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軍師


    “大阪城之存亡,決定於小鬆山一戰!“


    這是後藤又兵衛基次的主見,在共議軍機大事時,因他力陳己見,京城內有人竟給他起個別名,稱作:“小鬆山大人”。


    “德川有重兵三十萬,豐臣僅僅十二萬。”又兵衛一再堅持說,“如蹈關原野戰之覆轍,勝利恐難指望。而況,駿河大將軍德川家康,實乃自武家開基創業以來野戰之高手。能夠克敵製勝的,唯有這座小鬆山。”


    又兵衛用手指敲著地圖,圖上標著聳立在大和境內的平坦無奇的小山。由於指頭不斷地敲打,地圖的這個部分終於破裂了


    “小鬆山!”又兵衛不知大聲疾呼了多少次。


    他主張:調大軍於小鬆山,然後一舉殲滅入侵河內平原的敵軍。因有地利可恃,可以穩操勝


    券。但我方則須源源不斷投入兵力。


    “要準備浴血奮戰小鬆山,隻有此舉才是上策,方能扭轉右大臣(豐臣秀賴)的時運。”又兵衛反複強調說:“天下大勢究竟如何而定,全在於這座充其量不過百米之高的小鬆山。“


    ——咳,這是說的什麽呀?


    豐臣秀賴的家臣們,麵麵相覷。


    上座是家臣長老大野治長,接著是大野道犬、渡邊內藏允,內詩宮細川賴範、同森元隆,心腹親信鈴木正祥、平井保能、平井保延;淺井長房、三浦義世等,他們一個個不是京城內擅威作福的女官們的子弟,便是他們的親朋故舊。


    這些人過分地仗恃所謂“嫡係”臣子的權勢,十分蔑視後藤又兵衛、真田幸村、毛利勝永、長宗我部盛親,明石全登等流浪出生的武士大將。其實,他們這些嫡係家臣,不過是一夥隻知道紙上談兵、夢中鬥法的人。


    對於又兵衛的方略,他們不免麵呈難色。


    “小鬆山!”


    豐臣家的領地有三處,即攝津、河內與和泉,年產六十五萬餘石糧食。他們破天荒頭一遭知道,領地裏還有這樣一座山。從地圖上看,它不是離大阪城有四十裏之遙嗎?


    城裏稱作太夫人的澱君,也常來出席軍務會。她怕自己那個二十三歲的兒子秀賴會輕信浪人武士們的花言巧語而陷身於沙場絕境,所以特來‘‘垂簾聽政”——加以監視。


    嫡係眾臣少不得看著太夫人的臉色來商議軍務。


    又兵衛目光尖利地望著秀賴的臉又說:“愚臣以為主公倘能駕幸小鬆山,全軍將士必當士氣大振,競相爭功,拚死拒敵。故此,小鬆山之役,必勝無疑……”


    秀賴一言不發。


    “主公尊意如何?”


    "……"


    秀賴是個大個子,身高六尺,皮膚白皙,容貌清秀。他不象死去的父親秀吉,倒是秉承了織田和淺井母係這一脈血緣。自從娘胎落地,秀賴就由侍婢撫育,至今連個澡都不會洗。他隻是在少年時期出過一次城,到住吉海灘去撿過貝殼。也許他生來並不算笨,但是母親的溺愛,把他那一點點聰明也完全給窒息了。要說他的本事嘛,不過是會讓女人生孩子罷了!


    秀賴用征詢的目光望著正襟端坐的母親,華飾麗服緊裹著她白白胖胖的身子。


    太夫人啟齒了。過去,人們稱她為“絕代佳人”,可如今卻變得臃腫難看了。她板著麵孔招呼嫡係家臣的長老冶長:“總管大人。”


    太夫人從不直接對那些浪人部將講話,即使她不把他們當成罪人來看,至少也把家臣露骨地分為兩類,即嫡係親信和流浪出身的武將。她深信這對維護全城的尊卑高下是極其重要的。


    “右大臣不能躬親出戰。小鬆山戰事,還要從長計議。”


    並排坐著的嫡係眾臣,頓時鬆了口氣,麵露舒心之色。距城四十裏實在是太遠了。


    現在,哪怕離開京城一步都是危險的,何苦非去冒這種險呢?更何況京城是古今罕見、亙古無匹的大阪城!


    其實,城廓已經不複存在了。


    城廓已在去年冬季一仗的和談中,上了德川家康的當,全填平了。盡管城廂龐大,但是防禦能力已經減半,成了一座徒有其表的城池。


    ——不過,城還在。


    大阪城,仿佛是嫡係眾家臣的命根子。為什麽非要棄城跑到四十裏之外的小鬆山呢?四十裏路未免太遠了。


    可是,就在這時,關東大統帥德川家康,以七十五歲的高齡已經離開他隱居的駿府,跨越了六百裏河山,在元和元年四月十八日,進駐了京都。


    二


    四月裏,軍機大計依然爭議不休。


    會上,真田幸村等人曾一度獻策,主張出兵到京都和近江的瀨田,積極迎擊東軍主力,但這一著也被大野冶長和治房兩兄弟駁回了。


    提出堅守勿出方案的,是大野兄弟所信賴的小幡勘兵衛景憲。景憲本是德川家康手下的一名家將,後來假扮成流浪武士,被派到大阪城當密探。


    由於他“熟知家康慣用的戰術”,受到豐臣家的重用。身為探子,家康給予他的使命就是竭力阻撓豐臣一方出城迎戰。為此,景憲援引占今戰例,曆數固守城池的好處。


    他鼓吹“出戰必亡”,使得嫡係眾家臣個個生伯出城迎戰。自然,在他們看來,又兵衛要在城外四十裏遠處決戰的想法,“蓋出於蘋蹤浪跡的武士之輩自暴自棄的策略。"(嫡係家臣將渡邊內藏允語。)


    話雖如此,又兵衛在大阪城內卻並非等閑之輩。在七個決戰大軍裏,他被推為一軍的大將,經常參與大野冶長主持商議的最高軍務。無論是在兩派家臣中,抑或是在中下級武士中,又兵衛都享有絕對的威望。


    又兵衛的侍從長澤九郎兵衛,是個嫡係出身的年輕武士,他象敬神那樣尊敬又兵衛基次。後來,他在生平自傳《長澤聞書》裏這樣寫道:


    有一次,基次大人洗澡時,我和師兄曾走進去說:“我們幫大人擦擦澡吧。"他的身體十分健壯,看不出已是五十六歲的人了。然而使我們非常驚訝的,是他渾身上下累累的刀傷、箭傷和彈傷。他要我們數數看,於是我和師兄饒有興致地數了起來,傷口竟達五十三處之多。


    ——這,就是我的一生呢!


    他笑著說道。


    這麽嗬嗬一笑,一個個老傷疤都顫動起來真是又奇怪又滑稽。我們覺得,正是這些傷疤意味著戰神重來時,不由得潸然淚下。


    城裏流傳著這些傷疤的故事。一個個傷疤,如實地記錄了又兵衛身經百戰的戎馬生涯。不過,他可不是那種令太夫人感到害怕的輕率寡信、刁鑽無賴的流浪漢。又兵衛的舉止得體,談吐斯文,比那些在錦衣玉食的安樂窩中長大的嫡係家臣還來得溫文爾雅。


    又兵衛常說:“軍法,乃聖賢之法度也。平日之禮儀,當謙而恭之。為將者,務鮮欲寡求,善慈多德,武士之風範不可稍懈。事發一旦,即能統兵拒敵而不失毫發之機,此乃至關重要矣。“


    他在黑田家做過一軍的統帥,與主人長政相處不來,終因一些區區小事發生了齟齬,於是他拋棄年俸一萬六千石的高祿出走,成為一名流浪武士,以至在京城行過乞。可是,從又兵衛的為人行事卻看不出他竟是一個曾經滄晦,命蹇時乖的人。又兵衛對待下屬總是那麽溫良恭儉。


    去年,即慶長十九年秋,豐臣家接納流浪武將,於是他應募進人大阪城。


    與他同時進城的還有長宗我部盛親和真田幸村,他們雖然也是流浪武士,但過去都是諸侯或諸侯的後裔,手下的一班舊臣,得知他們進城的消息後,前來投奔的,有成百上千。然而,又兵衛是隻身一人進城的。豐臣家先撥給他二幹士兵,讓他當了這隊兵的將領。又兵衛別出心裁地教練手下的兵士,很快就把他們訓練得象百年的


    嫡係臣子一般。


    在城裏,一眼就能認出後藤又兵衛的軍隊。據說其他部隊也自然地模仿起後藤軍的樣子,從


    部隊的建製直到武器的長短。因而,他在城裏是一個深孚眾望的入。


    但是,人們對又兵衛感到棘手的就是”小鬆山“這件事。嫡係眾臣全然鼓不起勁來,他們害怕又兵衛的長驅迎擊主義。


    在最後一次軍務會上,又兵衛盡管仍然痛切陳詞,但主持會議的治長卻截斷了他的話:"又兵衛大人,主公麵前,說話當自慎。”然後,他催促真田幸村道:“左衛門佐大人,請談高見。”


    幸村是信州名將真田昌幸之子,他的實戰經曆隻有兩次:一次是十六歲那年隨父在信州上田城與德川家康的派遣軍作戰;另一次是二十幾歲時在關原之戰的前鋒戰,即上田的攻守戰中,協同父親一起擊退了德川軍。


