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從門外傳來了下樓梯的輕快腳步聲。


    那是穿著襪子的腳底與地板接觸的聲音,大概是姐姐吧。今天她好像特別有活力。雖然平時沉靜得讓人又有些受不了,可是一下子變得這樣活潑也讓人覺得不安。如果可能的話希望能像過去一樣平常,不過,這大概是一種無理的要求吧。


    抬起頭看去,牆上的時鍾短針正好指向了七的位置。啊啊,是啊,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了。一到這個時間就會稍微顯出一副忙碌騷亂的樣子,讓人有一種殘缺的生活感。又或者,她其實是在我所不知道的某個地方吃晚飯吧?


    腳步聲遠去之後,周圍又恢複了沉寂。


    我的肚子也有點餓了,應該去吃點什麽才行。可是,現在我卻不想離開這裏,因為畫還沒有完成。


    今天回來之後立刻坐到書桌邊開始在素描本上改改塗塗,可是到現在為止都沒有令人滿意的成效。至少,在沒有決定好畫的結構之前,要在這裏繼續奮鬥一會兒。


    很少見的,今天我並不想像以往一樣畫得那麽隨性,而希望投入足夠的認真。所以,事先已經有了辛苦的覺悟。即便已經有了覺悟,做起來還是超乎了我的想象。原來認真地畫畫真的好難啊。沒想到,居然在打稿的初期就遇到了這麽大的困難。


    以賣畫為生或者一心追求藝術真諦的人真了不起啊,每天都必須忍受這些辛苦。對一認真起來馬上就靈感盡失的我來說,畫家似乎是個遙不可及的職業。


    早知道這樣,選個更隨性更好畫的題材就好了,可是,那樣的話就沒有意義了。


    長成大人以後會因為工作,家庭等各種事情而忙碌奔波。那個時候,現在自己的一些想法和感受都會被遺忘掉吧。要想回憶起一度忘記的情感是很不容易的。如果就這樣忘掉一些事的話,說不定一輩子都無法找回來了。


    而且,能夠像現在這樣隨心所欲的盡情作畫,恐怕隻有在學生時代才可以做到。成人以後進入社會,要找一份工作,人事關係也會變得更加複雜吧。我其實不太擅長應付那些事,每天一定會累得死去活來,再也沒有畫畫的時間和精力了。


    不管怎麽想都隻有現在,現在不努力就來不及了。


    可是,越是想努力越不知道力氣該往哪裏使。尤其是從來沒有努力做過什麽的我,真的有點被嚇到了。原來認真居然是這麽困難的一件事。還是說,作為努力起點的第一日,鬥誌和期待都太高了呢?總之,我是一點兒都畫不出來了。


    我眼前擺著素描本,粗糙紙張的表麵上滿是醜陋的線條,仿彿象征著我的絕望一般。


    這裏根本沒有我想要的形狀,這些線條疊加在一起,好像在嘲笑著我的無用功一般,看到它們我隻有歎氣。


    瞧瞧,又來了。


    這樣下去隻會越來越消沉,不如先吃個晚飯吧。吃個飯不僅會轉換心情還會給大腦補充養分,也許能有什麽新的靈感也不一定。


    就這麽辦吧,雖然有些猶豫但是我最終還是做出了決定,合上了素描本。


    走出房間,走廊裏一片黑暗。因此,一不注意踩到了地上的背包,軟軟的觸感。


    書包有中午沒有吃完的便利店的飯團,大概被我踩爛了吧。米粒都被擠了出來,黏在不知是衣服還是什麽東西上麵。


    雖然有些在意,可是我卻沒有勇氣將其打開確認,就這樣把整個背包扔回了房間裏。扔進去之後,我對自己把麻煩的事情都留到以後去做還稍稍產生了些罪惡感。


    在一片黑暗之中什麽也做不了,沿著牆壁用手指找到了電燈開關,啪的一聲按下去,可是,卻沒有出現亮光。


    啊啊,對了。說起來樓梯間的燈泡壞掉了。昨天也是一片黑暗。所以,當時決定今天一定要買燈泡回來,隻不過,這件事被忘得一幹二淨了。


    為什麽我這麽沒用呢,經常被人家說成“沒記性”或者“天然呆”。聽到人家這麽說的時候我總是抗議和否定,從現在的情況來看,這些抗議都顯得十分蒼白無力。


    不知為何隻走出房門幾步心情就已經很憂鬱了。大概是畫畫進行得不順利,所以心情被染上了悲觀消極色彩了吧。果然必須攝取些卡路裏才能恢複活力。我沿著欄杆摸索著下到一樓。


    進了客廳之後,發現月光照亮了整個房間。已經適應了暗夜,這個光亮在已經適應了暗夜的我看來有些刺眼。


    窗外是一輪滿月。月亮明明是黃色的,為什麽它的光芒會是青白這樣冰冷的顏色呢?月光為一切平添了一種充滿幻想的氛圍。


    這樣的滿月已是許久未見,我在窗邊看得有些發呆。可是,我並不是為了看月亮,而是為了找吃的才下樓的。如果不時刻提醒自己的目的就會走到岔路上去,這是我一貫的壞毛病。


    按下電燈的開關,熒光燈生硬的光線將月光營造的氣氛全都趕跑。這就是實踐性,所謂生活就是必須同這些事物打好交道,對於愛忘事的我來說這點非常重要。


    吃飯也是一件非常具有實踐性的事。我也必須同它打好交道。於是我打開冰箱,有可用價值的似乎隻有納豆包,大蔥和泡麵。


    之前還期望著會有些別的什麽,現實讓人感到有些悲哀。還有一點,這種泡麵昨天才剛剛吃過。


    不過,這種的候就不要挑肥揀瘦了,我將手伸向寫有“醬油排骨拉麵”的包裝,這時候,有什麽人突然出現在我身邊。


    轉身一看,原來是媽媽站在那裏。她看著我,好像在說著什麽。可是,聲音有些模糊,我聽不太清。


    她是在說隻吃泡麵沒有營養吧?我也這麽覺得,可是現在沒有什麽別的東西。而且,就算有食材,我也沒辦法每天花時間在料理上麵。因為我要上學,還要畫畫,年輕人都是很忙的。


    我說出了我的想法,媽媽卻沒有回答,就這樣走開了。真是我行我素啊。


    把鍋翻出來煮上拉麵,趁水沒開先切了一些蔥和海苔倒在碗裏,最後盛上拉麵,真的像那麽回事一樣,看上去比之前想象的更加美味,讓我有了食欲。因為這點事就感到有些小小的幸福,我真是個容易滿足的人。


    兩手端著碗防止湯汁灑出來,向桌子那邊移動。走著走著,看到了坐在電視前沙發上的姐姐的背影。


    她還穿著校服,對著沒有打開的液晶電視屏幕。是在思考什麽?又或者有什麽其他的理由。


    剛才樓梯上的腳步聲讓我有些驚訝,身為女生應該用更加文靜的下樓方式才對。其實,姐姐本就沒有必要在快吃晚飯的時間製造這樣的噪音。


    即使我抱怨了一聲,姐姐也沒有回頭。她大概覺得我所說的根本就不重要吧。


    真是受不了,瞥了一眼無言的姐姐,我端著麵碗走到桌前。


    然後,在我剛開始吃麵的時候,發現爸爸出現在我右前方的位置。


    穿著睡衣的爸爸一直盯著手裏的書看。雖然包著書皮看不見封麵,不過那一定是他最喜歡的曆史小說或者陳舊的佛教書籍吧。


    書皮上的一端用黑筆寫著父親的名字,在書皮寫自己的名字是他的習慣,我覺得很不能理解。非要寫的話就寫在封麵內側或者某些不顯眼的地方就好了嘛,為什麽一定要寫在那裏呢。


    這種時候,有一個人在你麵前板著一張臉如此認真地讀書,好不容易培養出的食欲都不知所蹤了。


    為了轉換氣氛試著說點什麽,可是爸爸好像聽都沒聽到的樣子,始終盯著眼前的書沒有反應。這讓拉麵越來越難以下咽了,我決定無視他的存在,專心吃我的麵。


    話說回來,客廳裏的氣氛真的很奇怪。我吸著麵條,眼前的爸爸翻著書頁。還有,能聽到不知哪裏傳來的小聲說話


    的聲音,那應該是媽媽吧。媽媽在哪裏呢?隻聽到聲音卻看不見人。姐姐還坐在沙發那裏,大家互相間都沒有聯係。


    實在是很奇妙的狀況,不過我已經習慣了。


    這就是現在我家很平常的情形,也許和別的家庭有些不同,可是這也沒有辦法。因為他們都已經死掉了。爸爸,媽媽還有姐姐,他們都已經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了,所以沒有辦法。


