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由於法水未公開已解決聖阿雷基賽修道院的殺人事件,所以在謠傳事件陷入迷宮的第十天,主持調查工作的主管不得不放棄追查殺害拉劄列夫的凶手。這是因為有四百年曆史、從臼杵耶穌會神學林時代以來就被稱為神聖家族的降矢木宅邸中,突然出現如黑色疾風般、被毒殺的惶恐。這楝被一般人稱為「黑死館」的降矢木宅邸被謠傳終有一天必會發生這種不可思議的恐怖事件。當然,這種臆測出現的原因,與降矢木宅邸被說是博斯普魯斯海峽以東獨一無二的建築物有很明顯的關係,即使是見慣這種極端華麗的凱爾特·文藝複興(celterenaissance)式城堡的今日,都會因為其尖塔與了望台的設計線條而產生奇異的感覺——簡直就像見到古老地理書上的插畫。而且,明治十八年落成之初,由河鍋曉齋與落合芳幾為宅邸畫龍點睛所繪的龍宮公主畫像所產生的眩惑感也隨著物換星移而日漸淡薄。到了今日,不論建築物或人皆已失去幼稚幻想的殘片,適度的天然變色形成了荒涼的斑駁痕跡,彷佛侵蝕了石麵,在不知不覺間化為籠罩宅邸的輕霧。


    因為這樣,整棟宅邸看來像一處朦朧的神秘地帶。但是,被說為妖氛之地其實因為宅邸內層層疊疊的無數謎團,而非來自據稱模仿布洛幾斯城牆的牆壁。事實上,這楝宅邸落成迄今曾發生三次動機不明的離奇死亡事件,並被認為互有關連,再加上除了當代主人旗太郎之外,家族中還包括組成弦樂四重奏、足不出戶的四位外國人。據說他們從嬰兒時期迄今,四十年的漫長期間內從未離開宅邸一步……附和著這樣的傳說,黑死館前自然有如籠罩一層鉛灰色的蒸氣牆壁。


    畫中的人物與建築皆腐朽殆盡,看來彷佛大型癌細胞,也正因如此,若站在遺傳學觀點來看這種具有曆史價值的家族,可能會覺得那像是奇形怪狀的蕈類;若從已故的降矢木算哲博士的神秘個性來推敲,再考慮到現在的異樣家族關係,又會覺得似是陰森森的廢寺。


    當然,這些現象的任何一種很可能都隻是出於臆測的幻視,然而,其中似乎存在著會破壞神秘諧調的奇妙氣氛乃是唯一可以確定的事。這種如瘟疫般的氣氛產生於明治三十五年、第二樁離奇死亡事件發生之時,加上約莫十個月前算哲博士的詭異自殺——繼承者旗太郎隻是個十七歲少年,以及失去家族支柱的影響——而造成更嚴重的龜裂。而且,世人逐漸開始深切感受到,若人類內心中有惡魔存在,必會自龜裂處將剩下的人們拖入犯罪深淵,亦即引發出乎意外的自毀之恐懼。


    然而出乎預期地,降矢木家族的表麵卻未出現任何沼氣般的泡泡,這可能是因為那有如瘴氣似的空氣尚未達到飽和的關係吧!不,與平靜的水麵相反,當時黑暗的水底下已注入強力瀑布似的水流,逐漸淤積的水流突然化為驟狂的暴雨,企圖讓神聖家族中的每個人之血液停止循環。而且,事件中的驚人深奧與神秘導致法水麟太郎除了麵對極盡狡獪能事的凶手之外,還必須與已離世的人們搏鬥。


    在事件開幕之前;筆者必須先記述法水手邊搜集到的關於黑死館的驚人調查資料,這雖然是他對中世紀樂器、福音書抄本與古代時鍾的偏奇興趣之起源,但是那種外人看來可說是毫無遺漏的搜藏也難怪連檢察官看了都忍不住歎息出聲,啞然無語。見到法水這種瘦身似的努力,應該會明白他確實傾聽過水底洪流的聲音。


    這天——一月二十八日清早,生來就不太健康的法水,因為在風雪的拂曉發生的事件所帶來的疲累尚未完全消除,一聽到前來造訪的支倉檢察官述及殺人之事,立刻露出厭煩神情,似乎在說:啊,又來了嗎?


    「法水,這次可是降矢木家呢!而且是第一提琴手葛蕾蒂·丹尼伯格夫人被毒殺。」檢察官說。


    聽後,映現在檢察官瞳孔中的法水臉孔立刻溢滿燦爛神采,忽然站起來,轉身進入書房,不久,手上抱著一疊資料回來,一屁股坐下。


    「支倉,放輕鬆吧!如果全日本最不可思議的家族發生了殺人事件,就必須要有花費一、兩個鍾頭在預備知識上的心理準備。在之前的狗園殺人事件中(編注:美國推理作家範達因的作品之一),中國古代陶器隻是單純的裝飾品,可是,已故算哲博士的收藏品則是自卡洛琳王朝以來便有的工藝品,很難說其中沒有摻雜波西亞之壺,但是,像福音書抄本那種東西,並非一看就能了解,所以……」說著,他將<一四一四年聖加爾寺挖掘記>與另外兩冊書籍拿到一旁,遞出斜貼著綾布外皮、裝訂華麗的一冊書籍。


    「徽紋學?」檢察官愕然驚呼。


    嗯,是寺門義道的《徽紋學秘錄》,已經屬於稀有的珍品。對了,你看過這種奇妙的徽紋嗎?」法水指著用二十八葉橄欖冠包覆dfco四個字母的奇妙圖案。「這是從天正遣歐使之一的千千石清左衛門直員開始的降矢木家徽紋,為何以豐後諸侯法蘭西斯柯·休庵(大友宗麟)的花押為中心,包覆一部分佛羅倫斯大公國的市徽旗呢?請看底下的注釋。」


    ——在《克拉西奧·阿克瓦畢(耶穌會會長)回憶錄》中的、居·麥克(即千千石)送給傑納羅·科巴達(威尼斯的玻璃工人)之文。


    (前略)這天,巴達利雅修道院的神父貝雷裏奧邀餘參加聖餐,餘抵達之際,很詭異地,大門一打開便出現一位高大的騎士,仔細一看,騎士身上佩帶著巴洛薩寺領地的騎士徽章,如雷的眼眸圓睜說道:『法蘭西斯柯大公妃卡貝蘿·比安卡殿下在皮薩·梅迪吉家秘密生下你的女兒,命黑奴奶媽帶著她在籬牆外等待,你立刻去接回。』餘心中駭然,答應之後,騎士離去。餘立刻悔改,領取贖罪符後離開修道院,但在歸途的船上,黑奴在印度果阿死亡,於是將嬰兒取名贖,創立降矢木家。然而,回國後,餘心妄想散亂,並不覺天主有助吾消除誘惑之隙礙。(以下略)


    「也就是說,降矢木家族的血緣開始於據稱是卡德莉娜·迪·梅迪吉私生女的卡貝蘿·比安卡。這對母女均是恐怖的殘虐罪犯,卡德莉娜是有名的殺害近親之人,也是在聖貝西爾穆齋日帶領殘殺行動的人;她的女兒則是在毒女人盧可蕾蒂雅死後一百年,再度出現並與之不相上下的恐怖人物,被稱為長劍的暗殺者。傳至第十三代以後,又出現算哲這位異樣的人物。」說著,法水取出夾在書末的一張照片和西洋報紙的剪貼。


    檢察官好幾次掏出手表看著,說道:「聽了你的說明後,我大致了解天正遣歐使的始末。不過,四百年後發生的殺人事件與祖先的血緣又有什麽關係呢?的確,在悖德之點來說,史學、法醫學與遺傳學是相通……」


    「沒錯,通常法學家還會想附上一首詩。」法水對檢察官的諷刺忍不住苦笑,接著道,「不過也不是沒有例證。夏爾科的隨筆中記錄著,科隆有一位哥哥開玩笑地對弟弟說,祖先乃是曾經除掉惡龍的聖凱奧格,結果這位弟弟殺死暗中批評修女的下女。另外,菲立浦三世焚殺全巴黎的麻瘋病患的事跡在傳至第六代之後,已落魄的貝特蘭也想有樣學樣地焚殺所有花柳病患。夏爾科定義這是由於血統意識引起的帝王性妄想。」


    說完,法水催促檢察官趕快繼續看麵前的東西。


    照片是穿插在自殺報導中的算哲博士,是個白胡須長及夾克最底下的鈕扣、彷佛靈魂的苦悶在心底熊熊燃燒、神情憂鬱的老人。但是,檢察官的視線一開始卻被另一張外國報紙所吸引。那是一八五二年六月四日出刊的《曼徹斯特郵報》,雖然隻是一篇標題為<日本醫學生被逐出聖魯克療養院>,下方並注明「約克特派員報導」的小新聞。但是內容卻令人不禁瞠目。


    ——從布朗史瓦克普通醫學學校受托前來的日本醫學生降矢木鯉吉(算哲的前名)因為與


    理查·巴頓等人交往而深受矚目之際,又因與誹謗耶克斯塔教區主教、目前正被爭論是否瘋狂的術士羅納德·坤西密切交往,本日被送回原籍學校。坤西因持有可疑的巨額金幣,經嚴密追查後,自白說是將秘藏的布雷手寫本維慕格斯咒語法典、瓦第馮一世觸療咒語集、希伯來文手寫本猶太秘釋義法(神秘數理術,包括諾塔利亞、狄姆等人提出的各種術法)、亨利·克拉穆梅爾的神靈手書法、編者不明的拉丁語手寫本加勒底亞五芒星招喚術、以及榮光之手(醃漬絞刑犯手掌後風乾之物)等讓與降矢木所得。


    法水以亢奮的語氣對讀完的檢察官說:「因為得到這樣東西,我才知道算哲博士與古代咒法的因緣。這實在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如果維基格斯咒語法典藏在黑死館的某處,那麽除了凶手以外,我們還得麵對另一個敵人。」


