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974年秋


    1治幸


    暑假結束後,發現體育館後麵的鐵絲網壞了個洞。自那以來,每當快要遲到的時候就避開正門,利用這個洞進去。洞被塞了幾次,每次都是體育老師們大致用鐵絲修補一下,可以用手輕易扒開。不料,惟獨今天早上鐵絲網用粗鐵絲補得密密實實,推也好拉也好全然奈何不得。看樣子是星期日時間多得無法打發的值班老師幹的好事。要想進去,隻能擰開鐵絲網上的鐵絲扣。但鐵絲網空隙伸不進手,手指夠不到那個要命的鐵絲扣。而若作罷轉去正門,勢必給學生訓導員在遲到票上剪口。剪口三次,父母就要被叫來學校。


    體育館旁邊是個不大的後院。院中央有個噴水池。池周圍的長椅上,放學後常有三年級的情侶盯視噴出的水花。但現在是上學時間,沒有情侶。倒是有個不好惹的家夥和我同是一年級,自然認得。他有個綽號叫“治幸”,這點我也知道。不過是把“幸治”這個本來的名字顛倒過來罷了,一個非常隨便的綽號。在我們高中,治幸還真算是個傳奇性人物。


    事情的開端發生在暑假快要結束的一天下午。他一個人去看學校嚴禁觀看的電影《埃馬尼埃爾夫人》。剛走出電影院,冷不防撞見正在巡視學生風紀的鴨田。鴨田是個明顯帶有右翼傾向的五十歲左右的體育老師,動不動就喝一聲“咬緊牙”打學生嘴巴,這已成了家常便飯。還有一點也很有名:下雨不能使用操場的時候,就把男生帶進教室洋洋得意地講述自己的戰場經曆。治幸偏偏同這個鴨田在希爾比亞.克裏斯泰妖豔的招貼畫前不期而遇。陰險的鴨田沒有當場叫他“咬緊牙”,而把治幸的名字記在手冊上。第二學期第一個全體早會上,校長訓話和校歌齊唱順利結束之後,鴨田慢慢悠悠登上台來,向全體學生報告完治幸的行徑,拿出了他的傳家法寶。豈料,就在鴨田以近乎自我陶醉的癡迷眼神叫罷“咬緊牙”那一瞬間,不知治幸怎麽想的,竟然鬆開褲帶露出了屁股。結果,男生爆笑,女生驚叫,鴨田愕然,有良知的教師苦笑……神聖的早會儀式便在這一片嘈雜聲中草草收場。若問治幸後來是否挨了鴨田一頓猛揍,卻也不然。重視事態的校長居中調停,治幸得以停學一星期了事,真不知人生孰幸孰不幸。


    偏巧,便是這樣的家夥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坐在噴水池前麵的椅子上看書。


    “喂一一”我隔著鐵絲網招呼他。


    他從書上抬起臉往這邊看,看一眼又低頭看書,就好像被附近的狗叫一瞬間打斷閱讀過程。


    “求你點兒事,”我手扶鐵絲網,以可憐的聲音說,“把這裏的鐵絲拆開好麽?”


    他再次從書上抬起臉,比剛才稍往這邊多看了一眼。見他又要返回書頁,我趕緊趁他視線還沒移開的時候重複道:


    “求你了,求你把這裏拆開。若不然,我就要給訓導員剪遲到票了。伸手幫一下忙,就算救人一命。”


    我盡可能浮起友好的微笑,等他表態。他再在鴨田麵前露屁股,再是不要命的傻瓜蛋,此時此地也隻能指望他幫忙。治幸往膝頭的書上注視片刻,終於悠悠然欠身離開長椅,以慢得恨不得讓人把他拽倒的速度朝這邊走來。


    “這裏,這兒!”我從鐵絲網外指著鐵絲扣。


    他用仿佛特意惹人焦急的步調走近鐵絲網,雙手放在鐵絲網上一動不動。起身都過去一分鍾了,他才好歹來到我跟前,在那裏停止所有的動作。


    “怎麽了?”我問。


    “不覺得傻氣?”


    “什麽傻氣?”


    “有人拆鐵絲網,有人來補,又有人拆,又有人補,永無休止。你應該堂堂正正繞到正門由訓導員剪遲到票才對。”


    在這種情況下講大道理的人是信賴不得的。我本能地嘀咕這個討厭的家夥。在鴨田麵前露屁股恐怕也不是為了反抗權威,而是出於扭曲的自我表現欲。


    “知道傻氣,”我拚命克製自己,“不過這鐵絲網反正已傻氣很多年月了,再多傻氣一天也並不礙事的嘛!”


    何苦一大清早囉囉嗦嗦辯論這個!他依然故弄玄虛地嘟嚷什麽“汝等須從窄門進,毀滅之門大且寬”,但歸終像是有意幫忙了。話雖這麽說,態度還是那麽不冷不熱,瞧那像要把一切歸於偶然的手勢,仿佛在說“凡事皆賴時運”。


    “這種時候還看書可真夠從容的了。看的什麽書?”他動手拆的時間裏,我最大限度地討他歡喜。


    “你不知道的書。”他說。


    未免叫人冒火。或許的確是我不知道的書。但若是我,有同學問看什麽書,就算對方除了《諾斯特拉達穆斯1的偉大預言》沒看過別的,我也會正正經經回答是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興之所至,很可能講一下希克厲和卡瑟琳癡戀的大致經過。並且辯解說不過消磨時間罷了,言外之意是:就算自己看這樣的書,也並不等於比你了不起。


    1nostradamus,1503~1566,法國醫生,星相學家,以其預言能力和預言詩為法國王室器重。


    “那裏邊裝的什麽?”過了一會兒,這回他指著我腋下夾的唱片套間。


    “尼爾。揚的‘harvevt’1,大概是你不知道的唱片。”我說。我本想一口咬定說“肯定是你不知道的唱片”。


    “不錯?”


    “無與倫比。”


    “想聽聽。”


    “講好借給同學的。”我冷冷回答。


    “放學後和那個同學一起用音樂室的組合音響聽一下如何?”治幸不知趣地提議。


    “那還不給岩熊整個打死!”我蹙起眉頭,表示絕無可能。


    “那家夥出差了,”他說,“星期五才回來。”


    “你怎麽知道的?”


    洽幸停下拆鐵絲的手,從校服口袋掏出一本手冊。


    “都記錄在此。”


    “都?全體老師?”


    “看教員室的黑板不就一目了然了?”


    “喂喂,說話別停手。”我說,“可你為什麽做那種事呢?”


    “比如為了用音樂室的音響。”他說,“此外也有種種妙用。我是瞧著這手冊製定每一天行動計劃的。”


    1意為“收獲”,美國常青搖滾樂歌手尼爾.揚(neilyoung)1994年的專輯名。


    我本能地覺得同這小子一起行動沒什麽好事,很想讓他取消使用音樂室音響的打算。


    “音樂室音響上著鎖的吧?”我以十分遺憾的語氣說。


    “放心好了,”他很老成地說,“你隻管拿唱片和那個同學來音樂室就是。三人聽完再把唱片借出去,可以吧?”


    “噢。”我勉勉強強點頭答應,“反正快點兒拆好不好?”


    “馬上就好。”


    這時,預備鈴響了。班主任赤木馬上就要走進教室,在講台上打開點名簿。我的名字為前數第五位,遲到當即露餡。第一個鐵絲扣好歹開了。不料治幸一轉身離開鐵絲網,三步並作兩步朝噴水池那邊走去。


    “怎麽回事啊?”我厲聲問道。


    “剩下的你自己弄。”他一邊收拾長椅上的東西一邊說,“因為你,我都快要遲到了。”


    “喂,少開玩笑,”我幾乎帶著哭腔央求,“這種關頭怎好見死不救?”


    “反正你篤定遲到,”他已開始撤離,“但沒必要再添一個人遲到。那樣豈不傻氣。好了,放學見!”


    “喂,等等……”


    何其冷酷!何其自私!講大道理的人就是不可信賴。玩弄儼然箴言的詞藻把別人卷入雲霧的家夥一文不值。我開始拚命解剩下的鐵絲扣。鐵絲沒有想的那麽頑固。也許治幸已經解得差不多


    了,支柱部分很快脫落,接下去把周圍纏繞的用雙手扒開,從中鑽進裏麵。我顧不上喘息,直奔教室而去。


    2“昔者有男”


    野居原比平時還焦躁。按他的計劃,第二學期把《伊勢物語》1結束,寒假補習《枕草子》2。然而大家不好好預習,加之內容多少帶有色情意味,致使細枝末節掀起高潮,課程進度明顯受阻。解釋得越細,他越難以自拔。說到底,將這樣的作品作為高中一年級古文教材本身恐怕就是相當缺乏考慮的。看上去格調高雅,但講述的卻是赤裸裸的男女交合。對於十六歲的少男少女來說,這種不協調倒是饒有興味。


    “那麽,立川,你讀讀看!”野居原叫起第一個學生。


    立川升站起來朗讀。幾乎每一句節都出錯。


    “昔者有男,又有一女高不可攀,男欲娶女苦求數年,夜不能寐……”立川升嗤嗤笑了起來。


    “認真些!”野居原從教科書上抬起臉。


    立川升繼續下文:“夜不能寐……”教室裏竊笑聲此起彼伏。立川升勉強忍住笑,“夜不能寐、不能寐、不能……”


    “不能寐算了!”野居原說。


    一下子哄堂大笑,講課中斷。野居原氣鼓鼓地掃視學生,把書無奈地扔在桌子上,等待笑聲平息。


    我把筆記本在書上攤開,開始往新的一頁寫信。寫了一會兒放下筆,偷看坐在斜後麵的薰。她視線落在課本上,等待繼續講課。頭發間閃出的額頭和鼻子令人憐愛。信的內容是放學後在音樂室聽尼爾.揚的“harvest”。把唱片特意帶到學校來,原本就是為了借給薰。不料早上禍從天降,計劃整個亂套。同治幸的那個約定叫我心神不定。哪怕對方再不值得讓人守約,總的說來我也還是個守約之人。況且用音樂室的音響聽尼爾.揚多少是個誘惑。因為,音樂課上我們總是聽什麽“青少年管弦樂入門”,都有點兒聽膩了。


    1日本古代短篇故事集,大約成書於947年,作者不詳.