    但是,幸村有天賦的謀士之才,而且關原之戰以後,他和父親削發為僧,在高野山脈的九度山上隱居了十多年。在此期間,熟讀日漢兵書,學習掌握了父親的全部兵法。


    可以說,又兵衛是在沙場上熟諳韜略,而幸村卻是在書齋裏深通謀略的。


    前麵提及的長澤九郎兵衛在回憶錄中記載:“真田左衛門佐,年約四十四、五,額有一疤,長


    及二三寸,體甚矮小。”可以想見,他是個身短體瘦,目光深沉的人。


    據說在冬季會戰前幸村進城時,連城裏的平民百姓都煮了赤豆飯,連呼“請真田大人相助。”幸村的父親昌幸是一代名將,他多謀善斷,早在武家和庶民中名傳遐邇。他兒子幸村的智謀就更加“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秀賴也著實高興得很,派家臣長老冶長前往平野口相迎,又派內侍官甲斐守速見為正使,去幸村的住所拜訪,當場賜給他金元二百枚,銀毫三萬文。


    入城後不久,幸村就同又兵衛二人不和。


    那是在冬季會戰前,內外城壕還都未填平,城廓和豐臣秀吉建城時一樣雄偉堅固。幸村在城


    內一邊巡視一邊感歎不已:“不愧是豐臣秀吉的領地啊。”可是他發現城防有一個嚴重的弱點。


    城南玉造口一處城牆顯得十分單薄,秀吉生前大概未曾發現。可是,從大阪的地勢,道路的情況看,幸村認為,敵軍攻城的主力必然集中於城南,應在那兒再構築一道工事。


    也就是說,在城外再修築一座外城。也巧,幹涸的城壕外有座小山丘,幸村剛進城不久,便已成竹在胸,這就是後來著名的“真田丸”。


    其實,英雄所見略同。又兵衛早幾天就發現了這個缺點,實地勘察了那座丘陵,決定在那兒修築城外工事,並畫出圖樣,在城裏準備好木材,配備了民工。


    幸村自管自地在城裏安排了民工備好料。一天,他來到現場,意外地看到一堆不知哪裏來的木材。


    “查明是誰下令如此安排的?”他派自己的親信家人海野去城裏打聽,這才得知征用勞力修建工事的後藤又兵衛。”後藤”當時,幸村並不那麽看重又兵衛的才能,雖然他野戰經驗不多,可要論堅守城邑,倒很自負,因為他隨同父親在信州上田城打的那一仗,是古今少有的一次戰例。又兵衛要幹什麽?他心中很是不悅。


    “給我搬走!”他命令說。又兵衛的臨時工棚被拆除,木材也搬到遠處去了。


    後來,又兵衛到現場一看,不由得一愣,他問這是誰幹的,民工說:“是真田大人。”


    “這個黃口小兒!”又兵衛隻說了這麽一句話,可是城裏人卻添油加醋,說什麽後藤大人和真田大人鬧翻了,甚至還有人傳說又兵衛揚言,真田這小子如有那種歹念,馬上闖到他的行營,不惜與之一戰,見個高低。


    城內十幾萬人中,女人有一萬。士兵大都是臨時拚湊起來的烏合之眾,其中混有不少德川派來的奸細。要散步流言蜚語,這個城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大野治長吃了一驚。這位大藏卿局的女官之子,不知該如何處置才好。這時,“真田大人要謀反”的流言又不脛而走。幸村的胞兄真田信幸是信州上田城的領主,領地年產十一萬五千石糧。現是德川手下的一個諸侯,正在西伐軍的軍中。謠傳說幸村為了與其暗通,才故意想把新工事築在城外。這種謠傳,終於使治長下決心解決這件事。他私下把後藤又兵衛叫來。又兵衛還以為治長是要聽取軍事上的意見,於是前往二丸,到治長府上去了。


    “也沒有什麽其他的事。”治長煞有介事地提起城裏的謠傳。他四十多歲年紀,才能平庸但一碰到這種人事瓜葛,倒確象個女官之子,異常熱心。


    “你意下如何?”治長歪著頭說,左眼帶點斜視。


    又兵衛感到無聊之至,他說:“自古以來,城堡非外敵所克,而為內患所破的不乏其例。真田大人係出名門世家子弟,非見利忘義之徒。年逾四十,人品愈益高雅,乃心地豪爽之故。城內謠傳,早有所聞。但真田大人的主張,在下深表讚同。也許真田大因有此謠傳,故不固守於城內,而置身城外築壘設防,擬舍身衝入敵陣廝殺。為此,鄙人已決定將該地讓予真田大人,不再與其爭奪職守。既然後藤欣然相讓,則謠言不攻自破矣。”由真田來築城的事,誰也不再懷疑了。


    幸村聽說這件事是又兵衛的謙讓,卻沒有來表示一點什麽。


    又兵衛的幕僚們說:“來麵謝致意一番,方是入主常情嘛!”


    又兵衛笑道:“我是播州一鄉村武士之子,幼年喪父之後,浪跡江湖,故深諳人情世故極易感受他人情義。然而世家子弟則迥然而異,他們生來便以為‘萬物皆備於我’。


    真田大人長在富貴之中,焉能將此事放於心上!”


    真田丸在十一月中,隻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便竣工了。又兵衛和諸將應邀前往參觀。


    城堡五十四丈見方,占地一萬坪。城堡外設有寨柵,圍繞寨柵有道無水深濠,濠內又打入二層木樁,寨柵每隔五、六尺就開六個槍眼,城樓之間築起了了望樓,城樓內有無數條通道以便與各了望樓聯係。


    一個月就建成了如此規模的城堡,又兵衛對幸村的指揮能力感到十分驚訝,城堡所具有的獨創性也使他佩服。“原來並非尋常之輩。”


    從那時起,又兵衛開始對幸村肅然起敬。他想:“此人尚可與之一談。”可是想到會戰,又兵衛又非常自負。他認為,不可否認,幸村才能出眾,但也不過是個繼承家傳兵法,隻曉得固守城池的防衛戰高手罷了,決非統率數萬大軍馳騁疆場的上將之才。


    真田丸竣工後不久,在城外的天滿,會集十餘萬軍馬進行檢閱,由後藤又兵衛督率。為此,真田幸村的家臣十分不滿。


    ——雖說又兵衛曾是黑田手下一武將,年俸萬石糧,但充其量是個家臣而已,連個一官半職也沒有。我們大人反要聽他的調遣,實在豈有此理。


    原土佐守長宗我部盛親的家人,也口出怨言。然而,傳言遞語煞是作怪,會變得麵目全非這些話語又傳到後藤又兵衛的耳中時,已經變成“真田大人對此事心懷不滿”了。


    ‘‘切勿理睬!”又兵衛告誡自己的幕僚說。雖然如此,他卻不同於幸村那些後世的崇拜者,對幸村沒有什麽景仰之情。又兵衛的這種感情,恐怕也是很自然的。


    冬季會戰是以和談結束的,豐臣家中了德川家康的奸計,將城濠填平,從此,大阪成了一座無險可據的城池,如同打碎了外殼的蠑螈。


    這次提出的“小鬆山”之戰,則是夏季這場決戰中的事了。


    三


    夏季會戰前夕,軍務會無休無止,幾乎持續到開戰的前一刻,可是,作戰方略依然沒有定論。


    會議陷入僵


    局,於是大野治長發問道:“真田大人有何見教?”會上意見有二種。嫡係諸將大多主張負固守城,而浪人諸將則堅持於城外決戰,就這一點而論,幸村和又兵衛是一致的,隻是對決戰戰場定在何處尚有分歧。


    又兵衛選擇離城四十裏地的小鬆山為戰場,與此相反,幸村則提出,城南八裏外的四天王寺一帶最為適中。“那不行!”又兵衛表示反對。他說:“四天王寺一帶因距城近,調兵遣將固然甚為方便,但戰場地勢開闊,大阪兵力不及東軍三分之一,這是極其不利的,誠難免為浩浩蕩蕩的東軍所吞沒。”


    幸村反駁說:“不過,四天王寺的圍牆、伽藍,恰是一座很好的外城牆。”


    幸村這位戰術家即使打野戰也念念不忘運用城池戰術。每個武將各有自己的戰術特點,對幸村來說,利用城邑作戰,可說是真田家的看家本領。


    這既是他的拿手,也是他的局限。


    “再說,”幸村又道:“大阪城與四天王寺,同處上町台的高地其間距離不足八裏,如若上奏懇請,主帥(豐臣禿賴)出陣是大有希望的。”


    幸村是這樣盤算的:去四十裏遠的地方,太夫人想必不會同意,但如果出城隻有八裏來地,秀賴出陣當不無可能。


    主公出陣,士氣必振。又兵衛的想法也一樣。但是,才四十裏遠的地方,秀賴為什麽就不能去呢?


    “金纓帥旗飄蕩在小鬆山……”這是又兵衛心裏描繪的理想決戰圖。禿賴的父親,已故的秀吉年輕時在戰場上常常是身先士卒,衝鋒陷陣。征服中原後,又驅馳在小田原、奧州、四國、九州等地,大軍所到之處,總能看到他的帥旗。然而他的下一代,竟然到了“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境地!


