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筆折斷了。


    算起來這究竟是第幾枝壞掉的筆呀?


    我從抽屜拿出鵝毛和小刀,準備重新再作一枝。


    抬起頭,順便把播放中的平克佛洛伊德(pinkfloyd)的《marooned》切換成約翰列儂的《god》。自從悲傷纏身以來,我持續聽著《god》這首曲子;歌詞幼稚俗氣到一個極致,卻也是我最喜歡的歌(其中一段歌詞寫著“godisaceptbywhichwemeasureourpain.”)上帝不過是個將我們的痛苦量化而成的概念詞意讓我覺得有點丟臉,本來沒有勇氣坦白的,但還是寫出來了)。


    就是那個時候,她出現在樹的那一邊。


    “哎呀,southberry結果了。”她說。


    那是在九月初的某個傍晚時分,正好是戰爭結束滿十周年。


    2.


    車站前漫長的下坡盡頭,有棟黑褐色的大樓,我在那兒的一樓住了好幾個月。


    若幹年前,m縣花京院區連續殺人震驚社會;從那時候開始,自己竟然愛上那種晦暗不明的感覺。我無從解釋,也不打算花時間追究。


    我叫月群觀音,職業是小說家。


    國中的時候,我在某著名雜誌編輯部主辦的征文活動中獲得新人獎,自此踏上文壇,後來又陸續出版了第二本和第三本小說。自此,一個過分年輕的名字突然一躍而上。


    相對於外界對作品的感觀,我自己的反應反而顯得相當冷淡,感覺隻是做了一件極為普通的事情。


    獲頒新人獎的作品,是我瀕臨極欲逃離“日常生活”的生吞活剝、死亡與瘋狂之前完成的數篇日記整理成一種記錄形態的拚貼。虛構的東西像故事般易於閱讀,或許除了我以外,會有其他讀者感到有趣。不過那其實類似於我的遺書練習,因此在完成後不久,我也預計自己將迎向“崇高的破滅”,追尋那樣的幻影。


    當時剛好有個不太熟的同班同學——關於出版細節我唯一可以仰賴、個性卻傲慢惹人厭的女人——找上我,成天緊迫盯人還語帶脅迫,自以為是地要我把作品一修再修,最後逼我投稿(各位能想像我想起那件事情的時候,心裏那種無地自容的羞愧嗎?)。


    當然,在她的威逼利誘下,直到畢業以前,即使心裏對她沒有絲毫敬意但仍得裝出一副衷心服侍女王的卑微態度。


    話說回來,不知道那個女人現在過得怎樣?我簡直無法理解個性如此惡劣的人居然能夠得到公民權。


    接下來的作品是我首次發表的長篇小說,和前作相比沒有花太多時間便完成;沒有特別意味存在的潦草字體與信手拈來的詞句(寫好的當下認為那應該是不錯的句子)散布在筆記本空白處,和前作一樣是拚貼的形式——像在賭場的撲克牌上任意塗鴉的結果——稿子便如此這般完成。


    書中內容主要提到自己成為普通大人的“遭遇”、“無人知曉的時間”、獨自隱瞞的瘋狂、最後的接觸,直到永別的那一刻類似這種內容的奇幻小說。能夠以某個題材為主撰寫文章,對我來說的確是長足的進步。


    就在小說上市的這段時間,小說家“月群觀音”的寫作模式也為廣大群眾熟悉。然而,後來的作品皆藏匿著共同的“秘密”。是什麽呢?


    說得明白一點,後來的作品都是早已存在的東西。換句話說,我的作品完全是剽竊、全部都是“抄襲”來的。


    不可諱言的,排列組合的正是本人在下,況且文章內容和我剛才所說的一字不差,因此又和所謂的“抄襲”不盡相同。


    這麽一來,到底是怎樣竊取他人的文章呢?


    我所剽竊的是——那篇文章的世界觀和精神。


    模仿他人在概念或流程作品化前的“精神”,不至於罪該萬死。何況在書寫時浮現的不對稱感,反而更能凸顯作者的風格。


    事實上除了我之外,並沒有其他人加入“完成”書中的篇章,但實際“打造”作品的是責任編輯和宣傳部的大哥大姐。他們個個都是理想家,而且直到現在還非常熱血。


    他們為了每位少年少女的夢想,將我筆記本裏的每一個呐喊化作文字。厚重的暗紅色書皮底下充滿神經質的字體,給人年少輕狂、青黃不接的印象,並且不時從旁邊加注圈點、線條或直接加文字。


    無論花費多少心思撰寫或出版,剽竊的陰影不會就此消失,反而愈加明顯。我隻能自嚐苦果。


    再三體認到事到如今,連坦白抄襲行為以接受懲罰的機會都將失去。


    到底偷看到什麽?又是抄襲了誰的作品?


    我可以坦白說出一切,但在處罰既已失效的現在,自白仿佛香煙的灰爐,徒留空虛。


    *


    隻有“瘋狂”二字可以形容;總而言之,屬於非常“心理層麵”的問題。


    一個乳臭味幹的稚弱靈魂麵對內心深處,進入看不見任何作品的時代我隻編得出那種理由,那件事以後,我寫了幾篇不值一看的文章便進入休養生息的狀態。


    老實說,我厭倦極了,人類的“內心深處”本來也不存在什麽了不起的造詣。我連所剩無幾、繼續寫下去的動力都徹底失去(即便和我的喜好南轅北轍的推理小說也是)。現在不管說什麽都是強詞奪理,因為我厭惡丟人現眼,所以這般歪理最終隻留在心裏反複咀嚼。


    包括我在內,大多數的作家在嚐過甜頭後,扮演起指導人們探詢內心世界的方法。那些以年輕作家為誌願的人最先有所體會,走進自己的內心世界,然後在那裏看見了什麽呢?由一群霸占平庸的中產階級社會資優生織造出乏善可陳的曆史。人類的心理層麵並沒有值得傳承下去的東西,既然毫無意義又沒有價值,索性趁此機會好好整頓晦暗的角落,那樣就是所謂的創造“文化”。


    流行的事物瞬息萬變。“下一個新的浪潮”前赴後繼而來。沒才華的職業作家和他們之前的存在——殘留創傷作家的影子,連回顧的時間也沒有。


    這樣的趨勢已是不爭的事實,八零年代美國的冷硬派推理(hard-boiled)也是因此消滅。


    所以,我向編輯部提出停筆的打算,同時留下日漸年邁的雙親,獨自混入紛亂的城市。


    在那期間,我既想尋求黑暗的居所卻又猶疑不決(這時候我正視到對黑暗的渴望),就這樣過了幾年孤獨的日子。已不是“月群觀音”的我。用好幾個身份活了下來。大抵上我自稱為“藝術家”,沒人對於奇怪的事情抱持存疑的態度。


    *


    我沒有真的停筆。


    即使到了現在我仍繼續寫作,但掛的不是“月群”這個名字。


    舉凡文學雜誌上缺了一角的短篇小說、毫無特色的短文或過了截稿日期的專欄,我皆可模仿原著記者們的文體大書特書——然後銀行戶頭隨時有酬勞進帳。該慶幸我是獨自生活的男人呢,或生來就缺乏自尊?如此荒誕不經的行為,卻讓我獲得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喜歡書寫,所以未曾中斷過。文章何其有幸變成白花花的鈔票,應該沒有怨言了。


    有一天自己的作品將一文不值,而那樣的未來真的會降臨在我身上嗎?總覺得將來的的生活就是那樣沒錯,又或者這根本不是我所盼望的?現在的我期待領會興趣和魅力,獲得信賴與無所憂慮。


    那是過去、是曆史。


    死去的人生前遺留下來的東西。


    約翰在“god”裏的怨懟(當然,如今我已經不可能用相同的感覺聽那首歌),以及血脈相連的人類。


    究竟是什麽造就現在的我?


    原因再明確不過就是那天傍晚的殺人案。


    那件案子說到底該怎麽解釋?


    當時成天盯著報紙和新聞報導的群眾老早漸漸遺忘。不,本來當初也沒有人真正看透一切,因為觸及事實的人事後都變成慘不忍睹的屍體,即使是現在正在寫書的我在那時撞見犯案現場,至今從沒想過真想就近在眼前。


    *


    我正在撰寫私小說(注1)。


    這麽一本隻為了喜歡拿著比在白紙上又走的自己、從以前到現在風格一致的筆記,卻在偶然間記錄下某件匪夷所思的事實。在此同時,又讀到其他慘絕人寰的殺人案始末,更進一步浮現第三個詭異事件的前兆。


    我該從哪個麵向撰述一篇偵探小說呢?


