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芹乃接吻後的那天夜晚。步又夢見了未來的景象。


    在暴風雨中,立於顛簸的船隻的甲板之上,身披鬥篷的銀色假麵青年,沐浴在月光下呼喊著。


    狂風呼嘯,四周響徹起清朗的聲音。


    “不要害怕!去勇敢麵對!知曉自己的無知!知曉自己的惰弱!知曉自己的渺小!然後,知曉爾等眼前的我是何等偉大的存在,將你們的恐懼和怯懦全部都交給我!”


    聚集在甲板上的士兵,以及其他船上甲板上的士兵,都淋在雨中,傾聽著他的話語,許許多多的士兵抬起淋濕的麵龐,讚頌著他們的英雄。


    陛下萬歲!


    陛下萬歲!


    陛下萬歲!


    極端的狂熱。


    作為回應,他悠然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得到惑亂之星艾烏雷卡最大恩惠之人。


    魔法時代的霸者。


    最強的魔法使。


    未來地球的支配者和守護者——


    ◇


    醒來時,指針剛剛指向淩晨四點。


    現在起床還稍嫌太早,但大腦已經清醒,完全沒有了睡意。


    麻煩的是,步的心口痛從昨日放學起便沒有停止的跡象。


    步慢悠悠地爬下床,換上了製服。


    用廚房裏昨晚的剩菜和米飯捏了幾個飯團,就拿著書包出了門。


    小學生的時候、中學生青春期的時候,以及成為高中生的憂鬱的如今,隻要在現實生活中遇到什麽不愉快,步就喜歡去早上的山或者是夜晚的河原,這種人跡罕至的地方。


    因為不擅長和同學、教師、親戚、家人——所有的人類交往,所以步一直很擅長尋找這種人煙稀少的場所。


    現實中的步,處處都比不上弟弟司,弱小而淒慘,隻是一個扭曲的孩子。但是,當步一個人待在這個場所的時候,他一直都是最強的魔法使。


    高聲詠唱魔法咒文,口無遮攔地抱怨這個討厭的世界,采取傲慢的舉動。


    ——世界啊!屈服於我吧!我乃最強的魔法使、暗黑之王——所羅門·阿爾克西魯·德思邦·特裏斯墨吉斯忒斯!


    步周圍吹拂的風。


    瀲灩的河麵。搖曳的小草。


    飛舞的落木。


    一切都讓步感到興奮不已,得以重新取回在現實中遍體鱗傷的自信和尊嚴。


    想著過去的事情,步走進山的中腹,爬到懸崖上,站在那裏,從包裏取出帶兜帽的黑色鬥篷,披到了身上。


    這個鬥篷還是之前在網上買的。


    最後一次來這裏,好像是一年級的冬天吧。


    那時,空中還飄著小雪。


    現在已是初夏。


    梅雨結束後,就徹底進入夏季了吧。


    來時還有些昏暗陰冷的天空,現在已漸漸泛起白光。不久太陽便會在對麵的山頂升起,放出光芒,夜晚就要結束了。


    步高高舉起雙手。


    “風啊吹起吧!世間所有的精靈啊,聽我號令!我乃最強的魔法使——所羅門·阿爾克西魯·德思邦·特裏斯墨吉斯忒斯!”


    無風。


    步的鬥篷也沒能像夢裏那裏猛烈地翻滾。


    雖然知道會變成這樣,但果然還是感到有些寂寞。


    “陛下。”


    平淡的聲音響起,回過頭去,露梅正站在那裏。


    身穿製服,腰挺得筆直,淡淡發光的星色秀發,包裹著她高挑的身姿。


    隻有那裏,幻夢似乎仍在持續。這反而讓步感到有些生氣。


    “你怎麽在這?”


    “之前也向陛下稟告過,我雖然無力,但無論何時都會守護在陛下身邊。”


    “你不會在我家前麵搭了紙箱屋睡在那裏吧?”


    “這是秘密。”


    這是秘密嗎?你都是否認啊,簡直像是二十四小時都在監視我似的,好可怕。步在心裏吐槽著,但終究沒有說出口。


    相反,步開口道:


    “堀井是個原中二病。”


    “中二病,就是像陛下一樣,做出許多不可能的設定,把自己當做架空人物,然後持續做著丟臉行為的那種病嗎?”


