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魔女這種生物,會借用惡魔的力量,引發各種災害。


    將泉水變成毒藥、讓乖巧的家畜癲狂嗜血、招來使農田腐敗的黑雨。


    那麽。


    那麽假設,將身為魔女力量之源的惡魔,大量召喚到這個世界來。


    假設惡魔不受魔女的命令拘束,能自由自在地行走於世間,順從自己的欲望行動的話。


    飲水會全部變成毒藥嗎?


    放牧的羊會反過來吃掉牧羊人嗎?


    雨水會腐壞農田,讓幼小的孩子也挨餓嗎?


    這個答案,現在就擺在因絕望而褪成灰色的世界麵前。


    「全體注意,不準放鬆警戒!抓緊盾牌,保護好同伴!執掌神之劍的大無畏戰士們啊!——那不過是區區的鹿群罷了!當作是在領地裏狩獵就行了!」


    褐色肌膚的年輕騎士,兩手各執一柄斧頭,扯開喉嚨大吼著。她可不是個柔弱的女子。光看她劈頭一斧就粉碎了野獸的頭蓋骨,接著第二斧直接砍下頭顱的風采,就知道她是個十足可靠的戰力。


    遵從號令應戰的,是多達一萬數千名戰士的教會騎士團。


    而襲擊這支長蛇隊伍的元凶,是一群饑餓的草食動物。


    鹿蹄變成了狼爪,口中伸出用來撕咬人肉的銳利獠牙。


    「過去被人類當成獵物的野獸,有了尖牙利爪後反過來獵食人類啊——雖說這多半是惡魔的胡鬧,但這樣的玩笑實在太惡俗了。」


    魔女好整以暇地分析起現況,而站在她身旁的白色墮獸人傭兵則是——


    「這些鹿能吃嗎……?不知道有沒有毒耶。」


    一副悠悠哉哉的模樣。


    不過是區區的鹿群——方才褐色肌膚的騎士用來鼓勵士兵的話語,對這個魔女傭兵二人組來說,卻是毫無爭議的事實。


    傭兵光靠一雙拳頭便輕鬆解決來犯的野獸,而魔女把戰鬥工作全扔給傭兵負責,在戰場上四處巡邏,替受傷的士兵治療。


    「隻是一群鹿而已,能不能用你的魔法一次解決啊?」


    「如果可以牽連教會騎士團一起解決的話,是沒問題。」


    「對不起,是我不該問的——哇啊,好險!」


    天外飛來一支箭,從傭兵的鼻尖一掠而過,讓他忍不住大喊出聲。筆直劃破天際的箭矢,不偏不倚地射進了正要襲擊某個騎士的野鹿眼中。在它倒下之後,才發現遭受襲擊的人,就是之前那位褐色肌膚的騎士。


    也就是年紀輕輕的北部遠征部隊隊長——太過專注於指揮士兵,導致背後毫無防備的吉瑪。


    傭兵望向箭矢飛來的方向,但已經找不到弓手的蹤影了。倘若隻是流矢,那就是隊長命大,但若是有意為之,對方的箭術可不得了啊。


    「這算是神明保佑嗎……」


    就在傭兵如此嘀咕時,突然聽見一陣慶賀勝利的聲音。這道歡呼從長蛇般的一萬數千人本隊末端,慢慢往另一頭擴散,最後傳入隊長耳中。


    環顧四周,襲擊教會騎士團的野獸已經銷聲匿跡了。


    「邪惡的野獸在吾等神之劍麵前倒下了——狩獵結束!」


    隨著隊長的宣言,四周也掀起勝利的吼叫。望著這令人懷念的戰場喧囂景象,傭兵不由得輕輕搖動尾巴。


    隨後,吉瑪在一片喧鬧中看見了零,連忙跑了過來。


    「魔女閣下!感謝你幫忙治療士兵!這讓我等作戰時也安心多了!」


    「因為就戰鬥層麵看來,似乎不需要吾出手呢。」


    聽到零這句話,吉瑪露出自豪的神色。


    「我等大多是都是貴族。狩獵野鹿乃是家常便飯。雖然這次的目標有些不太一樣——」


    吉瑪說著說著,就有些嫌惡地望著倒在地上,那些有著尖牙利爪的野鹿屍體。


    接著——


    「獸人傭兵也是,辛苦你了。」


    她露出有些耐人尋味——像是在按捺心中的厭惡一般的表情,抬頭看著傭兵如此說道:


