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丹球棒


    春從二樓落下。


    多數人都會對我的這種說法不以為然。他們或許會指責我用辭冷僻,誤以為那是我故意要標新立異的比喻手法;要不就帶著同情的目光教導我:“季節可不是那種會突然憑空而降的玩意兒。”


    春,是我弟弟的名字。而從我上方落下的“春”指的正是我弟弟,而非那落英繽紛、櫻花花瓣飄蕩在河麵的美好季節。他比我小兩歲,生日恰巧是巴勃羅·畢加索因急性肺水腫身亡的忌日——1973年4月8日。


    弟弟出生的時候,我很興奮。雖然我腦海中的記憶很模糊,但想必是如此吧。至少,我並不曾留意到當時纏繞在父母心頭的煩惱,也不可能理解周遭人們為什麽會冷眼以對。


    而我那弟弟從二樓落下則是在他出生的十七年後,也就是他高中的時候。


    當時,已經在大學就讀的我正懶散地呆在家中,電話卻突然響起,應該是在傍晚六點左右。


    “大哥,我有事求你。”


    弟弟以前從來沒有求過我。


    “我要你帶樣東西來。”


    “帶什麽?”


    “喬丹球棒。”


    一時間我感到茫然而不知所以,細細地追溯了腦海中的回憶後才恍然大悟:“啊,喬丹球棒啊。”


    曾經有一個叫邁克爾·喬丹的美國職業籃球運動員。不,或許他至今都還在。


    從80年代後到90年代前期,喬丹是真正的、名副其實的神——得分王、mvp、nba總冠軍、隨心所欲、自由自在,在球場上,他幾乎無所不能。


    在神還是菜鳥的時候,父親曾經跟他的同事們一起去美國旅行。當時的父親,身體還沒有被癌細胞所侵蝕;母親也尚在人世。


    從美國回來的時候,父親取出了那讓他很是自豪的紀念品,卻是一根寫有邁克爾·喬丹簽名的木製雙色球棒。我們兄弟倆對棒球並談不上有什麽狂熱的愛好,並不能理解為什麽給我們的紀念品會是一根球棒。而至於為什麽會請人在打棒球的球棒上簽名、簽名的又為什麽會是邁克爾·喬丹,則愈發成為了無解的謎團。但想必是不會有什麽理由的吧。


    要說起來,這簽名是真是假無從分辨,但我跟春卻都很有教養地作出了欣喜的模樣——雖不至於你爭我搶,我們還是拿著球棒走到室外,饒有興致地輪流揮舞著球棒。扭腰、揮臂,手中的球棒振出響徹宇宙的聲音,一次又一次沉浸在那聲響中,我們精疲力盡。其實,那真的是令人心情愉快的運動,永不生厭。


    幾年後,當傳出有關邁克爾·喬丹退役後開始打棒球的新聞時,我很震驚。一方麵我很難想象“神”挑戰新領域並努力練習的身姿;更重要的是,父親帶回來的那根有著喬丹簽名的球棒,不得不讓我佩服其先見之明。


    “是啊,就是那根喬丹球棒。”春的口吻似乎很輕巧,聲音卻是緊繃的,“大哥,你現在立刻把它帶來,開車來。我現在在學校,校門後麵那個麵包店你知道的吧。拜托,我隻能靠大哥你了。”


    “我立刻就來。”


    從後院的倉庫裏翻出喬丹球棒後,我對母親隨口敷衍了幾句,便開著父親的車出發了。


    在路邊停下車,我拿著球棒走進校門,春正站在麵包店前:“太感謝了。”他微笑著,“那麽我們走吧。”


    “哎?”我發出無可奈何的聲音,“去哪兒?”


    “去教訓下他們。”


    弟弟無視我的追問,抬腿就走。我慌忙追了上去。春目視前方,筆直前進,隻有對自己的目的地、該完成的使命有著深刻把握的人才會有那樣的步伐,那是如春天一般的勇氣——寒冬之後便該是自己登場。


    進入高中校園內,他簡單地說了句:“去體育倉庫。”便握緊球棒加快了步伐,然後他向我簡單說明了下大致情況:在他們班級裏,有一個女學生,由於父親是縣會議員便輕視所有的同學,據說長得還不賴。不少男生對那個女生憤慨以及不爽,並且無法平息心中不滿,此刻他們正聚集在一起,謀劃著要幹一番。


    “謀劃什麽?”


    “襲擊那個女生唄。”


    “怎麽襲擊?”


    “自然是強奸咯。”


    我先是一陣吃驚,怒火隨之油然而生,似乎腦管中的血液都已沸騰,咕嘟咕嘟地冒著泡。“你說的是真的?”


    “他們說要上了她。”春很反感用“上”這麽一個抽象的動詞來暗示性方麵的事情。


    “這跟喬丹球棒有什麽關係嗎?”


    “用來懲治。”


    體育倉庫,就是在校舍西側背麵的一棟破舊小屋。被春帶領著走近,我發現窗戶的木框已然腐朽、牆上的白鐵皮也早己開裂。或許是我的錯覺,我感到一股石灰的味道撲鼻而來,石灰粉從建材之間的縫隙中彌漫開,整個倉庫似乎都是灰蒙蒙的。在小屋的外側有樓梯通往二樓的門。從那裏似乎也能進出。所謂體育倉庫的二樓,其實也就是沿著牆壁以欄杆圍起的、一條不知道是否能稱之為走廊的小道而已。


    一走近,屋內女學生含糊不清地悲鳴聲便傳到我們耳中,此外還有幾個男學生的聲音。他們的聲音因興奮而顯得尖銳,是如此活靈活現栩栩如生,我的胃不由感到刺痛,我的腦中一片灼熱。


    春衝了上去,我一愣。若是窺覦獵物的猛獸,理當更為慎重。他登上體育倉庫旁邊的樓梯,一口氣上到二樓。


    我沒有就這麽跟著他上樓梯,因為我覺得反正也追不上。不,其實是我害怕了。我靠近窗戶上的玻璃,努力地想要一探倉庫中的動靜。


    春從二樓落下。


    我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幕。我的弟弟從二樓的門進入後,就立刻跨過欄杆,雙手舉著喬丹球棒,絲毫不見猶豫地縱身躍下。落地的時候,他的雙膝微彎,仿佛落在高級絨毯上那般輕柔地著地。


    一直起上半身,渾身就如上了發條,揮舞起球棒。


    他依次用球棒毆打三個男人。男人們順勢倒在地上,不知是否出於巧合,他們倒下的順序從高到矮,井井有條。場內揚起一片煙霧,不知是塵埃還是石灰。然後,對於想要起身的男人,春毫不留情地又是一棍敲了上去。球棒砸到男人的後腦勺上,輕輕地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我注意到胸口一陣騷動,心跳加速,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不到一分鍾,就隻剩春一個人站著了。我因被恐怖和興奮衝昏了頭,怎麽都移動不了自己的腳步。過了好久,我才踏進倉庫裏,口中說道:“好厲害啊。”


    三個男人歪扭著身體,在地上痛苦得滿地打滾,其中一個男人已經把褲子脫到了膝蓋,尤為不堪入目。


    春很泰然。他連大氣都沒喘一下,隻是右手拿著喬丹球棒站在那裏。


    “春君,謝謝你。”剛才倒在一邊的女學生走近春。就在幾分鍾前她還被一群男人襲擊,此刻卻不見半絲怯弱與動搖。她連被翻起的裙子都不及撫平,一臉含情脈脈地握住春的手說,“是你救了我。”


    春的反應很迅速。忽地一聲,他拿喬丹球棒轉了個向,將握柄一端對準她,如同手握長槍一樣,毫不客氣地用力刺向她的腹部。


    女學生捧著胸口倒在地上,像是不能呼吸,隻是在口裏悶悶地發出“哦”的聲音。等呼吸順暢以後,她立刻開始破口大罵。


    弟弟的表情沒有改變,隻是冷冷地甩出這麽一句話:“我不是特地來救你的。”


    當我們走出體育倉庫後,我不由對春說:“你還真冷酷。”


    “是那女人討人嫌。”


    “我能理解。”我同意他的說法。


    “如果不是他們采取的手法太沒格調,我才不會阻止他們。”


    “那什麽才是有格調的手法?”


