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會,顧名思義是由學生所組成的組織,成員共有五人。


    大家平常都稱之為“學生會”,但聚集在學生會辦公室的這五名幹部所組成的組織,其正式名稱叫做“總務執行部”。


    “五個人……是嗎?”我又問會長一次。


    “五個人。”


    天王寺狐徹坐在學生會會長的辦公桌上答道。她以走光機率極高的姿勢蹺著裙下那雙美腿,害我不知該將視線往哪兒擺。


    “這所白樹台學園的會長選舉跟美國總統選舉一樣,是由會長跟副會長候選人聯袂參選。上任後,我們會任命書記和宣傳、會計,這五個成員統稱為執行部。不過,書記和宣傳現在從缺就是了|


    會長聳聳肩說道。


    “幹練的學姐們為了考試而退出學生會,沒有及早培養繼承人是我的疏忽,這點我正深刻地反省著。”


    “喔,那麽……”


    我指向方才會長係在我外套左臂上的臂章。


    “這個‘庶務’又是什麽職務?”


    “就是打雜的啦跑腿的啦奴隸啦小弟啦嘍囉啦戰鬥員啦之類名稱的文學性說法。”


    我就知道……還真的被我猜對了。


    會長身後的厚實黑檀木門正如她所言,共有五扇,上頭的門牌都沒有我的職務。


    “學生會幹部能夠視情況指定輔佐人選,所以即使你不是幹部,也是我們總務執行部光榮的一分子,你就光榮地為我而戰,光榮地為我而死吧!”


    “我才不要!呃,說真的,這是什麽樣的職務?為什麽要拉我進來?”我問。


    會長笑而不答,從桌上跳下來走向我。雙方快要碰到膝蓋,我往後一步步退去,大腿後側幾乎要撞上沙發,她則踩上我的腳背、捏住我的下巴,令我無法呼吸。


    “假如我說……是因為我看上你呢?”


    “咦?什、什!”


    “騙你的啦。”


    我覺得一時之間方寸大亂的自己好窩囊。會長抽回身子,但依然踩著我的腳。


    “我的原則是公私分明、公事公辦,畢竟我也是由公開選舉所選出來的,絕不會把自己看上的人強迫納為部下或是拿來打賭或是抓著小辮子加以威脅。”


    “才怪!”


    會長朗聲大笑,戳了戳我的胸口。


    “目前我手上沒有什麽工作能交付給你。”


    “沒有……嗎?可是,你剛才不是說我要輔佐會長——”


    “我沒說你輔佐的對象是我。”


    我偏了偏頭。這時,五扇黑檀木門的最左邊那一扇門開啟。


    “狐徹,第二預算案做好了,你來檢查一下——”


    聖橋桐香才剛走出房門,又倏地停下腳步。臂章圍巾遮住她半張臉,所以我看不出她的表情,隻知道她正惡狠狠地瞪著我和會長。


    “……呃,幹嘛躲回去?”


    我趕緊呼喚正欲回到會計室的桐香。


    “做什麽?”


    “呃,沒有啦,我隻是覺得都不說話好像很尷尬,你好歹也吐槽一下。”


    我從會長腳下抽回室內鞋,走近桐香。緊接著,後方傳來會長的聲音。


    “你認為我是為了什麽而拉你進執行部?”


    回頭一望,隻見她正筆直指著我。


    “——因為有三個人耍白癡,吐槽的人卻不夠!”


    “你滾去相聲社!”


    “嗯,我剛才也是騙你的。”


    “可是我看你的眼神很認真……”


    “其實我是希望你輔佐桐香,而不是輔佐我。”


    會長的指尖從我身上移開,指向會計室。我再度回頭望去,隻見桐香將半邊身子藏在黑檀木門後方,說道:“不需要,會計工作我一個人做就夠了。”


    “我不是指‘那方麵’,而是指‘另一方麵’。”


    桐香沉默半晌,接著在臂章圍巾的遮掩下模糊不清地說:


    “還是不需要。先不說這個,你快點把預算案看一看。”


    她將一個小東西扔到門前的地板上,然後遁回門後、關上房門。


    會長愉快地笑了,同時走向會計室前拾起那玩意兒,看來好像是usb隨身碟。


    第二預算案是什麽啊?算了,重要的是……


    “……所謂的‘另一方麵’是哪方麵?”


    看樣子我的職務好像是輔佐桐香做某些工作,但瞧她那種反應,我實在摸不著頭緒。


    會長用下巴指一下會計室的門扉。


    “那孩子的脖子上不是戴著一條臂章嗎?”


    “嗯……”真是種古怪透頂的時尚。


    “那其實是用兩條臂章係在一起做成的,否則她戴起來不會那麽鬆垮。”


    “這倒也是……”


    “唯有那個女孩,除了會計之外還身兼另一項職務,你的職責就是輔佐她完成那方麵的職務。”


    “喔∫你是指她兼任書記或宣傳嗎?”


    照她那個性看來,當宣傳應該不可能,大概是書記吧?


    然而,會長搖搖頭說:


    “都不是。她‘另一方麵’的工作跟你的‘庶務’一樣,都是特別的職務。那孩子是我們白樹台的榮耀之一。”


    “……什麽跟什麽啊?”


    “等到時機成熟,她自然會讓你知道。那是她難得能大顯身手的機會,我可不能輕易告訴你。”


    什麽鬼?大顯身手?是說我該怎麽辦?我連自己的工作內容都不知道,又該如何輔佐她?


    “請問會長,你也跟昨天那群人一樣嗎?”


    “嗯?”


    “因為我看起來好像多少能跟桐香對話,所以才找我當她的聊天對象?”


    “有點接近,但可惜不是。”會長笑了。“我很難用三言兩語解釋清楚,反正隻要你待在她身邊,總有一天會明白。”


    五分鍾後,副會長抵達學生會辦公室。當時我佇立在沙發旁朗讀列印出來的預算案,會長則躺在沙發上呼呼大睡。


    “日影學弟來了嗎?”


