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訪客


    “天空遼闊得讓人感到悲傷呢!哥哥。”


    抱著籠子,站在野花叢中的弓月仰望著天。


    “隻剩下我與哥哥兩人相依為命後,天空看起來似乎變得更遼闊了。”


    弓月手中的籠子,原為亡者持有之物品,在習俗上為了去除前人附著在物品上的意誌,而刻意削掉提把。


    這個籠子是母親生前愛用的,以前母親總用這個籠子塞滿野地摘來的嫩菜,養活兄弟倆。


    對於弟弟的輕語,狹野方“嗯”地簡單回答。伸手摘下瞿麥。纖細的莖看似柔軟;從葉與莖連結處,輕輕「啪!」地一聲折斷。


    “……一直這樣望著天空的話,因為過於遙遠,連眼睛都會刺痛起來呢……這種百合,味道好香。”


    弓月在籠子裏裝滿夏末的野花。將臉埋在花中,隱藏即將落下的淚。弓月走近狹野方,緩緩以單膝跪下。


    “母親,我拿一些花回去哦……說來真奇怪,照理說應是在墓前供花,我們居然是去摘長在墓前的花朵。”


    弟弟的舊衣上,有著以護符為型的各色刺鏽.將守護的心情一針針鏽進圖樣裏的母親,現在就躺在弟弟膝下的土裏。從半年前,就安眠於此。


    給母親的符咒及供品被放置在突出的土丘上,說明了此處是最新的墓。


    墓地裏其他的墓均已風化,早已無人參拜;因為該來祭墓的血親,已全都成為地下的居民。


    供在墓前的花所落下的種子,讓原本一向整理得很乾淨的墓地,變成一片花田。


    “但要是家裏沒有花……就覺得好灰暗、好寂寞……”


    弓月顫抖著肩膀,開始傳出壓抑的鳴咽聲。


    頂著雜亂的發絲,或許是因為不曾有過朋友吧?明明已經十五歲,卻仍像孩童一般的弓月。狹野方不知該如何安慰他,除了裝作沒有發現弟弟正在哭泣之外,什麽都無法做。


    冬天即將渡過之時,母親去世。不久之後,弓月便成了一具空殼。即使魂魄還留在身體裏,心思也在外徘徊,不停尋找著母親。


    到了春天花開時刻,弓月看到狹野方為了祭墓採回的三色堇,才開始回過神。


    以花朵裝飾家裏,才終於讓他回複活下去的意願。


    (母親死於初冬,或許弓月也一直無法越過那個冬天吧!)


    看向弟弟在腳邊的背影,狹野方這麽想著。


    (為了他,現在的我能做什麽呢?隻要我能辦得到,什麽都好……但卻隻做了摘花這件事。搬到遙遠的地方,或是尋找能陪伴他的朋友及女性都辦不到。我們離不開這裏,來訪者……也不知究竟存不存在。)


    現在村裏隻剩下二十歲的狹野方與弟弟弓月兩個人。


    從五年前,也就隻剩加上母親的三人還在此生活。


    (留在這裏的最後一個人,無法被埋葬於野花田中,將與房子、家具一同腐朽。那個人會是我嗎?還是弓月?……若弓月成為那個人的話,就是我的過錯。)


    狹野方在內心囈語著,悄悄地歎息。


    無法繼續看著弟弟,狹野方抬高視線。


    花田的那一頭,是衰亡的村落。


    無人居住的房屋,急速地腐朽。有如失去魂魄與心的人無法動彈一樣,圍爐裏火神不再寄宿的房子,隻有漸漸腐蝕崩壞一途。


    村裏盡是這樣的景象。


    照理來說,應將這樣的房子打掉以免空氣變得混雜。


    但現在村民隻剩兄弟倆人,再怎麽樣也無法全部處理。


    在花田與房屋集落之間斜立著的高塔,好像隨時會倒塌。在上頭能夠眺望最遠的景色,是這個村落的象徵。昨晚的暴風雨,讓它看來更加搖搖欲墬。


    比森林樹木高兩倍的塔,自古以來從海上看來即是明顯的地標,是此村落的驕傲。


    越望越是感到沉重,狹野方避開早已看膩的風景,轉而麵向“大河”。


    村落位於背向森林的山丘上,墓則散處在村莊往河邊的道路兩旁,山丘的斜麵切進河岸。


    深藍色的水麵,白色的浪頭打在岸邊;狹野方站立在“大河”吹來的風中。


    風是乾燥的。


    這是秋天接近的預兆。


    今年自入夏以來,不時有暴風兩來襲。時至夏末,狂暴至昨天的,是這個夏天數不清第幾個,而且是最大的一個暴風雨。


    花朵的根部都還滿覆著雨水。


    不論衣擺、袖口、外衣、還是膝下的綁足繩,不知何時都被沾濕,風吹來感到些微涼意。


    “呼喚秋季的大暴風雨,自太陽西沉處而來,向河的那一端而去。動搖村落的訪客,都將自河那一頭來到。”


    因職責所布而記下的神曲詞句,自口中緩緩吐出之時……


    狹野方彷彿真的目睹到訪客。


    (這裏是滅亡、魂飛魄散的村落,來訪者的魂魄亦會被削減,所慹應該不會在還活著時到來—但,那是?)


    一定是看錯了。


    撇開視線。


    但……


    狹野方用自己由打獵訓練而來的好眼力,再一次望向微小的人影。


    “大河”—訪客似乎稱它為海—的浪頭處,有人倒臥在那兒。


    不是看錯。


    穿過搖晃的百合花叢間的窄路,狹野方來到山丘的陡斜麵上方,再往前一步就要滾下河了。


    訪客是個女性,背上披著長發。


    往四周看去,還有另一人,像要往斜麵下而去的姿勢蜷縮著。年輕的男子手中抱著大包的行李。


    來拜訪已毀滅的村落,還真稀罕。是因昨晚暴風雨而遇難的人嗎?


    “弓月,岸邊有訪客。我去帶他們過來。”


    回頭向弟弟大喊後,狹野方滑下野草茂盛的斜坡。


    日曬還這麽強,可不能放任他們躺在那兒。


    躺臥著的男與女,該先處理哪一邊?狹野方的迷惘隻有一下子,率先走向男方。要是敵人的話,得先確認較危險的那邊。


    男子外表看來與狹野方年齡相仿—應在二十歲左右。


    體格強健,從淩亂的衣物下方露出的皮膚,可窺見刻劃著豐富經驗的傷疤。雖然失去意識,但氣息尚穩定。


    確認男子的平安後,往女子靠近。女子的衣物與男子一樣繡著從未見過的圖樣;束起上衣的腰帶、偏長的裙子,都是跟這村落大相逕庭的服裝。


    他們出身自狹野方所不知道的地方。每個地方會將各自特有的圖樣繡在衣物上,這是一直以來的習俗。


    輕輕將手覆上肩,搖晃女子的身體。瞥見白皙的麵容。


    緊實的皮膚,看起來約十多歲,還是個少女。


    伸手想確認這個纖細少女的脈摶時—“……!”


    狹野方的心跳漏了一拍。


    少女左手手指上有著刺青。


    奪去全身感官的恐懼感,由腳底竄至全身。咬緊牙根,狹野方忍住暈眩。


    “不知何時才會顯現的宿命,真的會降臨在我身上嗎?會在我有生之時遇到?”


    難以相信。


    真正來到這瞬間之前,一直無法相信。


    “這樣看來,這個村落的最後一人,就是我了。弓月可以離開這裏活下去。”


    不經意地,眼眶發熱。


    弓月必須一個人離開。


    (弟弟能做得到嗎?願意答應我嗎?……非讓他答應不可。)


    已開始轉動的命運之輪,無法停止。


    狹野方仔細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再伸向少女手邊比較著。狹野方有記憶以來手上即有刺青,標示著他的職責。


    一模一樣,中


    央細細的弓形,外緣描繪數層。


    新月的隔夜、新月與三日月之間的月亮。被稱作“陰月”。比起發光的弓形,更被信仰的是陰闇的部份。


    這份陰闇,孕育之後漸漸會顯現出光芒的種子。


    “這個女孩……流著為我命定之人的血。終於……出現了……”


    狹野方咬緊下唇。就在此時……


    “不準碰她!”


    狹野方被一股力量拉扯倒地。


    拭去眼中沙粒後瞪大眼;剛才蜷縮著的男子,使用反手拉起弓,將箭抵在狹野方的喉頭。


    “你打招呼的方式太過份了吧。是你的女人嗎?”


    男子從衣服胸襟處揪起以諷刺口氣回話的狹野方。


    狹野方反製男子的手腕。


    男子的視線落在狹野方左手手指的瞬間,男子的眼裏閃過動搖與期待交錯的神色。


    他低聲詢問。


    “你看見手了吧?”