    2日本古代隨筆集,大約成書於1001年,作者清少納言。


    對立川升無可奈何的野居原轉而指名村崎瞳。這種時候叫女生名字基本可保無事。這點本該心中有數,而他一開始偏叫學習差勁兒的男生一一這個陰險家夥!


    “路途遙遠,而夜已深。不知此地有鬼出沒,加之雷聲大作,驟雨傾盆,男子見一破敗倉庫,遂將女子置於其內,自己身負長弓箭袋守於門旁,隻恨天不快亮。豈料鬼已將女子一口吞噬。女子驚叫一聲,卻因雷聲轟鳴而未入耳。及至天光破曉,男子四顧搜尋,女子已不複見。縱捶胸頓足亦於事無補矣。”


    和立川升不同,村崎念得甚是流暢,簡直一瀉而下,就連中間夾人的和歌1也朗朗念出:


    伊人曾問白玉乎


    吾答明明是露珠


    伊人如露無蹤影


    但願吾身亦杳然


    1日本傳統詩歌形式,由五句三十一字(音)構成.


    我合上寫開頭的筆記本,開始從第一段重讀這個故事。讀的過程中不由頻頻點頭。不一會兒,野居原開始結合解釋語法把剛才念的地方譯成現代日語。但不用聽他解釋,我已經徹底理解、欣賞、玩味了這個小故事。它太有現實性、太令人感同身受了一一我是把這個故事作為將來可能發生在自己和薰之間的事情來閱讀的。


    從前有個男子(就是我),男子有個喜歡的女子(即薰),兩人要好起來。但由於女方父兄的反對而無法相守。於是男子說服女子,終於拉起女方的手使她和自己私奔,一路摸黑急跑。沿芥川奔跑之間,女子看見草葉上的露珠,遂問:“這是什麽?”男子顧不上回答,繼續奔跑,路途遙遙,夜半更深,以致他看不出此地有鬼,加之雷聲大作,便把女子塞進一個破舊的倉房,自己背著弓箭在門口守護。男子舒了口氣,心想天很快就亮。不料鬼乘虛而入,把女子一口吃了。女子倒是叫了一聲“啊”,但被雷聲蓋住男子沒聽見。天終於亮了,一看,領來的女子不見了。男子頓足大哭,但已無濟於事。


    悲痛之餘,男子詠了一首和歌:你曾問我是不是白玉,我回答那是露珠。你如露珠倏忽不見,我也想快快形影皆無。


    我險些把淚珠滴在課本上一一投影於故事之中的我們實在可憐之至。女子看見夜露詢問“這是什麽”那裏尤其叫我心裏難過。女子“啊”一聲驚叫那裏也讓我不惜一灑熱淚。難免悲從中來。女子是想同男子遠去天涯海角的。來吃女子的鬼,其實就是趕來領回女兒的父親或找回妹妹的兄長。這些家夥總是在別人熱戀路上設置障礙。野居原自鳴得意地解釋說,此種情況下的女子是二條皇後,鬼是其兄右大臣基經大納言國經……完全是不解人性機微的胡言亂語。不是那樣的問題!野居原君!我仿佛曆曆透視出自己同薰愛情的前景。一個優美悲哀的故事。


    3荷包蛋


    校舍之間有一方校慶幾十周年時修建的漂亮的小院子。院子裏紅磚鋪地,照例有噴水池、有若幹花壇,周圍擺著長椅。天氣好的時候不少同學這裏那裏坐在院子裏吃飯盒。暑假期間小有進展,進入第二學期我開始每星期和薰在院子裏吃幾次飯盒。不用說,飯盒內容講究起來。我向母親提出,別放小雜魚幹和昨晚的剩菜,有意無意提醒母親注意把飯盒弄得體麵些。母親心有所覺,說道:“懂得那回事了,得。”


    薰的飯盒總那麽惹人喜愛。她說是自己做的,和我母親做的天上地下。我家母親再費唇舌也做不到薰的飯盒那般可愛。即使適當開導幾句,她也壓根兒不思進取:“那麽大個兒的飯盒,如何做得可愛嘛!”我覺得自己相當不幸。


    “荷包蛋,給你。”說著,薰把蛋放在飯盒蓋上。於是我把荷包蛋吃了。


    “牛肉餅也來一半?”


    “算了,那麽小的飯盒,不全吃掉會發育不良的。”


    “做多了些,本來就想分給你一半。”


    終歸,牛肉餅也討了一半。也真是的,我心想,人家薰的飯盒既有荷包蛋又有牛肉餅,而我的呢,隻有鹹青花魚和筒狀魚肉糕。同時眼前浮現出母親的神情:“這有什麽不好!”


    “音樂室的音響,可能隨便使用?”薰有點兒擔心地說。


    “聽說岩熊出差要星期五才回來。再說就算挨訓,主謀是治幸,我們也可裝糊塗。”


    “我麽,應付不來天本君的。”薰神情有些消極。


    “知道,”我說,“是因為他露屁股了吧?”


    薰低下頭,臉刷地紅了。那樣子,可愛得真想一把將她攬在懷裏。既然治幸的屁股可以從薰臉上引出這般可愛的表情,那麽他(或者說他的屁股)也自有其存在的理由。


    “女孩子沒人不對他頭疼,畢竟露出屁股來著。”我窮追猛打似的說。


    “快別說這個了。”薰斷然說道。又搖了幾下腦袋,像是要把烙在腦袋裏的不潔場景甩掉。


    我拿來不知誰放在院子裏的茶壺,用飯盒蓋喝茶。好天氣。校園裏栽的金桂味兒隨風飄來。紅磚小院賞心悅目。水池、噴出的水花,甚至煞風景的校舍一一大凡同薰看見的東西無不美麗動人。


    豈料,就在此時,刺激自己神經的存在出現在眼前,治幸!他雙手拿著飯盒和書,猶如從畢加索的畫中下來的醜角一般走來。一臉傲慢和超然的表情,仿佛在說即便9和6顛倒過來也絲毫不以為然。他就那樣從正對麵朝我們走來,炫耀似的在池沿弓身坐下,把帶來的飯盒放在旁邊,兀自翻開書頁。翻到所讀書頁之後,他一邊用眼睛追逐字跡,一邊用右手靈巧地解開飯盒包皮,打開蓋,取出筷子,近乎機械地把食物送入口中。我一動不動地觀察他。或許感覺到了我的視線,治幸忽然


    停住手,緩緩抬起臉,麵無表情地在我臉上盯視數秒。


    “不吃荷包蛋?”他一無前言二不助跑地劈頭一句。隨後用筷子尖夾起荷包蛋定定細看。“我討厭荷包蛋。可是飯堂的阿姨次次往我飯盒裏放荷包蛋,說攝取蛋白質腦袋好使。哼,再攝取蛋白質,我腦袋也這德性。”說著,他略略聳了一下肩,“不吃荷包蛋?”


    “謝謝你的好意。可我吃過了。”


    “是麽。”他把筷子夾的荷包蛋毫不憐惜地甩進水池。荷包蛋“砰”一聲落在水麵。


    “看什麽呢?這回可以告訴我了吧。”


    聽我這麽一說,治幸條件反射似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裏的書上。爾後抬起頭,“去你那邊可以麽?”他說,“那樣你也不必囉囉嗦嗦大聲發問了,我想。”


    他拿起飯盒和書,走到我們坐的長椅。


    “你好!”治幸向薰打招呼。


    “啊,你好!”薰惶恐地低頭。


    “喏,你想知道的書。”說著,把相當厚的書遞了過來。


    “原來是威廉斯.巴勒斯1的《裸體午餐》!”我看著封麵書名說,“這書倒是曉得。”


    治幸以“休得裝蒜”的眼神尖銳地瞥了我一眼。


    “有個叫斯蒂裏。丹的滾石樂隊,”我以似乎無所謂的語氣說,“樂隊名稱就來自《裸體午餐》中的一節。”


    “斯蒂裏.丹?”治幸從我手中拿過書,啪啦啪啦翻動起來,手勢顯然可以看出動搖。


    1williamsewardburroughs,1914~,美國小說家。


    “就是說,書本知識並非一切吧!”我最大限度挖苦一句。然後以“好了好了”的感覺看一眼父母為祝賀升高中給我買的手表。一塊著色的拋光玻璃盤手表,表針顯示午休即將結束。


    “反正放學後音樂室見!”我催促薰,邊從長椅上欠身邊說,“飯盒再不快吃午休可就過去囉!”