    一條人影開門直衝而來,令我不禁眯起雙眼。耀眼的淡金色秀發、琥珀色眼眸、香檳般驟然綻放的笑顏、令敝校製服脫胎換骨的黃金比例——


    “啊!你就是日影學弟吧?”她邊說邊朝我奔來,嚇得我趕緊後退幾步。


    “我可沒說你可以停下來不念喔。”酣睡中的會長突然開口。原來你沒有睡著啊?原來你有在聽嗎?不,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因為金發女突然撲過來抱住我。


    “喂,幹、幹嘛?”


    “啊,果然沒錯!日向學姐說的一點也沒錯,你和她有幾分神似。”


    我在她懷中一頭霧水地眨眼。日向——這是我姐姐的名字。她認識我姐姐?


    “美園跟你一樣都是插班生,國中時念的是別所附屬中學。”


    該國中的校名喚起我的回憶。學姐念的國中和我姐就讀的高中皆為同一所大學的附屬校,可以一路直升到大學。她和我姐是在那裏認識的嗎?既然是相關學校,想必彼此之間應該互有交流。


    不過,就算是這樣也不應該抱住我吧?我拚命掙脫她的雙臂,她卻改為握緊我的雙手凝視著我。


    “真想不到我所崇拜的日向學姐的弟弟竟然在白樹台!當我在插班生名單中看到你的名字時,真是開心得不得了!”


    “喔……”


    “啊,不好意思忘了自我介紹,我是竹內美園。哎,才剛見麵就如此失態,真是見笑了。”


    她低頭致歉,此時我才發現她的左臂上戴著一條深藍色臂章,上頭繡著“總務執行部 副代表”幾個金字。


    “


    你是副會長……嗎?”


    “是的。假如你在學生會裏遇到什麽問題,盡管找我商量!如你所見,狐徹是個不懂得體貼的人,桐香學妹則沒有體貼的餘力。”


    “我不是不懂得體貼,而是刻意不體貼。”會長的雙腳在沙發上踢呀踢的,一麵說道。“如果我對每個人都體貼,我的體貼不就變得廉價嗎?”


    我無視會長,對美園學姐一鞠躬。雖然她突然抱過來讓我嚇一跳,不過,看來她應該是個比會長和桐香正常許多的人,這下子我總算放下心。


    話說回來,這些人便是總務執行部的所有幹部嗎?人手會不會太少?全校學生有八千多人耶!另外,我根本不知道學生會幹部到底都做著什麽樣的工作。


    “其實我們也一直在尋找書記跟宣傳的人才,但遲遲找不到適當的人選。狐徹的標準太高啦。”美園學姐皺起晶亮的細眉說道。


    “問題應該出在我們三個人太過耀眼吧?”會長說,真虧她說得出這種話。“我不認為自己會輸掉選戰,但也不認為我們找得到新幹部,真是頭痛。”


    言下之意是,被強硬拉進來的我不算是幹部囉?話說回來,為什麽我非得當那個聖橋桐香的輔佐者不可?簡言之就是褓母吧?能交付給我的任務,說到底也隻有那種程度,所以我才不是幹部,而是“庶務”。


    “好。”會長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將我手上的預算案一把搶過去,遞給美園學姐出來調整一下第二預算案。”


    “你今年打算做出幾個預算案?”


    “大概五個吧。圖書委員和監察委員有可能看穿我的計劃,所以得多費一些功夫。”


    美園學姐在沙發上坐定,專心致誌地瀏覽預算案;會長則再度倒在沙發上,理所當然地枕上美園學姐的大腿。美園學姐也不以為意,隻是以左手梳理會長的黑發,並用右手熟練地翻閱資料。這兩個人是怎樣……


    無所適從的我,趁著會長站起來想去拿飲料時間道:


    “原來需要製作這麽多預算案呀?屆時是不是會藉著開會來選出最合適的預算案呢?可是委員會跟社團多得要命,選得出來嗎?”


    “怎麽可能!我們早已經選好要通過的預算案,那就是我可愛的桐香所做出的第一件預算案。”


    會長走向冰箱說道。


    “……咦?”


    “你有沒有找房屋中介幫你找過房子?”


    怎麽可能有!“我才高一耶。”


    “為了你的將來著想,你還是先記下來比較好。這是房屋仲介的老招數,他們一定會帶你去看兩棟房子。第一棟隻是障眼法,房屋條件惡劣得誇張,第二棟才是他們真正想賣出去的房子。客戶先看了第一棟再看第二棟,自然會覺得:‘比剛才那棟好多了!條件還不錯嘛!’這是一種誘導客戶蓋下印章的心理戰術。”


    “喔……”


    我好像明白她的意思。


    “也就是說,先讓他們看看低預算的案子,接著才亮出第一預算案,這樣他們就不會有怨言……是嗎?”


    “正是如此!這種事呀,每次都讓我有種抵擋不了的快感!”


    會長露出爬蟲類般的陰險笑容說道。


    美園學姐再次讓會長躺在自己大腿上,一邊向她商量:“男子排球社的關東大賽成員大部分都已退社,新社長還隻是個一年級生,何不再抓著他們的弱點威逼一下呢?”原來你也是這種人!


    *


    正如會長所言,在那之後,我依然無事可做。


    我無法承受全班同學投射過來的目光,也無法負荷旁邊空位所給予我的壓力,因此姑且還是會去學生會辦公室報到,但仍無事可做。桐香一直躲在會計室裏,跟會長聊天又很累,美園學姐則一手包辦巡訪各委員會的工作,因此我還是對預算內容毫不知情。


    “不可以啊,日影學弟,你怎麽能打掃、洗碗盤呢?”


    當我正在打雜時,美園學姐飛奔出來叱喝道。


    “做了家事,你就不能當一個好老公啦!”這是什麽話?


