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事


    這場景,我曾在電影上見過,卻壓根兒沒想到自己會卡在翻落懸崖的車子裏。伸手摸摸膝蓋,指尖陷進爛桃子似的肉裏,我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腿;被安全帶倒吊在半空中而呼吸困難,這種感覺更勝疼痛。前方裂成白茫茫一片的擋風玻璃,像腐朽的柵欄倒在引擎蓋上。我的麥當勞奶昔和涼子的可樂飛出杯架,潑灑在撞得凹凸不平的車頂上,連同高速公路的收據和零錢一起散落在那裏。原本擺在置物箱裏的手機,不曉得哪裏去了。脖子好重,不想動。視線這麽模糊,是血流進眼睛裏的關係吧?車子都已經這副模樣了,電力係統居然還能繼續運作;從冷氣孔吹送出的溫冷風,羼著輪胎的焦臭味。遇到這種慘事,收音機裏的冷感女人依舊淡然播報著道路壅塞的消息,感覺真詭異。耳裏聽到某處傳來的滴答水聲;幸好沒聞到汽油味,看來油箱應該沒事。


    「你要不要緊?」


    我的聲音像吞了藥粉般沙啞。


    涼子沒有回答。扭曲成乀字形的車頂擋在後座和駕駛座中間,隻剩下一條鉛筆盒蓋微開大小的縫隙,我根本無從得知她的狀況。


    「你還好嗎?我的腳夾住了,動不了。」


    呻吟聲……一咳。


    一聽就知道是涼子。


    「我想沒事,隻是不太能動……問題是……」她突然歇斯底裏的大喊:「亞美不見了!亞美!亞美!」


    「不會吧?看清楚點!」


    「她真的不在!不見了不見了不見了不見了!啊啊!她不見了啦!」


    我也染上涼子的慌亂,反射性大聲喊叫起來。


    這時突然傳來個男人的聲音:


    「喂!沒事吧?」


    我和涼子沒料到會出現這聲音,冷不防立刻閉上嘴巴,下一秒又旋即放聲呼救。結果,灰色長褲的下擺和沾滿泥巴的黑色皮鞋出現在碎裂的玻璃縫處。


    「對不起,我們的小孩不見了。」


    「她在呀,在這邊,受傷嘍。」


    男人的聲音有些含糊,聽不清楚。


    「拜托你幫幫我們!拜托你!」涼子尖聲高叫。


    「拜托你幫我們叫輛救護車!」我也跟著說。


    男人的鞋子便快步走離車子。


    「亞美!亞美!」涼子拚命喊:「你可以說話嗎?媽媽的身體動不了!裕一!到底出什麽事?怎麽會搞成這樣?」


    「我們掉下懸崖。」


    「怎麽會?」


    「對向車道的車子突然越過中線朝我們開來,不閃開直接撞上去的話,我們就死定了,隻是沒想到會這麽倒黴撞斷護欄……」


    「都怪你開太快了!我還在想會有危險……」


    突然聽見亞美那孩子虛弱的哭聲。


    涼子再度發狂似的叫著亞美的名字;然而那孩子隻是呻吟和哭泣,沒有回應。


    「你出不去嗎?裕一,你可以想想辦法出去嗎?」


    涼子說完,我再次想辦法企圖恢複自由之身,但被夾在破碎儀表板底下的腿動彈不得。


    「不行,我的腿整個被壓爛了。」


    我隱約看見滿是鮮血的手指出現在我和涼子間的縫隙處;原本塗著美麗指甲油的手指甲幾乎被硬生生剝去,露出橢圓形的指肉。


    「你看來很糟……要不要緊?」


    「我的眼睛……看不太到……」


    這時腳步聲回來了。我看見剛才的皮鞋和褲擺。


    「有勞你了!救、救護車……現在情況如何?電話打通了嗎?」


    「姑且算打通了。」


    「謝謝你!啊啊,得救了。小孩在你那邊嗎?」


    「有個女孩子倒在這裏。」


    「不好意思,可以麻煩幫忙看一下她的情況嗎?拜托。」


    「叫誰去看?」


    「呃?……當然是你啊。」


    「我求你!」涼子大叫。


    男子喃喃地說些什麽,一邊往亞美身旁走去。


    ……哎呀呀。


    男子這麽說。


    「她精神很差。」


    我聽見涼子倒抽一口氣。「啊啊,怎麽辦怎麽辦……她叫亞美,你可以和她說說話嗎?她還有意識嗎?亞美!」


    「還有沒有意識……誰知道呢?」他的聲音悠哉的彷佛在回答天氣好不好。「我也不清楚呀……我又不是醫生……」


    「求求你!隻要喊喊她就行了!幫我握握她的手讓她放心!求求你!」涼子不死心的說。


    「要我摸她?感覺很髒耶,有點……惡心。」


    「怎麽這麽說……那你幫我跟她說媽媽馬上過去,要她別擔心,媽媽和叔叔都沒事……」


    「說那種話,你都渾身是血了,哪裏像沒事?」


    「騙騙她也好,就當是給她勇氣嘛!」


    我也插嘴說:


    「拜托你告訴她我們馬上帶她去醫院,要她別擔心,讓她放心!」


    「意思是,你們想對個快死的孩子撒謊?」


    「啥?你說什麽,廢話!」


    「啥?你說什麽,意思是,我必須騙個快死的孩子嗎……?」


    「拜托你!求求你!怎樣都好,拜托你幫幫她!」


    男子大大歎口氣,離開車子。


    我們豎起耳朵等著男子開口,卻什麽也沒聽見。


    腳步聲回來了。


    「你們還是自己去說吧,我又不是你們的遙控玩具。」


    「遙控玩具……?你是真心的嗎?認真點行不行,王八蛋!」涼子怒罵道:「小孩都快死了,你到底有沒有搞清楚狀況?快點去說!你是男人吧!沒用的廢物!」


    男子沒有反駁。聽不見咳嗽聲,也聽不到腳步聲,他像突然消失般,四周隻剩鳥鳴聲,以及風擾動樹木的颯颯聲包圍著我們。


    「喂!你還在嗎?你在那邊吧!」


    涼子耐不住沉默的喊道。


    「……氓……啊……人……」男子的聲音夾雜著歎息。


    「啊?你說什麽?」


    「我說你是女流氓!我在啊。怎麽會有這麽粗魯的女人……」聽得出男人離車子有段距離。


    「求你別鬧了!我隻是掛心孩子罷了!你應該能夠體諒的呀!」


    「真搞不懂你那張嘴是怎麽回事。體諒?我隻覺得你根本是個瘋婆子,突然就對素昧平生的我怒吼,做事情也完全不合常理。明明連見都沒見過我,還說得那麽好聽……你的女人真要不得耶,簡直就像……像個不良少女!沒被男人教訓過……很像以前看過的漫畫裏麵出現的不良少年;那家夥明明是個高中生,卻沉迷夜生活……」


    「現在還說那種事?」涼子大喊:「你有完沒完啊!」


    男子再度沉默。


    「媽媽……」接著聽到痛苦的呻吟聲。


    「亞美!」涼子回應:「媽媽就在你旁邊!別怕!不用怕哦!」


    「沒那麽旁邊吧……」男子喃喃說:「距離大概有十公尺……不對,不到九公尺,大概八公尺再多一點……八公尺七五?或者八公尺九五……不管怎樣,總之沒那麽旁邊就是了。」


    「好痛喔……肚子好痛……」


    亞美的聲音聽來微弱難受。


    「無論如何……無論如何拜托你先幫我們看看孩子的情況吧!」


    「恩?……啊……有東西跑出來了……各式各樣紅的白的……環狀的、繩狀的、管狀的……」聽到他這麽說,我全身寒毛倒豎。怎麽會這樣?亞美活不成了!


