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一騎快馬從侯府冒雨入宮,將太醫院中三名資深的院判請來兩人,還有其下數名醫正同行。


    燕淄侯的意思十分明白,定然要保住秦疏,至於孩子,能保是最好不過。若是對秦疏妨害太大,必要之時,就算是用藥打胎也在所不惜。


    因為有他這番話在前邊,讓太醫行事也就少了許多顧忌,能夠放開手腳去做事。


    可幾位醫士診脈下來,眾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留了兩人在房中照看,其餘人移步到前廳說話。幾人暗中商量下來,皆是大致相同的結果。


    連日的勞累下來,秦疏的身體已然撐到極限,至於虛脫昏厥,孩子掙紮,都不過是本能的自我保護。驚動的胎氣還是小事,往後還有兩個月如何平安渡過才是真正艱難的地方。至於生產之時,能否撐過那般煎熬更是難說。況且眾太醫都未見過男子生產,對此都不敢樂觀,完全是誰都心裏沒底的事。


    就算如侯爺所說的不顧孩子,如今胎兒的月份也大了,且比母體強健,現在強行不要孩子,其實已經同分娩無異。與他現在的身差狀況,也受不住墮胎這種事。


    幾人都是這般看法,就以其中一名院判為首。將眾人的結論告知燕淄侯。


    易縝雖口上說不要孩子,實則心中淒涼難舍,然而更擔心秦疏而別無他法,看幾人小心翼翼的神色,原本就分外忐忑。此時聽院判將秦疏的情形說得細致入微,仍舊驚駭之極,尤自難以置信。不由得失聲道:“他還這樣年輕……他還年輕,又習過武,身體底子並不差,總會好起來的……”


    “男身孕子之事前所未見,想來也是逆天而行,必然對他有所折損。之前一至勞頓,加上他思慮過重,虧損了心血。當初的十分好底子,如今隻剩下一半不到。下官並非出言不敬,隻是此事,卻也當真凶險。”


    院判搖頭苦笑,隻能這樣無奈答他。隻因燕淄侯讓眾人人有話不妨直說。他說話才說了許多忌諱,院判為日後便於開脫,反而一改平時報喜不所憂的作風,將話說得極重。接著又說了一番表裏互證的醫理推斷,易縝已是聽不下去。


    他腦子裏嗡嗡直響。從當初的苦役,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後來強迫他隨自己上路,一途的奔波勞頓,諸如種種,越回想,便越是後悔難過。這半年多來,竟沒有半分是讓秦疏快樂過的事。


    一個聲音便在耳邊索繞不去。是他害了小疏,是他幾乎要害死小疏了。頓時頭腦一片空白,一顆心似油煎一般忽冷忽熱,像要生生裂出腔子外麵去。


    易縝一直認為感情是十分虛飄渺的東西,也從未想過會有一個人,會讓自己生出相守一生的念頭。就連如今,他尚不能分辨清楚,是初見時溫謙莊重的笑意開始,還是秦疏不顧一切的反抗自己開始,早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秦疏這個名字一點點的溶入他的血脈當中去,等到發覺的時候,早已根深蒂固,無法撥除。非但不能根除,他甚而開始奢望著能夠天長地久。


    一直以來掩藏在種種借口之下,原來不過是喜歡他,真的喜歡,到無可自撥的如斯境地。


    自己最願意珍惜的人,卻總是傷害他。甚而,自己是造成那個萬一的最大原因。


    明明是愛慕他,卻有可能是因為自己而至他於死地。這一想,真正是痛傾心扉。


    他沒發覺自己臉上是一付令人不忍目睹的破碎表情,院判早已經停下話語,在場眾人皆以一種謹慎而古怪的眼神悄悄打量著他。


    人人都是心中惶恐,正以為他不知要怎麽悖然大怒,易縝反而回過神,慢慢收斂神色,出乎意料的鎮定下來。


    “大人隻說是凶險,可見也並非是絕對如此。”


    “無論如何,還請大人多費心。他是我極為重要的人,我是不願有什麽萬一的。”易縝朝著為首的院判一字字道,他說話時神色平靜,還朝著眾人拱手施了一禮。“我這兒先多謝各位。”