    「多虧你的警告,我等才能提早一步發現敵襲。雖然早就聽說過了,沒想到墮獸人察覺危機的能力真的如此優異呢。」


    「多謝誇獎啊。」


    「果然還是得舍棄偏見呢。雖說大多數墮獸人都自甘墮落了,但也有像你這樣擁有高尚靈魂的——」


    「別說了。」


    傭兵毫不客氣地打斷她。


    「隻是剛好利害關係一致而已。高尚這個詞我實在承受不起。」


    生硬地回了這句話之後,傭兵就轉過身去,隻留給她一個背影。


    吉瑪被傭兵突如其來的拒絕嚇到了,看起來有些不安。


    「請等一下,如果我說了什麽不該說的——」


    吉瑪試圖挽留對方,卻被零拍拍肩膀製止了。


    「他就是那種個性。你還是先回士兵那邊比較好喔。」


    在零的催促下,吉瑪看著傭兵的背影,雖然心裏有些在意,還是乖乖返回自己的崗位。


    吉瑪的父親在她小時候慘遭墮獸人殺害。從此以後,她對於墮獸人所抱持的厭惡和恐懼,就比常人多上一倍有餘。


    但是,她不願迫害隨教會騎士團一同前往諾克斯大教堂的傭兵,所以就算鐵青著一張臉,也盡力對傭兵展現公正友好的態度。


    這才是教會所講求的美德。


    犧牲自我,以大局為重,才是她理想中的隊長。


    從傭兵的立場上來看,這本來是他所樂見的狀況——但是卻有一個問題。


    「竟然在微乎極微的機率下,抽中了『大獎』呢,傭兵。」


    在目送吉瑪離去後,零隨即追上傭兵的腳步。


    「沒想到隊長的殺父仇人,居然是『黑之死獸』呀。」


    咯咯……零笑了起來。傭兵隻能用惡狠狠的眼神,瞪著幸災樂禍的她。


    「這一點也不好笑……!要是被發現了,還不知道會怎樣耶!」


    「那你覺得到時候會怎樣呢?」


    被這樣反問,傭兵不禁雙手抱頭。


    可以確定的是,絕對不會有什麽好事。


    望著這個十年前在眾人的畏懼及侮蔑之下,得到「黑之死獸」稱號的墮獸人——也就是被過去的罪孽打了個措手不及而苦惱不已的傭兵,零依舊不改其本色,在一旁笑著看好戲。


    2


    擔任教會騎士團的北部遠征部隊隊長的吉瑪,據說最近剛滿十九歲。


    由於她的作風公正廉明、光明正大,同時也是憑藉自身實力才被教會騎士團團長尤德萊特所提拔,這樣的資曆可說是無可挑剔。


    十三年前父親亡故後,為了繼承遺誌而自願加入教會騎士團,雖說是個賺人熱淚的勵誌佳話,但偏偏殺了她父親的凶手就是我,所以我連苦笑也笑不出來。


    真是的——沒想到事情變得這麽麻煩啊。


    我們必須先前往惡魔盤據的大陸北部,把待在最北端的教會掌權者安全救出。


    接著還得去幹掉應該也躲在北方某處的零的師傅,拯救這個世界。


    明明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才決定一同合作,但身為護衛對象的教會騎士團成員們,似乎完全沒辦法接受魔女與墮獸人這二人組的存在。


    不過現在就連這個問題也不算什麽了。


    「魔女,你的嘴巴給我閉緊一點喔。要是這件事被別人知道了,可不隻是一句麻煩能形容的啊。」


    「別擔心,反正也沒有人會靠近吾輩嘛。」


    零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懶洋洋地躺進底下鋪著稻草,上頭隻有一頂遮雨車篷的簡陋馬車當中。


    「因為這架心愛的破馬車,就連駕車


    的人也不需要呢。」


    「話是這樣沒錯啦……」


    我從篷布的縫隙,望著沒有車夫拉著也能自行前進的馱馬。


    用膝蓋想也知道,在教會騎士團當中,怎麽可能有人願意為載著魔女與墮獸人的馬車擔任車夫。


    吉瑪原本想以遠征隊長的名義,強行選出駕車的人選,但零卻用一句「自己就能駕馭馬兒」,直接打了回票。


    也是啦,畢竟馬很聰明。


    就算沒有車夫,也能自己沿著道路前進,要是遇上危險也會停下。


    再加上零這位稀世的天才魔女,直接將馬當作使魔來使喚,所以就算沒有人導引,馬車也能順順利利地朝目標前進。


    方便歸方便,但就連對魔女習以為常的我,也覺得這樣的馬車看起來有點毛骨悚然,更別說教會騎士團那些人會有多反感了。


    被選為諾克斯大教堂遠征部隊的教會騎士團成員,約有一萬數千人。


    考慮到前往其他七大教堂的部隊人數都在四千人左右,就可見這支部隊有多麽浩大。


    在這支長蛇隊伍的最前方,負責打頭陣的領先集團中,還配置了旗手舉著隨風飄揚的教會騎士團旗幟,而我們這輛負責護衛那些人的破馬車,反倒沒有插上任何旗幟。


    乾脆拿威尼亞斯王國的旗幟來用好了?


    或是自己弄個全新的紋章算了?


    「——所以呢?」


    如果真的要弄,該畫什麽樣的紋章才適合呢——就在我滿腦子想著可有可無的事情時,零突然出聲,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所以什麽?——我用眼神這樣回問她,就看見零用下巴比了比本隊那邊。


    「是你幹的嗎?還是說,隻是因為惡名昭彰才背上了莫須有的冤屈?」


    喔喔,是指吉瑪父親的事啊。


    「很遺憾的……」


    我歎著氣垂下耳朵,便也學零一頭栽進了稻草當中。


    「我記得很清楚,以前的確殺了個和咱們隊長相同膚色的教會騎士團高官。」


    「光憑膚色和職務,並不能百分之百肯定吧?」


    「——還有黑貓與月亮的紋章。」


    想要進入教會騎士團,必須舍棄家名,放棄一切繼承權利才行。


    唯一能夠帶進騎士團的東西就隻有慣用的武器,而那上頭大多都刻有象徵家族的紋章。


    我所殺害的那名男子,慣用武器是單手斧,上頭刻有黑貓與月亮的紋章。


    吉瑪的武器也是單手斧——而且上頭也刻有黑貓與月亮的紋章。如此一來,就不是一句「認錯人」能說得過去了。


    「既然是發生在戰場上的事情,那也無可奈何吧。要是不殺了對方,你就得喪命了。戰場不就是這樣嗎?」


    「如果殺的是自己人,那就另當別論了。」


    什麽?——零用手肘撐起上半身。看來她對我殺了同伴這件事,感到相當意外的樣子。


    「我不想多談。那件事實在讓我很不舒服。」


    「什麽嘛,真沒意思。」


    「你覺得我是那種會討人開心的人嗎?」


    哦——零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後,從稻草上爬了過來,湊到我身上。


    「幹嘛啦……」


    「吾想說拉近物理上的距離,也能拉近心靈上的距離,搞不好你就會想告訴吾了。」


    「並不會。」


    「吾是你的同伴。既然你曾經殺過同伴,你不覺得吾有了解詳情的權利嗎?」


    「真是抱歉啊,我是個隻要有錢拿就願意殺人的傭兵。再加上又拿了封口費,所以無可奉告。」


    對於我很罕見地堅持己見,零嘟著嘴說了句:「真是無趣耶!」


    「那麽吾就試著推測看看吧。既然你說收了封口費,代表一定有委托人在,對方則是要你跑去殺死我方的指揮官。難道是被敵人收買了嗎?可是你是個獸人戰士,目標太過醒目,一旦與敵軍接觸馬上就會被懷疑。所以你並不適合從事暗殺——」


    「煩死了,不要再深究下去了啦。」


    我大手一張,把滔滔不絕的零大半張臉都摀住了。


    口鼻被摀住的零完全沒有掙紮,隻是用責怪的眼神訴說著「這樣下去吾會窒息喔」。


    但是她的表情分明悠哉到像是維持幾個小時也不會窒息的樣子。於是我忽然產生一股衝動,想要試看看這個魔女可以幾小時不呼吸,然而馱馬卻突然停下腳步發出嘶叫,把我的惡作劇念頭吹到九霄雲外去。


