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屏住呼吸,把精神集中在指尖。


    身穿著粗糙的麻布服,約書亞把手上的網子重新握緊。從山嶽地區采取竹子製成的這套網具,感覺有著標準長槍的長度與重量。再加上水的重量,即使是他這經過鍛煉的手臂也難以承受。約書亞把力量灌注到顫抖的雙手,繼續把這麵網子拉到水麵上。


    「喔,很好很好。就這樣直接拉起來!」


    「如果從下麵撈起來會撐不住水的重量,所以要從側麵輕輕撈起。」


    「這位修道生大人的手還挺靈巧的,就算哪天放棄神官修行,也不用擔心餓肚子呢。」


    穿著樸素的男性們,在他背後也一樣拿著網子或繩子說著。雖然自己也很想用擅長的笑容來回應民眾的期待,而且總覺得有幾句稱讚的話不能聽過就算了,但總之還是得先把眼前的工作解決掉才行。


    他屏住呼吸,更加把注意力集中在指尖。


    作為目標的獵物,是被稱為這個源泉之主的巨大魚類。想必它平常都是悠然自得地在水底遊泳,但現在卻被水門的柵欄卡住,隻能痛苦拍打著魚鰭。再加上它又是很絕妙地卡在很絕望的位置與深度,這樣沒有人能把它救出來。也無法靠水流讓自身被衝回去的情況,已經持續將近一個星期。


    ——也就是說,當城牆崩塌之後就一直是這種狀況了。


    這讓人不禁同情起這條魚。不過更嚴重的問題是因為無法控製水門的開關,對城鎮的供水造成遲滯這件事。這個源泉……不,大小足以稱作座湖也不為過的這個水源是「塔」跟民眾生活不可或缺的水源供給地,也是這個綠洲最為重要的據點之一。


    「畢竟這可是源泉之主耶。可不能投擲石頭之類的東西把它殺掉,再說那麽做的話,總有一天隻會讓超巨大的骨頭把那邊塞住。」


    「你說用釣線拉出來這種方法如何?當然已經試過啦。但是它根本不會輕易上鉤,就算順利咬餌也還有那身重量,不管是釣線還是繩子都撐不住。」


    「就算想要開船去把它撈起來,但那邊的深度不夠,船底很可能會擦撞河床。」


    「再說,這裏是有下達禁令的神聖之泉。我們這些一般庶民禁止在裏頭遊泳,而且那附近的深水處水流太快很危險。」


    一一聽完源泉守衛們的說詞後,約書亞決定以「盡可能靠近水門後,用又長又大的網子將魚撈上來」這種十分基本的手法來進行挑戰,但是——


    「唔唔嗚,好重……好像可以撈到又好像沒辦法……」


    「修道生大人,加油啊!」


    「那,那個……用我的火妖將那條魚化為焦炭的話……」


    「就算是條魚,也是這裏的泉主喔。那樣可是會遭受報應的。」


    「我……我們的教義裏頭並不承認亡故之神與以外生物的神性,也不會當成信仰的對象,所以那隻是普通的魚……」


    「怎麽可以說這樣的話呢?再說,這個源泉明天要進行淨化的儀式,您認為在這種神聖的場合能進行殺生嗎?」


    「果……果然還是……不太適合……」


    正確到無法正視的這番話,令人根本無從對抗。無可奈何之下,約書亞隻能用手跟腹部使勁來繼續努力。


    當他發奮圖強時,才剛脫下的修道服掛在池畔樹枝上搖曳的模樣,映入視線的角落。榮耀的藍色肩布也無所事事般被風吹撫著。從那隙縫中,也就是樹林枝幹與閃爍光芒的水麵的另一頭,可以看到五座塔。


    太陽正緩緩西下,現在正是塔裏眾多房間開始接二連三點亮燈火的時候。平常時雖然都會自豪於塔的燈火有如聳立在沙漠的火柱般耀眼,但是從那一天開始就變得萬籟俱寂。


    那一天——


    七天前的月明之夜。


    由「星紺之塔」築起,在五百年的漫長歲月裏號稱銅牆鐵壁的綠洲城牆崩塌,首謀佩爾絲卡.涅.尼爾威公主化為沙塵——那個有如惡夢的一天。


    接下來,約書亞他們這些修道生沒有人接受過任何正常的修練。清晨與傍晚都會響起祈禱聲的禮拜堂封閉,修練場也許久不見人影。除了維護與修繕塔內設施的最低限度人員以外,全體導師與所有修道生都像這樣來到城鎮上不斷工作。


    能夠治療傷患的水妖術師被視為重寶,負責撤除瓦礫以及聯絡各地的是風妖術師,地妖術師當然是活躍於城牆的修複或建築物的重建。像約書亞這種火屬性而且能使役的位階不上不下的人,就會隨機應變地給予各種任務……這種說法算比較好聽,但講實際點就是被叫到各處跑腿打雜。


    ——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工作,受到人民請求就絕對要幫上忙。這就是所謂的神官。


    雖然這種權威已經跟城牆一起墜地,現狀是連什麽時候能夠順利進行修練都沒有頭緒。但是「星紺之塔」果然還是「星紺之塔」。這種理想即使在此時此刻也沒有半點折損,於是修道生們一個接一個被送進嚴酷的現場裏……今天,約書亞.帕雷格就是這樣才會在源泉湖畔單手抓著網子不斷奮鬥。


    不久,大約十五分鍾之後——


    啪唰!


    約書亞的網子前端有條魚猛烈跳動著。它用力扭轉身軀,魚鱗閃閃發光並激起猛烈水花。


    「好,拉出來了!」


    人們雖然同聲歡呼,約書亞卻深陷非比尋常的事態。原本施加在緊張的手與網子上的力道放鬆,使他自己猛然失去平衡。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約書亞的身形就隻留下紅色的殘影被拉入水中。


    「哇!修道生大人摔下去了!」


    「如果被卡在相同的地方,又會沒辦法出來喔!」


    「誰快去拿繩子來!繩子!」


    在水麵上往來的喊叫聲沒有傳到約書亞耳中。他瞬間被急流給吞沒,幾乎無法呼吸。


    「咳咳!咳噗!咳咳咳咳!」


    隻有空氣從肺部跟嘴巴漏出來的聲音特別鮮明,本來以為真的會跟那條魚一樣重蹈覆轍,幸好他有健壯的上臂。在被卷入急流之前,約書亞拚命抓住視線角落瞄到的那個不知是石頭還是岩塊的東西。


    ——成功了!有緊緊抓住的手感!


    他使出渾身解數的力量握緊。


    結果……


    岩石猛烈抖動,他的視線更加深深沉入水中。正覺得不妙時,約書亞的身體已經被拉往廣大池子中心附近的更深處去。


    「哇啊!那名修道生大人空手抓住泉主了!」


    「真不愧是修道生大人。」


    「不,那樣應該是真的溺水了吧?」


    「可……可是我們被禁止進入水中……」


    人們在池畔七嘴八舌吵鬧的聲音越來越遙遠,他的意識也等比例地逐漸消失。


    ——不行,我可不能死在這種地方!


    自己的性命也是妻子——大鷥翎的性命。她拋棄了那等同永恒的壽命,跟身為人類的自己定下婚姻契約。所以鷥翎背負了當約書亞死亡時,她也會一同死去的因業。


    從那天開始,長命百歲對約書亞而言不再是願望而是義務。雖然不管再怎麽努力,最多也就是活個五六十年吧。但即使如此,也不能在這種地方輕易溺死。


    ——誰會死在這種地方!