    “比如用球棒揍人啊,這種手法多得去了吧。”


    “這算是格調嗎?”我不由發怔,突然覺得心情不像剛才那般痛快,反而開始擔心並同情起他。


    對春來說,有格調與沒格調的區別,大概隻關乎是不是與性行為有關吧。


    其實在那之後,我一直都會擔心春會不會遭到報複。那幾個被春用球棒揍趴的男學生的傷勢雖然不至於住院,但畢竟還是在醫院裏出入了好幾回;何況,血債血還也比較符合這班不良少年的原則。


    就算是夜裏入眠時分,我也常會因為擔心弟弟會不會被叫出去施以私刑而驚醒;我記得,我還因此得了慢性睡眠不足。


    不過,至少就我所知,春並沒有遭到報複。我不是很清楚理由,或許是應該慶幸他當時除了用棒球棍毆打了男人們以外,同樣也揍了那個女學生吧。對人公平這事可不容小覷。


    就算這樣,我依舊很難相信,那竟然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人性本色


    春對性這檔事有著近乎怨念的反感是有理由的。很容易理解的理由。


    我和春,隻有一半的血脈相同。我們雖然有著共同的母親,父親卻不是同一人。


    在我一歲左右的時候——應該是快到夏天的時候吧,母親被一個突然將其強行推搡進屋的男人所襲擊,而春,就是在那時懷上的。我沒有當時的記憶。或許曾有過,但也已不複存在。不知為何,在我的腦裏隻留下如同覆蓋在熱湯上那層厚厚的油,令人感覺悶熱厭煩的蟬叫聲,那個季節本不該有蟬的——果然是我的記憶混亂了嗎?


    事發十天後,犯人被捉捕歸案。是一個未成年的慣犯。在那樣的年紀,卻已是個老道的強奸犯。他瞄準家有小孩的年輕母親,在其開門的瞬間強行闖入。然後借口威脅孩子的生命安全以達到侵犯女性的目的。手法老套卻有效。據說他有時候還會把小學生當成目標,雖跟“強奸魔”還有點差距,但情節卻也是相當惡劣。


    那個犯人自然受到了懲罰——被送往少年收容所。他襲擊了三十人以上的女性,其中被他強暴的受害者甚至包括了十歲的少女以及近四十歲的孕婦。他所犯下的罪孽被放在了天平的右端,而左端則呈上了“數年的收容所生活”。這不公顯而易見,但當在天平左端再壓上一塊沉重的、寫有“未成年”的砝碼後,天平的指針卻巧妙地指向了零刻度線。當時的事情似乎就是這樣。


    按照當時的機製,少年犯罪者的情報是不會告知受害者家屬的,連名字都不知曉。


    在我滿二十歲時,曾經閱讀過當時的報紙報道。為什麽會做那樣的事呢?當看到報紙上刊載著的案發地點的現場地圖時,我相當錯愕。強奸案發生的所有地點全都繪有旗幟的標記,就如同在記錄遊戲中的完成進度一樣。那多達三十多處的犯罪現場標記,似乎正在為犯人的豐功偉業搖旗呐喊。看著那沒心沒肺的記事報道,我不由懷疑,莫非我們真正的敵人除了犯人以外還有其他人?


    但是,如果性不存在,那麽春也不會誕生到這個世界。


    抱著球棒從體育倉庫裏走出來的時候,春並不是神清氣爽。雖然他笑著對我說“如果大哥你不在我就麻煩了”,但他的眼神卻飄在遠處,仿佛正在極力地壓抑住胃中那翻滾的嘔吐感。


    春所崇拜的甘地[注]曾經這麽說過——


    “禁欲當先限食、斷食。”


    [注:莫罕達斯·卡拉姆昌德·甘地(1869年-1948年),尊稱聖雄甘地,是印度民族主義運動和國大黨領袖。他的“非暴力反抗”的主張(nonviolentprotest),影響了全世界的民族主義者和那些爭取和平變革的國際運動。]


    而那時,春不是以食物,而是用球棒阻止了欲望。當他抱著喬丹球棒縱身躍下的時候,腦海中大概也隻有“消滅性欲這一人間至惡”的念頭吧。


    有時候,我會做夢。夢中的春手持喬丹球棒穿越了時光,來到了事發時的床前,對準正趴在母親身上的男子後腦勺正要奮力一擊。


    而每一次在夢中,我都會采取相同的行動。“等一下!”我提高嗓音,企圖阻止球棒的方向,“這麽做你自己就不會誕生了啊!”夢中的我聲嘶力竭。從另一麵來說,那也是充滿羞愧的聲音。


    回頭望向身後,連衣裙被撩起的母親正被侵犯。我交錯著望向春與母親,因矛盾而猛力搖頭;捂著耳朵拚命叫喚;對著那並不存在的不知何人大聲咒罵。然後我睜開眼醒來,走到洗手間,啐出粘濁的唾液。


    土司麵包


    沒想到我們公司竟然真的著火了。當然,一座已經建成5年的20層建築是不可能因為垃圾袋被點燃而輕易付之一炬,火勢也在擴大之前便被撲滅,但我卻仍舊感到一陣不安——有人蓄意對我們公司縱火,這是不爭的事實。可能他認為我們這公司“燒了也無所謂”;也可能,他是衷心希望我們公司葬於火海。


    在大樓的東側出入口設置了專為公司職員提供的自行車停放場,而縱火現場正是在那停車場的深處。那裏堆放著裝有可燃垃圾的垃圾袋。我們公司由於平時會處理大量的個人情報,各類書麵文件常常如山高。我們通常會將廢棄的文件扔進碎紙機,然後堆在大樓內側的牆邊等相關人員去回收。而被燒毀的正是這些廢棄文件。


    起火範圍約三張榻榻米大小[注]。到處都拉起了黃色的繩子,一些不知道是警察還是什麽的製服男子守在場外,提醒著眾人此處禁止出入。


    [注:日本房間以榻榻米來計算麵積,傳統的榻榻米的尺寸為長180厘米,寬90厘米,厚5厘米,麵積是1.62平方米,但也有寬85厘米的榻榻米。]


    “喲!”突然有人對我打招呼,我回頭一看,卻見跟我同期進入公司的高木站在我身後,“放火啊,放火。”


    “你為什麽看上去很高興?”


    “最近這話題不是很熱嗎?仙台市內的連續縱火。大概就是那個吧。這也算是其中一件吧。我看了新聞就興衝衝地打算一早就來公司看看烤得如何了。”


    烤得如何了……這聽上去像是該在日光浴沙龍或者烤肉店說的話。


    “所以你今天才沒有遲到?”雖然我跟高木不在一個部門,但是他老遲到的名號卻是相當響亮。


    “是啊,我很厲害吧?”


    “沒覺得厲害。”


    我又一次將目光投向那片燒焦的牆。實際上,比起公司失火來說,還有一件事更令我吃驚。昨天晚上,我公寓的留言電話裏,赫然有春的留言:“哥哥的公司可能會被人放火,小心為妙。”


    “竟然被他說中了……”


    “怎麽了?”高木聽到後問我。


    “沒什麽。”我敷衍地回答,“雖然沒什麽關係,不過,這牆壁感覺很像被烤過的土司麵包呢。”


    “聽說是先潑汽油再點火。好在警衛立刻就察覺到才及時控製了火勢。動機應該是精神壓力大吧。”他說得很肯定,“自古以來,縱火的原因大都出於怨恨或者精神壓力。搞不好是遺傳因子作祟哦,縱火犯的遺傳因子。一定是這樣……或許吧。”


    “遺傳因子啊……”


    我們公司是專門處理“基因情報”的企業。這幢二十層高的建築頂樓的天台附近,繪有一個英文字母“g”的記號,正是“基因”——“gene”的第一個字母。


    “縱火犯的基因可不會遺傳。”


    “開個玩笑嘛。”高木聳聳肩,“別擺出那麽可怕的表情啦。”


    “我不喜歡把什麽好事壞事都歸因於基因的想法。”我很坦白地回答後,指著牆壁說,“我們大概也是被


    什麽人怨恨吧。”


    “如果是連續縱火事件的話,應該也不是特定怨恨誰了吧?反正也就是隨便放幾把火。啊,說起來,你有聽說過嗎?藥房失竊了呢。”


    “哎?”我假裝很有興趣。一星期左右前,公司內部的配藥房遭竊,被偷的是催眠藥——正式說法應該是鎮靜催眠藥吧,當時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三唑侖[注1]呀、氟硝西泮[注2]呀,量很大呢。”


    [注1:三唑侖,hal,是一種快速吸收和半衰期短的苯二氨卓安定類催眠藥物,有顯著的鎮靜,催眠作用。]


    [注2:氟硝西泮,rohypnol,又稱氟硝基安定,為較強的鎮靜催眠藥,其作用與硝西泮相似但較之強。亦有較強的肌肉鬆弛作用。用於手術前鎮靜及各種失眠症。]


    “也談不上是大量吧……”我心裏反駁道。


    “那說不定是什麽預告呢——盜竊之後是縱火,接下去就會發生更惡劣的犯罪了——就是類似這樣的預告吧?”


    “安眠藥肯定是那些因為失眠而苦惱的同事偷走的啦。”


    “我可是隻要呆在公司裏就睡得著哦。”


    “別人是別人!又不是人人都能擁有你這麽良好的體質。”


    “說得也是。”


    “我是在諷刺你啊,諷刺!”