    但治幸隻瞥了一眼一一像是說快那邊去一一依然悶頭翻書頁檢索“斯蒂裏.丹”,任憑開了蓋的飯盒放在那裏。


    4harvest


    尼爾.揚的唱片讓人傷腦筋的是歌詞卡上的字難以看清。或許是揚氏親筆,但聽歌時候一一對照才能明白。尤其是第三張“afterthegoldrush”(淘金夢醒)就像把胡亂寫在筆記本上的歌詞複印下來的一樣,隻看一眼便失去讀取字義的願望。這誠然是個麻煩,但唱片本身哪一張都無可挑剔。特別是“harvest”從頭至尾登峰造極。


    音樂室的組合音響放在特製的木箱裏。外國進口的音箱十分得體地置於講台兩端。即使對音響器材所知無多的我也看得出東西甚是高檔。這是幾十年前畢業於這所高中的一個富翁捐贈的,音響旁邊以金字堂而皇之寫著其姓名和捐贈日期。治幸用從教員室偷偷拿來的鑰匙打開音樂室門,又開始用另一把鑰匙開音箱蓋。木箱的頂蓋是推拉式的,裏邊裝著做工考究的巨大唱機。打開下麵的對開門後,可以看到裏麵的放大器和開式磁盤放唱機。


    薰放學後沒來音樂室。理由是要參加課外活動部的討論會。“歌留多”1部到底討論些什麽呢?小野小町是否到處物色男人直至淪為白骨、蟬丸究竟何許人氏一一莫非討論這個不成?莫名其妙的世界,“歌留多”部那勞什子!不管怎樣,薰存心回避治幸是確切無疑的。作為她,還是想對曾在大庭廣眾之下袒露屁股的小子敬而遠之吧。理所當然。而這樣一來,我和治幸落到兩人單獨欣賞唱片的地步一一很難說有多麽激動人心。


    1一種日本紙牌,按日文五十字母順序在每張紙牌上寫一首古代和歌,共一百首(百人一首)。下文的小野小町和蟬丸均為和歌作者,小野小町乃日本古代有名的美女。


    全部開箱之後,治幸以“請吧”的架式指了指音響器材。自己隨即坐在教室中間的椅子上。我以莊重的手勢打開唱機蓋,從套裏拿出唱片放在轉盤上,接著找到下麵的放大器按下開關,再按下唱機開關,轉盤開始轉動。我輕輕提起唱針端頭。也許心理作用,手似乎有些顫抖。我注視片刻橙色指示燈,爾後把唱針靜靜置於唱片槽外圍。擰動放大器音量鈕,沉甸甸的大提琴和低音鼓開始緩緩刻錄節奏。這種泯滅自我的節奏部再妙不過,渾身上下不由掠過一陣戰栗感。“聽,孤獨的少年周末離家出走。”治幸從房間中間往我這邊看著,視線碰上後點了下頭,仿佛說“的確好極了!”打擊樂前奏開始的時候,我斷然擰大音量。整個教室的窗扇微微發顫。


    我坐在治幸旁邊。無與倫比的音響器材。放這麽大音量也毫不嘈雜。腳踏式鐃鈸從右邊、小鼓從左邊猶如拳擊手的刺拳和鉤拳飛奔而來。一個一個音符好比貝殼、可樂瓶和蘋果那樣帶有清晰的輪廓,仿佛可以用手抓起。尼爾。揚那彈撥片觸擊吉他每一根弦的瞬間以及五六號粗弦瑟瑟發顫的情形仿佛近在眼前。甚至打擊樂間奏的喘息都能一一聽出。無意間窺看治幸,他正閉目合眼沉浸在音樂之中。


    尼爾.揚在訴說金子般的心靈,訴說男女的交往,訴說愛國之情。a麵轉罷,我走到音響那裏提起唱針,翻過唱片,重新放下唱針,返回座位。音箱傳來班卓琴的音色。尼爾。揚開始訴說老年牛仔(cowboy)之死。


    “如何?”我問治幸。


    “不錯。”他說,“不過比較說來,我更中意普羅科菲耶夫1。”


    “哦,那是哪裏的樂隊?”


    治幸沒有回答。我們默默聽剩下的唱片。尼爾。揚在訴說亞拉巴馬的種族歧視,訴說海洛因中毒的男人們。不久,到了最後一曲,隨著石破天驚的吉他獨奏,唱片轉到盡頭。我提起唱針,小心把唱片裝進唱片套,準備一會兒拿去“歌留多”部借給薰。這時間裏,治幸打開鋼琴蓋,開始“咯嘣咯嘣”按動手指。音樂室講台左右有兩架鋼琴,一架豎式鋼琴,一架平台鋼琴。治幸坐在平台鋼琴前麵,幾乎不出差錯地把《獻給愛麗絲》2一直彈完。接著又彈了一支我不知曉的曲子。問曲名,答說布格謬勒的《騎馬的貴夫人》。


    “蠻好的嘛!”我不無敬佩地說。


    “練過。”他說,“練到小學六年級。相當不錯的呢!《騎馬的貴夫人》是最後一次匯演時彈的。彈《獻給愛麗絲》是在小學五年級。”


    “為什麽放棄了?”


    “為什麽呢……”治幸合上鋼琴蓋,沉思片刻,“大概那時候沒認為鋼琴對於自己有多麽重要。”


    “現在呢?”’


    “覺得似乎可以很好地相處下去。”


    “好像談女孩子似的。”


    “就是說可以作為樂器來接觸,”他換上結束談話的語氣,“而不是作為父母強加給自己的情操教育器械。”


    1sergeyprokofiev,1891一1953,蘇聯作曲家。


    2furelise,貝多芬鋼琴獨奏小品,遺作,無作品編號。


    5白日夢


    野居原中途停掉了《伊勢物語》,從寒假補習時開始講《枕草子》。既然有“枕”字,我以為又是豔情故事,不料怎麽等也沒那個意思,很有些失望。上午的補習結束後,先回家吃午飯,下午在圖書館和薰一起用功。第二學期成績不錯,我就央求母親買了一件早想得到的van雙排扣風衣,每天穿著去圖書館。所以想得到這件風衣,是因為在《音樂生活》(musiclife)中看到斯蒂芬。斯梯爾斯身穿同樣的風衣。還打算用壓歲錢買他穿的厚革厚底登山鞋,可是現在才十二月,隻好忍著穿asahishoes輕便運動鞋,直到把後跟磨爛。


    “我喜歡《枕草子》。”薰邊說邊翻古語辭典。


    “


    啊,真的?”我一個勁兒往筆記本抄寫原文。


    “清少納言這個人極懂情趣。”


    我還是中意“夜不能寐”、“悄然出逃”之類,但終究沒唱反調。因為兩人是這樣分工的:我隻是把原文抄在筆記本上,而由薰查辭典,用紅、藍、綠圓珠筆分門別類把詞義填寫進去。


    “我過生日,不來我家?”過了一會兒她問。


    薰的生日是十二月末,我正猶豫是否送她一件黑色內衣作禮物。


    “可以呀。有什麽節目?”我姑且問道。


    “也沒什麽。”她說,“一起聽唱片可好……”


    “另有誰來?”


    “現在還沒考慮。”


    我突然一陣心跳,看見自己正在心間叫著“伊勢物語、伊勢物語”往來奔跑。“房事”一詞掠過腦際,又由“交媾”取而代之。驀地,母親的表情浮上腦海,那口形、那神色仿佛在說“好個傻瓜”。傻瓜也未嚐不可。


    “那麽,就我們兩個?”我拚命忍住不讓嘴角自動裂開。


    “奶奶和弟弟倒是在的。”薰總是那麽天真。


    那怕是的,我平心靜氣地點頭:“不如去外頭算了。”


    “外頭?”薰微微歪起腦袋。


    “那要看天氣怎麽樣。”我含糊地回答。我想這大概就是所謂含蓄說法,同時在腦海裏推出最近剛學的幾個含蓄字眼。


    “晴天去看海。”


    “下雨呢?”


    “那就看電影或玩‘扒金庫’1。”


    盡管已是十二月末,但那天簡直像九月或十月一樣暖洋洋的。我們在位於兩家正中間的神社院內碰頭。身穿朱紅色褲裙的“巫女”2們用竹掃帚在院子裏掃來掃去。石階頂端有個大石碑,正麵刻有“汽笛一聲過新橋”,是本地出身的歌詞作家創作的當時最為走紅的歌曲的開頭一句。


    “生日快樂!”先到等她的我說道。


    “謝謝。”她氣喘籲籲地說。


    1扒金庫,一種把鋼珠擊人孔中的賭博遊戲。


    2此處指在神社中服務的未婚女子。


    “給,禮物。”終歸我沒買黑色內衣,而買了尼爾.揚的“onthebeach”(在海岸)。這些照片是尼爾。揚的最新作品,我自己還沒有。於是心生一計:買來送給薰,然後再讓她給自己聽。同時還有深遠的打算:將來結了婚,她的唱片就成兩人的了。


    薰打開封套,取出唱片,說:“尼爾.揚。”


    “還沒聽過吧?”


