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星河璀璨,風輕月明。


    蘇策半跪在地上,搓洗著木盆裏的衣服,本該是細皮嫩肉的雙手卻滿是老繭,翻卷的裂痕經過水的浸泡又被撕裂開來,滿頭冷汗順著高挺的鼻梁流淌而下,掛在下巴之上,倒映出清冷的月輝。


    即便困得眼皮都有些睜不開,可蘇策卻不敢生出絲毫睡意,因為洗完這幾大盆衣服,還有三個空水缸等著他灌滿,廚院中還有一大堆柴火等著他劈完。


    這些是蘇策每天都要做的事情,無論刮風下雨,從未曾間斷過,因為他隻是一個賤奴。


    賤奴,是世間最低賤的族類,就是流浪街頭的乞兒,都比他們高了一等。


    他們終生困於邊陲之荒,軍帳之中,苦蠻之地,高門之下。


    他們有的曾經也輝煌耀眼,因為他們出自大富之家,勳貴之門,也許是祖輩犯了大錯,也許是父輩得罪了權貴,也許……


    妻妾女眷被充為官妓,或入青樓,或入軍伍,受盡各種屈辱,誕下的子嗣便是賤奴。


    他們隻知道自己是由誰所生,但永遠無法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母親仇恨他們,世人嘲笑他們,天地也舍棄了他們。


    他們一生都是賤奴,永遠都無法擺脫這該死的命運,隻能如一個牽線木偶般任人擺弄。


    蘇策,便是這樣的賤奴。


    不過他運氣稍好一些,十歲就被天塘城秦府管家買走,派入後院打雜,雖然常被府中下人們欺辱,整日都有幹不完的活,但至少還有一些剩飯剩菜能填飽肚子。


    如今的蘇策,已進入秦府六年,跨入了十六歲的年紀,但卻瘦削不堪,臉色蠟黃,深陷的眼眶中雙眸如蕭瑟昏暗的天幕,看不見一絲光芒。


    挑水,雙腳不停的顫抖著,半天都難以伸直腰杆。


    好不容易灌滿了水缸,稍微息了口氣,又繼續去劈柴。


    可滿是傷痕的雙手卻難以握住斧柄,隻能咬牙忍著,哪怕鮮血浸紅了斧柄,依舊緩慢的一下一下的彎腰劈柴。


    直到天空爬上月肚白,蘇策才劈完柴,息了燈火靠著柴房角落便昏沉睡去。


    睡夢中,蘇策躺在一片青草原上,天空一片蔚藍,陽光是那麽的柔和,傾聽著周圍的飛鳥和鳴聲,看著蝶兒們在草尖上翩翩起舞,一切都是那麽的美好。


    “起來,你個小雜奴要睡到什麽時候。”


    蘇策感覺腰杆被人重重的踢了一下,疼得立馬從夢中清醒過來,睡意全消的他看著麵前站著的人,趕緊爬了起來,瑟縮著見禮:“小的見過周管事。”


    “哼。”


    周管事一臉陰鬱:“行了,跟我走。”


    “是。”