    “……雖然你若無其事地把我貶低了一番,但就是那個中二病。而且,也有可能並非原中二病,而是現役也說不定。”


    雖然芹乃對步總是做出超乎尋常的反應,總是朝步發火,但考慮到從嘴裏不停蹦出來的中二病詞匯,她極有可能是一個現在進行時的隱形中二病。


    露梅沒有露出一點吃驚的表情,淡淡說著:


    “對於模特和校園時尚領袖的芹乃小姐而言,中二病嫌疑將會成為一個巨大弱點吧。”


    “……啊。”


    步避開視線,輕聲答道。


    實在是過於充分了。


    芹乃隱瞞了自己曾經是一個中二病,亦或者現在依然是一個中二病的事實。因此,隻要以此要挾,就算她討厭步,也不得不對步言聽計從吧。


    “那麽,抓住芹乃小姐的把柄,將她調教成順從的女性。陛下的計劃可以說是成功了。”


    “是啊。那一定是十分愉悅的——”


    話音中斷。


    芹乃的哭臉從腦海中蘇醒。


    拚命地想要揚起眉,卻沒能做到,捂著嘴哭個不停的芹乃。


    扇了步一巴掌,在那之後,芹乃便被趕來的女經紀人帶走了。


    ——芹芹竟然哭了啊。我還以為她是如今那種比較無所謂的女生呢。


    因為拍到了傑作而興奮不已的攝影師,也開始反省了起來。


    步為了不被芹乃的粉絲們抓到,偷偷從後門溜走,叫了一輛出租車。


    ——照片要不要采用,我之後再問問芹芹吧。


    攝影師這麽說。


    ——雖然是一張無論如何都想要用的好照片,但芹芹哭成那樣,也不能強行使用啊。


    你怎麽想?當被問到是否願意授權使用這張照片時,步低聲說道:“隻要堀井願意的話……”


    “我討厭堀井……不可能喜歡上那種歇斯底裏的女人,現在也完全喜歡不來,想把她調教成我喜歡的類型,走在我後麵三步距離的順從女人……現在正是向堀井複仇的絕好時機……但是,”


    這句話是對露梅說的呢,還是對自己說的呢,步心裏也不是很清楚。


    天亮了,天空卻還是一片灰蒙蒙的。恐怕今天還是會下雨吧。在這片無風的寧靜空間裏,回蕩著步無自信的聲音。


    “但是……卻並不十分愉快。”


    因為意外不小心和芹乃接吻的事,也一點都不愉快。


    笑不出來。


    感覺心口好痛。


    繃帶下的無名指,也陣陣發疼。


    步再次陷入了沉默。而露梅就這樣,用那雙透明的海色眼睛,靜靜地看著他。


    ◇


    和露梅兩個人坐在草坪上,分著吃掉了早飯的飯團,上學的時候,步發現自己的鞋櫃裏被塞了詛咒信。


    “呃。”


    不是一封,而是好幾封。


    黑邊的明信片和信封,散落一地。


    看來昨天步和芹乃接吻的事情已經傳開了,到處都可以聽到竊竊私語的聲音:


    “二年級的堀井芹乃,好像和司的哥哥接吻了。”


    (混蛋,我要找到所有寄詛咒信的人,朝每個人的鞋櫃裏塞詛咒人偶)


    步咬牙切齒地穿過走廊,進入教室。


    步首先就看向了芹乃的座位。


    芹乃挺著腰,咬緊嘴唇,表情僵硬地坐在那裏……看到這,步嚇了一跳。


    日和十分擔心地坐在旁邊。


    芹乃也一定是知道了,自己和步的傳言吧。所以才會這樣戒備。


    日和看到了步,張開了口,


    “啊。”


    同學之間遊走著緊張的氣氛。


    但是,芹乃卻絕對不會看向這裏。


    沐浴在緊張的空氣中,步也走向了自己的座位。


    “步步,昨天去看小堀井的攝影了嗎?”


    遙菜畏縮地詢問。


    “去了……”


    盡量做出了冷淡的回答。


    “這、這樣啊。”


    “那個……”


    若有所以的眼神,遙菜好像要說些什麽似的,


    “不,沒事。”


    最後卻還是低下了頭。


    步當然明白遙菜想要問些什麽,卻也隻能痛苦地保持著沉默。


    從那之後,芹乃還是沒有看步一眼。


    步因為在意芹乃的事情,像是昨天的芹乃似的,時不時看向芹乃的位置,但芹乃上課的時候就表情僵硬地用手撐著臉,一下課就會馬上走出教室,日和也隻好慌慌張張地追在她後麵。


    (我到底想對芹乃說些什麽,竟然會這麽焦慮。是想為接吻的事情道歉嗎)


    芹乃的哭臉不斷在腦海中重現,就在步鬱悶的時候,不知不覺到了午休時間。


    芹乃和日和早早地就出了教室,步也為了去小賣部買麵包而走向走廊。


    然後,


    “哥。”


    步在這個世界上最不想見到的人,心懷顧慮地朝步打了招呼。


    “我聽說了芹前輩和哥的事情,那是真的嗎?”