    “呃,可是我無事可做……”


    “日影學弟,你的重要任務就是保養我的眼睛。”


    看來,這個人實在是喜歡我姐(牧村日向)喜歡到無法自拔的地步,因此光是看著與姐姐長相略有神似的我便心滿意足。


    不過,美園學姐還算是把我當人看,哪像桐香,偶爾在學生會辦公室相遇時,總免不了對我說:“你怎麽每天都在這裏?”


    我不悅地指指自己的臂章。


    “在下是被迫當上庶務的牧村日影,請您多多指教!”


    我試著語帶諷刺地說道。


    “不想來就別來呀。”


    嗚!你別說得這麽直接嘛。


    “會長說我是你的輔佐者……你的另一個職務是什麽?”


    “不需要。”


    根本無法溝通!我覺得好灰心,但仍然鍥而不舍地繼續說道:


    “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盡管說喔,反正我很閑。”


    桐香垂下眼,微微拉著脖子上的臂章歎一口氣,指向會計室的門扉。


    “芝麻開門。”


    “你好歹正常地跟我說‘開門’吧!”


    “伊夫塔夫·雅阿西姆西姆。”


    “阿拉伯語?”


    “我念錯了咒語?”


    “不對啦!不對,不是念得不對,但就是不對!”


    “那就好。”


    桐香逕自開門,躲進會計室。什麽跟什麽啊?


    說到最過分的人,非會長莫屬。


    “廣睦(hiromu ),柔術社要求我過去示範教學,說是想參考我所修練的古武術。我會一種無法防禦的頭部破壞技,可是沒有實驗對象,你能不能換上運動服?”


    “我有很多話想吐槽,但首先——我是日影(hikage ),你差不多該記住了。”


    “人……人柱(hitobashira)?”


    “你隻有hi念對而且還多兩個音而且我看你隻是想把我當成人柱(也就是打生樁,日本稱為“人柱”。在建築工程動工前將一、兩名兒童活埋在工地內,目的是祈禱工程順利。後人引申為“犧牲者])!我的頭被打爛也是會死的!”


    “可是廣睦是庶務啊,剛才桐香說有工作盡管找你幫忙。”


    我拔腿逃出學生會辦公室。


    後來我調查一下,發現“柔術社”跟“柔道社”是不同的社團。顧名思義,那是一種研究以柔道為基礎之戰鬥技術的危險社團。雖說學校是主打著本校學生眾多、可多方發展的理念,但我還是不懂為何能批準這種社團在校內活動。


    *


    如此這般,我漸漸不再去學生會辦公室報到。


    一部分原因是我在那裏無事可做,那些女生又很霸道,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我需要念書。


    由於本校課程是六年一貫,因此身為插班生的我完全跟不上進度,此外這所學校又經常考試。打從開學以來,這兩周已經考過兩次試,據說這是為了詳細調查學生的能力與性向,依據情況不同,也有可能在學期中建議學生轉到別的科係。


    開學過了半個月,我的結論是——早知道就不進普通科。


    這所白樹台學園包含藝術科、體育科在內,總共有十四個科係,普通科則是其中考試最多、必修學分也最多的一科。


    最能讓我輕鬆畢業的是資訊科。為了能在三年級時轉到資訊科,我開始在放學後頻繁地前往圖書館。


    我想,自己果然跟學生會的活動不合。


    會長、美園學姐以及桐香,大家都是熱血、有理想的人,對我這種隻想低調


    地撐過剩餘三年的人來說,光是接近她們就足以令我灼傷。


    雖然學生會長曾有一次在放學後用校內廣播喚我過去,不過我充耳不聞,結果心裏變得輕鬆許多。這種時候最適合躲進圖書室,耳中聽見的隻有書籍的翻閱聲,以及偶爾傳來的椅子拉動聲。高中部第三圖書室是一棟天花板低矮的三層樓建築,不僅藏書豐富,自習空間也很寬廣,幾乎稱得上是“圖書館”的等級。


    到頭來,我根本沒念到什麽書,倒是看了不少小說。


    我會不會就這樣逐漸消失在舞台上呢?反正我無事可做,也沒有必要待在學生會辦公室,況且會長看來是個三分鍾熱度的人,轉眼間就會忘記我這個人吧。如此一來,我便能回到夢想中的生活。這所學園的校地內共有四棟圖書室,我不愁沒地方打發時間。三年雖然長,但總是熬得過去。


    *


    由於白樹台學園並非強製住宿,因此住宿生隻占全校學生的四分之一。即使如此,位於校地內的六個住宿區,每區的設備規模都足以媲美一所學校的宿舍。


    我所居住的高中部第三宿舍——通稱“梣樓”,是一棟爬滿地錦的紅磚古老建築物,每年校園簡介手冊上總少不了它的照片,算是這裏的名勝。外觀氣派的“梣樓”設備卻很老舊,不僅蓮蓬頭三不五時流不出熱水,冷風也每每從窗戶的縫隙吹


    進來。我的寢室位於一樓南邊的邊間,是采光最差的地方。


    “這裏是最古老的宿舍,所以……有鬼喔。”


    我才剛搬進來,隔壁寢室的高中部三年級學長便出言嚇唬我。


    “牧村,你之所以沒有室友,是因為那間寢室的前一個住宿生自殺……”


    學長們半開玩笑地加油添醋。拜托饒了我吧!


