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總覺得才剛睡著,一下子就到早上了——畢竟我們一直聊到太陽升起,當然會這樣。


    說得明白點,我很喜歡睡覺。不知是不是身為貓科的影響,如果可以,我希望能整天都在睡大覺。早上起床也是一件苦差事。


    可是勞爾那家夥竟然說著「我隻要睡一小時就夠了」,一大早就活力充沛的樣子。


    我拿勞爾替我準備的肉當早餐——結果他竟然拿生肉給我,於是我隻好親自下廚——才吃到一半,零就出現在馬廄當中了。


    「昨晚你們好像過得很開心呢。」


    她說著不知道是什麽意思的話,一臉理所當然地打探鍋裏有什麽吃的,就直接用手抓起剩下的炒肉塞進嘴裏……還好啊,我早就料到零會跑來,多做了一些真是太好了。要是鍋裏空空如也,還不知道她又會嘮叨什麽。


    「今天要去跟那個散布魔法的魔術師見麵吧?你有聽說什麽時候要出發嗎?」


    「現在。」零一邊大嚼特嚼,簡短回了兩個字。


    「但是軍團長說,出發前要吾輩先去鍛造場一趟。似乎是要把先前拿走的裝備還你。」


    「啊?要還我的話,直接拿過來不就好了?他到底想幹嘛?難不成要幫我打一套新的裝備嗎?」


    「別再碎碎念了,走吧,傭兵。馬兒,替吾輩帶路。」


    被零點到名後,在窗邊悠哉旁觀的勞爾連忙起身。


    鍛造場似乎位在地下礦場的其中一角。在勞爾的帶領下,我們從城堡裏的大樓梯來到地底。


    穿過人來人往的大通道後,我漸漸聽見了「鏘鏘、鏘鏘」輕快地敲擊金屬的聲響。


    這是以前在戰場上經常聽到的,鐵匠在打造劍或鎧甲的聲音啊。光是聽見這個,我彷佛可以感受到燒紅鐵塊發出的陣陣熱氣,甚至還能想象到火燙的鐵器浸入冷水中的聲音。


    又往前走一小段距離,熔煉礦石的巨大製鐵熔爐就出現在我們眼前。


    乍看之下是個由巨大石塊與磚瓦構成的怪物,但其實整座熔爐幾乎就等同於一根大煙囪。相對於窄小的窯室,細長的煙囪彷佛巨人一般,直直向上貫入兩層樓高的洞頂。


    「煉鐵也在這裏進行啊……」


    聽見我仰望熔爐喃喃自語,「您對這方麵很了解嗎?」勞爾望著我問道。


    「不算了解啦,隻是見過這種熔爐而已。就是把煤炭和礦石放進去用火燒,再靠風箱送風提高溫度不是嗎?」


    經過這樣的手續,最後熔化的鐵水就會從熔爐下方流出來。


    零雙眼閃閃發光跑向熔爐,興致勃勃地繞著外圍觀察起熔爐的構造。


    「以水車為動力,讓風箱自動運作啊……這也是公主想出來的辦法嗎?」


    從洞頂流出的地下水落在水車上,轉動起來的水車又帶動了風箱,將空氣打入熔爐當中。零看著這套設備,以輕快的語調詢問勞爾。


    「公主殿下並未涉獵得如此廣泛呢。據說,這是很久以前的鐵匠師傅發明的技術。利用地下水轉動水車,則是四代之前的大師傅發明的……而公主看見這項技術後,才試著推廣到居住區。」


    「哦……」也不知道零有沒有在聽,隻是發出一聲搞不太清楚是什麽意思的聲音,就繼續仔細觀察熔化的鐵水、水車,還有風箱。


    接著,她突然瞥見堆放在箱子裏的礦石。


    她抓起一小把,對著光源觀察後——


    「螢石。」


    輕輕地這麽說。


    「喔喔,那是用來——」


    「原來如此,是助溶劑啊。」


    零的聲音直接蓋過了正打算說明的勞爾。


    他吃驚地睜大雙眼,心悅誠服地微笑道:


    「您真是清楚呢……您對這個很了解嗎?」


    「不算了解啦,隻是知道觸媒的運作原理而已。」


    勞爾把剛才問過我的問題,又對零說了一遍,而零也依樣畫葫蘆來回答。


    「觸、媒……啥?」


    「就是用來促進反應的物質。」


    簡潔有力地回答了我的問題後,零突然皺起臉來說:


    「說得簡單一點,就像是鹽之於金屬一樣。相較於清水,將鹽水淋在金屬上麵比較容易生鏽吧?鹽具有能讓金屬生鏽的特性。而同樣的道理,螢石也擁有能讓礦石容易熔化的特性。隻要將礦石和螢石放在一起燒,就能在較低的溫度下熔煉出鐵。」


    「利用石頭讓石頭比較容易熔化……嗎?」


    雖然我搞不太懂為什麽,但是我親眼看見裏頭放了些螢石,也確實熔煉出鐵水,看來零說的是真的啊。隻見熔爐下方源源不絕流出的鐵水,流入一片鋪平的砂上冷卻凝固。


    凝固後的鐵塊又會送往另一座更小的熔爐,讓工匠以槌子打造成菜刀、剪刀、鍋子,或是刀劍鎧甲。


    我正在欣賞這片鍛造場的光景時,格達從熔爐後麵冒出來。還是一樣臭著臉,看起來就像是一點也不想見到我們的那般,不過我已經知道這家夥天生就是這副死樣子,所以心情並沒有受到影響。


