真該好好感謝上天的安排。


    如果要過著整天都跟亞菲克見麵的日子,那照顧孩子們的辛勞也算不上什麽事情。雖然內心也曾怨恨自己沒有正常成長的環境,但隻有今天還是把它們都丟棄吧。


    「那麽,首先先請你彈彈看。」


    約書亞露出莫名爽朗的笑容請他彈奏琵琶。


    亞菲克點點頭後,開始彈出聲響。


    以紮實的手法彈出正確的聲音。總而言之,雖然隻是以樂譜和節奏的正確性為優先的彈奏法,所以欠缺情緒,但大致上沒有問題。


    「能夠彈出這樣的水準,不就很足夠了嗎?」


    「如果隻是彈奏而已的話是沒錯。」


    亞菲克從口中傳出一道深深的歎息。這讓約書亞用力瞪大了那對綠色的眼睛。這種反應,該不會是認識以來第一次看到吧?


    「我們有你們一年級小鬼所沒有的課題。」


    「有要彈奏那麽困難的樂曲嗎?」


    約書亞訝異地詢問。正如亞菲克所說,雖然音樂對神官來說是必要的修養,但也並非不可或缺。如果沒有要率領神殿附屬的樂團,那麽隻要能熟練彈奏固定那幾首樂曲就夠了。應該不會要求彈奏連這種萬能人類都會煩惱的困難曲子才對。


    「……他們說得唱出來。」


    「啊?」


    「他們要求,得要配合自己的琵琶彈奏並歌唱出來。」


    「當然會那樣要求啊。」


    神殿所需要的,是為聖傳搭配上旋律。也就是說樂器終究隻是伴奏,反而歌唱部分才是最主要的。


    麵對訝異的約書亞,亞菲克露出更加認真而且沉痛的表情繼續說:


    「不是隻要唱就好。得要自己作詩,然後再把它唱出來。」


    ——而且,還是在新神官的祝祭禮拜……也就是,他們的畢業典禮上頭。


    塔裏最頂尖的天才,帶著無比憂鬱的神情補充著。


    2


    「所以說……」


    那天夜裏,菈琪休邊嚼著點心邊說:


    「名聞天下的超級首席亞菲克·尤哈斯大學長,不管是作詩還是歌唱都很不擅長,是這麽一回事嗎?」


    她的聲音跟門板的嘎吱聲響重疊著。在幹燥期來到最高峰的這時期,沙塵暴會更加頻繁地發生,他們的活動範圍也更加狹窄。如果是平常,大概講聲「今天魔操的練習跟散步都中止」就結束了,但是大家似乎都很想聽有關於亞菲克白天的行為。所以就各自帶著點心零食,悄悄來到約書亞的房間聊天。


    現在時間已過大半夜了。這麽晚還吃點心,對於最為重視營養均衡的約書亞而言,實在是他相當排斥的行為。隻是短短幾個小時前才想著的「與其跟這種超級怪人當同學,還不如跟我們家的孩子們在一起還比較好」這種想法閃過腦中,他也隻能默默接受了。


    「真意外。」


    「所謂完美的萬能人類,看來真的不會輕易存在於世上呢。」


    就在少年們驚訝說著時,蒂艾爾在一旁有如取下惡鬼首級般驕傲地挺起胸膛說:


    「擺出一副好像無所不能的模樣,但是神官修行裏基礎中的基礎卻完全不行,這真是天大的笑話!讚美詩篇之類的,我可是從還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創作了呢!」


    「那是因為你是在神殿裏長大的吧,我也是一樣啊。但是亞菲克學長好像就不是了。」


    「還有,我跟大叔也是。」


    「是啊,是這樣沒錯。不過,基列亞德不是很擅長作詩嗎?就連劣等生也能創作出很美麗的歌曲。」


    看來蒂艾爾真的很討厭亞菲克。她越講越興奮,甚至連平常總是開口痛罵的同學都捧了上來。


    「嗬嗬嗬。」


    鷥翎很愉快似的看著這副情景,從床上起身開口說:


    「對鷥翎的約書亞口出妄言的不逞之徒,竟然會有那種不拿手的事情,還真是貽笑大方。就跟他總是對導師們做的一樣,就去被罵到七零八落吧。」


    「不,這個嘛……」


    亞菲克那種自大又傲慢的態度,的確是前所未見。但他身為學生的時候,不知為何就非常老實。約書亞熟練的曲子,他都會並攏膝蓋聽著,各種建議也都會一一筆記下來並且複誦,實在很熱心地學習。


    「隻有這點……如果來不及讓他完成,不知他會做出什麽事來。光是想像就很可怕。」


    唉——現場全員都發出歎息。毫無團隊精神的他們很難得地團結一致認同。從亞菲克那天晚上的模樣看來,實在不覺得他會輕易放過對方。


    「讓大叔創作給他彈奏好了。」


    「比死掉


    還討厭放水,自尊心比天還高的人,根本不可能要他像這樣作弊吧?」


    「幹脆教他創作一首痛罵之歌如何?把他總是在講的『大笨蛋蠢材蠢蛋白癡去死吧』這些話串起來弄成一首歌的話,跟那個自大的小鬼也很合適呢。」


    「這個好有趣!會成為超級嶄新的大傑作喔!」


    「嶄新過頭了啊。你以為伊拉維導師會讓這種歌通過嗎?」


    「再說,見習神官去唱那種罵別人的歌好嗎?明明都被教導著對神的尊敬與對人民慈愛的重要性了。」


    「我可不想在祝祭禮拜聽到那種歌喔,不管是多麽嚴肅的歌,都會變得讓人想笑了。」


    結果,就算五名人類加上一名,東想西想地絞盡腦汁思考,也隻能得到「隻得紮實地努力才行了」這種最為常見也最為辛苦的結論。


    「劣等生,這下子你能稍微體會我的辛勞了吧?就算教導優秀的人也都這麽辛苦了,更別說要把完全不行的人教到會,那根本就不是兩三個月就可以解決的事情啦!」


    隻有蒂艾爾獨自很高興地這麽主張著。


    約書亞覺得確實是如此,所以完全不進行反駁。如果亞菲克說的是彈不好琵琶,自己也許會教導他各種指法的訣竅,還有長時間彈奏也不會傷害到手腕的方法吧。但是要教人「創作出符合莊嚴禮拜的歌曲」到底要從何著手才好,實在是如入五裏霧中。


    「你是在擺什麽架子啊?說起來,這都是誰的錯啊?」


    鷥翎在沉默不語的約書亞身邊怒吼,菈琪休與基列亞德也用一樣的語氣點頭表示:


    「就是啊,是誰出差錯才讓情況變成這樣的,你到底懂不懂啊?」


    「是你的錯。」


    「你們說什麽!」


    接下來就跟平時沒兩樣。兩名少女上演激烈的爭吵,基列亞德三不五時就在一旁尖銳地插話進去,賽姆也開始淚流滿麵地左右張望。


    「既然如此,那就把我丟下,不要管就好了啊!一開始的時候,明明除了我以外都沒有其他人被發現,結果賽姆跑出來、劣等生也跑出來,這樣不是也給我添麻煩嗎!」


    「你說什麽!」


    「等等,你們太大聲了啦!難道不隻是學長,還想讓整座塔都知道嗎?」


    當約書亞慌忙介入調停時,蒂艾爾就站起身來,滿臉不高興地召喚出莉姆莉從窗戶出去了。賽姆雖然也慌張地站起來,但蒂艾爾是要回到女生宿舍,因此也不可能跟著回去,隻能沮喪地垂下肩膀,回到自己位於隔壁的房間。菈琪休他們也跟著回去,結果隻留下夫婦兩人留在房間裏。


