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裏誰會夜半三更找上門,如果是壞人,更不會敲門了。


    阿薇心頭一喜,心知是辰軒回來了,趕忙應了一聲,點了燈,三下兩下穿好衣服,踩著鞋子就去前麵把鎖開了,拉開門來。


    迎麵卻是個陌生男子,穿著富貴,身上挎著包袱,明顯染了一路風塵,年紀在二十四五的模樣,長相為中上人之姿,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瞪著她似乎很驚訝。


    見不是辰軒,阿薇突然對半夜裏來的陌生人有點恐懼,責怪自己糊塗,竟然沒問一聲就開了門。


    男子皺眉問,“你是誰?範辰軒呢?”剛才聽到女子應答的聲音,他就疑惑了,向來不近女色的範二少爺,竟然在屋裏藏了女人,現在一看,還是個極為美貌的年輕女子,就是衣著看起來舊了些,不像是有身份的人物,他這麽一想,心頭立時有了猜測。


    見男子認識辰軒,阿薇驚訝之餘放鬆了警惕,對方看著也不像壞人,那麽可能是辰軒也認識的人?


    “你是誰?”她反問道。


    男子繞過阿薇,一麵朝裏走,一麵漫不經心地答道:“我是你們家少爺的朋友,我姓俞。”他自顧自坐到臨窗的矮幾下,伸手拿了茶壺要給自己倒水,抓起把手後發現茶壺空空如也,又“唉”了一聲放下,睨著阿薇道:“你還沒跟我說,你們家少爺去哪兒了?”


    阿薇愣了,再看自己披頭散發,衣著陳舊,知道是被這個姓俞的誤會了。


    “他出門半個月了,還沒回來。”說到這個,她也一陣失落。


    俞柏彥撇嘴,冷哼一聲,“知道我要來找他,轉身就溜了,範辰軒呀範辰軒,你可真不厚道!都這麽幾個月了,再不交貨,我可跟人家怎麽交代!”他拾起矮幾上的空杯子,隨手遞給阿薇,“氣死我了,快給我倒杯茶!”


    夜半三更的,哪兒來的熱水泡茶,阿薇隻給他倒了一杯涼開水,俞柏彥倒沒嫌棄,接過就咕嚕咕嚕喝了,末了舒暢地歎了口氣,覺得把渴解了。


    想到他剛才說的話,阿薇覺得這人可能跟辰軒補的瓷器有關係,就試探著說,“他不是跑了,而是外麵去找一樣材料,可以修補薄胎瓷器的。”她不想別人誤會了他。


    俞柏彥一聽,“哦?”了一聲,顯然很驚訝,又打聽了幾句辰軒何時走的,何時能回來。


    阿薇說了何時走的,卻不知何時能回來,心裏也是悵然。


    俞柏彥枯坐了一會兒,伸了個懶腰,對阿薇道:“既然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我就先住在這裏等他吧,你給我收拾一下。”


    阿薇眸子睜大了,半晌,斷然道:“這不行,你不能住這裏。”這個人怎麽這麽孟浪,明明知道這裏隻有她一個人,他怎麽好意思住下。


    俞柏彥有些生氣,起身往屏風後走去,他曾來過竹屋一兩次,知道那後麵就是床,從前來的時候,他想與辰軒同榻將就一晚,那個潔癖人卻非要趕他去鎮上客棧,不就是張床嗎?從前在書院的時候,又不是沒一起睡過,今天趁著他不在,他還非要睡一睡他這張矜貴床。


    走到屏風後,看到地上還鋪了褥子,疊了被子,心想這便是那丫環睡覺的地兒了。心裏不由嗬嗬笑,好你個範辰軒,以為你金屋藏嬌,原來還跟以前一樣,一點都不憐香惜玉,白瞎了這麽個姑娘。


    阿薇緊緊跟了過來,攔在床前,“你不可以睡這裏。”


    俞柏彥“嘿”的笑了一聲,“你這丫頭倒跟他一個脾氣!”想了想,自己若睡了,那個潔癖人回來,多半要對她甩臉色,難怪她這麽緊張。


    “好了,好了,不給你添堵,我還是去鎮上。”見阿薇一直攔著,俞柏彥無可奈何,打了個嗬欠,匆匆朝外走了,他趕了幾天的路,屁.股還沒坐熱就被人趕了,心裏把辰軒罵了個七八百遍,好你個潔癖人,等你回來了,看我不好好給你算算帳!