    她點了一下頭,把唱片珍惜地抱在懷裏,再次說了聲“謝謝”。


    我造作地仰臉看天,試著說道:“晴了!”


    “你不是說帶我去看海麽?”


    “當然。”我指著從家裏擅自拿來的母親的小型摩托車說。昨晚悄悄擦過,深藍色的車身在冬天的太陽下閃著耀眼的光。


    “坐上來吧。”我說。


    “可你沒駕駛證的吧?”薰有些遲疑。


    “比我家老太婆保險。”


    “是不是呢……”


    “相信我好了!”


    “怪擔心的。”說著,薰“嗨喲”一聲坐在狹窄的後座上,“屁股痛。”


    “抱歉,這車座本來不是為馱女孩子設計的。”


    我小心發動引擎開動摩托。薰側身坐在後座上,一隻手攬住我的腰。跑了一程,柏油路麵斷了,路往山坡爬去。快到中途還算順利。但在突然變陡那裏,車突然死火。無奈,我倆在灰塵迷蒙的土路上推著摩托行進,簡直像電影裏的一個鏡頭。我在扣領襯衫外麵套了麥克列加毛衣。她身穿奶油色高領羊絨衫和綠色基調的花格裙子。從旁邊看來,我們會是一對多麽楚楚動人的情侶。我想起初三暑假時虛報年齡看的《朋友》(friends),蠻像那裏邊的情侶。當時的阿尼塞。艾爾維納的乳房形狀真是沒得說的,簡直就像向上一挺一挺地問人早安。自那以來,我就覺出了女性乳房之美。


    “真能看到海?”薰以審問的語氣問我。


    “哦?”她的臉龐一瞬間在我眼裏成了阿尼塞.艾爾維納的乳房,“啊,唔,翻過這座山就看到了。”


    薰的疑問不無道理。口稱去看海,卻在這山路上一步一步連續爬了一個小時,真能看見海不成?我也有點擔心起來。若看海,我們這地方多得一塌糊塗,平地倒難找一些一一背靠高近千米的山嶺,山麓緊連大海,卻要特意翻山越嶺看海,是因為我覺得那樣看的海會十分清澄而且浪漫,作為身穿麥克列加毛衣和奶油色高領羊絨衫的惹人憐愛的高中生情侶觀海場景實在再合適不過。


    然而無論爬到哪裏都沒看到海。最初由葡萄園和桃樹林那種牧歌式風景擁裹的山路,漸漸變陡變細殺氣騰騰,較之楚楚可憐的高中生情侶的旅遊,氣氛更接近強奸女侍應生殺人拋屍案的現場。遇不見行人,人活動的痕跡也僅限於砍伐後直接堆在路旁的杉木和油膩膩黑乎乎髒兮兮的起重機。


    “海不是看不見的麽?”


    “是沒看見。”我也表示同意。


    “也夠馬虎的了。”


    “別擔心,地球的百分之七十八是海。”我來了個更馬虎的說法搪塞過去。


    最後路不見了。再往前去,隻能從杉樹林穿過。我拔下摩托車鑰匙,把車靠在杉樹幹下。“反正上到山頂看看吧!”


    “上倒可以,可嗓子幹了。”


    我們在杉樹林中穿行。樹林裏暗幽幽的,悶乎乎一股鬆脂味兒。真怕有熊什麽突然撲上身來。十二月間跑到這種地方來的,恐怕隻有想從山頂看海的羅曼司高中生情侶和吃光了細竹的大黑熊。不久,穿出杉樹林,來到稀稀拉拉長著幾棵鬆樹的禿山坡。從這裏上去就是山頂。我拉起薰的手開始爬坡。坡麵到處是父親用來養蘭花那種粗粗拉拉的土塊,我們滑倒了好幾次。到了這個地方,薰也忘了抗議,用肩頭大大喘息著任我拉手前進。


    這麽著,終於登上了山頂。別說海,從這裏什麽新鮮物都看不見,沒有人家沒有果樹園沒有養雞場。惟獨一路走過的群山在剛剛爬來的山後連綿起伏,再往前、再再往前還是綿延的山巒。


    “跟你說……”


    “什麽呀?”薰問。


    “方向弄錯了。”


    鬆樹幹下積了厚厚一層鬆葉,薰癱倒似的坐了下去。我挨她身旁坐下。腦海裏浮現出佐藤春夫的詩句:“拾攏零亂的鬆葉……”這是說謊,其實我滿腦袋翻轉的全是邪惡的念頭一一如何找時機把她按倒在冬天的太陽暖洋洋照著的鬆樹葉上。


    “渴了。”薰賭氣地說。


    “帶點什麽來就好了。”


    “快渴死了!”


    “我也。”我陡然來了男人氣。


    “給人家喝你的唾液嘛!”她用多少別有用意的語氣說。


    可是真的?那隨口說出的第二人稱叫人心裏一驚1。


    “好、好是好……”我有點不知所措。


    臉笨笨地靠得太近了,發出牙齒相碰的聲響。我想起小時候做的從牙縫間往外濺口水遊戲,用那時的要領往牙齒內側搜刮唾液。


    “怎麽了?”


    “出不來。”


    “海看不見,唾液出不來。”


    “有什麽辦法呢?”


    “沒有辦法啊。”她說,“那麽,就這樣待一會兒吧。”


    我們就那樣待了一會兒。


    1兩人交談時日語很少使用第二人稱。


    6信


    也許在禿山鬆葉上坐久了,下山路上冬天的太陽很快落盡,趕回原來的神社時四下已一片漆黑。第二天補習時,薰兩隻眼睛哭得腫腫的。一開始我不曉得她眼睛何以那樣。問她,


    她也隻是有氣無力地搖頭,一聲不吭。我聽不進老師講的什麽,整堂課都在琢磨薰。


    補習上午結束,我們像往常一樣一起走出教室。回家路上薰仍然不肯開口。我開始一一回想昨天的事,看自己是否有什麽失誤。但無論怎麽想都想不出什麽。盡管氣氛尷尬,但我們還是照例拖長走路時間,不知不覺來到作為兩人回家路分叉點的白鷺橋。白鷺橋……河灘誠然有,水流也有,但白鷺身影從未見過,卻又叫什麽白鷺橋,好一個故弄玄虛的名稱一一一次兩人這麽議論過。過得橋,薰徑直前行,我向右拐往河邊路。往日不時繞一段路,兩人一起沒頭沒腦地談論什麽可口可樂和百事可樂哪個好喝,或者“甲殼蟲”什麽時候重新組合等等,而現在根本不是那種氣氛。


    片刻,橋過完了。兩人不約而同止住腳步。薰低下眼睛,等我說點什麽。我想不出足以顛覆這種沉悶時間的魔術語句。往同一方向回家的高中生裏麵也有幾個人見過。我不由羨慕他們的快樂處境。


    “對不起。”她以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嘟囔一句。


    我轉向她,說“沒什麽”。“對不起”到底指什麽呢?“沒什麽”又指什麽呢?這“對不起”和“沒什麽”簡直成了“你好”和“再見”。


    “給……”她遞出一個什麽也沒寫的白色信封。我接過後,她兀自低頭快步離去。本想說句什麽,見那背影似乎表示拒絕,隻好作罷。


    “對不起,”她在信上也這樣道歉,“今天我想我肯定沒氣力跟任何人說話,所以寫下這封信。昨天非常快活,無論在山路上急匆匆轉來轉去,還是兩人說的很多話。所以別為下麵寫的事責怪自己。


    “到家後,父親正在房間等著。父親不依不饒地問我晚歸的理由。我說和同學在圖書館學習來著,但父親不肯相信。近來他好像已注意到我的晚歸,並等待機會懲罰我。而我也的確應該反省自己有點瘋過頭了一一兩人見麵讓人歡喜,見了就想多待一會兒。可是這樣的事情對於我們恐怕為時過早。


    “這樣,暫時不能見麵了。父親禁止外出。年底計劃今年怕不成了,遺憾。信寫得零亂,請原諒。但別擔心,我不要緊的。再見!”


    7報複


    “情況就是這樣。”我說。


    “這算哪家子父親!”治幸說,“她為什麽沒老實說和你見麵呢?”