    幸村和又兵衛都是翹楚百年的軍師,可是,臨陣商議起兵之事,尚須考慮主帥出城能走幾裏路這麽個微不足道的小事。


    這正是這個城市的宿命。索性假定王帥不上陣,製定作戰方案倒更來得便當。這樣的話,當會長驅直進,—鼓占領小鬆山。


    “冶長總管大人,”又兵衛仍然不肯放棄自己的方案,他打開一幅大地圖,是特地讓繪圖師為


    這次會議畫的。


    山脈,河流、村落、道路,分別用彩色標出,宛如從天上俯瞰大地一般,攝津、河內的地形一目了然。


    “哦——”又兵衛準備周到,使群臣驚訝不已。


    “這是一帶群山。”又兵衛的手指南北畫了一條直線。自北向南並排聳立著生駒,信貴、二上、葛城、金剛諸峰,好似一道屏風,將大和和問內隔成二個天地。


    “敵軍主力來自大和。”


    當然,他們必須越過這道屏風。盡管有幾處隘口可以過人,但是,可供大軍通過的通道隻有一條。麵大和河又貫穿這條名叫“國分嶺”的通道,敵軍一定會沿著大和河而來。“國分”是這條通道上靠近河內的一個村名,古代曾是河內的首府。


    “言之有理。”有人讚許道。大軍經過兩山夾峙的隘口時,非得把隊伍拉成條長蛇陣不可。


    又兵衛說:“能居高臨下俯視這個隘口的便是小鬆山。將主力集中於小鬆山,即可將山下成單行緩緩而進的東軍一一擊潰。倘若令其進入河內的攝津大平原,則我方兵力勢單力薄,將無能為力,”又兵衛抬起頭來說:“其結果必敗無疑。”


    “未必如此。”幸村說:“敵軍是否從國分嶺來尚不得而知,若是自北繞過生駒山麓前來進犯,小鬆山上的主力不僅無用武之處,大阪也如同一座空城,那才真是必敗無疑。與其冒必敗之險,毋寧將主力置於城郭附近的四天王寺,不論敵軍來自何方,因離城不遠,我軍調遣自如,此實為萬全之策。”


    治長的頭腦混亂了,若淪耍權術機謀,他還多少有點能耐,至於殺伐征戰之事,卻是一竅不通。這種時候,平庸的政治家,辦法隻有一個。他不考慮哪個方案能夠獲勝,卻一味想方設法如何息事寧人。他隻能居中調和,來一個折中妥協。


    “那麽,這樣辦如何?”他討好似地,眼光在幸村和又兵衛臉上來回溜了幾轉。


    “怎麽辦?”


    “妙注意喲。”治長雙手握成拳頭,右拳放在地圖上小鬆山的位置,“又兵衛大人在此,如何?”然後又把左拳放在四天王寺一處,“左衛門佐大人則在此。”


    他居然把主要決戰戰場分為兩地,將為數不多的兵力,一分為二,分別由兩人指揮。他以為這樣一來,豈不皆大歡喜!“不愧是總管大人!”太夫人誇獎道,“誠為高見,可依此而行!右大臣意下如何?”


    “高見高見!”秀賴控製不了自己的大嗓門,尖聲地嚷道。


    “主公已經準奏哩!”治長得意洋洋地看著兩將。


    幸村和又兵衛兩人茫然不知所措。雙方誰都不滿意這個折中方案。這麽做隻有動口突出各自方案中的缺點。


    小鬆山分兵五萬。


    四天王寺口分兵五萬。


    豐臣家要用這些兵力去抵擋三十萬東軍。讓為數不多的部隊,分兵拒敵,是兵法上的大忌!無異於讓敵人去各個擊破。


    軍務會就此結束了。七位大將一個個踏著月影各回行營。半路上,曾在宇喜多家當過家臣長老的明石全登與正要回駐紮在八條口行營的長宗我部盛親肩並肩地走著。他每走幾步,就放聲絕望地狂笑一陣。


    “真是愚蠢之至!”這位勇猛的老基督徒說。


    他笑的是:“城裏有後藤和真田兩位百年難遇的軍師,無論大軍由誰統帥,采用哪個方案,當不難擊潰東軍。然而,目今一城之主是太夫人和太夫人的乳母之子治長。後藤和真田兩位軍師,相爭結果,所得方案竟如此愚不可及,全然不合兵法,這種方案是連聚眾舉事農夫亦不屑采用的。”


    新的編製如下:


    第一軍後藤又兵衛率六千四百人,其中有薄田兼相、明石全登、山川賢信、井上定利、北川宣勝,山本公雄,稹島重利。小倉行春諸將。


    第二軍真田幸村率一萬二個人,其中有毛利勝永、福島正守、福島正綱。渡邊紮、大穀吉胤,長岡興秋、宮田時定和監軍伊木遠雄。


    然而,秀賴並沒有把這兩支軍馬的絕對兵權授與後藤和真田,所有的部將都是“參謀”,凡事要經諸將共同商議方才有效,可以說這是一支聯軍。


    幸村第二軍的行營設在四天王寺,又兵衛第一軍的行營則設在距四天王寺十裏多的平原上的一個村莊裏。布陣完畢,已是元和元年的五月一日,幾天後就要決戰了。


    四


    這期間,德川家康正在京都的二條城。


    五月五日,他離開二條城,當天深夜在河內的星田(現在大阪府寢屋川市)布好陣勢,這時,接到了密探的情報。密探名叫朝比奈左衛門,是由京都行政官板倉勝重事先派遣去的,現在大阪軍·郵將通口雅兼的手下幹事。


    根據密探的情報,後藤又兵衛已前去國分嶺,正在部署,準備戰鬥。


    於是,家康決定調遣主力部隊三萬四千人對待後藤,並擬定進攻的陣容和行軍序列。


    第一軍由日向守水野勝成率四千人。


    第二軍由美濃守本多忠政率五千人。


    第三軍由下總守鬆平忠明率四千人。


    第四軍由陸奧守伊達政宗率一萬人。


    第五軍由上總輔弼鬆平忠輝率一萬零八百人。


    被提拔為先鋒大將的水野勝成,是三河刈屋地方的人,出身微寒,年俸隻有三萬石糧。但他在家康的嫡係眾臣中以驍勇善戰聞名。


    家康把嫡係和旁係各諸侯都委派給他,授與他絕對兵權,並對他說:“諸將中,如有膽敢藐視你出身低微不服軍令者,


    概不留情,當就地斬首。”


    後藤和真田充其量不過是聯合部隊的主持人,手上的兵權若有若無,相形之下,水野勝成應該說是得天獨厚的了。


    水野勝成在奈良,會同家康配備給他的諸將商議軍情。他們是丹後守崛直寄兄弟、式部少輔丹羽氏信、豐後守鬆倉重政、奧田三郎右衛門忠次、別所列砍郎、監軍中山勘解由照守、村賴左馬助重治。


    當時,真田幸村在四天王寺正殿,接連收到相同的情報:東軍大隊人馬正從大和方向不斷朝國分嶺西進。


    “果不出又兵衛所料。”幸村是個謀士,他心裏沒有一點芥蒂,倒是為又兵衛慶幸。


    幸村也知道,此刻在後方城裏謠傳四起,對又兵衛很不利。太夫人左右的人說:“後藤大人莫非是奸細麽?”這也是事出有因,並非無風起浪。一天晚上,京都相國寺僧人楊西堂,自稱是家康的密使,到了又兵衛設在平原上的營帳。


    楊西堂對又兵衛說:“大將軍有言,如閣下願投東軍,可將貴鄉播州五十萬石之領地加封閣下。”


    當然,又兵衛嚴辭拒絕了,並說:“大將軍如此器重鄙人武藝,實為武士之榮光。請代為謝忱。”這樣便將來使彬彬有禮地打發回去了。


    謠言由此而起。幸村還聽說,這種誹謗會使又兵衛身敗名裂。


    ——難道又兵衛急欲戰死疆場麽?


    作為幸村,麵對東軍挺進國分嶺的局麵,必須重新製定作戰方案。


    幸村認為,應同又兵衛協商,便於五月五日晚,和豐前守毛利勝永一起策馬前往設在平原的後藤行營。幸村是五月一日抵達四天王寺陣地的,這期間,他在四天王寺營地無所事事,度過了寶貴的幾天時光。現在終於開始行動,前去表示同意又兵衛的作戰方案。


    在平原的陣前,三將正在計議。他們都是熟諳謀略、頭腦清醒的宿將,一旦聚在一起,當即作出決斷。


    采用又兵衛原來的方案,即:


    ——今夜第一軍先行出發,第二軍殿後。


    ——全軍於道明寺會集。


    ——黎明時越過國分嶺,占據小鬆山,擊潰敵前鋒部隊,伺機全軍直搗家康和秀忠的大寨。


    “不勝感謝之至!”這幾天又兵衛似乎蒼老了許多。幸村是在慶長十九年秋天初次見到又兵衛的,自那以來,他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神情如此黯然。


    “不才尚未被人感謝過呢!”幸村故意大聲地笑著說道。


    對又兵衛來說,當他們否決大野冶長的折中案的時候,幸村如若堅持自己的方案,也可以把又兵衛拉到四天王寺口去決戰的,然而幸村沒有這樣做,他同意了又兵衛的方案。又兵衛是為此而致謝的。


    幸村和勝永兩人,為了作好出發的準備,急忙告辭回營。又兵衛立即出發了,為在道明寺附近同幸村的各路人馬會合,他特地放慢了行軍速度。奈良的街道,路麵狹窄。士兵排成兩列,個個手裏舉著火把,二幹八百人馬,緩緩向東迤邐而行。


    夜色漸濃,天上的繁星,一顆顆都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霧靄沉沉,又兵衛絲毫沒有發覺,這場迷霧對自己的人生會發生怎樣的影響。霧,越來越濃了。


    五


    東軍先鋒大將水野勝成已率軍到達國分嶺。河內平原,沉沒在眼下的一片黑暗之中。


    “起霧了!”五十二歲的勝成自言自語道。


    他小時名叫國鬆,從少年時代起就跟隨家康,連自己也算不清到底轉戰過多少個沙場。憑著這些年的經曆,他知道,濃霧之日,兩軍對壘,凶多吉少。


    探子回來報告:“從平原到藤井寺長達十二裏的大道上,可以看到火把在移動。”


    要是沒有夜霧,從水野勝成站立的高地上,也能看見那隊火把,但現在卻看不見。


    勝成從堀直寄和丹羽氏信兩支人馬中抽調出若幹槍炮手,命令他們朝火把方向進軍,並讓每人也拿上火把。


    協同作戰的各部將嘲笑道:“日向大將(勝成)未免名過其實,豈有明火執仗,如此夜襲的蠢人!”可是,漫天大霧之中,沒有照明,寸步難行!