    走到門口了,他忽而頓住腳步,將肩上的包袱取下,放到了旁邊的矮幾上,叮囑阿薇,“這個太重,我挎著難受,先放這兒了,反正也是給他的。這裏麵都是值錢貨,你可不要亂動,少了一片,你家少爺賠不起我。”


    阿薇見他仍舊把自己當下人的模樣,心裏不太好受,還是應了一聲,俞柏彥方轉身出去了。


    見他出了門,她馬上跟過去將門關上,聽到竹橋上遠去的腳步聲,方安下心來。這個人看起來跟辰軒很熟絡的樣子,但兩人的氣質截然不同,辰軒怎會有這樣的朋友,她不禁懷疑。


    在山上待了幾日,辰軒仍舊沒有回來,阿薇的日子過得越發漫長,夜半時分她甚至會不期然想起村裏某個年紀輕輕的寡婦,憶起她抹眼淚的樣子,然後就歎口氣坐起來,再也睡不著了。


    那個姓俞的之後又上山來了一次,聽說辰軒還沒回來,也有些焦急,但阿薇看出來,他是擔心他的貨不能按時交付,對於辰軒的安全,他倒很樂觀,說辰軒從前本來就是個到處跑的,到了哪處景致好的地方,住上幾個月也有可能。


    阿薇從來不知道辰軒的過去,她與他的相識從青釉鎮開始,並且生活在一起的時間裏她也沒看懂過他,她忽而有些害怕,如果辰軒不是在外麵出事情耽誤了,而是真的去了另一個地方生活……這算不算丟下她不管了?


    這日清晨她幹脆收拾了包袱,心裏有了個重大的決定——她要到外麵去找他,看看他到底怎樣了?與其在胡思亂想中備受煎熬,她寧願親自去找到答案。


    不知道他具體是去了哪裏,但青釉鎮偏僻,周圍都被山地丘陵遮蔽,隻有從鄰近的紅瓦鎮方向出去,才能到外麵的世界。她想,不如就按這個路線走,等到了紅瓦鎮,再打聽他的行蹤,他長得打眼,不怕沒人記得……可等到去了外麵的世界,她又該怎麽辦?她還沒有去過那麽遠的地方呢。


    心裏不免發怵,可她還是著意喬裝了一番,挎好包袱,鎖好門,堅定地下山而去,心裏計劃著,先去水竹村一趟,跟爺爺說一聲,再去幾個窯廠問問,看自己的計劃能不能行。


    快走到山腳了,阿薇擦了擦頭上的汗,初秋的天氣,還有些熱,草色也還是翠綠的。忽而,腳邊的草叢裏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她不由側頭去看——一條吐著信子的菜花蛇正蜿蜒著軀體,徐徐朝她靠近。


    阿薇嚇得不輕,從前生活在水竹村,那裏常年開采瓷土,山體曝露,植被草皮稀少,不適合蛇生存,除非在莊稼地附近,否則極少見到蛇,乍一見這冷血醜陋的狹長軀體,她一張俏臉猛然間白得不成人樣。


    慌亂間,她胡亂朝後退了幾步,那蛇越發有了興致,靠近的速度變得更快,草叢裏被摩擦出更為響亮的哧哧聲。


    阿薇急得哆嗦,腳步虛浮起來,踉蹌地朝後退著,聽著身後也有了窸窸窣窣靠近的聲響,她心想,莫不是後麵還有一條,自己是踩了蛇窟?