    「你們在熔爐旁邊轉來轉去幹什麽?過來這邊。」


    雖然態度還是一樣差,不過我也已經習慣了。


    乖乖跟著他走過去後,就看見我的劍和鎧甲擺在離爐子有段距離的角落。當然,衣服和包包也放在一起。


    「喔喔,好想你們啊,我的裝備!長年與我相伴的夥伴們!」


    我做出誇張的反應,正要衝上去拿回來時,格達的一聲幹咳讓我停了下來。


    「怎麽啦?難道被弄壞了嗎?」


    「不……那個……呃,的確壞了。正確來說……壞了一部分。事實上,是被熔掉了。」


    「被熔掉了!你是說我的裝備嗎!」


    「找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啊!鐵匠師傅說你的裝備太大件了,根本沒有人能用,而且破破爛爛的,既然沒有用處就當場丟進爐裏了。再加上啊,因為泡過海水,上頭都已經長鏽斑了……」


    「所以這也沒辦法。」格達一臉凝重地雙手抱胸說道:


    「因此,我們把熔掉的裝備重新打了一套出來。不過因為是在不知道詳細尺寸的情況下製作的,所以還得在這裏進行最後的微調。就是為了這個才叫你過來。」


    「重新打了一套?」


    花了一整晚?在我問出口之前,就有好幾位學徒拿著脛甲和肩甲在我身上比對,在紙上寫寫畫畫之後又跑掉了。


    隨後在不遠處,一位像是大師傅的熟練鐵匠,拿起槌子鎌鏘鏘地調整裝備的形狀。既然都彌補到這種程度了,要是再抱怨下去,也未免太不成熟。


    「……然後呢?裝備沒問題了,其他東西也都找回來了嗎?」


    「這就是最重要的問題了。」


    零代替格達開口回答,一臉困擾地雙手抱胸說:


    「其中一大半找回來了,而丟失的東西也都像你的裝備一樣,替吾準備了替代品。威尼亞斯王國的通行證也找到了——可是『魔女信箋』好像被誤認成廢紙,和其他的老舊羊皮紙一起被丟掉了。」


    「被……被丟掉了!」


    偏偏是那個十分珍貴,能夠和遠方的人零時差進行交談的魔女道具,被人丟掉了?


    相較於一臉愕然的我,零似乎呈現半放棄狀態。


    「聽說應該是還沒燒掉,所以他們正在垃圾山裏尋找的樣子。」


    「呃……那東西看起來的確像張廢紙,也情有可原啦……不過,你怎麽看起來沒有很在意的樣子?」


    「吾當然很在意。隻不過,即使生氣也不能解決問題。而且在發現被丟掉時,軍團長還跪下來謝罪,請求吾


    『可否不要追究是什麽人無意間丟棄的』。那時的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保護弱者的正義使者,於是吾順水推舟,跟著扮演起一個心胸寬廣的魔女。」


    我皺起鼻頭,不悅地搖起尾巴,狠狠瞪著格達說:


    「你這家夥,明明連一句抱歉也不肯對我說……」


    「都已經像這樣幫你準備了代用品,我為何還需要謝罪。」


    「要是你以為幫我準備好替代的裝備,就能當作沒有犯過錯,那就大錯特錯了!」


    「你就那麽想要看到我向你謝罪嗎?還真是廉價的自尊心啊。」


    「你這個混賬……!看來你很想見識見識,我是怎樣把你從頭開始吃下肚啊……!」


    「要是你辦得到就試試看啊。如果你想讓大家知道,你是個愚蠢到為了無聊的自尊心,就動手殺人的笨蛋的話。」


    格達哼了一聲,和我大眼瞪小眼起來。


    此時勞爾突然介入我們兩人之間,露出一如往常的沉穩笑容,「好啦好啦……」的打圓場以後,我和格達才轉頭不理對方。


    接著,零刻意「咳咳」了幾聲,讓我們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既然都和解了,可以進入下一個話題嗎?也差不多是時候了,吾想去見見讓魔法在這座島上廣泛流傳的魔術師。」


    2


    因為公主在城門等候,格達隻拋下一句裝備弄好就快點過去的叮囑,便踏著慌亂的腳步聲離開了鍛造場。


    之後,按原定計劃在城門與公主會合後,我們走進被龍重創的街道。可是在街上才沒走多久,便被森林團團圍住了。


    街道的左右兩邊也都變成了上坡,樹木從坡麵伸向街道,天空也幾乎被枝椏給遮蔽。


    「要是到了傍晚就什麽也看不到啦,這條路……你們應該把樹砍掉讓視野好一點吧。管理街道狀況也是掌權者的工作喔。」


    聽見我的抱怨,走在前頭的公主隻說了句「沒有必要」,就隨意打發掉了。


    「不是打完仗也統一國家了嗎?從這條路來往的人也不少吧?」


    不是的。勞爾插了一句:


    「兩國的人民都聚集在諾迪斯境內。阿爾塔利亞的王都中,現在已經空無一人了。由於龍的襲擊造成人口銳減,必要的國家行政機關全部移往諾迪斯了,沒人居住也是必然……」


    「明明是為了爭奪土地才開戰,結果現在土地還有剩,真是諷刺啊。」


    您說的沒錯。勞爾輕輕歎氣表示同意。


    「因為戰爭和龍的侵襲,造成大量犧牲者,現在人力不足反而成了問題。所以這次發生沉船事故,也有人為此感到欣喜……」


    「因為漂流到島上的人,等於是增加了人口吧?」


    也代表缺乏人力到這種地步呢。雖然我這番話並沒有責怪的意思,但勞爾還是規規矩矩地向我致歉:


    「對不起,讓您感到不快了呢……不過這次舉行祭典,多少也帶著希望讓大家能明白我國處境的用意。」


    「對了,印象中吾還在海岸邊時,曾聽到軍團長說過什麽『沒有魔法天賦的人將會由國家分配工作』之類的話。」


    「這聽起來就像是……奴隸製度一樣嘛。」


    這是一種帶著惡意的說法。我才說完,至今始終保持沉默的公主,從那隻單眼鏡底下送來了冷冽的視線。


    「在充分了解每個人的特長後,由我們統一分配工作——這是在現狀下最恰當的做法。雖然不免造成一些人的不滿,但若能展現適合其他工作的特質,我們也允許轉職。」


    「哦——?可是,在忙到無暇分身的狀況下,公主殿下竟然還親自帶領我們前往魔術師的藏身之處。其實你不用親自出馬也沒關係啊。」


    「因為師父也要求我一起過去。」


    師父……?喔喔,是魔法的……


    「而且,你們也有出手殺害師父的可能性吧?若是事情演變到那般地步,我也會為了保護師父而戰。」


    「你是說不惜與吾一戰……?難道你忘了昨晚慘敗在吾手上的事嗎?」


    零揚起嘴角,玩味地笑著。隨即公主也挑起半邊眉毛,得意地笑著望向零。


    「如果我記得沒錯,那一戰應該是平手才對。」


    開心地互相瞪視的零和公主,簡直像是貪玩的小孩子一樣。而勞爾帶著宛如兄長般的表情說著「好啦好啦……」替兩人打圓場。一路上,零側著身子坐在勞爾背上,專心啃著途中發現的樹果。


    公主說了不知道幾次「請您從勞爾身上下來。」但是零當然不可能聽從這樣的命令。


    「要是你想坐的話,吾願意讓出位子喔。」


    「讓……讓我騎在勞爾那樣的墮獸人身上……我怎麽可能會做出這種舉動?」


    「那就沒有問題啦。還是說,馬兒覺得吾很重嗎?」


    勞爾頻頻觀察公主的臉色,發出「嗯——」的遲疑,一臉困擾地搔著臉頰說:


    「大概和公主殿下差不多,一點也不重喔。所以公主殿下一起坐上來也不打緊。」


    「我才不會坐上去呢!」


    「可是您的臉色不是很好耶,是不是沒睡好呢?」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這樣完全是過度保護啦。我都已經是個大人了!」


    語氣很衝地說完後,公主加快了腳步一個人走在最前麵。


    在路上走了一陣子以後,遮蔽天空的樹木消失了,我們終於重見天日。但道路兩側變成了陡峭突出的懸崖,鬱鬱蒼蒼的景觀完全不見了。


    眼前隻有這麽一條路,雖然不用擔心迷路,但對於徒步行走的人來說,真是最為無趣的一條路了。


    正當我走到有些厭煩時,懸崖突然中斷了,兩旁又變成一大片的森林。不過,進入懸崖前後的森林,植被的種類完全不同。


    走出懸崖後,植物種類較多,變得很豐富。大概是懸崖擋住海風,讓樹木更容易生長吧。


    「這裏正好到了國界。在這一帶的森林當中,有一座被稱為『龍的藍眼淚』的湖泊,而魔術師大人就居住在那裏——請往這邊走。」


    跟著公主步入森林後,我們在一條甚至稱不上是獸徑的小路上走了一會兒,漸漸就聞到水的氣味。接著還有各式各樣的藥草氣味撲鼻而來。


    有人的住家就在附近呢——正當我冒出這個念頭時,擋住視野的樹木突然不見了。公主停下腳步,說了句「就是這裏」。


    森林當中開了個大口,形成一座巨大的圓形廣場。在這片足以媲美一大塊街區的空間中,盡是滿滿的草地,而中心則是一座湖——簡直是小孩子的畫中才會出現的奇妙空間。


    湖水湛藍而清澈,像一麵鏡子倒映著天上的雲朵,附近還有幾塊井然有序的藥草田。


    簡直像是來到另一個世界。在進入這座廣場前,甚至讓人感覺喘不過氣來,可是這裏卻舒適到讓人想躺下來好好睡一覺。


    此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聳立於湖中央的大樹。


    「……是樹耶。」


    我忍不住說出了這句十分白癡的話。


    因為我看見了兩顆巨大的樹木纏繞在一起,令人難以置信地構成了一間房屋。有牆、有門,甚至也有窗戶,可是這些全都是由這兩棵樹所形成,而且還蓋成了兩層樓,實在嚇人。


    「這是什麽東西啊……到底是怎麽弄出來的……?」


    零讚歎出聲。


    「真是出色啊。雖說將大自然的物體變化成住處,是優秀的魔女展現自身實力的一種方法……但這可不是尋常魔術師能夠辦到的壯舉啊。」


    「你們這些魔女跟魔術師啊,就連自己住的房子也要蓋得那麽離譜嗎……


    」


    「沒辦法呀。你覺得身為一個魔女,能夠隨意跑到鎮上去找工匠蓋房子嗎?」


    「抱歉,還真的沒辦法。」


    「而且,這個出色的結界又是怎麽回事呢?就連吾在踏入這個空間之前,都完全感覺不到魔術師的氣息啊。」


    公主也心悅誠服地感歎道:


    「師父曾說過,因為龍會追縱魔法的氣息飛來,所以才張開結界……但沒想到竟然是個連零大人也察覺不出來的完美結界啊。看來我還是學藝不精呢。」


    「若是與吾相比,身為魔女的你確實還有許多不足之處,但這個結界就另當別論了,因為這個魔術師的手法太過老練。」


    零的語調似乎在下意識輕快了起來。感覺她好像迫不及待要與這位能夠架設完美結界的老練魔術師會麵。


    「我在外頭靜候各位。因為在空間不大的地方,我會礙事……」


    他說的沒錯,這位魔術師的房子,對一匹馬而言似乎太擠了。我把零從勞爾的背上抱下來後,他便走到湖畔,靈巧地折起四條腿,悠悠哉哉地坐了下來。


    我和零以及公主走過跨越湖麵的小橋,來到房子前麵。


    「傭兵,雖然吾覺得你心裏也很明白——」


    突然被點到名,我立刻低頭看著站在身旁的女人。


    「……不需要這樣子警告啦,我也知道分寸。對方可是個重要的情報來源,我才不會劈頭就痛下殺手。」


    真不愧是「傭兵」呢。零這句話不知是在誇我還是損我,頗為耐人尋味。


    聽到我們的對話,公主有些神經質地挑起半邊眉毛。


    「就算想這麽做,我也不會讓你得逞。注意你的禮貌,小白。」


    「還說什麽禮貌……我們等一下搞不好會動手殺了你的師父喔,哪需要講究禮貌……」


    「閉嘴。魔術師大人喜歡安靜。」


    還是一樣把我的話當成耳邊風啊。而且這個女人,還是打算繼續叫我小白嗎?


    公主站在門前,敲了敲門後就自行把門打開。公主和零都若無其事地走進屋內,隻有我感到有點心慌。


    躊躇了一瞬間後,我也無可奈何地踏進魔術師的住處——接著忍不住發出驚歎。


    裏麵有大量的書本、胡亂交迭的羊皮紙,以及不知做何用途的玻璃器皿等等,看起來確實很有魔術師住處的氛圍啊。


    但卻有一項物品,和屋內的氣氛格格不入。


    ——是一具人偶。


    雖然穿著花俏的紫色洋裝,人偶本身卻慘不忍睹。用毛線做成的頭發,顏色長度都雜亂不堪,鈕扣做的眼睛也缺了一角。


    而且居然還把它吊在天花板上。還十分惡質地故意把細繩勒在人偶的脖子上,完全就是一副上吊的姿勢。


    我這輩子都無法理解魔術師的愛好吧。我在心中這樣嘀咕,零卻突然對我賞了個白眼,平靜地說:「這東西就連吾也覺得頗為低級喔。」


    「你們在看什麽啊?天花板上有——」


    「噫!」順著我的視線望過去的公主,發出了尖叫般的聲音。我懂我懂,那的確惡心到讓人嚇一跳啊。


    「……話說,不過是個人偶,你的反應也太誇張。喂,怎麽了?有哪裏會痛嗎?」


    「沒有,我沒事……」


    公主輕輕搖著頭,將視線從人偶身上別開後,才從口中輕輕擠出一句:「為什麽會在這裏……」


    就在此時——


    「——歡迎蒞臨寒舍,泥暗之魔女。感謝你願意移駕到我這個老頭子的藏身處啊。」


    忽然響起的沙啞男性嗓音,讓我猛然回神抬起頭來。


    3


    「抱歉啊,能否請你走到裏麵來?因為我的腳不太方便,無法出去迎接。」


    在聲音的指示下,我們來到屋子深處,在堆得老高的紙張和書本的夾縫間,看見了一個老人躺坐在椅子上。


    和聲音給人的感覺一樣,是個削瘦的老人。他和從外表看不出年紀的零與十三號不一樣,一看就知道年紀已經相當大了。


    「好久不見了,師父。」


    公主向前一步,以溫柔到嚇死人的嗓音呼喚著老人。我忍不住望向她的臉,發現竟然連表情也變得十分柔和。


    就像一個小孫女見到自己最喜歡的爺爺一樣……實在跟你的風格不搭啊,公主。


    「給我住嘴,小白。你實在太過無禮了。」


    「我明明一句話也沒說耶!」


    「眼睛比嘴巴更能表露一個人的想法喔。隻要看著你的臉,就知道你在想什麽。」


    「傭兵實在太容易被看穿了。」


    「唔……!表情是要怎麽藏啦……!難道要叫我戴著麵具嗎?」


    聽到我的反駁,安坐在椅子上的老人,開心地笑了起來:


    「這還真是難得啊……沒想到來了這麽逗趣的客人。老夫曾聽說繼承泥暗之名的新一代魔女,是一位甚至能降伏惡魔的冷酷美女,不過還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


    「……你也知道吾嗎?」


    「當然。事實上每一位魔女和魔術師都知曉你的大名啊。而老夫從你出生的那一天,便知曉你的存在了。聽說你離開了久居的洞窟,但沒想到會以這種形式與你會麵——泥暗啊,你覺得如何?外頭的世界想必讓你感到愉快吧?在這個世界上,有太多太多光憑思考無法通曉的事物了。」