    能看到大家的樣子,是從去年八月結束的那天開始的。


    那時距離大家在黃金周遭遇空難去世已有三個月,我出了院,逐漸開始習慣孤身一人居住在突然變得很空曠的房子裏。


    那一陣每天舅母都會來幫行動不便的我做家事。我雖然已經出院,可是手臂的骨折還沒有痊愈,肩膀上還吊著吊帶,連自己的生活都不能自理。


    每次來的時候舅母都說要讓我同他們一起生活,可是我卻十分歉疚地回絕了。現在想想,每天讓人家跑那麽遠的路過來,心裏反而更加過意不去。


    隻不過,會這麽想是因為現在我的心情已經平複了,那個時候我可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想。


    那是一個完全考慮不到別人的時期,每天滿腦子都是自己和死去家人的事,暑假的時候朋友來看望我找我一起玩,可是全都因為我沒有心情而掃了人家的興。


    那一天,我也回絕了朋友出遊的邀請待在自己的房間裏。並沒有在做什麽,就隻是呆呆坐在那裏,聽著窗外的蟬叫聲。


    聽著聽著,蟬鳴中漸漸混入了說話的聲音。一開始我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可是並不是那洋。並且,聲音還是從樓下的客廳裏傳來的。


    覺得十分不可思議,舅母應該已經回去了才對。現在在這個家裏的,應該隻有自己一個人。


    也許是忘了關電視了吧?還是說,是不小心設定了什麽定時啟動機能?


    想了許多許多,聲音卻沒有一點要消失的樣子,反而更加清晰起來。似乎是很愉快的談笑聲。


    我為了確認狀況便出了房門走下樓梯,怯生生地打開客廳的大門,這時候,眼前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情景。


    在被橙色的夕陽染紅的房間裏出現了本應死去的家人的身影。


    他們圍坐在桌子周圍,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還在做夢麽?我雖然總是做很有實感的夢,可是,這樣的情景也太真實了。窗外的景色還有一些細節全都那麽真實,這些都與夢境有著不同的感覺。


    如果不是夢的話,那現在我眼前的這些人是什麽?他們不是已經死了麽?還是說,覺得他們死掉了的記憶才是夢境?不,不應該是這樣啊……


    想要理解眼前的情景卻陷入了更深的混亂之中。


    本來背對著我的姐姐回過頭,對著站在那裏茫然不知所措的我露出了笑臉。


    “小直。”


    雙唇間吐露出我的名字,我頓時感到背後雞皮疙瘩豎起,迅速蔓延到了全身。


    這就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們時的情景。


    這之後他們立刻像關掉電燈一樣消失不見,隻留我一人站在那裏心髒咚咚跳個不停。


    平靜下來以後回想剛才到底是怎麽回事。可是,不管怎麽樣想也得不出結論。雖然不明所以讓我有些不安,可是卻沒有覺得那麽可怕,甚至希望可以再體驗一次這樣的情形。


    可是事實並不是“再一次’。從那天起“他們”開始頻繁出現,一直持續至今。


    看到如此不可思議的現象,最開始我感到非常驚奇。不過,我似乎具有比自己所想的更加優秀的適應能力,很快便習慣了。


    並且,開始正視這件事之後,我也了解了不少關於他們的事。


    比如,他們隻在家裏出現,我在學校或者外麵的時候是看不到他們的。或許,他們根本無法走出家門吧。


    隻不過,在家裏的時候不分晝夜,不論正午還是深夜都有可能突然出現。


    起來吃早飯的時候,會看到忙著準備早餐的媽媽的身影。半夜突然聽到水箱衝水的聲音,大概是有尿頻煩惱的爸爸起來上廁所造成的。沒有人的姐姐的房間裏,經常會傳出她生前喜歡的音樂。有時所有人會在客廳中待一整日,有時一個星期都沒有任何人出現。


    有時他們的身影很清晰,也有時很模糊。會很突然地出現,不知何時也會很突然地消失不見。


    有時候他們會說話,但是聲音就像偏離頻率的收音機一樣,多數時候都聽不清楚。雖然也有時候很清楚聽到他們的話,卻並不明白話中的含義。


    我所說的話他們有時也能聽到,不過多數時候他們完全都沒有反應,偶爾他們也會回話,可是即便如此也不能將之稱為真正的交流。


    我的樣子他們也不一定隨時都能看到。即使在他們似乎看得到我的時候,也像交談的時候一樣,不會得到什麽正常的反應。


    很多完全沒有規律的超常現象就這麽發生了,根本無法對應。


    憑著各種暖昧不明的情報,綜合各種特征得到的結論——他們似乎是那種被稱為“幽靈”的存在。


    我是個徹頭徹尾的無神論者,根本不相信“死後的世界”和“靈異現象”,讓我就這麽承認這個結論著實有些困難。


    人的肉體消亡靈魂卻留了下來,還時不時顯下形甚至開口說話。不管怎麽想都不能認同。因為,看得到樣子是因為光的反射作用,能發出聲音是因聲帶使空氣發生振動,不管哪一條都必須有肉體的參與才行。沒有肉體的靈魂到底是怎麽完成這些物理行為的呢?更別說自己原本就不相信靈魂的存在。


    那麽,如果他們不是死者的靈魂,又會是什麽呢?


    頭一個浮上來的念頭就是“我的幻覺”。


    我的精神變得不正常,所以看到了一些不存在的東西。


    這雖然合情合理,但對個人來說卻是一個無趣的結論。


    事實上,我除了能看到所謂的幽靈之外並沒有什麽其他的症狀,學校的同學也沒有人指出我有任何異常之處。我看上去很正常。


    如果我真的有了什麽問題,不隻是產生幻覺而已,也應該有其他不妥才對。


    去看醫生也許一切都會弄清楚了,可是我並不信任醫生。如果世上有一種醫生運超爛的人,那所指的一定就是我。也許說出來誰也不會相信,我曾經在食物中毒的時候被診斷成普通的感冒,檢查心髒的時候被認定有非常嚴重的疾病而送到大醫院裏複查,結果是虛驚一場什麽問題都沒有。我所遇到的淨是一些這樣的事。


    這時候去醫院的話,也許還會像往常一樣被弄錯病情,搞不好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而且,聽說心理學在現今還是一門沒有完全攻克的暖昧學科,這些都讓我望而卻步。


    本來,這也不是那種緊急到必須要立刻解決的問題。


    雖然有時候有些鬱悶,不過在家人還活著的時候這樣的事情也經常發生,所以也不能斷定就是壞事。


    最重要的是,我已經習慣了。


    盡管有些困擾,不過我還是覺得這樣奇妙的體驗並不是壞事。


    心裏也會有一些微小的要求,比如有時候會希望能和他們對話,在做什麽重要的事的時候希望他們安靜一點。


    話說回來,我吃完了拉麵。


    這時爸爸的身影已經消失了,坐在沙發上的姐姐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媽媽的說話聲也不知何時聽不到了。失去了人的氣息的客廳裏,隻有冰箱的運作聲在回響。


    我洗過碗之後關掉了客廳的燈,回到自己的房間繼續作畫。


    比起探究無害的家人到底是什麽樣的存在,現在對我來說完成這幅畫才更加重要。


    在我打開素描本一個人自語的時候,不知從哪裏又傳來了各種響動。


    我的家人們似乎又開始活動了。


    今天大概又會有個喧鬧的夜晚吧。


    一


    “佐方君。”


    班會結束之後正在收拾書包,這時突然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轉過身去一看,原來是美術部的顧問新井老師在教室門口探頭張望。


    一邊想著“會是什麽事呢?”,我一邊出聲回應。其實也並不是想象不到對方的來意。


    新井老師首先環視周圍,之後便走進教室。來到了我的麵前。


    “沒怎麽進過教室,感覺有點緊張啊。”


    老師一邊這樣辯解著,一邊露出了靦腆的笑容。


    老師有著很詭異的不協調感。已經在這個學校裏做教師有一年半之久卻還沒有適應環境。也許是因為所教授科目的關係,她隻在美術教室和辦公室這兩個地方出沒。


    可是即便如此,這樣的反應也過於誇張了。過度意識周圍環境,反而會引來放學後教室裏學生們的視線。拜老師所賜,連我也成了視線的焦點。


    我很擔心老師的這種性格。明明是個教師,隻是進個教室就這麽畏畏縮縮,實在讓人有些頭疼。特別是身為教師的嚴謹用語和朋友一樣的隨便口吻混雜在一起,十分欠缺專業意識。


    新井老師是美術教師,她非常漂亮,非常文靜。


    一般來說,年輕貌美又溫柔的女老師總是很受男同學的歡迎,新井老師也不例外。


    也許是美術這門功課對升學考試來說並不重要吧,有些人一開始就不打算好好聽課,有些人更是在課堂上說一些騷擾她的話。有些學生真的很惡劣,會說一些非常過分的話,如果不是在學校裏一定會演變成大事件。有好幾次,老師都被氣哭了。


    也許這就是受歡迎的副作用吧。我從以前就很擔心,因為老師是個認真的人,總是把問題往自己身上抗。並且,在教師同事之間也流淌著一種微妙氣氛,讓人不得不在意。


    “老師應該趕快適應學校氣氛啊。”


    我一不小心說出了口,新井老師皺起了眉頭。


    “個性太容易被人家牽著鼻子走可是不行哦,我說……”


    聽到我進一步說明之後,老師歎了口氣。


    “這種事不用佐方君來擔心。”


    她有點生氣了。


    “是這樣麽?”