    又兵衛到達了藤井寺,下令全軍停止前進。此時正是寅時(早晨四點),天還沒亮。


    “在此等侯真田大人。”又兵衛對幕僚們說。


    全軍一齊熄滅了火把,頓時四周一片漆黑。


    由於後藤軍一下子滅了燈火,勝成派出的一隊槍炮手迷失了方向。


    又兵衛等待著。可是,看不到真田軍到來的跡象。


    ——糟糕。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天要亮了。天一亮,兩千餘人的小部隊蠕動在一片開闊的河內平原上,會被數萬東軍吞齧殆盡的。


    “去道明寺!”


    隊伍又出發了。道明寺是與真田約定會師的地點,計劃在黎明前集合,天一亮就開戰,可是,萬一真田軍不來,又兵衛他們就會變成一支孤軍。


    又兵衛所焦慮的正是這一點。走了四裏多路,不久便到達道明寺。但是真田軍還沒有到。派


    出探子去後麵尋找,可是數裏之內,看不到一兵一卒。


    “我們受騙了。”幕僚中有人說。


    真田幸村的哥哥現在東軍,家康派來誘降的密使,多經他哥哥先到幸村處,這是人所共知的。難道幸村為了破壞這次作戰,故意不按時到達麽?


    不過,在這種時刻,又兵衛不是個隨意猜忌、頭腦簡單的將軍。


    ——幸村是位智謀之士啊。


    不錯,但正因為他是一個謀士,所以盡管在緊要時刻同意了後藤的原來方案,但歸根到底,他不過是照別人的方案行事。幸村未必肯去拚死。這從他的行軍速度上也不難看出來。


    “如此人情!”連又兵衛也這樣想了。


    其實,事情很簡單,五月六日這一天濃霧彌漫,濃霧象在一口漆黑的大鍋底遊弋,使得一萬二千名真田軍從四天王寺出發後,雖拚命向東追趕後藤軍,卻進軍遲緩。


    幸村本來是個冷靜的人,這時也難得用高嗓門叱斥著部隊。


    ——倘若遲到,又兵衛難免一死。


    但是,這霧可真叫入萬般無奈!


    又兵衛的不幸終於開始了。道明寺一帶天色發白,天亮了。


    按原計劃,這裏該是夜晚,戲還不該拉幕開場。


    可是幕拉開了。


    演戲的準備還沒有就緒。被大霧濡濕的二千多名後藤軍將士,佇立在河內平原這廣闊的舞台上。可是,大霧雖給夜晚帶來了不祥之兆,一到天明,反轉禍為福了。因為大霧正濃,東軍發現不了後藤軍。


    “將士們,大丈夫光榮戰死疆場,當在今日!”又兵衛命令道。


    他在石川河西岸遍插旌旗,擺好陣勢。陟過石川河淺灘,對麵就是小鬆山。


    應該先行占領。


    因為有霧,看不清對岸的敵軍。又兵衛為了解敵人如何布陣和人數多寡,組織小股槍炮隊,先去小鬆山“哨探”。!


    所謂“哨探”,實際上是火力偵察,向人數不明的敵陣射擊,然後根據回射的槍聲、數量和位置,即可判斷敵情的大概。


    透過濃霧,傳來雙方對射的槍聲,又兵衛依稀揣摸出敵陣的情景。


    一夜來,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小鬆山上無敵軍。”


    東軍的水野勝成之所以忽略這座如此重要的山,是因為他不明地理情況。水野帳下的一班將領,在各處隨意布下陣勢,就地休息,以恢複一夜行軍的疲勞,唯獨小鬆山除外。


    又兵衛命撤去石川河陣地,涉過淺灘,全軍搶占了小鬆山,俯視山下的敵軍。


    日高霧散,山


    下東軍狼狽不堪。他們抬頭看到,漸漸散盡的薄霧裏,有無數旌旗招展。


    “攻下此山!”水野勝成命令道。


    不等點派,帳下的將領們都爭先湧到山腳下,真是“兵多無謀”。對陣雙方兵力相差懸殊的時候,人少的一方須變換戰術,而人多的一方,隻要一個勁地猛衝就行了。


    鬆倉重政和奧田忠次兩軍打頭陣,先從正麵登山。


    後藤軍的部將山田外記,片山助兵衛輕而易舉擊潰了成群爬上來的東軍,先是擊斃了敵將奧田忠次,此外,東軍裏枉送首級的著名武士還有:高田九郎次郎、今高物右衛門、井關久兵衛,岡本加助、神子田四郎兵衛、井上四郎兵衛、下野道仁、阿波仁兵衛。


    東軍的先鋒部隊潰敗下去,後來成為島原領主的鬆倉重政,當時如同從山崖上滾下去似地大


    敗而逃。


    山頂上的又兵衛立即下令吹響螺號,命前鋒山田和片山兩將追殺敵人,向國分嶺隘口快速推進。


    那兒就是水野勝成的大寨。


    勝成慌了。衝殺過來的後藤軍不過二三百人,卻是個個拚死力戰,加上道路狹窄,南麵是山,北麵有大和河的懸崖,如投入全部兵力則施展不開。雙方都成一列縱隊,一人一騎地交鋒。況且,又兵衛就在頭頂上督戰。


    山上又兵衛軍號角齊鳴,鼓聲震地。然而,又兵衛的前鋒部隊終於精疲力竭了。


    勝成不斷投入生力軍,開始反攻。又兵衛在山上當即派出中軍替換前鋒,又將東軍趕出幾十丈遠。


    “真田怎麽不來?,,又兵衛明知埋怨也無濟於事,卻仍然不由自主地大聲嚷道。


    要是現在有真田那一萬二千人的援兵,就可把後備兵力陸續投入戰場,替換疲勞的將士,同時在山上布好猛烈的火力射擊敵陣,那麽東軍勢必潰散而逃。


    這時,又兵衛在山上坐在折凳上,臉色顯得格外明朗。


    “不是應驗了麽?”這指的是他原來的方案。


    要是真田軍照他的方案準時到達的話,勝利是會實現的。現在事實已經證明了這一戰術的正確。


    “這樣也可差強人意了。”豐臣家是注定要滅亡的,又兵衛和他的下屬浪人將士隻要能夠在這兒響當當地結束自己地道的武士的一生也就可以了。


    時間在推移。


    又兵衛的兵士們疲憊不堪,卻仍在混戰之中來回衝殺搏鬥。


    東軍方麵,不光是水野的第一軍,本多忠政的第二軍五千人,伊達政宗的第四軍一萬人都已陸續到達戰場。


    又兵衛看到,時機已到,便踢倒折凳站起身來,隻帶了三十騎護身隨從,衝下山去。他緊拉韁繩正要躍下山路的一刹那,子彈打中了胸膛。


    可是,又兵衛並沒有落馬。他的將士金馬平右衛門大吃一驚,策馬趕來,又兵衛在馬上慢慢回過頭來看著他說道:“平衛,速將我的頭顱砍下,切莫讓敵人繳獲。”說著,便倒伏在馬鞍上,他已經死了。


    又兵衛望眼欲穿、所期待的真田幸村的第二軍,終於在中午之前到達藤井寺村口,比約定時間遲到了七個小時。他是從半夜醜時從四天王寺口出發的,因此,行軍速度是每走八裏要花去將近三個時辰。


    象幸村這樣素來用兵神速的武將,竟會遲緩得如此令人吃驚,恐怕不能說僅僅是濃霧的緣故吧。


    雖說和又兵衛已經約好,但幸村大概中途又轉念想保存自己的兵力。一萬二千名真田軍是大阪方麵最大的機動兵力,要是按照後藤方案讓這支人馬輕易地消耗在國分嶺的隘口上,那麽幸村自己也就失去最壯烈的殞身之地了。


    “又兵衛當於又兵衛的殞身之地死去。”幸襯一定是這樣想的。


    這倒並非他沒有人情,象又兵衛那樣的軍事家就應該讓他死在他最喜愛最合適的戰場上這樣的軍事家也想在自己所認為運籌得當的地方殞身。他準是那麽想的。


    幸村特意趕到藤井寺村,卻隻與東軍發生了幾次小衝突就立刻退兵了。


    第二天,五月七日,他在自己戰略中最理想的決戰場——城外四天王寺高地與十八萬東軍激戰,曾幾次擊退敵軍,有一次還衝入家康的營寨。在以少勝多的野戰中,可以說他指揮的是一個很理想的戰例。


    下午,幸村從四天王寺西門往東退卻的時候,在安居天神寺院內被越前兵西尾仁左衛門砍掉了首級。


    翌日,大阪城陷落了。


    秀賴終究沒有走出城門一步。


    殺生關白


    一


    在尾張國知多半島的根部,有個叫做大高的村莊。村子裏有一些鬆樹和杉樹。長得蒼勁而古樸。


    聽說,從前這裏曾經是麵對鳴海海灘的漁村。但是由於戰國中期織田家常在這一帶圍海造田,致使這村莊如今離開海邊已經相當遠了。然而即便是現在,當人們站在村子裏稍高的地方向大海方向眺望,仍能透過鬆樹椏權間的縫隙,看到湛藍的伊勢海翻滾的波濤。