    絕望間,身後一暖,她撞上了一個堅實的胸膛,腰身被人摟住,拉開了。身後的人似乎迅速從懷裏取了什麽東西,撒向那蛇,黃燦燦的煙霧彌漫,頓時讓人嗆了幾口,那蛇也委頓下來,拖著身子鑽進了草叢。


    阿薇看到那抹鬆枝紋的袖子往回收了,自己腰間的手也鬆開了,急忙側頭,立時對上了一張俊美無儔卻略顯疲憊的臉,他的眸子帶著血絲,盯著她的樣子仍舊冷漠如霜,她一時百感交集。


    “臨行時,不是讓你在嶽祖父那裏等我嗎?”他驟然開口,語氣盡顯責備,今日剛回鎮上,他急衝衝就上了小瓷山,嶽祖父卻說她已回了大瓷山,他一怔,往回趕的速度越發快了。


    阿薇低頭,不去看他的臉,想想這些日子的種種煎熬,心頭委屈得緊,本來有好多話想問他,現在卻一句也不想說了。


    見她眼睛紅紅的,淚珠兒憋在眼裏打轉,他抿了下唇,語氣緩了一些,“從前我百般叮囑,出門要帶驅蛇粉,看來你也是未放在心上。”


    她吸了吸鼻子,淚水不爭氣地奪眶而出,卻不能否認她就是沒放在心上,從前上山下山幾乎都和他一起,也從沒遇見過蛇,早把這事兒給忘了。


    一見她這樣,辰軒就想起上次她在溪邊哭的樣子,心裏沒來由一滯,不再說話了,轉而打量她哭花的小臉,覺得大半個月過去,她好像哪兒不同了,皮膚黑黃了許多,淚水落下的地方卻滑出一條白痕,再看脖子和手,又和往先一樣白皙。


    “往臉上抹了什麽?”他有些好奇。


    阿薇這才想到自己現在什麽樣,想到已被他看了半晌,不由難為情地側身過去,聲音低如蚊呐,“拿你書案上的墨粉和了豆麵兒……”


    想象這兩樣東西和在一起,搽在臉上,他一蹙眉,有些嫌惡。


    “搽這些做什麽?”他想了半晌,實在理解不了,總不成這奇怪的組合還能有潤膚的效果,聽說有婦人為了消除麵部褶皺,竟塗抹鳥糞熏敷。她若也有類似癖好,他定然是受不了的,連想想都忍不住嘔惡。


    阿薇怕說出來,又被他責備,半晌沒有回答,辰軒卻就此事不肯放手,於是她支支吾吾道:“我想跟著運瓷器的商隊出去……聽說他們招的隨行廚娘都是上了年紀的……我想弄得難看一點或許容易選中些。”


    “廚娘?”辰軒越發一頭霧水,“錢不夠用了?”他記得臨行前,收拾行禮的時候曾往她的包袱裏悄悄塞了個錢袋,就算自己大半月未歸,應該也足夠她花用才對,難道她沒看見?


    阿薇翕著唇,半晌才猶豫地說,“我想跟著商隊去外麵找你……”跟著商隊,應該會安全一些,商隊的人耳目多,請他們幫打聽也容易些。


    這就是她的計劃,剛才她還興致勃勃,現在見他回來,頓時覺得自己的行為在他看來定然十分可笑,她不想說,辰軒卻一再追問,她就奇了,平時也不見他這麽多問題,估計是刻意等著她出糗的。


    辰軒聽完她含混的陳述,大約猜到她近日的心境,沉默了半晌,方道:“回去吧。”接著,往山上行去。


    阿薇見他沒說什麽,就安下心來,想起剛才的蛇又有些後怕,忙緊跟了他。


    回到竹屋,清風撫得廊下的瓷鈴鐺慢慢搖動,聽著熟悉的輕響,辰軒好像感受到了某種歸家的召喚,見屋裏收拾得極為潔淨,唇角慢慢浮了起來。


    在路上阿薇已問過辰軒,知道他還沒有吃飯,洗幹淨臉後就在灶下忙活起來,之前覺得他就快回來,她帶了不少食物上山,本以為自己離家後會浪費,沒想到又派上用場,很快擺了桌子,叫他出來吃飯。


    辰軒執著筷子未動,先問,“俞柏彥來過?”