    「為什麽?咒法書和降矢木家又有什麽關係?」


    「據說維基格斯咒語法典是所謂的技巧性咒術,利用詛咒與邪惡的外衣包覆住現代的正確科學。本來,維基格斯這個人乃是擁護阿拉伯、希臘科學的席維斯塔二世的十三位使徒之一,但是這些人卻有勇無謀,竟在羅馬教會發起大啟蒙運動,結果其中十二人被視為異端而遭焚殺,隻有維基格斯秘密遁逃,完成這本技巧性咒術。據說後來波卡尼格洛的築城術、瓦邦的攻城法、杜霍克羅薩的魔鏡術、卡裏奧斯特羅的煉金術,甚至波基傑爾的瓷器製造法到荷亨海姆與格拉哈姆的治療醫學都曾深受影響,所以非常驚人。另外,猶太秘釋義法號稱能創造四百二十種暗號,其他東西則皆為所謂的純正咒術,盡屬荒唐無稽之物,所以,支倉,我們真正應該害怕的隻有維基格斯咒語法典一書。」


    雖然後來事情果然如法水所預測地發展,不過當時檢察官並未放在心上,他趁法水到隔壁房間換衣服時,拿起另一冊書,打開摺起的部分,是明治十九年二月九日出刊的《東京新誌》第四一三號中刊登的田島象二(醉多道士,<花柳事情>等文的作者)的雜文,篇名為<當世的零保久禮博士>。


    ——此次浪跡之行盡多趣事。(十數句閑談後,插入如下的文字)近來大山街道之所以吸引觀光客,乃是由於神奈川縣高座郡葭釗出現一座彷佛龍宮的西洋城堡。該建集物是由長崎的大分限(譯注:地方官名)降矢木鯉吉所建,以下述其由來。


    鯉吉先是在小島鄉療養院接受荷蘭軍醫梅迪爾霍德的指導,明治三年舉家遷居東京後,旋即赴德國進入布朗史瓦克普通醫學學校就讀,後來轉至柏林大學,鑽研八年後得到兩項學位,預定本年初回國。兩年前,他已經先派遣英國工程師克勞特·戴克斯比至前述之地閉工興建號稱國內前所未有的大型西洋建築,據說是為博取他的異國妻子——法國布薩森人——德蕾絲·西諾莉的歡心,所以周遭景物與薩佛斯穀類似,城堡則模仿德蕾絲家的托勒威紐莊的城堡,以絕其思鄉之念。即使如此,在回日本的船上,可憐的德蕾絲仍因發高燒而死亡。另外,諷刺文學家大鳥文學傳士還指出,這座城堡連中世紀城堡慣見的屋頂皆削除掉,並模仿據說曾收容黑死病死者的布洛凡斯城堡的城牆,譏嘲其為黑死館。


    檢察官讀完時,法水也換好外出服再度出現。但法水卻深深埋坐在椅子中,對著正好響起的執拗電話鈴聲蹙眉。


    「大概是熊城在催促吧?反正屍體不會自行跑掉,我們晚一點再過去,先告訴你在黑死館落成之後發生的三樁離奇死亡事件,以及算哲博士被視為難解之謎的行徑。算哲博士回國後被日本的大學頒贈神經病學與藥理學兩項學位,但是他並未擔任教授,而是默默過著隱居的單身生活。有一點必須特別注意的是,博士不僅連一天都未曾住過黑死館,還在明治二十三年將隻落成五年的黑死館內部大幅翻修,也就是重新修正戴克斯比的設計。然後自己在寬永寺後麵另建宅邸,讓弟弟傳次郎夫婦居住在黑死館。


    直到算哲博士自殺為止的四十多年歲月,他可說是沒沒無聞地生活著,在著作方麵隻有一篇<關於杜德爾家梅毒與犯罪的考察>,至於在學術界的活動,說是僅止於和八木澤醫學博士的辯論也不為過。當時情形是這樣,明治廿一年,八木澤博士提出顱骨鱗部和顯臑窩畸形者(編注:顱骨鱗部是頭蓋骨上方有如鱗片狀的部位,顯臑窩是太陽穴一帶的頭骨)的犯罪本質遺傳論,算哲博士提出反駁,隨後雙方進行長達一年的大辯論,最後達成以人類進行遺傳實驗的結論。但,就在人們引頸企盼後續發展時,很不可思議地,可能是兩人彼此達成了默契吧?對立突然極端不自然地消失。


    與這項辯論無關,缺少算哲博士的黑死館接二連三發生怪異的離奇死亡事件。最初是在明治廿九年,傳次郎趁妻子住院期間找愛人神鳥操至黑死館,當晚卻被操用裁紙刀割斷頸動脈,操也當場自殺;接下來是六年後的明治三十五年,成為鰥夫的算哲博士的堂妹筆子夫人,同樣被她所愛的京都演員嵐鯛十郎勒殺,鯛十郎亦在現場自縊而死。這兩樁他殺事件並無所謂的動機,而是被視為不應該會發生之事,所以不得不判定為衝動性犯罪結案。


    失去主人的黑死館裏,暫時以算哲的異母侄女、當時隻有三歲的津多子為主人——你應該也知道,她目前雖然是東京神惠醫院院長押鍾博士的夫人,但是在大正末期曾是有名的新劇演員。到了大正四年,算哲的寵妾岩間富枝突然懷孕,生下現在的家主旗太郎,就這樣風平浪靜地過了三十多年,到了去年三月,第三次發生了動機不明的離奇死亡事件,這次輪到算哲博士自殺。」


    說到這裏,法水從一旁的資料裏找出紀錄。


    「你看……」


    ——傷口貫穿左側第五與第六肋骨之間,深入左心室,是被一般短劍刺入齊整傷口。算哲仰臥在房間中央,腳朝房門,頭向內側帷幔,雙手緊握劍柄。麵部表情呈現癡呆狀鬆弛,帶著些許悲痛的感覺。現場門戶緊閉,室內光線昏暗,家人們也未聽到任何聲響。事實上,室內也絲毫不見淩亂。除了上述事件外,還聽說死者抱著西洋女性玩偶進入室內僅僅不到十分鍾,事件就已發生。說到玩偶,那是身穿路易王朝末年綾織服飾的箏身大小玩偶,置於帷幔後的床鋪上,至於用來自殺的短劍,經推定並非死者的防身器具。另外,據調查所得,自算哲的日常生活著手,完全查不出自殺動機所在,一位將屆天年的學者為什麽會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著實苦於判斷。——


    「支倉,你覺得如何?與第二樁離奇死亡事件時隔三十多年,此事件的死因推定雖然清楚,可是一樣有找不到動機的共同點,你難道不認為隱藏起來的內幕出現在丹尼伯格夫人身上嗎?」


    「這應該隻是空泛的邏輯吧!」檢察官的語氣帶著反駁意味,「第二樁事件之後,前後的關連已經完全中斷。那位叫什麽名字的京都演員是降矢木家外的人,不是嗎?」


    「應該是吧!你也下功夫調查過了。」法水眼中露出誇張的神情,「但是支倉,最近出現的推理小說作家中,有一位叫小城魚太郎的異樣人物,此人在其近作《近世迷宮考察》中論及著名的裘達畢家族崩潰錄。


    裘達畢家族在維多利亞王朝末期曾經盛極一時,最終以與降矢木家族同樣的形式滅絕。起初是身為宮廷詩文朗誦師的當代主人裘達畢準備入宮的早晨,當時他的妻子安——紅杏出牆的謠傳甚囂塵上——送他出門,他假裝要與她吻別,將手環抱著安的肩膀,突然抽出短劍刺向背後的簾幔,但是被鮮血染紅全身而死的卻是他的長子瓦爾達,驚駭萬分的裘達畢回手一劍便刺入自己心髒。七年後,次子肯特接著自殺。據說他是因朋友將酒杯擲向他的臉頰要求決鬥,但他卻置之不理,結果成為諷刺標的,終至羞愧自殺。兩年後,同樣的


    命運降臨到裘達畢僅存的女兒喬吉雅身上。她在結婚當晚,不知何故怒罵丈夫,結果對方一氣之下將她勒殺於床上。而這就是裘達畢家族的末日!


    然而,小城魚太郎在這些隻能以命運論解釋的三樁事件裏發現了科學性的原因,下了『隻是因為如閃電般瞬間產生於右側臉頰的格布勒麻痹之遺傳』的論斷。也就是說,裘達畢之所以會刺殺長子,乃是因為妻子的手即使碰觸到他的右頰,他也毫無感覺,於是誤判妻子的手是伸向躲藏於背後簾幔裏的情夫,而造成這樣的結果;次子的自殺當然就更不用解釋了;女兒應該也是因為格布勒麻痹而表明對丈夫愛撫的不滿,結果慘遭殺害。


    當然,推理作家總是習慣擅自幻想情節,不過對降矢木的三樁事件來說,多少暗示了其關連性,而且也能開拓視野。然而,這些事應該不隻局限於遺傳學的狹窄領域,會發生如此重大的事件,背後絕對隱藏著令人無法想像的可怕內幕。」


    「嗯,若是繼承者被殺害,這倒是有可能,但是,這次是丹尼伯格夫人……」檢察官輕輕搖頭,反問,「對了,剛剛的調查報告中提到的玩偶是……?」


    「代表對德蕾絲夫人的回憶。似乎是博士向柯貝茲基(波希米亞著名的傀儡玩偶工匠)訂製的等身大小自動玩偶。但是,更令人費解的是弦樂四重奏的四個人,他們自嬰兒時期就被算哲博士由國外帶回日本,聽說四十多年來從未呼吸過黑死館外的空氣。」


    「不,有少數評論家曾在一年一度的演奏會上見過他們。」


    「原來如此。他們的皮膚一定都呈現恐怖的白臘色吧?」法水凜然,「博士為何讓那四人過著這樣的奇怪生活呢?還有,這四個人為何會默默地服從呢?然而,在日本,人們隻是對此現象感到不可思議,卻沒有人想深入調查,還好我偶然在美國發現一位好事者,他將這四個人的出生地與身分調查地清清楚楚。我想,這應該是關於這四個人的唯一資料吧!」法水拿起桌上最後的文件,那是一九○一年二月號的《哈德福特福音傳教士》雜誌:「你讀讀看。作者叫華洛。內容在記述教會音樂的部分。」