    步停也沒停,繼續快步走著。


    司慌忙跟了上來。


    “抱歉,突然叫住你。但是,芹乃前輩很照顧我。所以你們要是困擾的話,我希望能幫上什麽忙——”


    步走進了生物室,司也緊接著跟了上來。


    步關上了門,沒好氣地說:


    “不是說了別在走廊跟我說話嗎?你這人本來就很顯眼了。”


    比步的視線還要高的司露出了失落的神情。


    “對不起……但是,芹乃前輩被說了很多過分的話。為了錢的話,可以和任何人接吻。工作也是那個……通過和資助人潛規則拿到的。”


    司認真地朝步靠了過來。


    “芹前輩雖然看起來有些輕薄,但實際上完全不是這樣,不如說防備相當牢固。教了我很多拒絕女生的方法以及圓滑地結束聯誼的方法。在我因為喜歡我的女生不願意放棄而困擾的時候,也會裝作是我的女朋友,自己演黑臉讓對方放棄。還教育我隻是溫柔是會傷害到女生的,有時候必須要強硬一些才行。”


    這家夥是來炫耀自己多受歡迎的嗎?


    不,大概真地是在擔心芹乃的事情吧。


    “要是不想讓堀井被人說壞話的話,你就不要插手。”


    “哎?”


    看著瞪大眼睛的純真弟弟,步沒好氣地說:


    “你越是那樣生氣地庇護她,女生們就會更加嫉妒她,在背後說她壞話。”


    步的話似乎讓司感到有些心痛,臉一下子就僵住了,說不出話來。


    露出十分嚴肅的表情低下了頭,咬緊嘴唇,大概是有什麽印象吧。不過,這和步無關。


    把司丟到身後,步說道:


    “堀井的事情我會想辦法的。”


    就這樣一個人走出了生物室。


    ◇


    (啊——我為什麽要對司說那種話啊)


    一走上走廊,步就感覺有些頭疼了。


    (想辦法,有什麽辦法啊。我能做到的,也就隻有給每個說芹乃壞話的人,都送一個詛咒人偶,把她們的精神逼上絕境——做完這些要回多長時間啊)


    恐怕人偶還沒做完,謠言就已經結束了吧。


    是的,或許什麽都不做就這樣超然事外,才是最後的解決途徑……


    芹乃也是,至今為止恐怕被女生說過不少壞話了吧,應該也有著足夠反擊的力量。


    又想起了完全不看向司,僵著臉的芹乃,步感到有些心痛。


    這時。


    “喂,堀井好像被網球部的女生帶到視聽教室了。那些人因為堀井和司的關係好,超討厭堀井的。”


    (什麽!)


    在走廊裏聽到男生們的對話,步趕緊跑向視聽教室。


    (說起來,我為什麽要為了堀井而這麽拚命啊!什麽都不做不才是最好的選擇嗎)


    然而,卻像是少女漫畫裏恰好出現的男主人公一樣,為了女主人公的危機而來回奔走。


    這種角色完全不適合自己啊。


    但是,步還是沒有停下腳步。


    回想起了芹乃的淚水。


    總覺得芹乃似乎在向自己求助。


    (——雖然堀井強硬自大還喜歡說人壞話,是個隱形中二病——但即便這樣,堀井她也是個普通的女孩子啊!)


    長長的劉海變得亂七八糟的,心髒好像快要裂了,步拚命跑上樓梯,穿過走廊,奔向視聽教室。


    氣喘籲籲地推開門,步大喊:


    “住手!你們要是敢對堀井出手的話,我就詛咒你們所有人!”


    視聽教室裏麵開著燈,十分明亮。


    步首先看到的,便是雙手抱胸,一臉自大神情,趾高氣昂的芹乃。


    (哎?)