    「今天也沒辦法練習魔操……」


    忍不住對妻子發的牢騷也更加苦悶。微弱的油燈燈光照應出沉重的影子,就連已經待習慣的自家房間看起來也十分陰鬱。


    「不要那麽悶悶不樂,鷥翎的約書亞。又不是被抓去吃掉了。」


    「嗯,是那樣沒錯啦。」


    「不然的話,要我現在就去統統毀滅掉嗎?」


    「這個請容我拒絕。」


    「那麽為了抱緊你,就讓我靠近點吧。」


    「這也請容我拒絕。」


    「為什麽啦!」


    勉強把發火抱過來的鷥翎推開,約書亞同時想起了幾天前的事情。從幸福美滿充滿夢想的那一晚開始,也才過了三天而已,現在卻跌到鬱悶的穀底。


    可是——


    隔天早晨他才知道,原本以為現在已經是穀底了,卻還能跌得更深——而且不是別人,是恩師貝爾莉娜所造成的。


    3


    『對神官來說最需要的,就是調和。』


    提倡這個宗旨的貝爾莉娜·劄菲露導師,似乎打算在各種教育的場麵上貫徹這個主義。


    在塔的導師們齊聚一堂的每月例行會議上,她提出了一個提案。


    也就是,要讓過去曾經舉行過,但現在已經廢止的大型儀式複活。她認為這對於大多以學年分散活動的修道生們來說,可以有效地讓他們團結一致。


    距離塔外,大約從一個小時到半天時間的不同地點,有好幾座現在已經不再使用的「祈禱之塔」。現在這五座壯麗的塔建設完成之前,傳說是由當時的神官與從仆使用的設施,各自都以創世六神官的名字取名。從東邊開始依序是「雅各」、「西蒙」、「薩拉」、「約拿單」、「露絲」,然後是「大衛」。畢業生們以數人為單位分班前往其中之一,在六神官們的祭壇奉上祈禱後,就回到塔裏通宵狂歡飲食。


    隻聽這些的話,大概會覺得是「喔,是這樣啊」這種程度的內容,但問題在於這個儀式的所有準備過程都不是由塔方進行,而是由後輩們來準備。能夠借助他人之手的,隻有烹調與配餐,剩下一切得要由修道生自己來進行。


    聽到這個消息時,修道生們從一年級到四年級普遍都表示反對。


    「在最高年級生畢業前……那不就是我們升級考試之前跟之後嗎?」


    「怎麽會選在這種重要的時期!我們光是應付考試就快撐不住了啊!」


    像這樣,憤怒與哀歎的怒吼從各方湧出。恐怕就是因為這種聲音每天每年都逐漸擴大,才把這個儀式趕進曆史的角落,成為過去的遺物吧。


    但是導師群裏……尤其是年長的神官們的反應就又大不相同。


    「真懷念那個儀式啊,當老夫還是修道生時,還有在舉辦呢。」


    「畢竟很少有機會跟其他學年的人交談。那個儀式能夠跟許多人認識,實在很有意義。」


    「就算知道六神官的名字與功績,但鮮少有機會能夠實際體會,聽起來似乎還不壞。」


    他們似乎帶著濃厚的鄉愁追尋自己的青春,於是熱烈支持貝爾莉娜的提案。


    身為主角的準畢業生們當然沒有異議。接著就要分散到大陸各地赴任,能夠有個可以跟馬上就要四處分散的同伴珍重道別的機會也很值得慶幸。最重要的,能把一切準備丟給後輩們,讓自己樂得輕鬆這點實在棒透了,這讓他們無比開心。


    到了這個地步,反對派在數量上呈現壓倒性優勢。不過,有時權威就是會勝過數量多寡。年輕導師之中,似乎也有不少人躊躇於「會妨礙到求學」這件事,但這些聲音被年老的導師們給壓下去,校長讚成這個提案更是成為最關鍵的最後一擊。


    就這樣,貝爾莉娜的提案在刹那間就被受理,接著轉為實行。


    「不過話是這麽說,就算真的要所有修道生都一起專門於這項工作,應該也沒辦法順利進行吧。」


    貝爾莉娜站在講台上笑咪咪地將這一連串的經過報告給大家聽,修道生們則全都無力地抬頭看著她。就算沒這種事也已經很辛苦了,不要增加我們的負擔好不好——每個孩子的臉上似乎都寫著這句話。


    也不知道貝爾莉娜有沒有察覺到室內這股消沉至極的氣氛,她那白皙又圓潤的臉頰即使微微染上紅暈也依舊保持著微笑。


    「所以,各個班級要選出兩位代表,由他們率先分配必須進行的工作。這是責任非常重大的任務喔。」


    「請問這個代表要怎麽選出來呢?是按照成績嗎?」


    蒂艾爾開口詢問,但聲音裏含有怯意。沒錯,就是如此——如果對方這麽回答,那這項職務毫無無問就會落在她頭上。約書亞雖然有在刹那間為她感到同情,但下一刻就沒辦法繼續這麽悠哉地想了。


    「讓我們抽簽決定吧。」


    貝爾莉娜若無其事地說著:


    「將運勢交給天意決定,對神官來說也很重要。更重要的就是,如果這件事由我單方麵來決定也不太好。就算由大家協商後決定,也可能留下禍根呢。」


    那你為什麽要增加可能會在可愛的學生之間留下禍根以及遺恨的工作啊?約書亞有股衝動想要去抓住女導師的衣襟前後搖晃。周圍的人似乎也大多抱持著相同的感想,但是立場薄弱的修道生實在不可能真的去實行。


    於是,講台正前方擺了個巨大的陶製壺。貝爾莉娜接著說明,裏頭放入了跟學生人數相同的石頭。


    「大多都是黑色石頭,但其中隻有兩顆是塗成紅色的。抽到它的人就是這個班級的代表,還請好好加油喔。」


    聽到是紅色石頭,約書亞立刻有不好的預感。而且,因為抽石頭的順序是以成績來決定先後,


    所以更加難以忍受。不管願不願意,自己的順序都是最後的最後。


    ——剩餘之物會充滿光芒。這是哪邊的諺語呢?


    約書亞屏息看著同伴們露出奇妙的表情把手伸進壺裏。機率是二十分之二,無論如何都希望自己的石頭是充滿光芒之物。


    最先上場的蒂艾爾像是鬆口氣般高舉起黑色石頭,接著過了幾個人之後——


    首先發出哭泣聲的,是第八個抽簽的賽姆。他那顫抖的指尖握著紅色的石頭。菈琪休以同情的視線看著他搖搖晃晃地走到室內角落的背影,同時把手伸進壺裏頭——這次的石頭就確實是黑色的了。


    ——記得菈琪休的成績,在班上應該是剛好正中間才對……


    接下來,嚇得膽顫心驚的孩子們一個個將手伸向壺裏。基列亞德也在約書亞的幾名之前抽到了黑色石頭。數著剩餘人數,約書亞心中的不安也逐漸開始膨脹。雖然焦急地祈禱紅色石頭怎麽還不出現,可是完全沒有任何成效。


    終於——


    「帕雷格同學……」


    貝爾莉娜以略帶體恤的聲音詢問他:


    「要不要姑且抽看看?」


    聽到催促的話,約書亞不禁走近壺邊,窺探裏頭。底下隻有一顆石頭在那裏。


    是紅色的。


    比自己的頭發還要紅上許多。


    ——明明是剩餘之物,卻沒有任何光芒啊……


    拿手的笑容也變得僵硬,約書亞又再次看一遍壺底的石頭。


    是紅色的。


    不管再看幾次,紅色的東西果然還是紅的。


    4


    隔天,午餐時——


    約書亞不是坐在平常那些成員的位子上,而是前往高年級生們聚集的餐桌。


    位於窗邊那舒適的一區裏,有著紅色肩布的集團坐鎮。其中一個相隔較遠的位子上,有個眼熟的金鈕扣閃爍著。


    「亞菲克學長。」


    約書亞的呼喚,讓那對柳葉形的雙眼移動視線。


    「是你啊,還真稀奇。聽說你每天都得拚命用食物來補充你那空空如也的腦袋,那邊沒問題嗎?」


    雖然心裏想著這家夥如果不罵人就不會講話了嗎,但還不至於讓臉上的笑容崩塌。而且這幾天跟他交流下來,讓約書亞有種確信——


    亞菲克的性格極端老實,問他的話就絕對會回答。雖然內容會充滿毫不講理的漫罵而膨脹數十倍,因此難以發現,但裏頭的確有著屬於他自己的誠意。


    ——仔細想想,一開始也是這樣。


    他雖然責罵了蒂艾爾與賽姆,但那是因為「為什麽不回答自己的疑問?」這件事造成發端。當然,他們不可能把真正的事實講出來,不過如果當時回答些比較恰當的回答,之後的發展大概就會有大幅度改變了吧。


    所以約書亞打算盡可能讓話題單純,而且直接進行下去。


    「最近複活的那個畢業儀式,我被選為班級代表了。」


    「哦,就是不知道哪個白癡新任導師所提倡,像是在示範什麽叫浪費時間的儀式啊。」


    是我們班的白癡新任導師——約書亞雖然差點想這麽回答,還是勉力忍住並且點點頭。


    「那真是運氣不好。真受不了,就算不特別跑到被沙子掩埋大半的遺跡祈禱,這裏明明也有堆積如山的祭壇了。更何況徹夜飲食狂歡這點更讓人覺得他們精神有問題。如果有酒可以喝就算了,但是塔裏基本上是禁止飲酒。要我在不喝醉的情況下看著一群笨蛋的白癡表情直到早上,這到底是什麽拷問啊?我到底是做了什麽壞事,才需要遭遇到這種對待?」


    「如果大家都跟學長有一樣的想法,對我來說就真的是感激不盡了。」


    隻有在此時才有實際感受。如果資深的導師們別那麽興奮,五年級生們別那麽高興,也許就能免除這種情況。


    可是在紅色肩布集團的正中央,如果太過表現出這種態度,對今後的發展實在不太好。約書亞大歎口氣,接著詢問:


    「你前幾天說過的那件事還記得嗎?」


    「是指哪件事?因為我全部都記得,所以反而不知道你是講哪一件。」


    「你說要教我算式。」


    「啊,那個啊。要現在立刻教嗎,還是之後再教?反正馬上就教完了。」


    「非常感謝。但我希望你能教我的不是算式,而是別的事情。」


    約書亞被選為畢業儀式的負責人,而且還得教導亞菲克音樂這兩件事,他老實地表示這些對於身為劣等生的自己都是相當沉重的負擔。


    「自己最大的問題點就是魔操。不把這一點解決掉的話,升級可說毫無希望。」


    約書亞慎重地選擇詞匯繼續說著。無論如何,在這裏都要引發能夠刺激亞菲克自尊心的發展才行。


    「其他人……包括前任導師在內全都指導失敗了。雖然頗為期待貝爾莉娜老師的指導,但我實在沒有自信能夠在正規的修行時間裏解決這個問題。」


    哼的一聲,亞菲克嗤之以鼻後把木匙放下。接著拿起帶皮的蘋果,用小刀靈巧地把皮削掉。雖然這是果皮柔軟非常方便食用的品種,但直接連皮一起咬下,這對神經質的他來說是荒謬透頂的事情吧。


    「你的前任導師是哪個笨蛋?」


    「是瑪露妲·阿巴多老師。」


    「喔,那個笨蛋啊,那也沒辦法。畢竟是個搖一下就半瓶水響叮當,不管腦袋還是下半身看來都很輕浮的女人嘛。」


    下半身方麵似乎不是那樣子喔,隻是被壞男人給騙了而已——雖然很想幫她這樣辯護,但這次約書亞也還是忍住了。


    「……算了,也罷。」


    看起來似乎不感到有趣也沒什麽興趣,亞菲克這麽回答著。


    「雖然覺得會麻煩到極點,而且又是極度白費力氣的行為。但其他家夥也就罷了,我的話,也許可以勉強解決吧。」


    亞菲克好像在推測些什麽似的,一邊說著一邊把準確地切成八等份的蘋果遞出來。似乎是察覺到是要請自己吃,約書亞戰戰兢兢地伸出手。


    「你的屬性是什麽?」


    「是火。」


    「那麽操縱火妖就是最省事的吧。現在這時期,什麽比較好呢……」


    亞菲克低聲說完後就暫時陷入沉思。在一旁的約書亞因為無事可做,就一片又一片地把蘋果吃掉。


    當最後一片蘋果消失在他的胃裏時——


    「這個周末是我們的休息日,你們呢?」


    「我們也一樣。」


    「好,那我們去沙漠裏吧。確實作好準備,清晨就到門口來。」


    「沙漠嗎?」


    這是為什麽呢?約書亞側頭感到疑惑,但修道生學長沒有回答。他那細長的眼睛,訴說著「相同的事情別讓我講兩次」這句話。


    ——記得讓他講第三次的話,就會把我的嘴撕爛。


    約書亞也沒有笨到去犯下這種愚蠢的錯誤。他恭敬地當場告辭,這一天就這麽解散了。


    5


    破曉的前一刻,是沙漠最寒冷也最為黑暗的時候。星光更加鮮明,讓人對即將結束的夜晚感到戀戀不舍。


    約書亞坐在駱駝背上,目送著白色的氣息消失在沙漠的盡頭。


    視線的前方,是亞菲克熟練地操控韁繩的身影。藍色的長衣便服在月光照映下,襯托出那依稀有點淡薄的身影。


    「那顆又紅又大的星星就是標記,把它固定在左手邊往北北西前進。」


    亞菲克把馬鞭指著天空的另一頭,定下前進的方向。


    「紅色之類的東西……我連自己的頭都不想看了啊。」


    約書亞好像很厭煩地窺探空中。抽簽那天,坐鎮在壺底的紅色石頭,幾乎成為他的心理創傷了。


    「哦,你打算在沒有標的物的情況下走在遠離街道何況是夜晚的沙漠裏?真有膽量啊,低能的最低年級生,你就自己去迷路然後暴屍荒野吧。」


    約書亞歎口氣,追上亞菲克那若無其事說完就走的背影,同時又再度輕踢駱駝的腹部。這匹草食獸雖然因為載了個畏懼之物,暫時害怕得無法動彈,但在約書亞像是威脅似的鞭打下,仍心不甘情不願地行走起來。


    ——把大家留下來,真是太好了。


    雖然他們一直不停苦苦糾纏,吵著說要一起跟來,但約書亞全部都駁回了。冰冷的空氣伴隨著有如刀割般的痛楚,就連早已習慣沙地的駱駝也拖著沉重的腳步。自己的鬥篷也被無止盡的沙粒撞擊,發出尖銳的聲響後散去。就連屢屢在夜晚行軍的約書亞,光是把手伸到胸前不停振動的首飾上,像是安撫般摸它就已經竭盡全力了。


