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語言


    1.電梯和緊急樓梯


    睜開眼,酣睡時的夢境仍縈繞在心頭,清晰如境。


    那是我自幼以來的小小特長。當然,就像不能馬上回憶起一個月前的今天所發生的事情一樣,如果不寫下來,記憶也會在時間的洪流中漸變漸淡。但如果是兩、三個星期的話,不用怎麽刻意回想也能很輕鬆地向人提起“我做過這樣的夢呢”。


    “一直對夢境念念不忘得人,醒了以後也像生活在夢幻中一樣喲”


    阿升對我說過這句話。真是的,他總愛說些裝模作樣的話。說這話時,他才讀初三。


    那天早晨,睡醒前的夢境裏,我正坐在電車中。


    我背過身去,靠著將乘客座位和駕駛座隔離的檔壁,透過自動門的玻璃窗眺望窗外飛速旋轉的景色。


    但事實上,飛速旋轉的並不是窗外的景色,而是乘坐在電車中的我自己。


    想到這裏,總感覺自己像被放逐一般。心頭不由得掠過一絲慌亂。我無意識地陶出了手記。


    手機真是心愛的寶物。


    塗成銀色的廉價塑料光滑的觸感,凸出的按鍵排列,還有液晶微綠的光芒,不知為何,我打從心底裏特別喜歡這些。


    在那個夢中,我想試著隻用右手的大拇指發短信。


    但是,按下發送按鍵時——


    【不在服務區】


    屏幕上如此顯示,短信無法發送出去。是因為電車在開動嗎?可能是手機信號不太好把,但也不至於發不出吧?


    我在夢中悵然若失。


    蘇醒之後,夢中的心緒仍久久縈繞心頭。


    我的手機無法聯係到任何人。


    最近我一直有點心不在焉。


    心靈像是飄往了遠方,而身體卻在自動地完成自己的任務。心靈如同蒸發了一般,茫然地蜷縮在半空中,注視著自己的身體對外部各種刺激進行發應。匆忙地活動著雙腿、雙手和十指。真是奇妙的感受啊。


    那時我應該坐上電梯,回到公寓五樓的家中。但回過神來時,卻已經置身於屋頂收納嘎了。


    真是奇怪!公寓的電梯是不可能達到屋頂的。


    但自己已經站在屋頂上了,於是,我沿著覆蓋著有一層薄紗的水泥地板往前走,準備走緊急樓梯下去。


    我所居住的公寓的緊急樓梯是組裝式鐵製樓梯,附置於大樓外側。


    感覺自己就像被含雨的清風掠走了一般,忙染地在半空中行走。


    每每走下一格樓梯,都聽到當當當的腳步聲,


    借著下樓的慣性,我試著將自己的身體輕輕地碰觸在回轉平台的扶欄上。景色躍入眼前,略顯模糊,但卻很寬廣。這時我才切身體會到,這座大樓還真是高啊。


    有風佛過腳邊,我切實感觸到了。


    這是很高的地方。


    站在高處時,我總會不由自主地去想,如果掉下去了會怎麽樣……


    大概會死吧。


    不過,或許也會安然無恙呢。我的心中隱隱掠過這種想法。


    向下俯瞰,地麵上的兩層民居小樓像相互依靠般緊貼在一起。這般景致一直延伸向遠方。


    從這裏還能看到車站前的大樓和郊外的商業中心。


    地麵和天空之間,電車的高架線和高速公路若隱若現,不過就算不是這樣,輕籠的霧靄也會遮住視線吧,我心想。


    很遠。一切都看上去都遙如天邊。


    究竟是怎麽回事呢?站在高處,想象自己往下墜落時,我卻一點也不覺得惶然。墜落在我眼裏隻不過是被地麵吸引而去罷了。


    啊,對了。


    這麽高的地方,電波信號也應該很容易接通。


    我心想著,撥響了電話。為什麽會撥電話,給誰打電話,這些都從意識中漸漸遠去


    我將手機貼在耳邊。


    “喂喂……呐……有人在嗎?”


    視野中,公寓附近也好,眼前的民宅也好,都沒有任何人的蹤跡。說起可以活動之物,就隻有緩緩漂流的沉重的夏日雲彩。


    “我去哪兒好呢?”