    這是一個平凡無奇的村莊。可出入意外的是,村子的守護神卻供奉在一座按照《延喜式》的規定建造的古老的神社裏。由此看來,這村莊從相當遠古的時候起就已經存在了。神社取名火上姊子。


    "姊子”——顧名思義,這裏祭祀的是上古時代曾在這一帶生活過的一位姑娘。她叫宮簀媛,是古時候當地一位名叫稻種的酋長的妹妹。她和從大和地方來這裏征伐東夷的日本武尊結了親。兩人之間大概有過幾夜的衾枕之歡吧。隻因為和古代英雄有過這麽一點因緣,這位姑娘的大名載入了《古事記》,當地人還在林木深處為她建造了這座神社,附近的村民們從遙遠的年代起就一直對她頂禮膜拜。人是靠因緣而生存的。如果人隻是孤單單一個人生活,那他完全和獸類無異。隻有當他生活在因緣——亦即與他人的關係裏時,一個生物的人才具備了作為一個社會的人的資格。這大概是佛教徒們所發現的人世的奧秘吧。宮簀暖姑娘的奇異遭遇,和我們下麵要講的故事有一點象征性的關係。


    戰國時候,在這大高襯裏,住著一個四肢瘦小的農夫。


    他叫彌助,靠自己的少量薄田和租種別人的一點田地過活。彌助無甚本領,相貌也長得醜陋。妻子早死,此時,他正要物色一個可以續弦的女人。在這一帶村子裏,時常有穿村走巷的貨郎來往。這些貨郎,就如傳播花粉的風一般,所到之處,常為人介紹對象、撮合親事。其中有一個貨郎出來擔當月下老人,他對彌助說道:“中村寨裏,有一個女人,正好與你門當戶對,雖是個寡婦,幸好並沒有子女,你看怎麽樣?”就這樣,這門親事成功了。


    女人叫阿友,長得很醜。彌助頗為失望。然而就是這位阿友,日後竟成了全日本無人不知的貴婦人——端龍院日秀。這自然是彌助做夢也不曾想到的。


    象彌助這樣階層的人結婚,是談不上舉行什麽儀式的。無非是在門口燃起一堆篝火,請幾個親戚和近鄰,喝幾口象醋一般的酸酒就算完事。待來賓們都回去之後,阿友雙膝跪在房裏的地板上,用一種與她的長相很不相稱的嬌滴滴的聲調,對彌助說道:“妾無家可歸,望夫君永遠愛憐!”


    “這下可撿到便宜了!”


    彌助聽到這女人嬌滴滴的聲音,看到她那溫順的態度,心裏這樣想道。不錯,阿友就等於沒有娘家。據阿友說,母親生了她和弟弟之後不久,她的生父就早早地離開了人世。母親窮途末路,無以為生,便招了鄰家的男人竹阿彌為婿,重新結了婚。不久以前,又為竹阿彌生了一子。後父竹阿彌生性粗暴,為此,她的一個胞弟被迫棄家出走。她對生養了自己的娘家沒有感情。聽了女人的這番訴說,彌助開口道:“這於俺反倒更好。”要是討了個老是戀


    著娘家的媳婦,那該是男人的不幸。於是,他又對妻子說:“快快紮下根來,就把俺這村當作生你養你的地方吧。萬事全靠因緣哪。”


    彌助說:“萬事全靠因緣。”然而他哪裏知道,一個奇妙的因緣早巳在人世的一角破土而出了。


    它在彌助夫婦全然不知道的地方萌芽、生長,而且以一種近乎奇跡般的勢頭伸展著。此人就是彌助媳婦的弟弟,小名猴子。順便說一下,有一本叫作《太閣的身世》的書。口述者是中村寨的裏正、稻熊助右衛門的女兒,她是這姐弟二人青梅竹馬的朋友。晚年,她向養子土屋貞知講述了出生在自己村子裏的那位稀世英雄童年的故事,並令他記錄下來。該書一開頭就用簡潔的筆觸介紹了這位阿友的弟弟:


    幼名猴子,改稱藤吉郎,後為築前守。


    繼而寫道:


    信長公賜其羽柴姓,故號羽柴築前守。後任關白,蒙天子賜豐臣姓。……大閣姐生於同地,號瑞龍院。此姐弟二人為同父同母所生。


    內弟禿吉的飛黃騰達,完全改變了大高襯農夫彌助的生活境遇,這是他所不曾料到的。


    他連名字都改成了“三好武藏守一路”。


    他還沒來得及為自己境遇的突變而驚訝,妻弟秀吉說了句:“彌助兄,你當個大名吧!”就使他成了在尾張國的犬山擁有十萬石封地的諸侯。然而彌助畢竟是個農民,他沒有當大名的信心,隻得懇求秀吉,允許他不去尾張,把封地放在秀吉的直屬管轄之下,他自己則領著俸祿,住在大阪城裏,過著清閑的日子。


    “如今我這身子早已不屬於我了。”彌助茫然地這樣想。


    他被加上“三好”這個姓氏的始末,也如一出魔術戲一般。秀吉出身低微,為此他總要給他的親族的身份盡力粉飾一番,哪怕是虛假的也好。阿波地方的三好氏,是名門望族,一度曾是京城裏炙手可熱、紅極一時的人家。如今這家族早巳沒落,隻留下一個號稱笑岩人道的老人,還在人世苟且偷生。這老人原名三好康長,極盛時曾當過山城守,威震攝河泉三州,後被織田信長所驅逐。現在,他將自己的老殘之軀寄靠於秀吉。秀吉也待以諸侯之禮,讓他當了自己的幕僚。秀吉對這位笑岩入道說:“人道,把你的姓借我用一下。”.


    既然是秀吉的命令,笑岩當然不能不聽從。於是他就把彌助夫婦認作了自己名義上的養子和養女。不僅他們夫婦,連他們所生的孩子,也算作孫子。並讓其中一個叫次兵衛的,作了三好家的後嗣,叫他使用三好家的世襲名字孫七郎,稱作:“三好孫七郎秀次”。


    這便是日後任關白要職的秀次其人。總之,秀次的父母彌助夫婦,並沒有為自己的前程作過任何努力。這一家貴族的形成,完全靠了“因緣”。孫七郎秀次也因之而享受著這奇運帶來的恩澤。雖說如此,不過,孫七郎和他的父母畢竟不同,他多少作過一點點努力。確切地說,這努力還不止是“一點點”。


    二


    列七郎秀次在舉行過成人儀式之後,就在河內領得了二萬石的封地。後來,他在舅舅秀吉的帶領下,從十四五歲起就從軍出征。不消說,他從一開始就擔任了獨當一麵的大將。十六歲那年參加了征討伊勢地方的瀧川一益的戰爭。


    “好好努力,幹得好,將來有你的好處啊!”舅舅秀吉每每這樣說。


    所謂“好處”,大概是指當秀吉的接班人吧。這敢情是恰當不過的。因為這位孫七郎,乃是世界上最最純真地繼承了秀吉血統的人。雖說孫七郎的二弟小吉(秀勝)也一樣,但是這位二弟智力稍差,而且生下來就是個獨眼龍。三弟還是個孩童(此人後來名叫秀俊),而且早巳被秀吉的異父同母的弟弟秀長領去作了養子,所以已經不能算在內了。總之,和秀吉有血緣關係的年輕人,隻有他姐姐阿友所生的這三個。


    “這位少爺將來要當統帥。”


    這一點,秀吉軍中的各位將領也都看到了。自然一些諳於世故的將領們就把到七郎作為秀吉的代表來對待。


    隻有福島正則,把這事當作笑柄,公然對孫七郎抱著輕蔑的態度。福島正則是秀吉為數不多的親戚之一。他原名市鬆正則,是尾張國清洲地方一個箍桶匠的兒子。因與秀吉的亡父有著血緣關係,從小就養在羽柴家裏,充當小勤務兵,在賤之嶽戰役中立過功,現在當了頭領,統率著三隊人馬。正則原本就是個鋒芒外露的人,被人認為有些狂妄之處,加上那種自認是秀吉的至親的觀念過於強烈,致使他隻會用一種嫉妒的目光看待孫七郎,並旁若無人地對秀次評論道:“這小子充其量隻有翻土塊的本領。”意思是說,這是塊當農民的料子。


    當有人稱孫七郎為“公子”時,正則咧著嘴哈哈大笑。他到處散布說:“那小子也算公子?不錯,穿戴的倒是公子的衣衫,可那是繡花枕頭,徒有其表。這種人就是當個騾馬運輸隊的趕腳的,恐怕也難以勝任。”


    背後講的這些壞話,雖然沒有傳進孫七郎的耳朵,但他感到私下裏似乎有這樣的議論。他自然而然地擺起架子來,到頭來甚至對輔佐他的老將們也禮儀不恭,態度傲慢起來。這時他才十六歲。


    然而,在作戰方麵,因有輔佐他的各位將領一手包攬了軍務,雖無大功,倒也沒有大錯。這個年輕人有過—次左右戰局,確切地說是左右曆史的重大行動,那是在這之後的第二年,他十七歲的時候。