    “這一一,大概怕挨罵吧。”


    他寄宿的人家位於車站附近。房東是一對不很老的夫婦,丈夫因腦腫瘤什麽的住院,夫人一直在醫院裏看護,子女都已自立不在。因此,老式雙層木屋裏幾乎隻有治幸一個人住。本來另有幾個包夥食的寄宿者,但都遷往別處了,惟獨他兼作看守留了下來。夥食由房東委托附近一家小食店負責。治幸僅早餐在自己房間烤個麵包解決,上學路上接過小食店阿姨做的午餐飯盒,傍晚同其他客人一起在同一家小食店用餐。總往他飯盒裏放荷包蛋的,似乎就是這家小食店的阿姨。


    一家人離散後的房子裏麵黑乎乎的,一股黴氣味兒。二樓夾著走廊有四個房間,治幸用了其中兩個。麵臨小巷的四張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間裏放著書桌和書架,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兼作起居室和臥室。而實際上房間弄得一片狼籍,吃剩下的麵包、牛奶瓶和沾有咖啡漬的杯子扔在矮腳桌上,桌旁鋪著亂糟糟的被褥。房間一角放著小型組合音響機。令人吃驚的是他搜集的唱片數量。我從初一開始,零花錢幾乎投在了唱片上,但搜集的密紋唱片也不過五十張。而治幸搜集的足有我三四倍之多。並且,這兵荒馬亂的房間裏惟獨唱片架周圍收拾得井然有序。


    遺憾的是,他的唱片差不多清一色是古典。這很有些反常。我們一夥人裏麵雖然分成種種樣樣的派派一一英聯邦搖滾派(britishrock)、西海岸派(westcoast)、硬搖滾派(hardrock)、進步搖滾(progressiverock)一一但既然用自己的零花錢購買,買的定是搖滾無疑。偶爾也有“天地真理熱唱金曲”或“陳美玲音樂會精選”之類,但那大多是棒球部等一夥小子用每年一次的壓歲錢心血來潮買的,而他們並非真正意義上的音樂愛好者。也就是說,對我們這代人而言,音樂即是搖滾。古典是音樂課堂上義務性聽的東西,一如《伊勢物語》和《枕草子》。


    “不喝酒?”過了一會兒,治幸問。


    “當然喝!”我理直氣壯地說,“有嗎?”


    “買點回來。”說罷,他走出房間。


    等治幸折回時間裏,我翻看零亂放在矮腳桌四周的書和雜誌。黃皮書的書名叫《娜佳》,作者是安德烈。布勒東1。不曉得布勒東是何許人,較之作家,名字更像是專家。一本雜誌上刊載了這樣一首詩:


    波


    波波


    波波波


    暗淡的波明亮的波不暗不亮的波


    高昂的波掙紮的波奄奄一息的波


    分裂


    破碎


    逃遁


    四濺


    鋪天蓋地的波的淚水


    波波阿彌陀佛佛佛佛


    1aon,1896~1966,法國詩人。《娜佳》是其創作的小說。


    我嘀咕一聲“這算什麽呀”,合上雜誌。此外有過期的《唱片藝術》雜誌,因情趣不同,放過沒看。其中《花花公子》和《goro》看上去甚是健康,拿在手上時打心底一陣釋然。我翻開畫頁看女孩的裸體和泳裝照。有的可愛,有的一般,形形色色。也有和我們年齡差不多的。


    大約過了五分鍾,治幸買了兩個裝在杯裏的清酒回來。我掀開杯蓋,一小口一小口啜著,繼續看雜誌畫頁。這時間裏治幸放了張唱片。給人以莊嚴感的聲樂曲。拿起封套,寫的是卡爾。奧爾夫1的《卡爾米納.布拉納》。我們幾乎沒說話,隻是聽著音樂喝酒。奧爾夫合我的意。在聽哪個似乎都大同小異的古典音樂之中,此作品確乎卓爾不群。


    “不能饒恕。”治幸突如其來地說。


    “指什麽?”我不由回問。


    “她父親嘛!”說罷,他義憤填膺地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幹,“得想個辦法。”


    “辦法何來?”


    他抱臂往上看著。處於狂躁狀態的奧爾夫在房間裏東奔西躥。金屬管樂器的高奏,炸裂的打擊樂器群……


    1carlorff,1895—1982,德國作曲家、教育家。


    “奪去她的處女如何?”


    我一驚,從正看的唱片解說書上抬起頭,“剛才你說什麽?”


    “處女、處女貞操,”他顯得不太耐煩,“奪去她的處女!”稍微停頓一下,“還沒有吧?”


    “算是吧。”我盡量曖昧地回答。


    “所以,要把那家夥一舉攻陷,就是說剝奪他女兒的貞操。因為那是對她父親的最大報複。”


    我不由猜想他的幼年時代怕是不幸的。


    “遲早打算那麽做的。”也是因為借助酒興,我如此宣稱。


    “那好,”他說,“給他點顏色看!”


    治幸抓過矮腳桌上的香煙,晃了晃盒抽一支叼在嘴上,以熟練的手勢點燃。然後丫頭栽倒,頭枕胳膊噴雲吐霧。我聽著奧爾夫呆呆想薰。


    “明天回家,”良久,治幸開口道,“鄉下的正月1倒是沒多大意思,問題是父母再三催逼。這兒的鑰匙留給你,我不在期間隨便使用。”


    “用這個房間?”我沒吃透他的意圖。


    “我初六或初七才回來。”治幸把叼著香煙的嘴角往一邊咧了兩三毫米,“那期間還以顏色!”


    “原來你在琢磨這個………。”


    我驚得至此語塞。驀然,目光落在矮腳桌


    周圍散亂的書和雜誌上。那是“地下文學”,是莫名其妙的詩歌雜誌。治幸固然是個好家夥,但壞書未免看多了點兒,我想。


    1日本的正月為公曆一月,即新年。明治維新(1868)後日本廢止農曆,但“正月”這一說法保留至今。


    8小陽春(indiansummer)


    年底和正月格外叫人鬱悶。我決定和一個對脾氣的同伴在除夕夜開“忘年會”。他是個醫生的兒子,父母有個這方麵寬大友好的朋友,願意提供自家客廳作會場。計劃加進幾個女孩子一直鬧到半夜。當然薰也會來。我們打算中途溜走,兩人單獨聽除夕鍾聲。然後來一個堪稱年終總結的浪漫之吻告別。初一偏午時分一起去參拜神社,歸途去鞋店買那雙一直想買的厚底厚革登山鞋,在“apple”咖啡館邊聽“甲殼蟲”邊喝正月優惠價咖啡……


    而這一計劃徹底亂了套。忘年會上險些被喝“紅玉port”葡萄酒喝得大醉的另一所高中的陌生女孩奪去嘴唇,弄得我昏昏沉沉醉了兩天,初一的煮年糕也沒能下咽,隻喝了放有梅幹的茶吃了太田牌胃藥就外出參拜神社,卻又在神社後院被鄰街一個不良高中生找碴兒勒索去兩幹日元1。


    正月也過去四天的那天早上,薰突然打來電話,說想馬上見麵。我以為她肯定又同父親發生衝突,忍無可忍的她想衝出家門。若是那樣,我就不能袖手旁觀,就要像《伊勢物語》那樣,一起私奔也在所不辭。不料,趕到碰頭的咖啡館,卻見薰正笑吟吟地等我。


    “怎麽了?”我開口就問。


    “新年好!”她說。


    11萬日元相當於人民幣750元(2004年7月)。


    “不要緊的,來這樣的地方?”


    “今天爸爸不在。”她一邊用紙巾擦桌麵水滴,一邊講了以下情況:


    那件事發生以來,她一直被禁止外出。年頭歲尾父親整天在家,電話都打不成。想不到今天父親因事離家一天一一到鄰縣親戚家去了,回到家無論如何都得晚上。這樣;平日覺得薰可憐的祖母和母親勸她今天去外麵盡情放鬆一天。


    什麽盡管晚了也去參拜神社呀什麽轉唱片店呀什麽去看電影呀一一這種迂腐的打發時間的方式根本沒在我腦海裏閃過。我腦袋裏粘貼的全是治幸寄宿房間那猥瑣而髒汙的光景,就像前世一個約定。走出咖啡館,我也沒告知去向就走了起來,薰也像對什麽有心理準備似的默默跟在後頭。兩人幾乎沒有說像樣的話。就我來說,就連觀賞周圍景致的閑情都無從談起。不久,穿過商業街,來到站前大道。從那裏往小巷裏一拐就是治幸寄宿的地方。


    門口插著日丸旗和青鬆枝,所幸人似乎不在。我來回轉動治幸給的鑰匙打開房門。拉開早已沒了潤滑油的玻璃拉門即是狹窄的脫鞋間,裏頭是房東的居住區。我們手提脫掉的鞋,爬上右側昏暗的樓梯。打開麵對走廊的隔扇,一股汗臭味直衝鼻孔。我先進去,薰接著進來。隔扇拉好,從裏麵閂上一一無非把一條細繩係在釘子上。同小房間之間的隔扇也關了。這個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沒有窗,房間裏幾乎漆黑一團。但似乎哪裏有光瀉下,眼睛習慣黑暗之後,即使不開燈也可看出房間裏的情形。.沒有年末大掃除意識的治幸把房間弄得和平時一樣亂七八糟。矮腳桌上除了空牛奶瓶和咖啡杯,兩人喝空的清酒容器也照樣剩著沒動。有女孩子裸體插圖的雜誌也胡亂扔在矮腳桌旁邊。我就在如此環境中就下一步應采取的行動思來想去。我覺得無論怎麽行動都難以避免唐突感。這時,薰眼睛倏然落在房間角落永不收起的被褥上低聲道:


    “不得了啊!”


    “不得了吧?”


    兩人合聲笑了笑。以此為契機,我拉起薰的手把她往一片狼籍的褥子上拽去。她略微躊躇一下,膝蓋觸在被上。我們就那樣雙膝著地久久抱在一起,不時吻在對方的臉頰和脖頸上。一咬她耳垂,她深深歎了口氣。接著,我把她身體放倒在被子上,一邊對吻嘴唇一邊脫她的衣服。毛衣脫了,襯衫扣解了,乳罩吊帶拉下了,掛鉤摘開了。這一過程中薰嗤嗤地笑。


    “怎麽了?”我移開嘴唇問。


    “你太熟練了嘛!”