    “是的。”


    老師說得斬釘截鐵。


    雖然不以為然,不過現在也不便繼續追究。她已經是個成年人,而我還是個小鬼。確實是我說得有些過份了。


    “那,對不起了。”


    老老實實低頭認錯讓老師露出了有些困擾的神情。


    “真是的,剛一見麵就說這種話。”


    然後她清了清嗓子,進入正題。


    具體內容和所預想的大致相同。最近我沒怎麽去參加社團活動,所以差不多也該去露個臉了。主題大概就是這樣。


    仔細回想起來、我最後一次去美術社是在新學期剛開始的九月初,也就是說,到現在差不多已經有一個月了。


    原來如此,確實曠了太多次了。


    “那個,和大家一起快樂地畫畫吧。對佐方君來說畫畫是很有必要的,老師呢……”


    新井老師一臉認真地看著我,充滿感情地進行懇切的勸說。她熱情的態度讓我很是困擾。


    我對參加社團活動並不是十分抗拒的。不過因為家裏的事很多,而且又剛剛開始想畫自己的畫,所以隻是單純的沒有時間而已。


    雖然也想過應該時不時去露個臉,可是之後馬上就忘掉了,於是就這樣不知不覺拖到了今天。


    就算沒有如此懇切的勸說,隻是說“下次一定要來啊”的話,我也會回答“好吧,一定去”的。


    可是老師似乎並不是因為這麽簡單的理由而來的。


    她似乎認為是去年全家人遭遇事故遇難的緣故對我的心理產生影響,讓我有了什麽厭世的念頭才不去參加社團活動的吧。


    不知道怎麽才能訂正她這個錯誤,我找不到一個插嘴解釋的機會,於是隻得聽著老師繼續說道:


    “呐,佐方君。學校的生活是很重要的對不對?周圍全是同齡人,充滿了活力,有希望也有不安,大家都是不成熟的。好像各種顏色的顏料擺在一起一樣,就是這樣一個多彩的地方。所以我呢,為了讓大家能了解藝術的美好,才誌願做一名教師……”


    老師一臉認真,可是話卻有些偏離主題了。


    “呐,藝術就是要歌頌生命的美好。想起那個冬天,還沒決定將來的我握著畫筆把自己關在畫室裏……”


    她眼前一定浮現出了當時的情景吧。看著老師握緊了雙手,一副朝未來展望的模樣。她好像已經注意不到教室裏的視線了。


    老師就是這裏有點怪怪的,雖然不讓人討厭,可是放著不管的話不知道她會說到什麽時候。


    “那、那個,老師?”


    這時我出聲打斷。


    “你明白了嗎?”


    老師的眼睛裏閃爍著光芒,盡管不知道剛才的那番話能讓我明白什麽。


    “大、大體上明白了。”


    我說了個謊。


    “這就好。”


    老師很開心地笑了起來。


    “先不說那些,那個,關於我沒去社團活動的事……”


    “對,就是這個。其實佐方君你對繪畫啊……”


    “不,請讓我說明一下。”


    製止老師即將再次開始的長篇大論,我開始說明自己不是故意要曠掉社團活動的。然後,也告訴她自己現在正在家裏畫畫的事。


    “我是覺得在家裏畫會比較安靜,不過如果老師堅持的話,我在學校畫也可以。”


    “唔嗯。”


    老師低吟著,陷入了沉思。


    “這樣啊。這對佐方君也許也是必要的呢。畫畫,讓自己更誠實地麵對自己……可是……”


    我看著念來念去的老師等待著她得出結論,這時——


    “好像很有趣的樣子啊。”


    同班的大島君突然插嘴。


    “老師,也和我聊聊吧。”


    製服幾乎裹不住他高大的身材,他俯視著我一樣站在那裏。


    “社團活動怎麽樣了?”


    我問道。


    “我把訓練服忘在教室裏,現在回來取。啊啊,今天你也這麽動人啊,繪美子。”


    大島君狀似親密地對老師說道。


    繪美子是老師的名字,被這樣叫的老師瞪了他一眼。


    “真是的,請你認真一點,不要老是開我的玩笑。”


    生氣了的時候會說“真是的”這樣可愛的話,聲音也會一下子升了一個音調。正因為如此,學生們才會開她的玩笑吧。老師是個脾氣別扭的美人,而且太過自然了,很容易讓人產生親近感。盡管她認為自己非常認真嚴謹。


    “誒~可人家還想跟你更親近點呢。”


    果然,大島君很高興地笑了起來。因為老師的反應實在是太可愛了。不過,老師怎麽也接受不了他的這種說話方式。


    “佐方君怎麽會跟大島君這樣的人成為朋友呢?”


    她一臉困惑地問我。


    “太過分了,我人還在這裏呢。身為老師怎麽能這麽說?”


    大島君很誇張地歎了口氣,於是老師產生了一些動搖。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因為你們兩個性格完全不同……”


    她辯解道。


    “那種事誰會知道啊。我好受傷哦。


    明明我打從心底愛著老師。”


    老師似乎很不擅長應付這種直接的表達方式,她滿臉通紅起來。


    “你、你說什麽啊!”


    她羞得垂下了眼。


    “好了好了,你們繼續說吧。打擾你們真不好意思啊。”


    然後大島君很誇張地聳聳肩,往自己的座位那邊走去。麵對教室裏其他同學的調笑,他都報以苦笑應對。


    “總、總而言之佐方君!”


    雙頰依舊泛紅的老師直視著我。


    她伸手按住我的肩膀,手真的好小啊。


    “絕對,不能輸哦。”


    她說道,我被她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


    “人,如果心靈都腐敗了的話就完了。”


    然後,她就像要逃離所有人的視線一般飛快地跑出了教室。


    “她來這裏究竟是想說什麽啊?”


    老師走了以後,大島君一臉不可思議地問道。


    “我也不太清楚。”


    一開始似乎有一個清晰的主題,可是後來她自己變得熱血起來,最終話題朝著詭異的方向偏離過去。


    “不過嘛,這種地方正是繪美子的可愛之處。是不是應該說她不撞南牆不回頭呢。”


    大島君很認真地說完之後笑了起來。


    雖然有一些玩笑的成分,不過我總覺得他是真的很喜歡老師。


    從小學時代開始就和他在一起,我很了解他的性格。他隻會像這樣調笑自己真心喜歡的人。


    和我剛認識的時候,大島君還沒有現在這麽高大,如果非要定性的話,他就是那種非常內向安靜的人。


    在小學畢業前後,城市裏的足球俱樂部升上了頂級聯賽。以此為契機,大島君開始踢足球了。他似乎很有運動細胞,立刻就成為了正選隊員,表現得異常活躍。這樣一來他變得超受女孩子歡迎。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大島君的談吐開始變得外向起來。


    可是,我卻覺得他的內在本質根本沒有改變。在真正喜歡的人麵前,他就會變得不知所措,就會像剛才那樣像個孩子似的不停地捉弄對方。雖然外表保持著完美的笑容,但是內心裏說不得覺得自己很挫敗呢。


    他一定是真心喜歡老師的吧。


    雖然看起來像猜測一樣,不過我就是這麽認為的,盡管我對他的“真心”的認真程度還存有一些疑問。


    “要是能跟我再多聊聊就好了。”


    大島君苦笑著。不知是不是我的妄想在作祟,他的笑容看起來有些落寞。


    我和不停抱怨著的他一起走出了教室。


    剛放學的學校裏充斥著一種解放的氣氛。校內還有很多學生在滿臉興奮地談笑。大概是在商量著之後去哪裏玩吧。


    我沒有什麽遊玩的預定,大島君在等待著足球部的練習。我們兩個一邊感受著這種明快的氣氛,一邊走到了教學樓的門口。


    來到鞋櫃前,看到很多人聚集在玄關那裏用紙漿做著一個很大的模型。


    這個情景讓我想起來,文化祭快到了。


    去年手臂還沒有從事故的影響中恢複,我的展示品是張很爛的畫。


    今年還什麽都沒有準備。在家裏畫的那一張畫並不準備在這種場合展示。如果非要在文化祭上參展的話,必須準備另外的作品。


    說實話有些麻煩,但是如果說不參加的話老師又會擔心。


    如果參加的話應該畫什麽樣的作品呢?最好是畫出一幅完美的藝術品讓所有人感動,不過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最好還是畫一幅讓大家隻看一眼便覺得很有趣的畫。


    一邊想著,我一邊從鞋櫃裏拿出自己的鞋子。


    這時——


    “所以說,你來參加足球部怎麽樣?”