    阿薇知道他看到屋裏的那個包袱了,便把事情講了一遍,辰軒聽說俞柏彥死皮賴臉要住家裏,冷笑一下,淡然吐出四個字,“死性不改。”


    “說誰呢?說誰呢?我怎麽覺著有些人不按時交貨,還在背後說人壞話呢?”竹橋上響起嗵嗵的聲響,兩人順勢望去,見俞柏彥悠閑地晃著身子走了過來,看到桌上豐盛誘人的食物,他似乎也胃口大開,自個兒拉了凳子坐下,努嘴朝阿薇道,“趕巧了,麻煩加副碗筷。”


    阿薇便起身去拿碗了,辰軒看向俞柏彥,清冷的眸子裏帶著不滿,“為何指使人?要吃自己拿。”


    俞柏彥瞥了他一眼,“你的人,我就不能使喚了?”


    “當然不能。”辰軒回了他一眼。


    俞柏彥不理辰軒,大大方方接過了阿薇遞來的碗筷,夾了一個湯裏的丸子放到嘴裏,嚼了一口覺得滋味大好,不禁轉頭問阿薇,“這裏麵加了什麽,吃起來脆脆的?”


    “是荸薺。”辰軒先於阿薇答道,由於不擅烹調,他從前買了不少菜譜堆放在書架上,後來家中由阿薇掌廚,他再沒翻過那些菜譜,倒是阿薇閑來無事常去翻看,廚藝精進不少。菜譜中有一道菜正是在豬肉丸子中加入切碎的荸薺,使肉丸更為鮮美脆爽,他今天吃了一口便想起來了,她做的味道比菜譜上形容的還要好,許久未吃到她做的菜,還真有些懷念。


    聽辰軒答出來,阿薇眼睛含著笑,彎成了月牙。


    俞柏彥又接連吃了幾口別的菜,轉而用極為羨慕的眼神看向辰軒,“大鳥兒,你可真有口福,把你這丫環借我幾個月,讓她回覃州給我做飯,下次我取貨的時候再給你把人帶回來!”


    辰軒麵色一沉,望向俞柏彥的神色如霜刀一般,“你說什麽!”


    俞柏彥一捂嘴,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喊了他小時候的外號,觸了他的逆鱗,忙賠笑道:“別生氣嘛,以後不那麽叫了。再叫一次,往後給你雙倍的補瓷錢。”


    “我不是說這個。”辰軒盯著俞柏彥的眼神讓對方感到可怖,“你說……丫環?”


    俞柏彥茫然地點點頭,不知道自己說錯了啥,訕訕道:“不借就不借,別這麽凶嘛。”


    “她是我妻。”辰軒看著俞柏彥,鄭重道。


    阿薇剛才沒把俞柏彥一直把她當丫環的事情告訴辰軒,剛才聽俞柏彥還叫她丫環,一時有些尷尬,心裏知道自己的出身與辰軒並不般配,連他的朋友都這麽看,更別說往後如果去了他家裏,他的親人隻怕也瞧不上自己。現下聽辰軒這麽說,她心裏不禁漾起了溫柔的漣漪。


    瞪大眼睛的俞柏彥再次打量阿薇,這女子長得確實美,是他見過的最能與大鳥兒相配的人,比他七年前那位以才貌雙絕著稱的亡妻還要美上幾分,隻是為何是個鄉村女子的打扮?又才留意到她梳了婦人發髻,俞柏彥越發猜不透了,隻愣愣道:“你不是開玩笑吧?”他一直以為,這是範家給辰軒安排的通房丫頭,並且被某人當成了使喚丫頭。


    辰軒沒說話,從湯裏夾了一個最大的丸子,塞到了俞柏彥因為驚訝而微張的嘴裏。俞柏彥見辰軒隻顧著吃飯,一臉“我不想與你說話”的表情,嗚嗚啊啊地嚼著大丸子,不敢再開口。


    阿薇第一次見到辰軒捉弄人的樣子,再看看俞柏彥腮幫子鼓得像隻蛤.蟆,不禁噗嗤笑出聲來,一頓飯因為俞柏彥的出現難得充滿了歡快的氛圍,對於這個人說她是丫環的事兒,她也不再放心上了。