    就這樣行走了一個小時左右後,綠洲的燈火已經完全消失。黑暗變得更加深沉,在這個隻能依賴月亮與星光的地點,亞菲克從駱駝背上下來。約書亞也慌忙學他,抓緊韁繩觀看四周。


    什麽也沒有。


    隻有沙子沙沙作響地飛降堆積,築起巨大又扭曲的沙山,描繪出有如波紋般的圖案。這個大陸裏大部分的沙漠,幾乎都是巨大的岩山加上凹凸不平的石頭散落一地,能夠空無一物到這種地步的場所反而稱得上稀奇。


    「怎麽突然停在這種地方呢?這裏看起來就連恩惠坑道或是遺跡都沒有啊。」


    「吵死了,閉嘴看著。」


    他一邊說著,同時用手指著數十薩斯(公尺)的前方。沙子大幅度凹陷下去,形成像是峽穀的地形。會有一點一點的黑色,大概是那附近有石頭被埋在底下的關係吧。


    感覺是個已經幹涸,但又不是非常富饒的河底的那個地方,約書亞隻能靜靜地看著。那裏到底會有什麽呢?正當他疑惑地想著時,最初的朝陽在地平線的另一頭升起。


    不對。


    那不是朝陽。


    而是種是很不自然的紅色。


    ——就說過紅色之類的東西……我連自己的頭發都不想看了嘛。


    在內心發個牢騷後,約書亞更加凝神注視。


    最初看起來隻有光點的那東西,轉眼間就開始膨脹,以驚人的速度往這邊行進。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地麵開始震動,視線也不停搖晃。眼前的穀底仿佛突然湧出河水,化為怒濤流去般。


    可是這條河流無比鮮紅。伴隨著火焰燒灼天際,在沙漠底端奔馳而過。再加上仔細一看,他們被鬆軟的毛皮包覆,放眼望去有著幾百幾千個像是羊的尾巴與犄角。


    「神……的群體?」


    亞菲克對著驚訝的約書亞點點頭:


    「這是紡炎之羊。位階剛好是四十,每一隻的體型都沒什麽大不了,但到了這個時期就會像這樣大群地度過沙漠。雖然他們會選擇遠離村落的地點通過,但有時候運氣不好的商隊就會被這群家夥給輾過去。」


    「被輾過去的話,會變成怎麽樣?」


    「大多都會整個烤焦。就算幸免沒被燒死,被羊蹄狠狠踩過也一定會壓死吧。」


    「那還真是……」


    想著絕對要避開那種死法,約書亞縮起脖子看著穀底。


    「沒錯,仔細看著。」


    亞菲克放低音量但起勁地說:


    「如果有任何一隻跟你四目相對,就要好好記住那家夥的臉。」


    「的臉啊……」


    略顯困惑的約書亞窺探著身邊的最高年級生,但對方被火焰大河照亮的側臉卻非常認真。


    「等等我再說明,總之你先仔細看。他們的行軍非常迅速,別給我移開視線。」


    被嚴格告誡一番後,約書亞的視線回到紅色大河裏。


    ——跟我四目相交的嗎……就算這麽說……


    就如同亞菲克所說,火焰之羊的步伐無比迅速,可說是完全不看旁邊一眼,把夜晚的沙漠照亮燒焦成赤紅後就奔馳而過。數千裏要跟其中一個四目相交,那機會實在太過渺茫。


    約書亞忍不住站起來,向前踏出一步。


    喔喔喔的疾呼聲響起。深紅色大河變得紊亂又分散,紅色的羊群刹那間因為害怕而停下腳步。


    火花在四處激烈地飛散,在黑暗中綻放光芒。


    「怎……怎麽了,我從來沒見過他們這種騷動的方式啊?」


    在瞪大眼睛的亞菲克身邊,約書亞無力地歎氣。


    ——位階四十位也還算是中上了,即使如此看到我還是會驚慌啊……


    新的歎息散發到空中之前,之羊似乎已經決定要逃跑。但在爭先恐後急著跑走的羊群中,有兩三隻轉頭朝向這邊。看起來每一個都是比其他紡炎之羊要小隻的年輕個體。如果是人類,應該就是菈琪休這個年紀吧。也許這是個比起恐怖,好奇心會更勝一籌的年紀。


    不久後,火焰大河往黑夜的盡頭奔馳離去,接著就像是交接看守的位置般,最初的朝陽從地平線升起。太陽每一分鍾都在暖化世界,有如冬季般凍結的空氣也緩緩融化。


    「如何,有哪隻的眼神跟你對上了嗎?」


    亞菲克再度抓起駱駝的韁繩,同時詢問著。


    「隻有一下下而已。」


    「那就不要忘記那家夥的身形。下次要編紡魔操的時候,在腦中描繪對方的樣子吧。」


    「在腦中描繪……是嗎?」


    「沒錯。如果有記得自己長相又叫其名字的人,就連普通的羊也會靠過去。更不用說更加聰明,能夠理解人話加以操縱之物多半如此。你就想著今天相遇的家夥,試著挑戰魔操。」


    剛才那可以說是「相遇」嗎?約書亞思索著。不管怎麽想,用「擦身而過」來表現才比較適當吧。


    看著似乎還沒辦法釋懷而疑惑的約書亞,最高年級生又是首席的男子繼續說下去:


    「當你要完成魔操時,隻是想像著大概這種位階的火妖比較好,或是這種程度的水妖比較好,這樣模糊的印象就想把對方召喚出來,沒錯吧?」


    「這個嘛……」


    是這樣沒錯。


    借由圖鑒或書籍學習關於五妖一百零八位的知識,即使有看過他們的身形,在編紡魔操的途中所思索描繪的,最多也就是種族跟位階這種程度。要能夠有個別的認識,過去都認為要等到他們從紋章中出現之後才行。


    這也是很普遍的認知——亞菲克如此大聲說著。


    「沒在現實中看過的就無法操縱,這樣子是不夠格的。有些情況下,就得要在北國的神殿召喚出隻有南國才有的。不隻如此,也有必須召喚就連現代是否還生存著都不太能確定的出來才行的場合。」


    所以這是極為旁門左道的方法——亞菲克如此斷定。


    「正因為是旁門


    左道,所以導師也不會教。但是,隻要能夠操控最初的第一隻,就能夠向對方學習許多知識。視野變得開闊後,也就能夠掌握住訣竅了吧。」


    一邊說著,他同時跨上馬鞍,輕輕踢著駱駝的腹部。駱駝悠閑地搖晃著身體,壯碩的四肢開始往沙漠山丘行進。


    約書亞也慌忙地照做,追在他的後頭。


    「沒……沒想到學長會最先告訴我這種旁門左道的方式。」


    「反正那些缺乏具體性的說明,你也已經聽到不想聽了吧?就算重複嚐試那些方法也隻會有一樣的結果。更何況……」


    亞菲克用相當若無其事的語氣補充:


    「這個方法我已經實際證明過了,所以不會有錯。」


    約書亞一時之間快速地眨了好幾次眼。


    那綠色的瞳孔,充滿了看到意外事物的色彩。


    「難道,這是你自己發明出來的手段?」


    「是啊。畢竟說起來,這裏的導師們不管哪一個都是生於神殿又受神殿教育,到頭來根本就是純種培養品的品評會,全都是群缺乏想像力的家夥。他們腦袋的角落裏,大概從來沒有浮現過,有人直到進入這座塔前都沒有正式見過魔操的這種想法吧。」