    ——聽說了日本某處仍存在著擁有純中世紀風格的神秘音樂人,這或許可算奇中之奇吧!回溯音樂史,以往也隻有曼海姆侯爵卡爾·狄奧托曾經在斯圖盾根城堡培養過六位蒙麵樂師。於是我被這個有趣的傳說吸引,想盡各種辦法深入調查,終於查出這些樂師的身分。


    第一小提琴手葛蕾蒂·丹尼伯格是奧地利基羅爾縣馮利安柏村狩獵區監察長維裏克的第三個女兒;第二小提琴手嘉莉包妲·賽雷那是義大利布林迪西市的鑄金師加利卡裏尼的第六個女兒;中提琴手歐莉卡·克利瓦夫是俄羅斯科卡薩斯州塔根茲西斯克村的地主穆格基的第四個女兒;大提琴手奧托卡爾·雷維斯是匈牙利康達圖鎮的醫師巴德納克的第二個兒子。每人均係出名門。但是樂團擁有人降矢木博士是否真是學習卡爾·狄奧托豪奢的洛可可嗜好則完全不明。


    法水有關降矢木家族的資料隻有這些,但是其複雜至極的內容卻讓檢查官的頭腦混亂不已。當他臉上浮現恐怖神色沉吟時,維基格斯咒語法典這個名詞卻如夢中見到的白花般,一直停佇在視網膜上揮之不去。至於法水,這時的他又如何能夠預知,在他麵前將橫亙著可稱為殺人史上空前絕後的異樣屍體呢?


    一、榮光的奇跡


    私鐵t線到終點站已進入神奈川縣。在抵達能夠眺望黑死館的丘陵之前,綿延著橡樹防風林與竹林,完全是不足為奇的北相模景觀,可是一旦上了丘陵,俯瞰的風景整個大異其趣,可說是酷似馬克白領地柯達所在的北蘇格蘭。這裏沒有樹、沒有草,彷佛海風吹至此地之前,水份就已盡失,不帶濕氣的土壤表麵風化成灰色,看起來很像岩鹽,凹凸狀平緩傾斜的底部似是烏黑的湖水。這樣荒涼的景物一直延伸到位於缽狀底部的牆壁。據說造成赭土褐砂是因為建設當時所移植的高緯度植物在轉瞬間死亡殆盡。不過直至大門之前,有一條整修良好的車道,主樓有一片被削去、稱為「破牆挺崩」的牆壁下方有一扇薊草與葡萄葉飾紋的鐵門。


    這天,因為前晚下了一場冬雨,厚厚的雲層低垂,可能再加上氣壓的變化,感覺上有一股很奇妙的暖和感。時而閃電輕掠,緊接著抱怨似的雷嗚悶響。在這樣的暗鬱天空下,黑死館巨大的雙層建築、特別是中央的教堂尖塔與左右兩側的了望台,均被抹上一筆筆的淡黑色,全體形成泛亮的黑白畫作。


    法水將車停在大門前,走向前院。城牆背後有薔薇纏繞的低矮紅格子牆垣,其後則是呈幾何圖案的盧·諾德爾式的花園。貫穿花園的步道上處處設有列柱式小亭、水神、裸女或滑稽的動物雕像,紅磚斜列拚鋪的中央大路兩側邊緣則鋪上碧色釉瓦,這應該就是所謂的點綴式鋪設吧!主建築物被修剪整齊的水鬆樹籬環繞,城牆四周的樹籬修剪成各種動物形狀或縮寫字母,兩旁有黃楊或絲杉的盆栽。另外,修剪整齊的水鬆樹籬前方有詩人群像的噴泉,法水一走近,噴泉馬上發出奇妙聲響,同時開始冒起水煙。


    「支倉,這就是所謂的驚駭噴泉,這個聲音與如子彈般噴出的水,全都是利用水壓。」法水避開飛沫,淡淡說著。


    檢察官因為這種巴洛克的炫弄技巧有了厭惡的預感。


    法水站在樹籬前眺望主建築物。長矩形的主建築物中央有半圓形的突出,左右有兩列突出的房間,隻有這部分的外牆是以灰泥貼上薔薇色的小塊石片,形成九世紀的樸素前羅馬式風格。這部分一定就是教堂。然而,突出房間的窗戶卻是嵌入拱形格子中的薔薇狀玻璃,中央牆壁也有繪上十二星座的彩色玻璃作成的圓花窗,或許就是這種樣式的矛盾引起法水的興趣吧!不過,除此之外,其他部分皆是用玄武岩的石片堆積而成,窗戶也高達十尺,形成嚴密封鎖。玄關在教堂左側,如非見到裝著叩門環的大門旁站著便衣刑警,恐怕法水的考據之夢永遠都不會清醒。


    但是,在這期間;檢察官仍不斷感到法水神經緊繃。因為法水從疑似鍾樓的中央高塔開始,循著外型怪異的屋窗與煙囪林立的部分朝左右的了望台等陡峭的屋頂觀察一遍後,將視線下移,麵對牆壁不住頷首,這樣的態度反覆多次,很明顯像是正在比較檢討什麽——果然如此!連屍體都還沒見到,法水就已經開始在摸索這座城堡的氣氛,企圖自其中摘出結晶之物。


    玄關盡頭是大廳,在此等候的老傭人在前帶領眾人至右手邊的大樓梯間。這裏的地板是鑲綴了百合與暗紅色七寶圖案,與接近天花板、旋繞坷鵲謀諢形成對比,將中問毫無裝飾的牆壁襯托得更加引人注目,形成難以形容的顏色。走上呈馬蹄形向前方兩側伸展的樓梯,來到所謂的樓梯走廊,這裏還有一道短樓梯延伸至樓上。樓梯走廊的三麵牆上各掛著一幅畫,中問掛著的是喀普利艾·馬克斯所作的<解剖圖>,左邊是傑拉爾·大衛的<希薩穆尼斯剝皮死刑圖>,右邊則是德·托利的<一七二○年馬賽的黑死病>,三幅都是縱七尺、寬十尺以上的放大複製畫,雖不知為何隻挑選這類陰森作品,但其意圖頗令人起疑。


    不過,最先吸引法水目光的卻是<解剖圖>正前方並列的兩具中世紀盔甲武士。兩者均手握旌旗旗杆,杆尖垂下的綴織在畫麵上方彼此密接,右邊綴織是身穿魁克派教徒服飾的英格蘭地主攤開領地地圖、手持製圖尺,左邊綴織的構圖則是羅馬教堂的彌撒。


    兩者皆是上流家庭代表富貴與信仰的常見象徵。檢察官本以為法水隻是看看而已,誰知他卻找來傭人問道:「這兩具盔甲武士一直放置在這裏?」


    「不,是自昨夜開始放的。七點以前放在兩側樓梯的旁邊,八點過後才出現在這裏。也不知是誰弄上來的


    。」


    「原來如此,隻要看過孟迪邦侯爵夫人的克勒尼莊就知道,盔甲武士放置在樓梯的兩側是常規。」法水頷首,麵對檢察官,「支倉,你試著抬看看。怎麽樣,很輕對吧?這當然沒有實際用途。自十六世紀以來,盔甲純粹隻作裝飾之用。但在進入路易王朝以後,鏤雕的技巧轉為細膩,增加了厚度上的需求,最後成為穿上後卻走不動的重量。因此從重量上來推斷,這應該是多納太羅以前的作品,可能是馬薩哥利亞或桑索維諾的作品吧!」


    「嘿,你什麽時候變成菲洛·凡斯(編注:推理作家範達因筆下藝術氣息濃厚的名偵探)了?隻要簡單一句話『並非無法抱起來的重量』就夠了,何必故意解釋一堆呢?」檢察官猛烈嘲諷,「不過,這兩具盔甲武士不能擺在樓下嗎?或是有必要擺在樓上?」


    「當然有必要擺放在這裏。你看這三幅畫作,是瘟疫、刑罰和解剖,對不對?然後凶手再加上一項,就是殺人。」


    「別開玩笑了!」檢察官忍不住瞪大眼。


    法水用略帶亢奮的聲音接道:「無論如何,這是此次降矢木事件的象徵,凶手揭起大旗宣告進行殺戮,或許這也代表凶手對我們的挑戰。支倉,你仔細看這兩位盔甲武士,右邊的右手握住旗杆,左邊的左手握住旗杆,對不對?但是如果考慮到擺放在樓梯旁的時候,應該是右邊的左手握旗杆,左邊的右手握旗杆,如此整個畫麵才會平衡,所以照目前的情形來看,應該是遭人左右錯置了,亦即,由左至右本來是代表富貴的領地旗,再來是代表信仰的彌撒旗,錯置之後……就表現出凶手恐怖的意誌。」


    「怎麽說?」


    「mass(彌撒)與acre(領地)呀!你連起來讀讀看,信仰與富貴現在變成了massacre,也就是屠殺。」法水望著啞然的檢察官,「但,應該不隻有這樣的意義吧?我打算從這兩個盔甲武士的位置找出更具體的含意。」


    說著,法水轉頭問老傭人,「昨晚七點至八點之間,沒有人目擊盔甲武士的狀況嗎?」


    「沒有。很不巧,當時我們都在吃晚飯。」


    之後,法水將盔甲武士一片片地分解,也調查了周圍畫作與畫作之間的籠形壁燈與旌旗的背麵,以及<解剖圖>上方,但卻一無所獲。畫作的該部分隻是在背景的外圍雜然配列著各種顏色的條紋而已。接下來,眾人離閑樓梯走廊,往上走上另一層樓梯,這時,法水不知想起什麽,突然出現奇異的舉動——本來已走到樓梯中問,但他卻折返下樓,來到大樓梯頂端,從口袋裏取出格子紙的記事本,數著樓梯的階數,一麵畫入某種閃電狀的線條。