    “啊,我的耳朵可是能自動過濾掉各類嘲諷挖苦的哦。”


    “被過濾掉了……”


    “去喝一杯吧,好久沒去了呢。你請。”


    “沒見過像你這麽大言不慚要人請客的家夥。”


    他嘟起嘴:“之前我不是給你介紹過一個偵探嘛。”


    “……是有這麽回事。”


    我的公司跟征信社還有偵探事務所有著密切的關係。基因檢查或者親子鑒定當然並不奇怪,但前來委托我們公司的人則無法保證個個可靠,我們多少會碰到那麽幾個客戶,從他們提供的文件、甚至每一次的呼吸都能讓人感到危險的企圖。


    因此,我們無法避免對委托客戶進行調查。我們會請好幾個征信社來調查客戶是否可信,這雖不是明文規定,卻也是家常便飯。


    高木所在的部門正是負責和征信社簽約以及交涉的,大約在兩個月前,我請高木介紹一個幹這行的人,而他則通過他那廣泛的人脈,介紹給我一個優秀且價格優惠的偵探。


    “我可沒有問你收介紹費哦。就算是我自說自話你也會答應我的吧?”


    “請你啦。”他介紹給我的偵探不但優秀,而且討人喜歡,所以我還是很感謝他的。


    我扭頭又看了眼身後。牆上的焦黑色真的很像烤過的土司麵包。


    軌道列車


    春在那天傍晚打電話到我公司。“你沒事吧?”他的語氣淡淡的。這是他第一次直接打電話到我工作的地方,我除了小小地吃驚,也不由唏噓地回憶起十年前那喬丹球棒事件。


    “為什麽你會事先知道我們公司會起火的事情?”


    “我也沒說一定會起火啊。”


    “你是覺得有這個可能嗎?”


    “明天能見個麵嗎?正好星期六,一起去看爸爸吧?”


    我問他是不是有關縱火的事情到時也可以再解釋清楚,他卻自顧自地說了碰頭地點便掛了電話。


    “泉水先生,剛才是你弟弟打來的嗎?”


    坐在我旁邊座位、從事事務工作的女子對我微笑。她約莫二十出頭,雖然在傳達電話留言的時候經常會弄錯對方的姓名,卻從不會因此挨批評——但我卻會被罵。有一次,我曾詢問過上司為什麽會被這麽區別對待,上司理所當然地回答我說:“因為她很可愛不是嗎?”而我卻也以一句“既然這樣那也沒辦法了”接受了這個理由。


    這不,她現在正趁著上班時間翻看海外旅行的宣傳冊,也同樣不會有人去責備她。


    我望向辦公室的牆上,那裏懸掛著一副寫有可稱為標語或警句字樣的豎幅,上麵大刺刺地印著如下字句:“工作須分清輕重緩急,依序進行。”


    “你跟弟弟的關係好嗎?”


    “嗯,關係很好。”我立刻回答。


    “好羨慕啊……像我就是獨生女。你弟弟是什麽樣的?”


    “很帥,而且運動能力超群。”從二樓掉下來都沒事。“而且不乏幽默感。”


    “那不是很厲害嗎!”為什麽她兩眼放光?是覺得我在開玩笑嗎?


    “而且很會畫畫,在藝術方麵很有天賦。”


    “這樣的男人一定很吃香吧。”


    “很吃香。”我對於“吃香”這個詞語是否算是正式的日語持懷疑態度,但依舊點頭表示同意,“不過,他可能對女人沒什麽興趣。”


    “難道他是……”是想問是不是同性戀吧。


    “比較複雜。”


    “人生就是要複雜才好。”她若有所思。或許她想到了自己碌碌無為、每日忙於事務工作的人生吧?


    我不由聯想起芥川龍之介寫的《軌道列車》[注]。那本小說的最後,寫有感歎人生無聊的句子。高中老師對我們說:“芥川想寫的,簡而言之就是這最後一段吧。”而我們則怒從中來:“什麽嘛!那麽我們隻讀這最後一段不就好了!”


    [注:芥川龍之介,日本大正時代小說家,代表作有《羅生門》、《竹林中》等。《軌道列車》是其超過150篇的短篇小說中的一篇,講述了一個小孩子偷偷和兩個陌生人推著軌道列車離開村子卻在晚上害怕得哭著步行回家的故事。]


    “我的名字是泉水,而弟弟的名字則是春。”


    “寫成英語都是spring呢。”看上去很可愛的她頭腦也很靈活。


    “答對了。”


    我從未正麵問過父親與母親究竟是懷著什麽樣的打算來為我們取名的,但可以推測的是,他們大概是想讓我和弟弟之間有著某種連續性吧。畢竟所謂命名,其實跟許願也差不太多。在我們還小的時候,母親逢事必言:“因為你們是兄弟。”而每次我都會很惱火:“這種沒必要說的事情不要特地掛在嘴上!”


    “說起來,”她忽然換了話題,“昨天的火災果真是縱火嗎?”


    “實際上我沒看新聞,早上到了公司才發現的。”


    “我奶奶說,電視會讓人看傻的。”


    “我也這麽想。”


    “社長好像對被人放火的事情很高興。今天早上去開全體會議的課長說的。好像是說我們大樓上了電視,起到了宣傳的效果。”


    “看電視的明明都是傻子。”


    “我覺得犯人一定很年輕,比如是個高中生。”她毫無根據地下著結論,“因為最近的未成年人都有暴力傾向嘛。”她鼓著臉,“大概因為無聊才放火的。”


    我想到了那個侵犯母親的未成年犯。自然,如今他早已不是未成年人,應該還泰然自若地成長為一個四十四歲的中年人。在那些專家眼裏,似乎看不到少年犯罪增加的事實以及惡化的事實。有人還說:“所以,沒必要修正少年法。”其實這種事情對我來說根本無所謂。犯罪數量的增加與統計結果無法改變母親曾被人像玩耍般侵犯的事實,也同樣絲毫無法變更那犯人如今逍遙自在的生活。


    這不過是社會上的又一起強奸案而已——有些人會這麽說。就算沒有說出口,也有多得超乎想象的人抱著這種想法。


    實際上,在我的親戚當中,也有人曾這麽說過:“少年犯罪中性犯罪是比較常見的,反正也沒死人不是嗎。”說這話的人是我叔叔,“命還在就好。”他這話說得似乎比我們當事人要更精通有關少年犯罪的事。在我看來,身為高中教師的叔叔是那種堅信世間一切都能以書


    本中的條理、法則之類的東西來解釋清楚的人。


    “但是,”我卻是這麽想的,“不管是多麽普遍的犯罪,都會如地震一般改變隻此一次的人生;不管是多老套的案件,都足夠給人帶來不幸。”順帶一提的是,從那以後,我就當沒了那個叔叔。


    “你想去國外旅行嗎?”我指著她手上的小冊子不怎麽感興趣地問道。


    “是啊,”她說,將小冊子的封麵對著我,“想去摩洛哥。”


    我剛剛還在想芥川龍之介的《軌道列車》,此刻卻輪到我小小地驚訝了。


    “還真像呢。”


    “像什麽?”


    埃格斯特朗


    夜幕降臨,我前往和高木約好的居酒屋。他應該早已結婚生子,卻帶著個素未謀麵的女子出現在我麵前。


    “她是誰?”


    “剛才在這裏認識的。”他回答,然後望著女子道,“是吧?”女子也側著頭回答:“是啊。”那女子穿著幾乎可以看到內褲的超短裙,領口也開得低低的,讓人不知該把眼光放哪裏。我又困又窘,不由得小人之心地懷疑剛才點的炸雞塊一直沒端上來也得歸咎於這個女子。


    “你別一看見女人就想著搭訕嘛。”


    “我知道,別這麽死板啦。”高木舉著筷子伸向生魚片,“我呀,不過是在找最合適的二十三條。”


    這番說辭是他所喜歡的調調,我已經聽得煩了。


    “什麽二十三條?”女子把臉湊近,身上濃烈的香水味混合著高木的吞雲吐霧,幾乎可以噴出火來。


    “我們的工作是跟遺傳因子有關的。”高木一說起這個話題,鼻翼便鼓了起來,他真的很喜歡介紹自己的公司。


    “遺傳因子?”


    “就是人類基因組啦。”高木的聲音抬高了,“你有聽過dna吧?在細胞核裏,有一種名叫dna的雙螺旋分子聚合物。”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作出螺旋狀轉動,“就像這樣兩條細長的帶子。而染色體就是由dna和蛋白質構成的。”然後他突然露出苦惱的表情看著我,“我突然在想,這螺旋的間距是不是固定的?”


    “間距?”


    “dna不是呈螺旋狀旋轉嗎,那麽每個旋轉之間的間距是不是固定的呢?大概有多長呢?進公司培訓的時候好像有教過吧?”


    “這就是遺傳因子?”


    “確切地來說並不是。遺傳因子是dna中的一部分。”我教條似的補充道。


    “一部分是什麽意思?”


    “管它是什麽。”高木撓了撓頭,“簡單地說,對了,就把dna當成是一本厚厚的電話簿吧——是兩本一套的那種,因為是雙螺旋嘛。”


    “就像黃頁本和人名本是吧?”這女的說話還挺風趣。


    “對的對的。然後你看,電話簿一般就是羅列地址以及電話號碼吧?很無聊吧?所以,電話簿當中每隔幾頁就夾雜著些有趣的文字。這些有趣的部分就像是遺傳因子。而dna當中,有著特殊意義的部分就是遺傳因子。”


    “聽不懂啊。”


    “不懂這個也沒關係。重要的是,人類的細胞裏有46組dna,也就是46條染色體。”


    “你剛才不是說23條嗎?”