    旁邊的大島君突然問道。


    “哎?足球部?”


    “你有沒有在聽啊?”


    說實在的,我根本沒注意到有人跟我講話。


    “抱歉,我剛剛在想文化祭的事……”


    我誠實地回答。


    “你這個人隻要看到什麽,腦子裏馬上就全是那件事了。”


    他歎了一口氣。


    “我剛才說,你一定是缺乏男子氣概,所以才被女生和老師們看扁的。”


    “看扁?”


    不知道到底在說什麽,不過大島君倒是一臉正經的樣子。


    “我沒覺得被人看扁什麽的……”


    我試著否定,他搖搖頭。


    “不,被人看扁了。所以大家總對你過度擔心。大概就是你這種娘娘腔的說話方式吧,男人這樣子是會被人看扁的。”


    “是這樣麽?”


    “沒錯,我就是個證明。看,現在我這麽壯實,改變了很多啊。”


    “是麽。”


    “我完全不同了吧。所以,你也去玩玩體育修身養性。初學者剛一開始肯定沒法做正選,不過倒是可以鍛煉一下男子氣概。”


    大島君滿臉寫著“怎麽樣,很不錯吧”。


    得意地看著我,可是我卻不以為然。


    我沒有回話,於是大島君繼續遊說。


    “足球很有趣的哦。雖然現在這邊棒球比較受歡迎啦,不過我們學校的棒球部實在不行。足球部比他們強多了。總把自己關起來畫畫實在太不男人了。”


    “我也不是沒有想過,自己應該更壯實一點才好……”


    “是吧,那就加入吧,我們一起。”


    他很高興地說道。


    “可是,人總有擅長和不擅長的東西。”


    不止是足球,我對所有運動都很頭疼。而且,我對體育係社團的特有風氣也不怎麽欣賞。


    前輩後輩的上下級關係,還有超級親密的夥伴意識。雖然有時會覺得像少年漫畫一樣也不錯,可是那從第三者置身事外的角度來看,真的涉及到自己就是另一個問題了。我實在想象不出自己出現在這樣熱血情節裏的樣子。


    “就個性上來講我還是適合在遠處眺望。玩運動什麽的,感覺就不像自己了。”


    大島君好像不太滿意我的回答,但是他似乎沒有繼續遊說的意思了。


    “話說回來,前一陣買的那個遊戲啊……”


    聊著tvgame的話題離開了鞋櫃,去參加社團活動的他和直接回家的我就此分別。


    走在校門外被十月的涼風吹拂著。這裏的秋天很短,冬日已經要來臨了。天空晴朗而湛藍,冷空氣侵蝕著我的皮膚。


    我最喜歡這個剛開始變冷的時節,今天的青空也讓人感到舒適。


    一邊走著一邊遠眺天空的時候我突然想到,對於我來說澄青雖然是讓人感覺爽朗通透的顏色,可是別人是不是也這麽認為呢?我所看到的顏色和別人看到的是不是一樣的呢?會不會看到的其實是不同的顏色呢。


    我很清楚,每個人對事物的感覺都是不同的。同樣的食物有人覺得好吃,也有人覺得難吃。喜歡的音樂不同,喜歡的話題也不同。如果對顏色的感覺也是這樣的話,通過別人的眼睛來看這個景色也許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吧。


    或許,就像有的孩子用綠色的蠟筆來塗染天空一樣,如果從別人的角度去看也許整個世界都不同了。


    考慮著各種各樣的配色,我不知不覺地用鼻子哼著不知什麽曲調的歌。等紅燈的小學生們回過頭奇怪地看了看我。這時我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感到非常不好意思。高中男生心情好到一邊哼歌一邊走路,這可不是件光榮的事。


    雖然沒有大島君說得那麽誇張,不過這樣的性格確實不太有男子氣。我也有些煩惱,從小就喜歡畫畫自然總是在家裏玩耍,家裏有個姐姐於是總是陪


    她一起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對比較粗暴的活動都不在行。


    現在隻有我一個人了,也許應該變得更強一點。


    想著想著不知不覺走到家的附近。


    這時,我發現前方道路上有什麽東西的樣子。


    開始還以為是毛毯什麽的卷著放在那裏,走近一看卻不是這樣。那是一隻狗。一隻毛絨絨的中型犬,它正無力地垂著舌頭吐著血。


    看起來好像是被車撞過一樣,可是附近的寬度似乎不足以讓車子通過。就算能進得來,也開不到能造成這麽嚴重傷勢的速度。要不要緊啊,摸起來還很溫暖,可是卻感覺不到心跳。它已經死了。


    “死了麽?”


    頭頂上傳來聲音,抬頭看過去,有個大嬸從麵前房子的二樓裏探出頭來。


    “大概是吧。”


    聽到回答大嬸顯得有些困惑。


    “剛才看它跌跌撞撞地走來走去還以為沒什麽事呢……”


    “剛才還在走麽?”


    “是啊,從那邊走過來的……”


    啊啊,原來如此。這隻狗是在對麵車多的路上被撞倒的,大概從那裏走過來用盡了所有力氣吧。


    “為什麽要死在我家門前呢,真不吉利。”


    大嬸歎了口氣。


    “要給保健所打電話麽?真不想給這種政府機構打電話啊。那些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理解能力還特別差,總是讓人很不爽。為什麽會那樣呢?我的話有那麽難以理解麽?”


    沒有得到回應,於是大嬸像機關槍一樣說個不停。


    “這些倒無所謂。真是的,該怎麽辦啊。居然會有狗的屍體……最近老發生些讓人難以想象的麻煩事,真讓人頭疼。這個社會怎麽會這樣啊。”


    大嬸十分誇張地聳聳肩膀,然後盯著我陷入了沉默。


    思考著這種沉默究竟意味著什麽,我馬上就理解了對方的意圖,心中感到一陣不妙。


    “那,我來處理好了。”


    我這樣說道。


    “哦?太好了。”


    馬上,大嬸就像等著這句話一樣笑著關上了窗戶。


    隻說了幾句話就讓我感到十分疲憊。我一邊暈暈乎乎地歎了一口氣一邊蹲了下來。


    人家也不是自己願意死在這裏的,用那種態度有些不太好吧,我在心裏對狗說道。


    很想告訴它的飼主,可是它的脖子上卻沒有項圈。不知是走失了還是本來就是隻野狗。


    那麽,把它埋掉好了。


    大嬸說她討厭政府機構,我也不擅長跟不認識的大人說話。要是給保健所打電話,還要向過來的人解釋個中緣由,一想到這些就讓我有些頭大。而且,我也不願看到他們把屍體搬走的情景。相比起來,我自己把它埋了更加簡單,萬幸這隻狗不是很大,這樣的工作似乎不會那麽辛苦。


    我抱起狗的身體,驚覺手上沾到了粘粘的液體。低頭一看,手掌已經被染紅了。


    沒有抱起來的時候還不知道,似乎血液被它拖把一樣濃密的毛給吸收了。狗剛才倒著的地方也殘留著大量的血液,他的身體一定有很大的傷口吧。


    回想起那位大嬸的臉,我要是留這麽大的痕跡在道路上,她一定會生氣的吧。


    必須清理一下。這比之前想象的要辛苦多了。雖然很頭疼,但是也隻能硬著頭皮做了。


    走著走著聞到一股動物特有的氣味,味道這麽大,這也許真是條野狗。


    狗的身體還沒有開始僵硬,很柔軟。每走一步它柔軟的身體都在搖晃,並且,可以感到它的身體逐漸變冷了。


    擅自把屍體埋在別人的地盤似乎不太好,而且,我記得附近公園有個“請不要在這裏埋葬動物屍體”的禁止條款。比起擔心這擔心那,還不如把它埋在自己家庭院裏。


    回到家把屍體放在庭院裏,平時缺乏鍛煉的雙臂已經累得抬不起來了。可是現在沒有時間休息,必須趕快埋掉,再趕去清理道路上的血跡才行。


    我從儲物室裏拿出鐵鍬,在媽媽的家庭菜園旁邊挖了個大洞。如果種了很多蔬菜倒是可以成為不錯的養分,隻不過現在那裏隻有雜草叢生。


    不知道埋這麽大的狗需要挖多大的洞才合適。要是挖得太淺屍體腐爛的時候就會很讓人困擾,總之往深處挖是沒有錯的。挖到可以放心的深度以後,即使在這樣的冷天裏也大汗淋漓了。兩隻手臂像鉛一樣沉重,腰也疼痛難忍。果然我很缺乏運動啊。