    他話音雖然平淡,其中的意味卻有強迫的意味。無法容人無視,這一禮看著輕巧,責任卻十分重大。眾人麵麵相覷,皆是一怔才連道不敢。


    易縝把話說完,不給眾人出言推辭的機會。目光往各人身上掃了一圈,眼睛微微發紅,卻顯得有些猙獰。看罷徑自拂袖走出去。


    他其實並不如人前表現出來的那般沉穩,出門時腳下絆了一下,險些摔了一跤。下人要上前來扶,卻被他眼神迫退。他自己慢慢的一步步走開去,卻是越走越急。


    他不過是強做鎮定——若自己都不能夠堅信秦疏會平安無事,又如何能真正做些對他有幫助的事情。


    此時此該,他自然可以用那向個太醫的性命相脅,但他也明白,就是殺了許多人又能有什麽用,旁人所能做的,卻不過是盡人事——而聽天命。


    他卻不肯聽天命,無論如何,他都想留那個人在身邊。


    進門之時,易縝還是強吸口氣,才強迫自己平靜下來,令照看的人退至外間,這才輕輕掀起簾子,朝床上看去


    秦疏昏迷不醒,眉心仍舊因為痛楚而緊鎖著,是個微微蜷縮著側臥的姿態,兩手鬆握著,卻護在肚子兩旁。


    易縝看了看,輕輕將他兩隻手都放回被子中去,被下的肚子還在不時抽動。易縝默默的伸手摸了摸,再替他擾好被角。他便在床邊坐下來,一隻手卻伸入被中,輕輕握住秦疏一隻手,做這些事的時候,他臉上分明沒有什麽表情,一舉一動卻執著得像是石頭。


    幾名太醫想明白侯爺的意思,也緊跟著趕過來,重新又診了一次脈,湊在一起商議對策,唯今之計,仍舊是先盡量調養,先走一步再看一步,實在不行,便盡力保住大人。如此同易縝回話。


    易縝緊繃著臉端坐,垂在身側的那隻手卻拿指甲狠狠掐著掌心,這才能忍住情不自禁的顫抖,而不至於失態。乍一看倒像是很沉得住氣,心中諸多焦慮自責後悔驚怕,個中煎熬滋味,卻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他由著太醫們商議,至於如何調養,他也幫不上忙,隻有太醫如何說,他便如何聽著,一一照辦。但那眼神何等凜然銳利,迫得太醫咬牙保證定會全力施為,他這才收回目光,依舊垂目去看秦疏。


    大夫施藥診治,易縝就不聲不響地守在一旁,****喂藥之類的事也不用下人,全是親自做了,宮裏是暫時不用去,除了不得不他親自過問的事,其餘時間都陪在秦疏身邊。秦疏昏睡數日,他就旁若無人地守了數日,坐在床邊也不說話,靜靜看著秦疏的臉,瞧著瞧著,不由得就會恍惚出神。


    他心裏其實緊張到了極點,臉上反而一點喜怒也看不出來。下人誰也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麽,全都屏息靜氣小心翼翼地做事,生怕一個不慎拂了虎須。


    易縝也混不在意旁人對待自己的那種謹小慎微的態度,身邊雖有不少人來來去去,他看著秦疏緊閉的眼睛,卻仿佛身在孤立無援的境地。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無人能夠為他排解,種種幾乎令人室息的擔憂與愧疚在心裏反複糾結,痛定思痛之後,慢慢沉澱出一種劫後餘生的悔悟。


    沒有人敢靠近他多說一句話,就連太醫也不敢將寬慰的話輕易說出口。


    侯爺的脾氣卻出乎意料的溫和下來,或許說是溫和,更像是心力交瘁之下的筋疲力盡。這與平時的張揚大為不同,看得多了,竟隱約生出一兩分頗為可憐的味道來。


    青帝得知這邊的情形,令幾名太醫留在府上隨時聽侯差用,幾人都是輪流著替換,隻有他一直日夜守在秦疏身旁。除非有不得不親自過問的事,幾乎寸步不離,縱是他身強體壯,自己還未覺出吃不消。但幾天下來,看在別人眼中,也不禁有些憔悴可憐起來。


    他身份遠在秦疏之上,太醫更怕這樣沒日沒夜的苦熬,侯爺再把自己弄出個岔子來,那個是真正叫人吃不了兜著走的事情。


    乘著這兩天秦疏稍有好轉,有人就壯著膽勸他去休息。


    易縝潛意識裏生怕自己離開的片刻工夫,就要生出什麽變故,隻是搖頭不肯。卻目光冰冷地瞪著這名太醫,反問道:“你說他情形好轉了,人怎麽一直不醒?什麽時候能醒?”


    太醫頓時支吾。好在秦疏情形穩定,醒來也就是這幾天的時間,倒也叫他搪塞過去。


    有了這次教訓,太醫再不敢胡亂開口。易縝讓他不必打擾,他便悄悄退到外間去。


    易縝歎了口氣,也不強迫他,看著秦疏怔怔發起呆來。


    幾天下來,秦疏臉小了一圈,下巴都尖尖的露出來,所幸氣色有所好轉,不再如當日一般單薄蒼。但凡事關心則亂,易縝雖明知道太醫所言不差,他是在一點點的緩過來,可瞧在眼裏,又哪裏有不心疼的道理。


    他正胡思亂想,隻覺得手中微微一動,秦疏竟似要從他手中抽出手去。


    易縝吃了一驚,頓時大喜過望,脫口而出:“小疏,你醒啦?”


