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開始下起薄雪,北晉的冬天向來陰寒,易縝更覺得今年的冬天要格外冷一些。.


    易縝坐在廳中怔怔出神,手邊的茶水已經冰冷了,他卻混然不覺,茫然地緊握在手裏,隻覺得滿嘴苦烈,仿佛手裏端得不是清茶而是烈灑。


    下人們不時的住裏屋送暖爐湯藥,忙進忙出,然而動作都小心翼翼,不敢發出稍大一點的聲音。


    內間裏有大夫在診斷,下人在照顧,他就是願意親力親為,從未服侍過人的他能做的並不會比別人更好。他擔心不已,不願秦疏再受任何的傷害,然而他除了將大夫找來,不惜取用一切珍貴的藥材,此外卻什麽忙也幫不上。他痛苦,悔恨,卻束手無策。這種無助的感覺簡直要令人發狂。


    他將當日的情形仔細地一一問過,疑心到靖安頭上,再要捉拿這人,京中早沒有有靖安的蹤影。病案在京中賃了一間單門獨戶的上院,周圍鄰居隻知道這人是個大夫,平素沉默少言,多年在外遊曆,在京中並沒有親朋故舊,醫術在一幹大夫間很是出眾,他也如一般醫者出診治病,替人看方抓藥。醫治過的病人倒是不少,全沒有人懷疑過他的身份,然而這一盤查起來。竟沒人真正知道他的底細來曆。


    至於當初舉薦他的大夫,早已經全家搬回了鄉下,再令當地官府去尋,卻是全無這家人的下落。易縝這才知道自己原本是早就落入別人的轂中,此時真相大白,卻是追悔莫及了。


    丟開這事不說,落在七煞手中的兒子更是讓他掛心。縱然七煞對秦疏情深意重,誰知又會不會將對他的恨意遷怒在無辜的孩子身上。但他鞭長莫及,隻能盼著七煞能看在小疏的份上,不要為難那個孩子,對他好上一些。


    他不由自主的要去想,那小嬰兒現在淪落在什麽地方,澤國的冬天冷不冷,身上穿得是否暖和,有沒有餓著凍著。每一個念頭和想像,都有如一把刀子絞進心窩裏,使得人會立不安。那種為人父母都為子女擔憂,揪心揪肺牽腸掛肚的滋味,他終於品嚐到,竟是如此苦澀得讓人不堪承受。而小疏守著那個病弱的女嬰苦苦等侍他回來時的心情,他也能體會一二。.


    “侯爺。”一名下人走到麵前,見他怔怔的沒有反應,隻得輕輕地再叫了兩聲,易縝像是猛然回過神來,騰起便跳起身來:“他醒了?是不是他醒了?”


    下人被他嚇一跳,半響才吭吭道:“沒……”


    易縝一臉失望,扶著桌子慢慢坐下來。下人支支吾吾地又說:“侯爺,小公子的藥實在是喂不進去……”其實大夫說這話,還有另一層意思,秦疏的病勢由內而起,如今病人意識不清,死死咬著牙關,藥喂不進去,他身體又弱,這麽拖延下去,誰也沒有多大把握,讓這個下人來傳話的意思,是讓易縝心裏有個底。隻這個人那裏敢直說。


    易縝陡然升起一股無力的感覺,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低聲道:“就是硬灌,也要把藥喂進去。”他話意低沉,絲毫不容爭辯。


    那小公子瘦骨伶伶,臉上血色全無,就算下人不通醫術,也瞧得出這人已經是病弱得跟隻小貓似的。他們就連服侍都小心翼翼的,那裏敢強灌,隻怕一個不慎,這救命就被成害命去了。下人愣了一下,隻得下去同大夫另討主意,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照著侯爺這話去辦。


    易縝怔了一會,起身跟在下人身後,搖搖晃晃的進了裏間。


    裏頭大夫正用手捏著他的下頷,想令他張開嘴來。情急之下也顧不得許多,將他臉頰上捏出兩個青紫的指印。大夫忙得一頭的熱汗,秦疏卻仍舊緊咬著牙關,瓷勺在唇齒之間碰撞,磕出一線血絲來。喂進去的湯藥隻是一小部分,更多的則順著他的嘴角流到脖頸間去,而他臉上猶有淚痕。


    易縝看了一眼,隻覺得心痛如絞。他不禁伸手撫了撫左手手腕,那裏纏著一層紗布,正滲出血來。裏麵是一個深深的牙印。


    那是秦疏咬的,他在牢中見到秦疏迷迷登登的認不出人,自己也是急得快要發瘋,一時也沒有來得及多想,第一反應就是拿走秦疏當寶一樣摟在懷裏的稻草,他要告訴秦疏那不是妹妹,他們的兒子在七煞手裏不活著,他曾經親眼見過包著他們兒子的小繈褓的。.


    誰知這舉動卻使得方才還淺笑盈盈的秦疏狀若瘋狂,也不知他是那來的力氣,撲過來一口就緊咬在易縝左腕上。


    他像憤怒卻無計可施的小獸,咬得竭盡全力,咬得滿口鮮血亦不罷休,像要生生撕下一塊肉來才甘心。仿佛把恨意和苦痛,都發泄在其中。一邊咬,一邊從茫然大睜的眼睛裏滴下眼淚,和手腕流下的鮮血混在一起。


    牢頭們驚呼著上前要拉,秦疏卻怎樣都不肯鬆口。還要動手,被易縝攔住了。他看著秦疏,手上全然沒有知覺,唯有心口疼痛不已,如果這樣能令秦疏好過一些,他願意被他咬上無數口。