    “你說那女人的手嗎?看到了。你不擔心她有沒有事嗎?”


    男子恢複警覺,重新擺起架勢,散發出殺氣。


    “不準你碰她!我知道她還活著……”


    霎那間地麵尖突起,發出激烈的翻動聲。


    恰好站立在突起處的男子被甩開。


    斜坡地因暴風雨而變得鬆軟,混了砂石的泥漿往倒坐在地的狹野方流去。


    四處彈跳的碎石打在身體各處。


    觸手無可攀附之處,能握住的隻有砂粒。


    感覺這段時間特別地漫長。


    地震停止的同時,狹野方倏地跳起,看向“大河”。


    顏色暗沉的洪水漸漸退去。


    “喂!把那女的叫醒!”


    狹野方嚴厲地對已完全安心下來的男子說。


    “快逃啊!”


    “不是已經停了……”


    “真正的災難現在才要開始!我來揹她!”


    “我說過不準碰她!”


    “那你揹!要登上山崖。”


    狹野方用下巴指晌已崩塌、土質軟爛的斜坡。男子明顯地表現出「不會吧?」的神情。


    “不想死的話就聽我的!”


    男子連行李都不肯遞給狹野方。


    男子揹起少女,狹野方推著男子的臀部,一起往斜坡上走。才走到半路,狹野方便發現水平線上升。


    “要來了!”


    遠處海麵卷起大量白浪,立成巨大的牆壁般往這邊逼近。


    聽到背後傳來令人不舒服的聲音,男子因不知措而顯得焦急,拚命地爬上斜坡。一個重心不穩,男子背上倒臥著的少女從行李上滑落。


    男子發出喊叫。


    狹野方滑下斜坡追上少女。抓住她的手臂,提起身體抱住後,狹野方再一次往上走。


    海水化成一塊大岩石,帶來極大的衝擊。


    有如斷裂刀刃般的水沫,刺向足踝。


    狹野方使勁抓住崖邊雜草的根部,忍耐著;努力抵抗幾乎要將自己連同少女一起拉下的攻勢,試著將少女的身體交給另一人。


    男子救起少女……以及狹野方。兩人視線交會,男子一臉蒼白。


    “……總算沒事了……”


    “我碰了她,抱歉。”


    狹野方不找藉口。


    一行人登上山崖,總算逃到海浪不及之處。


    少女躺平後漸漸回複意識。一睜眼即快速起身,懼怕地躲在男子背後,瞄向狹野方。


    少女胸前懸著閃耀黑亮光芒、三日月形狀的箭簇。


    雖是黑色但為可透光的石材,有著可切開皮肉的銳利稜角;是狩獵時常用的弓箭的箭簇。


    狹野方再一次地體認到,這個少女就是自己命定之人。


    持續看著石墬令狹野方感到虛浮的死懼,他低下頭。


    透光的石頭使用鹿角打穿;從小就聽說祖先們製作此種模樣箭簇的事。


    但那已是遙遠的過去。現在狩獵用的箭,箭簇是以不會發亮的灰或黑色石頭磨製而成。其他最多聽說過,以火熔化一種叫作金的石頭所製成的刀刃特別銳利,僅此而已。


    透光的黑石……“陰月之石”,早已是隻存在於傳說中的東西。


    (這就是傳說中的「陰月的箭簇」嗎?)


    比起以火熔石鍛造的刀刃,更加銳利、人血與脂肪均不易附著,傳說的陰月之石。


    還有陰月的刺青。


    狹野方默默地將自己左手伸到少女眼前。少女一瞬間瞠目結舌。


    “你就是……”


    少女轉向男子,頭一次在臉上展露情緒;但隻那麽一下,又恢複僵硬的臉色。被男子護在身後,少女強烈地顫栗著,緊抓住男子。


    “這裏就是沙南,對吧?”


    “沒錯。”


    男子向四周望了一會兒。


    “村落在哪裏?不會就是那個廢墟吧?”


    男子握緊了拳,太陽穴浮起青筋。似乎想說些什麽,卻找不著適當的詞句,隻顧瞪著狹野方。


    三人之間咻地劃過一陣寒氣。


    “……啊……哥、哥哥!”


    弓月跌跌撞撞地跑來,撞進狹野方的胸懷。


    “好可怕哦!我害怕得不得了!”


    隨發抖著的弓月所指方向看去……


    象徵此村落的力量與富裕,能望見最遠景像的高塔,緩緩地傾垂。


    背向高塔,弓月摀起雙耳。


    有如溺水的掙紮,亦像緊攀著天空不放一樣,塔以極慢的速度傾倒。隨著嘰—地悶哼聲,最後一根蔓繩斷裂,從接合處碎落。


    ……嗾……靠近地麵處發出低鳴,塔完全崩坍。


    令人不禁「啊……」地歎了口氣。


    在朽壞屋子圍繞的廣場中央,狹野方臨時設起餐桌。


    叱喝驚魂未定的弓月幫忙,鋪上布巾、拿出乾燥保存的食物及食器;還從儲藏室取出珍藏的酒。


    兄弟倆升起火,將麵餅及乾燥保存的食物放在火上烘烤。男子隻是一臉不滿地看著他們的動作,大打哈久,完全沒有一句客套話。


    少女與男子比鄰而坐,仍低垂著頭。淩亂的長發掩住一半的麵容。


    為表心意,至少該有清水。狹野方指示弓月至湧泉處汲水;村落外小溪的汲水場已因剛才的地震崩解,水質濁化。


    湧泉處位於得走上一段氣喘籲籲才到得了的距離。


    被催促著要快些的弓月,情緒似乎有了轉變。即使跑得氣喘籲籲,臉上表情還是一臉舒暢。將皮製水袋遞給兄長後,啪嗒一聲,在布巾上坐下。


    將水裝進瓶裏,動作總算告個段落的狹野方,自嘲地說明四周的景象:“若讓你們失望,真是很對不起。這就是沙南現在的樣子。要說是沒落也可以。”


    方才的地震,讓好幾座腐朽的房屋,無聲無影地坍塌;即使倖存下來的也像隨時會傾倒的樣子,屋簷都崩落了。


    房子建立於從地麵往下挖掘,深到人站其中,地麵約在胸口的高度;用來鋪造屋簷的茅草尾端垂下,就快觸及地麵。


    房屋崩裂後,逐漸腐朽。屋裏從石造圍爐裏的燃灰、木造床、毛皮或草製被單地毯、至冬式器具與籠子,全都歸還給大地。


    狹野方再一次若無其事地,將左手手指的刺青亮給男子看。


    “我的名字是狹野方。至於我的身分應該不用多說明了吧!他是我弟弟,名叫弓月。”


    再怎麽勸酒,男子仍是一臉不滿,滴酒未沾;焦躁地揉著雙膝。


    少女則依舊麵無表情,低著頭。似乎很緊張的樣子。


    狹野方覺得不太對勁。若是從


    小即對自己的宿命有所自覺,應該不會擺出這樣不成熟的態度。


    還是對於與自己有關的重要對象期待過高了呢?


    “聽說你倒在岸邊?昨天有暴風雨呢~~很不得了吧?沒有被暴風雨的大浪或地震造成的海嘯吞噬,真是太好了呢!”


    弓月興致高昂地向對坐的少女攀談。第一眼見到少女就著了迷的弓月,讓狹野內心感到不安。


    (本來以為這傢夥還隻是個孩子……)


    少女一副覺得很吵雜似的,無視於弓月。目睹此景像的男子情緒更是不好,背過臉,冷淡且無禮地開口:“狹野方,這個狀況,你到底打算怎樣?”


    言詞極不禮貌,但並未露出醜態或者慌忙的樣子。給人銳氣且野性的印象。


    依據問題,狹野方以自己親眼見過的事實回答。


    “那是快要兩年前的事了。所有村民,除了母親與我們兄弟倆外,全都移居至南方的新地去了。母親半年前皈依塵土。就當我們是為了守護先祖的墓地留守的吧!


    ……這隻是個毀壞、窮途末路的村落了。“


    “被稱為比任何一個地方都還要繁榮的沙南,成了這副模樣?”


    “這裏變得不再收到神的恩惠後,人們繼續在此生活了五、六個世代,卻仍不明白箇中原因。”


    “終究連這裏也……”


    男子欲言又止,先是一臉苦澀,又化成憤然的表情。


    「終究」兩字讓狹野方有些在意,但並不想提出多餘的問題。


    “傾聽者隻剩下我跟弟弟也沒關係的話,請向我們訴說你們旅行的理由吧!”