    “你很敏銳嘛。”高木愉快地笑了,“聽好,人是由男人和女人生出來的。”不知為何他笑得眼都眯起來,連嘴唇都笑歪了。才繼續道,“所以呢,男人的遺傳因子和女人的遺傳因子各取一半,分別組合後,才形成了46條染色體。”


    “所以才是23?”


    “對的對的。我和你來做人吧!”


    “那就做吧。”女子嫵媚地扭動著蹭過身來。她故意將雙臂夾緊胸部,突出高聳的乳房。


    高木那得意忘形的臉實在讓我看不下去。


    “我正在尋找能夠和我的染色體完美組合的23條基因。那——”他像是演戲似的頓了頓,然後揭開謎底,“那或許就是你哦。”


    高木自我感覺良好到令人由衷佩服,如果這時有人問我:“你尊敬的人物是誰?”,我想我大概會說出他的名字。


    這時,女子像突然想到什麽似的盯著我,問道:“那麽,你們是什麽公司?剛剛說是跟遺傳因子有關的工作?”


    “萬能基因公司。”我隨口回答。實際上,我們公司的業務範圍並沒有太明確的規定。隻是個討厭研究的學者,因為碰巧是資產家所以就開了間公司。社長的名字叫“仁”。


    小說和電影裏經常出現“gene-rich”這個單詞,指的就是將人類的遺傳因子組合成優秀的基因。“gene”就是指遺傳因子,而“rich”則是“豐富”的意思。社長在向別人介紹自己名字的時候,會叫自己為“仁rich”,然後暗自竊喜。他的意思自然是在稱自己是“富翁仁”。對於有著這種冷幽默、還自讚自己有錢的性格,實在很難讓人誇他好,但我卻不討厭社長。


    高木仍在得意地繼續著話題:“比方說,可以利用dna來進行親子鑒定吧?就是用來鑒定這個小孩是不是我親生的,或者這人是不是真是我父親,這一類的調查。”


    說到親子鑒定讓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但我絲毫不動聲色。


    “還可以通過dna來調查有關遺傳性疾病。”


    “好厲害啊,那麽,可以在小孩生下之前就查出是否有罹患疾病的可能咯?”


    “差不多吧。”


    他裝模作樣地搪塞了過去,實際上那是誇張的說法。沒錯,何種遺傳因子跟何種疾病的關聯正逐漸被判明:即使在煙霧繚繞的居酒屋裏飲酒的當下,造成遺傳性疾病的基因也正陸續在地球上的研究室裏被發現。


    但是,現在的技術還不可能對孕婦體內的胎兒異常進行徹底檢查,更別說是進行修複,這就是現實。或許有一天,我父親體內的癌症可以通過服藥而治愈,但現在卻是不可能的——這就是現實。


    “提供一切與未來相關的檢查。”這是社長總是掛在嘴上的口號。他還模仿以前流行的電影宣傳語,在公司的廣告上寫下如此字樣煽動顧客——未來由你選!


    總之,我們公司所提供的服務多數都和未來有關。如dna檢查、產前檢查、不孕治療還有精子銀行、dna銀行等等。


    “所以,我可不是一般的花花公子哦。”


    “聽上去好有使命感。”我咕嘟咕嘟地喝了口早已消泡的啤酒。


    “尋找那23條就是使命呀。”女子嗤笑著站起身,膝上的迷你裙讓我極其不爽。真受不了,我不悅地皺起眉。


    “咦,你想去洗手間嗎?”高木問那女子。


    “我改變主意了。我打算回家。”


    “啥?”


    “差不多男朋友也快到家了。”她振振有詞。


    高木登時呆若木雞,怔怔地目送女子走出店門。她連挽留的機會都不給,幹淨漂亮地離場。不過,途中女子曾經折返回來。


    我本以為她有東西遺忘,未料她卻飛快地說:“對了對了,就是剛才說的,雙螺旋是每34埃一次螺旋重複。埃就是埃格斯特朗,具體長度是百億分之一米,這你應該知道吧?不過這個單位是以瑞典物理學家的名字命名的,這你知道嗎?”


    “啊?”


    “剛才看你似乎不是很懂,所以僅供參考啦。”她調皮地眨了下眼,隨即又回複到之前豔麗的眼神,露出足以勾起男性欲望的性感笑容。然後,她揮著手,扭著臀,消失了蹤影。


    之後,我們大眼瞪小眼,兩個人對飲到停業時間。“隻能喝酒了啊。”高木苦著一張臉。“是啊。”我回答。


    塗鴉藝術


    周六和弟弟碰麵。雖然一早就


    晴朗無雲,我卻站在與天氣毫無關係的地下道裏望著春,這條地下過道的牆上布滿了散發著稀釋劑氣味的塗鴉。


    “大哥,好久不見。”他手拿拖把靠在牆上。


    “差不多有半年沒見了吧。”


    “錯了,之前不是見過一次嘛。就是給你做遺傳因子檢查那玩意兒的時候。”


    “哦對。”簡單的遺傳因子檢查,隻需要用棉簽一類的東西擦拭口腔獲得細胞就行。在我的勸說下,春接受了這個檢查。說服他的理由很簡單,我向他解釋了這個檢查能夠查出阿爾茨海默病[注]、過敏之類疾病的病原,以及能了解他是否容易得癌症。


    [注:阿爾茨海默病是一種進行性發展的致死性神經退行性疾病,臨床表現為認知和記憶功能不斷惡化,日常生活能力進行性減退,並有各種神經精神症狀和行為障礙。也就是俗稱的老年癡呆發病的通常是老人,但也有35歲發病的病例,則稱為早老性癡呆。]


    “那個檢查結果什麽時候能知道?”


    “再多等等。”我曖昧地回答。


    這是一條專供行走的隧道,橫跨頭頂上仙台站的在來線鐵軌,以連接東西兩側的道路。


    春正在清理一整麵牆上的噴漆塗鴉:“小孩子啊,就是不管你再怎麽擦,都會重新畫上去。”


    “這樣你就不會失業了,多好。”


    “我經常會想到某個戰地攝影家曾經這麽說,‘我熱切期待著失業那天的來臨’。”他拿起拖把,浸入桶裏的液體。


    液體揮發出的氣味在不經意間飄到臉前,我的眼鼻頓時感到一陣刺激。眼前如被光直射般晃眼,我忙用袖子掩住半邊臉。


    他在清除的,就是被稱為街頭塗鴉的東西。在電視新聞裏經常可以聽到。簡單來說,就是用噴漆在公共的牆壁或者看板上胡亂作畫。


    本市似乎已經有多處牆壁深受其害,幾乎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街頭店鋪的牆壁以及卷簾門上、高層建築的看板、人行天橋的外側、紅綠燈旁的崗亭,到處都充斥著年輕人隨性的塗鴉。


    “似乎有好幾個幫派呢。”春苦著一張臉,“有的寫‘到此一遊’、有的寫‘這是的地盤’等等,都是些標榜自己的無聊玩意。”


    “跟公貓撒尿占地差不多嘛。”


    “貓撒尿占地盤不是又叫‘噴尿行為’[注]嗎。”


    [注:在日語中,把貓撒尿占地盤的行為稱為スプレー行動,而噴漆在日語裏也正好是スプレー。]


    那些年輕人似乎都是背著塞滿噴漆罐的背包聚集在深夜,開著車引擎,匆匆忙忙地噴繪著塗鴉,然後立刻離開。


    “捉不到他們嗎?”


