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燕城。


    深秋的幾場霜罷,院子裏年歲愈百的老楓樹葉子漸次紅了,飄飄灑灑的落了下來,鋪滿了庭院。


    這是個帶著日式風格的院落,青瓦屋簷下掛著湘竹簾,木製回廊上擺放著草墊,每兩隻草墊中間置放著棋盤,棋盤上黑白棋子縱橫羅布。下棋之人卻都集中到院落裏,緊張在望著回廊之上的那個青年。


    青年叫顧留政,今年十九歲,著一身棋社的黑白色棋服坐在草墊之上。他劍眉濃黑,雙瞳清亮,凝視著回廊下的少女,過長的睫毛半遮著眼眸,渾身散發著一股清冷矜漠的氣息。


    少女才十三歲,跪在楓葉鋪滿的石子小路上,也是一身的黑白色棋服,棋服上繡著“眉山棋院”字樣。她同樣脊背挺得筆直,昂著下巴扭著頭,精致的小臉上透著股倔強和任性。


    兩人持續對立著,誰也沒有服軟的意思。


    顧留政端坐於回廊下,白皙修長手放在膝蓋上,寬肩窄腰,脊背削挺,標準的打坐姿勢。


    庭院裏的氣氛凝滯下來,眾弟子皆不敢出聲,唯有楓葉簌簌飄落。


    少女旁邊的人悄悄扯了扯她的衣服,低聲道:“夏夏,跟留政師兄道個歉吧?”


    夏徽動了下肩膀掙開他的手,負氣地道:“我沒有錯!我從小和我爸一起下彩棋、賭生死,我替我爸報仇有什麽錯!”


    顧留政聲音清冷,帶著金玉的質感,“眉山棋院第三條規矩是什麽?”


    夏徽不吭聲。


    顧留政掃了眼旁邊的師弟,師弟小聲背誦道:“凡我棋院弟子,不可以圍棋參與賭博。”


    顧留政問,“違者如何?”


    師弟偷瞄了他一眼,又看看跪著的夏徽,不忍心地道:“……違者……逐出……師門……”


    夏徽清亮的大眼睛裏閃過一些害怕,可她又是那麽驕傲的女孩兒,拉不下麵子來道歉,咬著嘴唇低下了頭。


    顧留政目光清冷地凝望著她,一字一頓地道:“夏徽私自賭棋,致人重傷,屢教不改,依棋院規矩——逐出師門!”


    夏徽猛然抬起頭,眼淚“唰”地流了下來,清亮的大眼眸凝望著顧留政,滿滿的懇求。


    顧留政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其它弟子們紛紛求情,“師兄,夏夏是師父收的內弟子,等同於女兒,你怎麽能把她逐出師門?”


    “夏夏父母都不在了,你把她趕走了她以後怎麽生活?”


    “……”


    顧留政道:“圍棋之道,如同做人之道。你可以把它當成興趣、愛好、職業,但不可以把它當成複仇傷人、牟取暴利的工具。”


    夏徽咬著唇,眼淚不住地往下掉,眸子裏半是倔強半是哀求。


    顧留政歎息道:“你是師父親自收的內弟子,棋感、算力、記憶力都超群,但你殺戾太重,不適合眉山派,更不適合圍棋。”


    夏徽低低央求,“師兄……你別趕我走……是你和蘭亭師兄把我帶到棋院來的……”


    她害怕被逐出師門,可也沒有覺得自己的做法有什麽錯。她從小跟著爸爸下彩棋,明明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怎麽到了這裏就成了天大的錯處?


    這時一位小弟子領著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過來了,眾弟子皆喊道:“師娘。”


    夏徽也像看救星似地看著她。


    師娘許芳怡問,“留政,我聽說你要把夏夏逐出師門?”


    顧留政已經站了起來,恭敬地道:“師娘,她嚴重違反了師門的規定,致人重傷,眉山棋院容不下她。”


    許芳怡說:“你師父去世前將眉山棋院全權交給你,我也不懂圍棋,你要怎麽處罰就怎麽處罰。隻是你師父的內弟子就你和夏夏。我一直把你們當成自己的孩子,蘭亭沒了,你也進了國家隊,夏夏再一走,我身邊更沒什麽人了,這早晚冷冷清清的,哎……”


    許芳怡是個溫柔賢惠的女人,她做什麽事都會給別人留足麵子,既使麵對的這個人是她丈夫的徒弟。


    顧留政沉吟了下,對夏徽道:“你雖然不再是眉山棋院的弟子,但仍可留在棋院中直到滿十八歲。但是,你從此以後不可再碰圍棋!”


    這是一個很好的台階,大家都可順此下來。留政師兄說不讓她下棋也隻是懲戒,等他氣消了再求求情就是了。


    然而夏徽猛然站了起來,傲氣而執拗地道:“讓我做什麽都可以,但是讓我不下棋休想!我媽媽是國手,爸爸是職業彩棋殺手,我從三歲開始下棋,每天打譜三小時,對弈兩小時,這十年的辛苦,你說不讓我下就不下嗎?”


    大家紛紛扯她的衣角,恨不得捂住她的嘴巴。


    許芳怡也勸,“夏夏,先跟你師兄認個錯……”


    夏徽摔開她的手,負氣道:“我沒錯!我替我爸報仇有什麽錯!他害死了我爸,我隻要他一條胳膊那是便宜了他!”


    顧留政麵色陰沉沉的,嘴唇緊抿,渾身散發著壓力,眾弟子皆不敢出聲。


    夏徽眼睛瞪得圓溜溜的,昂頭望著他,一臉的桀驁不馴。


    顧留政沉聲道:“你這性子不改,不光眉山棋院容不下你,將來棋壇也容不下你!”


    夏徽也和他杠上了,傲然道:“我就不改!我倒要看看是你走得遠還是我走得遠!以六年為限,六年之後我一定比你下得更好!”


    顧留政淡然道:“我不會等你。”


    “不需要你等!我會自己趕上去!”


    “好。”


    夏徽咬著牙狠狠地看他一眼,也不顧許芳怡挽留的聲音,轉身而去。


    出了眉山棋院的大門,一陣寒風吹來,她不由得瑟瑟發抖,抱住自己的胳膊,望著門前交錯的道路,忽然一陣茫然。


    要到哪裏去呢?媽媽不在了,爸爸去世了,師父也走了,最疼愛她的蘭亭師兄也病逝了,她還能去哪裏呢?


    夏徽抱著自己的胳膊,蜷縮在棋院台階的角落裏默默的流淚。


    她再驕傲再倔強,也隻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沒有父母的臂彎可以依靠,隻能埋首在自己纖細的臂彎,偷偷地擦拭眼淚。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腳步聲停留在她麵前。


    她抬頭,看到一張俊逸的麵孔,那是與顧留政完全不同的一個人,他眼底略帶憂鬱,氣質謙遜文雅,透著股溫潤公子的味道。


    他向著她伸出手來,笑容如同江南三月煙雨般溫柔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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