    或許那正是我逃不出她手掌心的最好證明。


    *


    3.


    “你還是有在寫吧?”


    姐姐站在後院對側問道,埋首於稿紙的我抬起頭。


    “‘或許逃不出’?”


    “不要念出來啦。”我用白紙把字遮住。


    “別擔心,我站在這兒又看不清楚。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你怎麽會知道這個地方?難道是特地過來看我嗎?”


    “那是什麽?誰又要幫你出版了嗎?”


    她對我的招呼不理不睬,直指桌上的稿件。我一陣苦笑。


    “還沒有買家啦。”


    “是喔?我看你很樂在其中嘛。”


    刻意站在遠處,和文章保持距離的姐姐。如此地善解人意,卻也代表著無盡的殘酷。


    “你猜會大賣嗎?”


    “你認為沒有買家,銷售數字會憑空跑出來嗎?”


    “說得也是。”我的回答讓姐姐笑得很開懷,她看著空中說:“你我還以為你已經放棄了呢,害我有點擔心。”


    “放棄”我以細微到別人聽不出來的聲音喃喃說著。


    “不過看起來好像又沒有,你還是繼續寫著小說呀。該不會因為之前得過獎,就高估了自己的能耐吧?”


    “並不是,你講話很毒耶。”這次我放大音量回答。


    “不管多麽失望,說放棄的也不會是我。你應該很清楚才是。”接著我煞有其事地說:“現在的我可以平平靜靜過著安分的生活。”


    “安分的生活?就憑你這個樣子?”


    “雖然稱不上十分滿足,可是還過得去。我的心情比想像中還要輕鬆,而且沒有什麽不滿的地方。”


    “是嗎?結果你還是作著跟以前一樣的事情。既然沒有買家,為什麽要寫?”


    (不要問那麽掃興的事情啦)


    我心裏暗暗抱怨著。


    “這除了紙筆,的確沒有可以賴以為生的工具。總之我才剛開始動筆,不想提那種事。”


    “一個人生活很辛苦喔。”


    姐姐大剌剌地走近書桌。


    “明明以前連想都不會想的不是嗎?還有,在學校的時候是誰教你這樣講話?還是你獨立之後學會的?”


    “我見到了這世上我不想看見的事,想法和說法也跟著改變。”


    “你在說謊吧?”她說:“不過借口倒是學了不少。還‘這世上’呢。沒錯,扭曲孩子夢想的總是‘世界’——即所謂的‘’現實。”


    “沒有扭曲,隻是去迎合這個世界的樣子。”


    我慢慢站起身,平靜地回答。如果一不小心泄漏我的表情,肯定騙不過她。


    “對我來說,這已經算是了不起的能力。我不認為自己層次變低,這麽做很好,現在的我,可以一整天坐著工作。”


    “就算是碰都不想碰的雜誌報導?”


    “無所謂。這表示我什麽都寫得出來,而且還能糊口。”


    盡管有些沾沾自喜,報酬卻不是多麽好看的數字。


    “姐,既然都看過我寫的東西,有空記得來好好分辨吧。”


    “我早就知道囉。”


    姐姐穿著一雙希臘風的綁帶涼鞋,踏上階梯。老舊的建材吱吱作響。


    “無論換了風格或沒有掛名,我一下子就看出來是你寫的。早在你白費心思苦撐之前,我就能辨識你的文章囉。”


    “白費心思嗎”我苦笑著,然後想到有話可以反擊。“那又怎麽樣?這表示你偷看過我的筆記對嗎?”


    “唔?哎呀被發現了嗎?”


    “多少有注意到可是,居然覺得蠻丟臉的”


    她微笑注視著麵紅耳赤、正在傻笑的我。


    “喂,”姐姐提高語氣問著。“你還是想殺了我嗎?”


    “?”


    這


    這是目前為止“月群觀音”的著作裏沒有觸及而且無聲無息的一個命題。盡管沒被揭穿,卻在我的舊筆記本各處留下用橡皮擦或者直接塗黑的證據。


    恐怕


    那也是我現在最重要的命題。不想和任何人共有,隻需要自己一個人永遠摸索的難題。


    “你那時突然從我身邊消失對不對?”


    “嗯,沒錯。咦那樣子你也生氣囉?”


    “那時候我好難過,哭了好久一直哭唷。正因為對象是你,我才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我坦白地說:“姐,難道你是逃走的嗎?因為以為我會殺了你?”


    “哈哈,你的問題真怪。”她的笑容帶著困惑。“我想問的事情,你竟然先反問我,不是很奇怪嗎?”


    “咦?”


    “這種時候我該先給答案嗎?如果你聽到我說的話,回答也會跟著改變對不對?”


    “是有可能。”我低頭看著地麵,“不過,就算問的和我一樣,你愛怎麽回答都可以呀。不會太奸詐嗎?”


    “唔已經能跟我平起平坐地說話了嘍?”


    姐姐露出意外的表情走上陽台。


    “才長大了了一點,卻像個渾身汗臭的大人,炫耀成熟的樣子?”


    “你不是也很喜歡男人的魅力嗎?”


    “我很討厭,所以不要那樣跟我說話。”


    “好啦,對不起。”


    不講理的我也嚐到尷尬的感受。


    “可是我們一直都沒見麵關係也不像小時候那樣。我希望和姐很普通的說話,我想問你,那時是不是偷看了我的筆記本?”


    “你會痛恨那些日子嗎?討厭和我住在同個屋簷下?”


    “”


    我無法回答,沒有說得出口的理由。


    姐姐的鞋跟在地板上發出“叩叩叩”的聲音。


    *


    和黑褐色的斑駁建築極不協調的陽台。


    色調雖然柔和,卻感受不到一絲氣派,因為空間實在過分開放。這樣的格局,好像一個從汪洋大海歸鄉的老船員才有的低級品味。聽說這座麵向後院的陽台是前屋主親手打造的,我無意懷疑他的品味,但懷疑對方是否有一眼望見整個庭院的好眼力話雖如此,我總是選擇在這裏工作。


    因為


    “又到了southberry樹結果的時候耶。”


    姐姐站在陽台上,一如既往地眺望狹小後院裏的一棵果樹。


    “不隻聞得到香味,站在這兒還能看見一整棵樹呢。”


    “嗯”


    沒錯


    我之所以選擇住在這種晦暗巷道底、令人毛骨悚然的房子,除了希望消失在人群麵前,還有別的原因。


    這座陽台、這處庭院,以及佇立在此的一棵southberry樹。


    “好久沒吃了唷。”


    “什麽?”


    “果醬。”


    姐姐把我推倒在椅子上,從斜上方盯著我看。


    “southberry的果醬呀,southberry做的呢。


    ”


    *


    “southberry。”


    一棵初夏時綻放花朵、到了這個時節結成碩大的果實的落葉樹。


    美其名為“莓”,果實的顏色和味道也的確類似,卻不屬於草莓等所屬的薔薇科。二是非常挺拔的大樹。我記得應該有個正式的名稱才對


    不過,大家都把樹上的果實喚作southberry。


    southberry同時具備強烈的酸味與獨特的甘甜,而且花朵的芳香會持續飄散在室內久久不散。正因為冠了“south”這個單字,也許表示樹種來自南方,但我也不甚清楚。


    果實最大的特色,恐怕是外表那誘人的紅色。


    仿佛隱藏著成熟卻恰到好處、上帝賦予女體的重要部分,獨特的紅色。


    老街庭院角落也有一顆同樣的樹,說不定依然挺立。小時候還經常攀上枝頭扭下拳頭大小、果皮頗厚的果實來大咬一口。家人會把摘下來的果實放進葡萄酒跟一般食用酒精裏醃潰,或是用蜂蜜熬煮,做成一罐罐的水果酒和果醬。


    因為那樣一棵樹而決定居所,莫非仍無法切斷對家的渴求?難道不知不覺中,名為鄉愁的替代品已蝕入我的內心?


    內心灰暗的我,處在氣氛大相徑庭的露天陽台寫著小說。,怎麽也說不上坦然。


    我不過是想看看如往常的southberry樹罷了。


    *


    “你做了是吧。”


    “什麽?”


    姐姐慢慢逼近,像是想聞聞我臉上的味道。


    “我是說‘果醬’。”


    “嗯嗯,有。”我點點頭,正襟危坐。不保持些距離的話,想說的話會被姐姐的鼻息掩蓋。她說得沒錯,我的確摘了後院southberry書的果子做成果醬。


    “你怎麽知道?”我問:“像我這樣從來不會認真做菜的一個人,有可能大費周章的弄果醬嗎?”