    完成作業之後雖然想伸手去擦臉上的汗水,可是雙手早就被血染得鮮紅,連製服也被染透了。即使知道不是自己的血液,也還是脫掉比較好。製服隻有一套,再這樣下去明天上學的時候就該頭疼了。


    而且,不能這幅樣子跑去大嬸家門前清理。被行人看到一定會被誤解的。不,誤解還算好的,就算有人跑去報案也不奇怪。去之前必須換掉這身衣服。


    雖然事情越來越複雜,不過我對我所做的還是很滿意的。


    不論什麽理由,我都不想看到世人把屍體被當成垃圾一樣處理掉。如果放著不管晚上睡覺前想起來說不定會後悔,所以我覺得憑自己的感覺去行動是一件好事。感情和行為達到一致是十分重要的,讓人有一種滿足感。


    告一段落之後,我突然很想畫畫了。不知道為什麽,隻是心裏無意識地這麽覺得。


    我想趁著這感覺還沒消失,去做完清掃之後趕快回來。啊啊,這之前必須先換衣服。不、應該首先上一柱香才對。香的話我們家裏有很多,不過給人用的真的可以麽?說起來也沒聽過狗用的香。


    一邊想著一邊伸手去碰窗框,突然發現媽媽站在客廳裏麵無表情地看著我這邊。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出現的?


    媽媽所看到的應該是滿身泥和血漬的我的樣子,我正想解釋一下,可是還沒說出來的時候媽媽已經突然從眼前消失了。想說什麽就說出來嘛。


    二


    這一天是星期六,學校放假。


    我本想悠閑地過完早晨之後像往常一樣畫畫,可是今天也同樣不順利。


    瞪著了半天白色的畫麵累得要死,過了中午就放棄了。我決定轉換心情先去洗個澡。


    在心情不平靜的時候我就想去洗澡。這之中也許有什麽心理學上的理由吧,比如可以讓人感受到羊水的感覺使內心安心而平靜,或是想起人類的先祖原本是海洋生物一類的,這些都很有可能。下次再好好研究一下吧。連離自身最近的自己的心都搞不懂,這樣的感覺讓人有些不舒服。


    洗好的衣服還沒有收回架子上,於是我到陽台旁的洗衣籃裏去找後天要換的衣服和浴巾。


    我對洗完的衣物管理相當混亂,忙碌的時候經常像這樣隨手扔在洗衣籃裏,有時候幹脆忘在晾衣架上沒有收拾。


    洗好的衣物不會自己跑到指定地點去,這樣折騰真的好麻煩啊。現在我一邊這樣想一邊覺得很感謝媽媽,我實在太小看做家事了。


    由於洗衣籃裏的東西過於雜亂,剛洗完的衣服都已經起皺了。我拿起皺皺的換洗衣服和缺少柔軟劑有些硬硬的浴巾,然後,下了樓梯走向浴室。剛一到達就遇到了詭異的事態。


    浴室門裏傳來了淋浴的聲音。而且,那不是忘記關水產生的聲音,而是有人使用產生的不規律的水聲。


    我保持伸手去握門把的姿勢不動了。


    那一定是姐姐。


    我雖然和姐姐不太像,但是兩個人在喜歡洗澡這點上出奇地一致。而且,連想要洗澡的時間都總是撞在一起。


    以前,有時候覺得時間肯定沒問題,卻撞到姐姐在脫衣服,或者被她撞到自己在脫衣服。現在想想,我們連在浴室裏忘記


    鎖門的性格都一模一樣。


    可是,那都是姬姐還活著時候的事了。在她死後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所以我一時間不知怎麽辦才好。


    現在或許老老實實退開才是正確的,可是這樣真的好麽?最近我稍微有些不同的想法。


    我想在這裏告訴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活著的人比死去的人更加重要。


    在這個家裏總是死掉的人優先。不止是這次,曾經因為爸爸坐在沙發上害我錯過想看的節目,還有在早上等廁所空出來等到遲到,這樣的事已經讓我習以為常了。直到最近我才開始覺得這樣似乎是不正確的。


    我一個人生活,所有家事全都自己承擔,每天都很辛苦。可是,為什麽我還要讓著這些死掉的人呢?


    每次都是由我來退讓,仔細想想這樣做真是太蠢了。姐姐明明什麽都不做隻是不停消失再出現不是麽?而且,就算我抱怨,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聽得見。真是太個人主義了。


    說起來,死人還有必要洗淋浴麽?我可不認為那種沒有實體的身體會變髒。這根本毫無意義。就因為這個,難得的假日我卻不能在自己喜歡的時間沐浴。


    我覺得這件事必須說明白才行。一定就是現在了,這個時刻我要充分發揮我生命的尊嚴。


    站在門口我反複確認自己的正當性,之後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要開門進去了!姐姐已經死了,所以拜托你之後再洗。以前我一直忍讓,隻有今天希望你能配合。”


    本想這麽說,可是說出口的話卻變成了——


    “拜托你快點兒,還有,出來以後要叫我啊。”


    我實在太沒用了。


    隻有坐在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等待,可是因為挫敗感的影響,精神無法集中在畫麵上。


    我覺得除了我之外很少有人會遇到這樣的事,等著死人洗澡,這實在是太丟臉了。比起那沒有實體的存在,自己一個活人反倒敗下陣來。盡管知道自己是對的,可是在氣勢上卻輸掉了。這實在是太丟臉了。


    可是一味地悔恨也沒有什麽用,必須朝著積極的一麵去想。是啊,有些事也是沒有辦法的。


    溝通一直不起作用,倒是也可以就這樣衝進浴室去,可是萬一看到姐姐的裸體怎麽辦?


    就算對方已經死了,這樣的場麵也是很尷尬的。說實話我根本就不想看。


    而且,如果被她記恨,用隻有死人能用的手段報複我就更麻煩了。


    世上有好多看到不可以看的場麵而被幽靈詛咒的怪談,有沒有看到人洗澡而被詛咒的傳說啊?


    雖然我不知道有沒有這些,不過死人真的很狡猾。這樣太不公平了。連對方是什麽樣的存在都不知道,我又怎麽跟他們鬥呢?


    懷著滿肚子牢騷,我橫躺了下去。不知不覺間睡著了。突然被對講機的鈴聲吵醒,我這時才恢複了意識。


    原本以為過了很久的時間,可是看牆上的時鍾隻有三十分鍾而已。秋天的黃昏來得很早。


    最初的鈴聲停止以後第二撥又響了起來,通過這樣沒有耐心的按鈴方式,我已經可以想象門外站著的是誰了。


    雖然覺得猜到了十之八九,不過還是先進行確認吧。我起身看向對講機上黑白的畫麵。


    果然如此吧。的確是我想象的那號人物,可是卻出現了有些奇怪的情景。


    一個露出滿分笑容的圓臉女孩,卻出現在一個不可能的高度上。閉路攝影機的位置相當高,即便是個子很高的人也隻會照出一個俯視的畫麵。她難道站在什麽高台上不成?


    少女不斷變換著笑臉的形式,居然一個人對著攝影機笑得起勁,真是一個奇怪的人。我一邊感慨一邊呆呆地看了一會兒。


    “你在幹什麽?”


    打開門問道,川澄藍子站在梯子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啊咧,你沒看到畫麵麽?”


    她很意外地對我說。


    “看到了。”


    “那你好歹在對講機上個反應啊,不理人家直接來開門,人家覺得好寂寞啊。”


    她一臉不滿。


    “因為我被你嚇得無語了。你一個人對著攝影機發什麽傻啊,被路人看到多丟臉啊?”


    “嘿嘿,有什麽關係呢。”


    藍子輕笑著爬了下來,身高變得比我還矮了。


    “真是的,爬到這麽高的地方內褲被人看光我可不管你。”


    “看不到的。”


    “說起來真是突然,你來之前怎麽不先聯絡我?”


    “這個月嚴重超支,這也是為了節省電話費嘛。小直要是和我用同種信號的就不要錢了。怎麽樣,要不要更換啊?”