    「怎麽了?是你讓馬停下的嗎?」


    「不——是馬兒察覺到什麽了。」


    我和零不再打打鬧鬧,轉而從篷布的縫隙窺探狀況。


    首先見到的,是三具被吊在樹上的屍體。其中一個人的脖子上,掛著一麵血書的看板。


    「……由此處往前,就是惡魔的領地。歡迎蒞臨,人類。熱烈歡迎。」


    聽著零念出來的文字,不知該害怕,還是該笑才好啊——


    「喂,魔女。所謂的惡魔……會寫字嗎……?」


    「下級的惡魔甚至沒有自我,但被稱為王的惡魔,知識可是遠比人類淵博。」


    「怎麽回事!為何停下了!」


    有人駕馬從後方的集團趕過來,盛氣淩人地質問我們。


    我不發一語,用手指了指附上看板的屍體,以及前方的道路。士兵立刻在馬背上僵住身子,強行把快要出口的慘叫吞了回去。


    忍下去了啊,值得誇獎一聲。


    以上吊的屍體為界線的另一邊——也就是「惡魔領地」,景象實在太過異常了。


    首先看到的是——


    沿路的樹木全都枯萎成灰色,彎成一道道陰森的弧線,前端還插進了地麵。


    該怎麽形容呢——就像是把惡俗發揮到極限的迎賓花門一樣。本來應該是以木頭做骨架,再以翠綠的枝葉或色彩繽紛的花朵加以裝飾的花門,跟眼前這個玩意兒根本是兩個世界的產物。


    延伸到道路盡頭的這片「花門隧道」,都是以人類的屍體「裝飾」而成的。


    腸子像是染紅的布條一般垂下,每一道花門都細心擺上了人類的頭顱,感覺已經超越了惡俗,達到超現實的境界了。


    上頭隻差沒寫上「請進」二字,簡直就像一心求死的畫家所作的惡夢開端一樣。


    今天才是行軍的第一天而已。


    用來歡迎弱小的人類,這手法似乎太過強烈了。


    「……士兵啊。去叫隊長過來一趟。正如字麵所述,前方開始便是惡魔的領地——接下來似乎得步步為營呢。」


    「——你的意思是,要我等教會騎士團遵從魔女的指示嗎?」


    零隻找隊長一個人商量,但實際上卻是吉瑪和她的勤務兵,以及副隊長三人一起出現。


    表達不滿的人,是個將白胡子打理得一絲不苟,感覺很不好相處的老頭,現任的職務是副隊長——雖然我在想為什麽不是這家夥當隊長,但總之是個臉上寫著「我就是討厭魔女和墮獸人」的死忠教會信徒。


    他將身為隊長的吉瑪留在後頭,策馬來到我們麵前,就這樣高高在上地俯視著我們。


    說得含蓄一點,這家夥根本是惡意和敵意的集合體。


    再說了,這個初次見麵的家夥,看到我們連個招呼也不打,也不報上名字。雖然很想抱怨對方不懂禮節……不過算了,反正要講沒禮貌的話,也是彼此彼此啦。


    「吾並沒有說要你們必須聽從喔,『年輕人』。」


    零隻回了這麽一句話,就亂沒教養地坐在駕車台上晃著雙腿,抱著比她臉還大的麵包猛啃起來。


    明明剛


    剛才吃了肉乾,這家夥的胃袋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副隊長之所以堅持不下馬,大概也跟零不但不起身向他問候,甚至還繼續吃著麵包的行為有關吧。


    麵對一位不願展示禮儀的魔女,身為教會騎士團成員的自己,當然沒有道理主動展示什麽禮儀。


    而且因為副隊長不下馬,身為隊長的吉瑪更不能搶先下馬,可見這老頭的居心有多險惡。


    真是的,階級製度這玩意兒就是麻煩。


    「哇呼啊呼啊咿呼啊——」


    「閉嘴。把東西吞下肚再說話。」


    聽見老頭厲聲斥責,零就乖乖閉上嘴巴,和口中的麵包展開暫時的搏鬥。


    雖然老頭滿是皺紋的額頭爆出青筋,但還是耐著性子看著零借助清水的力量,把麵包吞了下去。


    但就在他整整等了幾十秒後,就看見好不容易把麵包吞下肚的零,居然又打算張口去咬麵包。於是老頭立刻從馬背一躍而下,奪走零手上的麵包,朝我這邊扔了過來。


    我順手接下後,就把麵包用布裹好,放在駕車台上。


    隻見副隊長與零大眼瞪小眼——


    「你是在戲弄我等嗎!」


    並開口如此質問。


    對方的氣勢實在驚人,換作是一般人都會被嚇破膽吧。但不巧的是,零就不吃這一套。


    「比起你,還略遜一籌呢。」


    零回答得倒也乾脆。看見她的態度,老頭的忍耐似乎也到了極限,竟然伸手抓住腰上的配劍。但同時我也將劍拔了一半。


    「副隊長!請你把劍收起來。我等這次過來,是為了聽取魔女閣下的建言。」


    抑製了憤慨的副隊長,待在後方的吉瑪在馬背上這麽說道。


    副隊長不悅地嘖了一聲:


    「魔女的話能信嗎?」


    並嫌惡地這麽說。


    「我能明白你的心情。但尤德萊特騎士團長曾囑咐我等,要相信這位魔女。可否請你至少先聽完再說呢?」


    雖然老頭看起來就是不想聽從小姑娘命令的樣子,但或許是騎士團長的名字發揮作用了吧,他還是乖乖地把劍放下了。


    於是,零終於換上認真的神情,開口說道:


    「既然你們願意聽吾一言,那吾自然知無不言。但也請你們別忘了,吾輩是作為你們的護衛,才會留在這裏的。」


    我當然明白——吉瑪點點頭回答,輕盈地跳下馬背。


    「對於副隊長的失禮之舉,我以隊長的身分向你道歉。還請你為我等解惑。」


    「……首先,製作這道花門的惡魔,知道吾輩打算從這條路前往北方。這道花門正是專為吾輩所準備的。」


    吉瑪等人不由得交頭接耳起來。


    凡是參與過威尼亞斯王國包圍戰的教會騎士團成員,全都經曆過惡魔大軍的強力襲擊。


    一想到那時的慘況,對於前方有惡魔埋伏的消息,更是不敢大意。


    「那麽,我等還是繞道尋找其他路徑吧。雖然路況難免受到影響……」


    「別那麽快下定論啊,隊長。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零打斷了吉瑪的話,繼續解釋下去:


    「惡魔是受到『契約』束縛的存在。在惡魔的世界中有著極為嚴格的階級分別,下級的惡魔絕對不能幹涉上級惡魔。而這片花門正是惡魔主張領地所有權的象徵。」


    「那麽……隻要從花門底下通過,下級惡魔便無法對我等出手了嗎?」


    「腦筋轉得很快嘛。之所以大費周章劃出這樣的領地範圍,也就代表這附近並沒有比花門的主人還更上級的惡魔存在。然而若是吾輩離開道路進入森林當中,便無法預料其他惡魔會以何種方式、從何處現身了。」


    老頭冷哼了一聲。


    「這種蠢話誰會相信啊。嘴上說著要保護我等,實際上是想引著我們往陷阱走吧?」


    零聳聳肩說:


    「將你們引入陷阱,對吾並沒有好處。」


    「這樣不就離『毀滅世界』又進了一步了嗎。你以為我沒有發現啊?你的樣貌……和那一晚宣稱要毀滅世界,煽動惡魔襲擊我等的魔女簡直如出一轍!吉瑪,現在還不算太遲。倘若魔女的力量不可或缺,至少先用封魔枷鎖讓她乖乖聽話。」


    ——枷鎖?這家夥剛剛是說枷鎖嗎?