    “會呀。嗯,如果沒做,會很害怕的。到了晚上就會孤單一個人睡也睡不著;不知不覺感到孤獨的可怕,然後總是走去樹下找果子,對嗎?就這樣無法成眠,日複一日”


    “還真清楚。”


    “對啊,我就是知道。”


    “你躲在哪裏看的?”


    “任何地方。就算什麽也不看。姐姐也會知道你的所有事情。”


    “所有的事?”


    “對,所有的事。”


    “這樣的話,你應該知道我對你的感覺嘍?”


    她隻是嗤嗤笑著繼續剛才關於晚上的話題。


    “獨自一人的夜晚,那種感覺真的很恐怖對不對?進入夢鄉後,作了噩夢也沒人過來救你。”


    “我無所謂。”


    “希望身邊隨便哪個人在也好,或是就算我消失了也沒差?”


    “”


    她站著俯視我,表情愈發興致盎然,喉嚨深處發出細微的聲音。


    “如果是恐怖的夢”


    “我挪了挪身子,覺得自己的處境尷尬。”


    “我受夠了。”


    移動椅子,木製的地板一陣“嘎——”的摩擦聲。


    “夢見夫在半空的床突然掉了下來,夢見一大群飛蛾啃咬著你,夢見吸著滑溜溜的魚的內髒,夢見從小討厭的人居然超越了你,還夢見死去的朋友和你一起坐在書桌前”我小心翼翼防範姐姐的眼神。“就是因為這些夢,我才不會沒東西好寫。要是喜歡的話拿走好了。”


    “才不要。”


    究竟有沒有注意到我正在嚴加戒備?隻見她依舊笑容滿麵。


    “打算把噩夢、死去的友人重逢和荒謬可笑的情節寫進書中的神經質小鬼,在枕頭旁邊寫滿筆記。自從夏目漱石的《夢十夜》以後,晚上寫出來的東西都一樣毫無新意。”


    “姐姐也厭倦夢了嗎?還是沒做過夢?”


    “夢是虛構、脫離現實的。”多麽令人懷念的口氣。“你不知道嗎?愈作夢之會讓腦袋不正常唷。”


    “唔,是嗎?”


    毫無根據、卻又毛骨悚然的警告。像是到了夜晚,母親哄小孩上床睡覺,體內竟不知不覺跑出心魔。


    “要不要喝茶?”


    說著,姐姐隨即擅自走進屋裏。回過頭,我看見她直接前往廚房的身影。


    *


    4.


    “你以後真的打算一個人生活下去喔?”


    姐弟倆好久沒這樣渡過午後時光。


    話雖如此,這裏的後院昏暗到不行,和幽雅的下午茶完全沾不上邊。廚房裏擱著沒用的錫蘭茶有股黴味,眼看嗜血的殺人行為就要開始。


    我們身上沒有任何光線。這樣的場景點綴著兩個人,可說再明顯不過。


    姐姐拎著鋁製馬克杯晃啊晃的。那時我的漱口杯,根本配不上拿來喝茶。


    “因為姐姐從沒泡過茶。”


    我把茶注滿至綠色小巧的麥森瓷器(注2)裏。


    “不是成組的嗎?”


    “買的時候隻要了一個。”


    “唔?”


    她隻是鼻子發出輕微懷疑。或許我的回答有些勉強,但她似乎也沒興趣追問下去。


    垂下肩膀,姐姐的長發隨風飄逸。正門前的馬路想必洋溢著詩般秋意的午後吧。


    “這茶之前也打開來喝過,後來放著沒去理,味道變得很複雜,已經在發酵了。”


    “你還是老樣子,連喝個茶都要推敲半天嗎?”


    姐姐挖了一小匙果醬落進紅茶。


    哐啷哐啷繞這杯子打轉的銀湯匙碰撞著馬可杯,形成微妙的韻律。宛如錫蘭的民族音樂。


    “職業病喔。”


    才喝了茶,卻更加口渴。


    “因為夢裏頭老是出現。”


    “所以才說是職業病呀。”


    我不肯認輸。“為了寫文章特別去查別的資料常留在腦中揮之不去。我很難去記得什麽或忘記什麽。所以,變成現在這樣”


    不說了,像個白癡一樣。為了罐紅茶在爭辯,我真的很無聊。


    “懂得忘記才是幸福的呀,好可憐唷。”姐姐苦笑。


    “茶具一套,湯匙一支,餐巾紙和玻璃杯全部落單,隻有準備自己的份。”


    “我這樣就可以了。”


    從以前到現在,這說詞每每向對方重複著,毫無長進。


    “就算維持步調站在大馬路上完成的我的作品也不會有人走過來,隻要有人肯看我的故事就夠了;做個別人看完一次就丟的作家也可行。幹脆維持現狀,要是寫了什麽不朽名著並且一夕成名,肯定會想繼續賴活在這世上吧。”


    “你不也得過獎嗎?”


    “因為那個時候我還能忍耐。”


    視線轉移向他處,我回答。


    當時在學校裏有位完全不把羞恥當作一回事,如同甲殼動物般的女生(早記不得她的名字)吸引著大家的目光。然而,自在隻剩下我一個人。


    避雷針消失了。


    “話說回來”


    姐姐好像也在思考著同一件事。


    “不曉得哪個把你送上文壇的女孩子人在哪裏?難道我變成唯一能開心看你寫故事的人喔?”


    “你很開心嗎?”


    我裝出無奈的笑容。


    “不是什麽拚命活下去的生存之道喔。”


    “你已經夠努力了,不是嗎?”


    “會嗎?”


    這次我真的笑了出來。


    總算和遍尋不著的姐姐重逢,還聊起我的那位“避雷針”人間蒸發的話題。當下重回往日氣氛。我覺得有些可笑。


    對了,那個驕縱的女孩已消


    失在世上。


    我有這種預感。


    *


    我不時對姐姐搖搖頭。想告訴她,我們該找個有陽光還有黃昏造訪,不像這裏暗無天日的地方住下一起生活。


    “早在我們出生以前,靠著前人的庇蔭就能安穩享樂的年代已經結束。”


    “沒關係,我並不想當什麽創意先驅。隻要能夠吃得飽,有錢賺就夠了。”


    姐姐露出憂鬱的神情,體內放蕩不羈的本質呼之欲出。


    “那是你一直在做的夢喔,小心變得不正常。”


    “夢?我的夢?”


    “夢通常和現實相反。當來到大腦接近甦醒的睡眠階段,人們總會將自己的記憶顛倒錯亂成為影像,那就是‘夢’。”


    “我知道啊。”


    “無論身體睡得多沉,大腦新皮質不會休息。如果用腦過度,會造成腦細胞大量死亡。因此常常做夢的人老得比較快。”


    “唔什麽?一天到晚想個不停的大腦,是自由基(注3)的最愛喔。自由基偷偷躲在其中,然後用”


    姐姐把湯匙放進果醬裏攪和。


    “比果醬還要黏呼呼的東西裹住大腦,導致胞細胞接二連三死亡。遭到扼殺的腦細胞變成灰色稠狀物,像牛油般喪失作用,隻有一個慘字可以形容。”


    “你從哪裏聽來的”


    “從哪裏都行。”姐姐淺笑著。“重點是夢做太多頭腦會壞掉。”


    我加入笑聲的行列,同時覺得自己正在嘲笑某人。


    “不停作夢的人,多半帶給別人浪漫的印象,不過事實上大大相反,他們比普通人更早老化,提前交出人生的棒子。”


    姐姐故意將果醬拿近臉頰,看起來簡直是精神飽滿的少女。


    “果醬做得好好吃。”


    “是嗎?”


    “嗬嗬,不停作夢的天才,換句話說就是個過度成熟的小孩子,腦袋都被紅色黏黏的東西整個包住然後死亡了呢。”


    “真不想再想下去。”


    “嗬嗬。”


    攪動果醬的她,難掩無情的陰沉。


    “爸爸知道你那麽會作果醬的話,一定很高興。”


    “誰曉得”我抬頭看著天花板。羅馬式建築為基調的牆麵,上頭恣意展開的雕飾,如今愈發的純潔。


    “家裏的事,我”


    “想忘了嗎?”


    “很惡劣的一對姐弟對嗎?假裝什麽壞事都沒做,才是真的惡劣。”


    我死命克製自己,心神不寧地擺弄麵前的空杯子。往事一一浮現。


    “好懷念唷——你還記得那個時候的事情吧?”