    我自語著。


    對了,去電話對麵。


    這一切就像演戲一樣,我心想。就像置身於戲劇中一般,我站在鎂光燈中央,將手機貼在耳邊,獨自朝著黑暗喃喃自語。


    不知不覺中,我吐出了那個名字。


    “……阿升?”


    在這個名字說出口的瞬間,我感覺自己突然沒了力氣,像有什麽重要的東西被剝離一般。


    回過神來時,身邊的景色已經開始微微泛紅,連雪白的雲朵也逐漸染上了如鏽跡般斑駁的緋色。


    手機聯係不到任何地方。


    早知道會這樣。如果能接通哪裏,就算對方緘默不語也好,至少還有沉默的氣氛在。但是現在連這個也沒有。冰冷的寂靜,彷佛像是耳邊有著一扇門扉,卻緊閉不啟一般。


    高處沒有遮蔽,應該很容易受到電波的啊,真奇怪呢。


    我輕輕地自言自語。


    俯望的街道遙若他境。


    我那麽地想把它們連在一起,但為什麽卻隻是悄然遠去呢。


    我喃喃了一句,想為這場安慰自己的戲劇拉下帷幕。


    “回家吧”


    下到第五層,打開家中那扇沉重的大門。


    嘩啦啦的金屬聲真令人不快。


    走進玄關,夕陽緋色的光芒從對麵的垃圾口中瀉入,蟬鳴如泣,這些都很令人不快。


    場景驟然改變,我佇立在學校的教室中。


    熟悉的教室也無法給我帶來安慰。那兒已經麵目全非,再也不是我所熟悉的教室了。桌椅都被絆得精光,屋裏空無一物。牆壁上的布告也全都揭了下來。


    對阿,大家都畢業了。


    我所在的班級已經不存在了。


    懊恨和自棄之情在心中翻湧,我甚至想要一死了之。


    大家都去哪了呢……


    不,不對。


    變動的不是景色。


    移動的是我自己。


    那,我在哪裏呢……


    “啊,原來如此……”


    我的身體醒悟過來,口中喃喃自語著。


    一切都是夢境。


    一切都是在眨眼的瞬間看到的、壓縮的夢境。


    我的身體——


    被拉回到現實中。


    我的雙腳貼在金屬製的腳踏板上。


    我的雙手攥著金屬製的遙控杆。


    我的身體和像鏡麵般閃亮的控製裝置融了一體。


    我和那金屬品融為一體,飄浮在宇宙中。眼前是淺綠色的阿格哈塔行星。仔細一看,那些都是投射在全方位熒幕的影像。


    這裏是……


    這裏是駕駛艙。是映射出綠色行星,將我獨自一人禁錮在內的駕駛艙。


    這裏是宇宙戰鬥機的描圖器。


    這裏是誰都不會來到的,遙遠、黑暗而冰冷的宇宙邊際。


    “我已經,不屬於那個世界了……”


    有個詞叫做世界,


    直到我讀初中為止,一直都模模糊糊地認為,世界就是手機能收到信號的地方。


    對我來說,這就足夠了。


    我不過隻想依眷在溫暖而已。


    輕飄飄的加速刺激向我襲來,頭腦有點暈眩。我——裹著堅硬的人型金屬裝甲——頭朝下方,緩緩地朝著群星自由墜落。


    我,明明根本就不想要什麽宇宙。


    2.終結之日


    2046年7月末,我14歲,讀初中3年紀。盡管說起來有些俗套。但那年。我戀


    愛了。


    他叫阿升,和我同年,在同一所學校同一個班級讀書,加入了同一個社團、連我自己都不由得暗想,這故事還真是落俗啊。


    社團是汗水淋漓的劍道部。我倒不是想自吹自擂,不過,我的水平的確挺高的(不太想說自己強,還是用水平高來形容吧),至於他嘛,總之,沒有我的身手好。


    阿升對任何事都會考慮得很周詳,不過在運動方麵,這點反而適其反。我都看得出來,他那蒙在麵罩中的頭腦無時無刻不在精心盤算著下一步應該刺向哪兒,應該怎樣進行佯攻。


    我覺得還是讓頭腦一片空白,在思考之前先行動會更好呀。


    偶爾我也會想,或許他並不適合劍道?阿升好像也隱隱察覺到了,但他很不喜歡失敗。輸了兩招抑或一招,退場後,他把腦袋放在水龍頭下衝水,那是的他總是一臉懊悔地咬著牙。


    他平時一直很認真,就連懊悔時也一樣。


    他的脖子稍長,容貌也很有和風的感覺,十分適合劍道服。


    究竟是從何時起,是我先喜歡他的。


    我想,阿升也是喜歡我的吧。


    這點我還是能明白的,……其實還不如說,我們倆都是藏不住感情的人,從舉止態度上就能感受到彼此的想法。不過不清楚是我喜歡他之後,他才喜歡我的呢,還是碰巧兩人都喜歡上了彼此。