    我找舍監伯伯問過這件事,原來上一個住宿生隻是單純地畢業離校而已。住宿生的人數因此變成奇數,我隻是湊巧位於最尾數。


    不過,我的衣櫥跟鞋櫃常常發出窸窣聲,害我夜晚難以成眠。我反覆說服自己“可能是老鼠吧”,一定是這樣啦!此外,寢室的格局簡直像大正時代的旅館般莊嚴又堂皇,住在這裏實在稱不上舒適。


    話雖如此,圖書室關閉後我也沒地方可去,因此總是回到獨居的寢室,在窗邊閱讀借來的書。放眼望去,大樓的庭院花圃盡收眼底,這是我在整棟宿舍中唯一中意的地方。


    會來寢室找我的人隻有舍監伯伯。


    “有你的信喔,杉原同學。”


    “呃,我說過了,我不是杉原啦。”


    這已經是第四次。


    寄給住宿生的郵件首先會悉數送到舍監手上,再由他分送給各個寢室。打從我搬進這裏,信件便以兩天一次的異常頻率送到我的寢室,但每封信都不是寄給我,而是寄給上一個住宿生。舍監伯伯也不知道是不是沒辦法一一記住住宿生的更動,


    仍然一如既往地帶著信件敲我的房門,然後搔著頭說:“抱歉抱歉,你是牧村同學才對,杉原同學已經不住在這裏。”我那麽難讓人留下印象嗎?不過,我對此多少有些自知之明。


    因此,我在四月中旬收到姐姐寄來的郵件時,不禁再三詢問:“這真的是我的郵件嗎?”


    “對對對,是牧村日向小姐寄來的。沒錯吧?”


    大牛皮信封裏頭是一本封麵印著泳裝女郎的寫真雜誌。搞什麽!


    當晚,姐姐寄了電子郵件給我。


    ‘愚弟,你過得好嗎?’她如此寫著。‘我想說你晚上應該會孤枕難眠,所以寄了前陣子出的寫真雜誌給你,今天應該會送到。’


    我坐在書桌前,瞥向從旁邊的大信封中露出來的雜誌彩頁,忍不住歎一口氣。


    “校園美女的大膽泳裝”這行文案,有一股哲學的氣息。姐姐,你還是老樣子呢。


    我拉動手機熒幕繼續讀信,不禁當場愣住。


    ‘美園在電話中告訴我,聽說你加入學生會?以前我跟她提起你時,她總是聽得很入迷。她說,她刻意安排你和學生會的某個女孩同班、坐在她旁邊,而且你會去學生會辦公室也是她一手策劃的。美園真的辦得到這些事嗎?你們學校的學生會有這麽大的權力呀?’


    我闔上手機,放在桌上。


    旁邊是那條皺巴巴地揉成一團的深藍色臂章。


    我凝視著天花板,走廊上的腳步聲、住宿生們嚷著要去哪吃飯的聲音傳入耳中,窗外某運動社團的團練短喝聲也逐漸由遠而近、由近而遠。


    她們有那麽大的權力嗎?


    一定有吧!畢竟這是所奇怪的學校,美園學姐背地裏又是個心機重的人。


    簡言之,這一切都不是偶然。那個學姐不知為何很崇拜我姐姐,因此想從我身上打探姐姐的消息,或是想藉由我來跟姐姐產生聯係,因而在編班時安排我坐在桐香旁邊,也安排我前往學生會辦公室。


    該怎麽說呢……她一開始便老實告訴我不就好嗎?這麽一來,我便能打電話回老家,拜托父母將姐姐的畢業紀念冊或照片之類的東西寄過來,然後一股腦兒塞給學姐,事情就解決了。我不但能馬上回到圖書室那令人流連忘返的和煦陽光中,也不必去學生會辦公室,當然更不會被塞下這種臂章。


    *


    翌日黃昏,當我正隨手翻閱姐姐送來的雜誌時,有人敲門找我。


    “牧村!你在嗎?”


    是隔壁學長的聲音。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急切,於是我趕緊衝過去開門。


    “竹內來了。”


    “……竹內?”光是聽這姓氏,我一瞬間想不起來是誰。


    “就是副會長啦!”


    坐在男子宿舍一樓大廳沙發上的淡金發女學生,正是美園學姐。


    “你、你可以進來嗎?這裏是男生宿舍耶。”


    我一見到學姐就劈頭說出這句話。


    “女生可以進入男生宿舍呀,不過反過來就不行。”


    美園學姐豎起食指,得意地說道。


    “聽說這是狐徹初次當上會長時所許下的政見。”


    “喔……”


    學生會居然有權力改變宿舍的規定?不,這不重要,重要的是——


    “呃、呃,那麽,學姐來這裏是……”


    話才說到一半,我便感受到大廳門口大批男生的視線,令我不寒而栗。於是,我牽起學姐的手說:


    “不好意思,我們還是不要在這塊是非之地說話,去外麵吧。”


    一走出宿舍,宿舍名稱由來的成排梣樹映入眼簾,光禿禿的樹梢隨處醞釀著新芽。


    我在點點樹影中,微微瞥向學姐的側臉。學姐開口道.


    “你是不是討厭學生會?”


    真是單刀直入,我差點咳出來。


    “……沒、沒有啊,我沒有這麽想。”


    “可是,你最近都不來學生會辦公室。”


    “反正我去那裏也無事可做……”


    “才沒有這回事!你光是待在那裏,學生會辦公室就變得蓬篳生輝唷!”


    那你放個玩偶不就得了?


    “你別看狐徹那樣,其實她很怕寂寞呢!假如你不來的話……”


    “反正像我這種人,會長馬上就會看膩啦。”


    “我不會看膩喔!”


    美園學姐突然握住我的雙手,湊向前說道;我嚇得後退一步,後腦杓猛地撞上梣樹的樹幹。


    “我可以一整天都凝視著日影學弟!”你腦袋沒問題吧?


    “啊,對了,我姐姐寄一封電子郵件給我。”


    “日向學姐?”美國學姐的臉染上紅暈。


    “她說,是學姐安排我跟桐香同班……”


    “


    呀啊啊啊!”


    美園學姐紅著臉垂下眼,握著我的手甩來甩去。


    “日向學姐好過分喔!怎麽可以說出來呢!”


    我再度感到錯愕,原來是真的啊。


    “因為你可是那個日向學姐的弟弟耶!我當然要稍微威脅一下教務主任上讓你坐在桐香學妹旁邊呀!”