    這麽想著的瞬間,約書亞的四肢恢複力氣。抵抗著壓迫身體與肺部的水壓,拚死揮舞手腳往水麵上移動。


    不久後,水麵猛烈分開,大量的空氣一口氣進入體內。


    「得……得救了!」


    他這充滿歡喜的呼喊,跟人們鬆一口氣的聲音重疊。


    可是在這裏頭——卻混雜著一句呀然的疑問句。


    「……劣等生,你在幹嘛


    啊?」


    她到底是什麽時候突然跑來這裏的?碧眼裏帶有疲勞神色的蒂艾爾正低頭看著約書亞。


    「什麽叫作幹嘛?我可是溺水耶!差點就要死掉了!」


    對於約書亞憤愾的回答——


    「怎麽可能。」


    「要在這裏溺水,而且還要死掉……總覺得這難度應該很高耶。」


    「不過嘛……人類遇到緊要關頭時,也會有在腳踝高度的水位溺死的時候。這種事我有聽說過喔。」


    基列亞德簡短的嘲笑,菈琪休像是惡作劇般的微笑,賽姆像是要打圓場又帶有困惑的笑容接二連三傳來。


    約書亞馬上就想開口反駁,於是猛力移動膝蓋。膝蓋毫無抵抗地運作,然後就這樣挺起上半身,這次四肢也很輕鬆地移動。


    於是約書亞戰戰兢兢地站起來,腳下那原本以為充滿威脅性的水麵隻到比膝蓋高一點的地方而已。


    2


    「累……累死了。」


    約書亞就這樣雙手抱著還飽含水分的紅色頭殼,直接趴倒在大桌子上。眼前雖然姑且還是堆滿料理,但因為太過疲勞所以完全沒有食欲。其他成員也是相同情況,大家都整個人癱在椅子上而沒有伸手取用餐點。


    這裏是中央塔裏頭的餐廳。一手撐起修道生們飲食的這個地方,是塔內唯一保持跟以前相同機能的地方。從城鎮各處回來的少年少女們雖然很有規矩地圍在餐桌旁,但是以往的笑容和喧鬧聲已不見蹤影。


    「我今天就幫二三十個人看診了吧……到最後一位時,連那個莉姆莉也變得沒辦法開口講話了喔……」


    「我不斷在城牆跟『塔』兩邊來回,然後派出亞維……」


    「我也是……我也是一樣啊!不斷撤除南門的瓦礫!你們知道那裏距離大小姐所在的治療所有多遠嗎?真讓人不敢相信!」


    「我啊……被他們說你是在神殿長大的,應該很習慣……」


    大家雖然都很辛苦,但是……


    「所以明天要去準備葬禮儀式……」


    菈琪休最後低聲說出的台詞,讓大家都發出歎息,然後無力地點點頭。


    約書亞默默撫摸一下她那橘色的頭。雖然想說些什麽,卻怎麽也想不出安慰的話。


    事件發生後,到明天已經是第八天。


    被卷入城牆崩塌,而無法挽救的民眾總共有五十四名。其中雖然大多都是城牆的警備兵,但也有城牆附近商店或旅店的人,還有運氣不好隻是路過的旅人。


    當然,輕重傷人數可就不隻如此。


    城鎮陷入混亂,物資流通中斷,沒有任何餘力能放在人民的生活上頭。本來葬禮這種事情應該是以個人單位或家庭單位來舉行,但那樣子會趕不上日程。於是「星紺之塔」一手承擔下來,終於決定在明天晚上舉行。


    「要到什麽時候才能恢複成原本的綠洲呢?」


    賽姆苦惱地低下頭。


    「一整個星期都沒有進行修練,從我們進入『塔』裏,這可是第一次呢。」


    「想必不止我們。『星紺之塔』開創五百年來,這種事應該連一次也沒有發生過吧。」


    「前所未聞。」


    「這裏的城牆崩塌本身就是『塔』開辟以來頭一次發生的事情嘛。」


    吐出沉重的歎息後,大家一起用力點頭。


    「今天在源泉那件事也是,隻聽劣等生在水淺的地方溺水大概可以笑笑就算了……但那裏的狀況是本來水位應該要更深的地方突然變成了淺灘。」


    「還挺嚴重的。」


    「是啊。」


    約書亞用力點頭。


    「城牆的瓦礫沉到各處的源泉裏,使得水位或流向改變,結果就是那個樣子。」


    散落在這個綠洲的眾多源泉,大多是由細小的水路或是地下通路連接起來。大水妖艾絲提爾擊穿沙漠的岩壁讓最初的水源噴出,然後經由人們整頓,使其遍布到城鎮的各個角落才變成現在的水路形式。雖然就算有一兩個地方堵塞也完全不會受影響,但這次災難的規模似乎遠遠超乎先人們的想像範圍。結果就害可憐的魚被卷入,也害約書亞在眾人麵前出醜。