    一瞬,步懷疑自己是不是通過任意門到了和目的地不同的地方。


    芹乃便是如此地強勢和坦然。


    芹乃旁邊,日和則是,


    “對不起,對不起。”


    不斷地低頭道歉,前麵,幾個女生癱坐在地上,像是彼此安慰似的,抽抽搭搭地哭著。


    (到底發生了什麽啊!為什麽被帶過來的是芹乃,確實網球部的女生們在哭啊)


    芹乃視線對上了啞口無言的步。


    芹乃的臉一下子就紅了起來。


    “討厭——為什麽,永野會——”


    稍稍退後了幾步,似乎有些狼狽。


    步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我才想問呢。我聽說你被網球部的女生們帶走了。”


    “永野君是來幫小芹的啊。”


    日和開朗地說道。


    “什——”


    芹乃又瞪大了眼睛。


    然後,轉移視線,雙手環抱著看向旁邊,


    “才、才不需要幫忙呢。這也家夥主動過來找茬,我就告訴她們有這份閑工夫的話,就好好做一下美容,磨一磨指甲,做上一千次轉體把腰瘦下來醜八怪們。等變得比我更加漂亮苗條的時候再重新來過吧,醜八怪們。就算來了一群醜八怪,也隻是辣眼睛罷了,你們這群醜八怪——”


    網球部的女生們說著“好過分”,又哭了起來。


    日和依然不停低頭道歉。


    步甚至開始感到有些茫然。


    (對女生當麵罵醜八怪,不是最不能說的話嗎?就算是我,即便在心裏這麽想,也不會說出口的)


    堀井竟然就這樣光明正大地說出口了。


    而且,被隻有外表完美的芹乃這麽說了,連“你才是醜八怪呢”這種反駁都說不出口了。


    在對方退縮的時候,繼續進行“醜八怪”的二三四五連發,將對方打得體無完膚。


    (堀井芹乃——恐怖的女人)


    麵對這樣的芹乃,步竟然想要抓住她的弱點進行調教,或許有些過於無謀了。


    芹乃和步的謠言在校內傳開,步本來擔心芹乃會不會因此而感到難受,但即使被人從後麵指指點點,芹乃還是


    依然沒有絲毫退縮的樣子。


    芹乃扮演的撒沙婆婆,那絕不屈服的堅韌姿態,不知覺和眼前插手抱胸的芹乃重合到了一起,步感到一陣顫栗。


    (我這不是完全沒有趕來的必要嗎?我還一下子推開門,在這裏大喊大叫,真是丟死人了)


    步為自己的所作所為羞紅了臉,另一邊,芹乃的臉也紅了起來。


    “所、所以說——我完全不需要永野來保護我——我一點都不想看到永野的臉——但、但是——為什麽要來啊?”


    芹乃的眼中滲出了淚水。


    步吸了一口氣。


    芹乃也慌忙用手擦起了眼淚,


    “不會吧,為什麽?”


    像昨天和步接吻的時候似的,幾滴透明的水珠從芹乃的眼中滑落。


    芹乃拍了拍自己的臉,想要擦掉臉上的淚水,但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出來。


    “討厭!”


    小聲念叨著,把步推開,從視聽教室中跑了出去。


    “堀井!”


    步不由自主地邁出了腳步。


    “請用。”


    這時從步的斜後方傳來了淡淡地聲音,朝步遞過來一條蕾絲邊的白色手帕。


    “後麵應該會用到。”


    露梅那雙純淨的藍色眼睛,筆直地看著步。


    你是什麽時候來的啊!還有,為什麽另一隻手裏還拿著鐵鎬!


    “這個看來是不需要了。”


    看來,露梅在聽說芹乃被網球部的女生們帶走之後,就拿著武器(?)趕了過來。


    (喂,你到底是從哪裏借到的啊!)


    現在不是吐槽的時候,步接過露梅的手絹,就追在芹乃的後麵跑了出去。


    日和在門口擔心地說:


    “小芹就拜托你了哦,永野君。小芹興奮的時候雖然會說出很過分的話,但那都不是真心的。因為小芹她——”


    那些話也都被步拋到了腦後,終於在樓梯的平台找到了蹲坐在角落裏的芹乃。


    芹乃肩膀顫抖著低著頭,雙手不住地抹著眼淚。


    完全看不出和剛才那個趾高氣揚、威風凜凜的女生是一個人。步在心痛的同時,也感到有些心動。


    (為什麽一下子變得這麽柔弱啊?這樣完全不像堀井啊。堀井就得吊起眼睛,昂起下巴,用“你這家夥好惡心”的眼神看我才行,不然的話)


    芹乃變成這樣一副樣子,步就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甜美而悲切——變得想要守護眼前的這個她,這份不可思議的感覺讓步感到有些混亂。