    怎麽在我這個當事者麵前說出來?我本來就覺得她好像怪怪的,現在更確定她有毛病。我硬是甩開她的手說:


    “不好意思,話先說在前頭,我跟我姐不是很熟,所以沒有什麽八卦可以告訴你。我跟她感情並不算好,即使跟我混熟了,也不代表可以跟她建立聯係。”


    美園學姐一時愣住了,我說完便轉過身。


    “不、不是這樣的,日影學弟!我並不是因為—〡”


    我置若罔聞,逕自回到宿舍。守在玄關口左右的大批男子,惡狠狠瞪著我。


    “牧村,你這家夥……”


    “你竟敢對副會長那麽冷淡……”


    “你膽敢握她的手!”


    “讓我舔你的手!”


    “很惡心耶!混蛋。”


    我縮著脖子穿越大廳,快步通過走廊。


    走廊的轉角有一間連接樓梯間的交誼廳,幾名籃球社社員占據著那兒的沙發。其中幾個人有點麵熟,大概是這裏的住宿生。我經過他們身邊時不禁屏住氣息,萬一他們問我外麵在吵什麽,我該怎麽回答?


    不過,他們似乎正在忙自己的事。


    “金額對嗎?”


    “找回來的錢好像不夠耶。”


    “下次把社費改成以千圓為單位吧。”


    “誰教你們不帶零錢。”


    “用自動販賣機換硬幣就好啦。”


    “啊,那我也要去。”


    “我也去!”


    他們好像在收社費。一夥人從沙發上起身,與我擦肩而過,往大廳的方向走去。


    世界終於又恢複平靜,我在寢室門口鬆一口氣。


    和美園學姐分別時的失禮舉動令我頗為自責,但是受到那種冰冷的對待,想必她不會再糾纏我。


    我一進入寢室就趴倒在床上,不料正當我進入夢鄉時,粗暴的腳步聲和反覆的敲門聲驚醒了我。


    “喂!”


    “你在嗎?”


    “在的話給我出來!”


    他們敲的不是我的房門。是隔壁嗎?不,好像逐漸靠過來,到底是怎麽回事?敲門的震動傳到我的床鋪,我隻好起身跑到門口。


    “……有事嗎?”


    開門一看,走廊上有一群穿著運動服與短褲的男學生,他們是剛才待在交誼廳的幹球社社員。


    “他在!”


    “是牧村!”


    “給我出來!”


    他們揪住我的衣領把我拖到走廊上。


    “喂,你、你們——”


    “你藏去哪裏!”


    籃球社的二年級社員猛然逼近我,我差點以為他要對我使出頭錘。


    “什麽?”


    “少裝傻!我說的是裝社費的信封!裏頭有八萬圓耶!”


    騷動轉眼間擴散到整棟宿舍,住宿生與路人們蜂擁而入,擠滿我房前的走廊。


    “聽不懂嗎?信封隻離開我們的視線兩分鍾耶!再說從交誼廳到自動販賣機可是一直線,當時根本沒有其他人經過!”


    激動的籃球社社員誇張地亂揮亂吼,指著我的鼻子說道。


    “那時隻有牧村一個人!所以一定是他拿走的!”


    我咽下唾液,拚命壓抑住喉頭的震顫,在腦中整理思緒。


    根據籃球社社員的說詞,他們當時將裝有社費八萬圓的信封放在交誼廳的沙發上,接著便全員前往大廳的自動販賣機區,直到選飲料時,其中一人才發現忘記帶信封,於是匆匆回頭尋找,信封卻消失了。他們從交誼廳一路敲門敲到我的寢室,中間的八間寢室全都沒有人。


    也就是說,有嫌疑的人隻有我一個——這是他們的說法。


    “沒有,不是我!”


    “隻有你能辦到啊,不然你說還有誰!”


    “……我、我想,會不會、會不會是你們記錯?說不定是忘在別的地方,或是塞在某人的口袋裏……”


    “你以為我們沒找過其他地方嗎?”


    “每個人都記得信封放在沙發上!”


    其他籃球社的社員異口同聲地吐槽我。圍觀的好事者們頻頻對我投以意味深長的目光,低聲議論著。


    “搜他的寢室!”


    籃球社社員說道。我瞪大雙眼說:


    “呃、啊、這、現在不太方便……”


    我的桌上可是大刺刺攤著姐姐寄來的寫真雜誌呢!我不想被人知道自己在看親姐姐的泳裝照片!


    “喂,很可疑喔。”


    “你是不是把信封藏在寢室裏?”


    “不、不是啦!”


    “喂,你們幾個!怎麽回事?發生什麽事?”人牆的另一側傳來上了年紀的男子說話聲。那個人撥開圍觀人潮走過來,原來是舍監伯伯。


    在更遠的地方,有一個頂著淡金色秀發的人影。


    是美園學姐。她扶著走廊牆壁,杏眼圓睜地凝視我。我想說些什麽,學姐卻甩動金色長發,轉身離去。一股沉重的絕望倏地籠罩我。


    不,我到底在期待什麽?期待她救我嗎?剛才我還凶巴巴地拒絕人家呢。我的心思一時無法從美園學姐身上抽離,此時其中一名籃球社社員一把將我推開,打開房門。


    “等、等等!”


    太遲了。籃球社社員一個又一個大舉入侵,呆若木雞的我,聽見背後有人正在向舍監伯伯解釋來龍去脈。


    我連滾帶爬地進入寢室內。我十分後悔,早知道就不要在意什麽雜誌,盡管讓他們搜索,反正偷社費的人又不是我,他們不可能在我的寢室找到信封。


    然而——


    “喂,找到了!”


    這句話令我瞬間凍結。


    隻見籃球社社員從床底下撿起一張破爛的咖啡色紙片。牛皮紙信封?我沒見過它啊。喂,等等,這是怎麽回事?不關我的事,我沒有偷!


    “……找到啦。”


    “真的嗎?”


    “是牧村啊?”