    「喂,臭老頭。你說話給我小心點。」


    我忍不住低吼。我很少像這樣打從心底感到憤怒。憤怒到我很想馬上大口撕碎這個老頭的脖子。


    「你再說一次要把我家魔女銬上枷鎖的屁話試試看。我會把你的手掌腳掌統統砍掉,把鎖鏈套在你的脖子上,像溜狗一樣拉著到處跑。」


    「冷靜點,傭兵。吾並不介意。」


    「我很介意!」


    老頭像是獲勝了一樣,用嘲笑的語氣對我說:


    「終於露出本性了啊,墮落的象徵。那一晚,我等有太多太多同伴都喪生在被惡魔附身的墮獸人手裏。而你也一樣,搞不好下一秒就會變成惡魔了!倒不如說,有誰能夠證明現在站在我眼前的你不是惡魔呢?那個魔女嗎?」


    「請適可而止,瑞蘭德副隊長!」


    在吉瑪的喝止下,副隊長老頭立刻閉上嘴巴。


    老實說,那種閉嘴的方式比較像是「一個黃毛丫頭也敢叫我閉嘴」的樣子。就算沒有這麽差勁,也絕對不會是那種「糟糕,我不小心惹隊長生氣了」的感覺。


    吉瑪毫不畏懼地挺身而出,與凶神惡煞的副隊長正麵對峙。


    「讓魔女隨隊行動,是尤德萊特騎士團長的決定。身為副隊長的你,為何仍是如此抗拒呢?倘若你真的如此畏懼魔女,那現在就請立刻返回威尼亞斯,直接向騎士團長投訴吧。我不會出手阻止。」


    直接叫人家回去,未免太過小題大作了。


    就連身為局外人的我都不禁嚇了一跳,所以當事人受到的衝擊更是可想而知。那個叫瑞蘭德的副隊長,果然氣到臉色都發白了。


    「叫我回去……?你竟敢叫我打包走人!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居然有膽說出這種話!你以為光靠你一個人,就能統率這支部隊嗎?沒有自知之明的家夥!」


    「沒有自知之明的究竟是誰呢?雖然我隻是個黃毛丫頭,但尤德萊特騎士團長任命的隊長是我。請你要知進退,副隊長。」


    「你這家夥……!」


    「好啦好啦,兩位請先冷靜一下。這可不是醉鬼在吵架啊,可否提出更有建設性的意見來討論呢?」


    突然有人出聲介入,讓吉瑪與副隊長同時轉頭看過去。


    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負責幫吉瑪牽馬的勤務兵。


    「貴為教會騎士團對外的招牌,隊長和副隊長若是繼續如此失態,就連戰爭雙子神也會看傻了眼,被死生神給帶走喔。」


    這時,看得出吉瑪很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但是想也知道,副隊長還是沒有好臉色。


    「小小的勤務兵沒資格插嘴。」


    「你錯了,副隊長。這個男人是侍奉於本家的騎士,也曾擔任過先父的勤務兵。擁有豐富的戰場經驗,因此他的意見想必比我這個初出茅廬的菜鳥更有參考價值。」


    「不,您過獎了。我這個騎士的名號也隻是『虛有其表』。」


    嘿嘿嘿——勤務兵這麽笑了笑,把蓋住大半張臉的遮陽帽脫了下來,搔了搔雜亂的深青色半長發。


    看他背著一張弓,大概是個弓手吧,不過他駝背頗為嚴重,臉色也不太好,讓人不禁擔心他是不是能夠勝任勤務兵的工作。


    用了與吉瑪相同的發飾,隻有右側綁成麻花辮的瀏海相當


    引人注目,這是我第一次清楚看見那個勤務兵的長相。


    年約三十吧,或是三十五六……還是再大一些呢?總之並不年輕就是了。胡子很亂,衣服也有點髒,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侍奉隊長的勤務兵,反而更像在夥房打雜的。


    關於勤務兵的儀容,隊長應該要好好注意……吧……


    「唔咕……呃,啊……!」


    我一不小心喊出聲音來,連忙摀住嘴巴。


    但是我嚇一跳的反應實在太明顯了,不管是零、副隊長老頭或吉瑪,都不約而同地用了像是在問「怎麽回事」的眼神望著我。


    「我的勤務兵巴爾賽爾有什麽問題嗎?」


    「沒有啦……隻是覺得跟我以前認識的人長得有點像……」


    不僅是長得像,根本就是本人。


    這下糟了。


    要是被人發現我和這個叫巴爾賽爾的勤務兵相識,那可就不得了了。


    照理說曝光對我們彼此來說都沒有好處可言,但那位巴爾賽爾卻露出笑容望著我。


    「哎呀,真讓人開心。沒想到您還記得我這個不起眼的小兵呢。」


    「笨蛋,你怎麽……!」


    「巴爾賽爾,你認識這位墮獸人傭兵嗎?」


    看著語氣顯得十分意外的吉瑪,巴爾賽爾點點頭。


    「是的,大約十年前在戰場上曾有一麵之緣……對吧,傭兵老哥。」


    既然對方都把話挑明了,我也沒辦法拿「認錯人」來敷衍過去。我僅僅輕聲回了句「好像吧」,盡可能低調地承認了這場與老朋友的重逢——雖然我們也算不上朋友啦。


    「既然曾經與巴爾賽爾見過麵,那就代表你與先父曾在同一個戰場上待過嘍?」


    吉瑪感覺很開心地看著我——那道視線真是讓我覺得糟透了。


    「應該是有見過麵啦,但我幾乎沒有印象了。敘舊就到此為止吧,還是來關心接下來該怎麽走比較重要。」


    聽見我不耐煩的回應,巴爾賽爾說了句「您說得是」,便開朗地笑了。


    「啊,瑞蘭德副隊長。請容我們先向您致歉。這次遠征行動,瑞蘭德副隊長的協助是不可或缺的一環。隊長也十分清楚這一點,剛才隻是一時激動才會如此失言……您也明白嘛,年輕人總是會這樣。」