    這樣一來,檢察官也不得不折回了。


    「沒什麽,隻是做一下心理思考。」法水似是顧忌樓上的老傭人,低聲回答檢察官的問話:「等我獲得確切答案之後會告訴你,因為目前沒有任何可以解釋的材料。我隻能夠說,剛剛上樓時,玄關那邊好像傳來警車的引擎聲,但那位傭人卻能同時聽到理所當然會被那響亮的聲響所掩蓋的某種輕微聲音。支倉,要知道,在一般狀態下,那是無法聽見的聲音。」


    法水是如何得知這種極端矛盾的現象呢?然而,他又立刻接著說:「雖然如此,不過那位傭人毫無嫌疑。」連傭人的姓名都不想問,當然很難判斷結論,這等於是他提出的一個謎題。


    樓梯盡頭接著一道走廊,上了樓梯頂端隨即麵對一間戒備森嚴的房間,鐵柵作成的房門後麵是幾階石梯,房間深處有著似是金庫門板的泛光黑漆。但是,當法水知道那裏乃是古代時鍾的儲藏室,了解收藏品的驚人價值後,便能體會搜藏者為何如此警戒了。走廊以該處為基點向左右延伸,由於每一區都有門戶,因此走廊有如隧道般黑暗,連大白天都必須點亮龕內的電燈。左右牆上隻有燒繪的紅線是唯一的裝飾。


    不久,在右邊盡頭處左轉,來到方才的走廊對麵。法水的側邊出現短短的拱廊,排列在列柱後的是日式盔甲。拱廊入口設置於大樓梯間圓形天頂下的圓廊,盡頭可見另一道走廊。法水看著入口左右的六辮形壁燈,正想進入拱廊內時,也不知道看見什麽,竟愕然停住。


    「這裏也有。」法水指著左側一列飾盔甲(擺飾於盔甲櫃上之物)中最前麵者。


    檢察官略顯厭煩地反問:「那具上麵有三支黑毛鹿角頭盔的緋緘綴盔甲又有何奇異之處?」


    「頭盔被換掉了。」法水淡漠地回答,「在對麵的全部都是吊盔甲(吊在空中之物),看綴釘即知,在第二具的滑革胴甲胄上乃是地位較高的年輕武士戴的所謂獅子噙台星前立脅細鍬的頭盔,但是,這邊卻是在優雅的排緘上配戴凶猛的黑毛鹿角立頭盔。支倉,人們常說,一切的不諧調都潛藏著邪惡意誌。」說著,他向傭人求證這件事。


    傭人臉上浮現驚歎之色,毫不遲疑地回答:「是的,在昨晚之前,一切都如你所說。」


    他們繼續穿梭在左右並排的無數盔甲之間,直至對麵走廊。那是個封閉的空間,左側的房門通往主建築側麵螺旋梯上的露台,右側第五扇門則通往命案現場。厚重房門的兩麵皆是耶穌醫治佝樓病人的古樸構圖浮雕,然而,僅是一門之隔,裏麵卻有屍體橫陳。


    開門後,見到熊城調查主任正麵對著一位背向門口的廿三、四歲婦人。他苦著一張臉,咬著鉛筆上的橡皮擦,一見到兩人,好像在責怪他們遲到般,瞪著眼,冷冷說了聲「法水,死者在帷幔後麵」,同時停止對婦人的訊問。


    熊城在法水到達的同時隨即放下自己的工作,他的表情時而掠過茫然似的遲緩陰影,從這點便不難想像帷幔後的屍體對他帶來何等嚴重的衝擊。


    法水首先看向眼前的婦人。婦人有一張帶著可愛雙下巴的圓臉,雖然稱不上絕色,不過圓潤的眼瞳與青瓷般透明的眼白,以及吹彈可破的小麥色肌膚都非常有魅力。她自稱是已故算哲博士的秘書,名叫紙穀伸子,身上穿著葡萄色的晚禮服,聲音甜美,可是臉孔卻因恐懼而變成土色。


    等她離去後,法水開始在室內默默踱步。這個房間雖然寬敞,卻相當昏暗,而且家飾很少,感覺很空蕩、寂寥。地板中央鋪著以約拿在大魚腹內為圖的埃及織地毯,地毯下的地麵是有色大理石與野漆樹木片交互嵌組的車輪圖案,兩邊的地麵則是由胡桃和野漆樹木片拚組,一直延伸至牆壁為止,處處鏤嵌著象眼,散發中世紀風格的黯鬱色澤。另外,高高的天花板上滲出已無法分辨木質歲月的黑斑,鬼氣似的陰慘空氣自該處靜靜往下沉澱。


    房門隻有剛才進入的那扇門,房間左邊有兩扇向側院敞開的兩段式金屬窗,右邊則是由數塊石材堆砌而成、中央刻有降矢木家紋的大壁爐。正麵垂掛如鉛般沉重的黑天鵝絨帷幔。另外,從房門至靠壁爐的牆側有個約莫三尺高的平台,上麵擺放著背對背的裸體佝樓與著名立法者(埃及雕像)的座像。靠窗一隅以一扇高屏風隔開,內側擺置長椅與兩、三張桌椅。走向角落遠離人群後,馬上有一股刺鼻黴味襲來,壁爐架上積著約五分厚的灰塵,一碰觸到帷幔,嗆鼻的細塵隨即自天鵝絨上飛起,帶著銀色光輝,如飛沫般散落。一見即知這個房間已多年未曾使用。


    接著,法水撥開帷幔望向內部,就在這一瞬間,他的所有表情均停滯靜止,不知道檢察官的手自他身後反射地抓住他肩膀,更感覺不到檢察官手上傳來的劇烈顫抖,隻是耳若雷鳴,臉孔似火般燙紅,除了眼前驚人之物以外,整個世界彷佛消失無蹤。


    看啊!躺著的丹尼伯格夫人屍體上綻放燦爛的聖潔榮光,恰似被一層光霧包覆,陰暗之中,與屍體表麵有些許距離的半空中朦朧浮現流動的澄藍光線,緊密籠罩著屍體全身。那種光具有冰冷清冽的虔敬氣息,散發著乳


    白暈濁的部分甚至有著深不可測的神聖啟示。死亡的醜陋因而呈現緩和端正之相,屍體全身溢滿難以言喻的靜謐,或許從那夢幻般的莊嚴中還能聽見天使吹奏的喇叭。甚或更讓人覺得,聖鍾的隆隆響聲立刻就要響起,神聖的榮光將化為四射光芒,令人不自覺地歎息出聲:啊,丹尼伯格夫人的童貞受到神的讚美,在最後的恍惚之際,將被迎接為聖女!


    光芒也照在癡愣站立該處的三人臉上。法水漸漸回過神來,開始進行調查。然而,窗戶一開啟,光芒便轉為稀薄,幾乎快要看不見。屍體全身僵硬,死亡應該超過十個小時以上。在這種情形之下,法水仍不為所動,也沒忘記進行科學的調查與分析。他先確定屍體口腔內也有光芒後,將屍體趴臥,以小刀刺入背部的鮮紅色屍斑,然後讓屍體微側,緩慢流出的血液立刻讓光芒形成一層紅暈,彷佛被隔開的濃霧,而鮮血便在兩者的縫隙間蜿蜓流動。


    檢察官與熊城皆不忍直視如此淒慘的景象。


    「血液中沒有光芒。」法水放開屍體,憮然自語,「目前應該隻能說它是一種奇跡吧!已經證實光芒的出現並非外在因素,因為沒有磷臭味,若說它是鐳的化合物,那麽皮膚必然會出現壞疽,而且衣服上也會見到那種痕跡,所以,這的的確確是自皮膚中放射而出的光芒,而且,這種光沒有熱度,也無氣味,是所謂的冷光。」


    「所以,這可以算是毒殺嗎?」檢察官問道。


    「嗯,看血液的色澤與屍斑就知道了,很明顯是氰化物中毒。但是,法水,這種奇異紋身般的亮光又是如何造成的呢?這應該是屬於耽溺怪異嗜好的你的專業領域吧?」熊城接腔,一向剛愎自用的他,唇際浮現難得一見的自嘲笑意。


    事實上,除了奇怪的榮光外,還有另一個屍體現象令法水為之瞠目。丹尼伯格夫人躺著的床鋪位在帷幔正後方,那是一張有著路易王朝風格的床,由桃花心木製作,床頭飾紋為鬆球形的立花,床柱上方以蕾絲為頂罩。屍體幾乎是靠右側成俯臥姿勢,右手像是扭至背後似地放在臀上,左手自床鋪垂下,銀色的頭發隨意地紮在腦後,身穿單件黑色綾織洋裝,鼻尖垂至上唇,十足猶太人相貌,臉孔扭曲成s型,死狀無比滑稽。然而,所謂的不可思議乃是出現在兩邊太陽穴的徽紋狀傷口。該傷口恰似紋身的試繪底圖,像是以尖細的針尖在皮膚表層巧妙劃出的淺傷,太陽穴兩側皆是直徑約莫一寸的圓形,圓周是蜈蚣似的百足短線條,傷口雖然隻滲出泛黃的血清,可是爬繞在這種更年期婦人的粗糙皮膚上,與其說是淒美,毋寧說更似乾燥的蟯蟲屍骸,甚至更像恐怖的鞭毛蟲所排出的長條糞便。要想推定該傷口的成因究竟來自內側或外部實在是困難至極。


    法水的視線在離開這淒慘的圖案後,不期然地與檢察官的視線交會,兩人同時默然地顫栗,因為,傷口的形狀正是構成降矢木家紋一部分的佛羅倫斯市徽的二十八葉橄欖冠(見上圖)。