    「這個綠洲接下來會不會在各種地方都產生毛病啊?」


    「如果不在沙塵暴的季節來臨前把城牆堵上,居民們先不說,我想植物是撐不住的。」


    「不過人手跟資金應該都很充裕吧,一定會弄到完全修複完畢啦。」


    「講到便宜的勞動力,果然就是指我們這些修道生嗎?」


    「別……別說了!本小姐可沒有從事過肉體勞動,隻想趕快修行完五年就直接畢業啊!」


    「我也一樣啊。」


    「我也是。」


    我也沒做過啊——約書亞本來也想跟著這樣說……但這次的事件光是跟自己的姊姊,跟莉貝卡.帕雷格似乎有所關聯就讓他不敢說出口。


    為了中興故國而暗中活動的佩爾絲卡.涅.尼爾威。提供她武器與資金並且引導他們進入綠洲內部的就是赤晶旅團頭目莉貝卡.帕雷格。不是別人,就是佩爾絲卡自己這麽說的。


    佩爾絲卡將充滿不祥色彩的紅玉高揭到額頭上,變化為巨人破壞城牆,死後化為大量的沙土。現在這裏所有人苦惱的根源,可以說全都來自約書亞的姊姊吧。


    也許是盡情抱怨過後稍微爽快點,菈琪休拿起堆積在眼前的其中一道菜,然後不加思索地放進嘴裏。


    「好難吃!」


    仿佛受到更嚴重打擊地大喊著。


    「這是什麽,難吃死了!雖然平常也不好吃,但今天格外難吃!」


    「這也沒辦法啊。」


    蒂艾爾歎口氣,同時也伸手拿起眼前的湯。


    「因為是葬禮儀式的前一晚嘛,神官嚴禁食用肉類或魚類。蔬菜跟穀類也不能使用鹽巴以外的調味料。」


    「那種事我知道。雖然知道,但也不應該難吃成這樣吧!我家的神殿都還能煮出比較正常的東西來!」


    「可是非得好好吃飽喔。」


    賽姆也是愁眉不展地動著湯匙。


    「明天一大早就是淨化儀式。到夜晚進行葬禮的時間之前,得進到泉水裏洗淨身體三次。這段期間,能吃的東西隻有齊力卡的果實而已。」


    「那個好苦。」


    「這我知道,我知道啦!可是啊……!喂,大叔,你去把艾雷米亞叫來抱怨一下吧!」


    「艾雷米亞現在不在廚房喔。」


    約書亞用一臉好像已經含著苦澀果實的表情回答。


    「他在鎮上的旅店擔任達爾塔斯大人的護衛。」


    「啊,這樣啊。太守大人也還留在這裏嘛。」


    「他還待真久,國家那邊沒問題嗎?」


    「誰知道呢。不過畢竟是個官僚都很有能力的國家,隻是這點小事,我想不會有影響……重點是以達爾塔斯大人的心情來說,現在想走也走不了吧。」


    約書亞與孩子們都知道,五十四名死者裏頭,有四名是達爾塔斯的隨從們。他們並非因為城牆的崩塌或是巨人的破壞而過世,是被企圖暗殺太守的佩爾絲卡.涅.尼爾威所殺害。


    「真是的,那個白癡女人老是做些多餘的事情。奈拉學姊也是……完全沒有從懲罰塔那邊回來。」


    「我想差不多可以放她出來了吧。畢竟是她表姊不好,也不是她的錯啊。」


    一直以來都用嚴苛態度對待現任五年級首席的兩名少女,都充滿同情地這麽說。心地善良的少年們更帶著沉重的表情,拿在手上的湯匙也放回餐桌上。


    就這樣,在沉默不知不覺降臨的一旁——


    「明天的服裝準備


    好了嗎?如果有不夠的東西,請提早進行申請。」


    「咦?帽子的尺寸不合?反正隻是戴在頭上而已吧,隨便蒙混過去就好了。」


    「不要疏忽於鞋子的檢查,我們得在夜晚的沙漠步行,所以要特別小心。」


    「喂,負責舉旗的人立刻到中央塔集合,導師有事情要宣布!」


    高年級聲單手拿著整理在小型石板上的確認清單,慌忙地穿梭在餐桌之間。


    這些大多都是紅色肩布的五年級生,其中甚至有亞菲克.尤哈斯的身影。


    「亞菲克學長竟然在打雜,不覺得這景象很貴重嗎?」


    「的確從來沒有看過呢,大多都是看他一個人趾高氣昂地在大吼。」


    「不……不會啦,那位學長也不可能打從一開始就是最高年級生,以前應該也有稍微打雜過……大概吧。」


    「無法想像。」


    遠遠眺望暴虐王的背影,隻見他的同學們全都屏息無聲,不停聽著他尖酸刻薄的話語。


    「最近他有來我工作的地方喔。不過因為對現役神官的作法提出『不必要的程序太多了,再多動點腦筋好不好。你這個白癡,難道不知道時間跟金錢都是有限的嗎』這種抱怨,結果雙方就大吵一架。」


    「哎呀,他也有來我這邊喔。雖然不停召喚出高位階的水妖來使役,但是卻對輕傷的人說『這種傷自己去隨便找些藥敷一敷就好,如果要勞煩我來治療,結果害其他人無法得救也沒關係嗎?你真是個不會辨別事情嚴重性的殺人狂』這種話,結果引發大騷動。」


    「他最先就是跑來我這邊喔,畢竟是修道生裏最頂尖的地妖術師。但果然還是跟現場的工頭吵起來了。」


    「某種層麵上可說是狀況絕佳。」


    「你們幾個一講到學長的話題就變得很起勁呢……」


    約書亞稍微露出苦笑,然後也放心了。雖然對亞菲克很不好意思,但是看到他跟平常沒兩樣地數落別人,真是讓人鬆了口氣。


    ——這麽想的話,我在淺灘溺水也不是太糟糕的事情。


    總而言之,他們在那時候笑了。


    那是這四個人許久不見的笑容。


    3


    沙沙,沙沙沙……


    他聽見沙塵的聲音。這是從崩塌的城牆另一頭乘著幹燥期的風而來,是寂靜——卻毫不留情的入侵者。這種聲音在這條道路,在這連接「星紺之塔」與綠洲正門的主要幹道響起。約書亞覺得自己是第一次在這裏聽見。


    更不用說現在是傍晚時分。


    平常這時候,剛工作結束的人都會急忙回家,不然就是為了追求一頓晚餐或一杯酒,踏著充滿朝氣的腳步向前走。


    現在並不是空無一人。


    不如說自己從來沒有看過這麽多人擠滿在這條道路上。


    修道生們與神官們的白色服裝全都一齊掛上黑色肩布,戴起寬大沒有帽緣,但從來不曾戴上的帽子,揭起燈火向前進。沿路擠滿了深深低下頭的人們。


    精密鋪裝而成的石板路在他們腳下龜裂開來,過去曾經是商家或民家的建築已經化為斷垣殘壁。在另一頭,就連綠洲的城牆也淒慘到讓人難以回想起它過去的威容,以及有如山岩般聳立的模樣。


    今晚是葬禮儀式。


    因為從早上就在那個源泉沐浴清淨身體,使得握住燈火的指尖有些凍僵。但是強烈的寒風與人們黯淡的眼神,更讓約書亞感到錐心刺骨。


    沉默的行進隊伍就這樣越過崩塌的城牆。跟在現任神官與導師群後頭的,是平常披著紅色肩布的最高年級們。本來在他們前方率領隊伍的,應該會是現任首席奈拉.涅.尼爾威。但因為她跟這次事件的首謀有血緣關係,就連加入這個葬禮儀式的行列都不被允許。


    這件事讓約書亞更加感到心痛。跟自己這種人比起來,想必她一定更想站在這裏為往生者獻上祈禱吧。


    沙沙,沙沙,沙沙……


    在綠洲外頭,沙塵的聲響更加吵雜。夜已深,而風依舊強勁。


    雖然隻有淡淡的藍白色月光,可是卻把蔓延各處的慘況徹底暴露出來。


    不久後,人們停下腳步。


    距離綠洲三十分鍾的沙丘裏頭,有一塊地麵被挖得很深的區域。過去身為「恩惠坑道」給眾人帶來許多寶物的底層,現在有五十四具棺木以整齊的間隔並排擺放著。


    巨大坑道的邊緣,聚集著表情沉痛的人們。一樣穿著白色服裝,頭上以吊祭黑布蓋住眼睛的這群人,是沉睡在棺木裏頭的往生者們的家屬朋友。他們的悲歎是如此深沉,響徹的慟哭聲蓋過了沙塵的聲響。


    總算抵達的神官們靜靜地靠近,把燈火與香油交給他們。遺族們用顫抖的指尖將香油投入坑底,然後一個個將燈火丟下去。


    ——此刻,請賜與永恒的安眠。


    太陽西下,明月將盡。


    此刻乃永久離別之時。


    白色的棺木被紅蓮之火吞沒時,修道生們以此為訊號,一齊開始演奏哀悼歌。沒有豎琴,也沒有琵琶,隻以風聲與沙音當成伴奏,他們繼續唱著。


    ——讚頌其身,直至永遠。


    憂世之風早已離去。


    願永不消逝之光芒,照亮其道路。


    肅穆的歌聲,遺族們的嗚咽與慟哭重疊。這眾多落淚的人群之中,有個特別高大的男性身影。因為距離約書亞太過遙遠,所以無法看清楚容貌與表情。但是那無力垂下的肩膀輪廓,還有從吊祭黑布露出的漆黑瀏海讓人熟悉。


    ——達爾塔斯大人……您果然也來了嗎?


    他正是達爾塔斯.露.魯斯提拉,西方大都市國家的年輕君主。在「塔」的招待下造訪此地,以擔任他替身的將校為首,總計有四名隨從遭到佩爾絲卡.涅.尼爾威殺害。


    由於水土問題以及運送技術的極限,這個大陸的人若是客死異鄉,遺體基本上不會直接送回故鄉。大多都會像這樣火化之後,隻剩下遺骨或遺物沉默地回到家鄉。達爾塔斯似乎沒辦法把代替自己走上黃泉路的臣下留在此地,就這樣回去魯斯提拉。他是打算親自帶著這群武人們留下的遺物踏上旅程吧。


    ——很有那位大人的風格。


    神官與見習神官們高揭的火焰,為沙漠夜晚的盡頭點綴色彩。透過搖擺不定的火光,世界看起來無比扭曲。


    ——莉貝卡,為什麽?


    詢問過好幾次,好幾百次的疑問,又再次深深堵塞在約書亞的內心。


    如果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達爾塔斯,隻要針對他一個人就夠了吧。


    魯斯提拉太守一行人離開自己的國家,聽說是發表會三個星期之前的事情。在這段漫長旅程的途中,應該有無數次能夠襲擊太守他們的機會。


    到底為什麽要摧毀「塔」這號稱固若金湯的城牆,迫使綠洲的百姓犧牲性命呢?為何要破壞跟達爾塔斯和魯斯提拉毫無關聯的人民的生活,讓身為這塊大陸基礎的「星紺之塔」權威受到損害呢?