    “實際行動起來會很困難。他們一般都是突然出現,做完後立刻就走;而且那些年輕人都互相包庇。沒有證據也就沒有理由逮捕他們。有些人出於無奈隻能安裝了防盜攝像頭,但是也不可能會起到多大效果。”


    “這還真惡劣。”


    “其實塗鴉這玩意自古就存在。像古羅馬那個被火山淹沒的龐貝城,其實牆上也到處都繪有塗鴉。內容有誹謗中傷的、為選舉拉票的……跟現在沒什麽區別。比如‘佩拉利吾斯,你這個小偷!’,或者‘選薩比奴斯為興建委員!’。這也太可笑了。會是真的嗎?那可是公元前的城市啊。”


    清除塗鴉是春的工作。可能因為他是本市最早致力於清理塗鴉的,因此在這一行可說是小有名氣。因為一般的清洗劑無法徹底清除,春還自行研發出了頗具效果的清潔液。他曾自吹自擂地說過:“我大概是日本清理塗鴉的第一把手哦。”


    拖把輕輕揮動,像是合著節奏擦拭著牆壁,而塗鴉也奇妙地隨之消失。我的鼻子大概已被刺激到麻痹,漸漸習慣了這液體的味道,隻是覺得鼻頭還有點沉重。


    我無意間瞥向腳下那一排裝有清洗劑還有塗料的容器,不由笑了。那些容器從左往右,由高至矮依次排列。


    春在這方麵的性格可謂是執拗。一旦自己製定了某種順序或規則,便會非常忠實地執行下去。


    比如父親書房裏的書必須按照作者名的五十音順擺放,不然他就會因看不慣而花費數日重新整理;又比如他堅持賀年卡的號碼必須從小到大放好,這樣在找中獎卡片的時候才會比較容易[注]。總之他的牛脾氣一旦起來,便再也聽不進入勸。


    [注:日本有著過年送賀年卡的習俗。1949年日本開始發行官製賀年卡,並可以參加抽獎,極大地推動了賀年卡的銷售與郵寄。目前日本的賀年卡規格尺寸同一,由政府授權郵局和商店在日本各地發放,銷售點往往標明“官製年賀狀”,以表示來路正宗。]


    小時候,他號稱如果過斑馬線時踩到黑白部分的步數不一便會渾身不舒服,總要匆匆忙忙地調整步伐,讓牽著他的母親好不勞累。凡事都要講究趨吉避凶,並為此不遺餘力。


    “最近仙台電視台曾經做過一個有關街頭塗鴉藝術的特集呢。”


    “電視看多了人會變傻的。”


    “你看不起電視嘛。”春笑著說,“我是因為跟街頭塗鴉藝術有關才特地看的,節目裏還找來一些畫塗鴉的年輕人作訪問。”


    “電視台的人把他們抓起來了嗎?”


    “大概是認為做訪談比逮捕他們更有意思吧。”春聳聳肩,“電視台裏的一個男人這麽問他們,‘這家店裏的人經營起來十分不容易,你認為重新粉刷這牆會浪費多少財力物力呢?’這個道理還不錯吧。”


    “雖然普通了點,是還不錯。”


    “然而那個年輕人卻這麽回答:‘不想店麵的牆被亂畫就雇幾個保鏢守著好了。如果真是那麽討厭的話。自己不好好保護才被畫到,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這詞還真不是這麽用的。”


    “我聽他說得那麽過分,忙把音量調大。”


    “說明你生氣了咯?”


    “我討厭那種強詞奪理的小屁孩。非常討厭。”春撓了撓頭,“照他這麽說,我幾乎想去他家的牆上塗鴉。”


    “這招不錯。”我輕率地表示讚同,完全忘記了春在說這類話的時候通常都很認真。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笑出聲來。“不過就算是為了占地盤,這畫也能算是藝術品吧。”我敲了敲牆上的塗鴉。我的想法很簡單——既然這被稱為街頭塗鴉藝術,那麽自然就能稱之為“藝術品”。


    “才不是什麽藝術呢。”春立刻否定了我的說法,“你知道街頭塗鴉藝術的規則嗎?”


    “這都有規則?”


    “當然有規則。”春彎起手指,“第一條,絕不能被人發現;第二條,盡快完成;第三條——不得在比自己優秀的作品上作畫。”


    “‘盡快完成’聽上去感覺怪怪的。”


    “不愧是大哥。”


    “是吧。”


    “我也很不讚同這點。‘盡快完成’……這跟‘藝術’不是對著幹嗎。”春舉著拖把,聲音鏗鏘有力,“我認為,像這樣草草完成、為了逃跑而求快的作品不是‘藝術’。害怕被警察捉到而妥協的作品哪裏是藝術了。要我說,這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表現欲而模仿藝術。隻不過是為自我標榜找借口。”


    “你一說到藝術就很囉嗦呢。”我揶揄道。


    春露齒而笑:“我體內的畢噶索之血無法容忍嘛。”


    他放下拖把,沿著隧道前進。


    春一邊依次指著牆上的塗鴉給我看,一邊說:“大哥,我無法容忍畫出這種臭水平作品還洋洋得意的家夥。我無法相信幹這事的竟然跟我一樣都是人類。”


    “比起塗鴉行為,你似乎對塗鴉作品的水準低下更義憤填膺?”


    “沒錯。”春自若地點了點頭


    ,“看見這種臭水平的亂畫一通就生氣。在我眼裏這群家夥簡直就是尼安德特人。[注]”他用下巴比了比牆。


    [注:尼安德特人(homoneahalensis)曾被認為是最古老的人類化石之一,學術界在這個議題上爭論了數十年。2001年,瑞士科學家認為尼安德塔人與現代人沒有親緣關係,純粹是另一個物種。2004年2月3日美國國家科學院誌上的一項研究結果提供了確鑿的證據證明尼安德塔人並非人類。現代人和尼安德塔人的差別相當於或大於大猩猩和黑猩猩的區別。]


    “尼安德特人?”


    “大哥以前讀書時也學過的吧,尼安德特人和克羅馬農人[注]。我們小時候學校裏一般都是教‘克羅馬農人是由尼安德塔人進化而來’的,但實際上卻並非如此。”


    [注:克羅馬農人(agnonman)化石最早發現於法國的克羅馬農山洞。據認定,他們的體質形態基本上和現代人相同。在中國,屬於這一階段的人類化石有:北京周口店的山頂洞人、廣西的柳江人、內蒙古的河套人、四川的資陽人等。]


    “學校教育我們不要輕易相信物事。”


    “尼安德特人和克羅馬農人是不同的,比較可信的說法是他們發生了勢力交替。雖然不清楚具體緣由,但總之尼安德特人滅亡了。也就是說,現在的人類是克羅馬農人、也就是被稱為智人的後裔。”


    春經常會知道些連我都不懂的事情。


    “你知道尼安德特人跟克羅馬農人的區別嗎?他們都精通狩獵也都會使用工具。唔,不過也有人說克羅馬農人還會種田。但是,在幾萬年前,這兩種生物曾經共同生活在這個地球上。雖然是兩種不同的生物,卻是共存的。不過,他們有著一個決定性的區別。”


    “是什麽?”


    春挺起胸膛,對我攤開手心;“克羅馬農人熱愛藝術,大哥。”


    畢加索


    當我升初中的時候,春還在讀小學五年級。當時春就讀的小學裏,有一位老師堅信油畫比起水彩畫更能激發兒童的想象力,因此即使學生們的衣服會弄髒,他依舊堅持讓他們畫油畫。


    有一年,春的作品得到了縣裏競賽的大獎。


    這時我們一家才第一次注意到春在藝術上的天賦,並為他感到高興。聽到捷報時,母親不安地說著:“怎麽辦怎麽辦。”而我則不由大聲叫道:“好厲害啊!”下班回來的父親用右手比出了一個勝利的姿勢。


    自然,在那個周末,我們舉家前往縣廳的展覽會場。


    春的作品被醒目地擺放在了正中。我至今依舊記得當時的情景。在房間正中的牆壁上掛著我弟弟的畫,這讓我深深地引以為傲。而標題的一旁還裝飾著人造花,宣告著這是奪得大獎的作品。


    然後,當我不經意地望向那幅作品時,卻被震動地張大了嘴巴,無法動彈。


    那是幅風景畫。


    左側畫著懸崖,那質感以及立體感讓人為之顫栗。台風舞起黃沙,懸崖下是被吹倒的大樹,沾滿淤泥的岩石正滾滾落下。春運用了大量的棕色還有土黃色,使得那座絕壁有著粘土的厚重感,仿佛隨時都會墜裂。色彩的凹凸表現出危崖懸然欲崩的感覺,令人身臨其境,甚至像是能夠聽到狂風的呼嘯,大地的號叫。


    而畫的左側則描繪著一片水田。剛收割的稻子堆積得有如一座小山,雖然畫得並不是很精致,卻依舊可以清晰地看出金黃稻穗那一棵一棵的輪廓,也同樣很好地表現出被雨打濕的莖葉部分,水田上甚至能看到小雨落下的粼粼波紋。


    當然,這副畫絕對稱不上是栩栩如生。構圖上有著偏差不說,遠近法的運用也幾近瘋狂。但也正是這似乎被壓癟的臨場感,卻更好地突出了台風來臨時那不安定的氣氛。


    在那以後,當我有幸目睹岸田劉生的作品《道路、河堤、牆》[注],也曾湧起相同的感動。那是同樣比起照片更具有表現力的作品,讓人不由感歎“這不隻是單純的風景畫”。


    [注:岸田劉生,1891-1929,日本近代洋畫家。文中所提的《道路、河堤、牆》繪於1915年,目前收藏於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


    比我晚到的父母也站在畫前許久。或許他們一開始還以為春的作品無非是一個小學生的作品,所以見到這幅比起預想要相差太多的畫時,他們也隻能錯愕得不能自己。


    我們三個人在畫前入了迷,等回過神來周圍已經站了很多人。大家都震驚於這幅畫的意境,有些主婦甚至驚訝得問出聲:“這真是一個小學生畫的嗎?”