    當時。


    就連姐姐初次奪取的吻。是的,也在那樣的樹下。


    *


    5.


    “呃”


    心跳加速地張開眼睛,姐姐的臉貼近我的麵前。


    空氣中飄散著異樣的香氣,迎風飄動的烏黑秀發仿佛布幕般覆蓋住我和她。


    姐姐的呼吸不疾不徐,但我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全臉發紅,尤其是嘴唇部位熱得不得了。


    “給你”


    紅色,姐姐紅潤欲滴的嘴唇微微開啟。那樣的紅色,是令人呼吸困難的甘甜。


    “弟弟奪走了我的初吻——”


    心跳加速,她居然說出那種話。


    “我、我們是一家人況且好朋友互相之間親來親去也很普通啊姐?”


    “那是在國外。”


    *


    我花了好一陣子才明白那隻是她的玩笑話。在此之前,我完全無法理解自己做出來的事——或者是說降臨在自己身上的事。


    我一直陷在姐姐少女時代的圈套和陰謀裏而不自知。


    *


    “你很討厭跟我接吻嗎?”


    “”我拚命搖頭。


    對陷入紅色甜蜜的我而言,她的疑問無疑是種酷刑。這種時候,我怎麽可能會回答對姐姐一點意思都沒有。


    “所以是不討厭嘍?”


    “”


    撲通撲通。


    發不出聲音的我隻有猛點頭。曾有段日子,我也搞不清楚為什麽那麽拚命,不過那件事情之後,姐姐從麵前消失,我才體會到這樣的反應並不愚蠢。


    “一般的男生”


    姐姐故意更靠近隻能奮力睜著雙眼的我,周圍沐浴著少女特有的甜美氣息。


    “怎麽能喜歡上自己的姐姐呢?你該不會是瘋了吧?”


    *


    已經忘了確切的內容,但當初她脫口而出且意有所指的話語所帶給我的衝擊仍曆曆在目。我硬生生地受到打擊,仍決定不對她說出“我討厭你”,這是為什麽呢?


    就算到了現在,我還是說不出口吧。


    *


    之後沒過多久我就被姐姐侵犯了。


    我們的遊戲脫離正規,超出尋常道德的領域。盡管過程不正常不健全,其中的演變確是自然而然。


    我喜歡姐姐。


    我的心意從未改變,我愛她,而且也相信姐姐愛著身為弟弟的我。隻不過我的態度曖昧低調,姐姐則是激烈而灸熱。


    那時剛好來到思春期的年紀,也隱約發覺那是“不能發生的情感”,因此隻要看著姐姐烏黑亮麗的頭發便覺得心滿意足。


    但就在某一天,這樣的平衡徹底崩壞。


    一名少女出現在我的眼前。


    *


    還住在家裏的時候,我是個除了家人合用人以外無法開口和他人說話的小孩,更別提有什麽女生或男生朋友,覺得任何人際關係都沒有必要(知道現在,這樣的個性還是沒變)。


    會跟她認識,隻是因為郵差把該送到隔壁的信,不小心投到我家來的緣故。


    隔壁這棟房子長久以來無人居住,最近才搬來一家人。郵差大概是不小心記錯了門牌號碼。


    起初發現錯誤的人是我。我想叫家人拿過去,姐姐卻不準我這麽做。


    真是壞心眼的姐姐。


    她告訴我,既然是第一個發現的人,就有拿去的義務。她很清楚我的個性,正因為如此才希望我走到隔壁。她一定想看看我是怎麽叫未曾碰麵的鄰居出來,肯定是招呼也不打地交出信件,最後羞著臉跑回家吧。


    無論如何,一封信使我鼓起前所未有的勇氣和決心。


    *


    站在隔壁鄰居門前,我按下電鈴。


    “誰呀?”


    是個稚嫩的女聲。


    “請問是哪位?”


    “啊,呃。我、我是”


    打算口齒清晰地表明身份還有前來打擾的理由,慌忙中瞄見這棟房子的新主人名叫草薙。


    “請問有什麽事嗎?”


    屋內走出一位年紀看起來比我還小的女孩。她偏著頭微笑。


    “這、這是寄到我家的”


    “你說信是嗎?好像投錯了家呢。”


    “好像是”我盡力描述前因後果,並將信件遞給女孩。


    “謝謝你特地送過來。請等一等,我這就請房子的主人出來。”


    “什麽?不用了!”


    我一個勁地搖頭,太過驚嚇的緣故,回絕的口氣連自己也嚇了一跳。看在眼裏的女孩嗤嗤地笑著。


    “你是隔壁的鄰居對嗎?別客氣唷。或者改天我請我家主人過去道謝也沒問題。”


    “咦?什麽?”當時的我到底怎麽回事?難道因為女孩的微笑?


    老實聽從女孩的回應,我站在門口等候這家主人出現。在一陣沉默間,無暇考慮逃回家的念頭。


    走出門口的草薙先生蓄著白發與白色胡子,看上去是位和藹的紳士。


    *


    沒想到後來居然和這對親切的老夫妻有了交集。


    雖然我很高興和他們結識,但更重要的是我遇見生命中重要的人物,進一步認識了哪位開始幫我開門的女孩並成為朋友。


    女孩叫做小楓。


    她並非草薙她並非先生的孫女,也沒有親戚關係。小楓是草薙小楓是家的女傭,但事實上,她是這對富有卻遲遲沒有孩子的夫婦名義上的“女兒”。或許辦理程序上出了些問題,草薙夫婦尚未讓小楓成為養女,不過他們早已對小楓如視己出。


    “對了,”心想還希望知道更多關於她的事情時,草薙時,先生開口。“不嫌棄的話,和我們家小楓做朋友好嗎?”


    我仍記得當時的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開心,心情興奮得不得了。就在那天,我和小楓變成了朋友。


    *


    覺得害怕出門的自己很丟臉。


    我並沒有變得動不動精神百倍地跑出去逛逛,隻有跟小楓見麵的時候,我才有跨出家門的勇氣。


    每天她來找我的時候一定是下午最寂寞難耐的時候。對於和小楓並肩走過的街道,我不會感到恐懼。不,害怕還是有的,但心裏油然升起一股戰勝恐懼的冒險犯難精神。


    不可思議。


    正因為麵對巨大的恐怖,兩個人穿越的街道簡直是一處嶄新世界。


    身在寬敞且井然有序的市街,人來人往中,小楓總是緊緊握住我的手。


    那時應是我一生僅有的時光——盡管懵懵懂懂,總沒有他人依賴的我,不知不覺中竟也獲得超越“友情”的感受。


    每當思鄉的情緒湧上心頭,總是想起她的小手傳來全心全意的小小力量。


    *


    那段日子才沒過多久,我就被姐姐侵犯了。


    *


    7.


    在浴室裏,姐姐侵犯了我。


    若要有明確的理由,可以說和之前一樣、不過是種遊戲的延伸。


    總而言之,姐弟倆重複著超乎尋常的遊戲,跨越了一般道德的領域。即使那不正常,卻這樣順理成章。


    那天隻有幾位年紀較老的傭人在家。


    二樓有間專為我們姐弟打造的浴室,裏頭的小窗望出去剛好是院子裏的southberry樹。


    姐姐用力旋開蓮蓬頭,關上浴室門,我和我的聲音無處可逃。盡管一天天有了大人的樣子,我卻極度厭惡對女性有任何粗暴的行為。或許來自父親的身教,所以連個像樣的抵抗方式也沒有。試圖呼救卻發不出聲音,無法理解的行為加上衝擊和恐懼陣陣襲來,我近乎瘋狂地想要抓住父親理想中“堅毅男人”的形象。


    姐姐不費吹灰之力便剝開我的衣服。她沒有動粗,力道非常柔和。雖然已成往事,但我很清楚那般溫柔卻充滿掠奪性的動作並沒有花上太多時間。


    如此流暢順利,宛如長年流經河床的溫水,或冒汗的白色牆壁表麵順勢而下的水滴,滑溜又溫和。迷惘中,無從分清楚衣服或肌膚的觸感。斷斷續續的意識——印象中自己一絲不掛。依稀記得當姐姐脫去我身上最後的束縛時,我低頭看見自己的身體,害羞得感到無地自容。


    姐姐的臉上掛著微笑,她沒有脫下衣服,直接朝我逼近。多麽好整以暇,料到我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自頭上淋下的溫水浸濕她的衣服,美好的曲線原形畢露。雖不是赤裸的肌膚,半透明的衣料透出的粉紅色去透露出奢華的放縱,是一種前所未見的模樣。充滿光澤濕潤頭發黏液般地披散垂落;肌膚也好、衣服也罷,我的視線完全不見物質上的分界。