    該不會她已經覺得是誰都無所謂了。就隻是對所有安穩生活的人們感到憎恨、嫉妒,無法忍受不去傷害他們?姊姊已經扭曲到那種地步了嗎?


    ——還是有其他的意圖?


    他希望是如此。


    在悼念的祈禱聲回響之中,約書亞如此祈願。但即使真是這樣,莉貝卡犯下的罪過也不會減輕吧。五十四個人的生命,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死而複生。遺族的哀愁與傷痛也許會有淡化或痊愈的一天,但若想將他們的世界被破壞的那個瞬間給抹除,隻有這點不可能辦到。


    但是,即使如此。


    那個莉貝卡……過去那麽怕生又如此溫柔的義姊,自己無論如何


    都不希望她隻因為被憎恨蒙蔽,就毫無意義地胡亂行凶。


    月亮又稍微西斜。


    晚風吹起,在不可靠的燈火搖曳中,約書亞不經意地仰望夜空。


    今晚的月亮有如獸爪般尖細,微弱的光芒難以仰賴。但有某個物體橫越過那淡淡的光輝。


    是鳥。


    是隻沙漠裏很罕見的小鳥。


    因為高度太高所以不知道顏色,然而約書亞非常熟悉那道身影。那是比自己的四肢都還要親昵之物。


    但是,約書亞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她就在那裏。


    當所有人都低頭注視在地底奔馳的火焰時,約書亞.帕雷格瞪大那綠色的眼睛。


    ——鷥翎,你在那裏做什麽?


    他小聲發出呻吟。


    4


    「出去做什麽?散步啊,夜間散步。」


    深夜時,當葬禮結束,約書亞回到自己房間後,他的妻子這麽回答。


    因為鷥翎說得實在很若無其事,讓他差點打算講出「啊,是喔」來結束話題。


    「不不不,等一下。為什麽你要跑到有那麽多人的地方散步?雖然是大多數人都會低著頭的儀式,所以幫了大忙……但那個地方可是有許多能發現你是大的人在喔。」


    他不是為了這種事情才把鷥翎從那個首飾放出來,讓她自由行動。約書亞一反常態地嚴厲斥責。


    之前在成果發表會期間受到矚目的貴婦人,如果突然間失去蹤影,可能會引來奇妙的臆測——被艾雷米亞這麽說服後,約書亞勉強答應讓鷥翎到達爾塔斯住宿的旅店露麵。


    一開始是真的很擔心,每次送性情奔放的妻子出門時,擔心她做出什麽好事的心情都會塞滿胸口。


    隻不過,因為鷥翎討厭那位太守,她總是到那豪華的旅店裏盡情狂吃點心後就馬上回到塔裏。除了用那旺盛的食欲壓迫魯斯提拉的國家預算外,沒有做其他壞事而是直接回去。


    ——虧我因為是第一次站在講「你回來啦」的立場,所以還有點高興!看到鷥翎降落在窗邊的模樣,還感到臉紅心跳並陶醉在其中!


    正因為這樣,約書亞的聲音也自然變得高亢尖銳。


    「可是啊!」


    麵對丈夫的斥責,妻子也不落人後。在豎眉瞪眼的約書亞麵前,屈膝跪坐的鷥翎用力噘起嘴說:


    「現在根本不知道莉貝卡會在什麽時候從什麽地方襲擊過來,不是嗎?」


    「嗯,是沒錯。」


    鷥翎連扭動豐腴四肢抗議的模樣都十分可愛。差點因此讓表情鬆緩下來的約書亞,使出全力來板起臉並點點頭。


    「如果她在那麽多人的地方動什麽手腳,那樣你說該怎麽辦嘛!」


    「就算你問該怎麽辦……既然沒辦法顯現原形,你也無計可施吧。」


    「這……這部分會順利解決的!隻要拿那個沒用的太守當擋箭牌之類……」


    「不可以,這絕對不行。」


    約書亞更加嚴厲地說著,接下來又立刻歎口氣:


    「鷥翎,你的心意讓我很高興。可是不用擔心我,你隻要乖乖待著就好了。」


    「雖然你老是講這種話,但實際上幾乎沒有真正沒問題的例子吧?尤其是最近!」


    「唔……」


    妻子一語中的指出的問題點雖然讓約書亞啞口無言,但可不能在這裏屈服。鷥翎也很有自己風格地緊閉上嘴,可愛的眼睛凶狠地抬頭瞪著約書亞。


    移開視線的話,就會輸掉!


    這種覺悟讓雙方的眼神更加尖銳,夫婦間充滿一觸即發的氣氛。


    叩噠,叩達……


    有如要進一步震蕩這種氣氛般,窗板開始發出激烈的嘎吱聲。一開始還以為是風聲,但那聲音慢慢轉變為高亢又有規律的聲響。


    兩人一起看向窗戶,然後像是競爭般把它打開。


    「艾雷米亞,你吵死了啦!現在已經是大家就寢的時間了!」


    「我已經在白天陪你很久了吧!快給我滾去哪邊的輕薄女人床上吧!」


    「……跟我比起來,你們吵多了吧?」


    架起弓的魯斯提拉間諜,以傻眼的聲音回答。仔細一看,夫婦倆猛烈開啟的窗板上有三根箭矢,以完美的等距離刺在上頭。雖然依舊是高超的本領,但這裏沒有人會稱讚或是為他感到驕傲。


    「怎麽啦,幹嘛夫婦一起歇斯底裏啊?難得是我們來拜訪耶~」


    艾雷米亞稍微聳聳那寬廣的肩膀,然後把視線看往背後。


    那邊有另一個人影。


    黑色頭發,黑色瞳眸。纖瘦高大又穿著黑色長袍的男子就是那位太守,達爾塔斯.露.魯斯提拉本人。


    「達爾塔斯大人?您怎麽會在這種地方?」


    約書亞顯得驚慌失措。


    為什麽他會出現在外人絕對無法進入的「星紺之塔」中庭,而且還是這種深夜時分?這是不可能發生的情況。於是他將爭吵暫時放到一邊,催促妻子降落到地麵。


    「嗨,約書亞,這裝扮如何?看起來像是這裏的導師嗎?」


    達爾塔斯笑了笑,並甩動身上的黑色長袍。


    「這……這個嘛,該怎麽說……」


    約書亞慎重地選擇詞句。老實說,看起來隻像包了一塊布的人。


    可是先不管他的外貌。


    「您到底是怎麽來到這裏的?現在是門已經上鎖,連正職神官都難以出入的時刻啊。」


    「很簡單喔。隻要擁有金錢跟許多隨之而來的權力,大多數事情都可以想辦法解決。」


    他以天真無邪的笑容幹脆說著,這讓約書亞差點感到雙腿無力。


    「難,難道……您這次是想要扮裝成導師,才特地前來嗎……」


    「再怎麽說也不會這麽離譜。」


    這麽說的同時,太守的表情有些改變:


    「我有個稍微麻煩點的請求要拜托『塔』方,覺得把人叫來也不太好意思,就自己來了。」


    「麻煩的……」


    「請求?」


    夫婦接力說著台詞,然後一起疑惑地歪著頭。


    達爾塔斯落落大方地點個頭,接著繼續說:


    「雖然想回魯斯提拉,但因為人員減少了,旅途中又還有其他各種不安要素,所以希望能借用幾名神官。」


    「這種事不可能辦到啊。」


    畢竟現在綠洲從上到下都兵荒馬亂,連約書亞他們這些修道生都是這副慘況。正職神官已經每個人都快操到過勞死,這時候還把他們帶去沙漠就已經超越非法勞動而等同處刑了。


    「沒錯,不可能辦到。我想對方也一定會這麽說,所以就提出次佳的請求。就是說,至少把修道生借給我們。」


    達爾塔斯以燦爛的笑容,有如閱讀甜點菜單般輕鬆的語氣補充說明。


    也就是要借用最有才幹的學生,以及最沒才幹但是跟家人沒兩樣的學生。


    5


    隻要擁有金錢跟許多隨之而來的權力,大多數的事情都可以想辦法解決。


    約書亞認為,這也是世間的真理之一。


    ——可是,這次應該沒有辦法解決吧……


    雖然想要資金,但是絕不屈服於公權力。


    這是神官原本的立場,也是「星紺之塔」的座右銘。更不用說在這種大家都忙到人仰馬翻的時期。先不說自己,但提到要借用亞菲克.尤哈斯,這實在是不太可能辦到的事。


    可是達爾塔斯也很拚命。


    不用說,第一點就是人手不足。然後最重要的,一連串的事件都跟視魯斯提拉為仇敵的武裝集團有關,而無法掌握其行蹤是最大也最困難


    的問題。目前能辦到的,就是在歸國的旅途上把頭目莉貝卡.帕雷格引誘出來做個了斷。


    為此把她的義弟約書亞.帕雷格擺在身邊是必然的考量……達爾塔斯應該是這麽盤算。


    達爾塔斯的權力與拚命程度,「塔」方的尊嚴與人員調度,到底會是哪邊獲勝呢……這個答案,在深夜訪問的隔天立刻揭曉。午餐過後,班導摩亞普.堤瑪就緊急說:「到我房間一趟。」然後把他叫去。


    「關於這次的『見聞之旅』啊……」


    摩亞普導師在充滿灰塵的房間裏,用比平常更加沉重的語氣開口說話。約書亞沒辦法馬上理解其中含意,隻是睜大眼睛看著恩師。


    「關於這次的『見聞之旅』啊……」


    也許是想重複說相同的話直到約書亞有實際反應為止,摩亞普用更強調的語氣說著跟剛才毫無差別的台詞。


    「您說的……『見聞之旅』,就是去年我們去到迦南的那件事嗎?」


    約書亞無可奈何地回問。


    「沒錯,正是那件事,那個旅行今年也要實施。」


    「那真是太好了呢。」


    約書亞露出複雜的笑容,但還是確實地點點頭。


    「見聞之旅」。


    由數名修道生組成隊伍前往「塔」外進行修行之旅,是「星紺之塔」的年度活動之一。這都是在學年經過一半時舉行,能不能突破這活動與期中測驗,對見習神官們而言會讓未來的學業產生巨大變化。


    ——也就是說,至少再過兩三個月,這座塔就會恢複正常運作了吧。


    約書亞在內心計算日子,並稍微鬆了口氣。雖然權威已然失墜,但這是「塔」還沒有失去幹勁的證據。身為一名修道生,沒有比這更值得慶賀的事情。


    「我們決定,明天就請你出發開始旅行。」


    可是,摩亞普導師用更加陰沉的語氣加上這句話。


    「為什麽啊?」


    約書亞脫口而出的這句話,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更接近吐槽。


    麵對學生這種可說是理所當然的反應,摩亞普表情更加僵硬地開始說明:


    「在那場成果發表會光臨的客人之中,我想你應該知道有你出身地的太守到場。」


    ——啊啊,這樣啊,原來是用這招。


    事情到此,約書亞已經能看出大致上的情況。


    達爾塔斯的「我想要平安回家,所以請把神官或修道生借給我」這種蠻橫要求,「星紺之塔」沒辦法直接說出「好」這種回答。隻要成為修道生,披上肩布踏入此地,直到順利完成修行之前都不太可能離開。隻有兩種例外,那就是親人病危還有這個「見聞之旅」的時候。


    這個大原則不容違背,但露.魯斯提拉家是「塔」與神殿的有力讚助者,同時這次失態還造成他們人員方麵的損害。要顧及對方情麵的話,要怎麽辦才好呢?


    摩亞普那平常沒有遇到這種事就已經很難看的臉色,現在已經超越鐵青接近麵如土色了。仔細一看,眼底下還明顯浮現出不像是三十歲不到的青年該有的深沉黑眼圈。


    恐怕是昨晚達爾塔斯造訪之後,導師群之間展開了激烈的討論與議論吧。徹夜開會所得出的結論,毫無疑問就是「將『見聞之旅』提早舉行」這種別扭的手段吧。


    ——大人們的政治攻防真是有夠麻煩……


    雖然這麽想,約書亞並不打算對摩亞普講任何藉口來推托。


    ——既然完全不知道莉貝卡的行蹤,就這樣讓達爾塔斯大人回去,的確也很令人擔心。


    他在內心稍作打算後……


    「請問……隻要把太守大人平安送到達魯斯提拉,我今年的『見聞之旅』是不是就算結束了呢?」


    約書亞以聽完事情經過後可以接受的模樣,重新麵向導師。


    「當然,就是這樣。」


    摩亞普似乎稍微放心地回答:


    「我想這對你來說也不是什麽壞事。照現狀來看,『塔』就如你所見,連普通的修練都無法進行。這種時候,隻要你出去旅行完成這項修業。下次降雨期之前,也就是當其他人都在旅行時,你就可以留下來進行其他學習或是修練。就連不拿手的魔操,也可以仔細著手練習了,對吧?」


    他這難得的饒舌模樣還沒有結束。想必是把約書亞叫來之前,已經在大腦裏反覆模擬,認真思考怎麽樣才能確實說服對方吧。約書亞也不打算繼續讓令人同情的恩師傷腦筋,於是恭敬接受這趟不合時宜的「見聞之旅」安排。


    但是……


    ——亞菲克學長那邊又是如何?


    不管怎麽說,他都很討厭不合正途的事情。那個任何事情不用嚴格的自我規則來推演就不會服氣的人,怎麽想都不會老實接受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情。


    約書亞並不打算向與學長有爭執的摩亞普進行確認,於是深深鞠個躬後就離開現場。


    ——隻能去跟本人見麵再來確認了。


    這還真讓人感到心情沉重,連自己也覺得好像要成就什麽大事業一樣。


    6


    之後約書亞為了找出亞菲克.尤哈斯而費盡千辛萬苦——這情況當然沒發生。


    實際上還很幹脆地剛好遇見。


    從摩亞普的房間出來,走在漫長的中央塔走廊的途中時,就發現正用規律步伐前進的紅色肩布。


    「學長!亞菲克學長!」


    他慌忙叫住對方,而那位暴虐王用比平常更險惡的表情轉過頭來。光是這樣,就讓約書亞感到畏懼並遲遲無法先開口,但是……


    「如果是明天要前往魯斯提拉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


    對方很直接地先提起這個話題。本來還以為他又是在哪邊的現場引發糾紛,然後正回到塔裏。但看來他跟約書亞一樣,似乎是被五年級的班導給叫去。


    「是……是這樣啊。所以?您打算怎麽辦?」


    盡可能鄭重詢問後,亞菲克那清秀的鼻梁立刻出現深沉的皺紋,眉毛也更加往上揚起。


    ——啊,這下沒救了。


    就算是聞名天下的魯斯提拉之主,也會有能夠橫刀奪取跟無法橫刀奪取的事物。這是讓約書亞偷偷感到震驚的瞬間。


    「我同意了。」


    但傳到耳中的是令人意外的回答。


    最近連續發生驚人的事情,約書亞甚至覺得是不是自己的聽覺或是神經終於錯亂了。


    「我同意了,不管是要去魯斯提拉還是哪邊就去吧。」


    他重新說一遍,約書亞才終於領悟到不是自己出問題。


    「可……可以嗎?」


    「你覺得說不要就能解決問題嗎?如果知道抵抗也沒用,那掙紮也沒有意義。」


    即使板著臉,亞菲克.尤哈斯還是口若懸河地斷言。


    ——說起來,這個人比什麽都要討厭白費力氣。


    俗人的白費力氣就隻是白費力氣,神官的白費力氣可是跟人的生死直接相關。約書亞突然想起那一天被這樣嚴厲斥責的事情。


    「那麽,我們暫時會一起旅行了呢。請多多指教。」


    「哼。」


    麵對低頭鞠躬的學弟,亞菲克依舊冷漠,並補上一句如此不吉祥的話:


    「就算如此,如果覺得我會乖乖服從,那可就大錯特錯。」


    一臉無趣地瞄了一眼已經啞口無言,還隻能盯著自己看的約書亞後,菲克歎了口氣。這股歎息深沉到,以他而言可說是奇特。


    「關於那個暫定金鈕扣的愚蠢至極的表姊,在那之後我也調查了一陣子。尤其是關於那女人持有的詭異石頭。」


    那樣的確會想歎氣吧,約書亞也跟著用


    力點頭。


    亞菲克身為最優秀的修道生,想當然地也會被要求處理最多事情。事件發生後,他因為各種雜務忙到昏天暗地又同時要進行調查,就算是他也不可能感到輕鬆。


    「然後,隻知道我幾乎什麽都不知道。」


    「啊?」


    亞菲克這似是而非的回答,讓約書亞困惑無比。


    「本大爺!我!都這樣!四處調查了!結果!那種古怪石頭的資料!卻到處都找不到!」


    亞菲克焦躁的聲音雖然看起來像在怒吼……


    「這種事情也太奇怪了……」


    但是當他的聲調突然變得低沉冷漠時,可說比怒吼來得可怕許多。


    「很奇怪……是嗎?」


    「如果『塔』在那之後什麽也沒做,那就不奇怪。如果佩爾絲卡那家夥的怪物殘骸就那樣被放置不管,也沒有必要感到奇怪吧?」


    但現實卻完全不同。


    當巨人化為沙塵瓦解後,「塔」就將那些塵土全部搬運到某處去。明明是相當大量的沙土,約書亞與亞菲克的視線不過離開短短幾個小時就全部消失了。而且還是留下巨大洞穴,全部被徹底挖空。


    「那邊有某種非調查不可的東西存在,又或者是某種不能被人看到的禁忌之物。」


    可是,如果是那種等級的事物,應該會用某種形式留下紀錄。亞菲克更進一步主張:


    「有關於個別的能力我就避開不談了,但是以一個組織係統來說,『星紺之塔』其實還算不差。在這個大陸的知識寶庫,集結人類智惠與科技結晶的地方卻沒有任何紀錄與記述。這麽不自然的狀況真是豈有此理。」


    這麽一說的確如此。


    約書亞用力點頭,讓他繼續講下去。


    「無可奈何之下,我隻好考察聖傳與傳說並且思考。特別能帶給我提示的,是與戰女神兀薾絲菈相關的一連串詩篇。」


    諸神之中擁有最強大力量的她,將自己的神力封印後賜給人民。這對其他神明來說是無法容許的專橫跋扈行為,尤其是太陽神亞伯與光之女神露比緹爾更是為此憤怒。眾神之間的爭鬥就此展開。


    這是篇即使不是神官也眾所皆知的有名文章,也因為這樣甚至還有神學者將兀薾絲菈解釋為惡神。


    「賜與力量這個……也就是指魔操對吧?」


    一般來說都會演變成這種說法,約書亞當然也是這麽想。這個大陸的諸神將操控的技術賜與人類,接著就全數離開人世。這是亞曆斯泰爾聖傳裏頭基本中的基本發展。


    「我以前也單純這麽想。可是如此一來,為何太陽神會如此震怒並與戰女神產生衝突?既然魔操在最後那麽幹脆地賜給人類,那爭執到那種地步很奇怪吧?又不是路邊那些愚蠢的一般市民,好歹是自稱為神,而且也被人們視為神明的存在。」


    亞菲克極為認真的發問,讓約書亞難以回答。畢竟自己也不過是個路邊的愚蠢一般市民。不用說為什麽,關於隻出現在聖傳裏頭的神明,其思考與行動,自己根本從來沒有去思考過。


    但是,亞菲克在這個星期裏似乎一直思考著。


    「這個『封印的力量』如果不是魔操技術,而是別種事物的話,就能接受了。例如說……將神的力量分割並且封印進去的石頭,這類東西。」


    怎麽可能——約書亞本來想這麽一笑置之。


    但是那一天的記憶不容許他這麽做。


    比血色還要鮮紅,如明月般清澈明亮的紅色石頭。將它抵在額頭的瞬間,佩爾絲卡.涅.尼爾威立刻產生變化。仿佛要將周圍的沙塵全數吸收,置換成自己的身體一樣。


    ——如果那種技術真的存在於這塊大陸……


    那樣子的確……


    就跟他們的魔操相同,隻能認為是諸神的遺物。


    亞菲克也一樣沒有笑容。


    他用堅定的眼神看著約書亞一陣子,接著說:


    「新學年開始才不到兩個月,就要在這種時期出發進行『見聞之旅』,『塔』方真是對我要求些亂來的事情。」


    沒想到,他用平靜的語氣更進一步表示:


    「所以,我也要對『塔』做些亂來的事情……關於這件事,我要直接去找校長質詢。」


    7


    接著,亞菲克說要去「質詢」這點,約書亞也讚同這舉動。


    但是修道生與校長之間,並不是前去拜托對方就能夠直接見到麵的親密關係。


    校長室位於中央塔的最上層,是個能夠睥睨其他四座塔與綠洲城鎮街道的地點。


    剛進塔時,約書亞還產生「竟然把老年人放在那麽高的房間裏頭,這裏的導師群比想像中還要不體貼嘛」這種瞎猜的想法。


    不過,這裏可是神官之長的大本營。隻要利用有複雜機關與來運作的升降機器,就能從一樓直接通往那個房間。即使年老行動不便也不會有問題,這是他後來才知道的事情。


    今天門口前麵也有三名校長的專屬秘書官們並排坐在桌子前。如果是在城鎮的神殿裏,他們每一個都毫無疑問是能擔任神官長的能幹人才。如果不拜托他們傳達請求,不管是誰都無法到達那扇門前。當然,身為優秀神官的他們也都文武雙全。如果有人想要強硬闖入,就會遭受到多樣化的攻擊然後被放逐到塔外。


    約書亞從遠處看著那戒備森嚴的門口,大大歎了口氣。


    「講實在的,校長先生對我來說就隻是個致詞會講很久,然後經常不在『塔』裏的老……不對,稍微年邁的導師這種印象而已。」


    「想叫他老頭也無所謂,就叫他老頭啦。」


    亞菲克很難得地立刻肯定約書亞的意見。


    「反正那邊對你也一定是抱持『明明無法善用魔操,卻在我訓示途中打瞌睡還摔下椅子的無藥可救蠢蛋』這種印象吧,就某種方麵而言可說是扯平了。」


    但聽到這種根據,讓約書亞的感恩之情立刻粉碎。


    「無論如何都要進去那邊對吧?畢竟我跟那位大人從來沒有機會能夠近距離接觸。」


    「關於你是否能進級,然後那些導師爭論半天的時候呢?記得你不是被關在會議室裏頭五個小時嗎?」


    「校長先生沒有在那個場合出席……」


    「這代表『塔』裏吊車尾劣等生的進退根本無關緊要吧。不過這也沒辦法,不管你有沒有留級,都跟『星紺之塔』的正常運作完全扯不上半點關係。」


    他這明確的解釋雖能呈現真實,卻會讓他人的內心受到創傷,最終也會讓亞菲克陷於不利的情況。這麽簡單的事情,這個聰明伶俐的頭腦為什麽作不出這種結論呢?雖然習以為常,但約書亞還是會感到不可思議。不過,他不認為現在能夠讓這個疑問消除。