    「有流血嗎?能夠止血嗎?你隻要按住傷口就行了,拜托!求求你!」說到最後,連我都覺得自己像是在慘叫。


    「那


    樣會把手弄髒吧……手弄髒的話,我怎麽辦?附近又沒有水……擦在衣服上?不立刻洗起來,會滲進纖維裏;洗衣服時,還得和其它衣服分開才行;再說,衣服掉色的話,我會很低潮、很失落……」


    「無聊透頂!你簡直不可理喻!那麽,你把那孩子挪近我們一點!」


    於是男子走開,回來後,拋了個什麽東西到後座。


    「這是什麽?裕一,你看得出來嗎?」涼子撿起那東西,從縫隙間遞過來給我。


    那小東西上麵還附著指甲……


    「是那女孩的手指啦。」男子說。


    「不會吧!」涼子低聲說完,細聲啜泣起來。「太過分了……你不是人……」


    「喂喂,別傻了好不好,那手指就掉在女孩旁邊,是你自己說『把那孩子挪近我們一點』(注1)的呀……討厭的女人,要裝女王頤指氣使也該有個限度吧?頭痛的家夥……累死人了……」


    「亞美沒事吧?」


    「關我屁事啊?不幹了,你們這些家夥真的很麻煩耶,兩個人一起聯手,搞得我好像是壞人,煩死了。」


    「我們沒那意思,你誤會了,我們隻是希望你能幫幫忙而已。」


    「就會叫我做這做那!給我去做這!給我去做那!向右邊!向左邊!不是那樣!是這樣!——我為什麽非得當你們的奴隸不可?你們這些家夥在學校是怎麽學的……」


    「我能理解你當然會生氣,可是你能不能冷靜考慮一下我們的立場?我們身陷這般處境,既沒辦法靠自己逃出去,也沒辦法救孩子……我們也是被逼得走投無路、無可奈何才……」


    「動彈不得?走投無路?車子出意外害小孩子飛出去,有這麽了不起、這麽得意嗎?會出這種事,還不是你們自己愛摔下懸崖來?我有去碰你們的方向盤嗎?」


    「你說得沒錯!你說得一點也沒錯……可是,你能不能看在人情的分上幫個忙,試著從外麵把車門拉開?幫我這個忙就好,剩下的我會自己想辦法,不會再麻煩你。」


    過了一會兒,男子的鞋子進入我的視線範圍內;我想看看他的臉,卻隻能看到隨處可見的灰長褲、白襯衫和上半身的一部分:肚子突出,但算不上胖。他將雙臂交在胸前,說:


    「這車門撞得亂七八糟的,好像會割手,我搞不好會受傷耶……」


    「求你了,試一下,感覺不妙的話就停手。」


    「我如果受傷的話,怎麽辦?搞不好會破傷風哦!」


    「哪會……不過是開個門而已呀……」


    「但你不能否定這種可能吧?如果你們在我的幫助下獲救,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而我卻得了破傷風,必須自己一個人終其一生對抗這難治之症,我這是何苦……」


    注1:日文雙關語,「挪近一點」另也可解釋成「拿一點過來」。


    「無論多少我們都會補償你!這可是關係到小孩子……不,是我們所有人的命啊!拜托你!」


    「哼,無論多少都會補償……你可真有錢呐……看得出來,還有你的女人也是,渾身上下散發著自以為是的銅臭味!」


    「我沒騙你,」我脫下手表拋向男人腳邊。「這是勞力士。」


    男人伸手撿起手表。


    「壞的……」


    「那,這個怎麽樣?」我扭過身體,想辦法拿出錢包,伸手遞向窗外的男人。這個過於勉強的動作,讓我的肩膀一陣劇痛。


    「你以為有錢就能解決一切嗎?」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隻是想證明我不是說說而已。錢包裏麵有我的駕照,這樣一來,你就知道我是誰,我想逃想躲也沒辦法了。」說到這裏,我的手突然失去力氣,錢包掉了下去。


    男人看樣子正在考慮。


    「叫那女人向我道歉,說:『我感到萬分抱歉,都怪我沒禮貌,我絕對不會再說那種話了!』她如果向我賠不是,我就考慮幫你們。」


    「喂……你不會是說真的吧?她隻是因為小孩子有生命危險,情緒有些不穩,你了解的嘛!這些小細節等事情告一段落,我們再來好好談……一


    「資本主義走狗的說法!這輛也是進口車吧?什麽牌子?」


    「你別再浪費時間了!」


    「時間要怎麽浪費,是隨我吧?」


    說完,男子開始吹起口啃。


    這時候,涼子嗬嗬笑了起來。


    「什麽啊,原來是這麽回事。」她的語氣若無其事到叫人不舒服。「裕一,沒有用的,就是這家夥!就是他的車子害我們掉下懸崖來!現在他企圖掩飾這樁意外,所以才不打算救我們。殺人魔!你在等著看我們全死光,對吧!」


    「既然被揭穿,那我也沒法子了……」男子忍住笑。「我還以為你們會更早注意到呢……」


    我原本也差點發怒,僅剩的理智卻讓我想起另一件事情。


    「等一下,這樣不合理啊,他又沒撞到我,如果他是那輛車的司機,為什麽要特地回過頭來找我們?根本沒有對撞的證據呀!」


    「你還不懂嗎?他是瘋的!是個瘋子!徹頭徹尾發瘋的瘋子!瘋子的行為舉止不合理,有什麽好奇怪的!」


    「……不對,很可惜不是他。雖然僅僅一秒鍾,但我有看到擋風玻璃後頭不隻一個人,至少可以確定副駕駛座上還有個女人,而他隻有一個人。」


    「那就是他把她也殺了!那女人知道他造成交通意外,所以他殺掉她之後再下來!」


    「不正常的人是你吧,大——嬸?」


    「總之,你剛剛說已經打過電話了,沒錯吧?」


    「是啊,我打了,打回家。晚歸的話,我老婆會羅唆。」


    「啊啊……」小孩子有氣無力的歎息。


    「亞美!媽媽在這!媽媽在這裏!」


    「嘴巴在動,她好像在說話,一張一合、一張一合,真像鯉魚。」


    「求你去看一下她!拜托!」


    「那邊那位女王陛下怎麽說?」


    「拜托你……」涼子小聲說。


    「應該要說:『請您幫幫賤婦』……這樣才對吧?……還要低頭行禮。」


    「請……您幫幫……」


    「還少了幾個字哦!」


    「請您幫……幫……幫幫賤婦……」


    口哨聲與腳步聲一齊遠去。他吹的曲子是(聖者進行曲)(注2)。


    「……她在說謝謝……啊!斷氣了。」


    涼子淒厲慘叫。


    「求你幫我們打電話叫救護車!你現在手中握了三個人的性命,拜托發揮慈悲心,到時不隻是我們,全世界都會為你的義行而感動!」


    「太晚回家,我老婆會不高興。」


    「她既然懂得選擇你這麽優秀的男性,一定能夠諒解的!你絕對有副好心腸,展現出沉睡在你體內的善良本性吧!」


    「就像英雄那樣?」


    「沒錯!你會成為英雄!不是漫畫或電視上那種騙人的東西,而是真正的英雄!」


    沉默。


    「你白癡啊?」男子的聲音對我完全藐視。「說什麽『你會成為英雄』……蠢斃了,你如果之後有機會進城的話,最好去檢查一下腦袋。」


    「沒用的……對這人說什麽都沒用。為今之計,我們隻有靠自己想辦法……」


    「屍體已經冰冷了嗎?小孩子速度真快……啊,連螞蟻都聚過來了……」


    「住口!」涼子大叫。「給我住口!」


    「我說你啊,你還真有勇氣和這種女人搞不倫呢,沒其它更好的選擇嗎?」


    「你說什麽?」


    「別再掩飾了,這小女孩不是你的孩子吧


    ?她一直叫你『叔叔』,難不成是那邊那女人要小孩叫自己的爸爸『叔叔』?」


    「不關你的事!」


    注2:(聖者進行曲)(whenthesaintsgomar"ih),美國黑人葬禮時演奏的樂曲。


    「真是自掘墳墓,既然這樣,你們會遭遇這種意外,就是老天爺的懲罰,我如果幫你們,就是忤逆天意了。」


    「喂!別鬧了!這隻是單純的意外啊!」


    「是嗎?是天譴還是意外,可不是你這個罪人說了算的……」


    男子話說到這裏,開始繞著車子周邊行走,一邊輕踹車子,像在確認車體強度。


    「你在做什麽?」


    「嗬嗬,這車子根本就是老天爺的傑作,說偶然也未免偶然得太巧奪天工了。」


    男子回到我身邊,把手機擺在附近地上。


    「你自己打吧,看是要打給警察還是哪裏都好,不過啊……你的車子現在是勉強被一小塊樹根撐著,如果失去平衡,你們兩人就會恩恩愛愛的往更下麵……嗯,我想大概有一百公尺吧……掉下去。」


    「手機給我!你擺在那裏到底有什麽打算?」


    「太陽—下山,我就會帶著手機離開這裏。時間快到嘍……」


    不用說我也知道。照耀山巒的陽光早已染上一片橙色。


    「我會活下去!電話……把手機給我!」


    「你真的是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家夥耶。」


    我心一橫,解開安全帶;車體劇烈晃動,往河穀方向傾倒;前方擋風玻璃處的景色更加歪斜。我撐住身體,試圖把手伸向手機,卻還差十五公分左右。我再度扭轉身體,結果全身體重加諸在壓爛的肌肉與骨頭上,換來一陣劇痛;我緊咬牙關,痛苦悶哼一聲。


    「沒用的男人,你媽可不會救你喲。」


    「沒辦法,腳夾住了。」


    「這樣啊,那就沒辦法嘍。」


    「不行,我已經盡力了。」


    「我幫你吧。」


    男子起身離去。


    這時候,一個畫麵閃過我的腦海,我記得自己看過那身灰色的西裝。


    就是他!在杳無人煙的休息站長椅上,以無神眼睛望著群山的男子!來這裏的途中,我們在那個休息站稍事休息,男子就坐在涼子和亞美旁邊。他看到上完廁所回來的我,露出膽怯的笑容,連忙坐到另一張長椅上去;那家夥身上正是穿著灰色西裝和皮鞋。


