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亞爾利斯出發,日月已交替數十次,鐵壁山脈終於出現在比裏拉的眼前。和書上描寫的一樣,主峰高聳如雲,諸多次峰則是在它腳下匍匐稱臣的護衛,它們連在一起,蜿蜒千裏,氣勢驚人,遠遠勝過他見過的任何山脈。


    難怪王都那群軟骨頭的吟遊詩人獨給它起了“鐵壁”這樣陽剛的名字。比裏拉在第三次峰的山腳仰頭張望,敬畏油然而生——貴族們孜孜不倦挑戰攀登的洪峰在它麵前就像一隻醜陋不堪的侏儒。


    翻過這道“鐵壁”,這是將軍交於他的第一個任務。


    比裏拉取下背後的行囊,在這麵幾乎接近平直的山壁前,他開始慶幸詹姆的囉嗦讓他沒有忘記準備好登山道具,不然他就真的隻能望山興歎了。


    要知道,作為無位騎士,他的時間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多,更何況,他還是將軍所看好的人。


    “真是不知道該高興還是傷心。”比裏拉一邊將登山鎬用力插入泥土,一邊自言自語。雖然晚上登山要安全不少,但是一想起將軍催促的眼神他就覺得心中一緊,再也等不下去。


    初始的部分較為平緩,身體還能緊貼山體來稍微休息一下,以比裏拉的體力,很輕鬆就來到了半山腰。從半山腰開始,眼前的山壁就仿佛忽然變成了一麵鏡子,縱使表麵依舊粗糙,坡度卻大得驚人,比利亞甚至不敢回頭。


    鹹濕的汗液從額頭滑落,盡管睫毛幹擾了一下,仍舊不能阻擋它們的前進。直到酸辣的感覺不斷襲來,比裏拉才意識到自己的現狀——活脫脫一隻落湯雞。


    他又抬頭看了看,山頂沒有看到,隻看到流雲快要抵達這邊的天空,於是他趕緊小心翼翼地鬆開左手,從腰間的小口袋裏摸出一顆黑色的石頭,將它用嘴咬住,然後又掏出一小截花紋繁複的空心木頭,將木頭一端特意安裝的尖刺插進麵前的山壁,舌頭用力把黑色的石頭塞進中空裏。快速地重新抓住登山鎬,比利亞雙臂同時向上用力,腳借著山壁一蹬,將自己整個人甩到了木頭所在的平麵上。


    “開!”趁著重力還沒有讓他下落,他趕緊大喝一聲。


    聲音剛落,強光一閃,一道朱紅色的平台飛快地沿著山壁伸展開,趕在他即將墜落前將他平穩接住。


    火鳥社那些人終於沒有再坑他。比裏拉揉了揉酸脹的肩膀,心疼地看著山壁上殘存下來的尖刺,那是他滿腔信心最大的憑依。東西確實很好,可是真他媽貴,他在心裏暗罵。


    過多的水分流失帶走了他大量的能量,埋頭攀爬的時候還好,現在一停下來,疲憊和虛弱就從每個關節湧洶而來,他開始後悔主動挑戰這個最難的任務了。將軍對他給予了太多的期望,事到如今,他已經沒有臉麵反悔了。


    再說,比起將軍想要完成的事,這些痛苦都不算什麽。


    令他完全沒有想到的是,“火鳥平台”支撐的時間比他預想的還要短上不少,要不是比裏拉胡思亂想的時候因為長年訓練的本能沒有放開登山鎬,猝不及防下,現在的他應該已經成了塊沒有臉的肉餅。


    饒是如此,這樣的驚嚇也讓素來鎮定的他幾乎嚇掉了半條魂。


    原來作用時間不定的意思是剛開始就要結束,比裏拉朝那根木頭吐了口唾沫,他覺得自己真傻,那幫混蛋果然還是被做成烤火雞比較好。


    盡管滿肚子都是怒火,比裏拉的理智還是占據上風。反正謾罵也不會讓那群拿著金幣的雜碎當場去世,倒是他再不快點往上爬說不定真要暴斃當場。


    “以後再找你們算賬。”他對著尖刺最後說了句場麵話,便不再回頭,馬上抓緊登山鎬,馬不停蹄地向上攀登。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剛剛看到的流雲終於飄到了他期望的方向,天陰了。