    每當回想起那天的事,我便感覺自己的靈魂想在微微顫抖一般。不是難過,也不是悲哀,當然也不是傷痛。隻是覺得,連接我這一存在之物的結扣像是被解開一般。


    總之,那是在初中三年級七月,期末考試結束的第二天。那天課上,答題卷基本上都發了下來,分數比想像中要高,我的心情到也不壞。


    武道場正在進行改建,所以社團活動也暫停了。此時的我心想,現在要是能和阿升一塊回家就好了,可能的話,甚至還想繞繞遠路啊。就這樣走在校舍走廊時,眼尖的我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沿著樓梯往下走。


    我一路小跑地追了過去,當他快走到樓梯平台時——


    “阿升。”


    我站在樓梯上叫住了他。


    “長峰。”


    阿升停住腳步,等我下來。


    我叭噠叭噠地衝下樓梯,感覺著阿升從下方投來的視線,心裏砰砰直跳。阿升的眼睛給人印象很深。大大的眼眸,而且總是凝神不動。視線本身也給人感覺很有壓力。我一直都沐浴在這種壓力中。


    “怎麽樣,長峰?期末考試。”


    他向後退了一小步,倚著牆壁說。


    “長峰沒問題喲,期末考試。”


    我像鸚鵡學舌般回答道,他欣然微笑著。


    “那一起上那所學校……”


    “可以去吧!?”


    我急衝衝地接上了他的話茬。


    但緊接著我便回想起了某個令人煩的現實。戛然泄氣。


    “啊……可是,嗯,一定吧……”


    我吱吱唔唔地避開了他的視線。


    從那年年初起,關於未來,我便抱有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盡管平時都放在意識之外,在家和學校裏完全不表露出來,但偶爾不經意地想起時,總覺得心裏沒底。


    總有一天,我必須向阿升坦白這件事,但如果我坦白了的話,就等於承認了一直逃避的現實。我不願意那樣。於是,我選擇了沉默。我甚至有點小小的期待,這樣沉默下去的話,或許那件事就不會發生了。


    他或許沒有注意到我的那種心情吧看上去並沒怎麽放在心上。這一點讓我很安心。


    窗外,夏日厚厚的白雲像冰淇淋一般嫋然上聲。


    阿升是騎自行車上學的,於是我陪他去取他的愛車。我們兩人並排走向了自行車存放處。


    夕陽西下,天空稍稍有些昏暗。突然,四周更加陰暗了。


    有什麽東西遮住了太陽。


    我抬頭仰望,驚愕地發現一個陌生的的巨大物體映入了眼簾。


    “阿升快看!宇宙飛船。”


    哪東西呈純白色,三角形,前端有些尖銳,覆蓋了相當一部分的天空。


    它在空中飛翔著。


    我的意識驟然被它吸引住了。


    是在天空中飛翔的船啊……


    “啊啊,那個是……庫斯摩特·裏希提亞號吧。聯合國軍隊的。已經出航了嗎……”


    不愧是男生,阿升對科學技術和機器人之類的如數家珍。他能辨別出我看不出的區別,連船的名字也說對了。


    我看到他直直地呆立在原地,一直凝視著那艘白色的艦船。


    我也想看看他所凝望的對象,於是將視線投向了天空,


    那就是裏希提亞好……


    從這麽遙遠的距離也能感覺得到,宇宙飛船真的很大很大。


    學校的操場肯定裝不下它吧、


    差不多該有一個小鎮那麽大了?