    狹野方出聲催促,一邊用眼神製止猛眨著眼的弓月的好奇心。


    “嘖……沒辦法了,好不容易來到這裏,總不能空手而歸吧!……旅行的理由嗎?你的弟弟好像一無所知的樣子。”


    “是的。”


    狹野方感到呼吸困難。若是他們也繼承與此村落同樣的傳統,旅行真正的理由,隻有自己、命定的少女、還有被稱為守護者的人才可能被告知。


    若是傳統並不相同的話……狹野方想著是否該將弓月支開。


    但現在狀況非比尋常。村落已滅、訪客到來,弓月遲早得瞭解儀式的內容。


    至於是現在、抑或是再晚一些知道,並沒有很大的差別。隻要瞭解到儀式的傳統後,弓月就要離開這裏,與遠居的村民會合。


    不,應該說讓弓月可以越早離開這裏越好。既然勢在必行,不如早些解決好。


    男子慎重地斟酌言詞,與少女交換了好幾次眼神。


    弓月剛注意到似的,突如其來問少女:“請問……你左手上有跟哥哥一樣的刺青耶。哥哥是出生時占卜說刺來驅魔的,你的也是嗎?”


    這個提問當然也被當耳邊風。


    為了阻止弓月下一個疑問,男子向少女使顏色。


    未撥起散落的瀏海,搭上無表情的麵容,少女發出的清亮嗓音,聽起來不太真實。


    “那麽就讓我來說明。請傾聽我們的話語,連同土的神祇、風的神祇、火的精靈都一起傾受。”


    如吟唱般高低起伏的音調,編織著詞句。


    “我被取作命定的名字早名。這位是身為守護者的兄長,蝮。來自所有山脈聚集之處、比任一個海都還要遙遠的村落。我們誓言遵從宿命。”


    以手勢製止想說什麽的弟弟,狹野方回答:“我承繼你的話語。我亦誓言遵從。”


    “哥哥,宿命是指什麽?”


    弓月忍不住靠向狹野方,拉扯衣角。


    “我不確定使者是否會在我這一代出現,所以一直隱瞞你。既然人已經到來,我就告訴你。下一次使者的來訪,將會間隔人一生好幾倍的時間。”


    所謂的宿命,即是將沙南的力量,分享給位於遠處、繼承同樣傳統的村落。在遠方村落,一名女子在嬰兒時期被選出為運送「被授予的力量」的使者,慎重養育成人;取名為早名,學習雕刻女神像的技術。


    學成的使者,遠渡重洋來到沙南,懷著祈禱的心意製作女神像,進行將此地力量轉移至神像裏的儀式。


    我則是這個儀式的祭司。這個秘密的宿命連同陰月的刺青,從小就刻印在我身上。“


    “藉由被授予的力量,能夠繼續守護村落。我們是極稀有的幸運兒。”


    早名的手指滑過胸前箭簇。左手上有著刺青。


    “這個陰月的箭簇是我身份的表徵,擁有同樣刺青的人,即是我命定的對象。”


    “祭司原應是代代藉由占卜決定並傳承,但實際上必須參與儀式的,好幾代裏隻有一人。我即是為了這個使命留在此處。母親為了我留下來,而你則是因為對母親的懷念。”


    弓月眨著眼,微歪了頭。似乎對談話的內容極感興趣。


    “……我一直以為母親及哥哥是為了守護墓地而留下;因為母親是這樣告訴我的。”


    “因為這是秘密的儀式。隻有少數人知情。為何必須秘密進行?直到現在仍有未解之處。刺青的事情也是,對於你及大多數的村民都以驅魔為理由告知。


    自上一次的儀式結束後,已經過了與月的圓缺所需日數相同的冬天,再經過與兩手手指同數的冬天。


    見證過儀式的人全數歸化塵土,其兒子、孫子、及曾孫亦均入土。儀式隻能經由口述傳承。必定會在循環的時日期滿時,選備好一位祭司。而現今的祭司就是我。“


    “好厲害……像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一樣。哥哥真的好厲害唷!”


    弓月的臉頰因激動而泛紅。


    就在此時,早名的兄長—蝮,突然對手及之處的杯盤敲打一陣。這樣激昂的情緒表現,讓狹野方感覺不自然。


    “這兒才不是什麽擁有永遠的力量的地方呢!根本就是滅絕在即!這種地方能授與我們傳說的力量嗎?再說,究竟誰見證過傳說了?相信那些毫無實據的傳言,實在愚蠢。


    ……做什麽都是徒勞無功的。我至少要讓早名……我們回去吧!“


    早名出聲製止一腳踢開座椅的蝮。


    “哥哥,大家都相信著、等著我們呢……不相信不行。一定是懷疑的念頭讓村落走向滅亡的。”


    帶著些微稚氣的語調,感覺得出她的本性似乎隻是個普通的少女。


    “你的村落也快滅亡了嗎?”


    弓月的提問讓早名突然想起似的又緊閉上唇,轉過臉。


    “什麽嘛~~回答一聲也不會怎樣吧……”


    早名索性轉過身,背向低聲抱怨著的弓月。弓月臉頰一陣潮紅。


    氣氛變得令人不舒服,狹野方代為回答。


    “在此地舉行儀式、將女神像埋在村落的土地裏;一切就能回複到原本的豐饒;所有人都不會再有所匱乏。像那樣的飢荒不是常會發生的;所以是好幾代才舉行一次的秘密儀式。”


    “嗯……我瞭解了。”


    狹野方回想起,氣候一年比一年寒冷,這是神的旨意嗎?


    森林裏有果實的樹無法生長,常綠樹種漸漸增加,使得陽光無法照達地麵,山野菜與草皮跟著消失。失去食物來源的動物們也離開了。


    離不開的,隻有對先靈寄宿的這片土地懷著執念的人們。在越來越長的冬天裏受凍、承受著食糧不足的困苦。


    (最後大家仍然無法繼續忍耐下去,留下堅守職責的我,拋棄了這個村落。)


    “曾是守護者的父親,從我小時候開始一直教導的,就是要完成自己生下即被授予的職責;我不懂別種生存方式。”


    “我也是一樣。在任務完成之前,要一直留在這裏。”


    俐落


    地說完一句,早名嚴厲地瞪向蝮。蝮則將布巾全都踢亂。鬧了一陣之後,不屑地說:“嘖,總之我們就考慮個幾天吧!早名。”


    “那麽,身為使者的訪客,我要給你們兄妹倆食物與住所。”


    一邊回答著,狹野方下了決心。


    即使是令人失望、粗魯的、沒禮貌的對象,既然一切命定,隻能接受。


    或許在早名的故鄉—那個遙遠彼方的土地,並非受到極高的崇敬,而是被迫授予的、令人嫌惡的職責也說不定呢!


    唯一能確定的是,早名的村落也有在儀式執行前,不能讓當事者以外知情的傳統,一直被傳承著。


    今晚獨處時,再把儀式的重要性及規則好好對弓月解釋—包括真相或無法告知真相而編造的理由—讓弓月離開這裏。


    不將真相坦白,是不想被任何人阻撓。


    狹野方提供靠近村落外汲外場、狀況最好的一間房屋,作為訪客兄妹的住處及女神像製作場。


    食物、水及兄弟兩人存下的迆薪都運到早名的住所。早名與蝮仍是默默看著兩人作準備,沒有說一句話。


    兄弟兩人整頓好早名兩人的住所後,回到家時太陽已西斜。


    進入家門,升起火後,弓月一吐為快後說:“哥哥,雖然我知道這樣說不太好……但他們真是不討人喜歡的人耶,儀式的事、哥哥的職責也是頭一次聽到。


    “真的非把「土地的力量」分給那樣失禮的人不可嗎?”


    “規定是這樣的。”


    “好奇怪唷!”


    “他們旅行了很長一段時間,大概春天就出發了吧?是賭上性命的旅程啊!光是這點就讓我們不得不尊崇;我認為該尊敬他們。”


    弓月用杓喝水,放下杓子的動作比以往粗魯許多。


    “還有哥哥,為了自己的職責,一直在等待著……”


    “我就是為此而活的。連弓月你都瞞著,真的很抱歉……你很討厭我嗎?還是覺得很奇怪?”


    弟弟緩緩地回過頭。


    “我沒有這樣想……嗯。應該說,還搞不太清楚狀況吧!”


    “討厭的話,可以去投靠大家。”


    “大家……?是指新的村落嗎?可是生活方式完全不一樣?學習鍛造曲刃或金屬鏡子、為了食用而飼養雞隻或獸類;跟教導我們村民這些事的人一起生活、一起工作……該說是被使喚才對吧?”


    弓月向狹野方逼近一步。


    “我比較想留在這裏。”


    “這裏的一切已經結束了。你若不往新的地方去,就會一直是孤獨的。”


    “怎麽會?這裏有哥哥,沒有其他人在也沒關係。盡快將儀式完成、送走那兩個人。我想在母親長眠的這個地方安靜地過日子。”


    “……總之,若是不喜歡的話,就不要跟我所做的事還有那兩個人扯上關係!”