    「怎麽回事?」


    「不曉得,他突然過來搭話。」


    「嘻皮笑臉的家夥,該不會是變態吧?」


    「小聲點,會被聽到的。」


    我催促兩人起身離開休息站。走出建築物之際,我抓過男人給亞美的果汁,狠狠丟進垃圾桶裏去。


    撞擊聲意想不到的大。


    「他在瞪我們。」


    「有意見的話,就來找我單挑啊,我隨時奉陪。」


    記得那時還有這段對話……


    「涼子!你不要動!車子很危險,可能會掉下去!」


    涼子沒有回答。


    「涼子!涼子!」


    連呻吟聲都聽不見。


    「啊——啊,脖子側邊裂開……看來沒救了。」男子突然開口。「沒想到血漬看來這麽肮髒,不過她不再開口真是謝天謝地,接下來就換我們兩個男人好好談談吧。」


    「喂,拜托你幫忙呼救吧。」


    結果一個四方形的東西拋過我麵前;那是個彎成ㄈ字型的金屬棒,上頭有鋸齒狀的細鐵片刀刃。


    「線鋸,用來鋸骨頭綽綽有餘,鋸吧,別客氣了。」


    我拿起線鋸,手掌裏真切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與鐵的冰冷。


    「瘋了……你這家夥真的瘋了!」


    「你想證明人類的善良天性和勇氣,對吧?我不適合那麽光明磊落的形象,就交給你吧,大師,示範一下!」


    我原想多罵罵他的人格卑劣,又想到這隻是浪費時間,旋即作罷。我試著把線鋸抵向燈芯絨長褲——從左邊來?還是右邊好?……應該先擔心是不是真的能夠整個鋸下來吧?


    我突然感覺到一股視線,轉過頭,卻隻看見男人的鞋子。


    「喂,如果你還在意休息站那件事,我向你道歉,我沒有惡意。你也已經好好報複過了呀!」


    「你再繼續浪費女人和小孩的時間吧,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你不會是說真的吧?幫我把手機拿過來!」


    「我才想問你該不會是說真的吧?」


    「隻要讓我打一通電話就行了!」


    「你真的很愛擺架子呐。不動手,我就當著你的麵把手機踩爛。」


    抬起的皮鞋暫停在手機上方。


    「你到底為了什麽要搞出這整件事?」


    「我想親眼見識英雄誕生呀。」男子轉向後方。「……這女人不行嘍,正在痙攣,像隻產卵後的鮭魚。」


    我鐵了心,手狠狠一拉線鋸,感覺到刀刀陷入棉被的觸感,火燒般的疼痛在大腿上漫開;我大聲慘叫,卻沒停手。已經沒有退路了,要繼續鋸完還是停手?不能半途而廢!耳裏聽到仿佛削割融化冰塊的聲音;切口處的肉屑愈堆愈高,同時大量的血雨降落在我臉上。


    「英雄!你是我們城市的英雄!」男子咯咯笑了起來。「噠啦、噠啦、噠啦!噠啦、噠啦、噠啦!」


    「我要殺了你這王八蛋!」


    我緊咬牙根、強忍劇痛,齒間發出詛咒般的喊叫。


    「很感謝你有這份心,但我看你是辦不到呐!不快點一口氣砍斷,會失血過多昏倒哦,到時你們就全死定了,這座山裏有不少熊和狸貓,你們三人三天後等著一起從野獸的屁股後頭出來吧。」


    鮮血像小便般從大腿間擴散,疼痛讓我知道接下來鋸到堅硬的骨頭了。我滿是鮮血的手重新握好線鋸;慘叫的同時,線鋸的刀刃如火車車輪般轉動。我要殺了他!要殺了這男人!……支撐我的手繼續移動線鋸的力量,不是為了要救另外兩人,而是我一心想殺了這男人。


    「動作快!失敗的話就前功盡棄了!這可是場不是全贏、就是全輸的戰爭呀!」


    「混帳東西!我一定要殺了你!絕不讓你逃掉!」


    「我沒打算逃啦,不過你也殺不了我。」


    「哪管你怎麽抵抗,我一定要殺了你!」


    「我才不會抵抗呢,對天發誓。」


    在血雨及劇烈疼痛的交相攻擊下,我漸漸無法與男子對話。


    在我幾乎快失去知覺之際,線鋸的刀刃突然不再遭遇抵抗,一條腿成功鋸下。我自斷左腿,身體順利跌落車頂;這時候車身大力搖晃,車頂翹起呈溜滑梯狀。我學著蛇的動作爬出車子,抓住手機。就在這一秒,有某個東西滑動,地麵震了一下。我轉過頭,隻見車子成了黑影,滾落到另一頭去。山穀間響起兩三聲衝撞聲,然後恢複寂靜。


    「涼子!」我大喊著,來回看看四周。


    有個人在那裏。


    就在我麵前。


    不是在休息站遇見的男人。


    是個不曾見過的家夥。


    臉上表情像是在笑,但視線卻不是看著我。


    剛剛看過的皮鞋,懸在距離地麵二十公分左右的半空中。男人以一條細繩,將自己的脖子吊上橡樹,身子懸空。


    灰色的長褲上留有大片失禁的痕跡。


    痛楚消失了。我爬到亞美身旁躺下。


    對於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釋。


    隻知道一項事實——涼子和亞美已經死了。


    我無心止血。


    抬起臉,耳裏聽見往山上來的警笛聲。


    是男人上吊自殺前打的電話嗎?……不過這都無關緊要了。


    我摸著亞美的手,抬望滿天夕陽餘暉,深深吸了口氣。


    山林的寧靜與大地的濕潤,真舒服。


    我從來不曉得,原來無意義的死亡,是這麽平靜安詳啊。


    支解吾兒


    咱們家有個怪物,就住在上樓左邊最後一間房間裏頭;高一百八十七公分,重應該超過一百二十公斤。製造者是我和我老婆;我釋放出的蛋白質基因體在老婆肚子裏結果,等那家夥取得肉身後,待不了十個月就破他娘的子宮出世;回想起來,那怪物連出生的方式都很任性。我忘不了在婦幼醫院陪產的嶽母打電話到我公司那一夜。嶽母慌亂不已,隻顧著大叫,完全不知所措,反而由護士透過電話告訴我,我太大胎盤剝離,肚子裏的胎兒已經呈現假死狀態。


    「這情況稱作『胎盤早期剝離』,不快點把小孩弄出肚子,他會死掉。」


    護士的冷靜聲音聽來彷佛一切與她無關。


    「那就快點把他弄出來!那不正是你們的工作嗎?」


    「……我們當然會把他弄出來,隻是現在有一個問題——不能打麻醉。」


    「為什麽?什麽意思?」


    「母體全身麻醉的話,會影響到胎兒,特別是現在這狀況,胎兒恐怕會窒息死亡。」


    「死掉的話還有什麽意義!你是護士長還是一般護士?」


    「我是一般護士,但這工作我已經做了十年。先生,要讓胎兒活下來的話,就不能麻醉。」


    「那就別麻醉呀!又不是每個生孩子的都要麻醉!」


    「話是沒錯,可是您太太的情況必須剖腹生產;上皮與真皮層能夠輕易用手術刀切開,問題是再往下的肌肉及子宮本身,必須動用外科剪才剪得開,那種痛,不是一般人能夠忍受的。」


    我聽到一聲悶響;是嶽母昏倒、撞到診間病床弄出的聲音。


    「你的意思是她必須在清醒狀態下,直接讓剪刀剪開子宮?」


    「是的。」


    「沒有什麽比較不痛的做法嗎?」


    「有,隻要您們放棄胎兒,施打全身麻醉,就可以免除疼痛。我明白這問題很難立刻做出結論,但無論如何您必須快點決定出一個方法……」


    我請對方等一下,抽了支煙、仔細思考完,最俊要她去問我太太本人,便掛了電話。擔心歸擔心,但又能如何呢?畢竟我現在是外派在紐約啊!


