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晨光從窗紙的縫隙間濾了進來,數聲風吹葉子的嘩嘩聲輕輕響起——猛然間,房內的少年仿佛被這聲音驚醒似的,立時從床上臥起,雙目中精光閃閃,左手還極輕捷地想要從旁邊取出一柄不存在的劍,而口中更淩厲道:


    “什麽……”


    “人”字尚未說出口,


    顧啟愣愣地望著房內清簡卻華貴的擺設,書桌上成堆成塔的筆記小說和經史子集,忽然鬆了一口氣,自嘲般笑了起來:


    “沒想到即便是重活一世,又回到了這二十年前,曾經千躲百藏時留下的習慣竟還沒丟下……”


    歎然自笑道,顧啟慢悠悠起了身,穿好了衣服,隨步踏出了門外。


    此時尚未入晨,天上隻得幾點熹微的朝光,現在至多隻有卯時。因此外麵除了些許微光可以讓目力傳達以外,其餘皆是一片微昏。


    如果是曾經的顧啟,恐怕都還要在床上再睡一兩個時辰,甚至等到日上三竿時才會起身讓府邸內的下人伺候著更衣洗漱吃飯。但是曆經十多年顛沛流離與辛酸生活的他如今早沒有了曾經的公子習氣,再加上在廝殺與躲避中養成的習慣,顧啟更是情願事事親力親為,以免被北雍清剿司的大網給網羅住。


    ——正因如此,即使是回到了二十年前,顧啟仍然是一個人洗漱完畢,然後便襲著一身黑衣,站在後院裏,靜靜地立在這裏。


    忽然,顧啟頭朝一邊轉了過去——


    “吳伯?”


    隨著顧啟輕輕發出了聲,後院門口漸漸浮現出一個老人的身影。少年看著那個微微佝僂著身子,朝自己走來的老人,露出了溫和的笑容。


    而被他稱為“吳伯”的老人,微微欠了欠身,以一種有些沙啞的聲音對顧啟說道:


    “少爺,院內天冷,先回房休息吧——我已經讓後廚去做早飯了。”


    “不妨事的,吳伯,我隻是在想些東西。”


    顧啟輕輕點點頭,對吳伯輕輕說道。


    老人還想說些什麽,但是低了低頭,張了張口,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出來。他告辭退下,走出後院門口,但步子一邁出去,老人看似渾濁的眼睛中忽然綻放出一縷神光:


    “這麽暗的天……我雖沒有控製,但步子本身就極輕——少爺是怎麽一下子就聽見並認出是我的?”


    腦海中陡地生出了一股疑問,但行事向來嚴謹縝默的老人最終還是決定什麽也不要問,什麽也不要說,除非是大將軍親自問起,否則少爺的事情還是讓少爺一個人決定。


    ……


    站在院中,望著老人步出院外的身影,顧啟的臉上浮現出一縷平靜的笑:


    “雖然早已知曉,但是親眼看到的時候,還是讓人覺得……現在所有人都還在——這真是太好了!”


    顧啟微笑著,腦海中卻浮現出極遙遠的回憶。


    那是在上一世的十一年前。在父親戰死,姐姐把自己送出雲京外後,一直陪著自己,並默默處理著自己身邊事務的,便是這個老人,這個自己稱其為“吳伯”的老人。


    吳伯本是顧府管家,顧啟原本以為他隻是個尋常管家,但是沒想到等到真正國破家亡之後,這個老人卻陡然展現出自己五境巔峰,甚至無限接近於六境通玄的修為!


    而也正是依靠著吳伯,顧啟才躲過了一次又一次的殺劫,否則就以他曾經那種不堪造作,軟糯柔弱的性子,隻怕就連北雍清剿司都不必出動,很快就死在所謂的江湖中那些野修的群狼窺伺之下了。


    但是——最終吳伯還是死了,死在了清剿司一位六境高手的緝捕之下,雖然他臨死前將顧啟送到了安全的地方;雖然他以五境巔峰的修為,耄耋之年的年齡,重創了一位六境中沉澱已久的高手——但他最終還是死在了那一場戰鬥中。


    而就在之後,顧啟失去了一位良師益友,也可以說失去了這個世上自己最後一位可以信任的人。


    ——於是,之後顧啟開始了徹底的轉變。


    然而……當前世身死之後,宛如從夢中驚醒,顧啟竟然回到了二十年前。於是曾經的遺憾都可以挽回,曾經的親友的命運都可以被改變,曾經的仇恨與傷痛都可以被填補——對於自己來說,這又是怎樣的幸福?


    顧啟滿足地眯起了眼睛,但眼眶中卻漸漸有些晶瑩的東西匯聚起來。


    ——良久,他摸了摸獨自,宛如詠唱一般長歎道:


    “好餓啊——怎麽還不開飯!”


    ……


    身為大冀朝幾大實權將軍,並且還身居實封天南侯之位,顧府廚子的手藝自然沒得說——甚至放眼國朝,也隻有雲京城最裏邊那幢金碧輝煌的建築裏,還有大冀幾大天下聞名的酒樓裏的師傅的水平可以將其蓋住。


    因此,顧啟很滿意地喝了好幾大碗粥,又食了好幾碟小菜,將那些清齋糕點全部送入腹中後,才終於滿足地長長呼出一口氣:


    “呼……總算是飽了。”


    旁邊侍立的下人很有眼色地將殘羹剩飯給撤下,又奉上茶水飲子。顧啟飲罷喝足,走出了飯廳,來到空曠的院中,對一旁守立的吳伯笑道:


    “吳伯,府上武庫的鑰匙有嗎?我想去選一柄劍——我準備習練一下劍術。”


    吳伯立刻躬身恭謹道:


    “少爺,請隨我來。”


    跟在吳伯身後,顧啟漫步而行,十一年未曾見過的景色如今又與自己重逢,仿佛記憶中那二十年就像一場夢境一樣。楊柳條條,鬆針曆曆,冬日的百花不開,但紅色白色的梅卻像是一點點的血和雪一樣裝飾了整個冬天。


    一時間,顧啟幾以為自己心中的那段曆史,那段記憶仿佛是虛假的,而真實的世界本就如此並將這樣一直和平下去。


    但是很快,他粉碎了這種不切實際的妄想。


    顧啟雙目微凝,胸中氣息一頓,心中卻是斷然道:


    “花木為虛,美景如幻,什麽江山如畫,都不過是北雍鐵騎腳下的哀鳴——這世上的一切中,隻有自己身上的力量才是絕無僅有的真實!”


    “既然想要保護這一世的家人,想要不讓國朝重蹈覆轍……我隻有自此時起,拔劍出鞘,將前世的一身劍術,在此時重現——然後我才有資格朝更高的境界進發!”


    “直到最後,才能積蓄出翻天覆地的力量!”


    這樣想著,顧啟眸中鋒芒一閃,如利劍般斬斷了心中所有遲疑柔軟。他大踏步地,更在老人身後,看似身形瘦弱,但胸間卻有一股如劍的氣機在緩緩積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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