    除此之外,沒有什麽能強調的,要讓弓月體諒,一定得出真相。狹野方再次體認到弟弟的頑固與耿直。


    不找別的說法疏遠弟弟不行……但,要怎麽講才好呢?


    卡嗒卡嗒!像在預告什麽似的,櫃上的碗盤突然大力搖晃起來。


    兄弟倆整起弁備;但隻那麽一瞬間,又恢複寧靜。


    “是餘震嗎?”


    “因為是很強的地震嘛~~大概連著幾天都會有這樣的小震蕩吧!”


    隔天一大早,東方天空的第一道曙光現身之前。


    確認弓月尚在睡眠中,狹野方前往探視早名兄妹的情況。


    有件事想先弄清楚。


    之前好一陣子,每到破曉、天空變白的時候,空氣裏會飄著撲鼻的濃厚草香;現在已完全沒有那種感覺。葉片顏色也變深,陽光無法透射。草木枝葉越過長高峰,步向終焉。


    飄著草香的時節一個,風裏的濕氣急速乾燥,天空變得澄淨。地麵則漸帶寒氣。


    天亮時分會從葉麵降下滴滴白露的時節,也很快要到來了。


    靠近空屋時,所幸早名隻是在門外眺望東邊天色的轉移,未進行朝拜。


    流泄在背上的長發,微微飄動。


    “比起太陽,還是月亮的光芒讓你敬慕吧!”


    被狹野方的搭話嚇到似的,早名回過頭,一麵向後退了些。


    早名將前發往上綁起,看起來很清爽。這次換狹野方瞠目結吞了。


    早名的五官比想像中更端正美麗。瞳孔顏色深邃有力,唇色朱紅。木雕的發簪上刻著各式各樣的花朵及塗漆,十分賞心悅目。


    昨天還以為她因放棄所以麵無表情;為這個村落滅亡在即而感到失望、心情久佳。


    但現在她的眼裏閃耀著光芒,完全看不出有那樣的心思。


    胸前吊著與眼瞳同樣漆黑的陰月的箭箷。隨著身體的動作左右擺洫。


    她果然與自己相同,對本身命定的職責擁有自覺。


    狹野方如此確信。


    “請容我問一件,昨晚無法在我弟弟麵前開口的事。”


    擺起防禦的樣子,早名瞪了狹野方一眼,急忙想往屋裏去。


    “我們要把描述職責的話語告訴對方對吧?既然我們被教導要為任務而生,完成職責,我隻知道唯有完成任務,活著才有意義。”


    早名停下腳步。


    “過去,沒有人能與我分享「隻有為命定的職責而活,活著才有意義」這件事情。要是有的話,我想也隻有早名你。我一直在等你出現。”


    早名無法動彈。


    “……對不起,擅自把這種期待放在你身上。但事已至此,逃避宿命反而更痛苦不是嗎?要是拋開職責,就有如踏上一個永無步盡、沒有終點的旅程一樣,不是嗎?隻有完成它一途,不是嗎?”


    輕歎一口氣,早名小心翼翼地靠近。踩著有如渡獨木橋似的腳步。


    將胸前的陰月的箭簇舉至狹野方眼前後,臉上的表情消失,用陶醉般的聲音吟唱著,宣念誓言。


    “我—持有早名之名者—為了將魂魄移轉至女神像,將要在你—持有狹野方之名者—的手上,失去性命。”


    陰月的箭箷,吸入這天最初的一絲曙光。


    箭簇反映的光芒,並非反射,而是像把光線吞入,輪廓更顯深刻。


    “我—要殺掉持有早名之名的女子。”


    “我—要被殺。”


    狹野方握住她的左手,將有著刺青的手指相觸。早名的手很冷。


    標記殺人與被殺者的,陰月的刺青。


    陰月是死亡與再生之神的象徵。


    在黑暗中漸滅的月亮,自己從陰影中產生光芒,圓潤地蘇生。


    “藉陰月的箭簇,流下女子的血、除去女子的魂魄;將靈魂封入女神像,永遠存留。”


    “我將永久地化身為女神。”


    早名初次露出淺笑。


    狹野方被那個笑容深深吸引。至今似乎不曾有過如此高昂、充實的情感。


    身體深處都在發熱。


    有如在狩獵,中對著極佳獵物舉起弓、架起箭,確實捕獲前的那種高昂意氣。


    期望殺戮;藉著奪取生命,想將獵物永久的魂影、死前瞳孔的慌亂、呼吸的氣息深留於心的那種興奮之情。


    從不曾被教導其他的生存方式。


    一直以來如此活著,持續等待“早名”,此時狹野方好像聽到了那些,沒能進行殺戮即結束生涯的祖先們的聲音。


    那聲音說著,你是幸福的。


    地麵又搖晃了起來。


    餘震仍持續著。


    二、兄妹


    —“我將永久化身為女神。”


    蝮隱藏氣息,聽


    著早名與狹野方的對話。


    (欺敵戰術嗎?做的好!不過,這屋子還真臭。這就是我們長途跋涉而來的報酬嗎?)


    半地下式的空屋,帶著黴味。


    似乎多年無人出入,竹編的牆壁與柱子上都覆著薄薄一層的白黴。鋪在地上的布巾,掀起來一定也是一片黴菌。


    昨天一進屋子就先升了火,現在已無蟲子的蹤影。雖然濕氣未除盡,但讓風吹一天,應該會好很多吧!


    得讓火持續燃燒,使室內乾燥才行。


    (可惡~~在來的途中就從逃走的村民那邊聽過一些,以為已經作好足夠的覺悟;一旦來到這裏,仍是讓人失望地要停止呼吸一樣。要怎麽做才能早點離開這裏呢?)


    胸口突然一陣刺痛。對這股痛早已習慣;這個痛提醒自己,還得繼續忍耐著活下去不可。


    外麵傳來狹野方走遠的腳步聲。


    等到聲音完全聽不見後,蝮步出屋門。


    早名目送著狹野方的背影。展開在妹妹視線前方的是一片廢墟。瘦得不成形的亡靈們,彷彿正在那牆後忽隱忽現,隻露出眼睛望向這裏。


    四處茂密生長的,隻有具刺激性或毒性、無法食用的草葉。


    “真是越看越讓人不舒服的景象呀!不敢相信居然真的比我們村裏還糟。一直夢想著它應該是個讓人飽食、屋舍整修完好、倉庫裏儲滿食物的地方哩!”


    視線仍落在廢虛上的早名回答:“……一直被告知這裏—沙南—是個理想國呢……旅途中經過美麗村落的時候,也以為沙南一定比那更棒……即使過著樸實的生活,有著美妙景色的村落,也都使用金製的鏡子或閃亮的寶物來祭祀的不是嗎?”


    “這裏已經沒救了呢……跟我們的村落一樣。”


    “但是,與村民們的約定……大家的祈願,不實現不行。”


    早名緊緊地將雙手握在胸前。


    她下意識地將陰月的箭簇包覆在手心,右手撫摸著刺青。


    “啊啊,我懂。都來到這裏了,空手回去的確很不甘心。早名,你有心理準備了嗎?”


    早名微慍地接話:“要問幾次呀?哥哥才更令人擔心吧!”


    “不過狹野方那傢夥,外型意外地俐落呢!想必是藉由從事打獵而有相當的鍛煉吧?絲毫沒有多餘的動作。”


    這傢夥不好解決;昨天與他互瞪時就這麽想,但沒有說出口。


    不服氣到讓人火大。


    即使以男人的眼光看來,狹野方也是個令人心手畏懼的好漢。


    現在才對第一眼就這麽想的自己感到窩囊、不甘心。


    咬牙切齒地瞄向早名。


    “你覺得如何?那傢夥。”


    “如何……?和我原先期望的差不多,是個合格的對手吧!想盡快交手、殺戮的心情,跟我一樣;就隻有這樣。那傢夥好像陰森森的,背地裏另有盤算……或者說內心似乎很灰暗……因為他咄咄逼人、死腦筋的樣子,令人害怕。”


    早名靠近蝮。


    “正如同哥哥交代的,他很可怕,所以我不會跟那兄弟倆多說無謂的話。那個弟弟……好像會把人看穿似的,很可怕。我這種直覺是很靈的。”


    早名的眼瞳遊移著,好像正在回想起什麽似的。


    這讓蝮心中響起警鈴。果然還是對那兄弟倆十分在意。


    雖然對蝮來說,他們隻是被盯上的獵物罷了。


    “外表堅強、內心深沉,有時也是優點……瞧你也把頭發重新梳得很整齊嘛!”


    早名激動得臉都要紅起來:“因為已經不用擔心旅途中借宿時會被奇怪的人盯上了嘛!我想說哥哥也比較喜歡這個樣子啊~~不是常常說我的眼睛很漂亮嗎?”