    每朝芹乃走近一步,步都感到越來越緊張,心跳也不斷加快。


    “堀井……”


    簡直像是在擔心芹乃似的,步小聲叫道。


    芹乃的肩膀猛地顫了一下,用眼淚汪汪的眼睛看向步。


    雖然吊起眼睛,朝步瞪了過來,但芹乃一副梨花帶雨的子,嘴唇還柔弱地顫抖著,反而讓步感到一陣心動。


    “這個,是露梅讓我拿過來的。不是我的,安心用吧。”


    芹乃接過了手絹,貼到了自己的臉上。


    “為、為什麽……要來啊?我不是說了不需要永野的幫忙嗎……被女生嫉妒我早就習慣了……吵架也從來都沒輸過……運動神經也很好,就算是打架……也沒有輸過……”


    潔白的手絹,沾滿了淚水。芹乃依然哭個不停,努力吊起來的眉毛,也漸漸垂了下來。


    “我可是很強的……”


    簡直像是個小孩子一樣的告白。


    “但是,為什麽,我會……哭呢?嗚……昨天也是……那種程度,根本算不了什麽,接吻什麽的——我早就和比永野帥一百倍的男生做過不下一百次了。”


    她在說謊這件事,隻要看到她那張柔弱的哭臉,步也馬上就明白了。


    那肯定是芹乃的初吻吧。


    “對不起。”


    心痛不已、不知所措的步的口中,不知不覺間說出了謝罪的話語。


    初吻對於女生而言,一定是十分珍貴的東西吧。


    對方是矮小陰暗的長劉海——而且還是中二病的步,對於隱性中二病的芹乃來說,在各種意義上都很痛苦吧。會忍不住哭出來也是沒有辦法。


    攝影的時候,看到芹乃厭惡的樣子,明明還感到一種陰暗的喜悅,現在卻充滿了罪惡感,不想再看到芹乃哭泣的樣子。


    “為什麽要道歉啊……區區永野……”


    “卑微如我向您道歉真是對不起。但是,堀井之所以會哭,都是我的錯。”


    “對啊……明明說過不要再進入我的視線了,剛才也是一下子推開門闖進去。”


    芹乃柔弱地啜泣著。


    “說什麽要是對我出手就詛咒她們……在那裏裝帥——詛咒什麽的,也太小家子氣了吧。要威脅的話,就沒有什麽更氣派的話嗎……要是永野沒進來的話,我就能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把氣出個夠。就是因為永野來了……一下子泄了氣……像這樣哭出來……我的焦慮和苦悶,全都要怪永野哦。”


    晶瑩剔透的淚水。稍縱即逝的聲音。


    步也越發心疼了起來。


    “我知道了。堀井會哭泣、會生氣、會感到苦悶,都是我的錯,之後不會進入堀井半徑三十米以內,也不會再進入堀井的視線。”


    “哎?”


    芹乃疑惑地睜大了淚汪汪的眼睛。


    之前不斷和自己作對的步竟然這麽輕易地退縮,想必讓她感到十分驚訝吧。


    步也對自己的言行感到有些吃驚。


    自己是這種軟弱的混蛋好老人嗎?


    但是,步真地不願意再看到芹乃哭泣的樣子了。


    繃帶下的左手無名指,一下子熱了起來。如果不能從芹乃這裏拿到第二命題的話,拯救未來也會變成夢幻泡影。


    但是,步已經沒法再抓住芹乃的弱點把她調教成自己順從的戀人了。


    這麽討厭步的芹乃,之後恐怕也不會喜歡上步吧。


    (露梅會說些什麽呢)


    但是,沒有辦法。


    為了防止未來毀滅,隻能去思考別的辦法了。


    雖然不知道有沒有這種方法。


    “堀井是原中二病這件事,我永遠都不會告訴別人的。所以堀井以後就算是上頭,也不要再說華納蒂斯、阿米特這種話比較好哦。這麽拗口的話,一般人是不會說的。”


    “!”


    芹乃呆了一下。


    然後,臉變得通紅。


    “手絹直接還給露梅就好。”


    步轉過身去,正要離開的時候。


    “你是笨蛋嗎!”


    身後,傳來了從心底發出的傻眼聲音。


    (哎?)


    本來想要來一個華麗落幕,卻似乎哪裏有些奇怪,步轉過身去,就看見起身的芹乃單手握緊手絹,用力吊起眉毛,一邊顫抖著一邊瞪著步。


    “誰是中二病啊!我完全沒有這方麵的記憶。”


    “哎,不、不是嗎……”


    “廢話!”