    飯畢,俞柏彥催促辰軒去屋裏將這段日子補好的瓷器清理出來,他得趕回去交貨了。阿薇聽著二人的交談,逐漸理清了二人的關係。


    辰軒與俞柏彥從前是書院的同窗好友,現在是生意上的合作夥伴,兩家皆是祖輩經商,頗有淵源,兩人打小就在一處玩鬧。


    俞柏彥舉業不成後接管了家中的古玩生意,辰軒則去京城學藝,五年後載譽而歸。俞柏彥看準商機,邀了辰軒一起做補瓷生意,俞柏彥負責收集破碎或有瑕疵的貴重瓷器,辰軒負責修補,補好之後再由俞柏彥送還物主,見客議價也是俞柏彥出麵。


    俞柏彥頭腦靈活,善於經商,而辰軒心靜如水,長於技藝,兩人合作,取長補短,短短兩年時間積累不少財富。這兩年間,辰軒隻有少量時間待在覃州範家,其餘時候都是寄情山水,居無定所,可偏偏他補的瓷器叫那些貴人名流愛不釋手,他的名氣在這一行也越來越大,俞柏彥不得不巴巴地跟隨他的足跡,往來於各地的名山大川之間。


    拿俞柏彥自己的話說,他簡直活得顛沛流離。


    至此,阿薇總算解開了心中長久的疑惑,從前隻見辰軒補瓷,卻從未見他與客人往來,原來是有俞柏彥在後協助。


    兩人在屋中說著瓷器的事兒,阿薇不便打擾,端著碗碟去了溪水邊,不過一會兒,卻見俞柏彥來了,笑著蹲到旁邊,搶走了她手邊的碗碟,“嫂子,嫂子,我來洗,你歇著去。”他一雙眼裏透著殷勤卻很真誠,阿薇幾乎忘了他之前散漫隨意的樣子。


    “你是客人,怎麽能讓你洗,還是我來吧,你們商量正事要緊。”阿薇要去拿盤子,卻沒搶過他。


    俞柏彥把手裏的盤子當做了寶貝,往旁邊挪了一個位置,一邊胡亂刷洗著,一邊道:“嫂子要是不讓我洗,就是還記著我幹的蠢事兒,不肯原諒我。”剛才他使勁向辰軒套了話,大鳥兒話少,但總是經不住他盤問,幾個回合下來,他已知道這姑娘的來曆了。


    阿薇忙搖頭,“我沒有怨你……我確實跟他不般配,你誤會也不奇怪。”


    “嫂子花容月貌,大鳥兒是撞上金鳳凰了,隻有鳥兒配不上鳳凰,哪有鳳凰配不上鳥兒的?”俞柏彥這話說得真誠,論身份,兩人確實有差距,但大鳥兒那脾氣性格,能找到個這麽溫柔可人美貌的,即是緣分,看大鳥兒的樣子,也是護得緊,今天都給他幾回臉色看了。


    阿薇聽他這麽說,臉上有些發紅。


    屋裏的辰軒正在清理這陣子補好的瓷器,聽到外麵有笑聲,不由抬頭望去,見溪邊蹲著的兩人有說有笑,他忽而一陣酸酸的別扭,雖然能看到兩人之間的距離不算近。


    等了半晌,他終於忍不住朝窗外道:“俞柏彥,你的瓷器可還要?”


    俞柏彥側頭與阿薇道了一聲,便進了屋裏,阿薇將他胡亂洗過的碗碟又清了一遍,擦幹了放好,又泡了兩杯茶進屋,安安靜靜地放到正在說話的兩人麵前,見辰軒正拿了一個紅色的小盞給俞柏彥看,小盞輕巧華美,上麵用金粉繪製了花鳥圖案,十分精致。


    俞柏彥朝阿薇道了聲謝,然後捧著小盞認真看了起來,臉上的興奮之色不容掩飾,“我滴個乖乖,這真是之前碎成兩半的流霞盞?和我拿來的時候完全是兩個模樣,你如何做到的?”