    那一仗後來被人稱為小牧、長久手之戰。時間是在秀吉控製了日本中部的二十四國之後。秀吉為了以此勢力征服盤踞在東海方麵的德川家康,親自率領大軍開進了尾張。家康也不示弱,他出動了故國三河的全部兵力,在尾張擺開陣勢,和差不多三倍於己的秀吉的軍隊相對峙。參戰的雙方互相窺伺著對方的虛實,虎視眈眈而又都按兵不動。雙方都構築了堅固的野戰陣地,戰線處於膠著狀態。在這種場合,誰如果輕舉妄動,誰恐怕就會吃虧。雙方都采取了同樣的態勢,如果敵人膽敢動手,就立即予以打擊。


    秀吉慎之又慎。然而這時卻有兩個意想不到的人物出來向他獻計。他們是池田勝入和他的兒子池田輝政。池田勝入是早先秀吉在織田信長手下時的老同事。對於在短期內取得了天下的秀吉來說,這是一位不願得罪的人物。池田勝入邀功心切。他獻計說,家康的老窠三河空虛,可以馬上組織一支遊擊部隊,秘密行軍,偷偷地繞過家康的防線,然後長驅直入奔襲三河。這樣,家康定會驚慌失措,拋棄前線,調兵回救老窠。請允許我擔任這支遊擊部隊的先鋒。秀吉沒有同意。因為如果這事被家康發覺,必定會招致失敗,給全軍帶來影響。第二天,勝人又向秀吉提出懇求。秀吉為了不使勝人離心離德,終於答應了他。隻是向他詳細交代了應該注意的事項。


    一支遊擊部隊很快組成。先鋒是池田勝人,中軍由森長可和堀秀政擔任。所選的將領都是從織田時代起就以猛將著稱的人物。擔任殿後的是三好孫七郎秀次,他同時兼任整個遊擊部隊的大將。他們這支總共二萬人的部隊,於天正十二年(1584)四月六日深夜,從尾張樂田的陣地出發了。行軍第一天,部隊偷偷地翻過物狂坡,通過了家康陣地的前方,行動順利,沒有被對方發覺。直到第


    二天,四月七日,在太陽開始西斜之後,家康才得到情報。那是早先家康安插在秀吉軍中一個伊賀


    地方人名叫服部平六的密探,溜回家康陣地緊急報告的。


    得到秀吉的一隊人馬已經出動的消息時,家康欣喜若狂。太陽落山之後,家康開始了行動。他的辦法是:用一支部隊,以同樣的秘密行軍,尾隨敵人的遊擊部隊。家康成功地從小牧的大本營悄悄地抽調了九千人馬,以全速的夜行軍追了上去。夜深的時候,發現了敵人的後衛


    部隊。


    “敵方擔任殿後的將領是誰?”


    “三好孫七郎。”一個下人回答說。


    這是家康第一次直接和秀次這個人打交道。


    “是個什麽樣的人物?”家康又問一個熟知敵情的人。


    那個人回答說,他是秀吉的一個養子,今年十七歲。並且說,這位少年將軍所用的武具,珍奇得叫人有點不可思議。


    孫七郎秀次是個搜集迷,喜歡搜集是他畢生的嗜好之一。近來他正在熱心搜集有名武將的武具。舉個例子來說,他所用的作為大將徽記的馬標,是一麵金色的大旗。這物件,原為越前北莊戰死的織田信長手下首屈一指的勇將柴田勝家所有。他戴的頭盔是一頂仿照中國的頭盔製作的唐冠,此物本是美濃地方出身的武將、現在秀吉手下任備中守的日根野弘就的武具,孫七郎死乞白賴地一再向物主索取,才勉強弄到手的。那件用鳥毛製作的披肩,則是木村常陸介的物品。木村是一位近江地方出身的豪傑,現在秀吉軍中任職。這披肩本是木村的常用之物,架不住孫七郎苦苦請求,才不得不忍痛割愛。這真可以說是集當代英雄豪傑的戰場裝束於一身。


    “這人真有點怪!”家康歪了一下頭,以略帶迷惑的神情說道。


    家康不由得暗暗發笑。對家康來說,最想知道的是有關敵將強弱的情況。先鋒池田勝人,是一員天下聞名的虎將。中軍堀禿政,身經百戰,武藝高強。森長可原是美濃國齋藤家的舊臣,號武藏守,後來跟隨織田信長南征北戰,縱橫馳騁,得了個“鬼武藏”的諢號。另外,由於他的胞弟蘭九和力丸在京都本能寺為衛護織田信長奮勇抵抗、以身殉主,為此,他們這一家在世上很有名望。要使奇襲獲得成功,必須打擊敵人的薄弱環節。而上麵三人作為打擊對象都過於強大。家康聽說孫七郎的裝束頗為珍奇,便說道:“此人定是個弱將。”


    據家康看來,這位秀吉的親屬,似乎是想用這些表麵的裝束來掩飾自己的膽怯和無能:形成這樣的看法之後,家康便把攻擊的重點放在孫七郎率領的後衛部隊上,方法是先圍起來然後再打;孫七郎的後衛部隊就在白山林夜營。這是一處山坡地,東邊高西邊低,隻有山穀的底部有一條南北向的通路,道路的兩邊長滿了鬱鬱蒼蒼的樹林。從這地形來看,恐怕隻能夠說.孫七郎完全是為了讓敵人襲擊才在這兒宿營的。而且連發動攻擊的家康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敵方好象連步哨都沒有派,高處也沒有設置了望哨。這就成了一場輕而易舉的戰鬥。家康下達了全殲敵人的命令。趁著沉沉夜色,他讓九千人馬全都潛伏進山林深處,把敵人圍了個水泄不通,然後等待攻擊的時機。


    東方發白,孫七郎的部隊起身了。但是仍然沒有發現被圍。他們吵吵嚷嚷地說著話,一邊在用早飯。就在這時候,家康的部隊發起了全力以赴的猛攻。


    這已經不是打仗而是一場屠殺了。大部份士兵扔下手中的飯碗,連馬都來不及牽,便隻身倉皇逃命。


    孫七郎見此情景,早忘了自己是員大將,隻覺得自己完全變成了獵場上一隻被人圍措的走獸。他正想奔到馬旁邊去牽馬逃跑,忽見從樹林子裏衝出幾個德川家康的士兵,便趕緊掉轉了方向。他漫無目標地在那一帶徒步亂跑。這期間他隻下過一道命令。他連聲呼喊:“把久兵衛給我叫來,把久兵衛給我叫來。”久兵衛是這支後衛部隊的先鋒隊隊長田中吉政。吉政是近江人,行伍出身,在好幾位將軍手下任過職,後為秀吉所賞識,現任孫七郎部隊的隊將,頗有一點名氣。在這場混亂之中,唯有他所率領的一隊人馬沒有漬逃,正在原地與敵人展開殊死搏鬥,以擋住敵人的進攻。“到底什麽事情啊?”吉政感到迷惑不解,一邊從防線上撤了下來,回到孫七郎身邊。這時,孫七郎對他喊道:“快去向勝人和武藏告急,叫他們來救援!”


    聽了這話,吉政可傻了眼了。大將身邊明明有擔任傳令任務的令兵,怎麽能把正在第一線抵抗敵軍的先鋒隊隊長叫回來,讓他去傳令呢?


    而且,這道命令也下得不對。目前這場混亂,完全應該由後衛部隊來製止,派人去叫遠在數裏之外的先鋒部隊,即便他們趕來救援,也必將自投羅網,再次成為敵人的餌食,在這狹長的山穀裏被敵人各個擊破。由於上述三方麵的原因,吉政拒絕執行孫七郎的命令。然而孫七郎卻象發了瘋似狂叫道:“你連我主將的命令也不聽嗎?我斬了你!”為此,吉政不得不單人匹馬前去傳令。吉政快馬加鞭,猛趕了一個小時光景,終於趕上了堀秀政,向他報告了殿軍總崩潰的情況。誰知堀秀玫當著眾人之麵,對他破口大罵:“久兵衛,你不是傳令兵,而是三好將軍手下身負重任的將領啊!我看你準是貪生怕死才逃跑出來的吧!”


    吉政被罵得麵紅耳赤,悻悻地從堀秀政麵前離去。他一邊離開戰場一邊心裏盤算道:“這位三好將軍將來不會有多大出息。”


    吉政看透了孫七郎,打完仗便離開了他,當了浪人。


    這裏附帶交代一下。這位吉政後來經同鄉石田三成介紹,成了秀吉的直屬部下。秀吉對他的才幹頗為賞識,賜給他十萬石封地。在日後的關原之戰中,吉政部在家康一邊。戰爭結束後,家康在築後的柳川地方給了他三十多萬石的封地。


    吉政去傳令之後,孫七郎的部隊已經潰不成軍,所有的人都在徒步奔跑著逃命。孫七郎也不例外。他一邊逃跑一邊在動著腦筋。唐冠的頭盔,金色大旗的馬標,鳥毛做的披肩,這些英雄豪傑的標誌,全被他扔掉了。他隻身奔跑著。這麽一來,敵人會把他看成一名普通的士兵。這當兒,可兒才藏一邊把插在胄甲上的印有剪竹圖案的小旗稍稍向旁邊倒了一下,一邊揚起鞭子催打著他的千裏駒,從孫七郎麵前悠然逃去。可兒是美濃人,善使一杆長槍,槍術高超,沒有人抵得過他。秀吉為了培訓孫七郎,特意在他身邊配置了不少象可兒這樣能征善戰的武將。可兒畢竟是個久經沙場的人物,就連逃跑也顯得十分熟練。“才藏,才藏!”孫七郎一邊緊追不放,一邊大聲呼喊著他的名字。從孫七郎來說,現在用不著可兒,要的隻是他騎的那匹千裏駒。


    “把馬借我用一下!”