    「所以呢?達爾塔斯大人是靠金錢跟許多隨之而來的權力才能夠在當天立刻見麵……學長你打算怎麽做呢?」


    就算厚著臉皮直接過去說想要見校長,也隻會被嘲笑一番後無疾而終吧。話雖如此,明天就要出發了。與擔心已經沒有時間去慢慢進行交涉的學弟相較之下,有著卓越才能的學長做事就很簡單明了。


    然後,才看到他猛力抓起約書亞的後頸衣領,便開口說:


    「聽從吾之引導亞尼.拉達。」


    從色彩鮮豔的召喚紋裏飛出來的妙齡美女,是約書亞也已經很熟悉的。是位階第二十一位,涼狐的芬娜。


    「芬娜,把我們帶到這座塔的最上層。除了破壞建築物還有對人類造成危害以外,其他你想做什麽都無所謂。」


    「遵命。」


    「你……你在說什……哇啊!」


    約書亞雖然急忙試


    著反駁這對主仆的短暫交談,卻為時已晚。芬娜瞬間舍棄女性的姿態,顯露出巨大狐狸的本性,背著主人往天空飛舞而去。


    001


    「學學學學學學長,你在想些什麽啊!這樣子就算順利見到校長,也會被懲處違法侵入的罪行啊!」


    依舊被抓住後頸的約書亞發出混雜慘叫聲的抗議,但亞菲克完全不為所動。


    「不做到這種地步的話,就沒辦法把我們是認真的,而且還有事情的急迫性傳達給對方知道了吧?」


    「可是也不能這樣啊!學長你還沒關係,『塔』對你的印象很好!但你明明知道我給塔方的印象還有成績都是最糟糕的啊!」


    「那你一個人先回去,我現在就放開這隻手。」


    「這與其說是回去,不如說是要我去死吧!那樣子我真的會死掉吧!」


    約書亞一邊大吵大鬧,同時也抓住眼前充滿光澤的毛皮。他的雙手拚命使力,終於成功讓身體爬到芬娜臀部與尾巴的交界處。


    當約書亞喘口氣時,鼻尖突然被某種東西掠過。紅色的瀏海被切下幾根頭發,隨風飄散。他拚命睜大的眼睛裏,這次清楚映照出「某種事物」的身影。


    那是大概有成年人身軀那麽粗的巨大藤蔓,以及從那生長出來,尖銳到令人覺得不祥的銳利荊棘。略帶紅色的葉子沙沙作響,沿著塔的表麵攀爬追在風狐後頭。


    「學長,好像有奇妙的草!」


    「你出身的地方有那麽危險的雜草生長嗎?那還真是麻煩。不管怎麽看,我都覺得那隻是植物型的。」


    亞菲克稍微講些挖苦的話以後,又認真地開始進行分析:


    「恐怕這就是運作那座升降機的吧。是地妖嗎?然後又是用哪邊來獲得感官知覺,這真令人深感興趣。」


    如果擅自把那麽重要的大人燒掉或是殺掉,應該很不妙吧?約書亞還來不及指出這一點,芬娜已經開始用力揮動尾巴,將藤蔓的前端打飛到空中。這個似乎比外觀看起來要脆弱的植物被頑強的狐狸尾巴一掃,藤蔓顫抖一下後就開始失速掉落。


    「芬娜!那個等同是塔的備品,所以不可以胡亂出手!」


    「上位尊者大人雷姆艾爾,雖然您這麽說,但我可沒辦法忍受自己的毛皮受到損傷呢。我可是每天都非常仔細地在保養喔。」


    芬娜一邊說著,同時也沒停下對藤蔓的反擊。每當她甩動尾巴時,約書亞的身體就劇烈搖晃,視野也不斷震動。雖然自己的身體已經習慣搭在鷥翎背上飛行,但這種敲打身體內部的衝擊,讓約書亞覺得胃裏的東西似乎就要湧上來了。


    「等……等等,芬娜!這樣子真的很糟糕啊!」


    「夠了,帕雷格你別吵。校長那邊如果真的想把我們驅逐出去,想必會派出比這多三四倍的。既然沒有那麽做,代表他有打算要見我們。再說,就算想要懲罰我們,現在他們也辦不到。因為他們完全打定主意要在明天把我們以魯斯提拉走狗的身分丟進沙漠啊。」


    「這樣說或許沒錯……但真的沒問題嗎?學長,你該不會隻是把自己希望的結果講出來而已吧?」


    「吵死了。好啦,已經到了。」


    亞菲克發出不滿的聲音,同時狐狸的背部也突然更劇烈震動。約書亞雖然拚命想撐住還是白費力氣,就這樣被丟出去。手掌所捕捉到的觸感比想像中還要鬆軟。戰戰兢兢地往前方一看,那邊能看到感覺像是古董品的綢緞上有著精致花紋,另外還有一雙踏在其上的人腳。


    「……校長先生。」


    聽到他不禁說出的低語,老人微微側著頭回答:


    「亞菲克.尤哈斯同學。老夫跟大家都很清楚你十分優秀,所以今後請你對周圍……對比你自己弱小之人稍微懷抱些憐憫之心吧。以狹小器量駕馭的才能,最終隻會誕生出悲劇。此乃世間的常理。」


    雖然依舊是抑揚頓挫會讓人想睡著的聲音,但這帶有威嚴的忠告,讓約書亞像是要表達「您說得真是不錯」般點點頭。


    另一邊的亞菲克,則明顯露出「這老頭子在講什麽鬼話?」的表情。


    「你說的『弱小之人』是指這個紅毛的話,那還真是徹底判斷錯誤。不過說他蠢到無可救藥又低能又不用腦袋思考的話,那倒是完完全全沒錯。」


    「哦,你會袒護他還真令人意外?真是美好的友情,這實在是很不錯的一件事。」


    校長對一臉不滿的暴虐王微微一笑。


    這次這句話變成讓約書亞強忍著不要露出「這老頭子在講什麽鬼話?」的表情。


    「所以呢?從窗戶硬闖進來,到底找老夫什麽事?」


    校長一派輕鬆地詢問著。但是無法否定他給人一種隻是看在情麵,有種心不在焉的感覺。剛才還在兩人身邊的風狐,也隻是瞄個一眼就帶過了。


    「我不會說是義務……不過稍微對我們讓步一下,應該也無所謂吧?在這種時期又是『塔』受到毀滅性打擊之後,卻要把修行跟其他一切事務中斷去進行『見聞之旅』,提出這種亂來要求的可是你們那邊啊。」


    「讓步……是嗎?」


    老神官用不含感慨的聲音重複說著,接著就這麽重新深深坐回擺在房間中間的椅子。皺紋深厚的手拿起白色粉筆,開始在眼前的石板上寫些什麽。


    雖然他用全身表現出自己很忙的態度,但是亞菲克毫不退縮。


    「我想向你詢問有關於佩爾絲卡.涅.尼爾威所持有的石頭。」


    他毫無前置地直接切入主題。


    「我可不允許你說沒看見或是忘記了。當她額頭上的那顆石頭被射來的箭矢擊碎的瞬間,沙塵巨人就崩毀了。在那現場當然不隻是你,還有許多其他神官們在場。」


    校長毫無反應,隻有像是輕便皮靴踏步的喀喀粉筆聲在室內回響。


    也許是因此感到焦躁,亞菲克把剛才對約書亞披露的學說,用恭敬許多的語氣詳細說了出來。


    另一方麵,約書亞隻用視線環視周圍進行確認。校長室跟導師們的房間相比,可說寬廣了將近一倍。不過完全沒有看見床鋪或是衣櫃這類的生活用品。相對的,房間深處則設置了兩道小型的門扉。


    ——一邊是寢室嗎?那麽另一邊是……


    是直接通往那個升降機的出入口嗎?或者也可能是警備騎士或秘書官的值班室。想到那扇樸素的門可能隨時打開,然後攜帶武器的人會立刻衝進來,約書亞微微擺出警戒的姿勢。


    ——好啦,接下來會怎麽樣呢?把其他神官叫來?還是說騎士們會出來,把我們帶去懲罰塔……丟進奈拉學姊隔壁的房間呢?