    合而為一,全部融為一體。


    水、白色牆壁、瓷磚地板、黑色長發、白色洋裝,以及她的身體——


    姐姐存在於實體和液體之間。他站在我麵前,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身影,姐姐就是我的世界。


    “哈哈”


    流洩不止的流水在對我笑。


    從融化蠟燭般的肢體深處細致的手臂;那隻手十分肯定地撫摸我的臉頰。


    我打了冷顫,臉頰的部分卻是異常的炙熱。


    不一會兒時間,原本僅隔著白色蒸汽的姐姐的身體,已經靠近到能夠感受彼此體溫的距離。


    “——”看見她開口說著話但是聽不清楚,大概在呼喚我的名字。那樣子的舉動對我來說是種酷刑,我絕對不會允許失去自己,無論處在何種狀況、即使是多麽可怕的噩夢或悲慘至極的姿態,我都要保持清醒,知道自己身處何處。


    會在白天的浴室中被親姐姐侵犯、失去清純的慘白少年,肯定隻有我。


    當人們無法轉移視線的時候,究竟是見到了什麽呢?我的目光沒辦法從姐姐身上離開。


    她步步逼近,將嘴唇疊合在我的唇上複雜的情緒在體內糾纏不清,姐姐抱住了我。她的手指攀爬在我露出的鎖骨,以免享受著不規則的韻律,指尖描繪這肋骨的曲線,好不容易抵達未成熟的乳頭。


    “哇啊!”


    我既羞愧又懊惱,不禁流下淚來。而那樣的眼淚,姐姐也不肯放過。在眼淚落至臉頰之前,他用赤紅的舌尖全數帶走。


    連一滴水也無法脫離她的掌控。


    嘴唇離開的那一刹那,她的美麗無懈可擊,殘酷地刻畫在記憶深處。我感受著那樣的美麗並任由擺布;沉溺在她的世界,完全失去知覺。未臻成熟的渴求告訴自己那是純粹的歡愉。


    直到最後我仍無法全盤否定自己處在犯罪現場,但那也是一個男孩斷送肉體的結束。


    “明明還是個孩子真的失去理智了喔?”


    姐姐的手指終究來到“不可碰觸的地方”。我第一次發現身體的變化,隻見她輕握住凸起的部位,接著


    “那女孩明明喜歡的是你呀嗯?”


    在我耳邊——不斷地低語——


    我走到了盡頭。


    這一天,這裏,這一瞬間。


    我的“純真”到了盡頭。


    *


    後來沒有特別值得大書特書之處。


    不過是貪戀著姐姐長久以來壓抑的欲望,並且用身體去迎合這位讓我獻出第一次的女性。我們互相探索、醜態百出。


    兩具充滿渴望的年幼胴體之間,我見到的還是窗戶那一頭的southberry樹。


    強風吹拂著樹木沙沙作響,仿佛意味深長地看向我。


    盡情恥笑著我們人類。


    *


    傍晚,走到餐桌前就定位。


    我至今仍有把握傭人們和當天晚上返家的雙親對於我和姐姐的事情並不知情,姐姐比往常更加優雅地用湯匙將食物送進口中,他們不可能窺探得到我和她之間一發不可收拾的情感。


    姐姐毫不避諱。


    對於幾乎沒有知覺的大人們——父親、母親以及年邁的傭人們,她沒有刻意隱瞞。


    當她含住湯匙,伸長的頸脖暴露出若幹紅色斑點。那是粉紅色肌膚遭到啃食而殘留下的溫柔證據。


    隻有我一個人搜索著出路,試圖從成為證據的“紅色”汙名逃脫。


    *


    關於那次事件,若硬要提及其他特出之處,也隻能說那是我的第一次。


    在我遇見霍桑(注4)之前的往事。


    *


    8.


    我看見了。


    *


    後來,我們的行為持續著。隨著場所的改變,兩個人的情緒到達頂點,也因此得知彼此的癖好,


    入秋以來依舊炎熱的那一天,就在庭院的角落、southberry樹蔭下,姐姐照例對我做著那件事。


    我倚在樹幹邊,下半身的衣服全給她脫了下來


    。姐姐握住那個部位來回套弄,就在露出竊笑的同時,她微微張嘴。


    “啊”


    姐姐挑動著舌尖,不時戳向高漲的部位。


    為什麽我沒辦法控製身體的變化?打從體內冒出熱氣的我,總為那種事情煩惱。由於姐姐理智、粗暴且幼稚的舉動,我眼睜睜看著白色的液體竄出。


    通常她會含住液體,當著我的麵吐出來。那天的她卻在噴發的瞬間移開,故意讓“那個東西”在半空中飛舞。


    黏液沾到姐姐的臉龐。


    還有我最喜歡的黑發、白色的洋裝,以及她的笑臉。


    *


    小楓目睹了一切。


    *


    為什麽她會在那個時候出現在我家的院子?


    就在心中景象完全走樣的那個夏天,我才恍然大悟。九月炎熱的午後,在那個染上血紅色的場景裏,我意識到姐姐臉上浮現利刃般的微笑。


    *


    小楓美麗的雙眸目不轉睛地看著正麵紅耳赤、不知羞恥赤裸著蒼白下半身的我。


    對於她突如其來的出現,我什麽話也說不出口,等回過神來小楓早已消失蹤影。


    如果我不顧麵子追上小楓(或許追上了隻會讓事態更嚴重),說不定我往後的人生將大大不同。


    當然,我沒有選擇的權利。


    自始自終,我的全部就屬於姐姐一人。所以,那並非“掠奪”姐姐是愛我的。


    姐姐沒有奪去什麽,而是我承受了姐姐的“愛”。


    *


    從此以後,我沒有去找過小楓。盡管她多次在我家門外徘徊,我卻再也無法給予任何回應。


    然後,她的身影漸漸消逝在午後寂寞難耐的時光。


    在那傍晚的庭院裏,我失去非常重要的東西。


    *


    9.


    某一天,姐姐忽然消失在我眼前。


    同時在九月酷熱的那個傍晚,沒有留下隻字片語,好像從來不存在似地銷聲匿跡。


    我無法相信一個人可以消失得那麽徹底。


    所以我選擇等待,一味地企盼她的歸來。


    *


    10.


    “我在那棵southberry樹下等了你好久。”


    “所以那才是你真正想寫的故事嘍?”


    姐姐不懷好意試探,但我沒有多餘的心思談笑以對。


    “我一直在等你回來,可是你卻把我拋棄在這裏不管怎麽等都沒有消息。所以,我才”


    “怨恨嗎?”


    “”


    “你恨我嗎?”


    “沒錯。”


    我口氣冷淡地回答,和姐姐交換了眼神。


    “下次再遇到的話,我絕對要殺了你。我是認真的,我一直”


    那陣子我在樹蔭下唯一聽的曲子是約翰列儂的“god”;而這個時候,我想起自己拿著筆麵對白色稿紙。


    “我沒想到你會這樣”


    姐姐的表情認真起來,專注地看著我。


    “你應該知道的不是嗎?為什麽要假裝?”


    “”


    她低頭看著我。


    “把我變成這樣的不就是姐姐嗎?我”


    避開視線的我嘴角歪斜。我刻意偏過頭不去看她,並露出她不知情的邪惡表情。


    麵對越來越沉默的她,我一字一句道出埋藏心中的念頭。


    “我想和姐姐一起下地獄才會一直等待著”


    “所以你到處尋找southberry樹嗎?為了這個才離開家?”


    “姐姐要跟我去地獄!我是怎麽在黑暗中硬撐過來的?難道不懂這次是輪到你無處可逃嗎?”


    我總是在逃跑的時候,看見另一端姐姐朦朧的身影;卻又在抵達的時候,什麽也沒看見。假如我坐在無止盡的路上賴著不走,她的樣子會從我和牆壁之間出現,然後所有退路都消失了。


    除了前往地獄的狹路,人生中隨處可見類似的情況發生。


    “是嗎?你找到方法了喔嗯?好厲害呀”


    轉瞬間,姐姐懊悔似地咬牙切齒,低頭惡狠狠盯著我看——不過那也隻是稍縱即逝的海市蜃樓,化做一股透明的空氣。


    “就算是這樣,你滿足了嗎?”