    魔術師望著零,那張遍布皺紋的臉上,露出友善的笑容。


    零仔細打量著老人,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麽,表情錠放光彩。


    「你該不會是——阿爾耿忒?鏈接了星瞰係統的……!」


    「哦?你竟然知道老夫,真是光榮啊。老夫和尊貴的泥暗之魔女不同,並不是什麽著名的魔術師……」


    「放下那無謂的謙遜吧。因衰老而貪求知識,短命的觀測者阿爾耿忒——不僅僅是吾,更有諸多魔女都拜讀過你的著作。」


    「怎麽,他在魔女的圈子裏是位名人啊?」


    「沒錯。」聽見我插嘴,零毫不猶豫地表示肯定。


    「你還記得吾曾向你說明過魔女分為好幾種係統嗎?吾屬於『泥暗』,而威尼亞斯王國的小鬼頭則是『詠月』之魔女。」


    「啊嗯……好像有點印象。」


    「同樣的道理。與探索內在知識的泥暗係統正好相反,追求外界知識的——就是星瞰的係統了。而阿爾耿忒正是星瞰係統中鼎鼎有名的魔術師。」


    「抱歉啊,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就算告訴我是什麽內在還是外界的知識,聽在我耳中全都像是上古時代的神秘語言。


    於是零又思索了一下。


    「觀察事物後進行記錄,就是『星瞰』,而以這些紀錄為基礎,探求真理的就是『泥暗』了。」


    簡單明了地如此說明。用這種方式講解,我好像有點懂了。


    「那麽,您所說的因衰老而貪求知識,還有短命究竟是……」


    公主惶惶不安地發問。我和零轉頭看過去,公主有些窘迫地縮起肩膀。


    「師父總是不願談論自己的事情,總是說我沒有必要知道。」


    「今天老夫準備全盤托出。雅穆妮爾,這也是今天讓你一起過來的原因。畢竟——」


    公主一下子笑逐顏開。但是老魔術師的下一句話,卻讓她的表情頓時僵住了。


    「老夫今天就要死在這裏了。」


    「您……在說什麽,師父!我不會讓這種事——」


    魔術師——阿爾耿忒緩緩抬起手臂,將食指放在唇上「噓」了一聲。僅憑一個小動作,便讓公主立刻閉起嘴巴。


    「吶,


    雅穆妮爾啊。泥暗看起來是個年輕的小美女,但老夫卻是個老人對吧?」


    「嗯……是的。」


    「這是魔力的差異所造成的。老夫的魔力不多,能用來維持肉體的力量可說微乎其微。所以比起那些天賦異稟的魔女和魔術師,還要更早麵臨衰老。」


    將滿是皺紋與筆繭的手,放在窗戶透進來的陽光之下,阿爾耿忒眯起了雙眼。


    「老夫已時日無多了。也不知道這具軀體還能支撐多久……因感到焦急,就急於收集信息;因忙於撰寫記錄,並試圖留下曾經生存於這世上的證明——這就是老夫,就是名為阿爾耿忒的魔術師。」


    生存於這世上的證明。零語調沉穩地開口:


    「所謂生存於世上的證明——指的就是在這座島上傳播魔法的事情嗎,阿爾耿忒?」


    「別急啊,泥暗。老夫就是為了說明這些,才會請你過來,不需要催促,老夫也會把一切都說出來。不過在這之前,還必須做些準備工作。」


    「那就……」阿爾耿忒輕輕彎起指尖,桌上的茶壺便飄了起來,將溫熱的茶水倒入杯中。連那個杯子也飄浮起來,自己飛到阿爾耿忒的手中。


    接著阿爾耿忒又揮了一下指頭,下達「開始記錄」的命令後,有好幾支筆飄起來,自動在空白的羊皮紙上開始書寫文字。


    「那是什麽魔法啊……看起來有夠方便的。」


    聽見我的話,零說了句「那不是魔法」加以否定。


    「那是透過魔術來指揮肉眼看不見的惡魔。雖然你的眼睛應該看不見他們,但是這間房子裏聚集了無數惡魔。若是換成妖精這種說法,或許能讓你比較容易理解吧。」


    「的確。如你所見,這副身體已垂垂老矣。老夫已經不能靈活行動,無法出遠門了。因此,老夫借用了惡魔的耳目——你們看。」


    阿爾耿忒將杯子伸向我們眼前。我照他的話往裏頭看,才發現淡綠色的水麵上顯現出某種景象。


    「這是……城堡?」


    聽到我的問話,阿爾耿忒點點頭。


    「老夫隻消坐在這張搖椅上,便能觀測遠處。而老夫也唯有在這方麵才會使用魔術。星瞰魔法師生存於這世上的證明,便是『觀測萬物』。」


    「觀測之後,要拿來做什麽?」


    什麽也不做——阿爾耿忒笑著這樣回答。


    「獸人戰士啊,我們的原動力乃是純粹的好奇心。乃是強烈到俘離人倫的好奇心。你不曾好奇過嗎?若是心愛之人死在自己眼前,自己究竟會產生什麽反應呢……隻要心中有了疑問,就會忍不住想要實行、想要去觀測。這就是星瞰的係統。」


    「……你曾經試驗過嗎?」


    「紀錄大概還留存在某個地方吧。」


    「原來如此,確實悖離人道了。」


    雖然我覺得,就算是基於好奇心也該有個限度,但是屬於星瞰係統之下的家夥,根本就是把道德規範當作空氣吧。


    「而魔法這項嶄新的技術,充滿了未知的可能性,老夫甚至願意拖著老邁的身軀長途跋涉去追尋。老夫的心靈因為獲得新知的歡喜而顫抖,忍不住詛咒起這副衰老的身體。而就在距今十年前——當老夫得知『零之魔術師團』成立時,便拋下一切趕往威尼亞斯王國,渴望吸收關於魔法的一切知識。」


