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沙漠的地平線上,有了最初的光芒。


    有如寶玉般的光輝在轉眼間釋放,接著就急速變得火紅又明亮,將世界染上色彩。


    眾多修道生們都在東塔的修練場,親眼見證名為今天的日子誕生的美麗模樣。


    雖然這麽說——


    「好……好想睡……」


    「肚子餓了……」


    「啊……差不多得做早晨的祈禱了……」


    卻沒有任何人露出跟早晨相符的爽朗表情。


    距離成果發表會隻剩三天的這個日子,修道生們的疲勞已經幾乎到達巔峰。


    總之就是塔方那「就算世界明天就會毀滅,今天的修行也不能有所懈怠」這種嚴格的教育方針仍然毫不動搖。即使議長因為發表會的準備不如預期而前去苦苦哀求,還是隻有「平常的修練半點都不能減少」和「但是發表會請毫無延遲地完成給大家看」這種黑上加黑的要求被提出來。


    但是說起來,他們能夠自由運用的時間就隻修練後到晚餐間不到三十分鍾,還有晚餐後到晚上的祈禱為止這依舊不滿兩個小時的時間。


    無可奈何下,最近修道生隻好犧牲他們唯一自由的時間……也就是挪用睡眠時間來努力練習聖劇。


    而且因為宿舍規則禁止熬夜,所以除了早起以外就沒有別的辦法。通常五點起床的就提早到兩三點起床,然後殘酷地到一片漆黑的修練場集合。對平均年齡十五六歲,而且日夜都努力於肉體鍛煉的這群人而言,可說是相當疲累。也因為這樣,今天早上朗讀組其中一人不小心打瞌睡後就飽受亞菲克的言語暴力,樂器班也有因為太過疲勞而出現把整個太鼓弄翻 的人。摩亞普雖然說這樣的困難也是修行的一環,但就連聞名天下的劣等生約書亞都覺得這樣會不會有點本末倒置了。


    可是——再怎麽說,會被迫演出這種鬧劇的原因之一就在自己的身上,實在沒有資格去責難啊。


    自己反而想要去跟現場所有人道歉。


    冒牌貝爾莉娜之所以會闖進塔裏,是為了將約書亞當成誘餌,好把冰輝的艾絲提爾引出來。然後之所以會被這位冒牌貝爾莉娜盯上,也是因為跟他的義姊莉貝卡·帕雷格之間的因緣。


    ——真的是……不該讓莉貝卡逃掉。


    從去年的「見聞之旅」途中,蒂艾爾幾乎被當成人質那時候開始就一直讓她逃亡到現在。約書亞對於自己直到最後一刻還不斷失敗的窩囊程度著實火大。


    而這份焦慮也反應在手部動作上。練習途中還被高年級生說「隻有帕雷格的琵琶失常,去旁邊重新複習一下」這樣的話責備。


    深深歎口氣後,約書亞一個人離開音樂組。他在石製的觀眾席比較高的位置坐下,然後不由自主地眺望周圍。


    廣大的修練場裏,到處都有會不時閃閃發光的東西。那是水盤,裏頭裝著飮用水跟長柄杓,讓所有人都可以隨時飮用。在這個逐漸轉為乾燥期的季節,氣溫會隨著黎明到來而不斷上升,使得在戶外活動的修道生們消耗體力。如果不多加注意攝取水分,絕對會有人因此倒下。


    ——不過,這就代表大家就是如此熱衷。


    在修練場焦黑崩塌的一塊區域裏,舞台已經製作完畢。雖然沒有製作什麽大規模的舞台布景,但取而代之的是在舞台最裏頭組裝木架,然後在上頭垂掛大型的布條。依照場麵把紅色或黑色的不同布條掛上或是抽起,讓觀眾們享受視覺上的不同觀感。


    在那布條正下方,基列亞德、菈琪休還有議長正看著手上的書卷,好像在討論什麽事情。不善言語又詞匯不足的基列亞德身邊隨時有菈琪休從旁協助,讓性格溫和的議長可以確實理解他想表達的內容。


    設置在舞台旁邊的是朗讀者們的位子,可以清楚看見亞菲克正在破口大罵。原本不斷膽怯受驚的朗讀組成員,現在也漸漸習慣暴虐王那獨特的哲學。也許是領悟到哭出來隻會讓事情變得更麻煩,最近大家頂多停留在咬緊嘴唇的程度而已。


    蒂艾爾與賽姆位於舞台上。金色的卷發確實很有那樣的風格,於是基列亞德推薦她飾演劇中登場的一位女神,也就是光之露比緹爾這個角色。


    賽姆是服裝組。他大聲宣揚「如果大小姐的服裝要交給其他人負責,那我就去死」這種究極理論,然後也沒有什麽反對的聲音,於是就編入這一組裏頭。當然,既然是以縫紉活動為主的小組,所以除了他以外都是女學生。但是賽姆本身手藝就很精巧,所以成果也不會遜色於其他人。


    「大家都很努力呢……」


    這麽一來就會發現分心的隻有自己一個人,心情上也變得更加愧疚。


    就這樣也沒拿起琵琶地發呆一陣子之後——


    躂。


    約書亞的背後又傳來腳步聲。最近已經完全聽習慣,但還真的很細微又安靜,幾乎感覺不到氣息。


    「……尼爾威學姊。」


    約書亞一半驚訝一半佩服地轉過頭。跟預料的相同,身體緊張僵硬的奈拉跟在她身邊,膨起尾巴的吉兒哈就出現在那邊。


    「難不成,連你也被叫來好好複習嗎?」


    他語帶「那應該不可能吧?」這樣的含意來詢問她。畢竟奈拉的笛藝很完美,沒有任何可以讓人置喙的餘地。雖然絕對不是亞菲克那樣的超級天才,卻讓人體會到她是個任何事情都能掌握訣竅,獲得平均以上成果的秀才。


    不出所料,奈拉沒有回答。就隻是確實保持一定程度的距離,然後用琥珀色的瞳眸緊盯著自己。


    目測這段距離後,約書亞微微皺起眉頭。


    昨晚聽完艾雷米亞講完後,他突然想到一些事。討厭異性的奈拉會緊跟著約書亞的理由,還有絕對會保持一定程度以上距離的理由。


    ——這勉強是在我攻擊範圍的邊緣內吧。


    那是約書亞迎擊敵人時,可以輕鬆打倒對手的範圍,而奈拉必定會站在範圍之中。當然,使用棍跟長槍這類長兵器或是長劍和短刀時,攻擊距離都會有所改變,如果是最擅長的鎖鏈暗器就會更加寬廣。


    兩人沉默不語地麵對麵,這時從遙遠後方的舞台那邊傳來喀咚的巨大聲響。那道像是某種物體跟堅硬石頭碰撞的聲音,很明顯是有誰把什麽東西掉在地上而已。但是奈拉的肩膀卻發生劇烈的顫抖,吉兒哈匆忙抱住她的膝蓋。


    「奈拉大人,請安心。什麽都沒發生,沒有任何人來,那隻是一點點噪音而已。」


    首席拚命安撫後,奈拉對吉兒哈點了幾下頭,但身體的緊張感卻完全沒有消除。


    ——她在害怕什麽?沒有任何人來是什麽意思?


    約書亞擺出若無其事的表情開始思考。


    奈拉的古怪行為是從休息日的隔天——也就是跟佩爾絲卡·涅·尼爾威接觸的隔天開始發生的。


    那時候,她們表姊妹之間到底有什麽樣的交談,約書亞並沒有詢問。可是隻要拿從艾雷米亞那邊獲得的情報對照,就可以想像出一些。


    想讓奈拉成為叛亂軍首腦,打算綁架她的佩爾絲卡。


    被塔方守護,平常幾乎不跟外界接觸的奈拉。


    這種時機下,身為公主們的仇敵卻要前來參加發表會的耶魯·傑拉。


    這種真是越想越不安穩。


    「吉兒哈,我想你一定會說自己無法回答,所以請暫時別開口說話。」


    約書亞用稍微嚴厲的語氣說著,並重新麵向她們主仆。藍貂雖然暫時露出呲牙裂嘴的模樣,但沒有特別抵抗。在她旁的奈拉果然也什麽都沒說。


    「學姊……雖然隻是我的猜測……」


    約書亞毫不顧慮地逼問:


    「你最近之所以會


    緊跟著我,跟之前與你發生糾紛的那些人是不是有什麽關係?」


    奈拉依舊沒有回答。


    可是,她那白皙的臉孔立刻失去血色。


    ——果然如此。佩爾絲卡·涅·尼爾威企圖在這場發表會上進行某種陰謀。


    而且恐怕奈拉已經從她那邊得知一切,才會感到害怕。害怕表姊的手下進入這座塔,又會再對自己做出什麽事情。她就是擔憂這件事吧。


    「還有另外一件事——」


    這次約書亞以溫和許多的語氣詢問


    「就是……你……並不打算立刻離開這座塔吧?至少也會再累積一年的修行,而且有好好成為神官的想法吧?」


    畢竟也不能講「應該沒想過要接受表姊的邀請,跟那群人一起打倒革命政權吧」這種話。於是約書亞用這種表現來詢問。


    她沒有立刻回答。


    她用力移開視線,纖細的雙肩也再次變得無力。宛如躊躇般的沉默短暫持續一陣子後,那顆糾結雜亂的黑色腦袋就這麽點了 一下。


    「那樣就好。」


    對於沒有傳來否定的回答而感到安心,約書亞微微鬆了口氣。


    「既然你如此希望,那就請隨時到我身邊。我會努力地盡我所能。」


    危害耶魯·傑拉就等同於反抗達爾塔斯,隻有這點是現在的約書亞絕對辦不到的事情。而且如果奈拉不打算參加叛亂,自己無論如何都想要幫助她。不管怎麽說,自己是罪人……本來應該是遠超過耶魯的仇敵。


    「……真的嗎?」


    約書亞對回應的聲音反射性地點頭,接著就睜大眼睛。


    「真的嗎?」


    那是從奈拉嘴唇裏所發出來的。


    這還是第一次聽到她本人的聲音。雖然低沉又短暫,卻柔和而清澈……是奈拉的音色。


    約書亞將自己的左手抵在額頭上,筆直地看著她。


    「我發誓。」


    這句回答也一樣短暫。


    但是,此為神官的絕對宣誓。即使用生命交換也要遵守約定的證明。隻要額頭上戴著這銀冠,就覺對不能違背。


    雖然奈拉隻有先抬頭默默看著約書亞一陣子,但不久後,就靜靜地點了點頭。


    2


    早晨的祈禱後,約書亞立刻獨自前往餐廳後頭。艾雷米亞所擔心的事情變得更可能發生,這是為了去告訴他,希望能趕緊籌備對策。


    ——如果有像基列亞德的亞維或是蒂艾爾的莉姆莉那樣的,就能輕鬆轉達口信了。


    想起依舊沒辦法找到娜塔露接班人的事實,心情就變得更加沉鬱。就在踏著沉重的腳步,準備進入艾雷米亞的工作場所那一瞬間——


    「劣等生,給我等一下。」


    一道非常拘謹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回頭一看,蒂艾爾高聳著肩膀,快步朝這邊走過來。


    「蒂艾爾,怎麽了嗎?不好好吃飯可不行喔。你的身體就算有正常吃也算不上健壯了,早餐更要確實攝取才行。」


    「不要馬上變成說教模式啦!要問怎麽了的人是我才對啊!」


    她邊說邊抓住約書亞的手肘附近。看到約書亞吃驚地低頭看著自己,雖然有一瞬間露出躊躇,她還是就這樣拉著約書亞走出去。


    「要去哪裏?」


    「去沒有人煙的地方。這樣一來,難以啟齒的事情也能說出口了吧?」


    她一臉認真地往原本走來的道路,也就是已經沒有人影的走廊前去。


    ——這是怎麽回事?蒂艾爾不至於會跟我勒索吧?


    現場氣氛別說是勒索,甚至還像要動私刑了。當然,對方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隻要認真用力點就能夠輕鬆把手甩開。可是看到蒂艾爾那無比緊繃的表情,約書亞就這樣毫不抵抗地讓她拉著走。


    不久後,她在漫長走廊的中途把手放開。


    「你在練習時間裏跟那黑毛球金鈕扣講話對吧?而且氣氛還頗為嚴肅。」


    「啊,是沒錯……」


    「『之前發生的糾紛』是什麽意思?」


    正當約書亞在內心思考該怎麽掩飾時,她已經直接切入最具體的重點,讓約書亞一下子無法出聲。


    「蒂艾爾,你怎麽會知道?你應該一直都在舞台上啊。」


    「我有莉姆莉在啊。」


    麵對約書亞略帶指責的詢問,蒂艾爾用更加嚴肅的聲音回答。


    「水妖隻要用水作為媒介,就能移動到任何地方,你那附近也有供飮用的水盤吧?」


    「這算是侵害隱私權吧?」


    「因為最近的你很奇怪啊!卻什麽都不說!」


    她一口氣拉近距離,衝到皺起眉頭的約書亞身邊。彷佛就要這麽揪住自己胸口的魄力,讓約書亞感到有點畏縮。


    「很奇怪?我應該沒有那樣啊……」


    約書亞跟往常一樣裝出笑臉,然後把視線大幅度移開。不過蒂艾爾可不會讓這樣的約書亞逃跑。


    「你以為可以靠那種笑臉騙過……不對,就因為是那種笑臉,才會讓我覺得奇怪。你懂嗎,現在的你,就是跟一年前左右是相同的表情。」


    「相同的表情啊……」


    「沒錯。就是『麵對這家夥,隻要隨便笑一笑就好』的表情,從『見聞之旅』回來之後,明明就幾乎沒有看過了。」


    她這句意外的話,讓約書亞剎那間屏息。


    ——這麽說來,那段旅行途中,曾經被這樣講過呢。


    『我討厭像你這樣的人。』


    『雖然你總是笑嘻嘻的,卻完全無法理解你到底在想些什麽。』


    那時候完全沒有感到任何動搖。像這種任性少女的評價,根本就無所謂。就因為打從心裏這麽想,就算心裏厭惡也還是繼續裝出笑臉。


    可是,現在約書亞卻立刻把視線轉回來。雖然依舊擺出淡淡的微笑,但立刻在下個瞬間崩塌。被蒂艾爾原本應該要迎擊他的那對碧眼,被那道……如此真摯的眼神。


    「我知道像我這種……像我們這種的小孩很不可靠……而且,也沒有吃過像你那樣的苦頭,又不是擁有什麽很強的……」


    蒂艾爾緊緊抓住閃爍著金鈕扣的肩布前端,似乎很痛苦地繼續說:


    「可是萬一又……又發生跟你的姊姊或是冒牌貝爾莉娜老師有關係的事情……或是發生人命關天的事件時,也……也還是能稍微幫點忙……」


    「不,跟她們完全沒有關係!」


    這句意外的話,讓約書亞慌張地揮舞雙手。然後把之前休假日那天跟奈拉在鎮上遇到,還有發生糾紛於是出手幫忙的事情簡略地告訴她。


    「所以發生糾紛的不是我,而是尼爾威學姊那邊,跟赤晶旅團之類的完全沒有關係。」


    「那就好……」


    蒂艾爾先是微微低下頭說:


    「不對,這不好,半點也不好!」


    接著又立刻抬高視線


    「你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什麽嗎?竟然立下那種誓言!來不管發生什麽,你都得去幫助那個學姊了!」


    「這我知道啦,就是知道才立下誓言。」


    「所以才問你為什麽要立誓?」


    蒂艾爾變得更加焦躁,並且逼近過來:


    「就算不立誓也已經有這麽多事情要忙了,根本沒有必要連那種學姊的麻煩都一肩扛起啊。如果忘記的話,那我就告訴你,那個人可是對你做出無比卑鄙的行為喔!你再……再多表現點能夠獨當一麵的冷漠無情如何?」


    能獨當一麵的冷漠無情——又來了一個難以理解的概念,可是講出口的蒂艾爾很認真。看來沒辦法隱混過去,約書亞就隻有被這股氣


    勢壓迫住。


    「怎麽又這樣講,我們不是隨時都被教導,說神官最重要的是寬容嗎?」


    「寬容是很重要,可是你最近實在太是非不分了!」


    蒂艾爾更加大聲地怒吼:


    「就算是麵對那個暴虐王的時候,如果我們被講些蠻不講理的話,你還是會庇護我們或是責備回去,可是為什麽隻有對尼爾威學姊如此手下留情?結果還講得好像是幫你生氣的我不對一樣……!」


    但是跟言語的激烈程度比起來,她的表情卻缺乏氣勢,反而更像充滿哀傷……即使如此,她依舊筆直地抬頭看著約書亞:


    「如果是對老婆這樣,那也沒辦法,因為是老婆嘛!那種事情連我也懂得分辨!可是那個女人不是吧?為什麽你總是給她特別待遇?還做出絕對無法違背的約定……」


    「那……那是有些原因……!」


    「原因?什麽原因?」


    約書亞無法回答。


    蒂艾爾是知道他過去的其中一人。不隻如此,甚至因為約書亞與莉貝卡的對立而受牽連,結果就被附身,遭到利用。


    ——跟她說沒關係嗎?