    最後還是秦疏力竭,自己軟倒下來,他就是從那時起,一直緊咬著牙關,仿佛口中還噙著仇人的血肉一般。


    那個傷口很深,大夫順帶著一看,說是隻怕傷到了筋骨,他卻不在意,也不上藥,情願讓它疼著。大夫不敢勉強,隻得用簡單包紮了一下。


    他在大夫身後站了有好一陣子,大夫這才看見他,易縝的目光一直落在秦疏臉上,先一步胡亂一擺手道:“禮節免了。”


    大夫答應了一聲,易縝也不打擾他,看著大夫和下人一陣忙活,好不容易將一碗藥喂完,其間潑潑灑灑地淋了大半,但好歹喂進去一些。


    他好歹也是京中成名的醫者,隻要能喂進藥去,就有了七八分的把握,當即就鬆了一口氣。至於體虛及產後失調落下的種種病根,隻能靠今後慢慢養回來。


    易縝一聲不響,等他們收拾著下去,拉了張椅子坐到床前,伸出手去擦秦疏臉上殘餘的淚痕藥汗,仔細掖好被角。他動作輕柔,神色溫柔而又夾雜著難言的痛苦。


    大夫輕咳了一聲,稍稍有些遲疑,輕聲道:“侯爺,其實失心瘋這病症,多半是一時氣血攻心,以後多加排解,也會有所紆解。小公子既然能喝藥了,隻要仔細調理,總會慢慢好好轉過來,那個藥,是不是?就不必喂他吃了……”


    易縝頭也沒抬,隻是手上稍稍一頓,他的手指微微有些顫抖,卻盡力控製住了,緩緩道:“讓他忘記了也好。既然他隻有在夢裏才快活,那就讓他活在夢裏。”他其實是有些私心的,依大夫所說,小疏的病未必不會慢慢的好轉。他既盼著他清醒如初,卻又不得不想到若是他清醒之後,所要麵對的依然是妹妹的慘死,以及他竟是為恨之入骨的自己生下了兒子。


    秦疏的身體虛弱到如斯的地步,已經令他隨時提心吊膽,假如他清醒過來,依舊不能夠接受這樣的打擊,身體上能不能再次承受是其一。此外,一個人尤其是像小疏這樣性情的人,若是存了必死的決心,是任誰也不可能時時提防得到的。稍稍一個不慎,他就有可能永遠失去小疏,這是他萬萬不敢想像的。


    與其如此,他隻能讓小疏先忘了這一切,將來的事,隻能將來再說。他沒打算讓他遺忘很久,秦疏還在身懷六甲之時,是那麽的喜愛和期盼著腹中的胎兒,等他將兒子找回來,到時再讓治好秦疏,看在兒子的份上,他就算再絕望再憎恨自己,就應該不會再放棄自己的生命。


    大夫聽他這麽說,仍舊有些糾結,令一個人將前事盡忘的藥並不是沒有,但畢竟這事同治病救人的醫者本份不符。然而他看看易縝的神色,老老實實閉上嘴選擇了沉默。


    易縝將秦疏的臉擦得幹幹淨淨,左右端詳一陣,似乎是滿意了,最後將秦疏微蹙的眉心撫平,戀戀不舍地又看了他一眼,起身走出去。


    後院有種靜堂,原本是老王妃從前在家時靜修所用。易縝這人向來不信鬼神,平時就很少到這些地方。老王妃出家之後,這靜堂就空置下來,他更是一次都沒再來過。


    但這個時候,他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離地三尺自有神明,將一節的是非盡收在眼底,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那天夜裏,易縝在正廳裏虔誠地跪下來,祈求上蒼不要帶走那個人,給他一個挽救補償的機會,哪怕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不管怎樣,在大夫的全心救治之下,秦疏總算是性命無恙,易自然是喜不自抑,府內上上下下一幹人等也都跟著鬆下一口氣。


    那種類似的藥效易縝密曾經在敬文帝的那名妃子身上見過的,迫得秦疏將她交出來之後,關押了幾天之後,那女的便完完全全清醒過來。審問時應答流利。隻是當時看她的情形,全然是個呆怔無知的村婦。


    但易縝已經顧不上那許多了,畢竟一個活著的懵懂無知的小疏,比一個清醒明白卻決意求死的小疏。要好上太多太多。


    大約是這次用了不少好藥,大夫又盡心盡力。秦疏並沒有昏睡太久,睡公共時也顯得格外的安靜。易縝幾乎是數日來一直守在他身邊,第一時間就發現他睜開了眼,當時的狂喜簡直言語難以形容。


    秦疏就像久睡醒來一般,雖然精神不振,然而目光平靜而茫然。


    他身上還沒有多少力氣,隻是轉著眼睛在周圍看了看,最後將落在了太過喜出望外而呆立在當場的易縝臉上。他的目光茫然毫無目的,然而神情還是平靜的。


    “小疏。”易縝聲音都有些變調,伸出來的手微微發顫,遲疑了好一陣子,這才試探著去摸到秦疏的臉上。


    他已然有再被秦疏咬一口的準備,但秦疏隻是垂下目光,略有些不解地看著他的手。那一刻易縝簡直欣喜若狂。他拿發抖的手指仔仔細細地撫摸過秦疏的眉心,嘴角,確定這個人還在,能睜開眼睛看他,而且不再知道恨他入骨。那一記刻易縝忍不住喜極而泣,就算還有大夫和下人在場,他也旁若無人。


    秦疏像個人偶,安靜而沉默。但有些事畢竟還是落下痕跡,他偶爾開口,會叫一兩聲妹妹。他似乎不記得易縝,也不再記得別的事情。然而雖然不排斥,卻也不為過大肯同他親近。


    但這對易縝來說,已經很好。他終於有足夠的時間,能夠盡其所能的好好對他,彌補他們之間錯過的許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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