    聽孫七郎這麽說,可兒回過頭來瞪了孫七郎一眼,隨即回答道:“下雨天要借傘嗎?”


    說完便揚長而去。這是一句抱怨的話,意思是說:天下雨要用傘,退卻時得用馬,怎麽好隨便借人呢?可兒才藏早先是美濃的齋藤手下的人,後來到尾張投奔了織田信長,是位久經戰陣的武將。他目睹此種愚不可及的潰敗情景,想必是看透了自己的主人將來不會有什麽作為了吧。事實上,此人後來辭官還鄉,成了福島正則的部下。


    就在這時,孫七郎手下的隊將之一木下利直跳下馬來,把自己的坐騎讓給了孫七郎。他自己則徒步站定,並把作為徽記插在胄甲上的那麵小旗拔下來插在地上,迎戰蜂擁而上的敵人,終於戰死。他那擔任周防守的弟弟木下利匡,為了支援他,也同樣的徒步戰死。孫七郎騎上馬後,連頭也不回地落荒而逃。因此,連木下兄弟犧牲的事他都不知道。


    後衛部隊的潰敗立即波及到了前隊。這支遊擊部隊的先鋒隊隊長池田勝人和他的兒子池田之助同時戰死。人稱名將的森長可也陷入敵人的重圍,被敵人用火槍打中,落馬身亡。總之,這支遊擊部隊可說是全軍覆滅了。


    長久手之戰失敗以後,秀吉用外交手段孤立家康,繼而又和家康和談,終於使他臣服,當了豐臣家的諸侯。但是對家康來說,這次戰役的勝利,是他個人曆史上最光彩的一頁,成為他威望的象征。也正因為如此,秀吉始終對他彬彬有禮,秀吉死後他成了眾望所歸的人。如果孫七郎不打敗仗,而是秀吉取勝,家康戰敗並且陣亡


    的話,那麽秀吉的禍根早在這時就消除了。這一點,秀吉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


    然而孫七郎卻並不明白這些道理。他逃回之後就差人去見秀吉,說是:“請另外派一個將領。”


    孫七郎認為。木下兄弟死了,需要有人取代他們的職務,希望秀吉從身邊的武將中調入給他。他甚至指名道姓地要人。他要那位武勇雙全、名傳遐邇的池田監物。那口氣就象是換一件什麽物品似的。


    “你是人嗎?”


    秀吉首先對孫七郎派來轉告口信的使者一柳市助(日後擔任伊豆守)大發雷霆。他甚至說:“我先斬了你,再叫孫七郎切腹自殺。”眼看著木下兄弟戰死而不救,自己一個人光著腳從戰場逃回來,甚至連名將森長可和池田勝人父子都因此而戰死。犯下這樣的彌天大罪,居然還恬不知恥,剛逃回陣地就說要換人,這到底長的是顆什麽心啊!


    “那小子果然是個傻瓜嗎?”


    孫七郎是傻瓜這件事,比起這次戰敗,更使秀吉心情暗淡。秀吉很早以來就一直在思索一個問題:為什麽準備托付自己事業的親屬,都是這樣一些低能兒呢?他的有限的幾個親屬,除了弟弟秀長之外,不是智力低下,就是生性頑劣。再看看妻子方麵的親戚,在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中,也沒有什麽象樣的人材。原來以為孫七郎總還可以,曾對他抱著某種期望。現在看來,對他的才幹是不好抱什麽指望了。而從他那種殘忍的性格,草率的行動來看,縱使讓他接了自己的班,恐怕世人也不會跟著他走。秀吉完全懂得,如果沒有人跟著,權力的寶座就連一天也難於保住。然而對於秀吉來說,他沒有其他選擇。隻有想方設法,把這個年輕人培養成一個具有一般人的情操和心境的人,把他塑造成一個勉勉強強受人敬慕的接班人。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真是沒有辦法。”


    戰爭結束之前,秀吉一直把這件事壓下來,沒有處理。戰事告個段落之後,有一天秀吉突然把秘書叫來,讓他準備好紙筆,好象孫七郎那張毛孔粗大的可憎麵孔就在眼前似的,用一種訓斥的聲調開始口述。這封信一開始就進入本題,字裏行間充滿了“你這個東西”的斥罵聲。


    你平日仗著是我秀吉的外甥,待人接物甚是粗魯無禮。簡直是豈有此理。


    你打錯了算盤。相反,你應當有這樣的決心,讓別人提起你就噴嘖稱讚,覺得你真不愧是我秀吉的外甥。


    從今以後決不再寬恕你。有時候我甚至想處你死刑。但我對你產生了憐憫之心,才決定給你寫這封信。如果你今後能夠改邪歸正,重新做人,我仍當極力栽培提拔你。


    就拿這一仗來說,我派木下兄弟助你,而你卻對他們見死不救。對此,你原該深感內疚。不料你竟無動於衷。反而派一柳市助前來討池田監物。在別人麵前你本該愛惜自己的麵子.然而想不到你竟叫他向我另外要人。你的傳信人也是個十足的蠢貨。我一時曾想一刀斬了他。總之,你今後要深明事理,如能學好,讓人稱讚你不愧是我秀吉的外甥,就比什麽都使我滿意。


    隻要你能改弦易轍,哪一國都可以給你。但是,如果仍象現在這樣不明事理、蠢笨無知,縱然我這次饒了你一命,將來仍要嚴懲,因為這關係到我的麵子。我秀吉並不喜歡殺人,但象現在這樣派你去別國當諸侯,那更會給我丟臉。


    到時我不用別人,要親自斬你。


    這是一封名副其實的訓斥信,同一件事,不厭其煩地反複講述。在這封信的第五段裏,秀吉用了“你頗靈巧而自作聰明”這句話來評論孫七郎的性格。如果是一個出身高貴的少爺,被人說成“頗靈巧而自作聰明”是準會生氣的。然而從秀吉看來,話說到這個程度,那已經是對孫七郎的最高限度的讚美之辭了。這封信接著寫道:


    正因為如此,我才賞識你,原本打算讓你代替我的職位。可象你目前這副


    德行,是根本不行的。我甚至暗自思付,這興許是老天不讓我秀吉留名後世,


    要我斷絕香煙。我為此而深感惆悵。


    就這樣,這封信反複致力於訓斥這個主題。


    但是孫七郎卻對信的用意不甚明白。他讀完來信之後,當即對來人說道:“是說我武藝不高,膽小怕死嗎?”


    在座的是兩個信使,一個叫宮部善祥房,一個叫蜂須賀彥右衛門(原名蜂須賀小六)。孫七郎的膚淺而粗疏的理解能力,使他們兩人目瞪口呆。他們沉默片刻之後,開口說道:“不,不是這樣。”


    兩個信使仔細地向列七郎說明了秀吉的真意。“我知道。”孫七郎大聲地說。讀懂這等程度的信件的水平,這個青年人還是有的。然而有一點孫七郎無法理解,那就是秀吉為什麽發怒。孫七郎想,盡管信中有四五處講到了有關精神的事,但真意恐怕是責備他武藝不高和膽小怕死。準是如此。如果是這樣,那麽秀吉對我孫七郎顯然是估計過低了,是看錯了。這真是沒有想到啊!


    “我本來就是個勇猛的人嘛。”


    孫七郎早就有這樣的信念。更確切地說,他早就形成了一種習慣,相信自己是勇猛的。象念經一般再三重複而形成的信念,給他的心靈包上了一層薄膜。正是靠了這層薄膜的支撐,孫七郎才敢於騎在馬上充當一軍的大將的。這時,孫七郎心中在暗暗思忖:“秀吉不知道我勇猛。勝敗乃兵家之常事。隻打了一次敗仗,不應該受到如此的責難。”但是他畢竟不好將這些話說出口來。他沉默了許久,然後小聲地問兩個信使道:“我今後究竟該怎麽辦呢?”


    孫七郎想,兩個來人都是老於世故的人物,他們準會知道這怎樣才能平息秀吉的怒氣,使他改變對自己的看法。


    “是啊,這的確是個問題啊。我們覺得,從今以後,你的一舉一動,還是按你左右的老將們的吩咐去做為好。”兩個信使這樣對孫七郎說。


    三


    秀地給列七郎派了四位輔佐他的老將,他們是中村一氏、堀尾吉晴、一柳直末、山內一豐。這四人全是諸侯,是秀吉早在織田信長麾下任軍官時起就栽培提拔起來的。也不知是偶然的巧合還是秀吉的著意安排,這些老將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性情溫和,學識淵博,飽經風霜而善於處世。他們開口就是:“凡事須冷靜沉著,切不可鋒芒畢露,要忍之又忍,不可作非分之想。”這些話差不多成了他們的口頭禪。老將們用這些話象操縱木偶人似的操縱著孫七郎,巧妙地限製了他的自由;而在秀吉麵前則又百般推崇孫七郎,說道:“他很聰明。”


    他們把自己的謀劃說成是孫七郎的主意,極力想讓秀吉改變對孫七郎的看法。起先,秀吉並不輕易相信。但是後來,看孫七郎沒有什麽大的過錯,也就覺得:“倒也是的。年紀大了,人會改變的啊。”


    有一次,秀吉還曾對左右的人說道:“又左(注:指前田利家)從前也是這樣的。”他還說過:“前田利家在十幾歲的時候,是一個令人束手無策的浪蕩子。可是如今卻成了一個穩重而誠實的人,和從前的又左判若兩人。一條令人討厭的毛蟲變成了一隻招人喜愛的蝴蝶。孫七郎這小子總不會永遠是條毛蟲吧。”


    秀吉對於孫七郎這位近親,真是無汁可施。由於沒有合適的人可以取他而代之,因而想拋棄也無法拋棄。不得已,於第二年——天正十三年(1585),任命孫七郎為征討紀州的大軍的副將,盡管他當時隻是個十八歲的青年。幸好,這次孫七郎並無大過。緊接著,在同一年,秀吉又讓他參加了討伐四國的戰爭,同樣讓他擔任了部隊的副將。這次也沒出什麽大的差錯。經過這兩次戰爭,秀吉終於拿定了主意。在這一年的閏八月,秀吉允許孫七郎使用羽柴姓,並將近江國封贈給他。同年,秀吉升任關白。與此同時


    ,他奏請朝廷,讓隻有十八歲的孫七郎擔任了從四位下右近衛中將。一個出身卑微的青年農夫,一躍而成了朝廷的命臣,這是曠古未有的事。第二年,十九歲的孫七郎當上了參議。參議以上就是公卿了。然而,竟有人為孫七郎的平步青雲感到恐懼。此人就是孫七郎的生身父親,世人稱之為三好武藏守一路的彌助。彌助在京城裏見到了自己的兒子孫七郎,對他說道:“你得好好留神,可別違反了天意啊!”