    擠在寢室門口的住宿生們開始議論紛紛,我啞口無言。現在是什麽情形?到底是怎麽回事?籃球社社員再度揪起我的衣領。


    “你把錢藏去哪裏!”


    “該不會還想裝蒜吧!”


    我被罵得狗血淋頭,完全不知該說些什麽,隻能像拔掉電源的電扇般無力搖首。


    “同學們,不可以使用暴力。”


    舍監伯伯的聲音聽起來好遙遠。


    “該拿他怎麽辦?”


    “隻能報告老師吧!”


    “牧村他……”


    “要報警嗎?”


    報警?你說報警嗎?饒了我吧!我沒有偷錢,也不知道那張信封碎片為什麽會憑空出現在我房裏!為什麽?為什麽我這麽倒楣!


    “喂,牧村,你倒是說句話啊!”


    “臭小子,總之快把錢還來!”


    他用力搖晃我的肩膀,此時——某個聲音響起。


    “全體肅靜!”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轉頭望去,聲音是來自門口。


    走廊上的圍觀人潮被一一撥開,一道金色光芒映入眼簾,我頓時睜大雙眼。


    “副會長……”


    “美園學姐?”


    “真的假的?一


    “剛才她不是回去了嗎?”


    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沒錯,正是美園學姐。癱在地上的我仰頭望向學姐,為什麽你回來了?


    而且,來者不隻她一人。另一個人在學姐的帶領下從人牆中現身,圍觀者的音調頓時提高幾度。


    “聖橋?”


    “不會吧!”


    “真的有這個人啊?”


    接踵而來的驚奇,已經使我忘記該怎麽呼吸。第二個出現在門口的少女確實是聖橋桐香。魚肚白天空的發色、隨興披在肩上的製服外套,以及如圍巾般戴在脖子上的執行部會計臂章——那雙眼眸環顧寢室一圈,接著望向我。


    她朝我伸出手。我以為她是要我站起來,於是立起身子,但桐香搖搖頭。


    “我不是這個意思。錢。”她呢喃說道。


    “……咦?”


    “我的辦案收費標準是事前付款一千五百圓,事後付款一千八百圓。”


    我目瞪口呆地張著嘴僵直數秒。都什麽節骨眼了,你還對錢斤斤計較?而且“辦案”是什麽意思?我微微瞥向周遭,結果感到錯愕的人隻有我一個,其他人都屏氣凝神地望著桐香。搞什麽啊?


    “日影學弟,你盡管交給桐香學妹吧,她正是為此而來的。”


    美園學姐一臉認真地說。


    “……什麽跟什麽啊。”


    我總算擠出聲音。


    “現在是什麽情況?你們突然闖進我房間,還跟我講一堆莫名其妙的話!”


    此時,桐香忽地抬起右手。她豎起食指,伸進自己的脖子——臂章內側。


    那隻手朝著左下方甩出,於是她脖子上的臂章緩緩旋轉一百八十度。我以慢動作目睹這一切,一麵想起學生會長說過的話。


    ——那是用兩條臂章係在一起做成的。


    ——唯有那個女孩,除了會計之外還身兼另一項職務。


    隱藏在後頸的另一枚臂章,繞著脖子轉到桐香的正麵。深藍色布麵繡上金線,


    上頭寫著——


    “學生會 總務執行部 偵探”。


    然後,她又說一次:


    “事前付款一千五百圓,事後付款一千八百圓。”


    桐香在籃球社社員、我、舍監伯伯以及圍觀群眾的麵前展開調查。如今,我多少明白了,原來這就是桐香真正的職務。也就是說,她迄今已經反覆做過類似的事情許多次,在校園中廣為人知。


    偵探。


    學生會的偵探。


    因此,大家才會默不吭聲,以既好奇、又期待、又不安的眼神望著她。


    首先,她從膽怯的籃球社社員手中一把搶過信封碎片,接著透過陽光瞧了瞧、


    嗅了嗅,然後轉向我問道:


    “你搬來這裏之後,有沒有發生什麽奇怪的事情?”


    “……咦?”


    “有沒有什麽怪事?比如說本來不該發生的事,卻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


    我皺起眉頭思索一會兒,忽然想起一件事。


    “……對了,信。”


    “信?”桐香偏頭問道。


    “不是寄給我的。有人一直寄信給這房間之前的住宿生,大約每兩天寄一封。”


    桐香倏地陷入沉默,垂下眼來。她用力抱緊雙臂,肩膀不住顫抖。不知為何,


    一旁的美園學姐見狀卻眼睛一亮。我覺得有點古怪,正想出聲呼喚桐香,但學姐以手指抵著唇瓣,對我說:“噓!”


    緊接著,桐香睜開雙眼,由淡粉色的唇間滑落三個字。


    “……我懂了。”


    我屏住氣息。


    你懂了?你懂什麽?你知道信封放在哪裏?還是明白竊賊的身分?光是問這短短幾個問題,便能解開謎團嗎?


    桐香轉身背對我,製服外套的空洞雙袖飄然飛舞,接著又無力垂落。


    她攤開手掌,伸向某人。


    “交出來。”


    “……什麽?”


    舍監伯伯尖聲嚷道。


    “交出來。”桐香又說一次。


    圍觀的住宿生們開始交頭接耳,仿佛迄今靜止的時間又再度微微流動,唯有舍監伯伯仍然全身僵直。


    “等等,這、這是怎麽回事?”


    我不禁對桐香的背影喚道。


    “你是說,錢是舍監伯伯偷的嗎?再怎麽說,這也太——”


    “我、我?”


    伯伯又驚呼一聲,接著結結巴巴地說道:


    “你、你們在胡說什麽?我偷走社費?不可能,信封不可能在我這裏!”


    桐香搖搖頭。


    “我要你交出來的並不是信封。”


    舍監伯伯愣住了。


    “我的意思是,把你口袋裏的顆粒飼料交出來。”


    舍監伯伯刹時露出晴天霹靂的表情。我看了看桐香,又看向舍監伯伯。


    飼料?什麽跟什麽?桐香到底在說什麽?