    我發覺姐姐揚起的眼神,像是回到少女時代充滿惡魔的色彩——徹底摧毀的顏色。


    “在我看來,你不過是希望受到誇獎才假裝大人的嘴臉。正因為喪失‘男孩’的純真,這回才以‘男人’的麵目示人。怎麽樣?我們現在靠那麽近,是不是還怕我會左右你的思考呢?”


    “你說什麽?”


    我不由得脫口而出。


    “你又要毀了我”


    早已失去、沒有留下任何珍貴東西的我?


    “毀了你?”姐姐一臉不可置信。“是嗎?你是這樣想的?我不在的這段日子,有雙看不見的手還是繼續改造你?”


    “感覺到了嗎?你明白了吧,從那之後所有的一切,都拜你所賜呀!”


    “你不也偷看了我的日記?也算是報複了吧?”


    “不對,我隻是想知道你會去哪裏。”


    “我們果然是姐弟,半斤八兩呢。”


    “不對、不對!我堅決否定。”


    “我隻想找到你!無論在哪裏,我都要追到你!不管去到什麽地方,我都要把你叫回來!可是”


    “可是?可是什麽?你偷看了我的私人筆記總是事實沒錯吧?”


    “我根本不知道。”


    我別開眼神開始狡辯。兩個人的立場完全逆轉。


    “筆記裏居然有那樣的世界——”


    *


    從我有記憶以來,姐姐一支擁有那本紅色筆記。


    筆記已脫離“日記”或“隨筆”的範疇,隻能勉強做“記錄”,字裏行間的派絡不明;內容當然也有用簡單易懂的日記形式敘述,不過一旁又潦草寫著令人難以理解的單字或短句。


    在那混亂的文字當中,我瞄見自己的名字。


    *


    “——不是隻用‘觀察’兩個字就能解決。在筆記裏,我活生生地存在、成長、戀愛、失去理智——然後”


    “然後呢?我可沒有寫到你的未來喔。”


    那是對我的預言。


    曾幾何時,那本小小的紅色筆記本已有我的存在。乍看之下毫無章法可言的文字,揀選出我出現的若幹場景後,完整的故事就此產生——一篇以親弟弟為題的短文。


    當時隻是天真地以為自己解開了某種暗號。姐姐對弟弟觀察入微並寫成故事,對我來說是何等的喜悅。於是擅自把她的歸期和筆記裏的內容聯想在一起,費盡心思將心情陳述在稿紙上。


    姐姐留下的故事的布局,以及為了看著我出糗,不惜扭曲事實、充滿謎團的片段,到我國中為止都確實地發生了。我的未來被這本筆記清清楚楚地記載下來,如今能做的隻有尋求真正的自我,所有的一切遭人摧毀殆盡。


    “全和姐姐所寫的一樣。我不懂為什麽你看得見我的未來,就算不懂也無所謂了。”


    “嗬嗬”姐姐笑著。“我又沒有超能力。未來的事情誰知道呢?不過是你乖乖按照我心血來潮寫的東西走,對嗎?假如錯看的不是你,而是其他人,他們也隻是會變成第二個、第三個你罷了。”


    “那麽老套的把戲,會讓你滿足嗎?”


    我謹慎地、透視對方的心理做出回答。


    “不。對於活在姐姐劇本裏的人來說,那是一種預言。”


    “你還真能說耶,這種理由也想得出來?”


    *


    預言。那本筆記裏,


    我看見為愛千瘡百孔的自己成為平凡大人的“遭遇”,獨自度過“無人知曉的時間”,等待與瘋狂進行最後的接觸,直到永別的那一刻。


    在此我將筆記裏角色全部置換成為第一人稱的“我”,改寫以精神小說的形態。這是我第二部長篇作品——敷衍了事的梗概加上自成一格的文體。結果給人戴上“剽竊”的帽子。


    盡管如此,我真的打算將這股混沌的紅色永遠關在沉甸甸的精裝書皮裏。


    之後的作品也和那件事情相關——我“撰寫”了不少文章,實際上稱為“創作”的,卻是編輯或宣傳部的人硬塞給我的東西。他們都曾擁有熱烈燃燒的青春年代,沒有罪惡感。然而,紅色的陰影並不因為持續的書寫和出版失去蹤跡,反而更加顯著,徒增我的痛苦。


    這就是我不曾間斷剽竊的真相。


    我竊取的東西是姐姐紅色的世界觀和精神,那些東西傳達給我的訊息仿佛曆史回應般不具意義。


    心中的罪惡一點也沒有抹去,我不過在那樣的內容裏任人擺布。想來那樣血紅的純粹和殘酷無法模仿或再次出現,和封印起來沒來沒兩樣。


    就在承認事實的瞬間,我也失去處罰的權利。


    我坦白罪行。無奈既已失效的今天,我的自白如同煙灰般空虛。


    *


    “你累了對嗎?”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姐姐收起笑容,專注的盯著我看。


    “還有什麽不可原諒?都已經擁有非常成功的人生不是嗎?”


    “我又沒有任何要求!可是沒有辦法。除了這樣我別無選擇”


    “看你,又在亂說了你工作過頭了啦。”


    假使那本筆記本不存在,我的畫的確令人百思不解。但是,身為紅色筆記本的擁有人,她不可能不懂我的意思。


    “不要失去了自我。今天的你完全造就於過去的作為。”


    “我都明白可是我徹徹底底欺騙了文壇、也欺騙了讀者。這樣的念頭一直在心裏打轉,不明就裏地對自己產生期待——我認真考慮過要靠自己開拓一條逃離預言的道路——”


    “又是‘預言’?”


    姐姐不是真不懂,而在裝傻。


    “你好像非常痛恨那本筆記耶,有哪些事情超出‘預言’的範圍?”


    “超出範圍?”我不禁放聲大喊。“從你這位作者的眼睛看過去,你認為是出乎預料之外?”


    “該怎麽回答好呢?”麵無表情的她將目光移至陽台地麵上。


    “我在經過各種抵抗而停下腳步回顧後,發現除了自己以外,沒有其他人上當受騙。每個人都比我聰明幾百倍,隻有我獨自待在小框框裏玩弄著把戲,就算解開謎底還是一樣無趣。”


    “”


    “大家感興趣的並非臨時湊合應付的虛構,而是我本身就是個‘現實’。”


    “”


    “結果,我向姐姐的世界邁進了一步”


    “你”


    “咦?”


    姐姐突然打破沉默,我直覺地抬起頭。


    “老實說想要結束了對嗎?”


    我不敢相信她說了這句話,不帶些許憐憫。


    “想選擇快活點的方式不是嗎?”


    “快活的不是說過了嗎?現在的我過著簡簡單單的生活,這樣就很滿足了,真的。第一,那時我自願的——”


    說著說著,我露出無奈的笑容。


    “沒有什麽可以結束的。”眼前的姐姐沒了微笑。話說回來,紅色的小筆記本到底被我丟到哪兒去了?


    “真的什麽也不剩”


    苦笑僵在臉上。


    “隻有一具軀殼。我很清楚,就是覺得空空的”


    “然後呢?”像是洩了氣的皮球,姐姐緩緩提出疑問。“那就是你決定離開光明世界的理由?”


    “明知故問”


    口中苦澀的茶葉像沙子一樣既非固體亦非液體。


    “什麽樣的故事情節都無所謂,真的可是沒想到你居然假裝看不見。”


    “沒辦法呀,誰叫我不在你身邊。”


    我不去理會姐姐的強辯。


    “我從沒收到任何人的欺騙。可是,姐姐你”


    “什麽?”


    “隻有姐姐不同。你利用那本筆記,把我騙得團團轉。”


    *


    “你希望我說什麽?”


    “什麽樣的借口你才滿意?”


    “需要借口的人是你才對吧?”


    “讓我變得需要借口的人不正是你嗎?”


    兩個人無視於姐弟關係,目不轉睛凝視彼此。那一刻,我們各自激烈的爭取優勢。終於。


    “我懂了。”姐姐靜靜地搖頭。“嗯,沒錯。我很了解你的確無法變成現在以外的樣子。我在專屬的本子上,用自己才曉得的方式全數記錄下來,希望總有一天你能明白。”


    “你終於肯說實話了”


    長久以來,我總算得到多年追尋的自白。在這場有姐姐和潛伏在紅色筆記的故事中大獲全勝,但是,即使贏了


    “你打算鍥而不舍?想離開我的身邊?”


    即使贏了


    “你到底,對我,對我的筆記有什麽企圖?”


    “希望姐、姐姐徹底消失”


    在支吾其詞之下——


    我戰勝了姐姐紅色的不可思議。雖然獲勝了,但是。


    難道是因為過度漫長的等待,怎麽居然記不起最初的企圖?