    沒有了驕陽的侵擾,比裏拉的動作肉眼可見地加快,駭人的青筋遍布在他虯勁的雙臂上,猶如一顆盤根錯節的老樹不斷向蒼穹探出它堅韌的枝丫。


    一下,兩下,三下.....一百二十一下,他在心裏為自己記著數。


    直到力氣耗盡,每一塊肌肉都竭力哀嚎,伴隨著衝出雲層的太陽,他終於如願以償來到了山頂。


    “呼,呼,咳咳,呼。”比裏拉癱倒在山巔平緩的土地上,劇烈地喘息著。自從成為將軍的“夜鷹”後,他已經好久沒有嚐試過這樣艱難的挑戰了。


    成為“夜鷹”之後,他是不是太惜命了,比裏拉不由地想。將軍了解他的能力,同意他接受這樣的任務,是不是在提醒他,不拚命的話,在大人物的眼中,他還是個不入流的小人物而已。


    也可能連人都不算。


    想起諾斯特家的看門狗,他莫名生起一股力氣,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不快點完成將軍的任務,別說比那隻傻狗吃得好,成為那隻傻狗的下午茶甜點倒是更有可能。


    “這邊原來也是森林,”單手橫在眉毛上遮住晃眼的陽光,他向下張望,入眼的一切讓他既驚喜又憂慮,“這邊居然還有山道。”


    難以想象,在一側如此陡峭的山崖後的另一側卻非常平緩,相比於身後的森林,這邊的更像毛發旺盛的年輕人,樹木完全沒有砍伐的痕跡,雜亂而茂密地生長著,隱隱可以看見一條山道彎彎曲曲通向他所在的山頂。


    看來這邊確實和將軍所說的一樣,居住著不少的人類。比裏拉走到山道上,抓起一把土,先捏了捏,然後又聞了聞,最後皺著眉頭,拍掉了手上的泥土。


    不是剛修的,但是也不像修了很久,將軍當初真的是在這裏遇到那群人的麽?難道正是因為將軍的出現,那群人才修建了這個?可是既然這麽輕易就能上山,為什麽不直接翻越過去?還是說有人已經翻越過來了,隻是我們不知道?難道他們也在王國有......


    疑問叢生,比裏拉不敢繼續想下去。不安讓他沒有繼續選擇走山道,而是敏捷地鑽進了一旁的樹林裏,借著樹的陰影往前探索。


    腳下沒有發出一絲聲音,陰暗的環境讓他非常安心。相比於在老埋地學到的其他本領,死傷率一度最高的潛行科正是他最為得心應手的。


    陌生的鳥叫,陌生的蟲鳴,還有各種陌生的植物。遠看還好,深入其中,比裏拉才真切感覺到自己確實來到了月群山後——一個在王國大多數人眼中都頗為神秘的世界。


    當然,他不在大多數人之列。


    沒走多久,忽然口袋裏有東西震了震,比裏拉馬上臥倒在地。感覺到震動變得更強,他瞳孔一縮,眼底寫滿了興奮。


    沒有錯,絕對沒有錯,女神在上,那個東西就在這裏!


    去他媽的貴族,去他媽的無位其實,隻要有這個東西的話,隻要有這個東西的話......


    心髒跳得比爬上山的那刻還要快,比裏拉勉強壓抑住興奮,小心翼翼地向四周移動,鼻息卻越來越沉重。


    天呀,天呀,女神大人在上,居然這麽大,如果能夠全部挖出來的話,女神在上,不,就算隻是挖出其中一點點就夠了!


    還沒等他再感歎一會,一道微微沙啞的聲音突然從不遠處傳來,“分界山就在前麵。”與此同時傳來的則是紛亂的腳步聲,粗略估計就有不下百人。


    糟了,大意了,怪不得走了這麽久沒感覺到什麽野獸!


    先聽到說話聲再聽到腳步聲,這對於潛行的人來說簡直不下於自殺。比裏拉從沒想過自己會犯這樣的錯誤,更糟糕的是,他所在的地方離山路相當近,他甚至能夠隱隱約約看到領頭的人。


    真是見鬼了!他在心裏咒罵一聲,趕緊往裏挪動,回到較深的陰影,微微抬頭從草叢的縫隙觀察山道。


    “好的。”聲音越來越近。


    兩個穿著長袍的男人首先從他眼前經過,看上去都是年輕人,其中一個微微佝僂著腰,似乎在拖動著什麽。他們的長袍一黃一黑,胸前都繡著圖案,拖東西的年輕人身上的看起來是一把造型古舊的錘子,看上去非常粗糙。在比裏拉的印象裏,這樣的錘子起碼是他祖父那個年代的產物。


    另一個年輕人的身上的圖案則格外精致,看上去像是皇冠,但是又和王國的皇冠不同,它是黑紫色的,上麵鑲嵌的是某種圓潤的物體,數量遠比他見過的國王皇冠上的鑽石要多。


    又是兩個貴族。比裏拉撇撇,隻有貴族才喜歡把家徽無時無刻地亮出來,仿佛沒有看到家徽就證明他的家族已然滅亡。


    等一下,皇冠......在這個國家難道誰都可以用皇冠?