    “嗯……對,很漂亮。”


    早名是自己的妹妹;同一個母親生下的親生妹妹……這是在決定出發時,才由母親告知的事實。


    蝮與早名初次聽到時,驚訝到有一陣子反而變得像陌生人一樣。


    會如此地不相像,或許是因為不同父親的關係吧?就連母親也不明白為什麽。這部分是蝮事後自己詢問母親的。


    “哥哥?”


    “我在想,你的眼睛很美,不像我……”


    “一樣啊!我們很相像的!我很高興知道跟哥哥是血脈相連的!畢竟我們本來就很親近了呢!”


    “嗯,你也向來喊我哥哥。”


    “我本來一直相信自己大地女神的子孫,並不是人類生下來的……因為大家讓我這樣以為。能證明我是人類,真是太好了!”


    “咦,那個……是這樣嗎?你可是特別被珍視,食物也最優先讓你吃的呢!”


    “嗯……”


    即使大家都填不飽肚子,也盡力提供早名最好的食糧。


    兩人的故鄉非常貧困。以前似乎並非如此,隨著寒夏與久冬的增加,森林與田野果實的生長越來越不佳。生養的小孩數量也跟著減少。


    “我是大地賜予的孩子;因為是大地賜予的,所以才被授予「早名」這個名號。一直是這樣被告知的嘛!”


    “我成為守護者的理由也是一樣的呢……「大地賜予的孩子」。”


    “……咦?真的嗎?我以為是占卜決定的。”


    蝮原先就決定到達目的地後,再將所有的事對早名說明。


    “坐著吧!吃他們給的食物也無妨。反正我們沒這麽多糧食;更重要的是,那兩兄弟非常在意我們,恐怕會不斷地接近我們吧!”


    “說的也是呢!我肚子餓了。”


    從屋裏拿了一點食物,蝮確認那兄弟倆的屋子正飄出炊煙。


    應該短時間內不會到這邊來吧?從屋裏抽了根去皮的粗木,與早名一同在屋子旁並肩坐在上麵。


    “早名已到可以瞭解真相的年紀了呢!十五歲就能應付這趟旅程,像個大人的年紀啊……我是說有關父親的事。”


    “是說哥哥的父親吧?”


    “因為村裏很貧窮,偶爾有旅人來訪,說些稀有的趣聞給村民聽,大家也沒有能做為回禮的東西。這種時候,與住宿的地方一起招待一晚的,就是女人。容貌美麗,加上丈夫因為不良於行受到村民許多照顧,因而感到愧疚而自願獻身的女人:就是我們的母親。”


    早名睜大了眼。


    不作回應接著述說。一旦停下,可能就會因為羞恥心而無法繼續。


    “所以,我們的父親,是否就是我稱呼為父親的那個人,是無法肯定的。至少我跟早名的父親應該是不同人,我是這麽想的。”


    “我們……是兄妹吧?”


    “是同母的兄妹這點可以肯定。還有同樣身為「大地賜予的孩子」的這點也是。”


    “「大地賜予的孩子」我好像稍微聽說過,被授與早名之名的我,好像有幾件規定不能夠知道的事情,有關「大地賜予的孩子」這件事,讓不會也是其中之一吧。”


    “根源的隱世回歸……村裏好幾十年來的習俗,隻養育陰曆十五前後各三天內生下的孩子。其他日子產下的嬰兒,會在出生後的第一個日落之時,放入籠子或燒烤用的器具內,封蓋活埋在墓地裏。”


    “……果然,我就一直覺得子孩子的數量過少;人數越來越少,年長者的比例增加……老年人突然減少也是同樣原因嗎?”


    “老者們是自發性地回歸根源的山裏。嬰兒則是會在隔日天明之時前往探視,若是在土裏哭嚎著,就會將其挖出養育。以授命於大地女神的名義。我跟你都是這樣的。”


    “所以……”


    “而且我們都是在陰月出現的夜晚出生的。在新月之日前後出生的孩子很多,在陰月的加護之下出生的


    嬰兒並不稀奇;將這個男孩以守護者的身分養育,過不久即會有適任早名的女嬰出生;能拯救全村的,就隻有早名—這是在我們被挖出的同時,村裏的長老們就已經決定的了。我是睽違幾十年被救起的嬰兒,接著就是你。與我們是不是同母手足沒有關聯。”


    沒有貼近身體,早名隻是望著蝮。


    她那大部份為黑色的瞳孔、形狀端正的唇與眉、豐滿的胸部及纖細的姛體、似乎一碰觸就會將手吸住的白皙肌膚。


    與母親如出一轍。


    母親非常美麗。即便年紀很小,蝮也近乎恐怖地感受到母親的美色與豔麗。尤其是獻身之後。


    但身為守護者的男子,不可侵犯身為早名的女子。因為是唯一能接近早名,以兄妹名義養育的孩子。


    沒錯,不是非親非故,而是“兄長”。


    早名的“兄長”並非以家人身分一同生活的那種“哥哥”。


    是年齡相近、最親近的,且被早名所傾慕的男子。


    蝮感覺到,即使曉得彼此血緣相連,早名的想法並沒有改變。


    自己也是一樣,早名就是早名。


    早名是不可碰觸、不容汙蔑;不論發生什麽事都要全力守護的“妹妹”;一直以來不停地被如此教誨。


    隻要靠近妹妹身邊,就能聞到從肌膚與發間飄出與母親同樣的微微香味;接近酸甜的氣味。


    早名不會成為“成熟的女人”,因為她會化身為女神。


    “早名……我不想讓你成為「女神」……不想失去你啊!能到達這裏就已經夠了吧?我們回去吧!”


    早名搖了搖頭。


    “不行。村裏的大人們無法接受。”


    “隻要讓他們接受就行了吧?我會告訴他們儀式確實完成了。”


    “不行不行,沒有證據嘛!”


    “一定有辦法的。我不想失去的是你,跟早名的身分無關。難道你就這麽想死嗎?”


    “這是我的宿命呀!而且在知道沙南毀滅在即之前,哥哥不是比我還有幹勁嗎?說你生存的意義就在這裏;所以不論遇到什麽危險也要繼續這趟旅行。而現在我與哥哥都到達目的地了。為什麽在發現沙南與預想的不同時,就變得迷惘了呢?在同一件事上態度反覆,太奇怪了吧?”


    早名的態度十分認真,使得蝮再度陷入沉默,隻能拳打粗木。


    因為早名說得一點都沒錯。


    大約十日前曾到達從沙南搬出的人們居住的村莊,並尋求住。


    一提出帶路的要求,大家臉色一變,都拒絕了。


    說再也不想回到那裏,那兒除了亡靈什麽都沒有。


    比樹木的生命還要更長久的在,比任一處還要豐饒的地方—被這樣傳頌至遙遠彼方的沙南是如何轉變成人類無法生存的土地?原因無人知曉。


    但在這個村落,大家學習新的技術、器具製作與信仰,人們有了生存的希望。


    想要生存下去,就要順從這個村落的作法;過往即便勉強也得將之遺忘,他們一邊流著淚,訴說著。


    蝮因茫然失措而拖延數日未踏上旅途。


    最後一段路可說是被早名硬拉著,不情願地走來的。


    沒有回頭是因為心中還殘留一絲希望;心底某處認為,不親眼見到的話,不願相信這個事實。


    在暴風雨前兆的雲層始覆蓋天空之塒,蝮從小船上望見遠方陸地上傾斜的高塔。明明是黃昏時候,卻不見一縷炊煙。


    「回去吧!」那時蝮就這麽想了。


    避開風,在離沙南好一段距離的岸邊停下船。


    之後與早名許多爭論以後……最終還是來到這裏。


    “要回去的話,哥哥一個人回去吧!我要將儀式進行到最後。我生存的意義就隻有這個。


    真正的活祭品—那個男人、還有偽祭品—我,會自行完成替換的儀式,也就是「化身為女神」。“


    “回去?我怎麽可能辦得到!剛不是說明白了嗎?我也是……嘖!若這裏沒變成這樣就好了……為什麽會成為這樣的廢墟……”


    “那就決定囉,要完成儀式。”


    “完成儀式……你明白這個意思吧?唉!真不想思考!”


    蝮深長地歎口氣。已不知道往粗木上打了幾次,手都發疼了。


    胸口一陣陣刺痛,配合著脈搏的節奏頻頻而來。


    卡嗒一聲,感覺地麵開始晃動。又是餘震。


    “我出去一下。”


    “咦?要回去嗎?”


    早名突然顯得不安。眼睛濕潤、右手指尖撫摸著左手的刺青。


    (剛剛不是還說要我自己回去?)


    雖然想這麽說,但蝮還是忍下。


    “隻是要去別的屋子,住在一起不太好吧?”