    她語氣裏透出一絲淒寂,就好像是說兩人之間純粹的東西將會因此失去。我也心有所覺,似乎聽得母親說罷“光知道脫女人衣服怎麽得了”的歎息和隨即發出的低微的咂舌聲。但現在不能夾帶任何自省。這種時候若受母親幹擾一一怎麽說呢一一本該挺起的物件都挺不起來了。


    被褥潮乎乎的涼意和男子更衣室般的氣味都已顧不得了。我吻薰的喉頸和肩部,一邊用手掌圍攏乳房一邊把乳頭含在嘴裏。她像忍受不住似的發出細微的呻吟。一會兒,她突然欠起身體,開始在上麵脫我的衣服。襯衣也整個脫掉後,往我胸口接了個長吻,把耳朵貼在上麵。


    “能聽見心跳聲。”她說。


    “理所當然嘛!”


    “好怪,”她撲哧笑道,“像什麽小動物似的。”


    “別再說了,挺不好意思的。”


    “也聽聽我的!”


    我把身體換個位置,耳朵放在薰左邊乳房的下麵。


    “怎樣?”


    “聽得見。”


    “理所當然嘛!”


    我移開耳朵,用一隻手摸裙子的掛鉤。薰的手迅速抓住我的手腕。感覺上較之明確表示拒絕,更像一種條件反射性防禦動作。


    “可以的?”


    薰既不說可以也不說不可以。我靠另一隻手幫忙,解開了裙子掛鉤。多少花了些時間。薰的手一直抓著我的手腕。其用力方式,與其說是抵製我的手的動作,莫如是想從男性方麵來認識正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事。這種溫順的協助性暗示給我增添了勇氣,我終於突破複雜的防線。細拉鏈靜靜拉下之後,她的手鬆開了我的手腕。


    薰哭了。不知是因為高興還是因為悲傷。小巷裏傳來孩子們玩耍的聲音。本應好端端拉合的把小房間隔開的隔扇裂開了一點點,冬日柔和的陽光從中照射進來。薰叫我的名字,我貼近她安詳的眼角。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閉目合眼,發出安靜的睡息。我用手指輕輕撥開她臉上沾的頭發。本應叫醒她了,可我不想知道準確時間,沒勇氣把手伸向枕邊的手表。隔扇縫隙瀉人的陽光是那麽長,看樣子很快就能照到薰散在榻榻米上的秀發。光帶中有小小的塵埃飛舞。我把下巴頦兒放在交叉的胳膊上,久久、久久地盯視這不足為道的舞蹈出神。


    第二章1975年夏


    1夏祭


    那年夏天,我們住的城市裏破天荒出現了裸奔者。端坐於城市中央的城山的北側,有一條東西向長約一公裏的帶篷商業街,人稱新橋銀天街或惠比壽町。其正中間那裏靠城山有一條坐落著市政廳大樓的主街,一個男子從這條主街後巷肆無忌憚地戴一副理查德。尼克鬆麵具、除穿一雙運動鞋外一絲不掛地跑了出來。從新橋銀天街到惠比壽如疾風一般跑了五百多米一一被人們視為田徑部的男子也並非沒有道理。


    為什麽我們高中的田徑部格外被人盯上了呢?首先因為此人戴有理查德.尼克鬆麵具,這顯然是政治批判意圖的表現。其次,據目擊者介紹,此人邊跑邊喊“peace,peace”1,“反體製知識分子”這一犯人形象由此浮現出來。搜查當局判斷,在我們這座城市裏,具有“反體製知識分子”生息的可能性的,隻有我們這所高中。順便說一句,關於裸奔者是否屬於罪犯這個問題,由於本地警察署長會見記者時發表了“擬以適用刑法之公然猥褻罪進行逮捕”這一方針,所以請允許我使用“犯人”一詞。


    聽到這個消息後,我憑直覺認為犯人必是治幸。


    第一點,理查德.尼克鬆麵具這個念頭絕對符合他的感覺。還有,在我國,頂多六本木一帶會突發性出現這種太平洋彼岸習俗,而將它直接帶到地方城市商業街的未免唐突的大膽表演,隻有在全校早會上裸露屁股的他才幹得出來。況且即便以地方城市的感覺來說,裸體這一現象也早已成為過去。這東西在電視和報紙上引起哄動的,是在我們還是初中生的時候。所以,聽得“新橋銀天街出現裸奔者”這一消息時我最先湧起的感想是:什麽年月了還搞這個!而這種時代錯誤也同治幸相當諧調。


    1意為“和平,和平”。


    “犯人是你吧?”我問。


    “說的什麽呀!”


    “別裝糊塗,我可是一清二楚。”


    “所以問你說的什麽嘛!”


    “啊,也罷。公開承認事實畢竟不好意思。但有一點你記著:我是你的理解者。”


    “沒記得給你理解過什麽。”他說。


    七月。期末考試也已結束,算是暑假補習開始前的賽事總結那樣的時間。這期間孤零零有個夏祭活動。據說起始是為了祭祀在反抗新政權鬥爭中被謀殺的家老1之靈。家老遇害之後,連續發生饑荒和天地變異現象。人們以為定是家老作祟,於是馬上舉行祭祀。從起源上看摻雜著相當急功近利性質的因素。這且不論,反正有個祭祀活動。


    平整的路旁排列著老柳樹。明治2或大正3初期填埋城壕時隻剩下了這些柳樹。所以,哪棵樹的樹齡都有二百年左右了。我沿著往日城壕朝商業街走去。


    1日本江戶時代在藩主手下主持藩政的重臣。有數人,輪流主政。


    2日本年號,1868~1911。


    3日本年號,1912~1925。


    壕左側是舊城的城內,細木格門世家宅第和帶有安靜前庭的旅館等一家挨一家。隔一條車道,右側是一排醫院和商店等新建築。薰身穿藍地花紋浴衣1,長發在腦後紮成一束。大概出門前淋浴過吧,不時發出一股香皂味兒。


    “我想可能不是治幸君。”她邊說邊在路麵輕聲拖著木屐。這是對於我的見解一一我認為我們這座城市亙古未有的裸奔者是治幸一一的反駁。“因為那不像是治幸君幹的。”


    “我認為那才像是治幸君幹的。”


    “裸奔者,總的說是變態分子吧?可我看治幸君並沒有變態的地方。”


    “那樣說來或許是那樣的,盡管十足是個怪人。”


    不覺之間,穿過商店街來到貨攤並列的參道2。狹窄路麵的兩邊連著好幾家店鋪。有賣廉價玩具的,有抽簽的,有賣花花綠綠偶人的,有賣麵具和橡膠娃娃的,有賣“東京蛋糕”實則莫名其妙的東西的,有悶乎乎發出一股沙司味醬油味的不設座的小食店。此外,有鬼怪室,有射擊室,有套圈場,有投球場……總之祭祀日或廟會當中應出現的店鋪一應俱全。太陽仍很高,到祭祀活動真正進入高潮還有些時間,但參道上已人山人海。


    薰在賣便宜玩具的店裏一一細看,一副想買什麽的樣子。一眼看出她心思的男店主親熱地搭話,這個那個向她推薦。


    “有什麽想要的?”我不無責怪地問。


    “想給弟弟買件禮物。”薰把遊移不定的視線停在店裏的東西上麵。


    “這種地方買的東西,會很快壞掉的,沒有意思。”我耳語似的低聲說,“還是去正規玩具店買吧,嗯?”


    1此處指日本女子夏季逛街、散步或浴後穿的比較單薄的簡易和服。


    2為參拜神社或寺院修築的道路,一般直接通往神社或寺院正門(山門)。


    “是啊。”她點了下頭,拿起一個由發條驅動的鍍鋅鐵皮艇,“這東西怎麽樣呢?”


    真不知她到底聽見我的話沒有。也許受到薰造作態度的鼓動,店主說了句“阿姐可有私生子不成”,當即要把薰手裏的小艇包起來。


    “那,回去路上買吧。”我趕緊說道,“現在還得拿著,在人群裏擠壞了就麻煩了。”


    “倒也是。”薰好歹放下玩具。


    我們轉身離去時,店主用大得嚇人的音量吼道:“等到你回來!”想必是對於買賣落空的發泄。薰禮貌地回頭點了下頭。我在心裏不屑地回敬一句:鬼才會再來!


    穿過巨大的石牌坊,過得太鼓橋,小山下有一座神社。從橋上往下遊看去,河麵上架好了幾處準備放的焰火,兩岸搭的合成板觀眾席上已經有人擺出了看焰火的架勢。沿街緩緩走來的花車先上船出海,繞完小海岬後,再從河口溯流趕來這裏。屆時架好的焰火一齊發射,同時神社後山也有盛大的焰火騰空而起,形成兩日祭祀活動的高潮。


    我們爬上長長的石階走進神社院內,繞神社轉了一圈。這是我正月初一獨自來拜神而被鄰街一個不良高中生勒索鈔票的地方,但現在沒有不良高中生。折回神社正麵,投了一枚硬幣合掌祈禱,儼然高中生情侶抽了支簽。


    “小吉。”我打開自己這支簽念道,“有先見之明。宜果敢行動當機立斷。禍從口出,故不可就他人評頭品足。注意不動產和異性問題,對甜言蜜語和誘惑須多加小心……這哪裏談得上小吉呢?”