    裏希提亞號呈三角錐形伸展開來,保持著水平狀態,稍稍傾斜著朝天空緩慢前進。盡管時近黃昏,但遼遠的天際還是很籃。在那片濃濃的藍色中,純白的宇宙飛船穿破白雲,緩緩上升。


    他的動作有點像飛艇,但大小卻不可同日而語。


    鳥群像依偎在母鳥身邊一般,圍繞在它四周。


    我們居住的縣裏有著日本境內也寥寥無幾的宇宙港口,所以偶而能像這樣看到這樣天蔽日的宇宙飛船起飛的情景。


    “已經離開這兒了嗎,那次的選拔成員……”


    阿升說道。這句話擊中我的要害,我不禁嚇了一跳,視線也突然從天空中的景色回到了腳邊。但他其實隻是不經意地閑聊到了而已。


    我盯著腳邊看了一小會,再一次抬頭仰望遠去的白色艦船。他的身影已經很小了,剛剛那種純粹的感動蕩然無存,之聲下渺無依靠的忐忑不安。


    裏希提亞號消失在視野後,我們走在了回家的路上。阿升推著自行車走在我身邊。


    夕陽西沉,街道被染成了溫暖的顏色。


    黃昏的熱氣一點點湧入肌膚中,感覺很舒暢。


    不過……感覺舒暢的隻有我的身體,意識卻像悵然若失一般,平靜不下來。


    我和阿升並排走在鐵路沿線的道路上。總能隱隱聽到遠方電車的聲音,偶爾也有電車從我倆身邊擦肩而過。


    “聽說那艘船到過太陽係的所有行星。”


    他說。


    “嗯……”


    “像是在追趕襲擊了火星的宇宙人吧。”


    “嗯……”


    我提不起精神和他聊下去,隻能隨聲附和。


    本來想說“別提這些了”,但我是實在鼓不起勇氣。


    他一點也沒注意我的心情(當然,沒注意到是再好不過了),興致勃勃地聊起了男生們都感興趣的話題。


    “能坐上那個的也有從平民中選拔出來的人哎,那樣就能免費繞太陽係一周旅行了,


    真好啊。”


    “嗯……“


    “塔爾西斯人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呢?”


    “嗯……”


    當我們走到一處小小的鐵路道口時,斷路閘正好放了下來,像是注定無法錯過這趟列車一般,我們止住了腳步。


    “長峰,你對這些完全沒有興趣嗎?”


    他問。


    “嗯?”


    列車從我們眼前橫穿而過,那是印有聯合國宇宙軍標誌的運貨車,正開往宇宙港口。車身很長,估計一時半會過不去。


    等列車好容易通過了之後,我終於可以回答了,但到最後,我也無法否認。


    “是有點……”


    我隻能敷衍搪塞過去。


    “好了,去趟便利店吧。”


    他說,他很容易就能轉換心情,這點我很喜歡。


    “嗯!”


    我終於提起了點精神。


    我們在公路旁大樓一層的便利店裏買了橙汁和咖啡牛奶,還有盒裝的小份冰淇淋以及小份炸餅圈。我喜歡橙汁和冰淇淋。


    我有個奇怪的癖好,去便利店時總要走完所有的道路,不然就會感覺缺少了些什麽。


    沒什麽好隱瞞的,我很喜歡便利店。


    喜歡天花板上的盞盞白色的熒光燈,喜歡亮光光的白色地板,還有貨架上琳琅満目的商品倒映在地板上的影子。


    真想索性住在便利店好了。


    比如說,在收款台那兒放置一張桌椅,坐在那裏可以眺望到貨架的陳列。床和衣櫃,還有其它零碎的小東西就收在後邊的店員區好了。


    當然,既沒有店員也沒有客人,而是一個人獨占便利店。那樣的自己肯定會感覺很幸福吧?雖說沒有店員的話,貨物不能補充上架,也沒法把店裏打掃得一塵不染,不過反正是妄想而已,沒關係得。


    穿過自動門離開商店時,我感覺有點輕鬆,又有點戀戀不舍,抑或是寂寥。


    “去哪兒吃好呢?”