    阿薇一驚,眼前的器物流光溢彩、精致絕倫,實在難讓人憶起它破碎時的模樣。她並沒有在流霞盞上發現半顆鋦釘,也知道絕不是用鋦釘修補的,於是對於辰軒到底尋到了何種材料來修補,霎時好奇不已。


    “我丟了半條命才補好這件器物,也不枉你多等了幾日。”辰軒眸中神采隱隱,顯然對這件器物也極為自信滿意。


    俞柏彥將寶貝仔細收了起來,仿佛曝露於外間多一刻,都有可能損壞它的完美,嘴上卻不給辰軒任何拖延的理由,“我不管,你沒按時交貨,按咱倆之前的約定,這次收到的錢,我要多分一成,咱們□□開。”


    “隨你。”辰軒對這些事本就不在乎,能將器物修補完美已足夠他愜意好一陣,錢財方麵,俞柏彥比他辛苦,多得些也應該,再者,俞柏彥嘴上計較實際從未虧待過他。


    俞柏彥又轉向阿薇,道:“嫂子,這小子就得這麽管,否則十有九次不能按時交貨,他光顧著琢磨怎麽補得更好,遲遲都不下手。今兒個多收他一成錢,我也不自己拿著,下回來的時候送套漂亮的頭麵給嫂子。”


    阿薇忙擺手,“不用,不用了。”他們生意上的事情,她不好參合進去。


    “要的要的。”俞柏彥笑著,又去看辰軒,“就當我替這小子買給你的。”大鳥兒穿得人五人六,怎就不把自己媳婦兒打扮打扮,小嫂子要是打扮出來,還不知道美成啥樣。莫不是大鳥兒心裏有個顧忌,怕小嫂子太招人眼,想想還真有可能。


    是日,俞柏彥留到下午,蹭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對阿薇越發讚不絕口,一口一個嫂子叫得親熱,把辰軒也晾到了一旁。


    擱下碗筷已是杯盤狼藉,辰軒見俞柏彥還在熱火朝天地和阿薇探討怎麽烹調才能減少魚腥味,心裏不由冷笑,一個從小吃魚卡住喉嚨,之後再不吃魚的人……


    “俞柏彥。”辰軒沉靜如水的嗓音打斷了二人,“把碗碟洗了,你可以下山了。”說罷,起身去了屋裏。


    俞柏彥一臉笑容僵在臉上,他可是客人,有這麽對客人的嗎?


    阿薇知道二人關係親密,開玩笑不打緊,但有她在,沒道理總麻煩人家,便笑道:“你歇著,我來洗。”


    俞柏彥眼珠子一轉,覺得某人有些反常,立馬攔住了阿薇,鄭重道:“嫂子,你不可幫我,萬萬不可幫我,快進去陪辰軒吧,今天的醋溜茄子酸了些,他吃了正不舒服呢。”


    酸了?阿薇不解,辰軒從前不排斥吃酸味呀。


    和俞柏彥道了聲謝,她擱下盤子往屋裏去了,辰軒坐在書案前,輕撫書頁,並沒有不舒服的樣子。


    “我給你倒杯水吧。”阿薇道。


    辰軒放下書,看了她一眼,“不用。”


    阿薇哦了一聲,不知道再要說些什麽。辰軒和俞柏彥,一個太沉靜,一個太鬧騰,她想不通這二人怎會成為朋友,隻是覺得,辰軒若能多說幾句話就好了。


    正當她發愣的時候,辰軒抬頭溫聲說,“你也累了,去歇著吧。”阿薇應下,心下終於稍有暖意,側頭看了溪邊奮力刷碗的俞柏彥一眼,真心疼那些盤子呀。


    到了傍晚,俞柏彥終於要告辭離開,天空卻下起了一陣不小的秋雨。


    “得了,走不了了。”俞柏彥也頗為無奈,“看來,得打擾你們一晚上。”俞柏彥嘴上雖皮,也曉得小別勝新婚的道理,本想蹭兩頓飯吃就離開,沒想到老天爺卻要讓他做個徹頭徹尾不識趣的人。


    阿薇麵露難色,辰軒卻直接對俞柏彥道:“屋裏有傘。”


    俞柏彥看著濕滑的泥地,臉色比苦瓜還要苦,“你當我賴著不走?你不怕我滾下山去?”