    “你究竟想要什麽?真相?虛構?包裝完好的現實?已經可有可無了對嗎?”


    “已經?”


    我感受到一股陰鬱的力量。


    在我麵前,姐姐縝密包圍住自紅色脫逃的我,然後又生成出更大的圈套。在紅色的世界裏,對我來說是預言的東西,確是姐姐引誘他人進入迷宮的必要功能。


    “你該醒醒了。”


    她盯著我不放,想看看我如何解開迷題。


    “從夢中甦醒的自己,徹頭徹尾改變的自己,變成某種行為不能者?”


    “改變”


    “拚命去尋找任何能夠成理由、可看做是理由,以及就算栽贓嫁禍也毫無怨言的事物。”


    “你說我在尋找?”


    “例如聰明的讀者有眼光的編輯?你的責任轉嫁在他們眼中卻是讚美。對了是一種‘新潮流’?或是‘流行’?”


    “流行?”


    我對那再基本不過的單字感到無力。


    “追求是件壞事嗎?很膚淺?但是我能寫,而且躲在人群中安然無恙。我不是什麽了不起的純文學作家,而是為了生存需要金錢來源的人。”


    姐姐並沒有因為我的回答露出嫌惡的表情。


    “流行本身就很膚淺。每個人隻保有各自認同的部分。理所當然該利用殆盡”


    她的語氣一度緩和下來。


    “你說我追求的就是這些?”


    “事到如今你還想說些什麽?”


    等我說完,姐姐異常認真地問著。


    “不過,你有資格談‘新潮流’嗎?”


    “資格?”


    被質問了。在這種時機,目前所有美麗的詞藻都派不上用場。


    “天才還是庸俗?全能還是無能?你了解唯一真理的世界不存在,進而追求流動的新天地。嗯?反正都已經發現了,索性鬆了一口氣,老實承認自己的空虛對嗎?允許隨波逐流的自己?”


    她突然將食指放在唇上。


    “找到朋友了沒?”


    “”


    我真想好好回答。結果姐姐用食指壓住我的嘴。


    “好膚淺呀。打算掩飾過去,


    繼續走下去?決定對不可原諒的自己寬大一些?沒有了我,你這孩子什麽也辦不到,隻能走向毀滅。”


    (不是我自願的)


    如果我能任意驅使姐姐細致的手指,或許我會那麽回答。可是我找不到能解釋眼前迎向毀滅的好理由。沉默對我有好處嗎?


    “你的腳步任人踐踏,奮力一搏的隻有你一個人。況且戰爭早在很久以前結束了。”


    “”


    “怎麽了?沒注意到嗎?”


    姐姐的手指依然押著我的嘴唇。她的口氣像在傾盤大雨的日子裏,發現沒有項圈、骨瘦如柴的野狗。不對,說不定一模一樣。落不停的雨中,我就是那隻不知所措的狗。


    我究竟有何憑依,崇拜哪個偶像,才寫得下去?因為喜歡而寫?該怎麽解釋?我創造了什麽,才能苟活到現在?


    “也許,你隻是不願意承認罷了?”姐姐念念有詞。


    “聽見腳步聲了沒?”


    姐姐閉上雙眼,側耳傾聽。


    “失去區別‘革命’與‘恐怖行動’的孩子們,可是打從生下來就懂得戰爭為何物、殺戮是什麽情況。你還要當多久的失敗者才滿意?我告訴你,他們的字典裏沒有‘俘虜’的概念。”


    “你、你在說什麽”


    “你大可放棄抵抗,直接死在他們手裏,在眾人麵前出盡洋相。”


    當姐姐的表情變得冷漠的那一刻,我聽見了腳步聲。流沙、滾動的齒輪、傾斜的太陽、繞行不止的明月。


    “慘不忍睹。不痛不癢、隻有像踩在碎石子上的觸感,多麽微不足道的毀滅。那是最適合你的死法。”


    姐姐探出水蛭般的舌頭,舔拭幹枯的唇瓣。


    “不受曆史或英雄人物的牽絆,也不打算效法;不奢求祖先的庇蔭。這些對你來說都是遙不可及的道理是吧?”


    “每個年代都有各成一格的理論。”


    “難道你想和他們和平共處?”


    姐姐大笑。過於美好的形象,使我像小時候一樣恐懼不已。


    “把傳統視為‘守舊’並不屑一顧,卻照樣閱讀文學、寫得出東西,甚至延續到後代的子子孫孫,變成時代下豢養的私人軍隊?”


    “那種事情我不在乎。”


    “啊哈,你又說謊了。”


    像賭場上一眼看穿對手牌麵的姐姐,剖析我說的話,將我的心赤裸裸地暴露在外。


    “但我不認為以謊言為生的你是個不值得信賴的人。”


    她笑得很開懷。


    “因為沒有人被你騙了呀。爸爸、媽媽,還有讀者們居然把你的作品看成一種欺騙,你真的好可憐唷。結果是我的謊言騙了他們,而你,隻是按照我的說法延續謊言的人。”


    “那是我不是故意要”


    “騙子。”姐姐皺了皺眉,很快又恢複笑容。“其實你根本不在意什麽流行不流行。害怕圍繞在枕邊的腳步聲,在黑暗中,你獨自感受恐懼和不安的層層壓迫,扭曲本意,借口說是‘迎合這世上應有的樣子’,捏造出主動的自己。”


    “不對!姐姐說的不是真的!胡說!”


    姐姐起身,宛如一隻翩翩起舞的黑色鳳蝶,和我保持距離。


    “我太了解你了。”


    姐姐玩著文字遊戲,撩撥著我的心情。


    “你不想多說,是嗎?因為大家都以為你是個年輕的修道者?”


    大家——並非讀者或編輯,而是對我有錯誤認識的傻瓜,還遭到她偷偷的訕笑。


    被拋下的人,就連追逐群眾時也常落單。一個人往往擁有最大的感受,不帶任何迷惑。


    傻瓜。


    “你不願追逐‘流行’,想要能閃就閃;但又害怕因為跟不上時代,心目中美好世界棄你於不顧,所以缺乏主見,也不指望什麽主導,就算賴著往日的豐功偉績不妨也無所謂。”


    那是孤單的傻瓜。


    “要不要我說出你的真麵目?”


    姐姐像對著不懂世事的幼兒問話——脫口而出的是殘酷的現實。


    “你是沒搭上快車的權威主義者(注5),嗬嗬嗬。”


    “姐?”


    “你自己說過‘什麽都沒有’的呀,還有‘已經什麽也’”


    姐姐更加喜形於色。


    “那是什麽?口頭禪?真心話?意思都差不多吧?”


    “好殘忍的說法真無情”


    “殘忍?”姐姐語帶責難,卻用意外的神情注視著我。“哪裏殘忍?到頭來你不就是需要我的肯定嗎?讓我看見你的作為,而且輕而易舉的被全盤否定。他人再怎麽認同你,你也沒辦法滿足”


    “因為,”我試著辯解,卻沒有用處。“因為我喜歡姐姐。”


    “所以希望從我的口中說出對你的認同對嗎?你以為自己愈是孤獨無助,我伸出的援手會愈溫暖。可憐的孩子,你一點都沒變”


    才說完,她的笑容便從臉上消失。


    “快說說看!一次也好,用你的方式講出來!”她這麽對我說:“說你希望得到認同!不論多麽誇張的理由,周圍的聲音又會如何改變,你渴望無條件的認同和無止盡的愛。快說!”


    “說了又怎麽樣?”我垮著一張臉回答。


    “如果我說了,你真的會點頭嗎?真的會認同我嗎?我不是出現在那本紅色筆記裏的角色?”


    “嗬嗬嗬好怪的小孩。”


    麵對咄咄逼人的我,姐姐冷笑。


    “其實,你說的‘紅色筆記’並不存在唷。”


    “什麽?”


    有東西開始崩壞、瓦解。我的未來、目前的存在,還有過去。


    “所以呀,”姐姐笑了,臉部線條柔和。“所以我不點頭,不會對你點頭。點頭的話,隻會讓你更看重自己,然後又躲進另一個黑暗。無論寫得再多,一旦恐懼起‘新潮流’的腳步聲,你終究回到我的懷抱。”


    “我”


    為了這一瞬間,我應該站出來說句話。然而姐姐連那樣短暫的時間都剝奪走了。她使出了殺手鐧。


    “一切都結束了。”


    *


    自從那年九月酷熱的午後、southberry樹蔭下以來、好久沒看見這麽樂不可支的姐姐。


    “事情很簡單對吧?”她說:“想必你也知道該怎麽做了對吧?”