    二、德蕾絲殺我


    「不論怎麽看都隻能認為是那樣。」檢察官結巴地向熊城說明降矢木家的徽紋後,接著道,「凶手讓被害者停止呼吸後為何還不滿足?為何要做出如此令人費解的行為?」


    「支倉,」法水叼起菸,「重點不在這裏,令我愕然的是,屍體是在被刻上這些徽紋的幾秒鍾後才停止呼吸,也就是說,這些徽紋既非在死後才刻上,也非在服毒前被雕上。」


    「開玩笑!」熊城忍不住蹙眉,「你說被害者不是當場死亡,我倒想聽聽你的理由。」


    法水的語氣像在訓斥不聽話的孩童:「雖然這樁事件的凶手動作迅速隱密且窮凶惡極,不過我的理由非常簡單,主要是因為你認定的強度氰中毒過於誇張。氰中毒之後,呼吸係統是有可能在瞬間麻痹,但是要到心跳完全停止至少還需要將近兩分鍾的時間,畢竟出現在皮膚表麵的屍體現象是在心髒功能一哀退的同時出現。」說到這裏,法水停頓一下,凝視對方,「隻要了解這點,應該就能認同我的看法。你們看,傷口是巧妙地切割表皮所留下的,這點光看隻有血清滲出即可明白,最主要的原因是,一般的活體在被切割時,皮下會溢血,傷口兩側絕對會腫起,而這些傷口很明顯地有此現象。你們再看看其他割裂的傷口,並沒有結痂,簡直像透明的雁皮和紙,這則是屍體現象。若真是如此,那麽這兩種現象就產生了嚴重矛盾,很難說明傷口留下時的生理狀態如何,所以,若想獲得結論,隻要思考指甲與表皮是在何時死亡即可。」


    法水精密的觀察反而有加深傷紋之謎的感覺,檢察官因此而再度顫栗,聲音完全失去冷靜:「一切等解剖之後再說。盡管如此,凶手引發屍光的超自然現象還不滿足,又刻上降矢木家的烙印……我開始覺得這種聖潔的光芒帶有某種極端淫虐的意誌了。」


    「不,凶手想要的並不是觀眾,而是要你剛剛所感受到的心理障礙。為何那家夥有這種病態般的個性呢?而且還具有相當的創造性……不過,若依海爾布洛尼的論點,最淫虐且具獨創性的乃是幼兒。」法水微笑問道,「對了,熊城,屍體是自何時開始發光?」


    「最初桌燈亮著,所以不太清楚,不過到十點左右,結束了大致上的驗屍行程,同時也完成這一區的搜查,關上房門,熄掉桌燈之後才發現……」熊城硬生生咽下一口唾液,「所以,別說降矢木家人,連辦案人員中都還有人不知道這件事。另外,我說明一下直至目前的調查所得……昨夜,降矢木家舉行某種聚會,丹尼伯格夫人在席上突然昏倒,當時是九點正。之後她被送至這個房間,由負責圖書的久我鎮子與管家川那部易介徹夜照顧。但是,到了十二點左右,被害者食用的柳橙中被人摻入氰酸鉀,從口腔中的殘留果肉渣裏可以發現大量的遺留物,而且,更不可思議的是,那是最初入口的一瓣柳橙,所以我認為凶手是藉著最初的一擊正中目標。其他果瓣雖然留下,卻未能檢測出毒藥痕跡。」


    「柳橙?」法水輕輕搖動床鋪頂蓬,喃喃自語,「這麽一來又多一道謎題了,亦即,凶手毫無毒藥的知識。」


    「可是,傭人中並未發現任何可疑者。久我鎮子與易介都說丹尼伯格夫人是自己從盤子中挑選水果,而且,這個房間在十一點半左右便將房門上鎖,玻璃窗與鐵窗也都有菇狀般的鏽蝕,當然沒有自外界侵入的形跡。隻不過,據說同一盤內的水梨是丹尼伯格夫人最喜歡的水果……」


    「什麽,上鎖?」檢察官似乎對這點與傷紋之間所形成的矛盾深感愕然。


    但是,法水的視線依然停留在熊城臉上,冷冷說道:「我絕對不是這個意思,我認為,氰酸鉀隻是披上柳橙這個麵具,但這更讓人感到凶手可怕的驚人天份。你仔細想一下,那種具有明顯異臭與特異苦味的毒藥隻用極端貧乏的柳橙當作偽裝的迷彩,這不是很令人驚訝嗎?何況還用了超過致死量十幾倍的份量。熊城,你認為如此幼稚的手段為何能產生這種魔術般的效果呢?為何丹尼伯格夫人會伸手拿起柳橙呢?我認為,這乃是下毒者的榮耀,對他來說,柳橙是自倫貝西亞巫女出現以來,一種永生不滅的崇拜物。」


    熊城悶不吭聲。


    法水似是忽然想起,問道:「被害者的死亡時間是?」


    「今天早上驗屍時判定為死後經過八小時,所以死亡時間與吃柳橙的時間完全符合。發現死者的時間是淩晨五點半,在那之前,負責照顧死者的兩人完全不知道出了意外,十一點之後也沒人進入這個房間,另外,家族其他人的動靜完全不明——這就是盛放柳橙的盤子。」熊城說完,床鋪下取出銀製的大盤子。


    那是直徑將近兩尺的淺盤,外側以俄羅斯拜占庭特有的生硬線條刻畫出艾瓦索夫斯基的匈奴族狩獵馴鹿的浮雕,體底是一隻想像


    而出的倒立爬蟲,頭部與前肢為台,長刺的身體成<字型彎曲,用後肢和尾巴支撐盤子,<字型的另一側附著半圓形握把。盤裏的水梨與柳橙全剖成兩半,留下鑒識過的痕跡,不過當然沒摻有毒物。但是,導致丹尼伯格夫人死亡的另一半柳橙上卻與其他柳橙不同,出現了極端顯著的特徵,它並非橙色,而是接近熔岩的橘紅色,而且是顆粒碩大的品種,果肉也過度成熟而成赭黑色,感覺上似是凝固的血塊般令人作惡,但是色澤卻莫名地震撼神經。根據沒有果蒂這一點來推斷,泥狀的氨酸鉀應該是由該處注入。


    法水的目光離開水果盤,開始在室內踱步。以帷幔隔開的這個部分與前麵房間明顯地大異其趣,這裏的牆壁全漆上灰泥,地板也是相同色調,鋪上素色絨毛地毯,窗戶較前麵房間稍小,也比較上麵,所以室內感覺昏暗許多。提到灰色牆壁、灰色地板、黑色帷幕,會令人聯想到昔日哥森·克雷格時代的舞台布置,但是,這種缺乏活力的基本色調卻讓室內更加沉鬱。


    這裏也與前麵房間同樣荒廢已久,牆上厚厚的灰塵隨著踏出的每一步灑落。室內的擺飾隻有床鋪旁的酒甕型大櫥櫃,上麵放置一本夾著折斷筆芯之鉛筆的記事本,一副被害者睡覺時取下的二十四度近視眼鏡,鏡框由玳瑁製成,還有一盞覆蓋繪圖絹罩的桌燈。近視眼鏡的度數隻是讓輪廓模糊的事物可以看得更清楚些,所以完全不值一顧。


    法水用參觀畫廊般的步履悠閑地走著,他的背後響起檢察官的聲音:「法水,看樣子奇跡隻存在大自然所有法則的彼方哩!」


    「嗯,現在知道的隻有這些。」法水淡漠地說,「凶手簡直就像射箭般,隻用一箭便將恐怖的氰酸鉀射入對方腹內,而非其他裸露於外的身體部位。這也表示,在抵達最終結論之前,光芒與傷紋的出現乃為必要,換句話說,這兩種行為是為了完成凶行的補強,可視為過程中不可或缺的深遠學理。」


    「別開玩笑了,這理論未免過於空洞!」熊城愕然地打岔。


    但是法水不以為意,繼續他奇特的論調:「因為凶手必須侵入上鎖的室內,並在一、兩分鍾內劃出傷紋!這麽一來,這就與心理問題無關,而是牽涉到奇妙的生理問題。另外,右手看來似是被扭至背後,右肩有小小的鉤傷也都是疑點所在。」


    「不,這並非重點。」熊城冷冷地說,「這不過是被害者趴著吞下柳橙,瞬問變得無法抵抗罷了。」


    「但是,熊城,在阿道夫·漢肯的古老法醫學書籍中有一段有趣的記載,一位娼妓的手臂壓在身體下,以側躺的姿勢服毒,卻因為瞬間的衝擊反而讓麻痹的手臂動了,將毒藥瓶丟向窗外的河中。所以,我認為重現被害者原始的姿勢有其必要。另外,關於屍體發出的亮光,在阿布裏諾的《聖僧奇跡集》中……」


    「不錯,若是和尚,倒可能與殺人命案有關連。」熊城裝出明顯漠不關心的態度,然而卻又忽然神經質地彷佛想從內側口袋裏取出什麽東西。


    法水頭也不回地向背後出聲:「對了,熊城,指紋呢?」


    「可確認的指紋非常多,因為昨夜將被害者送入這個房間時,曾使用真空吸塵器打掃床鋪與地板。不過很遺憾,未發現任何腳印。」


    「哦,是嗎?」法水說著,在盡頭的牆壁前停下來。在那裏,相當於常人臉孔高度的位置,留有最近曾被取下某種匾額之類東西的清晰痕跡。折回原來位置後,他好像在桌燈中發現什麽,突然回頭望著檢察官:「支倉,麻煩你關上窗戶。」


    檢察官愣了愣,不過仍依言行事。


    法水再度沐浴在屍體妖眩的亮光中,扭亮桌燈。這時,檢察官才知道桌燈是用罕見的碳纖維燈泡,從而能想像應該是收起來以備急用之物。法水的視線在赭褐色燈光下,循著燈罩畫出的半圓移動,在離方才發現匾額痕跡的牆壁約一尺前方的地板上做出某種記號後,才要求檢察官關掉桌燈。室內恢複舊狀,乳白色的戶外光線從窗戶射入。


    檢察官朝窗戶方向歎息,籲出一口氣:「你到底想到什麽?」


    「我的論據其實尚未確定,所以希望能塑造出眼睛見不到的人物。」法水的語調帶著困惑。


    但是熊城卻緊接著遞出一張紙片,說道:「這東西足以粉碎你的謬論。根本沒必要如此辛苦地塑造虛構角色!你看,這個房間在昨夜其實躲藏著意料之外的人物,丹尼伯格夫人在含著柳橙的瞬間知道這件事,就試圖告訴我們。」