    「巴爾賽爾!我才——」


    「隊長,請您道歉。這次是在瑞蘭德副隊長願意從旁輔佐的前提下,您才能受到提拔成為隊長的。您自己也很清楚才是。」


    對吧?——在他的笑容催促下,吉瑪緊咬下唇說道:


    「……是我失言了,非常抱歉。有您的協助我等才能……」


    「我接受你的道歉。」


    雖然雙方似乎還不太服氣的樣子,但巴爾賽爾直接無視尷尬的氣氛,露出萬事大吉的笑容,輕輕拍了拍手。


    「不愧是副隊長,如此寬宏大量呢。不知心胸如此寬闊的您,能否撥冗聽聽一個小兵的意見……」


    可以嗎?——聽到這個請求,副隊長也淡漠地點點頭。


    看來這家夥是碰到有人死皮賴臉請求,就拉不下臉拒絕的人啊。


    「那麽,恕我僭越了。首先是關於繞道之後會遇上的狀況……若是舍棄道路不走,就得麵對路況不佳的問題吧?像是森林、崎嶇難行的農家小徑等等。比起在大路上行軍,必須花費更大量的時間。可是糧食隻有剛好足夠我們來回諾克斯一趟的量。對吧,隊長?」


    「也是呢。嗯……沒有多餘的存量了。」


    「而且若是改道進入森林,也有迷路的可能。就這一點來說,道路本就是為了軍隊而設置的路徑。水源和營地也大致上都在道路附近。雖說聽從魔女閣下的指示也有風險,而魔女並不值得信賴。但既然兩者都得冒風險,不如選擇遵從尤德萊特騎士團長的想法……」


    「夠了!不用再說了!」


    老頭的怒吼讓巴爾賽爾閉上嘴,而吉瑪則是露出下定決心的表情,轉頭望向零。


    「還有許多人在北方等待救援,我等不能在此浪費時間。教會騎士團選擇接受零閣下的建議——沒有異議吧,副隊長?」


    「……『彼等想必會歡天喜地迎接由惡人帶來的虛假救濟吧』。」


    副隊長隻拋下這句話,就跨上馬背,掀起一陣塵土往本隊而去了。


    看來他鐵了心不願接受零的提議。


    「……剛才那是?」


    零沒有特意問誰,隻是單純想知道老頭臨走前那句話的含意。


    而巴爾賽爾答道:


    「那是教會中著名的一句教誨。至於這句話的意思……應該是對於隊長的抗議吧。」


    「真的沒問題嗎?那個老頭可是副隊長啊……」


    「大概吧。反正隻要隊伍規模一大,就難免會產生派係之爭。謹慎處理就好。」


    巴爾賽爾露出和善的笑容,但我可是一點也笑不出來。而身為隊長的吉瑪大概也一樣吧,她隻是垂頭喪氣望著地麵。


    「抱歉啊,巴爾賽爾。我忍不住就發起脾氣……謝謝你幫忙打圓場。」


    「沒什麽,守護隊長本來就是我的工作嘛。」


    「……嗯。」


    原來如此,在地位上是吉瑪比較高,但在精神層麵上是巴爾賽爾較為強勢的樣子。


    看到他們這樣,會讓人覺得實際上的隊長好像是巴爾賽爾才對。


    「總覺得前途多舛啊……」


    聽見我的嘀咕,零也說了句「的確呢」表示同意。


    「不過,現在與其擔心將來,不如想想如何解決眼前的問題吧。但吾不知道等候吾輩大駕光臨的惡魔叫什麽名字,或許無法適時采取恰當的應對——」


    零的這番話,讓意誌消沉的隊長抬起頭來。


    「不,光是這樣就夠了。雖然我是個能力不足的隊長……還請您務必伸出援手。」


    3


    關於通過惡魔花門時該注意的事項,零提出了三項規則。


    其一——通過花門時,就算聽見遠方有聲音在呼喚,也不要回話。


    其二——就算感覺有人拉扯頭發,也絕對不能回頭。


    其三——屆時會準備一條貫穿整個隊伍的繩子,無論如何都不能鬆手。


    由於聽起來太過簡單,反而讓吉瑪心生不安——


    「倘若將儀式複雜化,導致有人無法照做的話,最後隻會徒增犧牲。」


    但零這麽說,她也信服了,便立刻趕回本隊,命人準備長度足夠的繩子。


    ——不過……


    「……你確定這樣真的沒問題?」


    我不像吉瑪那麽單純,而且恐怕比她還要膽小吧。


    聽見我用滿懷不安的語氣這樣質疑,零忍不住失笑,輕輕梳理我的脖子。


    「吾絕對不會讓你置身於危機當中。無需擔心,製作這道花門的惡魔,其實對人類抱有相當程度的好感呢。」


    「把人類的屍體吊起來再掛上看板的惡魔,到底哪裏抱有好感啊……?」


    「事實上,這正是好感的證明呢。惡魔可是大費周章地劃定了領地,催促吾輩從這條道路前進。若是以殺戮為目的,根本不必多此一舉。」


    「那麽,對方是真心歡迎我們前去嗎?」


    「當然是以惡魔的方式歡迎。」


    惡……我忍不住吐出舌頭。我才不想受到惡魔歡迎。


    「大多數惡魔都喜愛娛樂。吾覺得,設下花門的惡魔是想與吾等玩遊戲。」


    「講得好像你跟惡魔玩耍過一樣啊。」


    「如果吾說,其實在小時候吾常玩那種要賭命的追趕遊戲,你相信嗎?」


    「你居然


    也有小時候啊?」


    我故意裝得很驚訝的樣子,零也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


    「沒錯,吾也是有過去的呢。正如同你也有過去一樣——提到過去,隊長剛才說那個擔任勤務兵的男人,過去也曾擔任隊長父親的勤務兵,對吧?」


    「是啊。」


    「而隊長的父親卻是被你所殺。」


    「這種話到馬車裏去講啦。也是有人會讀唇語的。」


    我催了催零,要她暫時回到馬車當中。


    零坐在我的腿上,嘴巴快要貼在我的耳朵上,悄悄地說道:


    「換句話說,你殺了那位勤務兵的主人呢。可是那個男人看起來一點也沒有憎恨你的跡象,所以那個男人不知道是你殺的——不知道你就是『黑之死獸』嗎?」


    「不……那家夥全都知道喔。」


    看到我說完這句話就陷入沉默的樣子,零挑起半邊眉毛,催促我繼續講下去。


    「……因為就是那家夥委托我的。」


    零瞬間頓住了,轉過頭來仰望著我的臉。


    「委托你殺了隊長的父親?」


    「如果你想問原因,我是不會回答的。總之,剛才的寒暄是一種警示。就是為了不要讓我把這件事告訴隊長呢。」


    哦——零看似理解地點點頭,隨後又露出無法釋懷的表情歪著頭說:


    「可是,這樣不是有點奇怪嗎?如果你是隊長殺父仇人的事情曝光,委托你殺人的勤務兵也會兩麵為難不是嗎?那麽,倒不如假裝成互不認識還比較好吧?」


    「笨——蛋。」


    聽見我罵得這麽直接,零便忿忿不平地喊了聲「誰是笨蛋呀」揪著我的胡子不放。


    我打發掉她的魔爪,向這位不諳世事的魔女好好說明,所謂的「立場不同」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聽好了,魔女。那家夥之所以特地過來露麵,就是為了讓我看看他和隊長之間的信賴關係。所以就算我去告密,隻要那個勤務兵否認,隊長就會相信他。畢竟剛才她可是反駁了副隊長的意見,卻聽從了勤務兵的建議啊。既然如此,假設那件事曝光,最後被殺的恐怕也隻有我一個人。」


    「你才不會死。吾不會讓你被殺。」


    「好啦好啦,還真是謝謝你啊。總之,你也不要提起不必要的事情喔。」


    「所謂不必要的事情是指?」


    「隻要難以判斷利害關係,就不要說出來。」


    我用爪尖輕彈零的額頭,零似乎很痛的摁住了額頭。


    你幹嘛啦!——雖然她這樣抗議了,卻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當我們收到準備完成的報告,已經是太陽正在下山的時候了。


    而前來報告的人,偏偏就是吉瑪的勤務兵——巴爾賽爾。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讓兩位久等了呢……隊長正忙著讓士兵徹底遵守魔女閣下的指示,雖然副隊長那一派人馬不願配合就是了……」


    「這隻是純粹的疑問喔……為什麽不是那個老頭當隊長呢?」


    不管怎麽看,那個人當隊長才合乎情理,而且這麽一來部隊內部也不會產生混亂吧。


    聽見我的疑問,巴爾賽爾開口回答:


    「大概是因為他始終反對讓魔女擔任護衛吧。就算是在受到威尼亞斯王國的結界保護時,瑞蘭德副隊長依舊高喊著滅絕魔女的口號——他就是這樣的激進派人士。」


    「所以說,因為他和騎士團長的意見不合,隊長的寶座才會被小丫頭搶走?這也難怪他會反彈了。」


    「這也是尤德萊特騎士團長的考量。名義上是希望讓他以副隊長的立場,好好輔佐經驗尚淺的年輕隊長——不過副隊長大概覺得自己能拿下實際的指揮權,所以才答應了就是。」


    「結果事與願違啊。」


    似乎是這樣呢,巴爾賽爾笑道。


    如果隻有吉瑪一個人,想必三兩下就能玩弄於股掌間了,但是有勤務兵巴爾賽爾跟在身旁,可就沒這麽簡單。


    「可是,為什麽現在又鬧起別扭了?剛剛副隊長不是說好要遵循隊長的決定,退讓一步了嗎?」


    「大概是基於『雖然我答應就這樣直直前進,但並沒有說過我要聽從魔女的命令』這樣的理由吧……而且副隊長或許覺得,就算不采納魔女閣下的建議,也能憑自己的力量安全通過花門。」


    「哇啊,有夠別扭。」


    「你——」


    零停頓了一下,讓巴爾賽爾的注意力轉向自己。


    「似乎不害怕魔女的樣子。看起來完全不像教會騎士團成員呢。」


    「您誤會了,我自然是害怕的,魔女在我心目中可是很恐怖的呢。不過,我是個實用主義者。」


    說完這句話,巴爾賽爾露出一抹壞笑說:


    「而且對我來說,普通的人類也和魔女及墮獸人同樣恐怖啊。」


    「哦?」


    興致勃勃地感歎了一聲的零,又對巴爾賽爾說了句「可以說得詳細一點嗎?」而他也隻能露出苦笑。


    稍微猶豫了一會兒之後,他望向花門說道:


    「……我之前,曾經見過一次這樣的景象。」


    「是惡魔做的好事?」


    「不,是人類……那時候真的很可怕啊。凡是挺身反抗的大人在被處刑後,他們的小孩都會被迫親手切碎父母的屍體,公開示眾。那是為了讓小孩在長大之後,也不敢興起反抗的念頭。這樣的慘事,卻是由那些素來擁有高貴、高潔美名的大人物,像吃飯喝水一樣幹出來的。雖然這話我隻敢私底下講,但比遭受輕蔑的魔女或墮獸人,我更加憐憫的是那些民眾。因為偽裝成好人的壞人才是最可怕的啊。」


    「原來如此……這麽說也有道理。吾之前也見過『女神之淨火』殘害民眾的事情呢。」


    「喔,是『悖德』那件事啊……」


    想起整片田地都是被活埋的屍體,我不禁歎了口氣。


    巴爾賽爾似乎也知道「悖德」犯下的活埋事件,附和了句「正是如此」開心地點點頭。


    「『女神之淨火』——那可說是教會之恥啊。成立這個組織本身就違背人道了,而那些人的行動也偏離常軌。光是少了那些家夥,教會當中的黑暗就少了一大半。」


    「你也說得滿狠的嘛。看來『女神之淨火』還真是走到哪都不受歡迎耶。」


    我不由得想起前幾天才剛分別的,那個用眼帶蓋住雙眼的殺人神父。


    我完全沒有要為那家夥辯解的意思,但是,至少那家夥並不算邪惡。對於殺人這檔事,他也不是樂在其中,真要說起來的話,他比較像是正在朝著不殺人的方向摸索。


    所以,我也姑且……


    「但在『女神之淨火』當中,其實也有還算正常的家夥。」


    為他辯護一下了。巴爾賽爾一臉意外地望著我,輕輕地笑了。


    「雖然我沒有見過,或許如此吧——正如同這世上也有守護教會的魔女和墮獸人一樣。啊,我不小心待太久了,總之我們這邊就是這樣子。預定是在明早出發嗎?」


    「不——今晚就出發。」


    「什麽?」


    對於零出乎意料的發言,我在驚愣之下不禁反問回去。


    「有什麽好驚訝的?對於惡魔來說,白天和晚上並沒有分別。而人類在白天的時候倒是會稍微安心一點……那麽假設,要是白天突然變成了晚上,你會不會陷入混亂?」


    「雖然沒有經驗,大概會吧。」


    「但是若是從晚上變成白天,至少相較之下會讓人更安心一點點。既然如此,倒不如一開始就選擇晚上行動。這就是魔女的邏輯。」


    「哈哈……這


    麽說也有道理。」


    巴爾賽爾借用零剛才的話,滿心佩服地輕聲低喃。


    「勤務兵啊。」


    「是。」


    「去轉告隊長吧。等到說服副隊長之後,就立刻出發。」


    ???