    姐姐偏著頭問著,就和那天一樣


    “那本‘紅色筆記’裏是怎麽寫的呢?”


    “”


    “哎呀,你忘了嗎?”


    我隻好回答。


    “絕對要努力下去。”


    “沒錯。”姐姐大大地點頭。


    簡直和那天一樣


    “‘時代’你和不得不麵對的敵人正麵交鋒,並且夢見人生中僅有一次的勝利。”


    和當時一樣美的不可方物。多麽美麗,簡直是


    “盡管周圍的人看不出來,但隻因為如此不切實際的夢境,你挫敗了。”


    那簡直


    “隻有你自己窺見內心並不存在任何能夠決勝的因素。”


    簡直


    “一切都結束了喔。”


    簡直像個惡魔。


    (黑暗中)


    已經幾年了?


    “這雙手”


    到底過了幾年?


    “我不會讓這雙手”


    領悟到生命隨著紙筆吹起熄燈號?


    “在新生命誕生以前,我不會讓這雙手”


    鑽研該種技術,反複試驗失敗的緣故?


    “在新生命誕生以前,我不會讓這雙手停下來!”


    追本溯源,“生命”是何物?“現實”又是什麽情況?因為意


    識到和我背對背坐著、日以繼夜提出問題的“另一個我”?


    “我不會停手!”


    到底已經過了多少年啊?


    “筆給折斷了。算起來這究竟是第幾支壞掉的筆呀?”


    (黑暗中)


    *


    “一切都結束了喔。”


    姐姐告訴我的結論。


    壓迫和解放雜遝而至,我隻有哭泣。因為我知道那是正確的答案。


    *


    11.


    “好好休息吧。沒人會多說半句話的,他們無權幹涉。”


    “姐?”


    “你該做的都做了喔。從此以後和普通人一樣好好的休息就夠了。”


    諾大的淚啪答啪答落下,浸濕了地板。


    “明明隻是紅色或透明的分別,為什麽眼淚會令人看不起呢?”


    忘記是什麽時候,我自以為是寫下的短篇。但那並不能正視自己的詞句。


    “隨你的心意永遠的沉睡吧。一切總有結束的時候。你已完成任務,做了夠多任意對待生命的事。可以了,安息吧。”


    “是嗎”我涰泣著。眼窩的淚水眼看就要恣意噴出,一臉愁雲慘霧。“我可以那麽自由嗎?”


    “來,告訴姐姐,你現在想要什麽呢?”


    姐姐的右手攀上我的喉頭;火紅的顏色,比世界上任何的果醬都來得鮮豔。


    “財富、權力、地位、名聲?還是愛情?、戀人、熱情?”


    她機械式地列舉常人共同的欲望,同時也是對我的疑問。


    好殘忍。她明明知道遊戲規則,曾經失去的東西不可能到手,太殘酷了。


    “該不會”


    姐姐的微笑毫不留情地擴大?


    “安定、圓滿、‘家庭’?”


    “啊啊”


    她奪去我的所有,去又同時全數施舍給我除了呐喊,我無話可說。


    (我)


    捫心自問。


    (那樣的價值究竟存在於值得信賴的世界?抑或處於扭曲之中?在陰影籠罩下,我)


    “你真的想要那些嗎?”


    那名受到惡魔誘惑的智者叫什麽名字?


    難道未曾找出拯救自己的方法?


    除了接納誘惑,說不定還有別的方法。隻需要一顆追求真理的心認清惡魔慣用的伎倆罷了。


    無論如何,我的“現在”


    “好可憐唷。世上半途而廢的事情何其多,像你這樣的孩子才會迷失方向。那麽微小的‘希望’”


    “不要”


    我低語著,這個答案連自己都不敢肯定。


    “我不要,或許吧。”


    算是果斷嗎?怎麽自己的胸口像是開了一個大洞。


    即使如此,應該有涼爽的風吹拂過來,卻絲毫沒有感覺。


    殘留下來的泥濘不堪阻塞胸口。莫非我已走到人生的盡頭?或者是我太過拚命、認真、熱衷,所以才落得更悲慘的下場,自顧自憐隻是讓我墜入更黑暗的深淵。


    無視禮教所獲取的快樂,前方會是多麽寬廣的世界等待著我?我的期待應該是被允許的


    “嗬嗬,好孩子”


    心滿意足的姐姐摟住我,並摸摸我的頭。和那時候一樣。


    我早該發現。在可預料的未來,若明白前方有道沉重鏽蝕的門扉阻斷去向,可在過去便先追求街道和生存的空間,為什麽還要一味莽撞地抹殺過去呢?


    途中通往解脫的門扉一定還存在著。對於毫無知覺、不顧一切往前走的我而言,沒錯,全是無用的東西。朝向一無是處的目標邁進,使我失去姐姐後唯一的終點。


    可是,姐姐出現了。我奇跡似的再度得到選擇的權利。


    接著,紅色的嘴唇——


    啾


    “姐”


    這個吻讓我明白自己像死人一樣冰冷。姐姐的嘴唇對我來說熱得發燙。


    “好了嗎?”姐姐輕聲細語。


    仿佛死神站在明天將離開人世的老人枕邊,那麽、那麽的溫柔。


    “姐,難道你?”我抬起頭、紅著臉問。“你是為了這個才來找我?”


    “對呀,為了給你。”


    能給予的。


    我的欲望。


    “來,要不要自己說說看?你真正想要什麽?”


    “我”


    我想要的是


    手中始終握住折斷的鵝毛筆,我的


    那些一一加入的腳步聲,隻是踩過去,我的


    “‘死’。”


    我說出來了。


    “你說什麽?我沒聽清楚。”


    鮮豔欲滴的紅唇在麵前蠢動。


    “”


    “什麽呢?”


    “請你消失吧!”


    “這樣才對很好喔”


    話還沒說完,姐姐先給了我熱烈擁抱。


    美麗的紅色爪子極自然的抓向我的喉嚨。皮開肉綻的深處,五根銳利的工具入侵活命用的器官。我無法思考,隻感到濃稠的紅色黏液充滿我的頭蓋骨。


    “害怕嗎?”


    “”


    “可是,我們又能在一起了。”


    “嗯。”


    "你是我最重視的弟弟的,隻屬於我一個人!"


    姐姐接著在我凍僵的唇上,印下即火熱又深沉、征服者專用的深紅色的吻。


    “這麽曖昧不清的結尾有用嗎?”


    “什麽?”


    我發覺身後的異象。


    不,不隻是我的錯覺!


    *


    砰!


    “咳咳可惡?”


    “姐?”


    冷不防猛咳一陣的姐姐,淒厲的視線環顧四周。


    “你、你被什麽東西附身了?”


    “什麽?”


    姐姐她。


    “啊、呃啊!”


    紅色彈孔不偏不倚落在姐姐胸前正中央。她立刻倒臥在地,傷口冒出白煙。


    好熟悉的味道,是硝煙!


    “痛嗎?”


    “你!”


    遭到射擊的姐姐惡狠狠地瞪著我身後看。


    “‘教授’,這是槍殺沃格夫(注6)法官的手槍喔。”


    順著背後傳來的聲音,我戰戰兢兢地轉過身。


    “啊?”


    我不禁失聲。


    那個人——如同曾經在傍晚時分交錯而過,有股相當親切與懷念的詭異感覺——是位一襲白色洋裝,頭戴涼爽草帽的少女。


    *


    12.


    “教授?什麽教授?我是‘教授’?”


    “要不然是誰?”


    回過神,少女手中的槍支已不見蹤影。


    “會受到槍傷,表示你就是‘教授’。”


    “姐?”


    我不知道怎麽回事,也猜不出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我是偵探,偵探追緝的對象,隻有‘教授’而已。”


    聽見少女如此回答的姐姐,用邪惡的目光看著我。


    “你,難道不是說沒有人要買你的原稿?”


    “什、什麽?”


    “居然還沒放棄寫偵探小說?”


    “是我今天寫的文章?”


    “你果然寫了對不對?”姐姐歇裏底斯地尖叫。“寫那種東西是要給誰看?竟然愚蠢到為了錢”


    “不、不是。”


    正準備解釋的時候,一陣狂風吹近陽台。


    “什麽?”


    狂風卷去書桌上的原稿,白色半透明的旋風混雜著不知名的紅色飛沫。突如其來的狀況全發生在狹小的陽台上。


    漩渦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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