    見到紙片上寫著的文字,法水覺得心髒彷佛被掐住般。


    檢察官愣了一下,大叫:「德蕾絲!那不是自動傀儡玩偶嗎?」


    「沒錯!如果與傷紋連結在一起,應該就不能說是幻覺吧?」熊城的聲調低沉而顫抖,「玩偶就掉在床鋪下。當我見到紙片時,全身冒起雞皮疙瘩。凶手絕對是利用玩偶行凶!」


    法水發揮衝動的諷刺主義:「原來是在玩偶上使用惡魔學?這麽說,凶手是企圖對人類進行潛在批判了。不過,這是罕見的舊式書寫體,簡直就像愛爾蘭文字或波斯文字。你能證明這是被害者親筆所寫的嗎?」


    「當然!」熊城聳肩,「事實上,你們抵達時見到的婦人紙穀伸子就是最後的鑒定者。丹尼伯格夫人的習慣是這樣的,她通常都用小指與無名指捏住鉛筆的中間,以拇指和食指斜握鉛筆書寫,所以筆跡非常難以模仿。另外,在紙上擦掠的痕跡也與筆尖折斷的狀況完全符合。」


    檢察官忍不住打了個咚嗦:「這不是要讓可怕的屍體暴露嗎?法水,你覺得呢?」


    「嗯。為什麽一定要認為玩偶與傷紋是不可分的呢?」法水眉頭深鎖地喃喃自語,「這個房間有濃厚的密室氣息,坦白說,如果可能,我很希望說一切都是幻覺。然而,麵對現實,我們很自然地漸漸被引導至玩偶與傷紋是不可分的方向,不,若對玩偶進行調查,也許從其機械設計中能掌握解開傷紋之謎的秘密,至少會比繼續站在這裏看著妖異的鬼火好多了。現在這種時候,任何微弱的亮光都是我們需要的,不是嗎?這樣好了,我們等一下再訊問降矢木家的人,先就玩偶進行調查吧!」


    接下來三人前往放置傀儡玩偶的房間,並吩咐便衣刑警去拿鑰匙。


    沒多久,該名刑警神情激動地回來了:「鑰匙掉了,連藥物室的也掉了。」


    「沒辦法,隻好破門而入了。」法水臉上泛現決心,「不過這麽一來,需要調查的就有兩個房間了。」


    「藥物室也要調查嗎?」檢察官驚訝地問,「氰酸鉀這種東西連小學生的昆蟲采集箱裏都有呀!」


    法水不予理會地站起來,走向房門:「這是調查凶手的智能,也就是說,測定其計畫深度的物件應該會留在遺失鑰匙的藥物室內。」


    德蕾絲玩偶所在的房間位於大樓梯的後方,中問隔著一道走廊,正好在<解剖圖>正後方無出口走廊的盡頭。


    法水來到門前,懷疑地盯著眼前的浮雕。


    「這扇門的浮雕是希律王屠殺伯利恒的嬰兒,與屍體所在房門的耶穌治療駝子之圖都是著名的奧托三世(編注: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在位期間西元九九六至一○○二年,以基督教世界的領袖自居)福音書的插畫。因此其中應該有某種脈絡可尋。」法水輕輕頷首,試著推開房門,卻是動也不動。


    「沒什麽好畏縮的,事到如今隻好破門了。」熊城厲聲說。


    法水慌忙製止:「我正在觀察浮雕,別急。還有,太大的聲響有可能讓痕跡消失,輕輕割開底下的木板就行。」


    不久,他們三人從門下方割開的矩形洞口鑽入房內,法水扭亮了手電筒,透過圓形光圈,他們隻看到地板與牆壁,沒有任何家飾,從最右端開始,就要繞完房間一圈


    時,出乎意料地,法水的身側——靠門右側的牆角——隨著一抹鬼氣出現了德蕾絲的側臉。


    提到麵具的恐怖,應該誰都有過這種經驗,譬如就算在大白天造訪老舊神社的大殿,眺望掛在破格子門上的能劇麵具,也會產生一種彷佛全身被人從頭至腳撫摸般的毛骨悚然感。更何況醞釀出這樁事件之妖異氛圍的德蕾絲玩偶,驟然自荒廢的房間暗處浮現……在那瞬間,也難怪三人均倒抽一口冷氣,差點窒息。


    窗戶掠過些微閃光,鐵窗輪廓清楚浮現的同時,遠處傳來地動般的雷嗚。在淒愴的空氣中,法水凝然盯著眼前散發妖眩氣息的玩偶。——如果這具沒有靈魂的玩偶半夜在靜寂的走廊……


    找到電燈開關後,室內終於大放光明。德蕾絲是身長五尺五、六寸左右的包臘人偶,身穿格子狀的深藍打摺裙與同色上衣,臉龐予人的感覺與其說是可愛,毋寧說是一股異樣的豔麗。魯本斯畫作中慣見的半月形眉毛、所謂「覆舟口」的上吊嘴角均顯現淫亂之態,但是兩者卻與圓潤的鼻子完全調和,展現不帶浪蕩的處女之憧憬。精致的輪廓加上一頭鬆曲的金發,十足是托勒威紐莊的佳人德蕾絲·西諾莉的精確翻版。受光的麵頰透明似地隱約可見底下的血管,並綻放生動的光輝,然而,不知為何卻與巨人般的身軀顯得很不諧調——可能是為了保持安穩,自肩膀以下的身體製作得非常巨大,像腳趾就約莫普通人的三倍大小。


    法水以帶有考證意味的目光盯視人偶:「這隻能認為是無生命的假人(編注:源自猶太人的民間傳說,在聖經中代表未成形或沒有靈魂的軀體)或鐵處女!據說這是柯貝茲基的作品,但,與其說是玩偶,不如說更接近巴登巴登的手控傀儡(德國的傀儡飾偶)。這種簡潔的線條隱含著在其他玩偶裏無法獲得的無限神秘!算哲博士不找正統的玩偶工匠,反而製作出這麽巨大的手控傀儡玩偶,似乎也是他個人的嗜好。」


    「要悠閑地品評玩偶等以後再說吧!」熊城苦著臉,「法水,房門可是從裏麵鎖上的喔!」


    「嗯,真是太令人驚訝了!凶手總不可能是以意誌力遠距遙控玩偶鎖門吧!」見到插在鎖孔中、係著吊飾的鑰匙,檢察官似乎有些凜然,隨即從腳邊開始追查地板上的腳印。從門口至正麵窗邊的地板上,有著來回兩次、四道很大的扁平腳印,除此之外,還有一道從門口至目前玩偶所在位置的腳印。最讓人震驚的是,這些足跡中並沒有人類的腳印!


    聽到檢察官的驚呼,法水報以諷刺的微笑:「這不足為奇。凶手首先依照玩偶的步幅行動,然後再讓玩偶踩踏一遍,自然就能消除自己的腳印。至於之後的出入,則完全踩在玩偶的腳印上行動。不過,昨夜這具玩偶最原始的位置如果不是在門口,那就表示它昨夜並未離開過這個房間一步。」


    「豈有此理!」熊城忍住怒氣,「你如何證明腳印的先後?」


    「這是最簡單的減法。」法水反唇相譏,「假設最初的位置不是在門口,就無法一貫說明四道腳印為何留下,也就是說,從門口至窗邊的兩道腳印會多出一道。然而,假設玩偶最初是在窗邊,並踩著凶手的腳印走出室外,然後再回到原來位置,那就必須再度走向房門上鎖。可是大家也看到了,玩偶是在門前轉彎至現在所在的位置,剩下的一道腳印就完全多餘。那麽,如果往返一圈是為了掩飾凶手的腳印,為何必須從該處再回窗邊呢?而如果玩偶置於窗邊,又如何能讓它鎖門?」


    「玩偶鎖門?」檢察官呆了呆,大叫。


    「除了它,還有誰能鎖門?」法水的語氣熱烈,「不過這方法倒是沒什麽新意,凶手還是十年如一日的老套手法!利用繩線。現在就來實驗一下我的猜測是否正確。」


    首先將鑰匙塞入門內。


    十幾天前,法水的實驗在聖阿雷基賽修道院的吉娜達房間獲得成功,這次也能辦得到嗎?感覺上似乎相當危險,那支舊式長柄鑰匙突出門把之外,想重現上次的技巧幾乎是沒有辦法。


    在兩人的注視下,法水叫人準備了長線,由外側鎖孔穿入室內,先纏繞在鑰匙的圈狀左側,緊接著從底下往上纏繞右側,再由上方勾住圈狀左根部,剩餘部分繞在檢察官身上,尾端則再度穿過鎖孔,垂至外麵走廊。


    「假設支倉是那具玩偶,並從窗邊走過來。在這之前,凶手必須先測量好放置玩偶的正確位置!不論如何,一定要其左腳在門檻邊停住。因為若左腳停在該位置,就算右腳接著移動,途中也會被門檻擋住,所以能藉作用力以右腳為軸心,讓左腳逐漸後移,等到完全轉為橫向時,就與房門平行前進。」


    接下來,法水讓熊城在門外拉住兩條線,檢察官則向牆邊的玩偶走去。等檢察官經過門前,鑰匙在其後方時,法水叫熊城拉動線頭,這時檢察官的身體推著緊繃的線前進,圈形的右側被拉動,鑰匙開始旋轉,當扣鎖打開的同時,長線也從鑰匙上斷掉。


    熊城拿著兩條斷線出現,不甘心似地歎息出聲:「法水,你實在是個很不可思議的人!」


    「但是這並不能證明玩偶是否離開過這個房間。還有,對於多出來的那道腳印,我的觀察仍不夠。」法水暫時擱下最後的疑點,拉開玩偶衣裳背後的拉鏈,打開對開式的小門觀察體內的機械裝置。那像是集台了數十個時鍾的極巧妙設計,在大小不同、不可計數的重疊齒輪中,有數層自動的複雜方向機,讓關節活動的金屬細棒泛射光輝,其間可見到螺旋狀卷起的突起與控製器。