    “為什麽?我們可是兄妹耶?”


    “……我們不曾睡在同一間房間吧!旅途中我一直注意,盡量不讓你露宿在外;非不得已露宿的時候,我也不睡著。而且你完全不介意在我麵前換衣服。”


    “換衣服……不是從小就這樣了嗎?”


    “總之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剛才差點就疏忽大意了呢!


    到底是為了什麽以守護者的身分被養育成人的呢……?真不想看到這片廢墟。從這屋子可以清楚看見廢墟的全貌。


    “連動物都不願靠近的土地,大概不會有什麽危險。要是那兄弟倆問起,說我們吵架了、或是我不喜歡這屋子都可以,隨便找理由解釋。聽好了,你不可以與他們友好、不準跟他說話喔!”


    早名理所當然似的點點頭。這樣就沒問題了。


    要在這住一段時間的話,還是找個看不見廢墟、有海景的地方好點。


    可以的話也不想與那兄弟倆碰麵。


    是因為不甘心於初見麵時顯露出懼怕的神態嗎?


    “獵物”終究是害怕著企求活命的弱者。


    (都是因為地震的關係,是因為有地震才會這樣……)


    背向廢墟,映入蝮眼底的,是能望遠高塔的殘骸。


    勾在折斷柱子上的繩子,隨風飄晃著。


    好似在招喚似的搖擺著。


    (我累了,到那邊睡好了。)


    腳,與頭,都好沉重。


    與早名交換話語、確認彼此關係後,狹野方轉身預備回家。才約百步,繞過兩三個廢屋就到達的距離;卻才一轉角,弟弟就從陰影中站起身。狹野方嚇了一跳。


    弟弟弓月直盯著狹野方,向前踏了一步。


    (剛剛的對話都被聽到了嗎?)


    一下子沒了氣勢。


    “哥哥,我一直在找你呢!你也不在汲水場那邊。你跟早名在做什麽?靠得好近哦……”


    “隻是打個招呼啦!關心她們是否睡得好、有沒有蟲出沒而已。”


    “這樣哦。我怎麽覺得她好像變漂亮了?”


    “女生這樣是理所當然吧!昨天是因為遇上暴風雨,而過於疲累。她很不好意思呢!”


    “……有這麽健談啊?那個一臉嚴肅的女生。”


    “不,就說了這些而已。”


    狹野方體會到說謊真不是件好事。無法直視弓月;結果變得更加可疑。


    “是因為疲勞啊……我想,如果她撥起瀏海,笑起來會更美吧?哥哥也注意到她的眼睛了吧?”


    “你……”


    “咦?我說了什麽奇怪的事嗎?是事實嘛!雖然是與我無關的人,隻是看不慣臉藏在那瀏海下嘛……發尾會跑進眼裏很麻煩,看起來又很灰暗。要裝嚴肅是她的自由,隻不過那個樣子就更惹人厭。”


    “你很介意嗎


    ?”


    “沒有吧?嗯……”


    弓月認真地陷入思考。


    “我隻是覺得很稀罕,可以遇到從那麽遠處來訪的人。沒錯,隻是這樣而已。希望下次可以遇到隨和又善良的人呢~~”


    弟弟轉身離去。


    似乎沒有聽到對話內容—下了如此結論後,狹野方鬆了一口氣。


    不想讓弟弟知道是因為……一定會因此不再尊敬自己。


    弟弟容易受傷、正義感強烈,又很體貼……有次獵山豬,要弓月給母豬致命一擊塒,小豬從樹叢中跑出來;光是這樣就讓弓月打消了將母親獵回作為食糧的念頭。優柔寡斷,一對他發怒就忍不住顫抖。


    要是知道自己的兄長是為了殺人而生的話……狹野方體認到,不讓非當事者明白事實這個傳統是正確的。


    怎麽做才能讓弓月在不知情的狀況下遠離這裏呢?


    但要是離開自己,弓月有辦法好好活下去嗎……?對於給母親上墳這件事也很執著……儀式非得在這兒舉行不可……不管怎麽煩惱,還是找不到可行的辦法。


    每次夜晚降臨時,都想著還有明天,把問題丟向明天而入眠。


    躺平後,能很敏銳地感覺到微微搖晃地麵的餘震。夜裏總會醒個一、兩次。


    過了幾天,狹野方才注意到,蝮沒待在屋子裏;且不知何時起已在倒塌的高塔處落腳。


    大概是比起較適合冬天住的、半地下化的屋子,通風良好建築物比較好吧?再加上塔的下半部,原先是儲存非主食乾燥食品用的倉庫,還有殘留一些。將崩壞的倉庫稍作整修,勉強能遮雨,蝮似乎整天在裏麵遊手好閑。


    每天與弓月祭拜墓地時,都會順路探望。


    早名有時去找蝮,都會生氣地大喊“這是怎麽回事”,蝮則是用不太親切的態度把她趕走。蝮似乎還從亯藏室偷取非飲用、消毒用的重要酒藏,拿乾貨當下酒菜,大白天就喝得爛醉。


    狹野方不去幹涉蝮的行為;因為這個應對法是最輕鬆的。把這份心思轉而關注早名。不與她搭話、義務性地送上最低需求的糧食,並且細心觀察環境有無危險之處。


    被獨留在屋子裏的早名,並未露出寂寞的樣子;偶爾會盯著狹野方看,但終究未開口。


    看得出她似乎很緊張。


    (早名—不在我手下,靈魂就無法被救贖。她應是為此生存的,這是我一直被告知的事情。雖察覺不到她的恐懼,卻也看不出有下決心或得知能被解放的喜悅。帶有決心意味的隻有嘴上說的話而已。


    「肉體確實地死亡,魂魄才能存續」,她周圍的人沒有這樣教導過她嗎?


    ……若是這樣的話,還真可憐。)


    都到這地步還要讓狹野方來背負教導的責任嗎?而且早名也沒有迷惑到忍不住想請求教誨的樣子。


    日子就樣一天天過去。


    連狹野方都不禁有一種錯覺,迷惑的該不會是自己吧?


    原先是放在那大包行李裏的吧?不知何時早名已備齊磨好的木材、硬石製的鑿子及小刀。


    她從崩壞的廢屋裏取來材料,自己在屋子旁造了簡易可避雨的工作場。


    弓月則連著幾天都跟在狹野方後麵走……一直以來都是這樣跟著,但弓月隻是默默地注視兩個訪客。


    沉默地,未移開視線。


    對早名左手的刺青、漆黑色的陰月的箭簇、與箭簇同色的瞳孔,弓月專注地看著。


    狹野方意到的時候,弓月總是像這樣將視線停留在定點上。


    有時也將注意力放在木雕上。


    早名在工作場削著木材。不必劃草圖線,像能確實透視並挖掘出每塊木頭的本質,毫無猶疑。


    光是經過就能聞到木材飄出的清爽香氣。是這一帶沒有的樹種。削下的木屑四散,發出香氣。


    為了移入靈魂永久納存的女神像,究竟是什麽樣子的呢?


    每一天,弓月都從母親墓地摘花供墳,也將花裝飾在家裏。


    前一天枯萎的花朵,就淺埋在墓旁。若花裏有種子,就能發芽、再綻放花朵吧?


    母親也都這麽做。村裏的人還在的時候,人們總在森林串樹木倒下的陽光照耀的地方,或是森林邊緣處摘下花,供在墓前,隔日埋起。


    因此這裏才變成一片花田。回歸大地的人們使其綻放。


    今天弓月照例要到花田摘花時,狹野方順道前往探視塔那邊的狀況。正好看到早名走出來。


    看向獨自綻放的撫子花,伸出手想要摘下時,又陷入猶豫。


    望著花入迷的早名,彎下腰,不知道在做什麽。


    陽光被遮掩。


    突然從麵湧起一陣風。沙沙沙地,從草的根部向上、有如握住般地吹動、玩弄著。


    像在撫玩著叏葉末端、花瓣、花蕾的風,卷起幾片花瓣,向深青色的天空飛翔而去。


    “起風了,明天起就是秋天了。”


    狹野方不禁低語。


    不論人在不在此生活,季節依舊更迭。


    頭發被微微吹亂,早名的視線追著花瓣的蹤影。


    兩手疊在胸前,包覆住陰月的箭簇。


    花瓣被吸往天空,早名回過神才發現兩兄弟似乎在旁邊。


    早名有些焦急地往原先也是花田,現在位在墓地與塔的廣場中的茂草裏躲藏。


    “為什麽那麽明顯地避免接觸呢?”


    弓月對早名很在意。


    “好像一跟我們說到話,就會被抓來吃掉、還是會發生什麽壞事一樣……她沒有摘花呢!她是不好意思摘嗎?


    要是有花在,心情能變得平和,煩躁也會漸漸消失吧?“


    “分給她一些吧?”