    塔裏頂尖的天才好像很憤恨地嗤笑一聲,接著用力拉住韁繩。駱駝很困擾似的搖搖頭。


    「學長你以前也很不擅長魔操……是這樣嗎?」


    約書亞戰戰兢兢地詢問。不出所料,亞菲克猛烈地大動作轉過頭來,他那原本就很緊皺的眉頭也皺得更深了。


    「這也沒辦法吧。我的出身地在東方也算是座大城市,這種東西不是被恭敬地祭祀在神殿裏,不然就是在城牆外頭跟四處遊蕩的野獸差不多待遇,這兩者選一種而已。貧民小鬼幾乎沒有親眼目睹的機會。」


    經驗的差距,讓他輸在起跑點。


    這似乎是在哪邊聽過的故事。約書亞先是打從心底發寒,接著又緩緩感到一陣溫暖。


    「……那麽,隻要我能多努力點,就能變得跟學長一樣嗎?」


    一點點,就隻是一點點而已,約書亞察覺到自己很興奮。原本以為絕對無法追趕上的差距,現在卻有個實際趕上的例子存在。這讓約書亞的內心伴隨著希望感到一股震蕩。


    可是,果然亞菲克就是亞菲克——


    「話先說在前頭,我落後別人的隻有魔操而已,其他學問大多在入塔前就已經學過了。聖傳或詩篇一類的也全部都能默背,你有辦法辦到這些嗎?」


    比起希望,更是注入了有如山峰般的絕望。


    「辦……辦不到……」


    還不止如此,自己到三年前為止都還不太識字,但這句話實在說不出口。正以為不知道要被罵到什麽地步而縮起脖子時,意外地沒有更進一步的漫罵出現。


    「算了,也罷。隻要你不是真正的白癡,總有一天必定能使用魔操。到時就如你所願,能夠有空閑去預習其他的學問了。不管是邪道也好或是什麽也好,隻要能用各自合適的方法學會,那就不會白費功夫。」


    不要白費功夫是很重要的事情——他接著說道。


    「這是個人命不值錢的時代。我們的一個判斷就可能決定某人的生死存亡。若因為白費時間於迷惘和於無益的話語中,導致該拯救的事物無法拯救,神官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陽光逐漸充滿在寂靜的沙之世界裏,讓亞菲克的話語顯得更加宏亮。隻有掛在駱駝背上的小小鈴鐺,伴隨著蹄音與他一同前進。


    稍稍回頭觀看逐漸遠去的沙漠峽穀,約書亞更進一步詢問:


    「學長為什麽會知道那群羊會通過這邊呢?」


    「我事先調查過了。」


    回答依舊很簡潔。


    「這五年來,隻要一有空閑,我就會去調查『星紺之塔』周圍的。隨時都居住在附近的當然不用說,就連隨季節移動的家夥也一樣。」


    「還……還真是熱心呢。」


    「那當然。不如說其他家夥為什麽都沒這麽做,這才讓我搞不懂。」


    約書亞心想:那當然是因為既辛苦又麻煩,而且光是普通的修練就已經精疲力盡了嘛。但他還是慎重地不說出口。可以把常人花費一天才看懂的書籍在幾個小時內完全理解,這種人所說的「空閑」,當然也就跟凡人的空閑完全不同意義了。


    「難道……你也曾經解剖過嗎?」


    像是要順便問問看一樣,約書亞也試著確認那個傳聞的真實性。隻不過,那語氣也實在過於提心吊膽。


    「解剖?那種事要怎麽樣才能辦到啊?」


    反過來,亞菲克的回答顯得堂堂正正。


    「他們基本上不會留下屍體。再說,身為神官之人幹嘛要去肢解?正是因為他們活著為人類成就神秘,像我們這樣的人才能保有價值啊。」


    他說得完全沒錯。這番道理正確到他對瑪露妲與貝爾莉娜相關的發言也不會太奇怪了。


    6


    就在約書亞參觀完火焰羊的大行進,開始踏上歸途的時候。


    被他留下來的孩子們也各自從自己的床上醒來,開始一天的活動。平常這時候已經是開始早晨祈禱與辛勤勞動的時間了。但今天是假日,隻要能夠趕上晚餐時的門限,就沒有任何人會責備。


    正當大多數修道生都在享受著可以睡得比平常久一些的時候,有一組少年少女正快步走向「塔」的正門。


    「大小姐……為什麽要這麽大清早的時間出門呢?」


    賽姆因為這稀奇的情況感到疑惑,並且偷看年少的主人。平時分秒必爭地努力於學習及魔操的蒂艾爾,休假時大多不會外出。不是因為日常的疲勞而癱躺在床上,就是窩在房間裏猛看書籍,必定是其中之一就花費掉整天的時間。


    可是卻隻有今天,她早早就換上便服要到鎮上去。


    「所以我說過,你不用跟來也沒關係了吧?」


    她轉過頭來露出有點厭煩的表情。


    「你因為當上那個負責人,接下來隻會越來越忙碌,還是回房間去休息比較好吧?」


    「不,那怎麽行,我當然要陪同隨行才可以。請問您預定要去哪邊呢?」


    「……當然是市場啊。見聞人民的生活,對神官候補生來說也很必要吧?」


    蒂艾爾說了個模範的回答。可是這句話總覺得有種躊躇的感覺,讓賽姆感到困惑。


    「那麽,要我去叫菈琪休跟基列亞德嗎?他們兩人每次到了休假就會跑到市場遊玩,對各方麵應該會很熟悉才是。」


    「不用啦,真的就隻是想四處晃一下而已。」


    「可是如果是不熟悉環境的人,似乎光是買東西可能就會被開出難以置信的價格喔。」


    「就說不用了嘛丨我也沒有什麽特別想買的東西啦!」


    莫名慌張地大喊後,蒂艾爾快步開始前進。


    ——算了,隻是到處看看,應該沒問題吧。


    賽姆也就乖乖地跟在她身後。


    不管怎麽說,從塔的正門開始幾乎一直線上,有著以石板精密鋪成的道路。這裏是綠洲中最主要的幹道,以這裏為起點前進個十到二十分鍾就能夠抵達市場。雖然還是清晨,但已經有許多人潮,同時也會不斷跟掛著巨大長劍的警備騎士擦身而過。治安麵上看來相當令人放心。


    但不知為何,蒂艾爾直接越過前往市場的道路。就算賽姆出聲告知說走錯路,她也隻堅持地說:「這樣就可以了。」而不做任何說明。


    最後,兩人來到綠洲的最南端,城牆已經近在眼前的位置。以質地優良的白色磚頭所作成的城牆,屹立在距離「星紺之塔」步行三十分


    鍾以上的位置。即使抬頭觀看到脖子感到會酸痛,也沒辦法清楚看到最上層的部分。


    而鑲入其中的正門也又高又遠地聳立著。淩駕於普通民家屋頂的巨大城門上,描繪著代表已亡故諸神的徽章。有太陽與月之神,掌管火水風土的各路神明,以及許多豪華美麗的雕刻。因為它實在太過巨大,即使好幾個大人一起也很難空手打開,所以是借由安裝在內部的精密齒輪與鎖鏈來進行開閉。


    兩人的出身地迦南也有類似的城牆門。沙漠的綠洲與海邊的神殿都市,兩個毫無相似之處的城鎮中,可以說隻有這裏是唯一會喚起鄉愁的地點。不過對他們來說……尤其是對蒂艾爾而言,故鄉並不是個充滿懷念的地方,反而隻有令人避忌的辛酸回憶。