    熊城緊接著聞嗅玩偶全身,並用放大鏡找尋指紋與指模,但似乎一無所獲。


    法水等熊城結束後說;「我多少了解玩偶的性能,它應該隻能夠前進、停止、揮手、握放物件,就算它能走出這個房間,要雕刻那種傷紋根本不可能,要模仿丹尼伯格夫人的筆跡更是近乎妄想。」


    法水說出思考後的結論,但是,很明顯地,他心中有著取代逐漸淡去的玩偶影像、無法徹底拂去的疑問:「不過,熊城,凶手為何要布置成似是由玩偶來鎖門的樣子呢?當然,這樣做可能是為了讓事件更加神秘,或是要炫耀自己的優異手段。但是,若要強調玩偶的神秘感,與其利用這種布置手法,還不如敞開房門,留下手指上沾有柳橙汁的玩偶。啊!凶手為何留下細線與玩偶詭計給我呢?」他的表情明顯因懷疑而苦悶,不過卻又緊接著說,「不管怎樣,先看看玩偶的行動再說。」法水眼眸裏的光采隨著這麽說的同時消失了。


    不久,玩偶以非常緩慢的速度、機械特有的笨拙姿勢開始前行,每踏出一步就響起鈴鈴、鈴鈴的呢喃般美妙聲音。那是金屬線震動的聲音,一定是裝置於玩偶體內某處,在體腔產生共嗚。這樣一來,依照法水的推理,玩偶雖然能免去被審判的命運,但是左右事件的關鍵卻在於這個聲響。


    在這個重大發現之後,三人走出放置玩偶的房間。


    法水最初的意思好像要接著調查樓下的藥物室,不過他忽然改變念頭,進入排列著古老盔甲的拱廊中,站立在圓廊敞開的門口,凝視前方。圓廊對麵牆上是兩幅驚人的瀆神石灰壁畫,右側是<處女受胎圖>,圖上最左端站著臉色蒼白的馬莉亞,右方聚集《舊約》的先知們,每人均以手掌掩麵,站在中間的耶和華則以充滿性欲的眼神望著馬莉亞。左側是<加爾瓦略山的翌晨>圖上右端以鮮明的線條畫著在十字架上死後僵硬的耶穌,懦弱卑怯的使徒們正害怕地走向前。


    法水尋思片刻,將取出的香菸又放回菸盒,忽然問:「支倉,你知道波德定律嗎?就是將海王星以外的其他恒星與太陽的距離用簡單的倍數公式算出的定律。如果你知道,你認為該如何利用在這處拱廊?」


    「波德定律?」檢察官驚訝地反問。法水多次令人費解的


    言行讓他忍不住和熊城對望一眼。「那得看你對這兩幅畫如何評價了。這種對聖經辛辣的諷刺,你認為如何?我想,喜歡這類畫作的費爾巴哈(編注:l.a.feuerbach,西元一八○四至一八七二年,德國哲學家),應該是像你一樣的善辯者。」


    但是對檢察官的話,法水隻是報以微笑。


    走出拱廊回到屍體所在的房間時,有個驚人的消息正等著他們——管家川那部易介不知何時消失了。


    他昨夜與負責圖書的久我鎮子一起照顧丹尼伯格夫人,因此熊城對他的懷疑也最深。知道易介失蹤後,熊城滿意地搓著雙手說:「我的訊問在十點半結束,接著他陪鑒識課員去采集指紋,這麽說,他失蹤的時間應該是當時至現在——一點——之間了。對了,法水,聽說這個是鬥易介為模特兒塑造的。」熊城指著房內的雕像,又接道,「這次事件我已經完全明白了,也知道那位侏儒駝子在這樁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真是愚蠢的家夥,竟然沒注意到自己那種明顯的特徵!」


    法水輕蔑地望著熊城,隻是淡淡回答;「真的是這樣嗎?」


    然後,法水走向與立法者座像背對背站立的佝樓雕像麵前:「喔!這位駝子已經痊愈了啊!這實在是很奇妙的巧合,在門上的浮雕中,他接受耶穌的治療,進門後便完全痊愈,而且,這男人一定已經變成了啞巴!」


    他在最後一句話加強語氣,但神情卻似感到一陣惡寒,動作顯得相當神經質。


    然而,雕像依然沒變,有著一顆扁平大頭的駝子隻是眯著眼,眼角湛出一抹狡猾的笑意。


    這時,似乎有所發現的檢察官用手勢招呼法水,讓他看桌上的紙片。紙片上逐條寫著檢察官列出的問題。


    一、法水在大樓梯上說過知道傭人聽到常態下應該聽不見的聲響,結論呢?


    二、法水在拱廊看見什麽?


    三、法水為何扭亮桌燈,計量地板?


    四、法水對德蕾絲玩偶房間的鑰匙為何執著於反麵解釋?


    五、法水為什麽不急於訊問降矢木家人?


    讀完後,法水莞爾,在一、二、五底下劃上破折號,寫下答案,接著又寫下「萬一有幸,或許能發現可以指證凶手的人物」(第二或第三樁事件)


    檢察官吃驚地抬頭。法水接著寫上第六個疑問的標題,在下方填上:盔甲武士基於何種目的必須離開樓梯旁?


    「你已經明白了?」檢察官瞠目,反問。


    這時,房門靜靜打開,第一位被傳喚的久我鎮子進入。


    三、屍光不會無故……


    久我鎮子約莫五十二、三歲,是前所未見的典雅女性。臉部線條極端細致,彷佛用鑿子修飾過一般,隻能說是相當難求的容貌。神情時而緊繃,但從中卻展現這位老婦人無法撼動的鋼鐵般意誌,恰似在隱匿的靜謐影像中閃熾著火焰。


    法水一開始便感受到這位婦人的強烈精神力與她全身散發出的壓迫感。


    「你一定想問為什麽這個房間裏很少家飾吧?」鎮子一開口便問。


    「在這之前是空房嗎?」檢察官打岔。


    「與其說是空房,不如說是不開放的房間。」鎮子毫無顧忌地訂正,並從腰帶間取出香菸,點著:「你們或許也聽說過,之前連續三次的離奇死亡事件都是發生在這個房間。因此算哲先生自殺後,就將這個房間永久封閉,裏麵隻留下雕像與床鋪。」


    「不開放的房間?」法水的表情複雜,「不開放的房間昨夜為何開放?」


    「是丹尼伯格夫人的命令,她怯弱的心靈導致自己不得不選擇這裏當作最後的避難所。」鎮子說出這句帶著淒厲意味的話語後,開始敘述逐漸彌漫宅邸的異樣氣氛。「算哲先生過世後,家族裏的每個人都失去冷靜,即使是從未起過爭執的四位外國人也慢慢地沉默寡言,互相防備的態度日益浮現。從這個月開始,每個人幾乎很少離開自己的房間,尤其是丹尼伯格夫人,她的情況隻能說是近乎瘋狂,除了她信賴的我與易介以外,她不讓其他人送食物到她房間。」


    「你是怎麽解釋他們恐懼的原因呢?如果是個人之間的明爭暗鬥還有話說,可是那四人應該沒有所謂的遺產問題吧?」


    「原因我不清楚,但我能確定他們四人都感覺到自己有生命危險。」


    「所謂進入這個月以後益形嚴重的氣氛是?」


    「如果我是史維登堡或約翰衛斯裏就好了(編注:史維登堡,e.swedenb,十八世紀的瑞典神學家,據稱擁有靈魂離體經驗;約翰衛斯理,johnwesley,十八世紀衛理公會的創立者,因被聖靈感動而有得救重生的經驗)。」鎮子諷刺地說,「我不明白丹尼伯格夫人在那樣的恐懼之下是何等心碎地想逃離,但是,以結果而論,經由夫人的指導,出現了昨夜的神意審判會。」


    「神意審判會?」檢察官問道。鎮子的黑色和服讓他有強烈的壓迫感。


    「算哲先生留下了一件奇異的東西,據說是馬克連布爾格魔法之一——榮光之手,亦即將絞刑者之手掌醃漬後予以乾燥的每根手指加上同是因絞刑而死的犯人之脂肪所製成的屍體臘燭。點燃臘燭時,如果是有邪心之人,隨即會全身顫抖,害怕得暈倒。神意審判會在昨晚九點整開始,出席者除了家主旗太郎先生之外,還有那四位外國人,以及我與紙穀伸子小姐。當然,押鍾夫人(津多子)也在這裏短暫逗留,不過昨天一早就回去了。」


    「那麽,燭光是射向誰呢?」


    「就是丹尼伯格夫人自己。」鎮子放低聲調,打了個哆嗦,「那奇妙光線既非白晝的陽光,也非黑夜的燈光。臘燭發出氣喘般的嘶嘶聲開始燃燒,在漸形擴大的火焰中有蒼鉛色之物蠕動。隨著它點燃一根、兩根臘燭之時,我們全都喪失了分辨周遭狀況的能力,彷佛漂浮在半空中。等到全部點著,就在那幾乎令人窒息的瞬間,丹尼伯格夫人神情淒厲地瞪視前方,口中叫著令人恐懼之語——無庸置疑地,她確實看見了。」


    「看見什麽?」


    「她叫著『啊!算哲……」,同時萎倒在地。」


    「什麽,算哲?」法水的臉色霎時轉為蒼白,但是隨即又恢複鎮靜,冷冷地說:「這種諷刺未免過度戲劇化。想從其他六人中發現邪惡的存在,反而是自己倒地。我很希望親手點著『榮光之手』,看是什麽東西讓她叫出算哲博士……」