    比裏拉悄無聲息地半蹲起來,借著這些人隨性隊伍的嘈雜,快速地又來到了這群人前麵,目光直指繡了皇冠的年輕人,記憶的某一處突然蘇醒。


    “這些都是對麵的王族,”身形偉岸的將軍眯起眼睛,“記清楚,如果你能見到,你知道應該怎麽做。”


    是的,他知道應該怎麽做。


    喉嚨無比幹澀,比裏拉的手已經溜進了腰包,掏出了一隻半空心的木頭,將不空心的一側對著年輕人,然後又摸出兩顆黑色的小石頭,緊緊捏在手上。


    毫無疑問,對麵的正是王族,高高在上的王族,象征著最高尊嚴和權利的王族,一直以來他隻能仰視的王族。此時此刻,他將要殺死一個貴族,他相信,不管在山這麵,還是山那麵,這都是最大逆不道的惡行。


    比裏拉用力把一顆黑石按進木頭。


    “你們就是一群自私自利惡魔,難道你們不知道麽?你們這是在踐踏我們所有人的努力!”眾議會的人在衝他咆哮,透過琉璃落地窗的光照在他們身上,如此高潔。


    “孩子,不要將戰爭帶到人間,神在看著你們。”慈祥的老人穿著白衣,在撫摸著他的頭呢喃,宛如真正的天神。


    但是,那又如何呢?


    他的嘴角泛起一抹冷笑,手沒有絲毫顫抖,塞進第二顆黑石。


    赤紅色的光凝成尖細的一束,突兀地從木頭的前端迸發出來,猶如滿弓放出的箭矢,又猶如從天而降的流星,筆直地衝年輕人而去。


    比裏拉盯著那道光,仿佛看到而來它穿過年輕人心髒的瞬間,帶出的血劃破了他所見的腐朽的一切。


    和他想象中一樣,年輕人手中的法擊杖亮起了熒光,比裏拉卻已經開始為他的無知哀歎。


    果然,年輕人杖間藍白色的火焰還沒有開始燃燒,那道光卻在刹那間就來到了他的胸前。


    再見了,比裏拉在心中向這位從未見過麵的王族道別。


    “叮!”


    下一刻,他的笑容就凝固在臉上。


    明明那個年輕人都認命地閉上了眼睛,無往不利的“利刃”卻偏偏在即將碰到他時被一道藍白色的屏障彈開,射到一邊的地上。


    是誰?!


    他還沒有從震驚中走出,那個身穿黑袍的年輕人不知何時放下了板車,拿起了法擊杖,杖尖不偏不倚地朝他所在的地方射出一束藍光,速度比他剛剛發射的那道還要快上一些。


    不可能,這群貴族怎麽可能......


    沒有來得及將手中的木頭銷毀,藍光甚至快過了他的本能,一眨眼間就在他眼裏消失得無隱無蹤。


    打歪了麽?


    劫後餘生的欣喜沒有如期而至,痛楚來得很慢也很短暫。他恍然大悟,並不是對方打歪了,而是他的後腦勺沒有長眼睛。


    最後的畫麵,他看到了一片紅色的花海,最中間卻是一朵潔白的玫瑰。


    頭帶黑色薄紗的少女蹲在地上,抱著灰熊玩偶的小女孩在她身邊。小女孩將白玫瑰采了下來,插進少女如晴空般蔚藍的長發裏。


    少女回過頭,似乎看見了遠處的他,而他卻看不到她的眼睛。他明明記得那裏應該有比她的長發更加透明的藍色。


    哦,對了,他忽然想起來,那裏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比裏拉向她跑過去,少女卻離他越來越遠,抱著灰熊的小女孩突然哭了出來。


    然後,一切都消失了。


    不管是花海還是玫瑰,少女還是小女孩,夢想還是倔強,將軍或是無位騎士,一切都消失了,幹淨到他甚至覺得世界本來就應該是這種一無所有的樣子。


    “孩子,不要將戰爭帶到人間,神在看著你們。”


    “去他媽的神。”


    這是他最後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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