    最近,我看過些畢加索在十二、三歲時作的畫,那構圖精妙得令人為之驚歎,但在我眼裏,春的風景畫並未輸其分毫。事實上,相對於說出“我小時候就能畫得跟拉斐爾差不多”這一誑語的畢加索,弟弟的低調反而更勝一籌。


    當時會場裏的春被一片讚美聲所包圍,顯得十分羞澀。


    過了不久,一個自稱是評委的女人走過來說:“搞不好你家的孩子真的是天才。”她說這話的時候似乎很認真,並不像是在客套。


    父親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微笑道:“其實我們做父母的才是最吃驚的。”


    “那一定是遺傳吧。”女評委晃動著如酒桶一般的肥碩身軀。


    “沒有沒有,我們夫妻完全不行,對這方麵可以說是沒有半點才能。”


    實際上,我的父母就連要他們畫出車站前的地圖都很費勁。我也好不到哪裏去,曾經畫過帶握把的杯子,卻被認為是大象。


    “不是說你們,我是說他父親的遺傳。”女評委放低了聲音。


    就連還是初中生的我都感到了她話中所帶的惡意,那是充滿輕蔑的口吻。父母的臉色頓時一片慘白。


    那時雖然我還不知道春的身世,但街坊鄰居卻總有幾個知情人。所謂八卦就是用來娛樂除了當事者以外的人,因此這蜚短流長很快便見縫插針地傳遍了大街小巷。


    當我和春在街道上玩接拋球的時候,推著自行車經過的老太婆們便會看著我們竊竊私語;一起去買東西的時候,素不相識的一對夫妻卻像是看見什麽不祥之物似的沉下臉。流言的傳播就像傳話遊戲一般,人前人後,我們都被指指點點。


    當時的強奸犯曾經離開過這片土地,不過最後據說還是回到了這個城市;但別人譏笑的,卻隻有我們這些受害者家屬。


    “您說得可真奇怪,泉水和春都是我的兒子。”父親絲毫不動搖,和女評委對峙著。


    “我很明白,很明白。”女評委的眼光來回停留在父親和我們的臉上,卻一點也看不出她有明白的樣子,“畢竟跟您都像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嘛。”


    春的外表跟父親一點都不像,畢竟春體內的dna裏並不存在父親的基因,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這個女人卻是第一個公然將此事說出口的。


    “大家都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麽會把他生下來呢?”女評委繼續說著。年幼的我覺得她很狡詐,竟然隨便搬出一個泛指的“大家”來為自己撐腰。


    “沒有什麽為什麽。”父親的表情依舊很從容,甚至可以說是溫和堅毅,我隻記得他是這麽說的,“父母與即將出生的孩子見麵需要什麽理由嗎?”


    之後的事情都是父親告訴我的。


    “那個評委實際上也不是壞人,後來我們才知道,她跟她老公離了婚,女兒還得了腎病,一個人壓力很大。”


    “自己壓力大就可以諷刺別人嗎?”我毫不留情地說。


    “另外,她似乎自己也開了繪畫教室,大概春畫得比她的學生要好得多,讓她感到不爽了吧。”


    “雖然值得同情,但我不會原諒她


    的。”


    “所以那時春也生氣了。”


    當時,春挺著胸膛站到了女評委的麵前:“我跟我哥哥還有爸爸長得不像不行嗎?”


    “當然不是。”女評委聳肩。


    “那就是說你對我和哥哥有什麽不滿咯?”春抓住掛在牆上自己作品的畫框,堅定地取了下來。


    我還沒搞清楚狀況,隻能在一旁傻站著,春已經拎著畫回到了女評委的麵前。


    然後,他毫不猶豫地揮起手中的畫,狠狠地砸向了那個女評委的屁股。“啊!”隻聽到一聲慘叫。


    就像是在砸棉被一樣……當時的我沒能反應過來,在一旁不知所以。而母親卻早已高叫著“住手”,一邊用力按住春。


    春繼續用畫砸了好幾下,女評委失去平衡,一下往前摔倒在地。而這時,母親也終於搶過畫框,對著春又嗬斥了一聲:“住手!”


    但母親似乎並不像是她表現的那般生氣。她舉起畫框時對著父親的莞爾一笑便是證據。當時我正“咦?”感到不可思議時,母親卻已經拿著從春手上搶來的畫框再度砸向趴倒到在地麵上的那個女評委的屁股——這次竟然輪到母親動手了。


    “不可以這樣做!”於是春則扮演起阻止的角色。


    最後,我們被縣廳內的工作人員帶到一間小房間裏,進行了好一通教訓。而春所獲得的大獎也被取消。但我們沒人對此感到絲毫惋惜。


    春負責帶回自己的作品。“這種東西我隨時都畫得出來。”他小聲地說。


    回家的車上,春頻頻問我:“我們是兄弟吧?”而我卻未能領會到他的不安從何而來,反而壞心眼地捉弄道;“不知道耶,我的畫可沒你那麽厲害。”而他聽了,則嗚咽著“什麽鬼畫”縱聲大哭。那之後的好幾年裏,春連在出牆報等班級工作或者美術課上都拒絕再提筆作畫。


    弟弟或許在那時就隱隱察覺自己的生父問題了吧。當我這麽問父親的時候,他回答:“應該是不知道的,但可能有了某種預感——跟你可能隻有一半血脈相連,這種討厭的預感,八成是這樣。”


    “但是,”我突然笑了起來,“媽媽竟然會拿畫框砸那個女人,真是太令我吃驚了。”


    “我也很吃驚啊,這對母子真誇張。”父親說這話的時,眼角閃現著淚花,臉部和嘴角的神經都在微微抽動,旋即便嗚咽起來。但他卻又立刻裂開了嘴,給了我一個很勉強的笑容。然而最後,卻依舊流下淚水抽泣起來。這段對話發生在母親的葬禮之後。父親舉起杯中的啤酒對我說:“幹杯!”——父親很喜歡說“幹杯”這個詞語,就像他也很喜歡握手這個說法一樣,我也舉起杯,回應道:“幹杯。”


    縱火事件的規律1


    現在,我那二十多歲的弟弟正在我麵前為了塗鴉而義憤填膺:“根據現在的研究結論,尼安德特人應該不會作畫。而相較之下,克羅馬農人所留下的壁畫則顯得美輪美奐。像留下這種拙劣塗鴉的家夥,明顯就是尼安德特人嘛。”


    春兀自喋喋不休,然後再次擦拭起牆壁。


    “真是稀奇。”


    “怎麽了?”


    “你一直都是同情弱小的,我還以為你會支持已經滅絕的尼安德特人呢。”


    “這麽一說倒還真是這樣。”春大方地承認了,“從感情方麵來說,我的確是支持已經滅絕的那一族。”


    “但牽扯到美術的時候就有例外了?”


    “這種事我自有分寸。”


    在拖把的反複擦拭下,用噴漆完成的塗鴉畫漸漸溶化,進而像是從牆壁上蒸發一樣消失不見。


    “再等我十分鍾左右好嗎?估計應該快清理幹淨了。然後一起去看爸爸吧。”


    於是我便耐心觀察起弟弟在牆前工作的身影。其實在我眼裏,他有節奏地揮動著拖把,時而將其浸到桶裏,時而移動身姿,又何嚐不是一種自我表現。有時候走過一兩個看上去像銷售員的男人,或者是一群高中生,大家都會不由自主地被春的動作所吸引。一開始往往會皺眉,似乎認為春的樣子過於囂張,但在發現他其實是在清除塗鴉之後,卻又會露出佩服的表情。


    “剛才你說吧,街頭塗鴉的規則裏有一條是‘不得在比自己優秀的作品上作畫’?”


    “是啊,這是基本守則。如果連這條都不能遵守的家夥,那真是沒得談了。”


    “那樣的話你去畫不就好了?雖然這話可能你不愛聽,不過就算你這次擦掉了,早晚還是會被人再畫上的吧。說不定他們還會說‘哇,擦得真幹淨啊,太感謝了。既然給了我一塊新地方,那就再畫一幅新作吧。’既然這樣還不如你去畫呢。”


    “大哥你真犀利。”春轉過身,“基本上我已經得到許可了,他們同意我在這地下道作畫哦。”


    一瞬間,我的腦中突然浮現起十年前的那幅風景畫,搖搖欲墜的黃沙與收割後的稻穗至今充滿著栩栩如生的立體感,而那台風的威力也依然不滅。


    “政府居然會同意……”


    “勤勉的人就能得到報酬、機遇還有信任。他們很相信我。而且還跟我達成一致:萬一我畫的畫他們不喜歡,我就得自行清理掉。我還真是自私,一旦輪到自己,就絲毫不介意這樣會弄髒公共財產。”


    “自私的家夥。”


    “是啊,我是這麽說的。”春一笑起來眼角就會彎彎的,顯得很溫柔。以前,隻要春一笑,全家都會覺得很幸福。


    “你呀,還真是個過分的家夥。”我忍不住從一開始的戲謔轉成了嘮叨。


    “其實我是個壞人。”聽起來春很認真,“請不要忘記這件事,絕對不要。我是貨真價實的壞人。”他細細叮囑後又說,“等這裏弄幹淨了,我要好好地畫一整麵。”


    春張開雙臂,那一片狼藉的牆壁瞬間似乎變成了潔白的畫紙。


    “打算什麽時候畫?”