    隻見舍監伯伯垂下肩說道:


    “……怎麽會……原來全被你看穿了。”


    我身後的好事者們為之嘩然,我仍是注視著舍監伯伯。隻見那隻滿是皺紋的手伸進外套暗袋中,掏出一包銀色東西。那是什麽?


    桐香將它接過來,轉身從我身旁走到床邊,然後蹲下。她撕開銀色的包裝袋,將內容物稍稍撒在地上。


    那是小指般大小、質地幹燥的咖啡色顆粒。


    這確實是顆粒飼料。那是——


    “過來吧。”


    桐香朝著床鋪低語。


    不,正確說來,她是對著床底下的那片黑暗呢喃。


    “出來呀。”


    喀沙!黑暗中傳出窸窣聲。


    身後的舍監伯伯發出放下心中大石的輕呼,傳進我耳裏。


    在大批人馬的目睹下,一個灰色的小東西從微暗中一點一點爬出來。它長著長耳朵與胡須,一雙圓滾滾的大限不安地左右張望。


    是兔子。


    桐香一拿出藏在床底下的寵物飼料,兔子便飛撲過來大口啃咬。在緊張的氣氛中,響起一陣喀啦喀啦的幹燥咀嚼聲。


    “我找到小偷了。”


    桐香蹲著回過頭,越過肩膀說道。率先反應過來的是方才找到信封碎片的籃球社社員,他整個人趴下來,將手臂和半顆頭探進床底下,在黑暗中四處摸索。


    “找、找到了!”


    他的左手從床底下抽出來,捏著一枚布滿灰塵與咬痕的皺巴巴信封。見狀,我的背後頓時響起住宿生們的歡呼。


    *


    翌日放學後。


    “你還有臉來這裏啊?”


    我一打開學生會辦公室的門,坐在辦公桌上的會長便露出賊笑撂下這句話,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往後退一步、關上房門。


    會長放聲大笑。


    “開玩笑的啦!我很高興你來。”


    我像隻縮頭烏龜般戰戰兢兢地踏進辦公室。到底幾天沒來這裏呢?我環顧四周,現場隻有會長一人,想必桐香又一如既往地關在會計室裏。


    “我聽美園說了,這件案子真是令人會心一笑。”


    會長邊說邊朝我走來。她示意我坐在沙發上,她則躺進另一側的沙發中。


    “嗯,算是吧……”


    我小心翼翼護著懷中的東西,在沙發上坐定。


    “簡單說來……”


    會長從玻璃桌上方探出身子。


    “就是舍監偷偷在宿舍內養兔子,而且還是養在你的寢室裏。”


    我五味雜陳地壓著自己的腹部,點了點頭。


    “與其說是我的寢室,倒不如說是在春假時空出來的那間寢室。”


    沒錯,那間寢室本來由於前一個住宿生畢業而


    空出來,然而美園學姐硬是耍手段將我和桐香分在同一班,我的住宿地點才會突然改成那間寢室。要說它是悲劇,其實比較像是喜劇的開端。


    “跟兔子同居兩星期,難道你完全沒有察覺到異樣嗎?”


    這下子我真是啞口無言,但仍嘴硬地答道:


    “因為它幾乎都透過地板的洞進出我房間,而且沒有發出叫聲……再說也沒有發生什麽東西被咬壞的慘案。”


    我倒覺得害慘我的人是舍監伯伯。他因為兔子喜歡那間寢室的床底,而在裏頭塞一堆東西當成它的兔窩,因此喂飼料時非得進入我的寢室不可,然而,兔子回窩的時間是在傍晚,那時我多半在寢室。


    “為了能三不五時造訪你的寢室,他就編造一堆寄給之前住宿生的信。”


    會長忍俊不住地顫抖著肩膀竊笑。她說的恐怕沒錯,舍監伯伯會趁我不在寢室時,用備份鑰匙偷偷進去喂兔子;假如我不巧待在房裏,他便謊稱杉原同學的信又寄來了,匆匆撤退。這就是我搬進宿舍以來,持續有人寄錯信件之真相。


    “不過,後來情況惡化。由於你懶得參與學生會活動、成天待在寢室中,他因此減少許多喂飼料的機會。饑腸轆轆的兔子終於對禁忌的食物下手,也就是——紙!它在外麵閑晃時碰巧看到沙發上有個信封,於是大口大口將信封與紙鈔吃下肚……”


    “拜托你不要說得跟真的一樣好嗎?”


    我搔搔頭發。


    “再說,你根本是硬將學生會和這件事扯上關係。當然你說的話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不問問兔子怎麽知道?”


    “我就是在問它啊!我說的沒錯吧?”


    會長此言針對的對象不是我,而是那隻從我的製服外套衣領中探出頭的灰色兔子。我低頭一瞧,鼻頭恰巧碰到它的長耳朵。


    “出來吧,幕後黑手。”


    真令人吃驚,隻見會長一喚,兔子便從我的衣領溜出來、踏過玻璃桌,蜷縮在她懷中。


    “嗯哼,這小家夥比它的同居人可愛多了。”


    明明是一隻兔子,卻毫無戒備地跳進那種渾身散發獅子氣息的女人懷中,它是不是缺乏草食性動物的天線?


    “然後呢?你希望我動用學生會的力量讓宿舍允許飼養兔子,對吧?”


    “呃,嗯……算是這樣啦。”


    畢竟舍監伯伯都對我下跪懇求了。一問之下,我才知道那隻兔子真的很喜歡我的寢室,原本舍監伯伯打算把它帶回家,隔天它卻偷偷躲在行李中,又回到學校。


    “好吧,反正我偶爾也想疼疼它。我會想辦法的。”


    會長用臉頰磨蹭灰色兔子的鼻頭,接著說道:


    “那麽,這孩子就叫做‘日影’。”


    “那是我的名字耶!”