    「但是,後來你並未留在威尼亞斯王國。」


    阿爾耿忒微微睜開彷佛睡著般低垂的眼皮,默默望著零。


    「你得到《零之書抄本》後,在這座黑龍島上散播魔法,引發戰爭。」


    「的確——老夫以『不完整之數字』成員的身份這麽做了。」


    就像是看穿了我想聽到這個答案一樣,他十分幹脆地說出了這個名號。


    這家夥果然也是「不完整之數字」的一員啊。他就是殺了泰歐的那個女人——莎娜雷的同夥啊。


    我下意識地將手放在劍柄上。


    就在這瞬間,公主移步擋在我和阿爾耿忒之間。


    「喂。」我出聲警告她。這時,零靜靜地摁住了我的手背。


    「等一下,傭兵。不要心急。」


    「我知道……我不會殺他,至少現在不會。」


    他還有許多重要的情報沒說。關於這點我心裏還是很清楚。


    「雅穆妮爾,你也退下吧。」


    「可是……!」


    「你擋在前麵,就沒辦法談話了,不是嗎?老夫現在可是很開心啊。」


    拜托你了。聽見老人甚至說出這樣的話,公主也隻能選擇聽從。她依舊對我保持警戒,靜靜地後退到牆邊。


    為何要這麽做?零哀傷地質問著阿爾耿忒。


    「阿爾耿忒……難道你沒有發現嗎?你所做的事情並不是『觀測』,而是『介入』啊。像你這等睿智的魔術師,為何會受人蠱惑做出這般蠢事——」


    「老夫並不認為這是種蠢事啊,泥暗。這完完全全是出自於老夫的自主意誌。這是觀測所不可或缺的介入行為。對於老夫而言、對於魔法而言,以及對於世界而言,都是如此。」


    「世界……你還真是說出了不得了的東西啊。」


    「你覺得老夫過於誇大嗎?但這是事實。『不完整之數字』試圖將魔法普及到全世界。沒錯,泥暗——這是為了將你夢想中的世界化為現實。」


    「吾所夢想的世界……?你——你們這群『不完整之數字』的家夥,又了解吾多少?用這種好像很了解吾的口氣說話,就算考慮到你是個星瞰之魔術師,也讓吾有些不快啊。」


    零的聲音變低沉了,感覺得出她相當不悅,但是阿爾耿忒依舊是怡然自得的樣子。


    「我讀過《零之書》的正本,巨細靡遺地讀過啊。你究竟是帶著何種表情寫下這本書,懷著什麽想法創造出魔法——若是有人讀過了這本書還不能理解的話,就不配稱為魔女或魔術師了。」


    阿爾耿忒的話語,讓零肩頭微微一顫。似乎是想要藏住自己苦澀的神情,她下意識地把兜帽往下拉了一點。


    「你的夢想,也是許多魔女的夢想。可是這份願望的成果,卻會導致教會統治威權的崩壞。過去魔女曾經敗在教會手上,但隻要有了魔法,魔女便能打倒教會。」


    「吾不是為了戰鬥而創造魔法……!」


    「但這是一項能夠如此發展的技術。正如同拿切魚的菜刀刺殺人,拿砍樹的斧頭揮向別人頸部一樣啊。沒有人能夠遏止這樣的事情發生。即使是創造者本人,泥暗也一樣啊。」


    阿爾耿忒讓身體深深壓在椅背上,發出吱呀的聲響。


    「世上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完全按照預想進行啊,泥暗。無論你是何等卓越的天才,計劃這種東西呢,隻要規劃得越是縝密,越容易因為些微的影響而瓦解。魔法的確是你所創造的技術,可是當它從你的腦中移轉到紙麵上的那一刻起,便不再是你所能掌控的東西了。」


    所謂的「技術」,所謂的「概念」,就是這麽回事。阿爾耿忒如此斷言。


    「所以老夫才要『觀測』,同時將一切都記錄下來。為了能夠稍稍預測魔法已然廣為流傳的這個世界,究竟會演變成什麽模樣,也為了讓後代能夠稍稍掌握具體的應對方向。」


    「這座島呢——」阿爾耿忒伸出一隻手畫了一大圈,用來代表整座島。


    「是用來觀測魔法的實驗島嶼。存在著兩股勢力,加上小規模的空間——可謂是世上最為適合作為散布魔法的場所。這座島上發生的事情,就像是未來五十年的世界縮影,甚至可說是曆史的提前預演吧。泥暗啊,你的——也就是『魔法管理者』的到來,也包含在內。」


    阿爾耿忒用滿是墨漬的指尖,


    指著零。


    「老夫按照你的想法來傳授魔法。將魔法定位成一種狩獵與收獲的技術,在民間傳播開來,也讓魔法在不知不覺間得到國家的接納——這就是你夢想中的景象。但是,魔法一旦擴散,神父當然就會反彈。於是這座島上的人就把敵對的神父給殺了。接著魔法進一步普及之後,讓生活富饒起來,便引發了戰爭。能夠使用魔法與不能使用的人,也產生了新的階級差異。在這座島上,隻花了短短七年便跨越了往後百年可能發生的曆史。」


    望著天花板的阿爾耿忒,從喉中發出哀傷的歎息。


    「這具老朽的身體,最多也隻能再維持十年吧。即使龍不曾蘇醒,老夫也沒有能力離開這座島了。沒錯……所以老夫一直感到焦急難耐,希望能在這條命走到盡頭前,盡可能觀測一切與魔法相關的現象。」