    “今晚也可以啊。”


    “一晚就能畫好?”


    “一晚足夠了。”


    “是哪個年輕男人剛才還在為‘盡快完成’這話發怒的?”


    “大哥,可不要相信年輕男人所說的話哦。”


    一群女高中生推著自行車走入地下道。她們刺耳的嬉笑聲直竄入耳,我不由皺起了臉。而春則站在一邊閉上雙眼,仿佛在靜候暴風雨過去的那刻。她們從我們身邊走過的時候瞥了一眼春,然後心領神會地互相點頭。不用說我也明白,春的外表是十分具有魅力的,可謂玉樹臨風。能見到他都足以令人感到幸運。


    等到她們身影消失,我終於進入主題。我們兄弟,不,或許應該說我們全家都有著這種習慣,一旦有非常掛心的事情,往往都不會開門見山地提出,而是會在一番迂回寒暄之後,才假裝順帶一提地問出最關心的話題。


    “你前天打給我的電話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你會知道我們公司會起火?”


    “因為我注意到一件不得了的事。”春走近我。


    “你注意到不得了的事?”


    “你也知道最近在仙台頻頻發生的連續縱火案吧?實際上我發現了其中的規律。”


    “規律?”我眯起眼,似乎想要在這昏暗的隧道中尋找光亮。


    “嗯,縱火的規律。”


    “那是什麽啊?”


    “雖然還不能完全肯定,但我覺得那附近建築起火的可能性很高,這才打電話給你的。”


    “因為哪個規律?”


    “在連續縱火的現場附近,一定會有街頭塗鴉。”


    23


    春走向通往西側出口的樓梯。塗鴉已經被清理幹淨雖然還留有若幹淡淡的殘影,但基本上已經問題不大了。


    “喂,你解釋下那個規


    律。”


    春看了看手表,將扛在肩上的桶還有拖把塞到後車箱。


    “等到了爸爸那裏再詳細說吧。”


    走到外麵,耀眼的日光和適才那昏暗沉悶的隧道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我用手蓋住眼,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


    “喂,別賣關子啊。”


    “賣關子可是知情者的特權。”


    “對你逼供可是不知情者的特權,不,應該說是大哥的特權。”


    “大哥不就是比我早生那麽點時間嘛,不要說得很偉大似的。”


    “邁克爾·喬丹小時候可從來沒在籃球上贏過他哥哥哦!他之所以穿23號球衣,也是因為他哥哥的球衣號碼是45,他希望能夠至少比他哥哥的一半要強那麽點。”我搬出這個著名的故事。


    “問題是,這故事的結局可是弟弟比較優秀不是嗎?”


    我看了看手表,離十二點還差幾分鍾。春的車子停在附近的收費停車場。他按了好幾個鍵之後,往收費機裏塞了張一千日元的鈔票,拉著發動了他的白色四驅車。車內散亂擺放著各種書本雜誌,車頂上裝有玻璃窗,可以一窺天空。


    “晚上從這裏可以看見星星吧?”


    “一邊看星星一邊開車,自己也都會變成星星。”春笑著,似乎對自己原創冷笑話很得意。


    “可以讓可愛的女孩子坐在副駕駛席上,然後讚美道‘你比星星都美麗’。”


    “因為這種話而高興的女孩子還真挺恐怖的。”


    “如果有女孩子因為這種話而高興,你應該感到幸運好好珍惜才是。”我擺出教訓的樣子。


    倒不是我要偏袒自己弟弟,春的外表的確十分出眾。不要說是女孩子,就算是男人在與他擦身而過的時候,視線也會被他吸引——敏銳的眼睛、性感的眉毛、高挺的鼻子,他不是傳統意義上那種白淨文弱的美男子,相反,他寡言卻不木訥,迅猛如豹。他有著俊逸的小臉,修長的手臂,這近乎不平衡的體型給人以超乎現實的感覺,散發著魅惑的氣息。


    沒有人相信他這樣的人會交不到女朋友,但春似乎從來沒有談過戀愛。我甚至還擔心他的性取向是不是有問題,但如今看來他也並非同性戀。從小學開始,圍繞在春身邊的女孩子就多到數不清。曾經有一次,我打算清點在生日、聖誕還有畢業典禮的時候來我家的女孩子以及她們所贈送的禮物,但數到一半就放棄了。


    不論外表多麽美麗的女子出現,也不論性格多麽美好的女子登場,春都不為所動。不管對方是誘惑抑或是欲擒故縱,是指責抑或是大加讚美,春都絕不理會。對春而言,或許是因為怕麻煩,但卻反而使他愈發顯得有魅力。“這世界上沒有男人會拒絕我。”——不知為什麽,這世界上有不少女性抱有這樣自大的想法,但她們卻也陸續在春這裏嚐到失敗的苦果。被無視、被傷自尊,最後兵敗如山倒,落魄地消失在視線範圍;當然,也有很多純情癡心的女孩子被拒絕後一一退場。


    我在觀賞這些好戲時可謂是樂不可支,但另一方麵卻也疑心弟弟在性方麵是不是有缺陷甚至是大毛病。一次在跟春一起喝酒的時候,我借著酒意問出了心頭的疑問。而春卻既沒有生氣也沒有覺得尷尬:“缺陷?你是說陽痿嗎?”他說,“如果真這樣倒好辦咯。”


    甚至有女孩子企圖利用我來獲得春的垂青,那也是學生時代的事了。雖然當時我因為被利用而留下了痛苦的回憶,但卻並沒有為此而責備弟弟。


    用現在的話來說,那個女孩基本可以被稱為跟蹤狂,相當難纏。她跟春同級,時常跑到我家來,這讓我跟父親都不勝其煩。她長著一張圓臉,五官平凡,穿著打扮也很樸素,但她的執著與死纏爛打卻實在罕見。


    除了堅持不懈地每天打無聲電話到我家,她還對春亦步亦趨。第一次來我家的時候,她自稱是一個叫“節肢動物研究會”的興趣小組成員。而當時的春正對昆蟲有著濃厚興趣。現在回想起來除了會心一笑以外,卻也不由覺得她那不惜偽造身份登門造訪,企圖和我們一家形成親密關係的心機以及意誌,已經超越了令人害怕的層次,並且達到了神秘這一新境界。


    我和父親都叫她“夏子小姐”,這自然是因為“夏”總是緊隨著“春”的步伐。當時的母親因為身體不適而常常住院,所以我和父親成為了主要的受害者。我和父親都是徹頭徹尾的老實人,在與她無數次的會麵裏,總是嚐試說服、安慰她。而她一旦混亂起來便習慣性地用手捂著耳朵,以至於我最後都差點染上這個毛病。最後,這場跟蹤的鬧劇到底是如何結束的至今仍然不得而知,但可以確定的是,一直到最後,春也並沒有接受她的心意。


    總之,春自始至終都與“性”保持著距離。


    “不該討論沒有經曆過的事。”春經常這麽說,我也見過他朋友曾經數落他:“你就算跟女朋友在一起都不見得有多高興。”那麽他應該也不算是和女性完全絕緣吧?但我卻從未見過春沉浸在戀愛中的愉快模樣。


    “大哥,人類真的是受遺傳因子控製嗎?”以前春曾經問過我。當時有關“利己型基因”的說法非常流行——比如父母不顧生命安全地挽救孩子性命、雄性螳螂即使被吃掉也要與雌性螳螂交配,這些都是為了能夠讓自己的遺傳因子能夠繼續延續下去的緣故。


    “可能吧。”當時我回答,“遺傳因子為了延續而操縱著人類。比如男人想要獲得女性青睞,想和她們上床等這類和性有關的行為以及從中獲得的滿足感,都可以說是由於遺傳因子導致。如果做愛無法獲得愉悅感,那麽嬰兒誕生的數量就會急劇減少了,從這點來說它們幹的還真不錯。”我時常感歎,生物的本能的確是經過巧妙安排後的產物。


    “那男人花心也無非是想跟各種不同的女人發生性行為。”春說道,“按照遺傳因子利己性的說法,那也是因為想創造更多的基因組合以留下自己的子孫後代咯?數量總是越多越好。”


    “男人喜新厭舊說不定也是出於此。”


    “那像這樣牽強附會,所有的事情到最後都可以解釋為基因作祟了。”


    “你不喜歡這樣嗎?”


    “我不爽是因為覺得被這種力量操縱而變得惟命是從。”


    “這話夠酷。”


    “酷什麽呀。”春苦笑,“一點都不酷,遜斃了。但是,不爽就是不爽。”


    “那你就打算一輩子過著清道夫生活嗎?”我幾近揶揄地反問他,腦海中浮想起托爾斯泰的小說《克萊采奏鳴曲》[注],書中的主人公曾質問過一個厭惡性事的男子:“如果否定性,那麽人類的香火又怎麽能夠傳下去呢?”我引用起我依稀記得的句子,“那又哪裏會有我們的存在呀?”