    天色越發暗沉,雨卻不見收勢,俞柏彥站在廊下與辰軒商量,“我看這廊下飄不進雨,屋裏不是有床地鋪嗎?我就在廊下將就一晚吧。”說起這床地鋪,他也奇怪,到底給誰睡的?莫不是夫妻吵架的時候用的?


    見辰軒不語,俞柏彥又湊到他耳邊低聲道:“放心吧,我不會妨礙你和嫂子,雨聲這麽大,我啥也聽不見。”


    辰軒不屑地睨了他一眼,仍是未置可否。


    阿薇在屋裏倒是想到個主意,便出來和二人道:“不如把地鋪鋪到淨房吧,淨房平時隻用來沐浴,很幹淨。我睡淨房,你們兩個——”


    話未說完,辰軒和俞柏彥幾乎同時道:“不可!”然後相互瞥了一眼,都有些嫌棄對方的樣子。


    辰軒自不必說,本就不習慣旁人睡於身側,更何況俞柏彥夏日時候在書院臥房散發的味道,他這輩子都難以忘卻。


    俞柏彥卻是因為從前被對方拒絕的次數太多,不想再到嫂子麵前失了麵子。


    最後的結果,俞柏彥睡到了淨房。辰軒和俞柏彥合力將浴桶抬了出來,阿薇在地上鋪了一層幹草,又墊了三床褥子,還點了祛濕驅蚊的艾草香,整個淨房除了局促些,倒是能應付一晚了。


    為了不影響小夫妻,俞柏彥草草洗漱後就鑽到淨房裏再沒出來過。


    雨勢漸小,辰軒仍舊到溪水中沐浴,秋天的水已有了涼意,但他常年有冷水浴的習慣,倒不覺得難耐。說到難耐,恐怕此生不會再有超過上次中了媚藥的感覺。


    因為淨房被占用,阿薇隻能燒了些熱水端進屋裏,趁著辰軒在外麵沐浴,自己也脫了衣服在屏風後擦身子。好在她是天天清潔的,現在光是擦擦汗漬就好,沒有半點汙穢。


    辰軒進來的時候就看到阿薇衣衫半褪背對他的樣子,白皙的玉背在燈光下泛著蜜色,她正拿著帕子滑過頸間,因為熱氣的熨帖,後頸上染了一片海棠經雨似的嬌豔,他一時看得忘記挪開眼。


    阿薇看到牆上的影子才知道辰軒進來了,雨絲落在房頂的聲音讓她忽略了屋裏的動靜,她一慌,忙將褪到腰上的衣服拉了上去。


    隨著她的動作,牆上兩隻兔兒的影子跳動起來,辰軒喉嚨滾動,收回視線朝外走去,“弄好了喚我。”阿薇來不及答,看著他的身影已匆匆往書案方向去了。


    她擦幹淨了,正要換中衣,忽而意識到,褥子全鋪到淨房了,今晚他和她自然隻能一起睡,忙又褪下衣裳,仔細擦了一遍,才換了幹淨的中衣。


    說句羞人的話,就算有褥子,她也不想再鋪出來,讓俞柏彥瞧見了,少不得懷疑他們夫妻感情不睦。想起上次喝醉酒就光溜溜睡過一次了,這次隔著中衣,應該沒那麽羞臊,阿薇鑽進被窩裏,把自己裹得隻剩一張俏臉,才低低地喊了辰軒一聲。