    彌助用尾張農民的土話,反複念叨這個意思,而且越說越激昂。也不知彌助是從哪兒聽來的,他說,從前有句話,叫作:“爬得高,跌得疼,高位害死人。”他還說:“自古以來,沒有大的才幹而飛黃騰達的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留神老天爺發怒,可別違反了它的意誌。”他說:“由於過快的榮升,會使你的人品和能力與高位不相稱,最後甚至連人倫道德也會喪失殆盡。”他三番五次、不厭其煩地對兒子說:“你可得留神啊!”


    “我怎麽個留神法?”


    孫七郎一看見自己的父親就感到不愉快,就如有人當麵揭穿了他的老底,指出他出身低賤似的。他的父親長就一副種地人的相貌,這是怎麽裝飾也改變不了的。他的臉上總是顯出一種軟弱無能、膽小怕事的神情。聽了父親的一席話,孫七郎卻說道:“我武藝高強。我的地位與我的才幹相當。既然如此,又何必客氣呢?”


    “不,不,你錯了。”彌助說。


    然而麵對已經身居朝廷參議這樣高位的列七郎的惡狠狠的眼光,彌助沒有勇氣看他一眼,而隻是低垂著頭。彌助沒有再說什麽。但是他懂得:孫七郎隻不過是一具木偶而已,他決不是一個具有獨立人格的活人。他不可能是一個獨立自主的人,而僅僅是被人用來繼承豐臣政權的一件工具。彌助自己就是一個明證。他從尾張的大高村被人接了出來,自己的三個兒子都被別人弄去。為了光耀豐臣家的門庭,彌助自己也被人為地粉飾了一番。他改名為三好一路,位居武藏守,真不知村裏的鄉親們正在背地裏怎麽議淪他呢!


    “爹,你以後別來了。”


    孫七郎已經忍無可忍,盡管覺得有點不忍心,但他還是這麽對父親說了。他如今早已是可以上殿參與朝政的貴族了。而且得與那些姓藤原的令人討厭的公卿們相周旋。可他的這位父親卻總是這麽一副貧民相,令他想起在尾張鄉下度過的那一段窮苦生涯。而且每次來總要嘮嘮叨叨地教訓他。這樣子他又怎能保持精神振奮、幹勁十足呢?這不是故意和他為難嗎?


    然而,養父秀吉卻完全兩樣。


    為了讓孫七郎步步高升,秀吉為他填寫了一項又一項足以令天下人都信服的光彩奪目的履曆。二十歲那年,孫七郎跟隨秀吉出兵征討九州。在老將們的輔佐下,這次也沒有什麽大的過失。翌年,即天正十六年(1588),升任從三位權中納言。接著又在這之後的第二個月,晉升為從二位。這種晉升的速度,更是一個例外。


    “照這樣一直升上去,來年可望當上大納言啦。”


    位居京都奉行的前田玄以,見風使舵,對孫七郎奉承了這麽一句,想以此博得這位有希望成為豐臣家的後繼人的歡心。前田原是僧侶,現在擔任豐臣家對宮廷的聯絡事宜。然而,由於晉升得過於迅速和頻繁,孫七郎早已感到遲鈍了,聽了玄以的話,他竟無動於衷,隻是應和著說:“噢,明年當大納言啊。”顯得並不特別高興的樣子。看到這情景,玄以不禁心中暗暗好笑。


    “這個傻瓜!”


    盡管玄以沒有露於聲色,但因為他是負責指導孫七郎禮儀的教師,因而沒有人比他更瞧不起孫七郎的了。在玄以看來,孫七郎近乎是個白癡。玄以心裏想,恐怕你還不明白大納言的官位有多高吧。他對孫七郎說道:“所謂大納言,乃是連藤原公卿、連姊小路、飛鳥井這樣的羽林家出身的大臣,也隻有到了老年才能當上的大官。總之,那是僅次於內大臣的官職啊!”聽了這番說明,孫七郎才喜形於色,一邊著急地間道:“是嗎?這麽說,明年就能當上這大納言了嗎?”


    但是沒有想到,第二年竟發生了變故。確切地說,這也許不應該說是“變故”。對於豐臣政權來說,這是一樁出入意料的大喜事。因為秀吉的側室淺井氏生了一個男孩。秀吉一直以為自己沒有生育子女的福分。在這一點上,他幾乎絕望了。而現在卻有了一個男孩,對秀吉來說,哪有比這更令人興奮的事呢!


    新生的男孩取名“舍兒”,按照民間的習俗,這名字能夠保證孩子長壽。總而言之,秀吉為此而欣喜若狂了。普天下的諸侯為了逢迎秀吉,耗費了傾城的錢財,贈送了大量的賀禮。甚至連天子也給豐臣家的這位新的繼承入贈送了華貴的繈褓。為了天子送的這件禮品,辦事周全的前田玄以奔忙了好一陣子。這麽一來,孫七郎這個人物,突然之間被人們遺忘了。


    “大納言……”


    孫七郎心裏本來暗暗期待著這一年能當上大納言,然而秀吉方麵卻始終沒有什麽動靜。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在秀吉和豐臣家的官僚們之間,產生了一種直截了當而又非常富於實際意義的想法:如果把孫七郎的官爵提得過高,就會對這個新生嬰兒的前途不利。


    不過,孫七郎在軍中所擔任的重要職務,還是一如既往。在舍兒誕生後的第二年所進行的討伐


    小田原的軍事行動中,孫七郎仍然沒有失去副將的位置。這次戰役結束之後,秀吉雖然沒有把已從接班人的寶座上跌落下來的孫七郎提升為公卿,但是卻給了他對於大名來說最最實惠的犒勞。孫七郎的封地一躍而猛增到一百萬石,他成了故鄉尾張國以及伊勢的諸侯。


    “這下該高興了吧。”秀吉對他說。


    孫七郎卻不知道該如何高興才好。


    “好好幹啊!”秀吉還是和從前一樣對他說。


    隻是少說了一句多年來聽慣了的老話:“好好幹吧,將來讓你接我的班。”而是用了另外一句話來代替了:“你是我的代理人啊!”然而孫七郎心想:“代理的是工作,可不是官爵啊!”反正秀吉不給這個年輕人閑暇。在攻克小田原之後,孫七郎又繼續參加了討伐奧州的戰爭。凱旋歸來,回到京城,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又出兵奧州,去鎮壓九戶地方的叛亂。這一次秀吉沒有去。孫七郎第一次當了他的代理人。但是秀吉對這個年輕人的實力還是不放心,便讓德川家康同行,擔任討伐軍事實上的總司令。這時,家康剛好已官居大納言。僅僅為了平衡孫七郎和家康的宮爵這一點原因,臨出發時,這個年輕人被任命為權大納言。這是他所盼望已久的了。但是他無暇歡慶一番,就立即


    踏上了征途,轉戰奧州各地。平定了叛亂之後,孫七郎於同年十月勝利返回大阪。


    孫七郎登上大阪城朝見秀吉,秀吉照例對他講了一番慰勞的話。使孫七郎深感驚訝的是,他舅舅原有的那種洪鍾般的聲音(這是他的驕傲,也是他的身體健康的象征)已經完全消失了,語氣很消沉。從大廳的座位高處傳來的秀吉的說話聲,孫七郎幾乎聽不見。同時,昔日笑語聲喧、充滿生氣、甚至令人覺得過於嘈雜的整個大廳裏,今天卻象寺廟的大殿那樣,寂靜無聲。孫七郎在班師回朝的路上已經聽人說過,因而知道這是由於秀吉的嫡子、小名叫舍兒的鶴鬆,已於兩個多月前病死了的緣故。


    四


    鶴鬆病死後,孫七郎的命運發生了變化。豐臣家的這位年輕人的命運,真是瞬息萬變。鶴鬆剛死三個月,秀吉派來的使者就出現在這位年輕人麵前。他們向孫七郎傳達了秀吉的決定:他已正式成為豐臣家的繼承人。由於鶴鬆的喪期未滿,不便公開設宴歡慶。但是到孫七郎的邸宅來暗暗向他說些祝賀的話的諸侯,則是絡繹不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戰國婆娑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司馬遼太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司馬遼太郎並收藏戰國婆娑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