    巨大城牆的影子,在灼熱的陽光照射下顯得更加深沉。此時賽姆偷偷窺視蒂艾爾的側臉,但已經沒有像過去那樣露出險峻的表情了。尤其是從「見聞之旅」回來之後更是如此。


    「人潮比想像中來得多呢,明明聽說幹燥期的旅行者會比降雨期來得少。」


    眺望著已經敞開的城門,年少的主人輕聲說著。可能也因為昨晚是沒有沙塵暴的穩定天氣,人潮絡繹不絕地穿過這道門。


    「那是因為這裏是附近最大的綠洲,非得穿越沙漠不可的人們,幾乎所有人都會來到這裏落腳吧。」


    是這樣啊——聽完後點頭回答的蒂艾爾,總覺的好像有點沮喪。


    「……這樣的話,也許在『塔』的正門等待會比較好嗎……」


    聽到這低聲的細語,賽姆終於察覺到了:


    「大小姐,難道說,您是在等約書亞回來嗎?」


    「才……才不是!」


    蒂艾爾雖然反射性地慌張大喊——


    「啊,不……是在等他沒錯啦……」


    但聲調立刻冷靜下來,並且把眼神用力移開。


    「因……因為很讓人在意嘛。那個惹人厭的紅布金鈕扣暴虐王,到底會教劣等生怎麽樣的魔操?我……我也是很全心全意地教導了,可是他卻完全沒有進步。如果那個討厭的高年級生突然就成功,總覺得就好像是我不好……該說是很不甘心,還是會很火大……!」


    看著支支吾吾又越講越激動的主人,賽姆雖然保持一陣子的沉默,還是說:


    「萬一真變成那樣,我想也是無可奈何的情況。那位學長比我們還高四個年級,也因為這樣,擁有更多經驗吧?」


    「是……是那樣沒錯……」


    「等到大小姐掛上紅色肩布時,一定就不會輸給那個家夥了!絕對沒錯!」


    對於隨從鼓勵自己般的話語,蒂艾爾無法點頭稱善。


    ——那樣就太遲了。


    但她隻是大略這麽想。


    就算在四年後變得比任何人都優秀,那樣也來不及了。隻能夠是現在。無論如何都想要現在就贏過對方。不然的話,約書亞·帕雷格就會在沒有自己的助力下變得能夠使用魔操。


    不知為何,蒂艾爾就是很討厭這一點。無比地難以忍受。


    ——還有,被那個雷凰在那兒扇風點火地挑撥,也非常非常非——常讓她不悅。比被菈琪休還有基列亞德講還要不悅個一千倍左右。


    雖然這麽憤慨地思考著,另一方麵,也是有一點點「的確,好像太過悠哉了些」這樣的想法。不是受神殿教育的約書亞,似乎無法理解蒂艾爾或賽姆這種早已理所當然地掌握訣竅的感覺。雖然早就察覺到這點——但如果這個問題解決,接著約書亞就變得能夠使用魔操的話……是不是就再也不會需要自己了呢?


    ——不知為何,總覺得那樣子實在很沒意思。


    然而,如此模糊籠統的不安與不滿,她找不到方法傳達給賽姆知道。不……是不太想說給他聽。


    結果,蒂艾爾就保持著不知是生氣還是困擾的表情緊抿著唇,賽姆隻是在一旁看著。


    身為忠實的隨從同時也是青梅竹馬的他,暫時默默看著蒂艾爾後,開口道:


    「……大小姐,那邊有馬廄。」


    他指著城牆下整齊並排著的小屋,微微一笑。


    「我想,約書亞他們應該是在裏頭其中一間借了駱駝或馬前往沙漠。我們就找找看那間馬廄吧。隻要能夠找出來,就能比在這裏一直等待迅速多了。」


    「但……但是……那邊有好多間耶。」


    蒂艾爾似乎有點膽怯地確認著馬廄的數量。保管旅行者坐騎的馬廄,和依照租金出借駱駝或驢馬的馬廄。當然,這裏還有許多以家畜為買賣生意的廄舍。同時還有許多買賣馬具和旅行裝備的店家相輔相成之下,呈現出稍具規模的商店街風貌。


    「放心吧。」


    賽姆挺起胸膛保證:


    「那兩位因為規則的關係,所以不能拿下銀冠,更何況還是那頭紅發喔。馬廄的人一定會記得。」


    接下來,花費了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兩人雖然找出要找的店家……但關於紅發的修道生以及跟他隨行的人,店主說他們剛剛正好才把駱駝拿來歸還。


    「然後,好像說想要去哪邊吃飯的樣子。」


    才剛說完,蒂艾爾就慌忙回到走過來的道路上。途中因為被越來越多的人潮給淹沒,就連賽姆消失在自己背後也沒注意到。


    7


    從沙山下來剛好一個小時之後——


    兩人回到綠洲時,城鎮已經完全蘇醒,開始呈現熱鬧的景象。


    「肚子餓了呢,去哪邊吃點東西再回去吧。」


    亞菲克若無其事的這句話,約書亞之所以會無意識就點頭答應,或許是因為今天早上連續發生太多意外的發展了。接下來不到三十分鍾後,約書亞就被迫陷入猛烈的後悔之中。


    把駱駝牽到城牆附近的馬廄歸還,到前往市場為止都還好。裏頭四處都架設了麻布製的篷子,各自隨意地把商品堆積成一座小山。


    「要不要來點剛榨好的椰子汁呢?非常冰涼喔!」


    「來點昨晚才到貨的杏桃如何?可以用您想要的量分裝賣喔。」


    「這裏有沙塵兔的肉幹,這裏有賣!因為是雨季抓到的,非常肥美也十分美味!」


    伴隨著絡繹不絕的叫賣聲,好像很美味的香味也彌漫在四周。到處都販賣著稀奇的食物,讓人目不暇給。


    「亞菲克學長,要怎麽辦?先去那附近買個拉茶嗎?」


    這個無心的詢問,讓亞菲克眼裏射出光芒。


    「你是白癡嗎?那家店的拉茶是用羊乳耶,那麽臭的東西,哪能喝啊。想要不損害茶葉香味就要用水牛鮮乳,所以我隻喝前麵店家的拉茶。」


    「喔。」


    「然後,大清早就吃淡而無味的餅或麵包,這我可敬謝不敏。如果是『塔』的餐點當然隻能心甘情願地忍受,但都把自己僅有的金錢全部拿出來了,還吃那麽毫無效率的東西幹什麽?早晨當然就是要吃肉啊,而且最理想的就是沒有肥肉的肉。」


    「喔喔。」


    「還有,如果能再有一兩個乳酪跟根橘這類的東西就沒話說了。乳酪也是會因為店家而有各種不同的差異,可不是隨便哪個都好。首先去對麵那家店……不對,不是那家店!是左邊那個胖女人在賣的那家,就是那家!」


    被那位肥胖的女性用猛烈的眼神狠狠瞪著,約書亞變得垂頭喪氣。明明是付錢的立場卻還被如此敵視,這還真是生來第一次。


    以人為鏡,可以得明失。這類的格言也存在於這塊大陸上。平常每當坐在餐桌上就會對孩子們嚴厲嘮叨的自己,是否也跟這個男人一樣是個讓人厭煩的存在呢?