    “才不要,我很喜歡現在這台手機。”


    我伸手去碰梯子,這時——


    “啊,我會收拾的,你不用管了。”


    說著身著製服的藍子扛起梯子朝庭院那邊走去。


    川澄藍子是和我同年的表妹,小時候她經常淘氣被大人罵,現在也一點沒變,整天都在做這樣的事。


    別瞧她這個樣子,上的可是有名的名媛學校。照她本人的話說是因為“製服很可愛”才選了那裏。這件有名的設計師所設計的製服,即使在我看來也很有品位,非常漂亮。可是,這樣粗魯地扛起梯子,再怎麽美都浪費了。我一邊看著她的背影一邊這樣想著。


    現在我腳旁的是她的鞋子和裝樂器的黑箱子。應該是去參加社團活動了吧。在學校她是管樂部的,聽說比賽的日子臨近,一定是利用假日進行練習呢吧。


    “久等了。”


    收拾好之後藍子小跑著回來,拿起自己的鞋子說道。


    “要進去麽?”


    我問。


    “當然了,你以為我是來幹嘛啊?”


    “來幹嘛?”


    隻是問過之後並沒有得到回答。


    “打擾了。”


    她打開門,自顧自地走進了家裏。


    “呐,小直,這可真大啊。”


    看著客廳一角立著的畫架上的畫布,藍子說道。


    她和我的家人一樣叫我“小直”。


    “嗯,二十號大小的,還好吧。”


    “放在這裏,你是要在客廳畫麽?”


    我點點頭。


    “在這裏畫不會把房間弄髒。一個人生活,所以想怎麽樣都成。”


    藍子苦笑了一下。


    “畫的時候會用報紙把家具蓋住,現在還沒有到那個程度,所以這樣就可以了。”


    “是這樣嗎?不過還是會髒吧,小直這麽邋遢。”


    “小藍話很多啊。”


    我也和她的家人一樣叫她小藍。


    同年出生,在同一個城市裏長大,我們從小就像家人一樣。聽別人說,青梅竹馬這樣的關係在思春期會變得很尷尬,可是我們卻不會這樣。


    也許是因為我有姐姐她也有個哥哥的緣故。我和他的哥哥很親密,她和我姐姐也像親姐妹一樣要好。


    如果我們都是獨生子女,也許關係就完全不同了,可是那種狀況我不太能夠想象得到。因為,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大家就都在一起了。


    “呼,你還是這麽努力啊。”


    藍子很佩服地說著,走近畫板輕輕碰觸畫布的表麵。


    然後她轉過身。


    “這畫布是你自己貼上的麽?”


    “嗯,哪裏奇怪嗎?”


    “不,很厲害哦。不過,你直到現在還按照老師的話去做呢啊。連顏料也是親手調的?”


    “偶爾吧。因為太麻煩所以平時是不會做的。已經好久沒有像這樣架起畫布了。”


    “哦。”


    我和藍子小時候一起去過繪畫教室。因為那時我們總是在畫畫,紙用完了就畫在牆壁或柱子上。於是,看不下去的雙親有了這個提議。


    那位老師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西洋畫師,老了以後為了打發時間召集了附近的孩子悠閑地教授油畫,課程一點都不死板。比如顏料粉末和油混合的方法,還有貼上了底色畫布的方法,這些都是以前那位老師教給我的。


    我們一直在那裏學畫,直到那位老師去世為止。


    因為喜歡老師才去上課的藍子放棄了畫畫。但是,對油畫很有興趣的我卻堅持了下來。那位老師所教給我的一些事,現在畫畫的時候都會反複想起。


    可能藍子也想起了一些那時的事吧。


    她一個人笑了起來——


    “這樣啊。”


    她很高興地說,隻不過我並不知道這個“這樣”指得是哪樣。


    可是,藍子卻沒有理會我,接著說道:


    “那,給姐姐他們上柱香吧。”


    然後就走向了佛壇。


    趁這個功夫,我準備了兩人份的紅茶道具。


    最近我才剛剛知道,紅茶與綠茶咖啡不同,高溫蒸餾處理最為合適。按下電熱壺的沸騰按鈕,直至有水汽冒出。杯子和茶壺在衝泡之前都要放入熱水中保溫。茶葉也是人家給的,聽說是很上等的品種。


    經過一係列的程序之後,向茶葉上注入沸水,一時間茶香四溢。


    和往常一樣,我的杯子裏隻放了砂糖,而她的要加一份牛奶。


    在廚房準備好之後用盤子端到客廳,這個時候姐姐出現在桌子前麵。


    她著家居服坐在椅子上,正在讀文庫小說。是她喜歡的芥川龍之介一類的吧。書脊上還寫著父親的名字,也許是從書房裏偷偷拿出來的。


    我雖然很想就剛才洗澡的事件抱怨一下,可是即使說了她也聽不到所以幹脆放棄了。而且,在這裏抱怨要是讓藍子聽到就不妙了。


    小聲問了句要不要紅茶,可是她似乎是太專注於書籍,並沒有任何回應。


    這時藍子回來了。不是去上香的麽,怎麽皺著一張臉?


    “怎麽了?”


    我一邊往杯子裏倒茶一邊問。


    藍子坐在了姐姐旁邊。我看著她們兩個人並排坐在一起,這情景著實有些詭異。


    藍子當然看不到對方,而姐姐也我行我素地看著自己的小說,根本不看藍子一眼。姐姐應該也看不到藍子吧?


    “上香時吸了很多煙進來,覺得嗓子有點不舒服。”


    藍子苦著臉說。


    “我對這種嗆人的味道很不能適應。小直你想抽煙麽?抽也可以,但是最好在我旁邊時不要抽。”


    “我不抽。我也不太適應的。”


    “這可難說。哥哥也這麽說過,可是他現在是個老煙鬼了。”


    我把茶杯遞給她,她隨即打開一份牛奶伴侶的包裝倒進紅茶裏。


    “啊,這個不是茶葉袋泡的?”


    喝了一口之後,藍子一邊看著茶壺一邊說道。


    “這是很地道的紅茶,是舅母給我的。小藍家也喝的是這種吧?”


    “是麽,我不太清楚啊。”


    “我可是嚴格按照步驟衝泡的。”


    “這樣啊。說起來。小直原來就是個完美主義者,一個人住之後,這種傾向越來越嚴重了。”


    藍子歎了一口氣。


    “是麽?我隻是覺得需要自己做的事變多了而已。”


    “不用辯解了,我也沒說這樣不好。隻不過,你還不如把這份精力用在做其他家事上呢。”


    “我也有努力做啊。”


    “雖說如此……”


    藍子在房間內環視了一圈,又歎了一口氣。


    “那個,現在畫畫的東西都擺出來所以有點亂……”


    這話怎麽聽都像借口,我感到有些挫敗。


    “小直能做成這樣已經很不容易了,我也不怎麽擅長家事的。”


    藍子喝了一口紅茶。


    “說起來,姐姐也很喜歡紅茶呢。”


    她感慨著。


    “她活著的時候你沒有給她泡過茶吧?如果做了的話,相信她一定會高興的。”


    “會嗎?”


    “肯定會的。”


    雖然藍子在點頭,可是我卻不以為然。至少,剛才我問姐姐本人的時候她可不像是想喝的樣子。


    我瞥了一眼在藍子身邊專心讀書的姐姐。沒有什麽變化,她還是一副對周圍情景毫不關心的樣子。


    “一定是這樣子的,以前的小直太任性了。”


    現在要是告訴她我看得到姐姐,藍子會是什麽表情呢?看著她一臉得意地捉弄我,我突然這樣想。


    藍子很怕幽靈或者靈異事件這樣的東西,一點都不逼真的鬼屋都能嚇得她尖叫不停。即使這個幽靈是姐姐她也會害怕的吧?還是說,因為是自己親近的人所以沒有關係呢?


    我想象不出結果,不過不管如何,我都沒有告訴她的意思。就算說了,也一定會被認為隻是在開玩笑的。


    “應該回報一下她的。”


    藍子繼續闡述著她的主張,現在說這種事還有什麽意義呢?


    “不過,我有親手做過一次餅幹。小學的時候。”


    我說道。


    “啊——超級硬的那個。大家當時的表情都很詭異,為什麽要做那種東西呢?”


    藍子苦著一張臉。


    “還不是因為小藍使勁慫恿我說大家都喜歡點心的。”


    “都是因為你總做奇怪的東西我才會這樣建議的。要不就是惡心的紙漿模型,要不然就是吵死人的原創樂器,淨給大家添麻煩,所以我覺得點心什麽的還比較和平。”


    “才沒有給人添麻煩!”


