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枷風夷生了一?副弱不禁風的身子骨, 卻有一?張開始說?話就停不下來的嘴,仿佛是渾身力氣都?貢獻給了他那三寸不爛之?舌似的,堂堂國師嘴碎得仿佛是個神棍。


    此時他果然隻是消停了片刻, 拐過了一?條街巷,就又開始滔滔不絕起來:“幾個月前?你托我去查他的家底,查了一?段時間又突然沒了消息。這?次他回朝我一?看,嗬,他身上的鬼氣重得跟什麽似的, 還有和你結的咒。我納悶了很久, 剛剛看他抓住你的反應才恍然大悟,那全然就是四個大字——為情所困啊。”


    賀思慕抬眼看著街上的行?人紛紛, 要不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她立刻就想讓禾枷風夷從她的眼前?消失。


    回國師府的路怎麽這?麽長?


    “當?然,這?同我自然是沒有什麽幹係。我見你剛剛不動聲色的樣子,應該是拒絕了他, 那這?同你也沒什麽幹係了。我看他同樓上那姑娘是金童玉女十分般配,相談甚歡大概是兩情相悅,想來他很快就會?忘記你這?個四百多歲的老女人……閱曆豐富的女人,投入佳人懷抱。”


    禾枷風夷話音未落,他手裏的手杖便憑空消失不見,他踉蹌一?下,然後就被那手杖抵住了脖子。


    賀思慕握著手杖指著他,笑道:“你再說?一?遍?”


    禾枷風夷乖巧道:“老祖宗, 您總要聽聽實話的呀。”


    “你說?的哪裏是實話?”


    “哪裏不是實話?你沒四百多歲嗎?”


    “他們分明剛剛相識生疏客套,你故意?喊我過來又添油加醋搬弄是非,誰把?你教成?個長舌婦?”


    禾枷風夷恍然大悟道:“哎呀,他們並非兩情相悅, 原來這?才是事情的重點!”


    “……”


    禾枷風夷打了個響指,那手杖便又回到了他手中,他扶著手杖感歎道:“老祖宗,怎麽能搶病人的東西呢?”


    賀思慕想,沒準禾枷風夷前?幾輩子被她吃過魂火,這?輩子來跟她討債來了。


    她皮笑肉不笑道:“倒是很會?耍嘴,看來交代你的事情都?辦好了?你再捉不到鬾鬼殿主,我便召集鬼兵來去皇宮把?他搜出來。”


    禾枷風夷立刻端正?了神色,把?傘往她那邊偏了偏,道:“使不得使不得。你我私交歸私交,畢竟我是吃皇糧的國師,食人俸祿□□,要是放一?眾惡鬼進南都?,那我這?國師豈不是玩忽職守?你放心,他在哪裏我已經知曉了。”


    “既然已經知曉,還等什麽?”


    “老祖宗啊,這?裏可是南都?,是大梁的心髒,世?間凡人關係最為錯綜複雜之?地。牽一?發而動全身,可不像你在邊城或者鬼域,哪裏能隨便行?事?老祖宗不是我說?你,我時常覺得你這?鬼王當?得太簡單直白了些,都?不搞點權術手段製衡之?道,虧得你法力高強,居然這?三百年也就這?麽過來了。”


    賀思慕步子頓了頓,輕笑一?聲,轉過頭來道:“不然你來當??”


    見她腰間的鬼王燈發出藍光,禾枷風夷笑道:“願為您效犬馬之?勞,隻可惜我為人太過豁達成?不了惡鬼,隻好在活著的時候多做點事。你放心,我一?定要找個黃道吉日把?這?事兒辦妥了。”


    幾年不見禾枷風夷的毛病真?是見長,連捉鬼都?要挑黃道吉日了。


    看見賀思慕不耐的神態,禾枷風夷立刻露出柔弱的表情,他蹙著那雙淡眉說?道:“像鬾鬼殿主這?樣厲害的惡鬼,我手下那些混吃混喝的法師自然對付不了,還需我親自去捉。可老祖宗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身體,自然是要挑個鬼氣最弱,靈氣最盛的好日子下手。不然折損了我的本就不多的壽數,傷了我的身體可怎麽辦?”


    賀思慕見禾枷風夷蒼白著臉色眉飛色舞地說?出這?段話,心想做神棍都?委屈了他,他怎麽不去說?書?說?不定能成?為大梁第一?說?書人。


    眼看終於到了國師府邸,他們邁步進入屋簷下,紫姬終於說?了今天第一?句話:“傘。”


    禾枷風夷便回身把?收好的傘遞給她,文?靜沉默的美人便拿著傘一?起放在了門廊,排得整整齊齊。


    舉目望去國師府一?切東西都?整齊得不得了,沒有半點雜亂的地方,桌椅擺設都?擺放得規規矩矩,這?些東西一?旦被挪動哪怕一?寸,都?會?在不久後被紫姬發現?並複原。就算碎了個盤子,紫姬都?有辦法找到一?模一?樣的補上。而且以?賀思慕近來的觀察看,紫姬力氣也不小。


    這?主仆二人一?個說?話停不下來,一?個幾乎不說?話;一?個不修邊幅,一?個整整齊齊;一?個弱不禁風,一?個身強體壯。


    賀思慕想,禾枷風夷不知哪裏找的婢女,和他真?是絕配。


    禾枷風夷那句笑話果然沒有應驗,淋過雨之?後的段胥依舊生龍活虎,休息幾日便換了套墨藍色的新?衣挑了許多禮物,神采奕奕地登門去拜訪王素藝,給她賠不是去了。


    王素藝見他備了厚禮十分驚詫,說?著不必如此客氣,母親已跟她說?過當?日段胥是去追賊寇了,自然是國事更要緊的。


    段胥卻搖搖頭,他說?:“那天我並不是追賊寇,我是看見了我愛慕的姑娘。”