    當正義感強烈的蒂艾爾知道約書亞過去的惡行時,她會怎麽想?光是思考就令人恐懼。


    可是——


    她的碧眼緊盯著這裏看,那是逼近內心的色彩。


    「我果然……不值得信任?」


    不隻如此。


    「而且無法幫上任何忙嗎?」


    藍色瞳眸的邊緣,被淚水所濡濕。


    約書亞的內心被這情景所動搖。相遇後經過一年多以來,從來沒看過蒂艾爾哭泣的模樣。也許是因為對劣等生的好勝心,所以她至今隻有在約書亞麵前從來沒哭泣過。


    沉默在此降臨,氣氛除了沉重還是沉重。


    「……那是七年前的事情……」


    約書亞終於做出決斷,他不得不如此決定。


    「我對尼爾威這個國家的太守進行暗殺的工作。」


    「尼爾威的太守?」


    這個耳熟的字眼讓蒂艾爾稍微感到疑惑,但她立刻理解其中含意。


    「難道是那個黑毛球的……?」


    「嗯,沒錯,就是她的父親。」


    約書亞努力保持平淡地說下去。


    「那個人被我殺死了。雖說是工作,但我毫無疑問用這雙手……」


    對於約書亞的坦承,蒂艾爾無法立刻回答。她隻是張大清澈的碧眼注視著這邊。雖然約書亞已經抱定覺悟,要從她稍微張開的嘴中聽到激烈的譴責。


    「……這樣啊……」


    但是她隻有這麽反覆說著:


    「是這樣子啊……」


    從這聲低語的另一端,也就是遠方的中央塔傳來喧囂聲。差不多是用餐時間就要結束的時候,匆忙而慌張的氣氛,彷佛從石製地板走廊的盡頭湧進來。


    「這裏馬上就要變得到處都是人,上午最初的修練也要開始,所以後續就等今晚再講。」


    約書亞用似乎已經死心的聲音,以及帶有苦澀的笑容回答:


    「就到平常的小屋去說,也把大家都叫來。」


    3


    半夜。


    暴虐王的房間裏,有七道人影搖曳著。


    就是約書亞與往常的成員,還有妻子。以及最近經常很忙碌,同時也是這個小屋的自稱持有者也被招待而來。


    約書亞並不清楚蒂艾爾跟其他四個人講了些什麽,但在蠟燭那搖晃的燈火照耀下,並排在一起的臉孔上都露出奇妙的表情。賽姆雖然跟平常一樣在眾人圍成的圓圏中心擺好飮料跟熱茶,但沒有任何人伸手去拿。


    「……過去在這塊大陸的西北方,有個叫尼爾威的國家——」


    他一個個看著五張臉孔並開始說起。自己跟赤晶旅團的關係,接著把跟奈拉·涅·尼爾威的因緣也全部說出來。


    盡可能客觀地說,也盡可能陳述事實。


    因此話語也自然變得斷斷續續。隻要稍微想把過去的自己美化,就很容易將尼爾威的太守,還有他們一族的所作所為過度誇飾。因此約書亞慎重再慎重地把話講下去。


    少年少女們都豎起耳朵聆聽,但絕對不會無謂地插嘴,就隻是靜靜等待他把話說完。


    「……就是這樣。」


    於是也沒有花上太多時間,約書亞就把話作出結尾。


    「我必須達成學姊的願望才行,因為奪走她國家與家族的原因都出在我身上……」


    小屋裏頭充滿沉默。


    鷥翎用力握緊約書亞的手。那動作既像是要安慰他,也像是要給他帶來勇氣。可是約書亞就連妻子的這份溫柔都無法回應……光是要屏住呼吸,讓自己的眼神不要移開地坐著就已經用盡全力。


    有關於約書亞的過去,四名同學幾乎全部都知道了。在「見聞之旅」途中,所有人都跟他的義姊莉貝卡對峙過。接著,當約書亞隻帶著鷥翎就出奔後,他們逼問被留下來的艾雷米亞得知各種原因,還是前去迎接他們夫婦兩人。


    ——即使如此,有沒有親眼目睹到實際的「犧牲者」,當然會有不同的看法。


    亞菲克靠他那明晰的頭腦與觀察力,似乎已經察覺到大致上的情況。不過還沒有把詳細的內容告訴他,也不太想讓他知道。


    ——畢竟他這個人討厭不合條理的事,當然會將我定罪。就算被這麽對待也沒辦法。


    這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


    沒錯,約書亞打從心底這麽想。


    但是,他也同樣強烈地想著,要怎麽扭轉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情……即使自己很清楚這種想法有多麽自私與愚蠢。


    一時之間,現場隻有窗戶被風吹響的聲音。


    他們看著隻是緊咬住唇的紅發年長者。


    「所以……」


    跟平常一樣,先開口的人是菈琪休。簡單綁起的橘色頭發先是擺動一下,接著大幅度地側頭。


    「大叔,除了跟學姊長得很像的女人以外呢?長相你還記得嗎?」


    「咦,啊?」


    麵對突如其來的問題,讓約書亞也歪起頭來:


    「長相嗎?是指那群歹徒的嗎?」


    「沒錯沒錯,就是那個。」


    「還算記得……」


    「ok,這樣事情算是稍微簡單點。那基列亞德,你照大叔說的特徵試著素描出來。」


    「嗯。」


    基列亞德邊點頭,邊以俐落到不可思議的動作把石板與粉筆拿出來。


    「素描好之後,就讓我們的記住那些人的長相吧。這樣就算對方從我們看不見的地方闖進來,也能立刻發現。」


    「喔,賽姆,你這真是好主意!」


    「比起這個,問題在於尼爾威學姊。總之先把她扣押下來就對了。還有,她沒跟在劣等生身邊的時間,也不能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那隻囉唆的貂比想像中還沒用。大叔,這種時候就把娜塔露叫出來如何?」


    「啊,是。」


    點頭之後,約書亞才慌忙搖搖頭:


    「不對啦!你們有聽我剛才說的嗎?我把學姊的父親……」


    「聽到啦,這我們很清楚。很不巧的,我們的腦袋就是比你好啊。」


    菈琪休高高挑起眉毛,並連續講出僅次於暴虐王的刻薄台詞:


    「剛才那些話就是講說,大叔其實不是個會讓人覺得腦袋不靈光的惡心爛好人,真是太棒了,這樣對吧?」


    「咦,我有講過這種意思的話嗎?」


    預料之外的反應,讓約書亞驚訝到差點翻白眼。


    「雖


    然我們沒跟大叔說過,也沒有想過要說出來。」


    菈琪休像是下定決心般繼續說:


    「當我們去凱菲斯迎接大叔跟你老婆前,其實已經對這些事情爭論過很多次了。」


    「然後就有了結論。」


    「結論?」


    基列亞德的簡短話語,讓約書亞的心髒微微劇烈跳動。孩子們互相看對方並點個頭,接下來蒂艾爾就麵向他:


    「有權力製裁你的,隻有因你而受害的本人跟遺族。我們完全沒有那種權力,還有……」


    「嗯,還有——」


    蒂艾爾的話由菈琪休接著說下去,她很難得平靜而且直接地說:


    「總有一天,當那個『擁有權力的人』出現在你眼前時……我們會去拜托對方原諒大叔,不管要我們做什麽都無所謂。」


    「什麽都無所謂……這……」


    「嗯,不管是要下跪還是要贖罪,什麽都好……我們大家已經這麽決定了。」


    「至少要饒你一命。」


    連續聽到這些意外的話,讓約書亞的腦袋無法整理。失望與譴責——本來自己隻有預料到那種反應。


    「老實說,沒想到會這麽早就出現。原本以為是離開了『塔』,大家都到哪邊去就任以後才會出現。」


    「可以不用花交通費。」


    「啊,原來如此,還有這種思考方式。不用等到大家分散到大陸各地之後,真是太好了。」


    「不過雖然這是第一次,但可不一定是最後一次喔。」


    「大叔先不管,我可不認為那個叫莉貝卡的大嬸會到處留下證據啊。」


    就這樣七嘴八舌一陣子後,菈琪休又板起臉孔,抬頭看著約書亞:


    「所以你懂了嗎?現在我們要想盡辦法討好尼爾威學姊!為了總有一天全部都被發現時,能夠稍微加點分數!所以別在旁邊講些有的沒有的來礙事喔!」


    「礙事?」


    菈琪休講的話,讓約書亞差點摔一跤。


    「明明是當事人,卻被說礙事?」


    「沒辦法。」


    「因為罪惡感跟一時衝動就立下絕對無法違背的誓言,處於這種狀態的人,我也覺得很礙事。如果是平常的約書亞就算了。」


    「怎……怎麽會……」


    原本已經抱定被罵成殺人犯的覺悟,沒想到卻因為這種三級跳理論而被說是礙事。


    還不隻如此——


    「學長你也一樣,如果做些多餘的事,我們可不會默不作聲喔,知道嗎?」


    就連保持沉默到令人覺得毛骨悚然的亞菲克,他們也開始跟他激烈爭論起來。


    「多餘的事?」


    亞菲克看似很不悅地板起臉,並且直接應戰:


    「是什麽行為才會用『多餘的事』來表現,你們先把這部分講清楚。」


    那種銳利的表述方式,今天的菈琪休他們完全不會害怕。


    「擅自審判大叔,把他逮捕交給尼爾威學姊啊。」


    「到處說『這裏有個前殺手喔』這種的,也請你高抬貴手。」


    「跟塔方告狀也是。」


    孩子們接二連三地開口解釋,其尖銳程度和明確的解釋,幾乎可以稱為波狀攻擊。這種模樣讓約書亞領悟到,這幾個月以來,他們真的懷抱某種覺悟在麵對自己。


    另一方麵——


    「你們這些人到底把我當成什麽了?」


    亞菲克臉上立刻冒出青筋,他嚴厲地指著約書亞大喊:


    「就算想讓這家夥的審判成立,也沒有任何證據啊。至於尼爾威的話,既然國家的體製已經改變,那就已經沒有能夠審判的方法。再說,那時候這家夥是幾歲?九歲?十歲?就算去對照最先進的國家法令,有罪的也不是這家夥,而是管理跟利用他的大人們,你們以為我會不知道這點嗎?」


    「…………」


    所有人都暫時說f話來。


    要理解亞菲克這遠超出預料之外的發言內容,對於不是天才的他們而言,多少是需要些時間。


    「咦咦咦?學長,問題在那邊嗎?」


    最先大喊的菈琪休說:


    「不是應該要更加對道義之類的部分進行檢視嗎?」


    「應該更怎麽說……充滿溫暖的人道主義,應該是我們的座右銘才對啊。」


    「慈愛與調和……到哪裏去了?」


    因為自己的選擇被猛力地束之高閣,讓孩子們接二連三地問著。就連犯人約書亞自己也想問「好像哪裏不太對吧?話說如果有證據,難道就會立刻被送去審判?」這種問題,但怎麽想都是自找麻煩,所以還是閉上嘴。


    「吵死了!」


    對於有如雛鳥般喋喋不休,亞菲克大喝一聲讓他們停下來:


    「總而言之,我對努力於無聊霸淩行為的暫定金鈕扣,不管是過去還是未來都沒有半點興趣。因此,要討那個愚蠢的期間限定首席女人歡心的企圖也一點都不想參加,你們就隨你們自己高興就好!」


    用這種形式高聲表達自己的立場後,暴虐王就這樣粗魯地離開小屋。


    在透明板子的另一頭,約書亞瞠目結舌地看著亞菲克的背影消失在中庭那沒有月光的黑暗當中。


    ——這代表持保留態度嗎?還是說,他能接受菈琪休他們的主張?


    雖然無法確定他的態度為何,總之至少確認那個亞菲克·尤哈斯不會成為敵人。


    「糟糕,惹他生氣了嗎?」


    「他生氣是常有的事情吧?」


    「震怒是他的日常。」


    「他是位言出必行的人,那就照他所說,隨我們的想法去做就好了吧?」


    孩子們先對作出結論的賽姆點點頭,接下來又慢慢開始說起來。


    「那回到正題上吧。總之,這樣聽完事情的大略經過,尼爾威學姊應該不想跟國家的爭端扯上關係對吧?畢竟是那種個性。」


    「就算殺掉那個耶魯什麽的,毀掉現在的政權,她也絕對沒辦法擔任太守吧?畢竟是那種個性。」


    「大概……會過勞死吧。照那種個性。」


    「所以隻要我們好好幹,請那個叫佩爾絲卡的人早點回去就好了!學姊應該是沒辦法啦,畢竟是那種個性。」


    他們直白說著若讓本人聽到就會哭倒在地上的話,這態度讓約書亞暫時無法接著說下去。於是孩子們趁機逐漸討論到要把佩爾絲卡抓起來,好討奈拉的歡心,並開始爭論起來。


    「等等,等一下!稍微等一下!」


    約書亞終於回過神,並且插進對話中:


    「對方可是頗為強悍的流氓跟叛軍喔,還是手段最激烈的那種。我可不能把你們卷入危險之中啊!」


    「「「「啊,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約書亞用嚴厲的聲調主張,但少年少女們異口同聲地回答。這種前所未有的默契,又讓約書亞暫時被壓下去。


    「你都沒發現嗎?就因為老是說這種話,才會被叫成大叔啊。」


    「劣等生,你隻不過稍微年長一點就老是看輕別人!當然啦,也許我們是比不上一出生就跟生死為鄰的人。可是如果是在這座塔裏頭,我們就還有勝算!」


    「全都有心理準備了。」


    「可是……」


    「沒問題的,約書亞。」


    賽姆用笑容打斷還想爭辯的約書亞:


    「你覺得我會眼睜睜看著大小姐遭遇危機嗎?我會看清楚什麽時候該抽身,好好努力。」


    「…………」


    如此強勢的說服力,讓約書亞不由得完全陷入沉默,相對地——


    「噗,嗬嗬嗬!


    」


    在約書亞背後,一直握著他的手的鷥翎放聲大笑:


    「看來分出勝負了,吾之主君。」


    她不斷笑著,還用力拍打丈夫的肩膀:


    「不管去到哪裏,你的朋友還真是非比尋常。我們的想法是沒辦法輕易說服他們的。」


    「鷥翎,就是這樣!講得好!」


    菈琪休輕盈地跳過約書亞,緊抱住鷥翎:


    「大叔家裏還是老婆比較賢慧!這是好事!也是家庭圓滿的秘訣!」


    「就是說啊,就是說嘛。」


    看來被稱讚似乎讓她很開心。雷凰少女用那纖細潔白的手撫摸這名少女的頭發:


    「你也是個聰明的孩子喔。來,要吃點心嗎?」


    「耶??謝謝!」


    「等等!那點心是我的吧?不要擅自給我吃掉!」


    「我也要一個。」


    「基列亞德,你不要嘴裏說要一個,手上卻抓一大把好嗎?都說過那是大小姐的點心了!」


    完全搞不懂這樣是一下子變得和藹還是轉為險惡……也就是說,當現場變成跟平常沒兩樣的氣氛時,隻有約書亞還是僵硬在原地。


    不久後,孩子們都說想睡覺,就返回各自的房間了。


    往透明板子的另一側目送他們的背影後,約書亞無力地一屁股坐倒。


    「總覺得……該怎麽說……」


    鷥翎以纖細手臂抱住講不出話的他。像是要逗弄自己的手部動作與指尖,都讓約書亞更加難以言語。


    「雖然,我想大多數的都是這樣……但其實鷥翎也不太喜歡所謂的神官。」


    妻子說的話,讓約書亞聽來略為苦澀。


    這塊大陸上,有著擁有不可思議力量並自由自在生活的五妖一百零八種生物們。捕捉他們並加以使役的神官,當然不可能受到歡迎。


    鷥翎用自己的臉頰輕碰他那複雜的表情,然後低聲說:


    「但是與那群孩子們相遇後,我總覺得開始領悟『天地之官』這句話的意義了。」


    「意義?」


    「天與地。為相異而無法交會的世界搭起橋梁,並且聯係之人……他們就是如此祈願,也是為此而勤勉向學的吧。」


    從那麽年幼開始就如此努力。


    用自己的雙腳站立,以自己的腦袋思考,依靠自己的話語表達。


    「很令人自豪的朋友是吧?鷥翎的約書亞,你說是不是?」


    「嗯。」


    妻子的話讓他銘刻在心。


    「嗯……真的。」


    可是相反地,內心某處也依舊大喊著:真的可以接受他們的溫柔嗎?真的能像那樣……被人原諒嗎?


    4


    「星紺之塔」裏頭最常看見的色彩,不管怎麽說都是修道生們的白色。拖著長下襬的上衣與近乎黑色的暗灰色短袍。掛在上頭的五色肩布搖曳著,為塔內增添色彩。


    第二多的就是黑色。神官會依照地位而在腰布等地方有所區別,導師們則是每個人都披著黑色的短袍。


    在這樣單色的世界,神官們謳歌清貧的城塞裏,今天充滿各式各樣的色彩。富貴之人所特有的寬敞長衣上有著金銀的刺繡,身分高貴的女性們披掛著色彩豔麗的頭紗,每個人的腳底都被講究的皮革包覆,靴子聲也比常人來得響亮。


    「那邊的圖書館建立時,我的曾祖父曾經捐贈了大筆金額的善款。似乎還在裏頭某處刻有我等一族的名字,真是令人期待啊。」


    「我倒是想瞻仰美麗的。雖然跟我們家族關係親密的神官也有讓我觀賞過,不過很遺憾地,都沒有外觀亮麗的。」


    「哎呀,很好很好。看來年輕人們都很努力學習嘛!這樣花大錢也值得了。」


    眾多貴人們來來往往,戒指與手鐲的碰撞聲也高聲響起。他們周圍有擔任護衛的武人跟隨,但塔裏的慣例是不允許從外麵攜帶任何武器進來,所以他們乍看之下都是赤手空拳,不過光是那身威武的體格就能發揮超乎預期的能力吧。