    隔天早上,嶽母在我紐約公寓的電話答錄機裏,絮叨著手術已經平安結束,但母子二人仍須靜養雲雲。


    事隔三十三年,我愈來愈後悔當時的決定。偶爾窺到老婆洗完澡的身體;年過五十、滿是皺紋的肚子上現在仍像攀了條黃喉蛇——暗紅色的傷痕由陰毛延伸至肚臍,隻有那傷痕沒有受到歲月催化,光澤耀眼得叫人不快。


    老婆在子宮肌膜讓手術刀劃開前,都還能耐住疼痛,直到外科剪咬進子宮壁,一點一點割開肌肉纖維,她才開始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淒厲慘叫,以及地鳴般的喃喃低語。據說那天晚上偶然與老婆同病房的另一位孕婦,隔天立刻轉往其它醫院去。而老婆的子宮也因為這愚蠢的決定,再也不能使用;當時還以為往後想再懷孕的話,剖腹生產就能解決了,卻沒想到子宮肌膜因為外科剪切開的關係,再也沒有韌性承擔收縮膨脹,變成老天爺特地留給我們的沒用殘骸。


    「你手上那型,大部分的骨頭都能處理。」身穿前掛式皮革圍裙的刀具店老板開口:「不用說魚,雞頭也可以輕鬆剁下,可惜刀尖比較不耐用就是了。」


    「再粗點的骨頭可以砍嗎?」


    老板打開陳列櫃,由排列在紅色天鵝絨上頭的菜刀中,拿出最大的一把給我看;它的刀柄部分設計成便於手握的弧形。


    「這把無論砍多少東西,刀刀都不會壞,因為它是大馬士革鋼打造。我這裏還有氧化鈷陶瓷封膜刀,不過更好的東西,價格上當然相對會高一些;它的硬度隻差鑽石一等;不是金屬,所以不用擔心生鏽,但必須事先訂購,等上幾天才能拿到貨。」


    我含糊回應後走出店外,沒打算買。每次回家前過來逛逛刀具店、工具店,曾幾何時已經成了我的習慣。打開暌違一個月的玄關大門——「你回來啦。」和江出來迎接。頭發散在側臉頰上方,遮住又挨揍的瘀青。


    這景象已經頻繁到我連一聲「怎麽回事」都懶得問了。


    「型錄寄來了嗎?」


    「來了,我擺在餐桌上。」


    和江的拖鞋聲回到廚房去;她原本是個不表露情感的女人,現在卻似乎對那份型錄有什麽想法。


    「……把他殺了吧。」上一次回家時,我這麽說。


    和江手掌擦了擦和我一對的茶杯,回應道:「要動手了嗎……」


    「你和我也差不多忍到極限了,要殺他的話,就必須趁現在還有體力,否則再下去等咱們倆上了年紀,就殺不了了,到時候,可就真的是地獄了……」


    和江像泄了氣般深深歎息。


    接下來我們沉默了一陣。


    「可是,恐怕會很費力,他一定會反抗的……」


    「我已經有必死的決心。咱們不是一直想他死?所以必須先下藥讓他睡著。」


    「下藥……他現在也會注意飯裏有沒有被下藥……這……可行嗎?」


    「非想個辦法讓他吃藥不可,這可關係到咱們的性命啊,必須讓他確實吃下去才行。」


    「下藥……下藥……下……有什麽方法呢……怎麽辦才好……」


    和江抬頭望著肮髒昏暗的天花板。


    兩人頭上正好就是兒子的房間。


    「總之,咱們先確認彼此的共識……結論就是『殺了他』,沒問題吧?」


    和江不發一語。


    「怎麽了?」


    「那孩子,曾在我臥病在床時,拿冰枕過來;才幼稚園中班而已,他卻自己搬張椅子踩上去、打開冷凍庫……」


    「那件事……你幹嘛突然舊事重提?」


    「他老愛跟著我上超市,還常常幫我提采購的東西。一到夏天,他會幫我拿西瓜,說:『因為這是我要吃的。』……那時候他小學二年級,整張臉紅通通,拎西瓜的手掌和手臂上,留下西瓜繩子的紅色勒痕……」


    「別再說了!為什麽要說這些?現在的他已經不同於那時候了!那時候的他已經不在了!所有善良的他都蒸發到別處去,隻剩下沒用的成分了!現在的他,隻是個人渣!」


    和江扭曲著臉開始啜泣。


    「這都要怪霸淩……是霸淩害那孩子變成現在這樣!那間國中太過分了,害他上高中後還是有陰影……」


    「少學報紙上的胡說八道!高中聯考沒考好,隻能念公立高中,是那家夥自己的問題!別老是把責任歸咎其它人!還不是有人在學校被欺負,仍舊能考上高中?不甘心的話,就把那股怨恨當作動力,去念好學校、進好公司當作報複,這樣不是很好?很多人都是這樣啊!他卻連麵對霸淩、轉化動力的勇氣都沒有,隻知道逃避,結果呢?終究隻換得一頓欺負罷了,動力?連聲屁都沒有!」


    「你要喝什麽茶?」


    「鐵觀音,熱的。過幾天型錄會送來,幫我收起來,別讓他看見。」


    「型錄?」


    「處理屍體用的菜刀和支解工具的型錄。買太多種隻會浪費錢,我打算找一把就能夠處理所有問題的工具。反正隻會用一次,必須考慮經濟效益才行,畢竟我們已經在那家夥身上花太多錢了。」


    「菜刀的話,我們有啊……」


    收好茶杯,和江打開抽屜,拿出菜刀。


    「豬腦袋!你打算拿劈開兒子屍體的菜刀做菜嗎?」


    「啊啊……也對……你說的是……」


    型錄不過是一張薄薄的紙片,上頭刊載的工具隻有兩種。


    「這是鏈鋸嗎?」


    「不是,這刀刀不會像履帶一樣轉動,是一般用來支解食用肉品的電鋸;美國常用這東西剖開吊在半空中的冷凍牛等等,不費吹灰之力。」


    刀刃長二十公分的「五o五—q」型約重三千五百公克;刀刃長四十公分的「八o八—r型」重約四千四百公克。


    「這能鋸斷骨頭嗎?」


    「刀刃每分鍾八千轉——這種速度,人類做不到吧?」


    和江拿著老花眼鏡湊近紙麵看。


    「用途……『可自由直劈、橫刦、斜切、逆向砍,無論您想要開背、刦胸、分四份、想要切斷腫骨、臀骨、背骨、肋骨、帶骨腿肉,想要切成喜歡的形狀、切口,都能夠極其簡單、迅速、安全達成!』唉呀……開背剖胸是什麽意思?我可不想把那孩子直直劈開呐。」


    「別盡想些無聊事!」


    「十五萬元(注3)……好貴。」


    「因為這是業務用的機型,用來支解個數百頭牛,一下子就回本了。」


    「我們隻用一次就丟了吧!」


    「考慮到我們還要善後,這把算來最符合經濟效益,不用找太多種工具,隻要一把就可以搞定一切。兒子的身體那麽壯碩,下可能要咱們兩個老人家用手慢慢鋸吧?」


    「我……沒意見……不貴,隻要是為了那孩子,這種價錢我也願意出。」


    和江的雙眼開始緩緩一隻向左、一隻往右。


    「咦?你開始斜視了,又發作了嗎?」


    「糟糕,傍晚他又揍我,所以我忘了吃藥……」


    和江的腦袋側邊因頻頻遭兒子毆打,經常抽筋,於是醫生開了抗痙攣的處方藥,她必須一天服用三次。


    「藥吃了。」和江露齒而笑,白色粉末留在她的唇邊。


    「反正你去和醫生說你睡不著,盡量多收集一些安眠藥。醫院不是隻有一家,多去幾家試試。」我豎起耳朵,聽到二樓隱約傳來音樂聲;若有似無的音樂中混著外國人的不斷嘶吼,總之是很吵鬧的曲子。


    「他最近怎樣?」


    「還是老樣子。半夜我把飯菜擺著,隔天清晨或早上,門外就會看到端盤。他在網路上訂購的東西一送來,我就幫他擺在房間門口。他什麽時候洗澡我不清楚,不過可以確定上上禮拜用過浴室。」


    「廁所呢?」


    「大號在二樓的廁所,不過小號……」


    「還是用保特瓶嗎……髒死了。」


    「已經成習慣了吧。」


    兒子開始繭居到現在已經半年,家人很少看到他;吃飯在房裏,洗澡、洗臉似乎都趁半夜父母睡了之後。二樓也有廁所,但這個豈有此理的家夥隻肯等到非得走出房間時,才會把積存在保特瓶內的尿液拿去廁所一次倒掉,或者幹脆直接丟進院子裏。


    「他已經瘋了。」


    注3:本書中提到的金額均為日幣。


    「是霸淩的關係,受到欺壓……」


    「夠了!」


    「你要喝什麽茶?」


    「茉莉花茶,熱的。」


    我喝著茶,沒說話。二樓傳來男人的喊叫聲、金屬聲和不知名的聲音。網路加上手機……現在即使待在家裏,仍然擺脫不了與世界的糾結。從前哪兒有這種事?在我年輕時候,門內是門內、門外是門外,壁壘分明。然而時至今日,即使身處家中,仍然和待在門外一樣,家庭的本質因為網路、手機及電動玩具而消失了。將來史學家回顧曆史時,一定會筆伐這些對人類的危害程度僅次於核彈的科學技術。