    “這些隻要都注意了,往下可保平安無事一一不是這個意思麽?”


    “你的也念念嘛!”


    “有點兒害怕,”她說,“若是大凶怎麽得了!”


    “我來念。”


    薰用手指捏著紙條思索。“還是算了。”她說,“就這樣係在樹枝上回去。”


    “那,為什麽抽簽豈不搞不清了?”


    “可以了。”她邊說邊把未打開的紙簽係在樹枝上,“聽說這樣薪來壞運氣就消除了。”


    “好運氣也跑了喲!”


    真真總比給壞運氣逮住好。”


    薰在另一家店給弟弟買了玩具,一架用發條驅動的鐵皮戰機。跑的時候從駕駛艙的機關槍裏冒火花。我漫不經心地拿在手裏,說過去玩過這東西。她當即做出決定,說就買這個。剛才那麽拿不定主意,現在卻又輕率起來。兩人覺得累了,走進一家本地青年團和婦女協會辦的店。


    “夏天不一起看海去?”要罷刨冰,我開口道,“把治幸和早川也拉去。”


    早川是和薰同級的女孩子,兩人要好。若補充說一句,早川的身段甚是豐滿迷人,在我們男生中間是個多少傷腦筋的存在。


    “為什麽要早川上場呢?”薰從桌麵抬起疑惑的臉問。


    “啊,因為治幸沒有女朋友嘛,想趁此機會給他也介紹一個。早川人又不錯……”


    “薰呆愣愣往店門口那邊看著,自言自語地說:“可是有點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什麽?”


    “穿泳裝。”


    “上遊泳課時不總那樣的麽?”


    “那和這不同。”


    如何不同?


    “反正快些跟早川說好了。”’


    “是啊……”薰以消極神情應道。


    一會兒刨冰上來。我們默默吃了一陣子刨冰。薰的吃法中規中矩,就好像山腳人家害怕雪崩似的,從掛著砂糖的頂尖用羹匙一點一點舀取。較之吃東西,更像是刻意操作羹匙。


    “現在幾點?”冰山處理掉差不多一半的時候薰問。


    “五點半過一點點。”我覷了眼手表。


    “該回去了。”


    “這就?”


    “七點以前必須回去。”


    “是夏祭的喲!”


    “和別人家不一樣。”


    “你父親到底什麽時候才能給你自由呢?”


    “這一一,什麽時候呢……”


    “遲早正式搶走!”我嚇她一下。


    “搶吧。”她淡淡岔開。


    大概以為我開玩笑。


    “沒辦法啊!”


    薰微微浮起笑意,什麽也沒再說。稍頃,注意著浴衣下擺緩緩欠身。刨冰剩了將近一半,開始在容器裏化為紅色的水。


    2遊泳


    放暑假後,下午大部分時間開始同治幸在遊泳池度過。他喜歡遊泳。尤其今年夏天他好像把徹底掌握快速轉身作為最大目標,同一動作不知練習了多少次,在旁邊看起來都覺得眼花繚亂。我以爬泳遊了二十五米,喘口氣後又遊回原來地方。治幸正進入不知第幾十次快速轉身動作。他朝著起跳台拚命拉短剩下的十幾米,在適當位置轉過身體,腳用力踢一下池壁,就勢在水中前進五六米,“噗”一聲吐氣露出臉來。


    “多好的天氣啊!”他說,“藍天、耀眼的太陽、樹間吹來的風、年輕人的歡聲笑語……還需要什麽呢!”


    “女孩如何?”我小心來了一句。


    不出所料,他一下一下眨閃著給鹽分弄紅的眼睛,足足盯視了十秒。爾後以略帶責備的口吻說:“你黴爛的腦袋瓜裏莫非隻有這個?”


    “藍天也好太陽也好樹間來風也好自然不壞,可是這些我想還是應和女孩子一起享用才好。”


    “女人囉囉嗦嗦煩人。”


    “瞧你說的。”我賭氣地一頭紮進水裏。


    “誰都明白的事,稍微一想。”灰色苦行僧治幸待我從水裏剛一露頭就這樣說道。


    “你總是那麽想來想去,卻什麽也不做。”


    “那不是的。該做的事沒有不做的。隻是不跟女孩子廝混罷了。”


    “那麽,最想做的事是什麽?就是把那可氣可恨的快速轉身徹底拿下?”


    交談中斷片刻。我拍擊腦袋,讓耳朵裏灌的水淌出來。治幸靠在泳道繩上一副冥思苦索的樣子。


    “女孩子難道就那麽好?”治幸終於開口道,語氣裏含有平時所沒有的超脫意味。


    “你有病!”我說:“十七八歲健康男孩的腦袋裏,除了同女孩子的模擬測試可是沒別的喲!”


    “反正我沒興致。”


    “所以說有病嘛!”


    “法西斯可知道?”


    “希特勒、墨索裏尼、東條英機。”


    “不不,我說的是更本質的東西。”


    “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意大利產生的法西斯黨……”


    “你的知識離不開考試框框。”


    “抱歉,反正我是校內模擬考試第八名。”


    “表麵謙卑實則傲慢。”


    “出以謙卑的傲慢。”


    “很明白的嘛!”


    我一個人從水中出來,歪在遊泳池岸上。給治幸介紹女孩子這一想法從根本上就是錯誤的。讓他和早川約會,無異於讓豬跳吉特巴舞。不大工夫,治幸從遊泳池上來。不知為什麽,竟吹著口哨。


    “什麽叫法西斯主義?”這回由我問他。


    “將超越自身理解之物視為異常的心態。”他回答。


    3趕海


    作為十七歲高中生第一次體驗的doubledate1的場所,我選擇了t海水浴場。除了海水漂亮和有擋人視線的樹林竹叢,還有由於必須乘船去這個最主要的因素。若定在可以乘大巴去的a海水浴場,那麽在往返大巴上的雙人坐席上,很可能我和治幸、薰和早川坐在一起。也就是說doubledate成了男的和男的、女的和女的粘在一起的東西。而doubledate的本來目的並不在於相互確認男士之間的友誼和加深女士之間的感情。所以我打算在船上盡可能離開治幸而隻同薰在一起。


    “早川這人相當積極的嘛。”我半看不看地看著並排坐在椅子上的兩個人那邊說。早川剛才就把自己帶來的香口膠遞給治幸,還賣力氣地搭話。


    “挺用心的。”薰說。


    “說不定意外順利,那兩個。”


    “不過治幸君怕是討厭女孩子的吧?”


    “何以見得?”


    “總好像有。”


    “喜歡男的不成?”


    1兩對男女在一起約會。


    我們租了間海濱小屋,放下飯盒和衣物,在更衣室裏換上遊泳衣。薰的遊泳衣是在學校上遊泳課時穿的深藍色連衣裙樣式的,我和治幸也是學校指定的普通泳褲。惟獨早川不知想的什麽,竟是黃地帶鮮紅色扶桑花的比基尼。她家實行的到底是怎樣一種性風俗規範呢?而早川的肢體比比基尼更有刺激性。盡管事先有所預想,但我還是感到困惑一一現實遠在預想之上,腦海裏條件反射似的浮現出“妖婦”一詞。總之,無論胸部還是臀部,發育程度幾乎均非高中生可比。


    “看見了?”我湊近治幸說。


    “什麽呀?”他顯得不耐煩。


    “那個麽,早川的身段呀!”


    “那怎麽都無所謂。可你別碰我的身體好不好?”


    “不過真讓人吃驚。那麽模樣老實的女孩子在校服下麵竟藏有那麽豐滿的肢體。不認為神也相當好色的?”


    “好色的是你口巴?”


    “別那麽說話,冷靜一點正視現實,沒時間開那種無聊玩笑的喲!”


    治幸目不轉睛注視我的臉,隨即“呼一一”一聲歎了口長氣,然後像被迫踩聖像的基督教信徒那樣無可奈何地把腦袋旋轉三十度,將早川的形體捕入眼角。


    “怎麽樣?”我別有用意地問。


    “時起時伏時凹時凸好忙亂的身體啊!”


    “你就不能從審美角度看女性的身體?”


    “因為是現實主義者,我。”.


    得了,標榜現實主義者而又讚美藍天太陽樹間風的治幸其人,對那般令人蕩神銷魂的早川的肢體看都不看一眼,一下海就往海灣浮筏那邊迅速遊去。大致目測之下,到筏足有一百米。再看妖婦,不知是不會遊還是本來就不遊,妖婦則把白生生的玉腿泡在水裏,氣惱地盯視治幸遊去的海灣。而我又不能把她扔下隻和薰兩人單獨嬉戲,別無他法,隻好從後麵追趕治幸。他以其擅長的自由泳遊出了好遠。我時不時回頭看一眼岸邊確認妖婦和薰,,同時往筏遊去。治幸已把手搭在筏上準備爬上去。我沒做熱身操就下了水,遊到一半的時候右腳趾開始一抽一抽地痙攣起來。每次下冷水那裏都抽筋。我停止遊動,潛入水中使勁揉搓痙攣的腳趾,然後繼續前遊。


    好歹遊到浮筏,腳踩泡沫塑料爬了上去一看,治幸正仰麵躺在筏中間踏板上麵,對著瀉在臉上的陽光緊緊閉起眼睛。


    “你打的什麽主意啊,”我劈頭責怪道,“扔下她們自己跑來海灣!”