    一抬眼,正對上秦疏戒備而驚慌的眼神。剛從他掌握中掙出手來。正微微蜷縮起身子,想要往床內退去。


    易縝一怔,隨即想起他昏迷之前,兩人仍是因為孩子而起了爭執。連忙柔聲道:“孩子還好好的,你放心……它和你都沒有事,這真是太好了……”說到後麵,噪音都不由得有幾分沙啞,他卻混然不覺自己連音調都變了。


    這幾天對秦疏來說如同眨眼之間,並不知自己有數次小小凶險,易縝時刻飽嚐著擔驚受怕的滋味,此時心中的歡喜筆墨難書。


    他隻覺前一刻易縝還在凶神惡煞地叫囂著不要寶寶,下一刻卻能夠和顏悅色甚至十分驚喜地同他說寶寶平安無事,這情形不免詭異之極,一時恍恍惚惚,隻疑是身在夢中。但聽易縝這麽一說,卻還是本能的伸手摸上腹部。


    圓鼓鼓的肚子依舊還在,似乎比前一刻還要大上一些。身子這時也才有了感覺,腹中仍舊悶漲難受,有微微的蠕動傳來,卻隻是隱隱作痛,那種疼得叫人恨不能死過去的絞痛已經不見了。


    孩子正醒著,大概是感應到他的撫摸,在腹中舒張了一下手腳,秦疏沒有防備,被他踢得有些疼,不禁輕輕嗯了一聲,手不由得往肚皮上捂了一下。


    易縝大驚,立即變了臉色,急道:“肚子還疼嗎?”他朝著屋外急道:“快來人,太醫……”


    才叫了一聲,衣袖被輕輕牽了一下。


    易縝才回過頭來,隻見秦疏微微搖頭,表示並不是肚子疼。


    秦疏的神色卻顯得怪異,似是迷茫不解,又似是驚愕不已,眼睛微微睜大,正直直地落在他的臉上,目光裏有一層水氣,略帶些朦朧。


    秦疏似乎還沒有多少力氣說話,朝他招了招手,似乎是要易縝近前一些。易縝以為他有話要說,當下順從之極地俯□去。


    秦疏勉力抬起手來,在他詫異的眼神裏,手指在他下頷上輕輕拂過。


    太醫也正聞聲過來,稀裏糊塗瞧見這一幕,隻遲疑了一瞬,又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易縝也幾乎是立即就石化一般僵在那兒,他自認也不是臉皮薄的人,卻騰地一下子從臉一直紅到了脖根。一股酥麻滋味,從秦疏指尖碰到的地方傳到四肢百髓中去。待看清秦疏手指上正挑著一滴晶瑩的水滴,再一抹臉,竟然滿手都是濕的。他又不由得大窘,開始手足無措起來,胡亂抹了抹眼,這才啞著聲音支吾道:“那個,你餓不餓?……”


    秦疏不答話,定定的看了他一陣,目光漸漸柔和下來,又把手指放到麵前看了看,眼睛卻就此慢慢合上。


    “小疏?”易縝一顆心懸了起來,試著叫了他兩聲。秦疏神色平靜,無論他怎麽叫都沒有反應。易縝驚得魂飛魄散,高聲大叫起來。


    太醫原本就在外間徘徊不前,聞言隻怕有什麽閃失,邊忙奔進來查看,見秦疏氣息平穩,麵色安詳。先放了一半心,再一診脈,奇怪地看了看易縝:“侯爺,小公子隻是睡著了。侯爺還請放心,既然醒過來,這一關就算是暫且過了。”


    易縝驚疑不定,待另外兩位醫正聞訊趕來,也是如此說,他才算是真正相信了,一時情難自禁,忍不住嗬嗬笑了兩聲。


    他連日照料秦疏,形容本就有些憔悴。先時算喜極而泣,不知不覺流了滿臉的淚,這時漲紅了臉再傻笑,簡直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他也不在意幾人悄悄打量自己的古怪眼神。一時心情大暢,擺手讓幾人下去準備湯劑藥膳之類。


    待眾人退下,他喜不自抑地俯□去,如獲至寶一般將秦疏摟在懷裏,仍覺得不能夠滿足,又小心翼翼的在他臉頰下頷上親了幾口,這才確信不是做夢,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


    想起秦疏適才的舉動,心裏一蕩,竟然就滿足得很。


    作者有話要說:也是白天再修錯別字。


    秦疏想讓小黑把孩子帶走的意思,不是這孩子的出生,隻是潛意思裏有些心寒,想讓它遠離是非。


    雙胞胎似乎很辛苦的說……


    那什麽,因為所以,提前頂鍋蓋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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