    「不過仔細想想,那孩子不在的話,日子的確會好過很多。」


    「別說些奇怪的話。」


    「因為他隻會浪費錢啊……」


    和江從擺放衣櫃的隔壁房間拿出宅急便的箱子。箱子裏頭裝著成堆沒打馬賽克的黃色書刊與電動按摩棒等,也就是所謂「大人的玩具」。


    「這怎麽回事?」


    「這些花了三萬呐。真傷腦筋,一批接著一批來……」和江拿出黑色的電動按摩棒,打開開關,那玩意兒開始振動繞圈。


    「連這種東西都買,幹嘛幫他付錢!」


    「不付錢兒子會生氣啊,再說,宅急便的先生也會很困擾吧!錯又不在他們。我也不喜歡在玄關那兒推托爭論……」


    「我才說你是豬腦袋!竟然買這種東西!他以為我是為了什麽工作賺錢啊!」


    「我又能怎麽樣?隻有我一個人,又能拿他怎麽辦?我隻有一個人啊!你老是不在,隻有我一個人……一個人的我又能做什麽……我會怕啊……」


    和江手遮著臉。電動按摩棒在她瘀青的側臉旁嗡嗡轉動。


    「住口!別再說了……把那蠢東西也關掉!把它關掉!」


    和江關掉電源,將死蛇般的按摩棒放進箱子;按摩棒發出廉價的聲音沉進箱底。這時,我的腦子裏突然感到一陣寒意……


    「喂,」我知道自己的聲音沙啞。「什麽時候的事?」


    「什麽東西?」


    「那家夥什麽時候開始買這種東西?」


    「呃?從開始繭居時就買了,我知道你一定會發脾氣,所以一直沒說……你也要打我了,對吧?」


    「不,我不是問那個。」


    「我也是個人啊!被老公打,又被親生兒子打……我好命苦……」


    「我問你電動按摩棒啦!」我站起身。「他為什麽要買電動按摩棒?他是男人啊!」


    隱瞞的事情露餡了!——膽怯、後悔、緊張、放棄的表情輪番在和江臉上出現,又一個接著一個消失。


    「這是怎麽回事?」過去的報紙新聞與電視報導閃過我的腦袋,我的胃一陣緊揪。「你一定知道吧……」


    「是最近……電動按摩棒真的是最近才買的,去年買的……」和江頻頻點頭,像在說給自己聽。


    「幾個人?」


    「什麽?」


    「那家夥的房間裏,現在有幾個人在?」


    「兩個,那孩子……還有一個女孩。」


    「幾時開始的?」我勉強擠出聲音,胸口逐漸難受了起來。


    「去年底。」


    「搞什麽!」


    「要喝什麽茶?」


    「不喝!」


    「……你生氣了……生氣了,對吧?」和江站起身往後退向廚房角落,日光燈下的臉龐異常蒼白。「我又要被打了、又要被打了……你要打我了……狠狠打我……我的耳朵又要耳鳴了,骨頭又要吱嘎作響了……這是今天第二次……雖然我藥已經吃了,還是要被打……你要打我了、你就要打我了……」


    和江屈著身子,莫名其妙地開始深呼吸。根本無法想象眼前的她,是三十多年前那個臉上映著初夏陽光、露出活潑笑容的女性;這裏剩下的,僅是脫下的殼、僅是殘渣。另外,在她對側牆上的鏡子裏坐了位老人;死人般的眼裏浮現絕望,過大的襯衫衣領與過瘦的身軀不相稱,脖子看來似被某種生物的喙子咬住。我伸手碰碰頭發,鏡子中的老人也擺出相同動作。


    「為什麽沒告訴我?」


    「我說過,說了好幾次,可是你都不聽。」


    「混蛋!這種重要的事情,我怎麽可能聽漏?分明是你沒說!」


    「我說了!上次說了、上上次說了、上上上次也說了!」


    「撒謊!不可能!」


    「每次我在和你說重要事情,你都不肯聽,你自己也很清楚啊!」


    我不自覺舉起手,和江立刻慘叫,奔進外頭走廊的廁所裏,把門鎖上。不論我怎麽叫喚、怎麽敲打,她都不回應。


    我回到餐桌前,花了快一個小時才下定決心,起身走向二樓;為了預防萬一,我帶著菜刀。一進玄關的左手邊,就是座簡單的木造螺旋樓梯;樓梯兩側的牆上貼著薄薄的象牙色壁紙;我不在乎價格昂貴,堅持選用明亮色係的壁紙,因為咱們家與隔壁房子距離太近,陽光射不進來。這壁紙現在已被指甲、刀子、球棒割穿劃破到幾近麵目全非,樓梯的踏板也多處碎裂,穿拖鞋走過仍免不了受傷。就算我準備轉賣這幢房子,也沒有多餘的錢重新裝修,隻能夠以現在這屋況脫手,如此一來,非但建築物等同沒價值,還會拖累土地價格連帶變低。


    雖說處理掉那家夥,咱們倆的老年生活也不見得明朗,但如果讓他繼續活著,我和老婆總有一天會落得曝屍於市的下場。無論如何,我都要避免這事情發生。


    二樓的空氣凝滯不流通,充滿生鮮垃圾腐爛的餿味與塵味,感覺那味道似乎要滲進身體裏了。快抵達二樓前,我在往常避難的位置上停下腳步。音樂停止了,房裏傳出電視聲。我盯著眼前的房門看,胃部深處下舒服的翻攪,彷佛下一秒會有個手拿鐵錘的巨大影子狂奔而出——「殺了你!臭老頭!」十年前,那家夥從門內飛奔出來,一錘打碎我的肩膀。「殺了你!你這王八蛋死掉算了!」肩膀的骨頭無法完全複元,要動第二次手術,我被迫必須常跑醫院,也因此失去了公司裏的職位。我的兒子早在那時候就死了。殺他的,不是我,是他自己。


    我好幾次想出聲喊,又打消念頭。他不曉得我已經知道他綁架監禁女孩子。我好幾年沒上二樓來,更別提見他了;如果我突然進他房間,他搞不好又會誤會什麽而抓狂。最後我隻探了探他的動靜,便回樓下去。走到一半,耳裏聽見幼貓之類的叫聲,我隻當那是自己的幻聽,然那聲音卻深深嵌入我耳朵,怎麽揮也揮不去。


    隔天開始,我又要出差一個禮拜。早上起床,昨天占據廁所一整晚的和江似乎忘了昨天發生的事,表情輕鬆愉快的現身廚房;而我昨天夜裏卻必須在浴室小便。


    「你要喝什麽茶?」


    「鐵觀音,熱的。」我邊看報紙邊說。


    「工具在我回來前應該會送來,小心點,把它藏好。」


    「女孩子該怎麽辦?」


    我沉默。


    「交給警察?」


    「蠢貨!交給警察的話,還不引起大騷動嗎?到時你也脫不了幹係啊!」


    「我什麽都沒做呀。」


    「窩藏犯人可是犯罪!犯人是你兒子,你卻沒舉發他,還協助監禁。被當作共犯,你就等著進監獄了。」和江嘴巴圓張:「不會吧,我……都這個年紀了,還要進監牢嗎?我沒去過那種地方啊。」


    「我有個想法,交給我吧。總之你盡量收集安眠藥,記住了嗎?」


    和江點點頭。


    「那女孩現在還活著嗎?」


    「應該活著吧,昨天垃圾裏頭有用過的衛生棉,我買了擺著的……」


    「搞什麽!」我抓起旅行袋出門。


    一個禮拜後,就在離家還有五分鍾距離的地方,有人出聲叫住我。那名三十歲出頭的女人行了個禮,提到老婆的名字。


    「您是她先生吧?敝姓緒方,是校園問題的心理諮詢師。尊夫人和我談過不少事情,一開始她是因為令公子的繭居問題來找我……」


    「很感謝你的協助。」


    「不過我介紹令公子去的醫院告訴我,令公子最近都沒有過去看診。」


    「啊啊,他已經恢複得差不多,現在在我朋友的公司工作。」


    「我不是要問這個。隻是認為有必要對兩位說明,好幾次請夫人通知您,希望你們能一起過來,可是您似乎很忙碌,所以我現在正要去您家拜訪……」


    「你現在要做的,應該是打電話過來預約時間!告辭。」


    我單方麵斷然拋下那女人,轉身離開。這些家夥硬推銷過來的善意,我已經受夠了!這些一帆風順的家夥、以為人性本善說在世間通行無阻的家夥,怎麽可能了解我們的辛苦和拚命?現在這時候,最該離這種人遠一點。