    他仍然閉目合眼,死一樣一動不動。我靠近他坐下往海岸那邊看去:薰和早川混雜在其他海水浴客之間泡在齊胸深的水裏,時而隨波逐流遊動幾下。


    “我對你說清楚,早川由你照顧!”我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氣,“兩個男人在這種地方親親密密曬日光浴算怎麽回事!”


    治幸兀自閉著眼睛不動,像是在說一切聽天由命。湛藍湛藍的天空一絲雲影也沒有,到處灑滿夏日燦爛的陽光。閉上眼睛,眼瞼內側紅彤彤的。過了一會兒,覺出有人湊近自己。睜眼一看,治幸的臉近在眼前。


    “引力問題!”他笑也不笑地說。


    “那當然。”我決定不理睬他。


    “你不認為地球引力太大了?”


    “那就去月球上生活。”


    “在水中之所以舒服,可能是因為感覺不到引力。”


    “水母想必心曠神怡。”


    “能在水裏麵生活該多麽美妙啊一一不那麽認為?”


    我睜開眼睛,一動不動


    盯住治幸的臉,十秒鍾沒移視線。


    “還是關心地麵上的生活好了。”我以關切的語氣說。


    “你的意思我明白。”他攔住我的話頭,“是指女孩子吧?”


    “怎麽明白過來了?”


    “一次函數嘛!”


    “什麽意思?”


    “相對於值,y值有一點可以定下。”


    “好像在受人愚弄。”


    “是在愚弄你嘛!”


    “謝謝。”


    “幹嗎道謝?”


    “別人打你右臉,把左臉遞上去。”


    “休得褻瀆聖書!”


    “是想解釋一下。”


    “伊斯蘭教徒可是要見血的。”


    血固然沒見,但我的拇趾歸途中痙攣了幾次,每次卻要潛入水中揉來搓去。治幸怎麽樣?老朋友像發生胃痙攣的海馬那樣揉搓腳趾之時,他也如同在《明鏡之國艾麗斯》大吃特吃可憐的牡蠣的海象一般在我的四周一圈圈遊個不停。


    遊上岸一看,女孩子們早已返回海濱小室,正在準備午飯。我倆馬上淋浴,坐下吃午飯。飯盒是和她們兩個分工做的。由於肚子餓了,隻顧悶頭吃飯,治幸吃倒是吃了,但正在吃飯團子的時候被妖婦問了一句“鹹淡怎麽樣”,問得他險些把飯團噎在嗓眼下不去。用妖婦趕緊遞來的麥茶衝咽下去,剛剛緩過一口氣來,塑料飯盒裏一字排開的荷包蛋又被端到眼前。他心驚膽戰地望了片刻,就像是說在此敗退豈不丟了男人臉麵,隨即把他那般深惡痛絕的荷包蛋一連幹掉三個。妖婦進一步追問:“怎麽樣?好吃不?”而作為噎得翻白眼的治幸,大概未能吃出真正滋味,合掌道了聲“多謝招待”之後,馬上朝海裏奔去。在把大汗淋漓的身子泡進涼浸浸的海水之前,估計連活著的感覺幾乎都已喪失。


    在回去的船上,治幸絕不往早川身旁靠近,如影隨形一般緊緊貼在我身後。雖然叫人快快不快,但他畢竟忍受了那麽多磨難,決定饒他一回。


    “有意思吧?”我靠在甲板欄杆上問。


    他以“瞧你問的什麽”那樣的表情看著我,然後垂下眼睛,仿佛重新咀嚼今日一整天的艱難困苦。


    “你這家夥真夠窩囊的,竟敗在女孩子手下。”我說。


    “那女孩應付不來。”治幸略微撅起嘴道。


    那女孩也好這女孩也好荷包蛋也好,你全都應付不來一一心裏雖這麽想,卻沒有出口。這大概就是所謂友情吧,我沉浸在向陽坡一般溫馨的思緒中。


    4姐姐


    暑假補習一結束治幸就回鄉下去了。和薰也不可能天天相見。兩人之間,電話基本由她那邊打來。結果我隻有等待薰電話的份了。早上起來我自己做冰咖啡喝,夜裏邊聽尼爾.揚的《今宵彼夜》邊吃冰激淩。那時間裏或解數學題,或作英語單詞卡片。若一整天沒有薰的電話,就覺得那天整個被冰咖啡和冰激淩消耗掉了。而若一星期都沒有電話,甚至起床做咖啡的氣力都已失去。我終於下決心主動打電話過去。


    “喂喂。”


    “我是小林……”


    “啊,是我。”


    “哎呀。”


    “還好?”


    “好好。現在哪兒?”


    “家。今天不去學校一起學習?”


    “學習……你是薰的朋友?”


    “哦?”


    “我是薰的姐姐。”


    “啊,對不起……”


    “等一下。”


    裏麵有呼叫薰的聲音。稍頃,聽筒裏傳來年輕女子對笑的聲音一一薰終於接起電話。


    “你怎麽對姐姐展開攻勢了?”


    “根本沒有呀!”


    “不是要拉她一起學習麽?”


    “以為肯定是你呢……”


    “就那麽像?”


    “所以不是聽錯了嘛。”


    “臉可一點也不像的喲!”


    “你姐姐這人也夠壞的。”


    “姐姐,他說你夠壞的!”裏麵傳來告狀聲。隨後,薰重新接起電話:“告訴她了。”


    “快算了吧,傻瓜!”


    “三十分鍾後去學校。”


    校舍是三層建築。我們教室在二樓。打開教室和走廊的所有窗扇,把桌子搬到走廊學習,有風吹過,涼爽宜人。市立圖書館是老建築,暑假人又特多,因此我們常來學校做功課。遇到同學可以在天台上做接抓球遊戲,還去附近小食店吃拉麵。


    這天,薰是像模像樣穿著白襯衣製服裙來校的。作為原則,暑假來學校時也要穿校服。我則一條帶補丁的牛仔褲一件花格襯衣,頭發準備留到開學典禮那天再說。


    “從什麽開始?”薰把問題集和筆記本擺到桌麵。


    “好久沒見了,說說話可好?”


    “好的。”薰把臉轉向我,“那,說吧。”


    “你姐姐漂亮?”


    “我回去。”


    “開玩笑。”


    “是玩笑。”


    “想見一見啊。”


    “早晚叫你見的。”薰冷冷一句。


    “胸部哪個的大?”


    她開始把桌上的東西塞進書包。


    “開玩笑嘛!”我止住她的手,“好久沒見了,一時高興,就忘了平常心。”


    “那就快想起來,想起你那平常心!”薰沒好氣地推開我的手,“我可沒那麽多閑工夫。”


    我們決定做一會兒英語長句讀解。兩人翻譯課本上的句子再一起商量。但我很快厭了,從課本上抬起臉,邊查辭典邊看薰的側臉。她意識到我的視線,也抬起臉來,詢問似的歪起脖子。


    “你姐姐把我當成誰了呢?”


    薰長長歎息一聲。


    “那說話方式像是把我錯當什麽人了。”我辯解似的補充一句。


    “不會當成她自己的那位了?”薰的語聲裏透出不耐煩。


    “有那樣的人?”


    “聽說是大學裏的。”


    “聲音相似?”


    “可能。”


    “臉可一點也不像的喲!”


    “傻瓜。”她終於笑了,“姐姐是打算同那人結婚的,暑假回來跟父親講了,像是說要來見見父親。父親說絕對不見。”


    “為什麽?”


    “學生麽,那人,是研究生。父親說不能同那樣的人結婚。在父親眼裏,大概以學生身份結婚是荒唐透頂的事情吧。”薰以意外冷淡的語氣說。


    “你姐姐多大?”


    薰眼神嚴峻起來。


    “隻是想了解和你之間的年齡差。”


    “二十一。和我差四歲。”


    “四年後,能把我作為結婚對象介紹給你爸爸?”


    “懶得同父親談什麽結婚。”她那口氣,較之明顯的厭惡感,更像是出於對父親的懼怵。


    “你姐姐並不懶得的吧?”


    “真壞!”


    “哪裏,不是那個意思。”


    “姐姐是個堅強的人。”


    “你軟弱?”


    “在父親麵前,無論如何都積極不起來。”


    “那為什麽?”


    “用姐姐的話說,是父愛太強烈了。”


    “對你?”


    “是的。姐姐認為沒得到多少父愛,所以可以在某種程度上反抗父親。但我由於被父親愛著,對父親勢必言聽計從。”


    “愛和擁有我想不是一回事……”


    “或許我這人笨。”她以不悅的神情繼續道,“常有小孩子弄死小動物那樣的事吧?其實那不是因為心狠,而可能同笨拙有關一一比如說,因為太喜愛了而用手捏碎。”


    “你會被悄悄捏碎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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