    ——好想快點回去,看看鷥翎的臉。隻有今天,想把用功讀書這


    件事拋諸腦後,兩個人懶散地度過。


    真切的願望雖然充塞胸中,可是一旦同意之後,就別指望能甩下這個高年級生逃跑。正當約書亞一一請示他的主張,並購買需要的東西時——


    「劣等生,給我等一下!」


    非常耳熟的聲音從市場的吵雜聲之間傳來。金色的腦袋一邊把購物人潮推開,同時鑽到約書亞麵前來。


    「蒂艾爾?你在這裏做什麽?」


    這種稀有的相遇讓約書亞驚訝地詢問。因為他很清楚,休假日時,蒂艾爾總是待在塔裏度過。


    「也……也沒有要做什麽啦。隻是覺得偶爾看看市場與人民的生活,對未來的神官也是必要的行為。」


    「這個嘛,那倒是沒錯。不過,隻有你一個人?賽姆呢?」


    「到城牆那邊時,我們都還在一起,可是中途就走散了。」


    「城牆?」


    這離奇的發言再度讓約書亞感到疑惑。


    「隻是要從塔到這邊而已,卻還經過城牆?為什麽要那麽大費周章?」


    「隻是因為很久沒看城牆,想去看看而已啊。隻是這樣而已!隻是這樣而已喔!」


    蒂艾爾不知為何尷尬地把眼神移開,還特別大聲地這麽主張。


    ——大概是跟賽姆走散,所以感到不安吧。


    這麽推測完以後,約書亞就不再繼續想下去了。再說蒂艾爾跟自己照麵時,會擺出好臉色的次數還比較少。


    「早餐呢?要跟我們一起吃嗎?」


    「你說我們……那個恐怖的學長還跟你在一起?去沙漠要辦的事情,應該結束了吧?」


    「算是順勢就變成這樣了。畢竟都獲得關於魔操的重要提示,總不能一回到鎮上就說『那麽我先告辭了,再會』吧?」


    「重要提示……」


    蒂艾爾的聲調突然變得低沉。當她皺緊眉頭,想追問是怎麽一回事時,這次換成亞菲克的怒吼從她身後轟隆作響。


    「喂,紅毛的低能!你在搞什麽鬼?那個湯如果不在盛到碗裏後馬上品嚐,味道馬上就會變差耶!難道你想把劣化的食物交到我手上嗎?你膽子很大嘛!」


    「請稍微等我一下,現在剛好遇到同學。」


    「同學?」


    發出訝異的聲音,亞菲克也從人群中出現。他用疑惑的眼神往蒂艾爾看一眼後,一口斷定地說:


    「是之前那個吱吱叫些無聊笑話的小鬼啊。明明沒有半點說服力,卻以為隻要還有點道理就能夠讓對手屈服,根本就是典型的小孩子賣弄小聰明嘛。」


    「你說什麽!」


    正因為那尖銳又恰當的表現,亞菲克的話似乎更加惹火了蒂艾爾。她那碧眼裏立刻充滿敵意,並且向前踏出一步。


    「好啦好啦,別那麽傷和氣嘛。一起吃個飯如何啊?」


    約書亞若無其事地把她護在自己背後,然後露出笑容興奮地說:


    「若非是在塔外,也很難有機會跟其他學年的首席同桌用餐吧?」


    「綠肩布的首席?這個小丫頭?」


    「是啊。這次學年末,她一定會當上。」


    她可是非常優秀又努力的人喔——約書亞這麽調停著。


    亞菲克一臉無趣地在他跟蒂艾爾身上交互看來看去,但最不能忍受的似乎還是點好的料理漸漸冷掉。所以隻好勉為其難地點點頭,往市場的外圍走去。約書亞本來以為蒂艾爾會找個什麽理由逃跑,但不知為何她卻乖乖跟來了。


    在其他的城鎮也是一樣,像這樣的市場裏頭都會擺著許多桌子跟椅子。這並不是特定某間店的東西,而是可以把到處買來的食物帶到這裏隨意飲食的場所。想要長時間坐下來好好享用餐點的話,也找得到適合的餐廳。這裏則是讓任何人都能迅速地吃頓飯,然後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


    「蒂艾爾也快點吃吧。那個,我想這個麵包會是你喜歡的味道喔。還有,這個水果應該是迦南也能吃到的品種吧。」


    就像在塔裏的餐廳一樣,約書亞在蒂艾爾麵前擺上盤子,推薦她各種料理。亞菲克則在一旁不停忙碌地動口大吃。


    奇妙的用餐時間就這樣流逝,當三人把最後的拉茶喝下肚時——


    「請問,修道生大人……」


    好幾名小孩有點膽怯地靠過來,所有人都滿身泥濘。尤其是比較小的孩子,從臉到手都一片漆黑,看起來就像隻有眼睛在動一樣。


    「請問是修道生大人們,對不對?」


    小女孩抬頭盯著三人的額頭看並開口詢問。雖然穿著便服又披上鬥篷,但頭上閃爍的銀冠正是約書亞他們最有力的身分證明。


    「是沒錯……找我們有什麽事嗎?」


    「請問……哥哥們裏有誰可以使用把地麵分開的力量嗎?我們有事想請你們幫忙……」


    雖然試著溫柔地詢問很好,但現在的約書亞無法回答。蒂艾爾使用的是水妖,所以終究沒有辦法把大地分開吧。無可奈何下,兩人看向身旁的男子。


    「能用的話,你們要用來做什麽?」


    亞菲克跟平常一樣嚴厲地詢問,小女孩雖然露出害怕的模樣,還是開口:


    「我最重要的雅莉掉進洞裏頭了。那是非常非常深的洞穴,所以爸爸說,已經沒有辦法救出來了……」


    「雅莉?」


    「是隻貓,那是妹妹在照顧的貓。」


    代替聲音開始顫抖的小女孩,一名稍微年長些的少女走出來。


    「雖然大家都努力地想救它,但完全沒有辦法。」


    努力的結果,看來就是這滿身泥濘的一群人。對於充分展現出奮鬥成果的小妹妹們,約書亞感到很同情。看來是非常珍惜飼養著的貓吧。可以的話,真的很想救出來還給他們。可是他們父親都說過是人力無法處理的地點,自己到底能做些什麽呢?


    他戰戰兢兢地把視線轉過去——


    「知道了,帶路吧。」


    亞菲克意外地幹脆站起身子。


    8


    「這邊這邊。」少女們發出開朗的聲音,引導三人深入市場更為內部的地方。


    「蒂艾爾想先回去也沒關係喔,賽姆應該也在找你吧?」


    約書亞雖然為她顧慮,但蒂艾爾堅決搖頭。


    「我要親眼看看那個紅肩布金鈕扣會使出什麽魔操!在那之前絕對不會回去!」


    她就這樣呼吸很紊亂,腳步聲也很粗暴地跟在兩人後頭。


    道路兩旁,民家的白色牆壁逐漸逼近。


    持續在昏暗又彎曲的小道裏前進沒多久之後,一行人來到一個小小的廣場。四周都被大型建築物包圍的那裏,有著跟「塔」的中庭相似的景色。花朵像是分享著不太充足的陽光綻放著,巴旦杏的樹木也隻延伸出一根細小的樹枝。


    「這裏,就是這裏。」


    招手呼喚人過去的地方,是有大量棄置瓦礫的一個角落。原來如此,在崩塌的磚塊與石板之間有個小小的洞穴。


    「感覺像是修理下水道途中所廢棄的洞穴呢。」


    「這也太危險了。」


    「為什麽這種地方會被放置不管?真是群白癡。」


    努力往裏頭窺探,深處確實有某種東西在扭動,但是太暗了看不清楚。拚命喵喵叫的聲音,好像也很遙遠又細微。


    「似乎沒有夠讓人進去的空間啊。」


    「雖然這麽說,但突然就把脆弱的地盤打穿,可能會被活埋……」


    稍作思考後,亞菲克站了起來。指示周圍離遠一點以後,他一個人站在廣場中心。


    「聽從吾之引導。」


    他把左手抵在額頭上宣告著。跟隨著深沉的聲音


    ,轉瞬間就充滿光芒。


    「奉獻給五妖一百零八位階的。我乃天地之官,識行世界構成之人……」


    亞菲克沒有特別用力大喊,是以極為自然的語氣召喚他的。淡淡的光芒轉眼間就編紡成紋路,不久後召喚紋就完成了。顏色是藍色,他正讓水之顯現於世。


    「是您呼喚嗎,我的主人。我乃水妖二十八位,清獸的伊薩克。」


    接著,淡藍色的顯現而出。上半身非常類似山羊,下半身則是魚型。全身都覆蓋著白銀色的鱗片,背上的鬃毛在陽光映照下,看起來就像發出藍色光輝。


    孩子們看了放聲歡呼,並開始拍手。就算是住在以「星紺之塔」為中心的城鎮,但是想要親眼目睹魔操的機會也是少之又少。


    ——這是無所謂……但為什麽是水妖?他們要的應該是地妖啊?