    「八o八—r型」比想象中好用。


    「隻要扭一下這扳機就能啟動。接上那邊的卷軸延長線,就可以拿著在家裏各處使用了。」


    三天前送到的工具,已經卸除包裝,擺在餐桌上。「很有機械感呢。」和江手裏拿著裝滿藥的袋子,滿意地點點頭。「那麽,要在哪裏支解屍體?」


    「浴室。趁著白天時間動手。先跟鄰居打聲招呼,說我們要自己更換浴室壁磚。藥呢?」


    「我到處要了不少。話說回來,咱們要在浴室裏待上一段時間才會順手吧?這樣子我會開始回想起過去的種種。」


    「那種小事情忍一忍就過去了。把藥混進飲料裏,端去給他!」


    「他會喝嗎?」


    「想辦法讓他喝。我隻請了三天假,今天晚上不動手把事情做個了斷的話,我的年假就用完了。」


    「那女孩呢?」


    「這麽做雖然可憐,布置成被那家夥殺了吧。」


    「咦?」


    「也讓她喝下羼藥的飲料。」


    和江搖搖晃晃癱坐在地。


    「這是殺人啊……是殺人呀……」


    「是,沒錯,我們接下來就是要去殺人!為了往後能夠輕鬆生活,我們要去殺了親生兒子,以及陌生人的女兒,好換得幸福的日子。有什麽關係?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是這樣子踐踏別人活下去的呀!隻有這種人,才能夠得到幸福的人生!」


    「你……瘋了……」


    「不動手的話,我就離開這裏,拋棄你和這個家……」


    和江凝視著自己的手,最後隻小聲說了句:「……我要。」


    「什麽?」


    「房間,我要那孩子的房間。那房間是家裏日照最好的地方。我想擺上花朵和各式各樣的裝飾。給我那房間的話,我就忍。殺了那孩子之後,我要那間房間。」我執起和江的手,告訴她一切依她。


    晚上十點,和江端著飲料上二樓。


    兩個小時後,去偷看情況的和江,拿著空玻璃杯回來。


    「看來他們喝了。」


    「平常不會這樣的,真奇怪。」


    我拿著準備好的繩子站起身。


    「不會有事吧?」


    「隻要喝下藥,就跟死了沒兩樣。我會確定那家夥睡著後再進去,到時再打暗號叫你上來。」


    和江順從點點頭。


    樓梯大聲吱嘎作響。來到他房門前時,我再度感覺這屋子該修理了;走廊的木片地板一團槽,門旁的牆壁上殘留著和江的血跡及一些頭發。一股怒意湧上心頭,我敲敲門。沒有回應。


    我豎起耳朵注意聽,隻聽見細若遊絲的啜泣聲。


    「喂!你在裏麵吧!是我!有話跟你說!出來!」


    我沒聽見兒子的聲音,隻聽見啜泣聲變大。我以身體撞門,這房子原本就蓋得隨便,撞了四次,扣住門閂的金屬框便彈飛出去。在打開這扇門之前,我費了多少功夫呢?


    嘰——我用力推開喇叭鎖,門吱吱嘎嘎地開了。門內是灰塵與異臭的巢穴,裏頭到處掛著蜘蛛網、溢滿垃圾。房間盡頭書桌上的台燈仍然亮著,一個長發人影趴在桌前。另一側角落,一名半裸身子的女孩嘴巴被塞住、眼睛驚恐大睜,被手銬扣在雙層床的床柱上。我一靠近,女孩立刻悶聲哀嚎,開始掙紮。


    「沒事……別緊張。」我對女孩這麽說,一邊重新拿好手上的繩子,伸手摸向書桌前兒子的身體。下一秒,我注意到兒子身上有個東西閃閃發光。


    那是早巳生鏽的刀柄。


    從衣服外頭也能感覺出兒子身體的僵硬。我一碰他,他便失去平衡,從椅子上摔落地麵,弄出聲響。那是我不曾見過的臉——不對,他的確是我兒子,隻是臉頰萎縮如風幹橘皮,眼窩隻剩黑漆漆的空洞。


    兒子成了幹屍。


    ——我要殺了你,臭老頭……


    背後彷佛傳來兒子熟悉且陰沉的聲音。


    我聽見女子的尖叫聲與激烈的馬達聲,轉過頭,隻見和江正拿著「八o八—r型」朝我揮下。


    隻吃一口就……


    「我剛剛綁架了你的女兒。」


    某天傍晚,我打開門,一名男子這麽對我說。


    「咦?您是哪一位?您剛剛說什麽?」


    「我隻說最後一次,不會再說了,你注意聽好……我剛剛綁架了你的女兒。」


    男子,或者該說老人臉上微微一笑。


    「您真愛說笑……」我不曉得自己接下來該說什麽。


    男子緩緩搖頭,拉著大型行李箱走進玄關,把門關上。


    「我是說真的。」男人伸出手。「今天是學校運動會的補休日,沒錯吧?」


    男人手裏拿著繡有女兒名字「熏」的手帕;那的的確確是中午過後,她說要去朋友家玩時,我讓她帶在身上的手帕。


    「你想做什麽?把小熏還來!」


    我下自覺近乎慘叫的大喊。


    男子舉起手製止我。


    「大聲喊叫不太聰明,我被逮捕的話,你們的女兒就永遠回不了你們身邊了。」


    我當場癱坐在地。


    「起來吧,太太,你這樣做,對你女兒一點幫助也沒有。」


    「我該怎麽做才好?錢嗎?」


    「我一毛錢也不要。」男人像聽到什麽蠢事般的搖搖頭。「隻要你幫我做件事。」


    「什麽事……?」


    「你先站起來。」


    我站起來俊,男人拖著行李箱走在我前頭,往屋子裏去。


    「恩,名人的家果然不一樣。」


    男人站在客廳中央,環視兩廳一廚的房子,感慨萬千的說。


    「隻是外表好看罷了,畢竟住的還是一般公寓大廈,我們沒賺那麽多。」


    「這樣嗎……」


    男人走進廚房,打開抽屜,拿出菜刀,拇指摸摸刀刃,試試鋒利程度。


    「不出我所料,工具也媲美專家,每一樣都很完美。」


    男人凝視著我,臉上有些發紅。


    我感覺到那抹紅帶有幾分憤怒。


    「不曉得材料夠不夠?」


    男人來到冰箱前。


    「奇異的呀,這台多少公升?」


    「這個嘛……那是我先生買的,細節我不清楚。」


    「六百……恩,應該有七百公升吧。」


    男人打開對開式冰箱門,看看裏麵,由上到下依序檢查冷藏室、冷凍室、零度c冰溫保鮮室、蔬果保鮮室。


    「小熏她人現在在哪裏?」


    「你先生自己也做菜嗎?」


    「拜托你別對那孩子動手!她是我接受不孕症治療,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孩子!」


    男人歎口氣。


    「太大,我打算很紳士的處理整件事情,否則我大可采取其它方法,譬如把你綁在那邊那張椅子上,拿鑽孔機在你膝蓋骨上開個小洞,打發時間,或者削下你的鼻子、拿剪刀剪下你的舌頭。」


    「想都別想!」


    「是嗎?即使我告訴你,這樣做,你女兒就能平安回來,否則你永遠別想再見到她?」


    我坐在比客廳高一階的和室邊緣,開始哭泣。


    「你有兩條路可以選擇,我保證隻要你聽從指示,我就不會亂來,而且一定會把你的女兒送回來。但倘若你違反其中任何一項,一切到此結束。全部端看太大你的表現了。」


    「……你這麽做,一定會被警方逮捕!」


    「或許吧。不過就算真變成那樣,我也絕不會透露你女兒的行蹤。警察先生究竟能不能平安保住你的女兒呢?咱們拭目以待吧。」


    「太過分了……你到底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男人離開冰箱,來到我麵前。


    「我想再一次為你先生做道美味的料理。」


    我老公是當紅的料理評論家,是目前各方報紙、電視、講座等爭相競邀的紅人。


    「我的心願隻有這個……隻有這個……」


    男人反複說著,低下頭。


    「我先生說了什麽話影響到你的店或者工作嗎?」


    「這點你要自己去問你先生。」


    男人回到廚房,開始查看冰箱裏頭,接著了然點點頭,站起身,說:


    「我們去采購吧。」


    超市裏,我拿著購物籃,男人把馬鈴薯、紅蘿卜、洋蔥等擺進籃子。


    「哎,你好。」


    來到生鮮區時,突然有人出聲對我們說話。


    對方是女兒同學的母親。


    「你好。」


    男人先我一步點頭打招呼。


    「小熏的爺爺?」


    「呃,是啊。」


    我含糊笑了笑,盯著對方的臉。


    眼角看到男人正注視著我。他嘴上雖掛著笑容,目光卻猶如準備捕蟬的螳螂。


    「怎麽?我的妝太濃了嗎?」


    對方輕聲笑了起來,男人也跟著哈哈幹笑。


    「啊,對了,中午左右,我看見小熏正要去早紀家。」


    我感覺到男人深深吸了口氣。


    「我家小孩也去早紀家一起打電動,卻說沒見到小熏。」


    「是啊,那孩子因為身體有些不舒服,半路上就回來了。」


    「哎呀,這樣啊……可是她的腳踏車還擺在早紀家的大樓停車場那兒耶!」


    一瞬間,我身體裏的某個東西崩塌了。


    我真想就這麽蹲在現場大哭;這股衝動充滿我的全身,就快操控住我了。如果真這麽做,女兒鐵定回不來,但我真的已經忍到極限、快不行了……


    「太太,我正好遇見我孫女,她說肚子痛,我便要她把腳踏車留在那兒,開車送她回家了。當然之後我們會去把車拿回來。」


    男人介入我和她之間,說完,便告辭,領著我往冷凍區離去。


    「等一下如果又遇見認識的人,裝作沒看見,或者簡單打聲招呼就好。」


    男人的嘴唇顫抖。


    額頭上的汗水完全無視冷氣的強烈,不斷濕淋淋地滲出來。


    「坐下。」


    男人這麽命令完後,走進廚房,換上廚師帽與廚師服,從行李箱裏拿出壓力鍋、菜刀等做菜工具,以及一整套調味料,完成前置準備。


    他在廚房看得見的地方放了張椅子,要我坐下。


    除了有個男人待在廚房之外,家裏沒有任何不同。


    擺在對角線處的大型電視上、角落的觀賞用植物盆栽上、和室壁龕的架子上,都掛有小熏折的紙鶴。這一切情景和昨天……不,和今天早上沒什麽兩樣。


    不知道內情的人看見,八成隻會以為是人氣料理評論家的妻子請廚師到府服務。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平底鍋煎肉的滋滋聲。


    男人手法利落,明顯看得出他是位專業廚師。


    從他突如其來造訪到現在,已過了五個小時。


    我想設法聯絡上老公。


    他昨


    天剛從外縣市回來,今天一整天都在市內拜訪、接受訪問。


    我和老公是學生時代在打工的便利商店認識。


    當時他是兼職人員。說老實話,我對他的第一印象很槽糕。


    整個人陰沉晦暗,很難叫人記住。


    隻知道他是店長的朋友,其它一概不清楚。


    我在那裏打了半年工後辭職。


    多年後,我為了食品產業情報誌外出采訪時,我們再度相遇;他正好是我準備采訪的料理研究家的助手。


    直到他出聲和我打招呼,我才知道他是之前打工時見過的那個人,由此可以想見他的改變有多大;打工時遲鈍笨重的胖呼呼體型轉為精幹,頭發也剪短了,整個人清爽幹淨。


    老實說,我沒想到他這麽好看。


    他似乎看到我的名片時就知道是我。


    我當時已經有交往對象,即便如此,他仍不顧一切地熱烈追求,最後我被他的熱誠打動,開始和他交往,沒多久就嫁給了他。


    當時正值泡沫經濟時代,原本擔任助手的他,漸漸也在媒體前嶄露頭角,以個人獨特的感性及敏銳的味覺技壓群雄,闖出一片天。


    「我的舌頭遍嚐人間味」——這是他的招牌口號,在潮流的推波助瀾下,他成了地位無可動搖的美食評論家。


    受歡迎的原因之一,是他的評論毫不矯飾,無論該料理人多麽知名,隻要他認為難吃,就會毫不留情地尖銳糾舉。也因為這緣故,導致不少名店歇業,其中多數長年頂著老店招牌、大模大樣的經營。不過一般大眾相當支持他。


    既然如此,當然免不了樹敵眾多。


    遭到他毒舌批判的料理店、餐廳之經營者和料理人,甚至被他奪去工作的同業……這些人的怨恨與他的名聲,已經勢同水火。


    過去也收到不少恐嚇信,或包括無聲電話在內的惡作劇電話。我們家的電話、住址當然沒有刊載在電話簿上任人閱覽,但隻要和相關產業沾上邊者,大致都有法子弄到我們家的聯絡資料。


    話雖如此,我卻不曾想象,真有人連綁架我們女兒都幹得出來。


    料理人中有不少人視工作為人生的全部,這點憑我在業界情報誌工作的經驗,以及老公的談話中,早巳充分了解,因此能夠想象他們的能力遭否定時,有多憤怒。隻要一想到,有時甚至會感到背後一陣涼。我原本一直認為,這一切終究不會跳脫料理規則,大家會乖乖在規則內鬥爭。然而眼前這男人的所作所為,已經完全脫離規則,甚至舍棄了自己身為料理人的未來。


    即使舍棄一切,也要做出讓老公說好吃的料理,才肯罷休;隻為了一句話,拋下自己的職位與今後寶貴的人生,有必要嗎?


    我無法理解。


    這才注意到屋子裏已經完全暗下來。廚房的燈仍亮著。


    「剩下的,隻要等它入昧……」


    男人低聲說完,走出廚房,拿了張椅子在我麵前坐下。


    「我問你,隻有這種方法嗎?」


    我問。


    男人聽到我的問題,挑挑眉,似乎很意外,陷入短暫的沉思中。


    我站起身打開燈。


    「明明有人在,屋裏卻黑漆漆的,反而會讓人起疑……」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男人瞪著我。


    「沒有人在這種情況下被迫吃下東西,還會說好吃的吧?再說,假使說了好吃,你真的會相信嗎?」


    男人沒有回答。


    屋子再度陷入一片沉默。但,我注意到男人在笑。


    「有什麽好笑的?」


    「他不可能說『好吃』。如果說了,就證明他是妖怪。」


    「可是,那不正是你的目的嗎?你做的菜曾被我先生貶得一文不值,才會想出這麽卑鄙的報複手段,不是嗎?」


    男人看著窗戶,似乎沒聽進去。


    「我國中還沒畢業,就進入料理的世界。當時環境的嚴苛,是今日比不上。我那時還常被師父用刀背打。後來總算和學徒時認識的女孩子共組家庭,開了間自己的店,沒想到卻門可羅雀,過著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擔心明天該怎麽辦、後天該怎麽辦……睡覺時也滿腦子操心下一餐有沒有著落。那時候我想到了『燉牛肉蓋飯』,用濃濃的牛肉醬汁燉煮五花肉塊,煮到軟爛後蓋在飯上,果然大受附近學生歡迎,我和老婆也很開心,單純的以為我們會這樣順利走下去,豈料……」


    壓力鍋傳來蒸氣流瀉的聲音,屋子裏充滿燉肉的香甜昧。


    「燉肉對我而言原本是幸福的象征,卻突然結束了。」


    男人正麵凝視著我,說:


    「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我最重要的獨生女被殺了,犯人正是經常光顧我們店裏的國中生。他不但把我女兒勒死,還性侵她。一臉天真無邪的模樣,竟然做出這麽恐怖的事情……」遠處傳來警笛聲。我期待著是女兒偶然被救出,期待卻落空,警笛聲遠去,最後終至聽不見。


    「我老婆從此失去生存意誌,我們仍然必須活下去。我莫名湧起一股不願被那殺人犯摧毀人生的誌氣,於是把店遷到新上地上重新來過。那段時期真的是地獄啊。」


    男人輕輕歎口氣。


    我沒有被打動或感動,隻對眼前這個綁架他人女兒、歎息自己女兒死亡的奇怪生物,感到不可思議。


    「十年……地獄般的生活持續了十年,好不容易店裏的生意能讓我們倆夫妻不至於餓死。」


    男人話說到此停住。


    「我能夠了解你的境遇,但我先生絕不是惡意擊垮你們的店。」聽了我的話,男人抬起臉來淺淺一笑。「你什麽也不知情。」他站起身,回到廚房。


    跟著,手拿裝了燉肉的盤子回來。「這是要給你先生吃的,不過在那之前,你得先嚐嚐……」


    餐桌上的盤子裏,散發出燉肉慣有的香味。


    調理包的味道……老公最討厭的味道飄了過來。


    「請嚐嚐。」


    我聽男人的話,拿起湯匙,先舀了口燉肉醬汁送進嘴裏。隨處可見的口味,沒有絲毫過人之處。這道燉肉足以證明眼前的男人隻是個二流廚師。


    接下來,我拿起叉子,試試煮得熟爛的肉塊。


    肉質幹巴巴,味道也怪。乍看之下似乎是高檔肉,事實上八成是肉品批發商那兒買來的劣質貨。我在心裏歎息——這種料理,老公怎麽可能認同?有女兒當作人質,老公或許不至於破口大罵,但我看他是沒可能撤回以前批判過的那些意見……我的心裏突然湧上一陣不安。