    這樣有如百花撩亂般的熱鬧場麵,約書亞的友人們每一個都不知所措地觀望著。


    「唔哇,第一天就這樣了。」


    「想到從今天開始連續三天都是這種情況,感覺還真有點厭煩。」


    「因為大批有錢人一起跑來,綠洲的高級旅店好像都高興得笑到合不攏嘴。」


    「不過,像這樣把經濟效益還原給當地,也是神殿重要的職責。似乎就是抓住這一點,壯麗或是奇特到超乎必要的建築才會在大陸各地上建造喔。」


    「但是,來太多了……」


    基列亞德這短暫但正確無比的低語,讓剩下所有人都一起點頭同意。


    成果發表的第一天——


    修道生們這天的預定跟往常一樣,沒有任何跟活動相關的事情。貴人們被允許的,就隻有眺望他們的日常生活。明天會有高年級生架設研究發表的會場,而那部聖劇則是在第三天的傍晚上演。不管怎麽想,今天就跑來塔裏,實在沒什麽好玩的。


    「可以的話,真希望大家明天再來。」


    蒂艾爾用力聳聳肩膀並低聲說著


    「除了修道生跟導師以外,進來多少人都不會顯得突兀的時間拖越長,隻金懸麻煩。」


    「對對對。平常的話,光是一個外人跑進來就很顯眼了。」


    「容易……入侵……」


    「光靠我們的來監視,實在有點辛苦。」


    她用獨當一麵的口吻說著,一行人也跟著表達讚同。總是待在他們身邊的們現在幾乎都不在這裏。包括約書亞的娜塔露在內,所有都分散到塔裏或是綠洲各地探查佩爾絲卡一黨,努力想要逮捕他們。蒂艾爾甚至不隻是派出從小時候就在一起的莉姆莉,就連「位階太高而難以運用」,所以躊躇於使役的水妖佐安都拖出來派到鎮上。


    唯一的例外是菈琪休的卡坦,這是為了監控奈拉的動向,所以讓他待在約書亞附近。可以入侵任何地方的煙霧貓也很適合欺騙位階較高的疾貂。


    ——也因為這樣,學姊的安危比我一個人守護時要來得安心許多。雖然大多都慢慢派出去狩獵我所看見的家夥了……


    但最重要的佩爾絲卡的行縱完全無法掌握,這是艾雷米亞今天早上才一臉陰鬱地傳來的報告。他發出「如果我自己也有許多神出鬼沒的就好了」這種牢騷,這直接就等於是約書亞現在的心境。


    ——就這樣在無法抓到佩爾絲卡公主的情況下迎接正式演出,那也太吃不消了。


    當然,如果她放棄一切,放著奈拉不管,那樣也算是令人滿意的結果——但即使到現在,約書亞心中也充斥不會演變成這樣的預感。雖然隻見過那位女性一次,然而那眼神讓人聯想到自己的姊姊……也就是莉貝卡的眼神。


    就在約書亞低著頭仔細思考時,燦爛奪目的客人們也沒有停止行進。


    「那……那個……!」


    基列亞德很難得地臉頰發紅,指著走廊的盡頭。黑色軍服,纏繞白色飾布的紅色帽子。有幾名身穿魯斯提拉軍服的男性,踏出響亮的軍靴聲往這邊走來。


    「喔——!是魯斯提拉的軍人!還是一樣超帥氣!」


    「這就代表,魯斯提拉的太守大人也抵達了呢。那得快點向他打聲招呼才行,畢竟『見聞之旅』途中一直受到他的照顧。」


    「大小姐,您說得沒錯!」


    因為在「見聞之旅」的歸途上發生許多事,少年少女們受到魯斯提拉許多關照。因此,他們往朝這邊接近的團體投以熱烈的眼神。


    黑色軍服組成的圍牆裏,有名披著奢華鬥篷的男性。身高


    很高,黑發加上黑色瞳眸這些特徵都與達爾塔斯·露·魯斯提拉一致。


    「咦,奇怪?太守大人是長那樣嗎?」


    「我想應該……不是。」


    「要更年輕。」


    「不對,要再更年長一點喔。」


    「喂喂。」


    約書亞放低音量,混雜著歎息在他們頂頭上方小聲說:


    「那是替身。『星紺之塔』裏實際跟達爾塔斯大人見過麵的,頂多隻有校長而已,本人不可能會毫不在乎地就跑來這種地方宣稱『我就是本人』對吧?」


    「咦?那達爾塔斯大人不會來嗎?」


    「如果是那樣,該有多好……」


    露出充滿苦澀的表情,約書亞伸手指著軍服隊伍的最尾端。


    那裏有名又痩又高的男性。黑發,瞳眸顏色也是黑色。但以軍人來說姿勢不太標準,腳步也太虛浮。颯爽!莊嚴!勇猛果敢!這些魯斯提拉軍所標榜的形象,他沒有一項合格。


    「咦?等等,那個?真的假的?」


    「這是對軍服的褻瀆。」


    「聽說無論是哪位男性,隻要穿上軍服就會增加三成的帥氣程度,沒想到也有降低三成的人存在啊……」


    「至少改穿文官的裝扮前來,應該還會比較好……」


    約書亞完全不想責備互相陳述率直感想的他們。聽說到今天為止,達爾塔斯經常把官方活動交給其他人負責,然後穿著部下的衣服在別的國家閑晃。不過,老實說那喬裝實在很失敗。


    而且來到用驚訝與愕然眼神看著的一行人麵前,他突然停下腳步。


    「嗨,好久不見。」


    「打招呼了!居然是由他來打招呼!」


    「我跟你們認識的人是不同人喔,我叫達爾坎少尉。」


    「都先說『好久不見』了,還講這種話?」


    「因為想說,就把我當成是艾雷米亞的遠房親戚好了。」


    「那……那種設定真的有必要嗎?」


    「我對這裏不熟悉,務必想請你們帶路。」


    「軍務……要怎麽辦……」


    達爾塔斯對不停誠實吐槽的孩子們展露微笑,同時小聲說:


    「我早就想穿一次軍服看看了。在這邊就可以把目擊人數降到最低,而且我認為,好歹也是神官候補生的各位,應該惡意不會惡意地說三道四吧?」


    「在您自己的宮殿裏,不就可以隨意穿到高興了嗎?」


    麵對按著額頭小聲指出這點的約書亞,他依舊無比認真回答:


    「你在說什麽傻話。如果不小心被宮女看見,可是會被流傳到後世去啊。一個弄不好,還可能還會被創作成歌曲耶。沒有比這更恐怖的了。」


    「這個嘛,的確沒錯。」


    歌曲也能發揮出如同現代的新聞的功用。隻要成為他人的話題,就有可能被散布到大陸各地,而且也經常發生被誇張地加油添醋的情況,所以這確實很恐怖。


    有如疲憊般的沉默,一瞬間支配了現場。可是隻有本人始終興高采烈,他抓住約書亞的手就開始往前走。


    「來來來,快點快點,這裏的庭園很美麗吧?還有禮拜堂好像很值得一看是嗎?」


    「觀光客!這個人根本是個觀光客啊!」


    「都是些糟糕的大人……」


    菈琪休與基列亞德一邊奚落一邊跟在後頭。


    「雖然事到如今才這麽想,但是賽姆,我們故鄉是神殿就等於支配階級這點真是太好了,在不是這樣的國家當神官,似乎很辛苦……」


    「大小姐,您說得沒錯。」


    蒂艾爾與賽姆也小聲發個牢騒後,更加往前進。


    在這裏頭,隻有達爾塔斯本人充滿精神地不斷往前走。約書亞慌忙窺探自己背後,那邊果然有奈拉悄悄跟在後頭的影子。


    「那……那個,達爾塔斯大人,有個令人有些顧忌的對象跟在後頭。」


    約書亞悄悄說著,於是達爾塔斯的視線往背後瞄過去。


    「你說尼爾威的奈拉公主?」


    「您已經知道到這種程度了呢。」


    「當然,畢竟是個必須視情況而有各種應變方式的對象。」


    這句若無其事的話,讓約書亞有種心髒被揪住的感覺。達爾塔斯雖然平常都很溫和,但麵對自己的政敵時會毫不留情。想到他說的「應對」內容就讓人不寒而栗。


    不過當上課的鍾聲從遠處響起,奈拉的氣息就突然消失,也許是回去上自己的修行課程。


    「菈琪休,拜托嘍。」


    「好啊!去吧,卡坦!」


    聽到約書亞的低聲呼喊,從菈琪休腳下就湧出一道煙塵。它立刻化為貓的型態,往奈拉剛才所在的位置跑去。


    也不管約書亞略帶不安地目送卡坦離去,達爾塔斯依舊顯得很開朗:


    「哦,透明板子的小屋。難道說就是那個?聽說是你們秘密基地的地方。」


    由於不停被他拖著走,現在終於來到平常聚集的中庭。


    「達爾塔斯大人,我還有修行啊。還有,艾雷米亞連那種事情都有向你報告嗎?」


    「是啊。因為他是位非常優秀的諜報員呢,你們的動向大致上都會報告給我。」


    「咦?之前貝爾莉娜老師的大活躍,他完全沒有注意到也沒有阻止耶。」


    「赤晶什麽的把大小姐誘拐走那時候也是……」


    聽到菈琪休噘起嘴,還有賽姆也語帶憎惡地這麽說時,讓約書亞有一瞬間覺得該幫忙辯護一下。但他立刻決定放棄,因為完全想不到自己有什麽非得幫那輕浮家夥講好話的理由。


    而這位令人遺憾的魯斯提拉軍人之主也隻是大方地笑了笑,接著就莽撞地走進小屋裏。


    「這裏在降雨期雖然不錯,但是乾燥期應該滿熱的吧。」


    「我們大多都是夜晚才會集合。」


    像這樣閑話家常的時候,約書亞胸口上關著鷥翎的首飾開始喀噠喀噠地發出比平常要劇烈許多的震動與鳴響。那種激烈程度,就算從厚重的修道服外頭都可以輕易得知。


    「鷥翎又大發雷霆了呢,今天也不打算讓我打聲招呼嗎?」


    把這個首飾借給約書亞的,就是眼前這位冒牌軍人。鷥翎對這件事抱持著「竟敢把這種能夠關閉我的道具交給夫君!」這樣非常根深蒂固的恨意,也完全不打算隱藏。


    而達爾塔斯看起來不是很在意這點——到今天為止。


    「不過,再怎麽說也已經兩年不見,差不多該讓我拜謁尊容了吧?」


    他邊說邊伸出手,連同約書亞的衣服一起抓住首飾。因為太過突然,讓約書亞的反應慢了一拍,其他人也都無法應對。


    可是,隻有首飾不同。


    它立刻直接又迅速地產生反應。瞬間發出強烈又炫目的光輝後,人影當場出現在原地。銀色的長發,紫色瞳眸與柔和優美的肢體。是表情顯得略為訝異的大——火妖位階四位的雷凰鷥翎。


    「嗨,鷥翎。好久不見,看你健康平安真是再好不過了。」


    「你……你這個家夥……!」


    鷥翎的肩膀不停顫抖,接著對依舊還抓住約書亞胸口的達爾塔斯大喝一聲:


    「喂,還不把你的手放開!是誰允許你觸摸我的夫君!」


    「啊,抱歉。」


    「再說啊,沒人拜托就把我拉出來,真是失禮至極!你這個蠢貨,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咦,因為就算跟約書亞詢問,不管過多久你也都不肯見我啊。」


    「所……所以你就這麽做嗎!」


    「而且,這是怎麽辦到的?這東西除了我以外


    的人也能使用嗎?」


    阻擋下還想繼續逼問的妻子,約書亞重新麵向達爾塔斯。


    「你在說什麽啊?」


    達爾塔斯有些訝異地聳聳肩:


    「這可是我家傳的貴重寶物喔。隻是為了讓你也能使用,才請我們家的神官調整而已,身為原本持有者的我能使用很正常吧。」


    這麽說來的確沒錯,約書亞也隻能默默垂下肩膀。


    「真受不了你這個沒用的家夥!永遠都幹不出好事來!下次你敢再對鷥翎的約書亞這麽粗魯,我一定會讓你粉身碎骨!」


    「鷥翎……」


    鷥翎像是要庇護垂頭喪氣的丈夫般,不斷以凶惡的口氣大喊。妻子這不變的愛,讓約書亞差點就要流下眼淚。


    但是——


    「不過啊!如果能聽從我一兩個願望,也不是不能饒恕你這次的無理舉動!」


    為自己如此獻身的愛妻,突然附加一句危險的話,讓他感到不安。


    「要我完成願望?好啊,隻要我辦得到都可以。」


    「達爾塔斯大人!你又這麽輕易答應了!萬一又被要求些不得了的東西該怎麽辦啊!」


    約書亞非常慌張地責備喜歡輕易答應別人的太守。


    過去鷥翎曾不斷對達爾塔斯痛罵「因為你老是叫吾之主君讀書,他完全都不跟我玩了,好無聊!」之類的話,就從他那邊獲得約書亞讀書時用的房間所麵對的整個宮殿中庭。


    「在這裏,就能將約書亞認真讀書的身影看到高興為止。」「種植在此的花朵,要摘多少都可以,而且在這邊也能變回原本的姿態。」——像這樣,達爾塔斯如同在給鬧脾氣的孩子點心或玩具,把種滿名花還有用奢華的噴水來奏出聲響的美麗庭園大方地賜給她。對於這份慷慨,身為丈夫的約書亞比起高興還不如說感到恐懼,他十分擔心嚐到這種甜頭的鷥翎 會不會要求更加誇張的東西。


    ——這根本就是那時候的重現啊!萬一又提出什麽不合理的要求該怎麽辦啊!


    庭園之後是城堡嗎?或者是整個村莊?大的尺度,有時連身為丈夫的約書亞都無法衡量。


    「你接下來三天都來當我的隨從。」


    但是,鷥翎的要求跟約書亞的預想有一些差距,現場所有人也都在迅速眨眼與緩緩眨眼間反覆著。


    「你說隨從是嗎?」


    隻有一個人,達爾塔斯·露·魯斯提拉沒有感到驚詢也不畏懼。他用溫和的微笑確認鷥翎真正的意圖。


    「平常這座塔完全沒有外人進入,所以鷥翎隻能一直被關在你給的垃圾道具裏頭。可是接下來的三天裏,客人就會像那樣充滿於各處不是嗎?那麽……」


    「哦……原來如此。隻要裝扮成來自魯斯提拉的客人之一,你也能自由活動了。就是這麽一回事吧?」


    「嗯!」


    鷥翎很得意地挺起胸膛:


    「喬裝道具我這邊有!之前就是用那些出去跟約書亞約會!」


    「哦??」


    達爾塔斯的微笑一瞬間顯得意味深遠,讓約書亞不斷流下不安的汗水。


    「不不不,你在說什麽啊!那種事情,當然不行!」


    「為什麽?這是個好辦法吧?」


    「是啊,為什麽?我也覺得是個好主意。」


    在妻子之後,連太守也異口同聲地表達疑惑:


    「你也知道有人想取我的性命吧?如果鷥翎跟在身邊,沒有比這更安心的了。」


    「你在說什麽蠢話!萬一她不小心釋放雷擊,整座塔都會被炸飛啊!」


    「我會好好手下留情,隻將一兩個人烤熟就可以了吧?」


    「把任何人烤熟都不行!而且,隻要稍微使用些力量,就會演變成現場出現上位的大騒動啊!這裏可是神官的聚集地!是主要據點!」


    「咦??」


    鷥翎暫時噘起嘴,抬頭看著發出嚴厲斥責的約書亞,不久後就變得垂頭喪氣。


    「……—以為這是能在特等席觀賞戲劇的好機會……」


    雷凰緊抓住頭紗的一角,繼續懇切地低聲說:


    「這兩個星期,因為那場聖劇還有尼爾威的公主,約書亞都不肯理踩我……但我覺得這也是為夫君的榮譽著想,所以都忍下來了。可是想到自己隻能在那種垃圾道具裏頭眺望丈夫盛裝登場的模樣,鷥翎我……鷥翔我就……!」


    話語已經漸漸被淚水取代,纖細的肩膀也開始顫抖。


    ——糟了,這是最糟糕的情形。


    如果鷥翎勃然大怒,那也是常有的事。不管是怒吼還是鬧別扭,都可以當成可愛的反應而不用放在心上。


    但如果開始哭泣就很困擾,打從心底真的隻對這種情況感到困擾。雖然世界上也有把淚水當成女性的武器,然後經過計算或盤算後才哭泣的女人。但是鷥翎不同,不管喜怒哀樂都非常天真無邪,沒有任何詭計在裏頭。


    也因此,她的淚水可以輕易撼動約書亞的內心最深處。他不禁反射性地想要緊抱住鷥翎,但想到眾人的目光才急忙停手。達爾塔斯、菈琪休、基列亞德都興致勃勃地看著這邊。蒂艾爾露出極度不悅的表情,賽姆則是很困擾地把臉別開。


    「嗚哇——」


    正當約書亞躊躇之時,他身旁的妻子終於真的開始哭了起來。除了這個把兩周份量的情緒全部發泄出來的嚎啕大哭之外——


    「偶爾出來一下也無所謂嘛,她都說會小心了。」


    「心胸狹窄。」


    「約書亞,這樣未免太可憐了。」


    局外人也接二連三講出無心的話語。沉默不語的就隻有蒂艾爾一個人,但看一眼就很清楚,她並不是在為約書亞著想。


    「你啊,還記得以前跟我說過的話嗎?就是『想要跟鷥翎一起帶著笑容生活,才想成大神官』,『所以要在「星紺之塔」裏好好努力』對吧?最近會不會有點本末倒置了呢?」


    再加上,連達爾塔斯都講出如此沉重的話。


    真可謂孤立無援。


    約書亞隻剩下折服這條路可走了。


    5


    夜幕緩緩在五座塔之上,那是乾燥期傍晚沒有半朵雲彩的天空。太陽有如熟透的果實,筆直落下地被沙漠的盡頭給吞沒。


    對約書亞和他的夥伴們而言,結果就在毫無進展的情況下迎接成果發表會——最後也是最盛大的重頭戲,創世神話戲劇的開幕。


    充斥在塔內的眾多來賓與所有修道生和導師們都聚集到東塔的修練場……不,是這個已經可以稱為「劇院」的地方,醞釀出幾乎可以蓋過夜風的熱情。


    由緩和的圓形所組成的觀眾席底下,設置了半圓形的石製舞台。那個半圓的左右兩邊已經有披掛五色肩布的修道生們就位。右邊的每個人手上都拿著使用相同布料打開的書卷,左邊的人則是抱著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樂器。