    並非演技,芹乃好像真地在憤慨似的,步陷入了混亂。


    “那,你為什麽會對那方麵的用語那麽熟悉?而且——”


    頓了頓,步認真地詢問:


    “把我看做眼中釘肉中刺,屢屢向我挑釁又是為何?在第一次見麵的時候,為什麽要拿樹枝丟我?”


    芹乃嚇了一跳。


    接著垂下眉毛,表情逐漸柔弱起來,陷入了沉默。


    “……”


    “告訴我啊,堀井。”


    “……”


    芹乃有些


    僵硬地埋下了頭。


    “我之所以朝永野丟樹枝,還對你說很過分的話……”


    步與芹乃之間的空氣漸漸緊張了起來,步吞了一下口水。


    “是……”


    (是因為什麽啊,堀井)


    芹乃的臉紅了起來。步的心跳也急速加快。


    縮起肩膀,芹乃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道:


    “是因為我爺爺……”


    “?”


    芹乃又閉上了口。


    滿臉通紅地盯著自己的腳尖,扭捏了一陣,然後大喊:


    “唔,果然還是不行。對不起!”


    “要是跟過來,就殺了你。”


    就這樣跑下了樓梯。


    “堀井,等等!”


    步想要叫住她,但這裏早已沒有了芹乃的身影,隻有漸漸遠去的腳步聲還清晰可聞。


    步一臉恍惚地返回教室的時候,露梅和日和正在走廊裏等待著步。


    “永野君,小芹怎麽樣?”


    “你們沒有在一起嗎?”


    日和的擔心溢於言表,而露梅則是一如往常的無表情而且平淡。


    步連忙朝日和詢問:


    “三田!你知道堀井的爺爺的事情嗎?”


    ◇


    那天,午休時間結束後,芹乃也沒有回到教室。


    日和詢問了老師之後,才知道芹乃以模特工作為由早退了。步知道,這不過是一個借口。


    是不想和步碰麵而選擇了逃走吧。


    除了步和芹乃的親吻事件,二人間又有了新的傳聞。


    為了彈劾芹乃而將其包圍的女生們,反而被芹乃擊退痛哭流涕,這時步出現在現場說著“詛咒你們哦”一邊詠唱著詭異的咒語,而這個詛咒不是施與那些女生,而是施加到芹乃身上的,然後 芹乃就哭著逃跑了,各式各類。


    結果,學生們似乎終於明白,還是不要對芹乃和步的事情說三道四為好。雖然還是會感覺到視線,但像之前那樣露骨說步和芹乃壞話的聲音已經不見了。


    授課結束後,步撐傘走在下個不停地冷雨中,走向了日和告訴他的那家店。


    是位於住宅區裏,和其他住家混雜而建的一家小店,現在似乎已經沒有再營業的樣子。偷偷看向裏麵,下半身是蛇的男人、背上長著羽毛的女性這樣的雕像,比比皆是。


    推了下門,叮……響起了清脆的鍾聲。


    一個手持錘子和鑿子、大膽地削著眼前石頭的瘦削老人,停下了手中的活,看向了步。


    雖然頭發已經白了,人也很瘦,但個頭很高,身體也有一種久經鍛煉的緊繃感,散發出一種精悍的氛圍。不過卻沒有流露出危險的氣味,老人的眼神深沉而又清澈。


    不知為何,步想起了蘇格拉底。哲學家蘇格拉底的父親,正是一個雕塑家。


    “那個……我聽說這裏曾是一家咖啡廳……”


    步小聲說道。老人的聲音清晰而又沉著。


    “是啊。店主在三年前便已經去世了。承蒙家人好意,現在這裏是作為我的工作室。請問您找淳介先生有什麽事嗎?”


    淳介,大概便是芹乃爺爺的名字了吧。


    “我是他孫女的同學……想要知道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孫女,是說小芹乃吧。看來是發生了什麽事吧。可以說給我聽聽嗎?”