    [注:《克萊采奏鳴曲》是托爾斯泰最奇特的作品之一,發表於1891年,小說講述“我”在一個火車上親耳聽了一個貴族講他殺妻的前因後果,揭露了在貴族資產階級社會中男女正常關係尤其是愛情婚姻的異化,道德的墮落所帶來的人生悲劇。而本書中所引用的台詞參考了孫笛的譯作。]


    我知道春也看過那本小說,他的表情逐漸柔和,似乎也回憶起書中的內容:“那麽,我們為何一定要存在呢?”他同樣引用了書中的台詞,我們仿佛表演起了舞台劇,這滑稽的場景逗得兩人同時哈哈大笑。笑過之後,那句“我們為何一定要存在呢?”卻依舊在腦海中盤旋不去。


    “大哥,你最近去看過爸爸嗎?”坐在駕駛席上的春問我。


    “工作比較忙……”這不是真的,雖然工作的確很忙,既有假借工作之名的私活,也有為了複仇、一洗長年怨恨所做的準備工作。但不管怎麽說,如果我真的想要去探望父親,卻還是抽得出空的。


    “是強敵啊。”


    “什麽?”我反問。


    “癌。”春一邊說一邊打著方向盤。


    兩年前,在父親的胃裏查出癌細胞,並進行了手術。比起驚恐不安地度日,父親當機立斷地選擇了手術,然後很快就出院了。但最近,在他的體內卻再度查出了癌細胞,因此再度入院準備做手術,現在正是為期兩周的術前觀察。說實話,我很悲觀。


    “爸爸很堅強的。”我試著說。


    “但對手也很強勁。”


    他說得沒錯。瘟症是令人深惡痛疾的強敵。它們有時候會佯裝全滅撤退,卻在潛伏一段時間之後再度突擊。這樣的手段實在是令人討厭透了。隨著它們對戰術的精進,所采取的攻擊手段也愈發具有傷害性,這讓人不得不認定,它們一心要與人類決一高下。


    車子正沿著雙車道的縣道往北前進。


    “你聽說過細胞分裂嗎?”


    “大致聽過。”春對這突然跳躍的話題並不驚訝。


    “其實細胞的分裂也是有壽命的。在染色體的兩端有一種叫端粒的東西,正是由它們來決定細胞分裂的壽命。”


    “端粒?”


    “用來重複ttaggg的部分。”


    “ttaggg?”春不解,笑著問,“大哥你是在念咒語嗎?”


    “這話題的確是有點無聊……”我回答得很含糊,未料春卻催促我:“不,我想聽下去。”


    他將車開入轉彎車道,停在十字路口的正中以等待對麵車流開過。


    “dna序列存在於細胞之中,你就當成是用來合成蛋白質的設計圖就好。它由腺嘌呤、胸腺嘧啶、鳥嘌呤以及胞嘧啶四種堿基組成[注],取其英文第一個字母便是a、t、g、c。遺傳因子便是由這四個字母排列組合而成。”


    [注:腺嘌呤——adenine,胸腺嘧啶——thymine,鳥嘌呤——guanine,胞嘧啶——cytosine。]


    “才四個字……”


    “是的,才四個字。你有聽說過dna是一種雙螺旋分子吧?”


    “好像有看過類似的圖片。像螺旋型樓梯合二為一的東西。而且兩個螺旋樓梯之間還有好幾根東西連著,有點像梯子一樣。”


    “你很了解嘛。就像剛才說的,那個螺旋樓梯就是以a啦c啦之類的組成,還有一個螺旋樓梯也同樣寫著這些字母。而且,如果一頭的字母是a,那麽另一頭就是t,而你所說的梯子,就是用來連接這兩個字母的。g和c相連。組合隻有a與t、g與c兩種。”


    “絕對?”春問。


    “絕對。”我點頭,“隻要是正確的遺傳因子序列圖,就一定是這樣。”


    “g與c、a與t的組合……”春的聲音很低,聽上去卻很認真。


    “所以隻要知道一個螺旋樓梯的內容,就可以推斷出另一個的組成。比如,一頭的螺旋樓梯的序列是gatc的話,那麽相對的另一頭就會是ctag,這是有規律的。”


    “那這些a啦g啦像暗號一樣的東西到底有什麽用?”


    “每三個字母會形成一組密碼子,他們在必要的情況下會合成對應的氨基酸。”我不太擅長跟人討論這些屬於自己熟知範圍內的知識,那樣似乎顯得自己在賣弄,因此態度也變得很冷淡,“也就是說,它們是合成氨基酸、也可以說是蛋白質的基因。不過,也有一部分密碼子的作用並非如此。”


    “還有不能合成蛋白質的密碼子?”


    “有那麽一部分被認作是無用的,但嚴格來說卻並非如此。隻不過目前還未搞清楚它們的作用而已。也有一部分的機能已經被弄清楚了。也不知道是否是真的,似乎有些是用來記錄染色體折疊方式的、還有些是用來發出合成蛋白質指令的。總之,除了遺傳因子以外的部分,也並非是無用的垃圾。”


    “原來如此。”春點頭道,“那就不該把這些叫做垃圾dna嘛,一說成垃圾別人真的會誤解為是垃圾。”


    我感到很迷惑:“你連垃圾dna都知道?”


    我怔怔地凝視著春的側臉,嚴格來說,這是指遺傳基因以外的部分,但是也有人因認為那些是垃圾,而把它叫成垃圾dna。


    “因為大哥你剛才說到什麽垃圾之類的,我才會突然想出這個詞語的。”春手握方向盤,眼睛死死地盯著前車窗。


    “你竟然能下意識說出‘垃圾dna’這個詞?”我瞪著駕駛席上的他,歪著頭問。


    “大概曾經在哪裏聽到過吧。”


    “我說,你實際上很了解遺傳因子方麵的事情吧。”然後把我這個大哥當猴耍嗎?


    “真的隻是以前碰巧聽到過嘛。”他顯得很困擾,頻頻眨眼。


    我雖然並沒有因此釋然,但依舊將話題進行下去:“被稱為端粒的這玩意兒,也存在於遺傳因子以外的領域,所指的就是以ttaggg序列組成的部分。在dna的兩端,重複排列著ttaggg的文字列。就像是在上下兩頭的蓋子。嗯,感覺上就像是保護頭和底部的安全帽。然後,每當序列圖被複製的時候,端粒就會變短。”


    “像是一次一張的使用券?”


    “沒錯。一個dna上一般有這樣ttaggg的組合約一千到兩千個重複排列。每分裂一次就會減少50個左右的字母。等到端粒的長度短到一定程度後,細胞就無法再次分裂了——剩餘券數為零。也就是說,端粒代表著細胞的壽命。”


    “原來如此。也正因如此,細胞才會有壽命限製?”


    “但是,癌細胞卻並非如此。”我望著左麵的車窗說,因為恐懼,我不由打了個寒顫。


    “並非如此是什麽意思?”


    “癌細胞的端粒不會變短。他們會繼續延長下去。因此,癌細胞可以永久分裂擴散。”


    “不死的?”


    “不死的。”


    “真是討厭的家夥。”


    “它們一定不會有朋友的吧。”我說,“一般情況下,多餘的細胞分裂能夠被抑製,但是癌細胞卻可以無視這一切肆意增長。”


    癌細胞的頑強生命力幾乎令人生厭,它們擅自增長限製壽命的端粒,擺脫監視者的製止,反複分裂逐漸擴散。就像那些一味為了自己的利益而篡改法律的政治家一般。


    “還真是猖狂!”春的口氣也顯得很煩躁,我的心情跟他一樣,雖然我很清楚,癌細胞本身並不懂什麽是猖狂。


    “真是強敵啊。”


    眼前漸漸可以看到屹立的綜合醫院,外觀看上去像是氣勢雄偉的企業大樓。我頓時感到一陣胃痛,無法消解的鬱悶壓在胸口,我的眼前恍惚浮現起父親在鏡前試穿靴型牛仔褲的情景——“好看嗎?”他問我。那時的父親尚未罹患癌症,氣色也遠遠好過現在。


    猶豫順著血管在我周身彌漫,我坐在副駕駛席上偷偷地握起了拳頭。正因為如此,我才不願意來醫院。


    父親的病與畢加索


    單人病房裏,父親正半躺在病床上看文庫本[注]。可能是我的錯覺吧,他看上去比上次似乎又消瘦了些,眼眶也深深地凹陷下去,顯得有些發黑。一旁的桌子上堆放著各種各樣的書籍。


    [注:日本為了推廣讀書而發行的一種廉價且便於攜帶的小開本。]


    “你在看什麽?”


    “推理小說。”父親把手中的書給我看。


    父親一直就酷愛讀書。家裏有一整間房用來擺放父親的書架和藏書,而我跟春從小就不會因為沒書可讀而發愁。當玩膩了電子遊戲,我們便會悠哉地抽出一本父親的藏書,一起朗讀那些對我們還算有點難度的台詞。我們模仿井伏鱒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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