    —弓月語氣輕鬆地說著,往茂草處靠近。


    狹野方也追上。


    在早名剛才站立的地方停下,弓月打聲招呼。


    “那個……這是剛開的野菊,是春菜的花唷!送給你!不用這麽害怕我們吧?”


    打算將淡紫色的野菊放在腳邊,弓月撿起某物。是枯枝。


    枝上隨筆似的刻著有五片花瓣的花朵,以及細細的莖與葉。


    “早名,你木雕雕得很不錯呢~~”


    早名從茂草中衝出,搶回枯枝。弓月快速地拾起差點被踩到的野菊,寒進她手中。


    “合去吧!裝飾在家裏很不錯唷!”


    早名一臉像被趁虛而入似的。


    剛剛還被弓月凝視著的她,瞬間轉身逃走。動作很敏捷。


    弓月無奈地目送早名的背影遠去。


    接著就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似的,繼續將花摘起放進籠子。狹野方也幫忙摘取。


    “哥哥,你有好好吃飯嗎?”


    早名在倉庫外麵大喊著。


    “哥哥!還在睡唷?快起來!”


    從木板及壁材相疊的縫隙中,射入細細的光線,刺激蝮微張的眼。


    “哥哥真是的?”


    早名不停大喊,蝮隻好勉強坐起身。頭撞上了檔門棒,不知道翻了幾次身,已睡到寢室的角落去了。


    他匍匐著爬到門口,稍稍掀起門簾,隻伸出臉。頭陣陣刺痛,大概是因為酒質的關係吧?


    刷一聲門簾被整個掀開。早名帶著弩氣,手抱籠子站在眼前。


    “哥哥你是怎麽了?太難看了吧!”


    (沒幹勁了……老實說出來好嗎?)


    但說不出口。


    從懂事以來,除了要去沙南之外,沒想過別的目標。


    然後目標已達成。


    早名待在身邊,就覺得身體裏有著多處空洞;有股想將它填滿的衝動


    ,自腳尖不斷傳來陣陣的焦躁感。讓蝮選擇逃離。


    緊張的原因已不在,蝮有這樣的的自覺。


    感覺非常地悲傷、身體沉重;身體內側有一個個的小洞,正漸漸地從內部侵蝕著。


    雖然職責尚未全盡,即使最重要的儀式還沒有進行……還是覺得好空虛。


    (所以說到底還是與那男人初遇時的那場地震、海浪的錯!)


    被陽光照得目炫而背過身,感覺陰影移了來。早名彎下腰,將手放上蝮的額頭。


    她身後的草叢,被乾燥的風吹得沙沙作響。


    “沒有發燒……哥哥是疲勞過度吧?畢竟之前一直保護著我嘛!吃下這些,好好休息唷……臉色很差呢!剛才對你那麽大聲,抱歉喔。”


    早名推近的籠子裏,有煮熟的榛果與板栗果實。應該是剛撈起來的吧?還帶著水氣。


    妹妹從應是待捕獵物的兄弟倆那裏,取得食物……!


    這個想法一天一天成為蝮心理上的重擔。隻要一肚子餓,眼前就會浮現狹野方的麵容;接著胸口就會刺痛。


    蝮反射性地揮開籠子。


    飛散至地麵的果實,微微飄著熱氣。


    “你在做什麽啊~~我好不容易撿到的!”


    早名撿起果實往蝮丟了三、四個,眉尾下垂,一臉快哭的樣子。


    “……對不起,我以為你跟他們要來的。”


    “不然你要我怎麽做嘛……這是我自己撿來的!他們告訴我這附近僅存幾株能結果實的樹在那裏。”


    “看吧!結果還是麻煩他們!”


    “哥哥,不要這麽挑毛病嘛……你怪怪的。”


    “不要跟那些傢夥多說話!會泄露多餘的事啊!”


    “我沒有啊~~是狹野方主動對我說話的;而且他語氣生硬,隻講了一點點。要狹野方告訴我樹木的事情的是弓月,他一直在狹野方後麵看著。”


    早名遞上黃色的花朵。


    “聽說這花名叫磯菊。我們村裏沒有,是第一次看到呢!”


    妹妹曉得初次目睹的花朵名稱……我卻不知道。因為那兄弟倆告訴她的。


    從胃底往上逆流的這股熾熱的苦味究竟是怎麽回事?蝮感到輕微的暈眩。


    “結果還是跟他們培養了感情嘛!我們可不是為了跟他們交朋友才到這兒來的!你該更有緊張感一點吧!”


    “沒規沒矩的是哥哥吧!”


    籠子擊中臉部。


    暈眩轉強,蝮倒下。


    “對、對不起!哥哥!很痛嗎?”


    早名越過門簾踏進房裏。


    “不痛啦!隻是有點嚇到……隻是你感到害怕,而且動手的覺悟好像漸漸動搖,讓我看不下去而已。”


    “沒問題的!我就這麽不值得信任嗎……?好過份唷!”


    向後退一步,早名皮革製的鞋似乎踩到果實。果實的殼「啪哩」一聲裂開。早名開始撿起果實。


    陰影落在伸長的左手刺青上。


    “……嗯……哥哥是對的……謝謝你擔心我。我會加油的!這些果實要記得吃哦!”


    “……不用你管啦……啊、不……你就放在那兒吧!”


    無法直視早名。越看越是難以呼吸、胸口疼得厲害。


    “哥哥……”


    “—早名?怎麽了嗎?果實掉得到處都是。”


    外麵傳來狹野方的聲音。


    早名沒有回頭,冷淡地回應:“隻是絆倒而已,我自己會撿。”


    (……早名還是跟那些傢夥說話了嘛!明明跟我約好不把他們視為人,要盡可能地無視他們的……)


    突然地一陣痛楚蝮瞬間停止呼吸;以為是被什麽給刺傷。


    但並不是……“閃開!”


    推開早名,蝮大聲嚎叫著,飛衝向狹野方。


    三、神籬


    亮無預警。蝮一邊喊叫著,揮著拳往狹野方靠近。


    若是動物的話,狹野方便不會如此輕敵。他以為再怎麽醉仍是人,好好談就沒問題。


    以為守護者都要像父親一樣寡言、真摯、冷靜才能適任—難道說這是狹野方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嗎?


    “等一下!我做了什麽嗎?”


    他想先口頭勸阻,因為從正麵阻擋,無法閃過對方的力量。比自己身高稍低的蝮的額外,恰好撞上鼻頭。


    蝮的額頭上滴到鼻血。


    血流進眼裏,複更加地暴動。被推向崩塌的塔上後,從身下抽出折斷的柱子,回過頭再往狹野方襲去。


    “哥哥住手!”


    早名想上前用身體阻擋蝮。狹野方想阻止早名,從塔這一側數度呼喚。


    “不可以!早名!快退後!到這邊來!”


    但早名不肯聽從。


    就算被踢仍全力抱住哥哥的早名,被甩來甩去,終究被彈往塔的方向,往狹野方這邊飛來。


    眼前有個斷口銳利的柱子。


    “會被刺到!”


    狹野方迅速撞向早名的身體,護住早名。同時右肩傳來激烈的疼痛。


    他挨了一拳,沒有回手,用左手腕擋下蝮的第二次攻擊,跳開後,腿一掃。


    狹野方從背後固定住蝮,絞著脖子打算讓他斷氣。


    右肩到上臂已麻痺,左手腕腫了起來。


    每走一步都痛到暈眩。


    “哥哥、狹野方……”


    早名用欲哭的聲音拉住狹野方的腳,但狹野方無法回應她。他隻想逃離當下,到安全的地方休息。這樣下去一定會發燒。


    感覺地麵在搖動,是錯覺嗎?


    (為什麽讓這種人擔任這種職責……被授與守護者之名,從小對自己嚴格管理的我,又是為了什麽?


    神聖的儀式會被踐踏……會遭汙染……)


    “哥哥……?”


    回到半地下的家,幾乎是用滑落的方式步下樓梯。採光窗戶下,狹野方的狀態讓弓月瞠目結舌;花桶落地的聲音,在狹野方聽來十分的遙遠。


    因痛楚和不舒服的感覺回神時,狹野方的右肩與左手腕,被綁著的布巾與樹枝固定住;身體則被靠置在準備冬天作為睡床用、壓在壁麵的乾草上。


    清涼的布覆在肩膀及額頭上。


    “哥哥,還痛嗎?你跟那傢夥打架了嗎?”


    “……嗯。”


    “為什麽?”


    “……誰知道,突然就被攻擊了。現在我明白那傢夥不是什麽好東西。”


    脫口而出後,狹野方便後悔了,應該有更好的說法才對。因痛楚而無法好好思考了。


    弓月用力握緊濕布,咬著下唇。從布裏被擠出的水,滴濕了弓月的膝蓋。


    “等我一下,我去換個冷水,哥哥不可以亂動唷!”