    蘇策垂首跟在他的身後,心中卻有些疑惑。


    這高高在上,性情乖戾的周管事,平日裏對他們都要打罵半天,今天怎麽這麽好說話了。


    想歸想,他可不會蠢到去問,那等於是在自討苦吃。


    蘇策低著頭,一路小心翼翼的跟著,心中卻越發的不安起來,這周管事帶他來的地方,正是秦府前院。


    “這是貴人們的享樂之地,卻是我等賤奴的埋骨之所。”蘇策心中滿是悲涼,眼中閃過一抹驚懼。


    雖然他隻是一個賤奴,但賤奴也是人,哪怕活得生不如死,但麵對死亡依舊會恐懼,更何況他還是一個十六歲的孩子。


    而這高門大族中人,從來不會把他們當人看,玩樂時讓他們扮作獵物射殺,煉劍時用他們祭劍,煉藥時則讓他們試藥。


    在過去一次次點名中,蘇策都幸運的躲過了一劫,但現在他知道自己躲不過了,也逃不了,隻能麵對死亡,這是所有賤奴的宿命。


    來到大院中。


    蘇策見到了十幾個麵黃肌瘦,神情驚惶的孩子,這些都是來自府中各處的賤奴,其中幾個他也認識。


    很顯然他們都知道來到前院的結局會是什麽,因為今天又是秦府少爺秦天痕換血的日子。


    這秦天痕說來也是倒黴,也不知道是不是秦家作惡太多,得罪了某些不該得罪的人。


    這秦天痕方一出生就被人下了陰手,靠吸食血氣為生,不然就會陷入瘋魔,嗜殺成性,最後癲狂而死。


    所以秦府中養了許多的賤奴,就是供秦天痕吸食之用。


    雖然有些賤奴能僥幸活下來,但也隻是僥幸而已,大多數賤奴最後都落了個血枯而亡的下場。


    蘇策木然的嘴角露出一抹嘲弄,他為他們這樣的人感到悲哀。


    都說九天有仙神,蒼生皆其子,可世間蒼生卻同類不同命。


    這些高門大族中人,哪怕出生就蠢笨如豬,那也是天之驕子,富貴之命。


    就像秦天痕,本身就是一個嗜血的怪物,秦家卻用無數的人命養活了他。


    而他們呢!


    即使是天資聰穎,資質過人,也是一條賤命,甚至若有幸成家,子子孫孫也皆是賤命。


    蘇策心中很不甘,可也沒有任何能力反抗,甚至連逃跑的心思都不敢有。


    因為秦府不同於別的地方,這裏是天塘城三大世家之一,守衛之森嚴,就是城主府都比不上。


    “想必你們都知道來這裏是幹什麽的。”周管事麵無表情的看著他們:“秦府養了你們這麽久,現在也是你們回報的時候了。”


    “管事饒命。”


    除了蘇策,其他十幾個賤奴都嚇得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求饒。他們不想死,雖然隻是一個可悲的賤奴之身,但若能活著誰又想死。


    “哼。”


    周管事重重的哼了一聲,吼道:“來人,將這群賤奴給少爺送去。”


    幾個守衛衝了上來,如同拎小雞一般將他們拎了起來,丟進了秦天痕所住的院子中,然後將厚重的院門鎖死,漠然的守在外麵。


    “啊……”


    緊接著院子深處傳出一陣陣淒厲的哀嚎聲。


    周管事等人站在外麵,聽著那些賤奴們痛苦的哀嚎,眼神中都閃過一抹惡心與恐懼。


    每一聲哀嚎,他們都感覺到自己的脖子在發涼,仿佛正在被咬斷脖頸的是他們自己的一般。


    “哈,哈哈。”


    “鮮嫩,美味,太美味了。”


    渾身是血的秦天痕滿是猙獰的狂笑著,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樣,但他身上那股凶戾之氣正在被壓下去。


    被丟進來的十幾個賤奴,全都變成了屍體,隻剩了蘇策這一個活人。


    可蘇策仿佛就像一根木頭一樣,自始至終都站在一旁,仿佛這一切都與他無關,木然的臉上看不出半點情緒,就連眼珠都沒有轉動一下。


    那怕秦天痕咬穿了他的脖子,他都未曾掙紮一下,仿佛被咬的是別人一樣。


    等到秦天痕恢複正常,嫌惡的將蘇策丟在屍體堆中,低聲咒罵了幾聲,轉身離開了院子。


    然後守在外麵半天的周管事,就讓守衛們將屍體扛起來堆在一輛破板車上,運到天塘城外的岐山腳下,隨便找個地方挖了個坑,蓋上幾撮土便算了事了。


    風,很急,很大。


    岐山腳下,雜草發出咻咻的嗚咽聲,仿佛啼哭的嬰兒般,刺得人心發涼。


    而傍晚的岐山,瘴氣緩緩的從山裏深處飄出來,將整座山搞得陰森森的。


    特別是山腳下,那裏不知埋了多少冤魂,被瘴氣一籠罩,似乎總透著一股子刺骨的陰森。


    “哢。”


    在一個隱蔽的角落,那裏有一個新壘的土堆。


    一塊拳頭大的泥土突然從土堆上滾了下去,撞在邊上的石崖上,發出沉悶的碰撞聲。


    過了一會。


    土堆抖動了一下,但又停了下來,又抖動了一下,又停了下來。


    許久之後,一隻手從土堆裏伸了出來。


    那是一隻慘白的手,從土堆裏向外掙紮,似乎想要抓住點什麽,又似乎不甘於埋骨這深山荒野。


    手,越深越長。


    直到整個人都從土堆裏爬出來,方能看清他的身影。


    他渾身血汙,蓬頭垢麵,身上粘著汙黑的泥土,郝然是已血枯而死的蘇策,隻是不知他怎麽又活了過來,爬在土堆上急促的喘著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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