    瑞蘭德?譚卡是長年擔任教會騎士的老兵。


    在漫長的人生中,他學到了關於教會、關於魔女,以及關於惡魔的知識。


    雖然他任職於僅為世俗組織的教會騎士團,但他的知識淵博也是大家所公認的,甚至足以媲美七大教堂的主教。


    在先前的威尼亞斯包圍戰中,他指揮兩萬名士兵,麵對可怕的惡魔大軍,運用腦中的驅魔知識加以對抗。


    在籌備遠征大陸北方的祭壇——這項最為危險的任務時,也是瑞蘭德率先自告奮勇。而這項任務需要統率的人數,也遠比其他遠征任務更多。


    因為他深信,唯有具備豐富戰鬥經驗的自己,才是遠征部隊指揮官的不二人選。


    教會騎士團本來就是為了守護民眾與教會不受魔女侵襲,才成立的組織。所以與惡魔戰鬥時,怎麽可能需要魔女來護衛。


    但是尤德萊特騎士團長——那個隻有四肢發達的小夥子,居然反對了瑞蘭德的意見。


    不僅如此,還有那個自以為是隊長的小丫頭。明明還是個沒斷奶的小鬼,居然敢忤逆德高望重的瑞蘭德!


    「副隊長大人。」


    「什——!」


    聽見背後傳來的呼喚,瑞蘭德正要回頭,卻在千鈞一發之際打住了。


    這麽說來,出發前那個魔女是怎麽說的?


    聽到呼喚也不要回應。


    就算遭到拉扯也不要回頭。


    還有,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能放掉繩子。


    瑞蘭德不敢大意,隻以目光窺探周遭情況。然後他發現了,除了自己以外,沒有任何人對剛才那聲呼喚有反應。


    「……原來如此。」


    剛才要是回頭了,究竟會發生什麽事——


    瑞蘭德對於惡魔的認識,還沒有無知到不曉得答案是什麽。


    「副隊長大人?你有聽見嗎?」


    「噓,別說了。副隊長可是在遵守魔女的囑咐呢。」


    「就是那個聽到呼喚也不能回頭的規則嗎?別開玩笑了,就算回頭又會怎樣,根本什麽事都不會發生啊——對吧,副隊長大人?」


    瑞蘭德用力握緊繩子。


    十幾歲便加入教會騎士團,至今已經三十年了——雖然每個人都對自己說,你這年紀上前線太老了,但自己早已決定要死在戰場上。


    自己過去曾與魔女戰鬥過無數次。


    雖然其中大多數都是稱不上魔女的小嘍囉,但也曾見過一兩名光憑一句耳語便能毀滅千人大軍的恐怖存在。


    因此他能明白。


    那位名叫零的魔女,是何等強大的魔女。


    是何等恐怖的魔女。


    瑞蘭德之所以反對走這條路,就是懷疑這道什麽惡魔花門,其實是魔女所準備的通道。


    要是不聽從魔女便會喪命——才行軍的第一天,就動手設下這樣的通道,手段未免太過火了。


    即使如此,吉瑪還是主張要從這條路走。


    於是自己便告誡她了,這時就該憑藉教會的信仰心擊退惡魔,讓魔女了解這裏究竟是誰做主才對。


    可是吉瑪卻堅持要按照魔女的指示行動。


    原來如此,隻要按照魔女的指示去做,就不會發生任何問題了吧。可是這一萬數千名教會騎士團員的靈魂,將隨著走過這條通道,淪落為魔女的俘虜。


    這條繩子是——


    就算受到惡魔所引誘,也不會迷失方向的,靈魂的救命索。


    不小心回答了惡魔的呼喚時。


    一不注意回頭查看的時候。


    隻要牢牢抓住這條繩子就能得救,可說是精神上的路標。


    瑞蘭德深呼吸一口氣後——


    突然鬆手,放掉了繩子。


    眼前的幽暗頓時變濃,再也看不見周遭士兵的蹤影。竊笑聲在耳邊響起,左右兩邊冒出一條又一條手臂,試圖拉扯馬韁把他拖走。


    這時忽然聽見馬匹的腳邊傳來陣陣啜泣聲。由於聲音很耳熟,他便低頭查看,沒想到竟是已經去世的妻子倒伏在地上哭泣。而在她懷裏的幼兒,大概就是自己那尚未出世便流產的第一個孩子吧。


    「求求你,瑞蘭德,拉我上馬好嗎……求求你……」


    他置之不理,繼續讓馬前進,隨後便感覺到馬蹄踩碎了什麽東西。回過神來,才發現地上滿是鮮血與屍體,而這些屍體全都在呼喚著瑞蘭德。


    那些人都是過去與瑞蘭德一同奮戰,不幸死去的同伴。每個人的長相和名字都跟記憶中一樣,就連死法也都一致。


    他抬頭望天空,卻不見半顆星星,而不久前才放掉的繩子,現在想找也找不到了。


    「……哼,不過就是這點程度。」


    這種玩意兒根本嚇不倒我。


    這一切不過是幻想罷了。


    就算不是幻想,而是擁有實體的存在,那也是教會的敵人。那些亡者——倘若條件許可,即使幻化成妻子的容貌,他也會將其完全焚燒殆盡。


    瑞蘭德隻是專心朝著前方邁進。


    一直到了天空泛白,再也聽不見惡魔的聲音為止。


    4


    「——副隊長失蹤了?」


    當負責殿後的士兵,平安無事通過惡俗的花門時,已經來到天空開始泛白的早上了。


    沒有發生任何值得一提的事情——我是這樣覺得。


    我一直待在零的身旁,也沒聽見發著抖的士兵口中所說的「惡魔的呼喚聲」。平靜到甚至讓我覺得零是不是言過其實了,但實際清點人數後,才發現少了四十二名士兵。


    在那四十二人當中,也包含了那個傲慢的老兵。


    和我們待在一起,等待各分隊隊長報告的吉瑪,聽到這個結果後,便狠狠瞪視著零:


    「四十二人……光是穿過通道就損失這麽多士兵?這是怎麽回事!你不是說隻要照著做就很安全嗎!」


    「前提是——倘若他們都照著做的話。對於打破規定的人,吾不用負起任何責任。」


    「可是副隊長他……你是說這四十二名教會騎士團成員全都違背了我的命令嗎!」


    吉瑪怒不可遏地發出怒吼之後,巴爾賽爾便尷尬地乾咳幾聲,喚起我們的注意。


    隻見巴爾賽爾身旁站著一名士兵,在他的催促下終於開口:


    「我……我在隊伍當中,正好位於副隊長大人的正後方。在進入花門之後走了一小段路,副隊長就放開繩子了……然後他就突然走出隊伍,一個人消失在森林裏頭。當時他的眼睛還直直盯著前方。」


    「我已經確認過了,失蹤的四十二人全都是副隊長的擁護者。其中甚至有些士兵似乎在進入花門前連繩子都不願意拿起……」


    吉瑪臉色相當難看,焦躁不安地啃著包覆在手套裏的手指。


    「必須立刻派出搜索隊……巴爾賽爾!去召集誌願者,帶過來這邊!」


    「遵命,隊長。」


    「還是放棄吧。隻有四十二人已經算是很小的犧牲了。為了尋找那些人而停在這裏,搞不好會再犧牲上百人喔。」


    「給我閉嘴,墮獸人!我才不會像野獸一樣,對同伴見死不救!」


    說完之後,吉瑪才赫然回過神來看著我。


    看到她的臉色變得越來越可憐,我現在的心情,就像是在責備孩子說錯話的家長一樣。


    「對、對不起。我……不是有


    意要這麽說……」


    「別介意啦。不想對同伴見死不救?這是很棒的想法啊——對吧,魔女?」


    「吾並不討厭。」


    零又繼續往下說:


    「但吾並不讚同派出搜索隊。那隻是浪費時間與人力罷了。」


    「可是——!」


    「……不會吧。」


    這時巴爾賽爾突然傻愣愣地說了這麽一句話。


    我也很好奇,就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隻見從森林裏往這邊走過來的一群人。


    帶頭的正是教會騎士團北部遠征部隊的副隊長。


    「副隊長大人!」


    聽到了吉瑪的呼喚,老頭調轉馬頭朝向這邊。騎著馬直直走了過來的老頭,看起來雖然有些疲憊,但氣色良好,還是活跳跳的樣子。


    「原來你平安無事……!到底發生什麽事了?為何從森林裏……後麵的團員還好嗎?」


    麵對吉瑪接二連三的問題,副隊長擺出架子,緩緩開口說:


    「並沒有發生什麽意外。我隻是放下了魔女所準備的救命索,憑藉自己的意誌前進。我並沒有被惡魔誘惑,因為我有信仰。」


    「信、信仰……?」


    吉瑪傻愣地回問了一句,而我和零也麵麵相覷。


    「靠著信仰就能撐過來了嗎?」


    「怎麽會問吾這個沒有信仰的魔女這個問題呢?若是魔女能搞清楚教會是如何抗衡魔女的,那麽當年魔女就不會輸掉戰爭了。」


    「你說得沒錯,魔女。」


    副隊長騎在馬背上,抬頭挺胸地傲視著眼底下的零。


    「這樣你明白了吧?我等教會騎士團就算不靠魔女幫忙,也足以跟惡魔周旋。」


    「不是吧,那時包圍北坑道的教會騎士團不是全軍覆沒了嗎……」


    「那隻是因為信仰心不夠堅定的緣故。」


    既然他都自信滿滿地這樣斷言了,我還能說什麽呢?


    不過這老頭沒有靠著零的救命索,還真的逃出生天了啊。


    「森林當中就像地獄一樣。」


    與瑞蘭德一起逃出生天的一位士兵,用顫抖的聲音這樣說:


    「我看見了被過去的戰友逼著自殺的幻覺,就把劍朝著自己的喉嚨……可是就在那時候,出現了散發光輝的蝴蝶,將我引導至副隊長身邊。」


    「——發光的蝴蝶?」


    零挑起半邊眉毛,反問了一遍。


    以剛才那人的證詞為契機,接連響起了「我也看到了」、「我也是」的聲音。


    「那是神的使者。神認可了瑞蘭德副隊長。」


    看他們的眼神,已經完全成了副隊長老頭的死忠信眾了,而這個傳聞在今天之內就會傳遍整個部隊吧。


    任誰都看得出來,這將會使吉瑪的地位更加惡化,但是——


    「太……太棒了。真不愧是副隊長!長年擔任神之劍的經驗,就連惡魔也不是對手!」


    不過當事人倒是完全沒有想到這方麵的問題啊。


    就連受到她坦率稱讚的副隊長本人,都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了。


    「隊長,一共二十七人。」


    清點了副隊長帶回的士兵人數後,巴爾賽爾在吉瑪耳邊小聲報告。


    「那麽,其餘的十四人呢……?」


    沐浴在吉瑪充滿期待的目光下,副隊長平靜地搖搖頭。


    「我並不是憑藉自身意誌拯救他們的,而是他們以自己的意誌找到了我,是他們自己拯救了自己。」


    吉瑪頓時低下頭去,但馬上又抬起頭來說:


    「那麽,果然還是要派遣搜索隊……搞不好他們都像副隊長一樣存活下來了。」


    「報告隊長!」


    從隊伍後方騎著馬趕來的士兵,喘著大氣在吉瑪麵前單膝跪下。


    「關於從隊伍中失蹤的士兵……已經找到了,但隻有十四人。」


    「真的嗎!」


    聽到有十四人,吉瑪不禁露出笑容。這下子失蹤的騎士團員全都找回來了。


    「他們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不,這個……我們找到的是……遺體……」


    這句話讓吉瑪頓時說不出話來。


    但受到打擊的隻有吉瑪一個人而已,無論是巴爾賽爾還是老頭,又或是我和零,腦袋裏大概都想著「還好隻死了十四人啊」。


    這時,零忽然察覺到某個不對勁的地方。


    「……遺體……是出現在哪裏?有人進入森林去尋找嗎?」


    士兵突然僵住了身子,鐵青著臉望向吉瑪。


    看見吉瑪像是在說「快講吧」一樣點頭許諾之後,他才畏畏縮縮地開口:


    「就在我等穿過的花門上……頭顱被整齊地排在一起……身上掛著一排像布簾一樣,寫著『禁止後退』的看板……!明明在最後一個人穿過花門時,那裏還是空無一物的!完全沒有人察覺是在什麽時候……!」


    副隊長和巴爾賽爾同時開口祈禱起來,吉瑪則是緊咬下唇,想辦法不讓自己昏過去,強行保持著隊長的威嚴下令:


    「將犧牲者好好埋葬……巴爾賽爾!組成先遣隊,去探查周圍的狀況,但不要讓他們跑太遠。一定要告訴他們,隻要發現危險,就立刻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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