    所以老夫才會接受「那位大人」的邀請,才會來到這座島上傳播魔法。阿爾耿忒如此總結。


    「那麽,你口中的『那位大人』究竟是誰?你曾經和他見過麵嗎?」


    「沒有。『那位大人』從不在人前現身。老夫甚至連他的聲音也沒聽過,是一位無法觀測的存在。那位大人總是出現在夢境裏,宛如惡夢一般告知訊息。因此,『不完整之數字』到底有幾名成員,以及成員的確切身份,老夫一概不知,也沒有興趣知道。」


    「那麽手抄本是從誰手上拿到的?又是透過什麽管道取得?」


    「那個人你也認識啊。就是那個叫作莎娜雷的可憐女子所寫。」


    當他說出名字的瞬間,憎恨和厭惡便讓我全身毛發倒豎。阿爾耿忒看見我這副模樣,彷佛了然於胸地發出歎息。


    「莎娜雷和老夫一樣,都是在夢境中接到『那位大人』的邀請。完全沒有魔法天賦的她,卻以無人能及的熱情拚命學習魔法理論。花了一年的時間完成狩獵之章的完美抄本,接著又耗費一年抄寫收獲之章,卻將這兩本書交付到老夫手裏。據她所說,這是『那位大人』的指示。」


    她相當不甘願啊。阿爾耿忒望著吊在天花板上的人偶。從窗外吹進來的風讓它在半空中搖晃,吱呀作響。阿爾耿忒又回過神望向我們。


    「花費兩年光陰拚了命才寫出來的兩冊分章,全都交付給別人——老夫不知道她當時究竟懷抱著怎樣的心情。老夫收下抄本,輾轉來到了黑龍島,而莎娜雷在寫完其餘兩章後,又送往可雷翁共和國了——最後還剩下一冊,她也賣出去換取活動資金。」


    曾有人謠傳,有魔法書在市麵上流通,果然不是空穴來風啊。


    先前曾經從阿爾巴斯那裏聽到這個謠言的報告,因為那時已經知道了手抄本的存在,所以心裏早已認定「謠言是真的」,不過……


    像這樣得到確切的證實,還是讓我心中充滿了陰暗的情緒。


    「莎娜雷……」零開口說道:


    「那個人在聖都阿克迪歐斯以利器貫穿自己的心髒,藉此發動了『死靈之章』的魔法,但她的屍體卻受到強製召喚而消失了。屍體究竟消失到哪去了?事實上吾更加懷疑,她是否真的死去了?……這便是吾最後的問題,阿爾耿忒。」


    經過一陣深深的歎息以後,阿爾耿忒在高腳杯裏倒了點水,潤潤喉才開口:


    「屍體已經飛往老夫所觀測不到的場所。不過,她的靈魂並未腐朽,而是為了尋求新的肉體,在人世中徘徊。」


    「所以你的意思是,她沒有死嗎……!」


    若是如此,那真是太感謝啦。一想到還有機會親手殺死那個女人,甚至都讓我想感謝神了呢。


    「誰知道呢——這就是全部了。老夫已經把所知的一切,全盤托出了——雅穆妮爾,你先出去吧。」


    公主不禁睜大雙眼。


    想必是查覺到阿爾耿忒的弦外之音吧——不對,打從一開始,阿爾耿忒就是在我們會出手殺了他的前提下,說出一切。


    「我不要……隻有這一次,我不會聽師父的話。為何師父非得被他們殺死不可呢?我完全無法理解。」


    「雅穆妮爾啊,所謂的管理者便是這麽回事。就如同教師處罰小孩子打架一樣——老夫將魔法廣為流傳,而泥暗之魔女若要因此而施加懲罰,老夫也欣然接受。」


    「可是……」


    「老夫最疼愛的學生啊,你知道嗎?自從加入『零之魔術師團』以後,老夫一直以來都在夢想,有一天能像這樣與泥暗互相交流啊。若是泥暗想要殺死老夫,反而求之不得呢。如果是你,應該能夠理解個中緣由吧?畢竟你也和老夫一樣,對於魔法深深著迷啊。」


    阿爾耿忒將染墨的十指交叉,置於胸前。


    就這樣靜靜閉上雙眼,再也不願開口了。


    公主的表情充滿了糾結與矛盾,臉色蒼白地緊咬下唇,突然伸手緊緊抱了阿爾耿忒一下。


    接著便快步走出了房子。


    「……泥暗啊。」


    「嗯?」


    「在老夫死前,還有一事相求。雖然有些強人所難,但……那孩子就拜托你了。因為從小便聰慧過人,擁有出類拔萃的天賦,所以那孩子一直很孤單。直到老夫來到這座島之前,能夠與那孩子平等對話的人,便隻有勞爾一人而已。」


    「想必也是啊。」


    「老夫已經無法繼續守護那個孩子了……可是近期內,她必然會遇上需要協助的難關,而且是在與你脫不了關係的情況下。」


    哦?零歪著頭反問:


    「你說得好像自己死定了一樣啊,阿爾耿忒。你就那麽想被吾殺死嗎?」


    「沒什麽,不過是已然確定的未來罷了。泥暗啊,這是老夫在觀測過諸多現象後,所推導出的既定事項——換言之,這便是預言。老夫,今天便會死在這裏。」


    這樣啊。零點點頭。


    「……吾答應你,阿爾耿忒。你的學生,就交由吾來照料了——傭兵。」


    「啊?」


    「之後就交給你決定吧,吾要先出去了。」


    旋身翻起長長的外套,零背對著我和阿爾耿忒走了出去。


    「這是怎樣啊?喂,等等啊,魔女!這家夥可是『不完整之數字』的——」


    「——成員嘛。但現在已經不是了。這位老邁的魔術師,已是排除在『圈子』外的半個死人。就算吾現在殺了這個男人,也無法影響未來的走向……所以說,接下來就看你的選擇了。這隻與你感情上的問題有關。」