    “就是有。”


    藍子斷言。


    “是嗎,原來是麻煩啊。我都不知道。”


    我有些受打擊了。


    “你真的很遲鈍呢,什麽都沒有發現。看來你一直都存在誤區啊,我還很期待你什麽時候能自己發現呢。”


    藍子一臉興奮地說道。而我卻樂不起來。


    今天她來我家,是為了聽聽之前借給我的小說的閱讀感想。


    上高中以後開始乘坐電車的藍子,讀書量一下增加了不少。於是,她經常推薦一些書籍給我看。聽說她對自己學校的朋友們也是如此,很多人都受到過她的“強製推銷”。


    這回她硬塞給我的是名為莫泊桑的近代作家的短篇集,我還沒有看完。看完頭兩話之後就再也沒有繼續。既不喜愛也不討厭,因為,內容都不是看得太懂。說實話,我根本不懂這本書有什麽有意思的地方。


    藍子真的很喜歡看這個麽?如果是的話,那她和我的興趣一定不合。既然如此,就不要硬塞不感興趣的書給人家還硬要讓人家說感想了。


    我委婉地表達了一下我的意見。


    “你還是讀到最後吧,一定會覺得有趣的。”


    藍子一點都不退讓。


    她也許隻是很天真地想和別人分享她的感動吧。可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興趣啊。


    “我大概看不了法國人寫的小說,一輩子都沒法和他們好好相處。我和他們實在是理念不合。”


    “看來你開始討厭法國人了呢。”


    “是小藍的責任。”


    “不要把責任轉移給我啊。”


    “之前借給我的那本,看到最後也沒看明白。”


    “加繆的《局外人》麽?”


    “就是那個。”


    “真奇怪啊。我看的時候,覺得主人公跟小


    直真的一模一樣!我還以為你絕對會有共鳴呢。”


    “一模一樣?那個主人公不是個殺人犯麽?”


    “雖然如此,呐,‘因為太陽太晃眼所以便殺了他’,這台詞真好,很像是小直會說的話呢。”


    “哪裏像啊?”


    “莫名其妙的地方很像。”


    “莫名其妙的是小藍才對,我才不會說這種話呢。”


    我斷言道。


    “說謊。”


    藍子有些不服氣地皺著眉,她到底是怎麽想我的?


    “呐,你打算一直住在這裏麽?”


    小說的話題結束之後,藍子問道。


    太陽已經落山,窗子仿佛塗滿黑色的顏料一樣。隻有桌子上麵的一盞電燈根本無法照亮所有地方,樓梯所在的地方被一片黑暗籠罩。姐姐不知什麽時候消失了,房間裏隻剩下我和藍子。


    “你一人住在這空蕩蕩的家裏真的沒問題麽?大家的房間還都維持原樣吧?那些房間小直也自己親自打掃麽?真的沒關係麽?換作我可做不到。”


    聽到這樣的話我不知該如何應對。


    雖說確實是我來打掃,也可以理解藍子所想象的那種不安,可是那是一般的狀況。實際上我每天都可以看到家人的身影,所以沒有藍子所想象的那種一味感傷的心情。現在的每天我都是一邊用著吸塵器一邊對死人抱怨‘為什麽不自己清掃’呢。


    可是,我卻無法坦白地說出來。是不是這種時候扮作悲傷的樣子會比較好?可是,如果這樣做的話隻會讓藍子更加擔心。


    “那件事,小直是怎麽想的?”


    正在我迷惑的時候,藍子說道。


    “那件事?”


    “嗯,我爸爸不是說過了麽?來我家一起生活怎麽樣,哥哥搬出去了,房間還有剩。”


    藍子呆呆地望向畫布的方向。


    “我還沒有想過,自己住在這個家裏沒什麽問題。”


    不知藍子是不是對我的話有些在意,轉過頭來看著我。


    “本來我就不是那種一個人完全無法生活的人,這樣自由一點更好。”


    之前舅舅對我說同樣話的時候,我就是這麽回答的。


    藍子緊盯著我的臉。


    “真的。”


    我這麽說道。


    “其實我無所謂啦,隻是想知道小直是怎麽想的。我也很喜歡這個家,讓人覺得很舒服。”


    之後她又別開了臉。我無法揣摩她的想法。


    我們閑談到了晚上,她起身說要回家。我提議送她回去,卻被藍子拒絕了。


    “那我先回去了,下次來之前你一定要看完哦。我還會借新的給你的!”


    我送她到門口,看著她的身影不見了以後,才回到房間裏。


    吵鬧的藍子走後,房間裏就像失去光源一樣,再次陷入黑暗與沉靜之中。


    不知是不是因為太安靜,我開始考慮去川澄家和藍子的家人一起生活的事了。


    記不得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從很久以前就喜歡藍子了。所以,和她一起生活應該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可是,真的仔細考慮的時候,不知為何有種抗拒感。


    到底是為什麽?我總覺得,川澄家並沒有我的位置,這讓我覺得很不安。按理說不應該如此啊。


    雖然是親戚,可是之前卻沒有在一起生活過。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又或者是不願意再給人家多添麻煩吧?


    又或許,我隻是不想跟自己的家人分開,所以才不願離開這個家麽?


    我自己也不清楚。


    川澄家的人都很親切,本來沒有理由拒絕的。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深吸一口氣,空氣裏還殘留著藍子的味道,我的胸口有些疼痛。


    藍子用過的杯子還留在桌上,不知是不是不喜歡我特別泡製的紅茶,杯子裏還剩下許多。


    三


    不管怎麽說,在繪畫這項工程中,我最喜歡的還是站在一切道具準備就緒的純白畫布前的瞬間。


    無論什麽樣的傑作都是從一片純白開始誕生的。反過來說,傑作早已隱藏在這片畫布之中了。


    想到這裏,我就有一種緊張和敬意交織在一起的複雜感覺,這種感覺其實不壞。


    而在繪畫這項工程裏,最讓我頭疼的就是在畫布上落下的第一筆。


    在擁有億萬種可能性的純白畫布麵前,我也好曆史上的著名畫家也好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可是,落筆這個動作卻遲遲不能進行。


    一副優秀的作品,成功的第一筆可以充分引出白紙所擁有的可能性。可是,如果我加上失敗的一筆,就會馬上失去畫出傑作的可能性了。


    想到這一點,我有些害怕畫下第一筆的瞬間。


    這時也是,我被這樣的心情左右,站在白色畫布前握著木炭遲遲不敢下筆。打個比方來說,這種躊躇的感覺,比猶豫要不要穿上一雙剛到手的新鞋還要強烈幾十倍。


    其實也不是非要畫什麽傑作不可,隻不過希望能盡力達到自己最好的水平。這樣的想法,讓我無法輕易在純白的畫布上落下顏色。


    這樣瞻前顧後根本畫不出什麽,我明白這一點。所以重要的是盲目的勇氣。白紙裏的確蘊藏著無數可能,可是什麽都不做,傑作是無法自己誕生的。什麽都不做隻有一片空白,所以不能害怕由自己來決定白紙的命運。我已經下定了決心。


    心裏輕聲說著“對不起”,我拿起木炭輕輕碰觸畫布的表麵。


    仿佛聽到一聲通往傑作的可能性被斷送的尖叫,可是事已至此也沒有別的辦法。有些事是無法重來的。


    我在開始畫一幅畫的時候,經常像這樣一個人焦躁不已。雖然自己也覺得很傻,卻沒有辦法改變。


    總之,我就是這樣開始了作畫。


    每次落筆的時候,我都拚命想抓住逐漸遠離畫布的某樣東西,拽向自己這邊。最終這樣積累出來的東西會有成就一副作品的價值。


    可惡可惡,鬱悶著一筆筆畫下去。我終究遠離了畫出讓別人尊敬作品的燈塔,漂流到黑暗孤獨的海域上。我還能再抓住什麽?在寧靜的房間中,隻有木炭和畫布摩擦的聲音回響著。


    我感到很悲愴,畫畫所需要的並不隻是如此。在這樣的心境之下如果也能創作出美好的畫麵會是一件多麽高興的事,想象著畫麵出現形態的時候有種讓人無法坐定在畫架前的興奮。可是,這樣的事卻並沒有發生。


    真希望在畫這幅畫時能有這樣的瞬間,可是現在卻連一點征兆都沒有,讓我有種陷入泥沼的感覺。


    好不容易做好的畫布,難道隻能這樣被不斷毫無意義地汙染麽?