    王素藝聞言愣住,她想著段胥已經心有所屬,那備這?些厚禮來是要回絕他們王家的麽?這?種事情按理說?應該是他父親出麵而不是他才對。


    隻聽得段胥接著說?道:“王姑娘知道令尊和家父之?間的商量罷?在這?都?城之?中,論起婚娶之?事總共就這?些人家,其實並沒有太多選擇。”


    段胥話說?得直白,王素藝便也點點頭。


    段胥笑道:“那王姑娘,與我成?婚如何?”


    王素藝疑惑而不可置信地看著段胥。


    初夏明亮的陽光下少年笑容和煦神情誠懇,卻好像一?麵不透光的牆,看不分明。


    “我們聊聊罷。”他這?樣說?道。


    之?前?王素藝對段胥的認知不過是鼎鼎有名的段家三公子,玉樹臨風,文?采出眾又長於騎射。按她那不成?器的兄長所說?,段胥脾氣頂好又開朗,他就沒見過這?麽愛笑的人。不過相處一?日是這?種感覺,相處一?年也是這?種感覺,有些乏味。


    或許她兄長並沒有意?識到,這?並非乏味,而是他始終沒有能了解段胥,而她也不能。


    段家與王家定親的事情很快傳了出來,成?為了南都?近來官宦人家的談資,段小將軍本是南都?閨中最令人傾心的郎君,引得無數女子扼腕歎息。王素藝也是南都?頗有名氣的美人,在旁人眼裏看來,論身世?才貌等等,這?二人就沒有不相配的地方。


    當?然這?話也傳進了國師府邸之?中,禾枷風夷由他的那些小弟子們捏肩捶腿,還捧著碗紅棗銀耳羹怡然自得地吃著,好一?番養生閑適的情景。他一?邊吃一?邊道:“老祖宗,你看我那天說?什麽來著,人家真?就兩情相悅了吧?”


    賀思慕站在書桌邊扶著袖子畫畫,筆下勾勒出一?副薔薇芭蕉圖,她讓紫姬提前?給她調好了牙緋與青綠,她自己看不出來就憑著感覺在畫布上塗抹。禾枷風夷話音落下時,她正?好收筆完成?了這?副畫作,並不搭理他。


    禾枷風夷見賀思慕又不理他,便揮手讓他的那些徒弟們推下,晃悠到賀思慕身邊,望著那幅畫讚歎道:“老祖宗,我時常覺得你比我更像個人。紫姬你來看看,這?薔薇芭蕉的顏色哪裏像是個視物易色之?鬼能畫得出的?”


    正?在磨墨的紫姬看了一?眼畫,說?道:“好看。”


    賀思慕放下筆,冷笑著說?道:“那多半是因為你尤其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而且不用心,連人都?做不好。”


    禾枷風夷知道她是在說?兒時她教他畫畫,他整日推脫來推脫去就是不肯練習,現?如今畫個符咒都?要被她嫌醜。


    禾枷風夷哈哈大笑起來,立刻岔開了話題:“不過說?實話,對我們可憐的段小將軍來說?,兩情相不相悅也不重要。他也隻能按著他家族和黨派的意?思去娶妻。”


    賀思慕看他一?眼,輕笑一?聲不予置評。禾枷風夷從她這?一?眼裏看出些不讚同的意?味,便問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態發問:“怎麽,老祖宗覺得不是這?樣?”


    “你不了解段胥。”


    “那若是了解他,該怎麽認為此事呢?”


    賀思慕揮手在那畫卷上扇著風,讓墨跡盡快幹透,淡淡說?道:“他最擅長假意?順從,可沒有人能夠讓他做他不願意?的事情。他不會?娶自己不喜歡的人,那姑娘終歸是有讓他動心的地方,或者有幫助他實現?願望的能力,他可不會?委屈自己。”


    禾枷風夷見她麵色平淡語氣如常,難得正?經地問道:“老祖宗,他要娶妻了,你要失去他了。你不會?難過嗎?”


    他知道賀思慕之?前?有過不少愛人,但他是一?個也沒趕得及見上,出生時那些人都?已經死了。


    以?他這?些年的經驗看來,他沒見過賀思慕對其他凡人有這?樣的耐心和了解。惡鬼了解凡人是很困難的,便如視物易色的人畫畫一?般。他的老祖宗是人世?的護林人,卻也沒有閑心去了解每一?棵樹、每一?片葉子。


    “他很讓我在意?。”賀思慕沉默了一?會?兒,便輕輕笑道:“或許會?有罷,不過難過也隻是很短暫的時間,比他轉瞬即逝的一?生還要短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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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禾枷風夷安靜了片刻,心說?老祖宗的感情著實是複雜,他歎息一?聲又回到他的椅子上躺著,抬起手露出細痩的胳膊。指間一?陣眼花繚亂的演算之?後,他說?道:“隻可惜我看最近段胥走背運,朝堂生變,這?個婚事且要一?波三折,我定的黃道吉日他是趕不上嘍。老祖宗,你真?的不打算搶個親嗎?”


    賀思慕親切道:“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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