    老人名叫小野寺,是芹乃祖父很久以來的友人,公司退休之後,現在憑興趣做著石雕的工作。


    滲透著豐富的經驗與知識,沉穩的語調。步小聲說出了自己來這裏的理由。


    芹乃每次見到步都會找他吵架。所以步一直覺得,芹乃一定是討厭步這類喜歡超自然的陰暗人類。


    但是,步發現,芹乃對步采取這種態度,或許另有原因也說不定。


    而這大概與芹乃的爺爺有關,所以自己才來到了這裏。


    小野寺靜靜地聽完了步的話,露出了有些寂寞的眼神,慢慢說道:


    “我沒法告訴你小芹乃的內心想法。女高中生的心情,不是我這種老人能夠理解的。所以,我就來說一下關於我朋友的故事吧。”


    霧雨蒙蒙,濡濕了沾有白色粉末的窗戶。


    屋內,充滿了難以言狀的寂寞空氣。白色的石像群中,小野寺沉穩的聲音靜靜流淌。


    “淳介先生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自稱是守護世界的魔法使。說自己在山中和吸血鬼戰鬥,能夠飛上天去,剛才泡的紅茶裏麵施有魔法,總是說些異想天開的話,但是看淳介先生說得那麽認真,便會不知不覺被他吸引,想要聽他繼續說下去了。淳介先生還活著的時候,店裏便有很有來聽淳介先生故事後續的客人。無論是講述的淳介先生,還是傾聽的客人們,大家看上去都十分幸福的樣子……”


    常客之中也有孩子,芹乃的爺爺會免費請他們喝茶吃蛋糕,很有臨場感地給他們講守護世界的魔法使的故事。


    其中便有孫女芹乃,由於爺爺很受孩子們喜愛,所以也會經常吃醋,鼓起臉跑到店裏麵。


    這時淳介先生就會泡一杯木莓味的紅茶,拿著去找芹乃。而芹乃也會害羞而又喜悅地,和爺爺一起回到店裏。


    (原來中二病的並不是堀井,而是堀井的爺爺啊……)


    而且,還是個中二病末期。


    “堀井的爺爺,有玩過電腦遊戲嗎?《諸神黃昏的彼方》之類的。”


    “是啊,那真是一個好遊戲啊。被淳介先生推薦後,我也相當沉迷其中。”


    華納蒂斯、托爾的雷霆、阿米特、塔爾塔羅斯這些詞,肯定都是從爺爺這裏聽來的吧。


    “她爺爺……是因為生病去世的嗎?”


    雖然有些猶豫,但步還是好好地問了出來,小野寺皺起了眉頭。


    “患上了……肺炎。那一夜,說著必須要去實施守護地球的魔法,一個人從家裏跑了出來。正好是現在這個時節吧……天還下著雨……家人報警後,大家都很努力地在找,雖然人很快就找到了,但是……”


    淳介穿著睡衣,倒在了山腳下。


    發現的時候,便已經沒有了呼吸。


    小野寺悲傷地埋下了頭。


    步的心也揪緊了。


    ——我必須要去實施守護地球的魔法。


    芹乃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聽著祖父留下的最後遺言呢?


    知道祖父去世之時——知道自己再也聽不見祖父異想天開故事的時候……


    (那時的芹乃,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呢——)


    然後,在升入高中後,看到在校園的後庭扮演魔法使的步的時候,她又在想些什麽呢——


    (堀井……之所以那樣敵視我……)


    一邊朝步丟樹枝,一邊驅趕步對的時候,芹乃皺緊了眉頭,滿臉通紅。


    步曾以為那時憤怒的表情。當然,芹乃當時的確是心懷憤怒吧。但是並不僅僅如此,她一定是——


    “接下來,你就直接和小芹乃聊聊吧。我先走了。”


    小野寺突然說了這樣的話,


    “哎?”


    叮……門上的鍾響起了清脆的聲音。


    雨聲,一下子清楚了起來,門口,芹乃正一臉驚愕地站在那裏。


    小野寺肯定是從窗戶看見芹乃回來了吧。他打了把傘,臨走前對慌慌張張的芹乃小聲說道:


    “他和淳介先生有些像呐。”


    芹乃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


    之後芹乃與步對視了一陣。


    芹乃滿臉通紅地瞪著步。然後,像是在為自己找借口似的,開口說道:


    “才、才不像呐……爺爺比永野開朗許多


    ,深受大家喜歡……況且,中二病算什麽……爺爺才不是邪氣眼那種東西呢……那個,做的事或許是一樣的……至、至少,也該說成是奇幻愛好者……”


    就這樣敞著門,芹乃的話,以及雨聲,也變得更加清晰起來。


    “嗯。你爺爺才不是我這樣的邪氣眼討厭鬼。小野寺先生也說了,店裏有很多喜歡堀井爺爺故事的客人。”


    步說完,芹乃顯得越發慌張了起來,有些膽怯地低下了頭。


    “爺爺的事情,你都聽小野寺爺爺說啦……”