    「你認為這樣做,那六個犬類般的人就會吐實?」鎮子藉彼得(編注;耶穌的十二使徒之一)的名言強烈反擊,「不過,你很快就會明白我並非是醉心神靈的人。丹尼伯格夫人沒多久就清醒過來,但卻血色盡失,蒼白的臉龐汗流如雨,絕望地掙紮並顫抖地說著『終於來了,一定就在今夜』,然後要我和易介送她來這個房間,並表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非常了解她急於逃離逼近眼前之恐懼的心情。那時是十點左右。然而,就在當晚,她的恐懼被實現了。」


    「不過,也有可能是其他因素讓她叫出『算哲』這個名字吧?」法水再度提出心中的疑惑,「事實上,夫人臨死前所寫、有『德蕾絲』字樣的紙條掉落在床鋪底下,所以我認為當時她或許產生幻覺,或是有某種精神異常,應該是……對了,你讀過瓦菲因的作品嗎?」


    此時,鎮子眼眸裏綻出不可思議的輝采:「沒錯,《五十歲變質論》在這種狀況下也是一種解釋方式,而且實際上的確存在無法自外表判斷是癲癇發作的實例。但是,很遺憾地,夫人當時非常清醒。」她肯定地接著道,「之後,夫人睡到十一點左右醒來,表示喉嚨很乾,因此易介從客廳端著那個水果盤進來。」


    熊城的眼神突然一亮。


    鎮子有所悟地


    立刻接道:「啊!你果然是屬於經院派(編注:以哲學與神學為中心,精密地分類各領域,但因論法過於繁瑣,於是將無用繁瑣的議論以此稱之)。你一定是想問當時是否有那顆柳橙存在,對吧?但是,人類的記憶並非如你們認為的那樣方便。最重要是,雖然我昨夜沒有睡著,不過打個盹總是難免……」


    「我想也是,宅邸裏的人一定都異口同聲表示昨夜很難睡熟吧?」法水露出苦笑,「不過,十一點時好像有誰進來吧?」


    「是的,旗太郎先生和伸子小姐來探望丹尼伯格夫人。不過,丹尼伯格夫人忽然改變心意,表示待會再吃水果,想先喝點飲料,所以易介就去拿檸檬汁,夫人並謹慎地要求別人先試喝。」


    「哈、哈,真是可怕的神經質呢!那麽,是誰試喝?」


    「伸子小姐。丹尼伯格夫人看了之後似乎放下心,連續喝了三杯。她在那之後似乎睡著了,所以旗太郎先生取下掛在牆上的德蕾絲畫像,和伸子小姐兩人帶著畫像一起離開。不,在這個宅邸裏,德蕾絲被認為是不祥的惡靈,尤以丹尼伯格夫人最討厭她,旗太郎注意及此,可說是給予特別的關懷。」


    「但是,臥房裏並無能夠躲藏的空間,玩偶應該與那幅畫像無關吧?」檢察官接腔,「重要的是,剩下的飲料呢?」


    「應該已經洗掉了吧!問這樣的問題會被霍曼(十九世紀的毒藥學家)嘲笑的。」鎮子臉上泛現露骨的嘲弄,「如果這樣還不行,那我再告訴你使氰酸消失的中和劑好了——在砂糖或石灰中利用單寧經過沉澱作用可得生物鹼,將它與茶水同時飲用就可以了。接著丹尼伯格夫人要我們鎖上房門,她將鑰匙塞入自己的枕頭下,並叫我們拿水果過去,挑了那個柳橙。她拿柳橙時一句話也沒說,之後就聽不到任何聲音了,所以我們以為她已經熟睡,於是將長椅搬到屏風後麵,躺在椅上。」


    「那麽,你們在這期間是否聽見輕微的鈴聲?」檢察官問。


    鎮子回答沒有,檢察官丟掉菸屁股,喃喃說道:「這麽說,畫像早就不在了,難道是夫人出現見到德蕾絲的幻覺?而且,既然是完全的密室,這與傷紋之間就出現嚴重矛盾了。」


    「沒錯,支倉。」法水靜靜開口,「我還發現更微妙的矛盾呢!剛才在放置玩偶的房間得到的結論,來到這個房間後卻突然完全逆轉。這個房間雖然說不開放,但實際上卻有東西長時間不斷進出,而且還留下清楚的痕跡。」


    「別開玩笑!」熊城吃驚地大叫,「鑰匙孔有長時間未曾使用的鏽斑,當初要打開時,連鑰匙都插不進去呢!而且,和放置玩偶的房間不同,這個房間的門鎖是利用牢固的螺旋彈簧開啟或鎖上房門,怎麽想也不可能利用繩線操作打開,當然,地板與牆壁也無暗門,這一點已經使用懇舨舛ㄆ魅範ü了。」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剛才說駝子痊愈了,你才會笑,對吧?可是,大自然又怎麽可能在人眼能夠見到的地方留下痕跡呢?」法水帶著眾人走到雕像前,「通常從幼年時便形成的駝子,胸部的肋骨會凹凸成念珠狀,但是,在這雕像的何處可以見得到這種情形呢?你們試著拂掉灰塵看看。」


    就在厚重灰塵似雪崩般掉落時,掩住口鼻並瞠目的眾人在雕像的第一肋骨上很明顯地見到法水說的那種情形。


    「如此一來,堆積在念珠狀肋骨上的灰塵就必須是攤平的才對。但是,無論使用何等精巧的機器或利用人類的雙手,都沒有辦法做到這一點,這完全是大自然的精雕細琢,恰似風或水用了幾萬年在岩石上雕鏤出巨人像般,這座佝僂雕像也是在封閉的三年間被治愈。不斷進出這個房間的潛入者總是將臘燭放在雕像前的台座上,他雖然不著痕跡,卻仍自一開始便製造了一個會說話的象徵。火焰搖晃引起的細微氣流會讓念珠狀肋骨上最不安定處的灰塵一點一點地掉落。支倉,你凝神靜聽,有聽到某種似是鈴蟲叫聲般的美妙鑿音,對吧?像這種聲音,在魏侖的詩中……」


    「是沒錯。」檢察官慌忙打斷他,「可是,這三年的歲月不能證明昨夜一個晚上的事吧!」


    法水迅速回頭望著熊城:「你可能沒調查過地毯下麵吧?」


    「地毯下又會有什麽東西?」熊城圓睜雙眼叫著。


    「能夠說明死亡時點的並不是隻有視網膜或心跳,佛利曼曾從織痕縫隙間找出特殊的貝殼粉末。」法水靜靜卷起地毯,發現該處地麵從垂直角度雖然無法見到什麽,但是隨著鑲嵌的車輪圖樣增加,卻出現了略微異樣的痕跡。殘留在有色大理石與野漆木縞紋上的確實是水漬的痕跡!是全長約兩尺的金幣形渲染塊狀,仔細一看,周圍有無數的小點環繞,其中有各種形狀的點與線聚合在一起,而且呈腳印狀交互直至帷幔處,愈往前愈淡。


    「看來要恢複原狀相當困難!德蕾絲的腳印並沒有這麽大。」熊城非常困惑。


    「隻要看映像就夠了。」法水堅決地說,「埃及地毯並非與地板密接,而且野漆木含有大量脂酸,具有排水性。從表麵滲入裏側的水自纖毛滴落,如果底下是野漆木,水會變成水滴彈跳,在反作用力下,纖毛會依序改變位置,所以不斷滴落的水滴最後將從野漆木轉往大理石的方向。因此由距離大理石中心最遠的線逆行至銜接野漆木之點,就約略等於原來的線條,亦即,纖毛是以水滴為鋼琴琴鍵跳著迥旋曲。」


    「原來如此。」檢察官頷首,「但是,這些水到底是怎麽回事?」


    「昨夜連一滴水也沒有滴落。」鎮子說。


    法水覺得很有趣似地笑了:「不,那就是紀長穀雄的故事了,亦即鬼女化為水消失。」


    不過,法水的諧譫在此絕非戲言。如此成形的形狀在熊城將之與德蕾絲玩偶的腳印和步幅比對後,發現兩者是驚人的一致,也就是說,經過幾次的推定,發現玩偶確實踩著莫名之水而來。但是如此一來,銅牆鐵壁般的房門與那美妙的顫音之間更是橫亙了重大的矛盾。在香菸的朦朧煙霧與連續出現的謎團所形成的緊張氣氛中,檢察官顯得相當亢奮,走去打開窗戶後又折回原地。


    法水望著飄逸而出的白煙,再度回座:「但是,久我女士,就算現在略過之前的三樁事件,這個房間又為何滿是富有寓言性的物品呢?像那座立法者雕像便清楚地暗示了迷宮,不是嗎?那應該是馬利埃特在鱷府的迷宮入口所發現的吧?」


    「這個迷宮很可能暗示著即將發生的事件。」鎮子靜靜地開口,「或許連最後一個人都會被殺害。」


    法水驚訝地凝視對方,良久才接道:「至少到那三樁事件為止是吻合……但,久我女士,你還陷在昨夜神意審判的記憶中嗎?」


    「那不過是一項證詞。我早就被預告這次發生的事件了,讓我猜一下,屍體應該是被潔淨的榮光包覆,對吧?」


    檢察官與熊城正對兩人的奇問奇答茫然不已,聽到這句話時彷佛晴天霹靂。應該無人知道的奇跡,為什麽這位老婦人會知道呢?


    「對了,你知道屍體發出榮光的實例嗎?」鎮子接著說道。然而,對法水而言,這句話卻形同利劍般的考驗!


    「我想,應該隻有瓦特主教與阿雷茲奧主教,以及辯證派的馬基西姆斯和阿拉哥尼亞的聖拉凱爾……就是這四人吧!但是,這些隻是推銷奇跡者的惡行。」法水冷冷回答。


    「不過,並無足以說明這些的解釋,不是嗎?還有,一八二七年十二月蘇格蘭英佛尼斯的牧師屍光事件呢?」


    (注)<西區阿西利安醫事新誌>瓦爾卡特牧師由妻子阿比吉兌與友人史提夫陪伴,同遊史提夫的磚瓦工廠附近的卡特林冰蝕湖,但史提夫卻在第三天失蹤。翌年一月十一日晚上,牧師夫妻就著月光前往湖上,再也沒有回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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