    「我還是第一次在這麽多人麵前演奏……」


    「總……總覺得開始緊張了!」


    「冷靜點,等你到大神殿上任之後,可不會隻有這種排場而已……大概吧。」


    約書亞的周圍也充滿情緒略顯高漲的聲音。他自己雖然也有點無法平靜地坐在那邊,不過理由跟其他人大不相同。


    持續聚集而來的客人裏,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魯斯提拉的成員。這群軍人們穿著紅色與黑色組成的時髦軍服,配戴用小麥和盾牌為主題所染製而成的裝飾。裏頭那位動作舉止都威風堂堂的年輕太守雖然身高也很引人矚目,但無論如何都比不上陪同在身旁的貴婦人。


    豐滿的體態配上光彩絢爛的輕薄禮服,讓她的步伐顯得婀娜多姿。珊瑚色的腳趾


    甲每走出一步,就散發出難以言喻的嬌豔。上頭鑲有銀與真珠的絹製頭紗雖然輕輕覆蓋住臉龐,但她的美貌就像月光穿透白雲般讓人看透。


    當然,她的真實身分就是位階第四位的大雷凰鷥翎。


    那身衣服恐怕是達爾塔斯緊急指示訂購,然後由艾雷米亞所挑選。有如訂製般合適,也非常能襯托出鷥翎的美貌。


    對於平常就被妻子說「你是烏鴉嗎?」並且喜好絢爛奪目的美麗事物的約書亞來說,這真是無比的眼福。可是如果隻能從遠方眺望,對丈夫而言,沒有比這更讓心情複雜的情況了。


    ——鷥翎今天也很開心,這雖然再好不過了……


    鷥翎從遠方的貴賓席找出約書亞,並拚命揮舞起手中的扇子。那種天真無邪又可愛的模樣,使她更加聚集眾人的目光。


    「喂,帕雷格,那個美人是你認識的人嗎?」


    「你是出身於魯斯提拉嗎?」


    「好好喔,之後介紹一下嘛!」


    像這樣,連樂隊成員也開始鼓噪,實在讓人難以忍受。


    ——再怎麽說也太顯眼了吧!


    雖然眾人的視線集中到她一個人身上,是能成為非常有效的誘餌與標的物,但在各方麵來說,都讓約書亞更加坐立不安。


    ——就算是大,突然被箭矢射到也會受傷啊!還有對於妻子的服裝,我希望盡可能是我自己挑選……雖然那種價格的錢,就算把我倒過來甩也不會有就是了!


    為了不讓變得更加複雜的臉色被察覺,約書亞露出微微苦笑並稍稍麵向妻子,接著立刻轉移視線。他看向魯斯提拉一行人的後頭,有群看似過於沉靜的男性。


    前述的魯斯提拉當然不用說,其他的貴人們無論是誰,都像在誇耀般把家紋佩掛在身上,整批人也會染成代表國家的色彩。可是那群僅僅數名的文官們卻隻穿著常見的長衣,掛上材質頗佳但配色卻略顯單調的短袍。


    然而他們每個人身上都醞釀出令人無法大意的氣氛。以大量的鮮血清洗國土,並且在這些屍體上建立起全新的未來——每一位都能透視出那種革命誌士的風骨。


    其中有名簡單綁著頭巾的人最讓約書亞在意。年齡大約比達爾塔斯要大個五六歲,容貌很柔和,體格也沒有很壯碩, 但是他環視四周的眼神十分銳利,帶有千錘百煉的鋼鐵色彩。


    ——難道,那個人就是耶魯·傑拉……?


    約書亞內心的低語依舊還帶有疑問。過去自己毀滅掉的一族末裔所存在的這個現場,他並沒有老實出現在此地的理由。也許是像達爾塔斯那樣,偽裝身分然後穿著不同的服裝。


    不過,另一方麵他又很確信。


    ——他就是耶魯·傑拉。


    正因為是下手殺害過眾多為政者的約書亞,才會對這種權力者特有的獨特氣氛感到熟悉。而那名男子也同樣具備這種氣息。


    自己不會逃也不會躲藏起來——


    他緩緩翹起二郎腿,眺望石製舞台的側臉上,甚至讓人覺得刻有這樣的氣概。


    ——尼爾威學姊是怎麽想的呢?


    事到如今,約書亞卻想著這件事。


    他突然回想起自己病倒,然後被達爾塔斯撿到時的事情。過去的目標,米利艾姆的仇人。之所以沒有命令身邊的鷥翎消滅他,是因為連那種力氣都沒有了。就隻是如此而已。


    在那之後自己沒想過要打倒達爾塔斯,是因為他那對著自己伸出來的手掌上,有著能夠保護約書亞與鷥翎的各種事物,還有開拓未來所需要的手段。


    但是奈拉與耶魯之間並沒有這一層聯係。對奈拉來說,耶魯就跟自己被趕出故鄉的那時候相同。對耶魯而言,奈拉也跟顛覆前政權的那一天沒有差別。


    然後兩者間有佩爾絲卡這個人存在,她的存在會讓事態變得更加複雜與混亂吧。


    依照約書亞的證詞,然後由基列亞德畫出來的素描威力非常強大,藉此動手的艾雷米亞的手段也更加周到;菈琪休、蒂艾爾與賽姆他們的也有莫大貢獻。這幾天之間,暴徒們在狹窄的綠洲裏遭到狩獵,大部分都已經被逮捕。可以的話,很希望能在今天解決掉佩爾絲卡,可惜隻有這件事還無法達成。


    ——不管怎麽說,要單身潛入塔裏是不可能的吧……


    雖然「星紺之塔」才剛被質疑身為智慧城塞的營運能力,但在這種充滿讚助者的狀態下,實在不可能會粗心大意。警 備騎士比平常多上一倍,現役神官們那些平常總是守在主人身邊的,最近幾天也顯現姿態,盡力發出威嚇。


    也就是說,姑且算是有萬全的準備,然而……


    ——沒能把佩爾絲卡·涅·尼爾威逮捕。


    這唯一的失態,讓約書亞的內心產生騒動。


    「真是醜陋的情景。」


    突然響起的聲音,讓心髒為之一震。


    回頭一看,亞菲克·尤哈斯露出比約書亞更不悅的表情,把書卷夾在腋下站在那邊。分配給朗讀組所有人的都是價格昂貴的布製劇本,但是他跟往常一樣隻需要看過一次,之後就像是裝飾般隨便對待。


    「學長,你的位置不是在舞台右側嗎?」


    「從我的位置沒辦法清楚看到魯斯提拉或尼爾威那些家夥。」


    亞菲克用緊盯獵物的眼神對觀眾們環視一圈。視線在途中停到鷥翎身上,雖然隻是稍微趨緩了一下,約書亞卻非常在意,隻是沒有能夠責備的立場。


    亞菲克的之中,風狐、黑蜥蜴等已經配置在塔內各處。當初對於約書亞與他的同伴們的計畫,亞菲克雖然先說 「我跟你們不同,忙得很」而打算無視,可是等到得知他們追捕佩爾絲卡·涅·尼爾威失敗時——


    他先是「就因為這樣,才會說白癡跟無能不管聚集多少都沒用」這樣痛罵一頓,接著就毫不吝惜地讓忠實的中位們顯現。隻要亞菲克一聲令下,所有立刻會將敵人殲滅吧。


    對約書亞來說,這是相當感激與值得信賴的幫手。


    「魑魅魍魎的集團隻顧著修飾門麵然後蜂擁而至,就是這種情況吧。不對這些家夥們演出鬧劇就無法生存下去,神殿的權威也不過如此。」


    他不斷想到什麽就講什麽,讓約書亞隻能苦笑以對。


    「權威雖然很重要,但光靠它可沒辦法填飽肚子啊。」


    「那樣至少也把俗世的麻煩事留在自己國家再過來。那些家夥竟然在神聖的塔內走廊上搞起政治角力,實在沒有比這更令人厭煩。而且我特地認真發表的研究,居然連十分之一都記不進腦袋裏頭!」


    「那真是令人同情……」


    像是有某地的國家元首在亞菲克發表途中打瞌睡,然後別說是被痛罵一頓,對方甚至連腦袋都要被拿石板敲下去,結果就是導師與五年級生們拚命阻止他。這兩天所創造出的暴虐王風格小插曲,約書亞也已經聽說了。


    「不過學長,如果隻有這座塔能保持風平浪靜,反而是件奇怪的事吧。」


    指出細微的問題點後,約書亞往觀眾們頭上的遙遠彼端看去。雖然現在已經埋沒於夜晚裏而無法一眼望盡,但是在這前方有「星紺之塔」的廣大庭園與城牆,並且還有住家的屋頂相連而去。