    隨著不順利的延續,心情逐漸沉入深暗的海底。在底稿畫出七成的時候,終於用盡了力氣。


    用濕紙巾擦拭被碳染髒的手,躺在床上的時候,我已經疲憊得不能動彈。我別過臉,不想看剛才畫的東西。


    怎麽做才能更自由地畫出想畫的東西呢?多練習會有用麽?不一定非得是那種讓大家嚇一跳的優秀作品,我隻希望能把自己的血肉展現在畫麵上,並沒有奢求更多。就算作品不被大家接受也沒有關係。


    說到血肉我想起了,自己曾經把血混進顏料裏畫過。


    雖然那是靜物畫的練習作品,畫到中途自知失敗我索性破罐破摔了。當時失去了繼續畫下去的動力,我好像一直都是這麽沒有常性,不過現在卻沒有力氣去想這些了。


    總之,當時失去了幹勁的我想起“用鮮血書寫”這句話來。


    那是藍子借給我的書裏的一句話,作者是個叫尼采還是什麽的外國人。盡管內容很晦澀我看不太懂,不過我也知道


    那並不是用真正的血來寫的意思。不過,我當時就是那樣靈光一閃實踐了下。


    如果那時候想起來的是“我是一隻貓”這句話,也許最終畫麵上就會出現一隻貓也說不定。隻不過我想起的是尼采,於是便想“真的用血來畫怎麽樣”這個問題。雖然自己也覺得有點蠢,不過當把題目定為“尼采的花瓶”之後,我突然有些興奮得不能自已了。


    我把手指割破,將血擠進holbein的淺紅顏料裏進行調和,雖然指尖有點疼,不過心裏的好奇占了上風所以並不怎麽在意。(譯者注:holbein,有名的美術用品廠商)


    可是,也許是因為本來顏料的色彩就和血很相近,所以加入一滴兩滴並沒有產生什麽明顯的變化。這樣可沒什麽意思,我想混進更多的血液,結果讓傷口擴大過頭,流了很多血。


    哇!在我吃驚的時候血已經順著調色盤滴到了地麵上了。


    那時被別的美術部成員看到,造成了不小的混亂。女生們全都圍過來擔心地問這問那。


    雖然傷不是什麽大事,可是被別人發現讓我有些尷尬,連話都說不利落了。隻能拚命解釋,其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說了什麽。這時,老師進來了。


    “你、你在畫什麽?”


    她一臉鐵青地問我。


    “啊,這個是尼采的花瓶……”


    聽了我的話,老師的頭上仿彿冒出一個問號。


    那是剛入學的時候的事了,現在想想也許是那件事決定了別人對我的的印象。這一陣子,老師之所以這樣擔心我,也許是我自己造成的。


    這可不是什麽好事,世上有那麽多不幸的人,我怎麽總是為了這樣無謂的事接受別人的好意。畢竟,世上人們的親切是有限的。


    果然,還是最近去美術部露個麵比較好,盡量慎重一點別做出讓人產生違和感的行動,要不然又會被人擔心了。


    不過,如果大家可以不管我的話就最好了,沒有人擔心和記掛會讓我覺得很輕鬆的。


    正在我這樣想來想去的時候,電話響了。


    瓶子裏有4隻從身體上切下來的蝴蝶翅膀。


    美麗的翅膀上有著鮮豔的藍色,據說這金屬一般的光芒,變換角度看光芒也會變得七彩起來。


    “是大閃蝶的一種吧。”


    看著對方遞過的瓶子,我說道:


    “大閃蝶種類繁多,我雖然不知道它具體的名字,不過從這種藍色的金屬光澤來看肯定沒錯了。”


    “對喜歡的事物了解得很多嘛,答對了。”


    聽了我的說明他佩服地點點頭。


    現在坐在桌子對麵的是川澄駿太郎,聽名字就應該知道這位是川澄家的人,也就是藍子的哥哥,和我是表兄弟的關係。


    剛才他打電話,把我叫到附近的餐館裏。


    對我來說,他不僅是個表哥,更像是親哥哥一樣的存在。小時候我們整天在一起,他經常帶著我一起玩耍。可是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見麵了。從他高中畢業一個人生活開始就沒怎麽見過麵。


    現在他應該是大學生,但是即使偶爾見麵也沒聽他說起過學校的事情,所以詳細情況也不太清楚。似乎連他的家人都不知道。


    以前他就是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一個人獨居以後更加自由了。總聽到舅母在抱怨,好不容易進了一個好學校,怎麽還這樣吊兒郎當。


    川澄家的兩兄妹都是怪人。全家都是頭腦聰明的怪人,這果然是遺傳的神秘啊。如果這樣說,舅舅和舅母一定會生氣吧。


    以前總是像古時的文豪一樣一臉慘白,今天的駿哥倒是有了稍微健康的膚色。明明馬上就到冬天了,怎麽會被曬黑呢?應該是到海外旅行了吧。而且,帶這種蝴蝶做禮物也很不自然。


    “你是從哪裏弄來的?這種蝴蝶在日本應該沒有才對,我也隻是在動物園見過標本而已。”


    “這個嘛,反正是有這樣的機會嘛。這是地球另一頭的雨林裏的蝴蝶翅膀。你想象一下遙遠的異國,這樣它們看上去是不是更加鮮豔多彩了呢?”


    隨之而來的是他特有的隨性笑聲。


    “確實,那邊有很多大閃蝶……可是你什麽時候跑到那裏去了?”


    我問道。


    盂蘭盆節見到他的時候,駿哥一臉凝重。


    他那時不是說過“對很多事都產生了厭煩,要在自己的公寓裏閉關半年專心搞學校的事”麽?


    “那時候我還以為你得了抑鬱症,和舅母一樣很擔心呢。沒想到你跑到地球的另一頭去,還曬得這麽黑。”


    聽了我的話他輕笑了一聲。


    “你這麽輕易就相信別人的話呢。”


    駿哥仿佛一點都不在意。


    “而且,你也跑得太遠了吧。地球的另一邊……舅母知道一定會嚇一跳的。”


    “她總是過於操心,不是有人這樣說過嗎,大學中途退學的人才是一流的,少操點兒心不就好了。而且,我這次也不是幹什麽壞事,而是去協助關係不錯的教授進行研究。做學問嘛。”


    他有些嘲諷地笑起來。


    “這樣啊。好厲害啊。”


    “一點兒都不厲害,我隻是跟著人家去而已。為了這種純興趣而沒有實用性的研究,帶那麽多沒用的學生去,可真是勞師動眾啊……不過,這些都無所謂。還有更有意思的事。我說,這個翅膀可不隻是漂亮那麽簡單,它很有來頭的呢。”


    然後他指了指裝著蝴蝶翅膀的瓶子。


    “來頭?”


    “沒錯。”


    他所參加的研究小組為了對雨林裏的原住民進行調查,走訪了很多部族。那個時候,有一位薩滿給了他這個翅膀,駿哥這樣說著。


    “薩滿?’


    是一個平時沒怎麽聽過的單詞。


    “反正,就是巫師的意思。類似於恐山的巫女吧。”(編者注:恐山,日本三大靈場之一)


    “超自然現象?這也是你們的研究課題?”


    “嗯。但是,不是像電視上那種特別節目一樣探索幽靈什麽的,這隻是了解他們文化的一個手段而已。”


    經過偏離主旨的複雜說明之後,他繼續說道:


    “然後呢,這個薩滿是我們最後的采訪對象,所以把剩下的煙和酒都給了他。他非常高興,給了我們一種特別的巫術道具,就是這個蝴蝶翅膀。”


    “這個是巫術的道具麽?”


    “沒錯,是在施展巫術時候用的。這應該是大閃蝶中的一種,隻在那個部落附近才有。瞧,不是有像眼睛一樣奇怪的圖案麽?眼睛上的這道線,看起來像不像睫毛?這兩道線看起來像是雙眼皮吧?當地人都把這個成為‘魔女之眼’。”


    聽他這麽說我仔細觀察起來。


    四枚翅膀中比較大的兩枚應該是後翅,上麵確實有他所說的那種圖案。


    “這個長睫毛的美人是能召喚雌性群集的圖案。似乎雄性一到發情期,在翅膀的表麵就會出現這種圖案。”


    “我知道,這應該叫做性標紋,可是,怎麽會出現在表麵呢?大閃蝶的眼睛圖案一般都出現在內側啊。”


    “真是博學啊,你說的沒錯。這種蝴蝶很特別,圖案會像蛾子一樣出現在翅膀的表麵,似乎這點就是區別它們和其他大閃蝶的標誌。”


    “哦,原來是這樣啊。”


    “不止是圖案而已,還會發出發情時特有的氣味。”


    “荷爾蒙?”


    “因為馬上就進行了密封,所以這翅膀上應該還殘留著味道才對。氣味很特別,你聞聞看?”


    雖然他這麽說,可是現在正在吃飯呢。而且,荷爾蒙這種東西一般都被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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