    約書亞充滿緊張感的視線,緩緩在校長與亞菲克之間來回探望。


    不久後,就連亞菲克也把話都講完,沉默降臨在寬廣的房間裏。


    打破這道沉寂的,是校長深沉的歎息。


    「……真是有趣的學說,請你之後再整理成一份論文吧。閑暇的時候我會拿來看看,也會交給各個部門傳閱。等你旅行回來之後,請務必好好努力。」


    微微地……他的視線微微地抬起,掃了少年們一眼,接著又立刻落到石板上頭。


    「校長,這是……」


    「尤哈斯同學,這已經充分讓步了吧?老夫不是默默洗耳恭聽你的學說了嗎?而且還是在不知道你目的的情況下。」


    「目的?」


    「沒錯。你們知道那種事情後,到底打算做什麽?」


    校長完全沒有停下撰寫文件的手,並且冷漠詢問著。


    「身為修道生的好奇心?是這樣的話,想要一步登天來追求答案就是愚蠢至極。應該要更加切磋磨練自己,好導出


    結果與結論才行。如果你們是有除此之外的具體目的才來詢問,那麽先把這部分說出來才合乎道理不是嗎?」


    被這麽一說,的確是很合理的詢問:


    但是少年們難以回答。「莉貝卡.帕雷格說不定持有某種來路不明的力量」……這種模棱兩可的事情要怎麽說明才好?而且是對這個頑強又難以應付的老人。


    「那麽,尤哈斯同學、帕雷格同學,就到此為止吧。」


    這完全是對待小孩子的語氣。


    「關於你們冒失無禮的來訪,老夫就不過問了,早點重新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吧。」


    亞菲克的臉整個僵硬扭曲,甚至感覺能聽見他咬牙切齒的聲音。


    無法前進但也難以退縮的兩人,再次看著老獪的神官。經過嚴酷歲月磨練的目光,這次筆直地穿透自己。那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蒼藍,充滿沉重色彩的雙眸。


    ——我以前都不知道校長眼睛的顏色。


    「塔」的主人,神官之長。眼前的老人對約書亞來說,就隻是那樣的存在。


    可是那蒼藍的眼神,讓約書亞想起自己身邊的存在。


    『別以為可以用那種笑臉騙過我。』


    他那還帶有稚氣,可是卻賢慧聰穎的朋友。


    蒂艾爾.嘉.迦南。


    『不對,就因為是那種笑臉才會讓我覺得奇怪。』


    雖然有著自尊心太高,力量與技巧也還未成熟的一麵,但是她教會約書亞一件事。那就是欺瞞有多麽沒意義,與掩飾過失有多麽愚昧。


    ——如果在這裏退縮,我又犯下不知已經重複幾次的愚蠢行為了。


    約書亞終於下定決心。他用力吸口氣,調整好呼吸與要講的話,然後……


    「校長先生,將那顆石頭交給佩爾絲卡公主的……恐怕是我的姊姊。」


    他向前走出一步,第一次走在亞菲克前麵。突如其來的告白,讓暴虐王猛烈轉過頭來。約書亞沒有去顧慮他那責難般的眼神。


    ——虛假的話語和態度無法打動對方的內心。像學長那樣出色的考察,我也辦不到。


    既然如此。


    就隻能寄托在真實的力量上頭。


    即使無法把一切都說出來,也隻能愚直地做自己能辦到的事情。


    約書亞直直地看著校長,接著就繼續把話語伴隨決心說出口:


    「姊姊對魯斯提拉太守有著很深的仇恨,於是利用佩爾絲卡公主打算暗殺他。這件事是從公主本人口中聽見的,所以這次的旅行也可能會布下什麽陷阱。」


    隻要讓「塔」方知道一點點自己的過去,恐怕就可能以此為線索而全部被發現。自己曾經是殺手的事情也會因此曝光吧。但是,那樣也沒辦法……隻有一件事,隻要妻子的事情不要被發現,那就無所謂了。


    ——達爾塔斯大人的隱蔽工作毫無失誤。塔方不管如何調查,就隻有雷凰鷥翎的事情不會知道吧。不過前提得沒看見我的契約印。


    「對我而言,陪同前往魯斯提拉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我認為自己有義務跟太守一起前去,將因先前事件而過世的人們平安送回故鄉。即使因為這樣而在修練途中喪失性命……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已有心理準備……不,已經作好心理準備了。」


    這種心情就像如履薄冰,但是約書亞還是繼續說下去:


    「可是,其他人並沒有那樣的義務。我無論如何都希望他們不要把生命暴露在危險之中。為此我希望能知道……即使隻有一點點也好,能夠搶先在姊姊之前的方法。」


    ——所以,請您告訴我。


    最後說完這句話後,約書亞當場單膝跪下。有如麵對王侯貴族般深深低下頭,就隻是向對方希求答案。沒有交易也沒有政治攻防。自己能做的隻有祈求——他把這句話說給自己聽。


    漫長的沉默降臨。


    嘎吱嘎吱的齒輪轉動聲響起,這是升降機緩緩朝著天際高處前進的聲音。然後,就連那個發出的沙沙樹葉聲,都能傳進這沉重的沉默裏。


    「……就算想告訴你,但我等也一樣幾乎什麽都不知道。」


    年邁的神官以符合這股寂靜的聲音開始說著。


    亞菲克聽得瞠目結舌,約書亞則抬起頭。對方筆直注視而來的蒼眸,確實帶有苦澀:


    「神官……能夠驅使魔操之人現身於此地,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其中當然也有像尤哈斯同學這種想法的人。」


    喀啦。


    皺紋深厚的手放開粉筆。它在石板上微微彈跳後,就在那邊遮蔽出淡淡的影子。


    「但是,沒有任何人能查明有關諸神遺產的情報。有一種說法,是認為創世六神官之中有人已經非常逼近真相……但那些紀錄也被盡數銷毀,現在就連想要緬懷也很困難。如果隻要傳承之類的情報就好,似乎也不是沒有像尼爾威公主那樣的故事。」


    老神官的短暫告白到此中斷。他閉上眼,像是要驅趕般揮動一下枯瘦的手臂。


    那就是信號。


    到剛才為止都完全沒有動靜的房門突然開啟。從沉重的石製門扉另一頭冒出三名秘書官,以及三倍於他們數量的警備騎士,一下子就將少年們包圍。他們發出沒把少年們綁起來還真不可思議的氣焰與怒氣衝天的模樣,將兩人拖出校長室並放逐到外頭。


    「結果我們還是什麽都不知道呢,學長。」


    邊拍打著稍微沾上灰塵的衣服,約書亞深深歎口氣。


    「你說什麽?」


    走在前頭的亞菲克猛烈回過頭來:


    「校長可是把重要的事情都坦白說出來了耶。如果你真的有自覺說自己的基礎不好,那就稍微多做點能動動自己腦袋的努力吧,這個蠢材。你可要明白,不是到處都有像我這麽親切的人能夠從頭到尾把你教到會的。」


    「咦咦……」


    對他這意想不到的自我評價感到困惑的同時,約書亞也疑惑地歪著頭。


    「他有坦白說出什麽嗎?我隻覺得他一直貫徹『不知道跟不清楚』這個說詞啊。」


    「『紀錄被銷毀了』,他確實這麽說過。」


    亞菲克明快地回答:


    「如果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那種東西,就不會用這種說法。魔操技術以外的諸神遺產與相關紀錄過去曾經存在,可是卻被銷毀了……沒錯,校長確實是這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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