    接著她讓開了。


    現場隻剩下我和阿爾耿忒兩個人之後,我就狠狠瞪著這個坐在椅子上的老人。


    這個臭老頭說自己今天就會死在這裏,還說這是已經確定的未來。


    既然零不殺他而選擇離開——能動手的就隻有我了。


    於是我伸手握住劍柄。


    就在此時——


    突然覺得好像有人拉住我的手臂。簡直像是要把我的手從劍上拉下來一樣,同時我的腦海裏突然閃過泰歐的臉,他苦笑著說:「殺了我的人,不是這個老爺爺啦。」


    隨即,我心中突然湧起一股不合時宜的笑意,實在是忍不住而噗哧一聲笑了。握住劍柄的手指也自然而然地鬆開。


    「——這樣好嗎?」


    阿爾耿忒明明沒看見我的動作,卻還是用沙啞的聲音發問了。


    「你應該對『不完整之數字』懷恨在心吧?老夫確實是其中一員。而老夫將魔法傳播出去,想必多少也導致了某些人命傷亡。不必拘泥於複仇的意義或動機,隻要能讓你心裏好過一點,就將老夫的首級拿去吧。」


    聽到這種看破世事的說話方式,我十分不爽地嗤之以鼻。


    「真可惜啊,老頭子。我的目的


    是『複仇』而不是『遷怒』。你說今天會死在這裏的預言算是失靈啦。」


    我一直想親手殺死莎娜雷,也一直想要打垮「不完整之數字」那群混賬家夥。


    可是阿爾耿忒並不是莎娜雷,就算殺了這個人也不能改變什麽。


    我是一個傭兵,殺人是我的工作。


    幹了活卻拿不到酬勞的工作,光是想象就讓我雞皮疙瘩掉滿地。


    4


    「——這樣好嗎?」


    一走到屋外,在大門旁邊等待的零就出聲詢問了,我不假思索吼了回去:


    「不要跟那個老頭問一樣的問題啦!不管好還是不好都沒差啦——我又沒有殺他的理由。」


    「而且……」我伸手觸摸泰歐的匕首,猶豫著該不該往下講,要是說出來被她笑那不就糗死了。但是零卻追問「而且什麽?」催促我繼續說。


    「……你不可以笑喔。」


    「吾向神發誓。」


    一個魔女向神發誓,這教人怎麽相信才好啊?算了,反正被笑也沒差啦。


    「感覺……剛剛好像看見泰歐了……心裏就覺得……要是在那家夥麵前,殺死一個毫無抵抗之力的老頭,好像有點……那個……不太好的樣子。」


    明明說了不會笑,零還是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居然笑了!啊,對啦,這樣很娘娘腔啦!一個殺人的傭兵,到底在講什麽鬼話,對吧?我自己也知道很蠢啦!」


    「不是,吾不是這個意思——吾隻是覺得,正因為如此,吾才會喜歡你啊。」


    「你、你又在戲弄我啊……!」


    「為什麽你總是不能坦然接受別人所說的話呢?吾既然說了喜歡,便沒有其他的意思。若是吾不喜歡,就會直接說出不喜歡了。還是說,你覺得吾是個溫柔體貼的魔女,是在同情你嗎?」


    「我才沒這樣想。」


    「你好歹也猶豫一下再回答好嗎……?其實吾也變得溫柔一些了呢,至少遠比十三號和其他的魔女更好了。」


    「然後呢?公主上哪去了?」


    我打斷零的話,轉頭環顧四周。零用下巴比了比房子後麵的方向。


    「在後麵。哭得像個孩子一樣。」


    我一麵撥開長到膝蓋高度的茂密草叢,繞著湖畔來到房子後麵的草地。隻有勞爾察覺我們的氣息,轉頭望了過來。


    他的表情很沉穩,就像是已經察覺我沒有殺害阿爾耿忒一樣。


    「公主殿下。」


    勞爾帶著鼓勵的含意撐住公主的肩膀,而公主先是背對著我們偷偷拭淚,用湖水洗過臉後,才起身麵對我們。


    「……結果呢?」


    雖然語氣猶有餘裕的樣子,但是她的表情卻在苦苦忍耐。要是聽見我說出「被我殺了」這幾個字,她肯定會當場昏厥吧。


    「我的原則是,沒有錢賺就不會殺人。」


    「吾也一樣,盡可能避免做出殺人這種麻煩事。」


    公主呆呆地眨了眨眼睛。


    下個瞬間,從雙眼湧出大顆的淚珠,不斷往下滴落。


    「那……那不是廢話嘛!你們有什麽理由非得痛下殺手呢……!要是師父真的被你們殺了,我絕對……絕對不會原諒你們!」


    你們可是撿回一條小命了呢。她用一如往常的冷冽語氣這樣說話,的確很有魄力,但臉上同時又不停流著眼淚,擺出鐵血公主的模樣也是枉然啊。


    勞爾輕輕哄著她別哭,一邊輕撫公主的頭發,公主卻粗魯地揮開他的手。


    「都跟你講過多少次了,不要把我當小孩子啦!好了……接下來還有祭典的準備工作要忙,我們回去吧。我身上還肩負著屠龍的使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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