    即使是綠意盎然的綠洲,隻要走出城牆外頭一步就已經是地獄。降雨期會從天空降下瀑布般的雨水,乾燥期會被灼熱的陽光與熱沙擾傷,誠然呈現出這個世界的真實稹樣。約書亞甚至覺得這就像是先人的挖苦。


    「能保持平穩的恐怕隻有現在……隻有我們還是見習生的時候了。」


    光看表情就能夠一目了然,亞菲克對於學弟這些講得好像很有道理的話相當不滿,但他隻是哼了一聲


    就立刻轉身走人。


    修道生們在約書亞周圍抱著各式各樣的樂器努力進行調音,管弦的聲音有如漣漪般充滿於四周。當音波逐漸形成一個浪濤時,也宣告開演時間已經接近。


    ——你才是惹出麻煩事的首腦吧……學長明明可以這樣罵我啊。


    雖然完全不溫和也不親切,也不是個有著神官高尚人格的人,但他崇尚條理跟忠於自己信念的性情真的幫了很大的忙。這讓約書亞想對他的背影合掌一拜。


    隔著舞台,看著亞菲克飛快回到右側的前方後,約書亞也拿起琵琶。像是要確認般回頭一看,就清楚看見奈拉以安靜的步伐走進笛組裏頭。還是老樣子,從那琥珀色的瞳眸中無法看出任何想法。她也沒有看向耶魯所在的位置,就在樂隊的末席坐下。


    這時候,篝火終於被熄滅。


    喧囂的觀眾席,也在被黑暗吞沒後漸漸安靜下來。


    「哀傷濡濕天空,大地騒亂。


    即使花朵綻放,光芒滿溢,神仍然離去。


    我等即使潸然淚下,仍隻能繼續歌頌。」


    像是等不及寂靜到來般,聖傳從舞台右側響起。


    亞菲克·尤哈斯以那凜然但又略帶憂愁的聲音,吟誦起創世神話的第一段文章。約書亞也很清楚,觀眾們已經被那流暢又莊嚴的語調所吸引。


    亞曆斯泰爾的聖傳是從此地喪失大神的絕望開始。他們的神話裏,隻有被當成奇跡的象徵留下,對於將操控之術教導給人類的諸神也充滿仰慕與哀悼。


    雖然時機已晚,約書亞覺得基列亞德將這最初一篇文章交給亞菲克的眼光實在很了不起。畢竟那位暴虐王跟多餘的緊張感完全無緣,也能將長篇大幅的聖傳一字一句,毫無錯誤地默記起來。所以在這樣的黑暗中,他也能毫無問題的進行朗讀。


    「其為遠古,遙久往昔。


    天與地的狹間,光與影的交會處。


    諸神由此現身。


    似如永久之色,


    陽炎盡頭之名,


    人們依舊無法知曉。」


    不久後,


    舞台上亮起火焰。


    身穿太陽神服裝的少年屹立在一旁。這次的火焰並不是篝火,而是搖曳紅色翅膀的火蝶——雖然體型小但也確實是。


    像是被這道光輝呼喚,光點一個接著一個點亮。涼爽的藍色光芒是水之,深黃色是風之或是氣之,鮮豔的紫色跟鷥翎的光芒有此一相似。


    在舞台的角落發現隱約的水色光輝後,約書亞稍微露出微笑。好幾次在近距離看到的那道光,是水妖莉姆莉所發出。在那道柔和的光芒之中,蒂艾爾苗條的身子穿著女神的服裝,雙手擎舉著金色的錫杖站在那邊。


    看到那登堂入室的光之女神裝扮,約書亞終於從內心發出笑容並且拿起琵琶。裝上專用假指甲的手大幅揮舞,彈奏出最初的音符。


    流麗的聲音化為浪濤湧向舞台,為扮演諸神的少年少女們增添色彩。搭配朗讀者口若懸河的聲音,彈奏者們忽高時低地奏出音樂。寂靜的狂熱與陶醉逐漸支配現場。


    但是……


    彈奏完三曲左右,第一幕迎接後半的到來時。


    約書亞敏銳的耳朵捕捉到異變。


    ——笛子的聲音不夠。


    笛子的演奏者包含奈拉在內有六個人。其中大型直笛一名,中型直笛兩名,剩下三人為橫笛。裏頭的橫笛聲音少了一道。


    因為不能全身一起向後轉,約書亞隻用眼睛窺探背後,這讓他差點停下自己的演奏。


    他立刻發現有一道笛音消失的理由。到處都找不到應該要坐在那邊的奈拉·涅·尼爾威。


    ——騙人,難道……為什麽?


    無意義的疑問充斥在腦內,為了不讓這股動搖傳到手上,約書亞得竭盡全身所有力氣才行。


    總算將第四首曲子彈完後,舞台上所有的光芒立刻消失。這是第一幕的終演。


    因為這是沒有使用大規模舞台布幕的劇場,所以一切的場麵轉換都隻能仰賴將光源轉暗。就算周圍變得一片漆黑,會驚訝的隻有觀眾,修道生們都不會為此動搖。


    朗讀組為了順暢地接續下一個台詞而開始準備,音樂組將樂譜預備好,當然舞台上的演員們也為了下個場景而四處奔走。


    所以就算此時舞台上傳來小聲的哀號與喀噠喀噠的噪音,兩側的修道生們也不會驚訝……直到下次光源點亮為止。


    ——得趁這機會找出學姊才行,首先要拜托菈琪休借用卡坦……


    約書亞就這樣抱著琵琶打算靜悄悄地離開現場,但是周圍湧現的哀號讓他停下腳步並轉頭看去……接著動彈不得。


    奈拉就在舞台上。


    以過去從未見過的姿態。


    6


    淺色的輕薄羅紗,包覆著纖細嬌嫩的身軀。纏繞在纖細腰身上的絹布光澤,在陰暗的舞台上流露出嬌豔的美感。白皙平坦的小腹與修長的美腿暴露在外,金銀的環圏微微發出響聲。


    平常任其糾結雜亂的黑發被高高地綁起,以紅色羽毛跟相同顏色的寶石裝飾。美麗卻又帶給人獰猛的印象,那副姿態就是太古女神的其中之一。


    「戰女神兀爾絲菈?」


    「怎麽會,應該還沒輪到她登場吧?」


    「而且那是誰?扮演兀爾絲菈的,記得是三年級的女生啊。」


    在驚訝到開始喧囂的音樂隊之中,最為驚訝的就是約書亞本人。那個內向的奈拉,光是換上連鷥翎也會相形見絀的暴露裝扮就已經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了。但更重要的,就是她右手握著的東西可說非比尋常。


    長矛。


    柄上刻有細膩的圖案並且掛上絹製的飾纓,但是仔細硏磨過的刀刃光芒可是真正的利刃。前端充滿足以在實戰交鋒的銳利鋒芒。


    約書亞倒吸一口氣,開始目測舞台跟觀眾之間的距離。就算是女性無力的肩膀,要投擲到前方席次也能辦到。更何況,對方再怎麽說也是五年級的首席。在文武雙全是理所當然的神官候補生中,她也是最為優秀的一名。


    ——學姊,難道你……


    約書亞感到全身的血液都逆流了。


    琵琶摔落在地上,他凝視舞台並把眼睛睜大到甚至會疼痛的地步。


    內心某處所恐懼的事情,感覺已經具體成形。不願談論任何事情的亡國公主,害怕異性,還被取名為靜寂之人。但是,她的內心不可能保持平穩。


    戰鬥女神在舞台上一動也不動,觀眾們在訝異之下也發出越來越大的吵雜聲。約書亞像是要重新察看耶魯的表情般躍起,但明亮的舞台與漆黑的觀眾呈明暗對比,讓他無法看清楚。


    奈拉迅速舉起單手,往樂隊這邊使了個眼色。這是在催促他們演奏樂器的指示。


    「沒辦法,上吧。」


    一名五年級生拿起豎琴,戰鬥女神的勇壯樂曲裏湧現出激烈的音調。


    約書亞沒有再次拿起琵琶。他就這樣急忙站起來,接著衝進幕後,那邊正混亂到有如戳到蜂窩一樣。


    「大叔啊啊啊啊,學姊她……!才想說尼爾威學姊怎麽突然跑來,結果她就跑到舞台上了啦啊啊啊!」


    「怎麽辦,亞菲克學長生氣到像是現在就想把地妖丟進去啊!」


    「把這個場景跟這個場景調換的話,勉強還可以……」


    「比起這些,真正的女神到哪裏去了?喂,劣等生,你有沒有在哪邊看到她?」


    約書亞對一起圍上來的夥伴們一個個點頭後,就往扮演太陽神的少年走去。


    「抱歉,這個借我一下!」


    他迅速把對方的紅色頭紗與鬥篷脫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見習神官LV1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佐佐原史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佐佐原史緒並收藏見習神官LV1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