    約書亞悄悄感到疑惑,互相比較著塔的天才與藍色水妖。亞菲克則完全不以為意,還更進一步召喚:


    「聽從吾之引導。」


    刻不容緩地,亞菲克又喊出一句。


    在驚訝看著的約書亞麵前,他這次開始編紡風之紋路。


    「同時操縱複數?這種事,就連我的父親大人很少實行啊!」


    蒂艾爾臉色發青,嘴唇也開始打顫。


    孩子們也不再發出聲音。所有人都不敢移動身體,就隻是對眼前發生的奇跡看得出神。


    「哎呀,好久不見呢。」


    伴隨著風雅而開朗的女性聲音,一道白色的影子顯現。


    「風妖二十一位,涼狐的芬娜在此拜見。在吾主亞菲克·尤哈斯之名下,八十七位階之者都將共同服從於您。」


    才正看著那道白影,轉眼間就已經化為成熟的女性姿態站起。隻是她帶著微笑伸出的雙手都覆蓋著豔麗的毛皮,拖著長擺的禮服中也能窺見到毛茸茸的尾巴。


    這兩頭都隻在一瞬間將視線移到約書亞身上。雖然各自的眼神裏都浮現出充滿興趣的神色,但除此之外就不再多說也沒有其他反應。擺出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後,將視線轉回自己的主人。


    ——果然,到了二十幾位階的就很冷靜呢。還是因為是學長所操縱的才能這樣?


    亞菲克似乎沒有注意到像這樣刹那之間的無言交談。


    「伊薩克,這個洞穴下方的遠處有個水脈。把它找出來,然後讓它噴發。力道太小的話,裏頭的貓會死掉,所以要一口氣整個噴出來。」


    隻見他毫不客氣地對們下達命令。


    「芬娜,你把從洞穴裏噴出來的東西全部讓它飄浮起來。給我好好注意,如果有任何一樣東西掉到地麵上,契約就到此為止了。」


    「哎呀,真過分。像我這麽有用的,可再也找不到嘍。」


    無言地低頭遵從的水妖,以及忿忿不平抱怨的風妖還是各自站到洞穴的周圍。亞菲克就隻是雙手抱胸,看著這副情景。


    接著,一切都在瞬間解決了。


    藍色的羊蹄踏穿大地,噴發出激烈的水柱。大量的地下水將物體擠壓而出,堆積如山的瓦礫跟石頭,都隨著白色的小貓一起飛舞在空中。此時風狐的手輕輕一揮,周圍立刻刮起強風。剛開始還很激烈,接著就變得和緩。風柔和地抱住小貓,靜靜地將它引導到地麵。


    喵——


    直到全身濕透的小貓開口鳴叫,並且開始發抖為止,還不到一分鍾。


    「怎麽啦?不趕快把它擦幹,可能會生病喔。」


    亞菲克催促的聲音讓孩子們回過神,並跑向小貓身邊開始用布擦拭它。他們雖然不停道謝,但亞菲克也隻點個頭,對們也隻簡短說聲:「做得很好。」以後就立刻解除魔操,轉身走回去了。


    約書亞或許也露出跟孩子們相似的表情,因此慢了一步才跟上去。


    『魔操需要的是感性。』


    貝爾莉娜的聲音,突然在約書亞腦內響起。


    『有時同時驅使複數的低位會比較有效。』


    就算約書亞能使用魔操,也隻會考慮呼喚出一隻地妖來想辦法解決而已吧。而且勉強打穿地麵,也許還會傷到小貓。


    ——結果這件事交給這個人……竟然輕而易舉地使役二十幾位階的兩位,不到幾分鍾就將小貓救出來了。


    隻是,稍微感到有點疑問的是——


    「沒想到你會這麽輕易地使用魔操。」


    看著抱起小貓跑走的孩子們,約書亞不禁將這疑問說出口。雖然刻意沒把「隻不過是為了一隻貓」這句話說出來,但像這樣的言外之意都從話語中各處滲出。一旁的蒂艾爾似乎也是相同意見,對約書亞說的話頻頻點頭。


    「神官候補生被人民請求,因此發揮力量不是理所當然嗎?成為人民的支柱、人民的基石,那就是我們被賦予這股力量的理由。」


    但是,意外的回答讓約書亞瞪大眼睛。對方則用更為驚訝的表情往這邊看來:


    「如果是怠惰之徒跑來請求,那我當然會拒絕。不過那群孩子們已經靠著自己的力量救助卻力有未逮,因此他們便有那價值也有資格。」


    亞菲克重新轉身朝向背後。他雙手交抱在胸前,像是微微瞪著人般與約書亞對峙:


    「竟然會提出這種疑問,實在讓人難以理解。你到底是為了什麽才想要成為神官?」


    「為了什麽,這……」


    被鄭重而且正麵這麽一問,雖然讓約書亞瞬間有點語塞——


    「我有個非得守護不可的人。」


    但他立刻這麽回答:


    「為此,無論如何都得成為神官。所以我才會來到『塔』裏。」


    「……是女人嗎?」


    「是的。」


    就算想蒙混也沒用,所以約書亞老實承認。畢竟亞菲克不是會追根究柢詢問是什麽樣一個女人的類型。


    「就因為那種個人的想法,就打算獲得超越人知的力量?真是有夠無聊。我們神官的力量,應該要為廣闊的世界運用才對。」


    但看起來似乎變得更加不悅,他眯起原本就很尖細的眼睛,並嗤之以鼻。


    「那麽,讓我請問你——」


    就知道他會這麽說,約書亞苦笑著反問他:


    「你所說的世界到底位在何方呢?到底這個世上,從哪邊到哪邊算是世界?」


    為了世界——人們會若無其事地這麽說。可是,約書亞每次聽到這句話都會這麽思忖。


    「不管什麽人,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世界。然後我非常清楚那個世界有多麽脆弱,也多麽簡單就會毀壞。」


    他的義姊米莉艾姆拋棄自己的生命拯救弟弟。那時候,約書亞領悟了何謂「結束」。


    那一天,原本隻是隻小鳥的鷥翎顯現拯救了他。那時候,約書亞明白了何謂「開始」。


    於是,他終於察覺到——


    自己毀壞了多少人的世界。


    「誰從誰那裏獲得什麽,誰又從誰那裏失去什麽……這些事情就是世界的基礎。你口中所說的世界,我想全部也都是以這種基礎而成立。」


    我還真是裝作一副很懂的樣子:約書亞心裏想著。雖然這麽說,但自己可沒有說謊。


    要跟鷥翎一起活下去。


    那對自己來說就是一切的開始。因為她所在之地,對約書亞來說正是比任何都重要的「世界」起點。


    會做出這種發言,就是已經有要被激烈的言語暴力所報複的心理準備了。結果很稀奇地,亞菲克對於約書亞所說的話既不肯定也不否定,隻是用有如柳葉般的眼睛直直盯著他。


    「……我已經達成約定,接下來就輪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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