    提起水桶,弓月踏著急忙的腳步離開。


    “別去!不要去找那傢夥—”


    大聲喊後,聲音如刺般在傷口處回響。


    動彈不得。


    非得阻止弓月不可,他一定會跑去找他算帳……但身體無法行動。勉強起身就感到反胃。


    酸又帶苦的胃液,灼燒著喉嚨。刺癢般地不甘心。


    “哥哥是竽蛋!最討厭!不管你了啦!”


    早名流著淚,對蝮耍脾氣。


    蝮的臉朝上,仍維持平躺的姿勢。背部濕透、眼睛被光線照得睜不開眼。


    “我要去跟他們道歉;不管怎說都太過分了!人家好心把食物分給我們耶。”


    “……狹……野方……的話……你會被……的……”


    無法順利說話。麻痺的感覺從唇瓣往口中切入似的,一波波襲來。連嘴都張不開。


    突然感覺身體一陣虛弱。


    (這下子狹野方會對我強烈警戒吧?可惡,失算了。)


    “別阻止我。隻是賠罪而已,不會說多餘的話。”


    早名踢著砂走遠的腳步聲,在蝮聽來,令人壓惡地格外清晰。


    突然,妹妹的腳步停下。


    “弓月?”


    “就在這裏談談好嗎?靠太近的話,我怕會忍不住出手。”


    從那個乖巧的弟弟口山出現不曾聽過的嚴厲語調。從聲音聽來似乎在數十步之遙。


    早名似乎退了幾步,隨著腳步聲,蝮感覺到有小石子倒到身上。卡嗒卡嗒地,令人不快的噪音響起。早名似乎是移開破裂的門板。躲藏到塔的內部去了。


    “想逃嗎?無所謂;聽得到我的聲音吧?”


    弓月停下,調整呼吸。應是想平靜心情。


    “我希望你們離開這裏。儀式的內容哥哥不願告訴我,所以我不太清楚。總之是要從這片土地取得什麽對吧?到目前為止,我們分了相當多糧食給你們,這一帶隻找得到勉強夠我們兄弟倆過冬的食物了。”


    再次安靜下來,弓月長吐一口氣,繼續說:“哥哥對我說,要對從遠方長途跋涉而來的你們,懷著敬意。仔細想一想也沒有錯。跟哥哥討論後決定,你們辛苦這麽長一段時間,為了讓你們在這裏安心生活,能提供給你們的食物都盡量提供。


    ……但現在是怎麽回事?太過分了!讓哥哥受那麽重的傷……毫無理由地突然攻擊什麽都沒做的哥哥……!“


    說話速度加快、音調也提高了。


    “我也不需要理由解釋了,你們現在給我滾!什麽都不再給你們了!”


    蝮的胸口刺痛著。


    “哥哥不可能原諒你們,我也一樣。你們這兩個不懂禮貌、忘恩負義的傢夥!離開這裏!趁我還隻動嘴巴的時候。”


    “……嘿……一口氣……不就得了……回答不肯……能怎樣……落……啊!”


    蝮的胸口好痛,像被插入尖銳的木樁一樣,刺痛緊噬著,喘不過氣來。


    “……話說在前頭,我在毒藥方麵可是特別有研究。”


    弓月語調突然轉低。


    蝮微微睜開的眼角,注意到一絲閃光。努力睜大眼,轉了轉頭。


    弓月已架起弓箭,手上覆著鞣皮。


    “雖然比不上哥哥,但我射箭技術也不錯的唷!”


    弓上的箭,前端濕潤,反射著陽光。


    (—是毒箭!)


    蝮扭動身子。


    此時一個黑影越過蝮、衝迥弓月—翅膀的拍動聲微微響起。


    “不可以—”


    “危險!”


    「啪咻」一聲,弓繩彈了出去。


    “早名!”


    壓下胸口的痛楚,蝮撐起身。痛覺傳遍全身,無法再動作。


    毒箭刺中早名的左小腿肚。


    蝮有如被凍結一般僵直。


    “對不起!”


    弓月迅速將箭拔出,用其割開早名的衣服,解開自己腳上的綁腳繩,緊縛住早名的大腿根部。


    “不可以躺下來!血會流得更快。你有雕木頭用的小刀對吧?借我。”


    驚嚇中的早名將袖袋整個伸出,弓月取出小刀後,將刀刃壓上傷口。


    “嗚……!”


    弓月吸出傷口的血,吐至地麵,重複此動作數次。


    “真的很對不起……這不是很強的毒……隻是會稍腫然後覺得有點麻而已,你不會死的……對不起。”


    看了看四周,弓月將草揉捏後貼覆在傷口上。口手並撕裂自己衣服下擺,連同藥草將傷口包裹好。


    “本來隻想嚇嚇你的……剛才抓了一隻鳥當糧食,想放箭射牠的。隻要箭擦傷皮膚就會麻痺了。”


    這麽說著時,早名開始發抖。她一邊顫抖,一邊努力拉起被撕開的衣物,想遮住完全曝露的大腿。


    蝮怒不可遏。可是隻要一站起來,就會因暈眩而再次蜷縮起身體;還有耳鳴的徵狀。疲勞地站不住身,但總算保持意識清醒。


    蝮睜大視線模糊的雙眼,瞪向弓月。


    弓月跪坐在地上,向早名道歉。


    “真的很對不起……我也一樣。即便無法原諒毆打哥哥的事……但讓早名受傷,實在是做過頭了。”


    “沒……沒有關係,所以……你快到別的地方去!”


    “……嗯。但是你哥哥也動不了……我把你送回住處,之後照顧傷口、還有水跟食物都讓我負責好嗎?可以嗎?還是不行?”


    早名無視於弓月,帶著求助的眼神望向蝮。


    蝮搖了搖頭。但……


    (等等,這個弟弟什麽都不知情。他本人這麽說的。對於非當事者,為了不被打擾不會告知詳情……沙南也是這樣子嗎?若是的話,這傢夥可以利用……狹野方對我有警戒,對弟弟就會放鬆吧!)


    “早名……隨便你。”


    “哥哥……隨便我是什麽意思……?”


    “我已經壓煩了。你自己好好努力,趕快把儀式完成。啊、弓月!也給我水跟食物,這裏都隻有乾燥的東西。”


    “……嗯……”


    “因為你讓早名受傷的嘛?可以吧?可不能依賴哥哥囉?”


    咬緊下唇,弓月答應了。


    (太好了!這樣一來,有破綻的弟弟,會不得不來我獨處的這裏。我隻要技巧性地找他攀談就好。)


    弓月一直沒有回來。


    (是因痛楚讓時間感覺變長了嗎……?不,要是發生什麽事……隻能信任弓月的理智了。)


    從採光窗射入的光線改變了角度。果然經過了不短的時間。


    鳥群的翅膀拍動聲傳來。是候鳥要回到南方嗎?這裏不適合居留也沒有餌食。交換著叫聲,很明顯地穿過村落上方飛遠了。


    突然一片寧靜。


    究竟是怎麽了……就在不安的感覺將勝過痛楚之時,弟弟終於回來了。


    “哥哥,從明天開始由我幫早名送食物可以嗎?”


    對於誠惶誠恐地要求的弟弟,狹野方一口回絕。


    “那是我的職責所在。”


    “但你身體的狀況辦不到吧!”


    弓月用汲來的水洗過布,擦著狹野方的右肩使其降溫。


    “好好睡一晚就能走路了。”


    “拜託你休息一陣子吧!你會發燒。”


    弓月一直把視線放在傷口上,完全不看狹野方而堅持著,令狹野方很在意。


    “發生什麽事了嗎?”


    “……嗯……那個……我沒有跟他們起衝突,我已經把事情平息了。別擔心。”


    (這樣說就是有什麽事吧!)


    從額頭移至眼前,冰涼的布蓋在眼睛上。


    “哥哥,你真的在發燒。很難過嗎?”


    “不會。”


    “那還是吃點東西比較好,我去煮粟子粥。真的不需要擔心哦!”


    弓月乾脆地離去,好像在說別問那麽多似的。


    因為看不見弟弟的臉,狹野方並不曉得,弓月的深深歎息。


    靠著牆壁,早名看著盛滿淺紫色野菊、撫子花、黃色女郎花、及白色鵯花等花朵的老舊桶子。


    微黃的陽光從採光窗泄進,長長地落在花上。


    發出微甜香味的,是哪一種花呢?


    剛才讓弓月揹著,來到這裏。不管怎麽說,總之很不好意思。從來沒有被同年齡的少年碰觸過身體;當然自己去碰觸他人也未曾有過。


    狹野方確實是擁有威嚇性氣魄的美男子。弟弟雖然與哥哥五官相似,卻是給人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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