    “因為我問堀井為什麽生我氣的時候,你說了‘爺爺’,所以就有些在意……然後,堀井又沒有回教室……就去找三田問了堀井爺爺的事情,她就告訴我了這家店……然後……”


    “……”


    芹乃低著頭,一言不發。


    對於步來店裏這件事,看上去並非是感到生氣,而是像感到動搖和困惑。


    終於,傳來了細若蚊蚋的聲音:


    “是、是的。你倆完全不像。隻、隻是……爺爺他的劉海也很長……說什麽是為了防止魔法發動,實際上隻不過是懶罷了……還說自己是守護世界的魔法使……明明感冒發燒了,還一個人跑進山裏……就這樣死掉了……”


    芹乃說不出話來,腳邊,落下了透明的水珠。


    “很傻吧……果然……爺爺也是個重度中二病。所以,我討厭中二病。一看見永野,就不由想起爺爺……初次相遇的時候也是……然後就打了永野……”


    對不起——


    微不可聞的聲音,芹乃的頭埋得更低了。


    在芹乃看來,自己的爺爺肯定是因為犯中二病才去世的吧。所以才對躲在自己的世界裏扮演魔法使,在教室裏不和任何人說話默默讀著《月刊魔界通信》的步感到火大吧。


    (我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傷害了堀井呐……)


    當然對麵單方麵過來找茬實在有些忍無可忍,也確實感到怒不可遏,覺得決不能輸給她。


    但是。


    現在,在步眼前垂著頭的芹乃看上去是那樣柔弱——


    不絕的雨聲,裹住了二人,仿佛已是身在異界。


    勝負什麽的,已經無關緊要了。


    步的心中,伴隨著哀傷,一股溫柔地情緒漸漸湧了上來。


    發現這點,雖然有些困惑,但步還是靜靜地開口:


    “我不認為堀井的爺爺是個傻瓜。”


    芹乃抬起了頭。


    眼中浮現出疑惑的神色。


    “對於堀井來說,爺爺是很重要的人對吧。我不會去否定別人重要的人。”


    看著步的眼睛,漸漸濕潤了。


    “一直站在那裏後背都要淋濕了,快進來吧。”


    “什、什麽啊……這又不是你家……這裏可是我和爺爺的咖啡廳啊。”


    小聲抱怨著,芹乃走了進來。


    關門時,又傳來叮……清涼的鍾聲。


    雨聲遠去了。


    屋內十分安靜,芹乃躲開視線,有些扭捏。


    步也不知該如何開口,氣勢也弱了下來。


    看著芹乃小巧的嘴唇,不由回想起那天二人接吻的事情,步的心跳一下快了起來。


    “那個……學校裏……流言也漸漸平息下來了,明天還是好好去上學吧。我也盡量不走進堀井的視線的。”


    然後芹乃一下子生氣了起來:


    “才不是沒有關係吧!”


    “哎?”


    依然沒有看向步,芹乃繼續生氣地說著:


    “說我是……可以和任何人接吻的淫婦。”


    “那個……”


    確實對於女生來說有些太難聽了。但是,你不是說早就被人罵習慣了,根本不放在心上嗎。


    之所以會被這麽說,始作俑者完全是步,所以被這麽說了,步也實在是無言以對。


    “那明明是我的初吻啊。”


    你可是說了自己接吻的次數成百上千哦!


    “我明明決定了初吻要獻給自己的第一個男朋友的!”


    以為是要找自己索賠,步不由警戒了起來。


    這時,芹乃抬起了頭。


    滿臉通紅。


    眉毛也柔順地垂下,眼睛濕潤著。


    (什麽啊……這幅表情?和平時的堀井一點都不……)


    步不禁有些慌了起來。芹乃紅著臉,說道:


    “所以說,你要好好負起責任……做我的男朋友才行哦!”


    為什麽突然變成這樣了!


    聽到芹乃的話,步愈發動搖起來。


    這是在作弄我嗎!是在開玩笑吧!男朋友這個詞,並非那個意思,而是有著什麽步不知道的意思對吧!畢竟,對方可是一直以來都和步作對的那個易怒的芹乃啊——芹乃讓步做自己的男朋友這種事——就算地球毀滅也絕對沒有可能吧——


    然而——


    一直以來都自信滿滿的芹乃,這樣柔弱地看著步,等待著他的回複,步的臉也熱了起來。


    然後,


    “嗯、嗯……”


    答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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