    他進來的時候,看著她已經背對他在裏麵躺下了,床上隻有她裹成一團的那床被子,靜默了會兒,他從櫃子裏取了另一床被子出來,熄燈睡到了床上。


    再次挨著她睡,心裏不可說沒有半分念想,可他這半個月太過疲憊,平複了身下的躁意,很快睡了過去。倒是阿薇心下默念,她一個人占了一大床被子,真不是故意的,隻是沒想到他連扯一扯被子都不肯。


    也許是顧慮到家裏還有另一個人,阿薇第二日早早就醒了,想趕快洗漱了給客人做早飯,睜眼時卻被還睡著的辰軒被子下頂起的一角吸引了,從前睡地鋪時,他習慣側臥,她倒是頭一次見到這種景象,心裏不禁好奇,他下麵揣了什麽東西,怎麽睡覺還揣著。


    可再看向辰軒的臉時,她的好奇瞬間被壓下去,驚慌頓生。


    他的臉略微浮腫,腮邊起了許多紅色的疹子,脖子上也有,睡夢中他時不時伸手撓一下,她便見到他手上也起了風團。


    月蘭說起的那件事來回在耳中回蕩,阿薇一顆心被蕩的越來越亂,越來越怕。


    她進而懷疑,下麵那撐起來的地方,不是揣了什麽東西,而是因為生病腫了起來。看著辰軒還在熟睡之中,阿薇心中被恐懼支撐起了另一種勇氣,她想要驗證一下。


    輕輕拉開被子,穿著白色絲綢褻褲的長腿落在眼前,上方果然撐起了一大片,褲子薄,她湊近了大約能看到,裏麵當真腫得厲害。記得小時候給小謹把尿,那裏是小小的一丟,人長大了,也不至於能跟著長這麽大吧,再說,平常人長這麽大,那出門多顯眼呀,顯然是不能長這麽大的,除非身體有了異樣。


    阿薇在肯定自己的推測時,心裏越發難受無助,月蘭說這種病很難治的,他終於回來了,可到底是染上了這種病。


    又伸手觸了觸,發現那裏隔著褲子都發燙,看來瘡毒已發了邪火,她難過地吸了吸鼻子,卻見眼前長腿一曲,躺著的人猛然坐起,眼神慍怒地看著她,從未見過辰軒這樣的表情,阿薇嚇得朝牆邊靠去。


    “你剛才做什麽?”他質問,麵色難掩尷尬。


    阿薇想起剛才自己的舉動,臉漸漸紅了,“沒……沒什麽。”


    見她支支吾吾的樣子,辰軒越發肯定了剛才驚醒他的觸感不是錯覺。


    “昨日,俞柏彥在溪邊跟你說什麽了?”


    他盯著她的樣子讓她害怕,卻不知他怎麽突然問這個。


    “沒講什麽,”阿薇老實答道,“就是一些你們小時候在書院的趣事。”


    “什麽趣事?”想起她當時笑得燦漫,他不由再問,語聲冰冷。


    阿薇搔了搔眉角,猶豫了會兒,“就是你們偶爾會翻牆逃學逛廟會,惹先生生氣的時候悄悄把先生的戒尺藏起來,隔壁院子裏的枇杷熟了,你們會搭了梯子拿帶勾的網子偷果子吃……就是這些,沒了。”


    俞柏彥跟她講這些的時候,她完全不敢相信辰軒小時候是這樣的孩子,比小謹調皮太多,不過故事裏的他更鮮活一些,讓人聽著想著,沒來由就浮起了唇角。


    隻是她不知道說出來這些,算不算出賣了俞柏彥,俞柏彥說辰軒不喜人提以前的事,讓她聽完了別去他麵前說道,看辰軒現在的樣子,確實是不悅的。


    辰軒卻是在想,如果是俞柏彥告訴了她,他童年的外號是如何得來的,意外讓她有了好奇心,那他將來也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俞柏彥的枕邊人,他小麻雀的外號是如何得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嫁給鰥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一鳥嚶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一鳥嚶鳴並收藏嫁給鰥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