    隻吃了兩塊肉,我便放下叉子。


    「不合你的口味嗎?」


    「我沒什麽食欲。」


    男人冷哼一聲,這時候門鈴突然響起。


    「我先生回來了。」


    我正準備起身、男人敏銳的低聲說:「自然點,吵鬧的話,你女兒就沒命了。」


    我打開門,門外的人正是老公。我忍住湧上眼眶的淚水,先一步進屋子裏去。


    「怎麽了……」踏入客廳,老公話說到一半停住。


    餐桌上已經備好燉肉,男人站在那裏。


    「你是什麽人?」


    老公看看我和男人,瞬間察覺到不對勁,正準備上前抓住男人衣襟……


    「想要你女兒死的話,盡管對我出手吧。」


    「你說什麽?這是怎麽回事?小熏在哪裏?」


    老公轉過身,我告訴他男人綁架了小熏。


    「你到底有什麽目的?我根本不認識你!」


    男人的眼裏閃著銳利的光芒。


    「自以為是的話就省了。要你女兒活命,就坐下來


    把那給吃了,大師。」


    聽到男人強硬的語氣,老公選擇姑且坐下。


    我也在他對麵坐下。


    「把那盤子裏的東西吃完,我就放你女兒回來。」


    男人回到廚房,裝了杯水喝幹。


    「你去過他的店嗎?」


    「我連見都沒見過他!不曉得小熏有沒有事?」


    「他自己說的,看來不像在撒謊。」


    老公嚐了一匙燉肉醬汁後,皺起臉來。


    男人雙臂抱胸,愉快觀賞著老公的反應。


    接著,老公叉起一塊肉,送進嘴裏。


    下一秒,隻嚐了一口肉的老公突然發狂,發出野獸般的怒吼掀翻桌子,拖過廚房裏的男人猛烈痛毆。


    「住手!小熏、小熏會死掉啊!」


    我眼見男人麵對老公的毆打毫不抵抗,上前想拉住老公的手,害怕老公把他殺了。


    「你竟然、你竟然殺了我女兒!算你狠!你有種!」老公哭了。


    「什麽?怎麽回事?老公,你在說什麽?」


    「畜生!王八蛋!」


    我立刻衝到電話旁報警。冷靜想來,這實在不是明智之舉,但我無法眼睜睜看著快沒氣的男人繼續被痛毆。


    「唔哇!」男人吐出大量鮮血。「我的女兒也被吃掉了呀!」他閃避揮來的拳頭,對著我大喊;從他滿是鮮血的嘴裏,溢出香檳般的泡沫。「我的女兒也被那名殺人犯吃了!記住!別忘了!」男人突然像斷線般,動也不動地閉上雙眼。


    ……老公殺人了!


    我慘叫,旋即失去意識。


    小熏被監禁在公寓裏頭的一間房間。男人的行李箱中留有寫著住址的紙條。悲慘的是,小熏的臀部被銳利的刀子割下一塊肉。


    小熏從此不良於行。


    警方將壓力鍋裏剩餘的肉片帶回去做dna比對,結果除了總重量減少若幹外,可以確定那是小熏的肉。聽到當時,我立刻吐了起來。


    小熏作證,說男人在割她的肉時,邊哭著邊道歉。


    「他一直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男人在廚房喝水時,應該正服下自己帶來的毒藥;警方趕到時,他早已氣絕身亡。老公對男人的暴行,最後獲得不起訴處分。男人的身分至今仍是個謎。媒體大幅報導整起事件,讓老公愈加受到矚目。


    聽說最近愈來愈多機關團體邀請老公暢談「犯罪事件受害者的心理輔導」等主題。我從這事情之後,患了嚴重的厭食症;雖然進展緩慢,現在已逐漸恢複中。


    我們一家三人在河畔堤防上散步,沭浴著溫暖的陽光,事件彷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女兒支著拐杖,老公扶著她。我相信女兒一定不會有事。


    至於我呢……隻有一件事,宛若拔不出的刺,始終卡在我心裏。


    每到深夜,女兒回房間去,隻剩下我們夫妻倆獨處時,凝視著老公的睡臉,那根刺,就會湧上喉頭刺。


    總有一天,我會問出口吧,等我無須再瞻前顧後那天到來時,我會開口:


    「老公,為什麽那時候你隻吃了一口,就知道那是小熏的肉……」(注4)


    注4:主角先生的招牌口號「我的舌頭遍嚐人間味」亦有「我的舌頭嚐過人肉」之意。


    老媽與齒輪


    「阿廣……」


    手機裏茶子的聲音怪得令人毛骨悚然。


    「時間很晚了……我會被罵……」


    現在是晚上十點,已不算早;男朋友在這不算早的時間打電話給女朋友,應該沒關係吧?想到這裏,我又覺得時間不算晚。打了電話後,茶子的聲音叫我掛心。


    「……我沒事,阿廣……好痛……」


    手機斷訊。


    我趕忙重撥了好幾次,茶子卻不再接聽——隻要再聽一次她的聲音就可以放心,但我聽到的卻是「您所撥的號碼目前無人回應……」——全日本最滑稽可笑的女人聲音;那冷感的女人妨礙了我們,卻若無其事。


    我抓起老媽和自己的錢包奔出家門。事後回想起自己的行徑,我仍是一點也不俊悔。老媽錢包裏的十萬元,八成準備用來供養和尚。我的補習費都籌措得很勉強了,那個臭老太婆竟然還能送幾百萬給和尚?真搞不懂。趕上電車,焦慮不安地來到茶子家所在的車站——因為她說「好痛」。那不是普通的「好痛」,而是說了「我沒事」之後的「好痛」,意思不就是「痛得快死」了?


    再加上茶子現在和父親兩人同住;那位父親並非茶子的親生父親,而是親生母親第二次再婚時嫁的對象;他是位刺青師,體重有一百二十公斤左右,不曉得受到什麽宗教影響,頭發高綁到頭頂上,看來像隻角,因此我叫他(當然是私底下)「哥梅斯」,就是「超人力霸王傑克」(注5)dvd中登場的古代怪獸。哥梅斯後來被嬌小的原始怪鳥利多拉殺死。茶子的母親和年紀比自己小(話雖如此,也已年過三十)的地方巡演演員私奔。


    哥梅斯不但高聲公開表示「家人就是父親的沙包」,也確實言出必行。茶子轉學來的第一天臉頰腫脹,第三天手臂出現大片瘀青,第五天一邊腿不良於行,第七天戴上眼罩。如果舉辦全國高中受虐兒大賽的話,茶子早就優勝了,班導卻完全視若無睹,當她是透明人。班上同學也是。隻因為茶子轉學來沒多久、模樣又陰沉嗎?廢話!別人是每天吃飯,她是每天嚐拳頭啊!有可能擺出爽朗的表情嗎?我完全明白,因為我家死掉的老頭也是如此。


    幸好我家老頭被知名運輸公司的卡車輾斃,苦難才告一段落;我和老媽拿到他下輩子也賺不了的龐大賠償金,以及供我念到大學畢業的學費。而茶子卻是受虐中。家庭不是避風港的人,猶如始終盤旋空中、尋找陸地的海鷗,無論做什麽都提不起勁;看在其它幸福海鷗的眼裏,隻覺礙眼。於是茶子不曉得什麽時候已被班上同學列入「教訓名單」中。


    茶子家位在鬧街角落一幢大樓裏;大樓像窮人吃的蛋糕一樣單薄。一樓是韓國料理店:二、三樓是麻將店、馬殺雞店、代書事務所;四樓是哥梅斯的刺青店;五樓是掛了塊亮光漆名牌的某某組;六樓是茶子家;七、八、九樓我沒上去過,信箱上也沒寫名字。


    注5:「超人力霸土傑克」,是日本知名特殊攝影連續劇「超人力霸王」(ウルトラマン),台灣原譯「鹹蛋超人」)係列作品之一,原名「ウルトラマンq」,一九六六年在日本上映時,還未出現「傑克」之名。古代怪獸哥梅斯(ゴメス)與原始怪鳥利多拉(リトラ)為首播時登場的怪物角色。


    房門敞開著,一進門,就聽見哈密瓜落地的聲音。


    茶子脖子被勒住、滿臉通紅地倒在客廳地板;哥梅斯騎坐在她身上。我根本沒考慮輸贏,第一個反應就是衝過去撞他。豈料哥梅斯的身體遠比想象中要厚實,我像撞到牆壁的網球,反彈滾到鋼琴底下。我睜開眼睛,抬眼死瞪著抓住我脖子的哥梅斯,接著臉上遭遇到炸彈爆開般的衝擊,伴隨劇痛及頭暈目眩,彷佛一口氣吃下了整條芥末醬。我的鼻孔噴出熱熱的液體,是鮮血。哥梅斯快速抓住我被打飛出去的腦袋,給我一記頭槌。


    光是這招職業級的攻擊招式,就讓我失去戰鬥意誌。我的精神力量實在無法又要忍耐落在臉上核彈等級的痛楚,又要為了愛與正義而戰。哥梅斯的串頭從襯衫外頭抓住我的胃,打算一舉捏碎。肚子快被扭下了。我邊喊叫邊像個蠢蛋似的晃動身體。


    哥梅斯在冷笑……怎麽會這樣?我這麽痛苦,他才用不到五成力嗎?這時候茶子一邊喊叫一邊跑過來。我看見她拿著剪刀。「咯!」感受到一股衝擊,哥梅斯瞬間停住動作,下一秒,茶子遭打飛,像塊墊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他人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平山夢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平山夢明並收藏他人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