    明明每次都叫錯我的名字,這回卻叫對了,這是哪門子的霸淩?


    “你不是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嗎?”


    “呃,這……是、是沒錯……”


    “我覺得這是個好名字啊。”


    “可是你想想看,我姐叫做‘日向(注:日文中的“日向”,是指陽光普照的地方。)’,我卻叫‘日影’耶!不騙你,我在國小跟國中時,大家都叫我‘陰影男’!”


    我姐到哪裏都是風雲人物,我卻一無是處。我不會說這是因為名字沒取好才害我變成這樣,但我實在沒辦法喜歡這個名字。


    然而,會長抱著兔子笑著搖頭說:


    “你的‘日影’是哪兩個字?”


    “咦?”


    “日光的日、陰沉的陰?還是日蔭(注:“日影”、“日陰”及“日蔭”的日文念法都是“hikage”,“日陰”及“日蔭”為同一單字的不同寫法,意思都是指“陰影”)的蔭?”


    “不、不是,是日光的日、影子的影。”


    “嗯,原來如此。”


    會長說了一些意味深長的話,卻又匆匆結束話題。


    “總之這是個好名字。給你用太可惜,還不如給這孩子。”


    “這樣很容易搞混……”


    “嗯?很容易搞混?也就是說,你會常常跟我碰麵?你不是嫌執行部很煩,因此想退出嗎?”


    我無力地垂下頭。這個人真是壞心眼,故意把話題引導至這裏。


    “呃,這個嘛……”


    “你明白為什麽我把你安排在桐香身旁嗎?”


    “不,我不太明白……”


    我搔搔頭。


    “總之,我還欠桐香跟美園學姐一筆人情。”


    “那我呢?”


    “我對你隻有怨恨!”


    你何時幫過我?欺負我的次數我倒是記得很清楚!


    天王寺狐徹將兔子放在一旁,慵懶地躺在沙發椅背上攤開雙手,咯咯笑著。


    此時,學生會辦公室的門扉開啟,桐香走進來。這天她也買一大堆零嘴,提著鼓鼓的福利社塑膠袋。她脖子上的臂章文字已恢複為“會計”,但我仍忘不了她擔任“偵探”時那炯炯有神的目光。


    “既然要在我們這兒養,它就得叫日影。”會長站起身,“我想任命你當宣傳,你覺得怎麽樣?”她走向桐香,將兔子遞到桐香懷中。不隻抄襲我的名字,還想讓我升官?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桐香看看懷裏的兔子,又看看我,接著說:


    “人形的日影也回來了嗎?”


    “什麽人形、兔形!我是本尊啦!”


    “總之快給錢。”


    桐香以右手抱著兔子,左手手掌朝上伸過來。我呆愣一下,但馬上想起來。


    然而,當我從錢包取出一千八百圓遞給桐香時,她卻瞪大雙眼。


    “怎麽?不是一千八百圓嗎?”


    “……你還真的付錢啊?”


    這下子換我感到吃驚。她在說什麽?


    背後傳來會長略咯的笑聲。


    “我頭一次看到有人乖乖付錢耶。”


    “呃,可是,畢竟她真的幫了我……”


    桐香捏緊掌中的錢,露出一副吞下蝌蚪般的怪異表情,直直凝視著我。


    “昨天多虧有你,謝謝你。”


    桐香的撲克臉染上一抹淡淡的紅暈。兔子詫異地抬頭望著她,她則往後退幾步,以手肘笨拙地頂開會計室的門,然後躲進房內。我一頭霧水地杵在原地,此時會長冷不防用力拍一下我的背,害我拄著沙發椅背猛咳嗽。


    “她還不習慣這樣子接受別人誠心的感謝。”會長笑道。


    “喔……”


    “偵探這一行啊,可是加害人跟被害人都恨得牙癢癢的行業。”


    “可是,我真的很感謝她啊,因為我差點要被當成小偷。”


    “嗯,我知道。你的純真,是庶務這項職務的重要武器。”


    這是指我很容易被使喚嗎?正當我如此擔心時,這次學生會辦公室的門被猛力打開。


    “日影學弟!”


    美園學姐朝我飛撲而來,猛然將我壓倒在沙發上。


    “太好啦,你回來了,我還以為自己被討厭呢!”


    “好、好痛苦、你踩到、我的肚子、移、移開一下……”


    “我可以加入嗎?”


    別過來!你想害死我啊!


    “我想解開我跟你之間的誤會!”


    美國學姐跪坐在仰躺於沙發的我的肚子上,眼泛淚光地說道。


    “沒有誤會啦我真的好痛苦!”


    “我、我並不是為了和日向學姐建立更深厚的感情,才將你拖到學生會辦公室!是你!我要的是你!由於日向學姐成天將你掛在嘴邊,因此在和你相見之前,我已經很想要你!請你明白我的真心!”


    言下之意是,她跟我姐一樣想要一個可以盡情玩弄的弟弟嗎?這裏的人真是沒一個正常的——我在因缺氧而逐漸飄離的意識中,如此想著。


    “不要,日影學弟,你別死!我什麽都願意做,絕對不會饒過害你痛苦的人!”


    “那個人就是你!”


    我將美園學姐推開,但又趕緊扶住差點從沙發摔落的她、讓她坐好,然後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啊,呃……”


    我整理好淩亂的頭發與製服,朝學生會長與副會長一鞠躬。


    “再次請兩位多多指教。”


    “假如有什麽煩惱,一定要告訴我喔!我真的什麽都願意為你做!”美園學姐再度湊過來。她身後的會長站起身,豎起食指說:


    “嗯,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這是執行部的成員最應該遵守的一點。”


    我抬起頭問道:


    “是什麽?”


    話才剛說出口,我就有股不祥的預感,因為會長露出宛如調皮小鬼的笑容。


    她指向自己的左臂,說:“隨時佩戴臂章,上課時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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