    我問他。


    “去車站吧?感覺要變天了。”


    我抬頭仰望天空,的確,剛剛還晴空萬裏來著,不知何時起,厚厚的烏雲已經壓到了頭頂。


    我們把自行車停放在便利店前,便朝車站方向走去。


    我經常和阿升像這樣繞遠來到便利店,享受隻屬於兩個人的時光。


    有時坐在店前,有時邊走邊吃,偶爾也會去趟車站。


    繞過一個小拐角,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往前走,就能看到一段很長的樓梯。中間有一根鋼製的欄杆,一直延伸向頂點,如同間寺廟門口的台階一樣。


    走到那兒時,大滴大滴的雨點砸落了下來。


    啊,下雨了……當我還在這麽想著的時候,雨點已經傾盆而下。


    “衝刺了,長峰。”


    他的話音還未落,我就已經奔跑了起來。我們同時衝上了石階。


    我完全沒去考慮怎麽跑會比較可愛,膝蓋踢撞著裙擺,鞋底叩在石階上,發出梆梆的聲響。我一次跨過兩層台階,拚命地往上跑。


    我一邊跑,一邊默數石階,我早已習慣了不自覺地去數台階的數量。


    今天也是73級台階。


    第73台階位於最上方,那前方橫亙著甬道,往右拐一點就是舊車站的候車室。


    候車室修得很簡陋,用木板和鐵皮搭成得小屋,僅能夠遮風蔽雨。屋內沒有電燈,隻有供人坐下候車的木椅。


    我和阿升衝進那兒。


    “雨真大啊……”


    “嗯。不過等烏雲散了之後,雨很快就會停的。”


    短短的一小會,我們都淋得跟落湯雞似的,兩人渾身上下滴滴答答地滴落著水滴,地板上濺得濕漉漉的,好像雨點砸落在上麵一般。


    阿升捋起貼在身上的襯衫,似乎感覺有點難受。我在心中暗暗慶幸,幸好女生製服的襯衫外頭還有件背心。我把便利店的塑料袋擱在一旁,坐了下去。


    他想將頭發中的水分拂掉,但頭發卻順貼地垂在頭上,看上去有點奇怪,我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笑什麽,參加社團活動時就一直都是這樣吧。”


    “嗯,對不起,不過真的很奇怪。”


    我笑著說。


    感覺鞋子裏濕嗒嗒的,於是我用腳蹭掉鞋子,脫下了襪子。


    阿升看著我的動作,我也感覺得到他的視線。


    啊,我的動作像是有點刻意的呢。這時的我不禁這樣想到。


    我輕輕地盤腿而坐,開始打量起自己腳趾的形狀。


    無意中開始這一係列動作之後,我才恍然察覺到,這個算是刻意嗎?不過,我並沒有表露出任何聲色來。


    我很開心阿升在注意自己。


    盡管沒有隻言片語,甚至或許連視線都未投向我,但一想到阿升正在注意著自己,我便感到非常満足,


    我和阿升在昏暗的車站候車室中促膝而坐,聆聽著雨點打落在屋頂的聲音,時間如流水般淌過。然後我們開始海闊天空地閑聊起來,當然,內容和宇宙無關。


    一小時隻有兩趟巴士經過這裏,而且待在候車室裏的話,司機也看不到我們。


    我甚至有種錯覺,仿佛這間仄仄的老房子才是世界的全部。


    “長峰,讀高中以後還要繼續玩劍道嗎?”


    聽到他問我時,我還有點心蕩神馳,幾乎忘了自己不能讀高中一事了。


    “嗯,這個嘛——那阿升呢?”


    “嗯,我會繼續吧。長峰也會繼續吧,你很強的嘛。”


    阿升經常這樣若無其事地表現出自己的感情。


    這時我也起如戲謔著拿他開玩笑。


    “你這麽說——實際上想和我在同一個社團吧。”


    “啊?你在說什麽呢?”


    “嘿嘿,這麽想和我在一起。”


    “哇,這兒有個花癡女。”


    我想,或許我們一直都在這樣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對方。


    因為不這樣的話,心情就會變得揣揣不安。


    到底是不是真得呢?


    我和阿升都從未明言過“喜歡你”。


    同學和社團得朋友們都以為我們在交往,然而實際上,盡管我們沒有否認這點,但也並沒有確認過彼此得想法,


    我們從未互訴衷腸,說出“喜歡”兩個字。


    也許內心還是有些害怕吧。


    我總在心底隱隱地感覺,我喜歡上的人,碰巧正好也喜歡我。這種奇跡般的事情實在有點難以置信。


    於是我在心裏暗暗揣測,會不會事哪兒弄錯了。


    我不知道阿升是怎麽感覺的。


    他那看上去一直轉個不停的腦子裏究竟裝著什麽樣的想法,我完全不得而知。對當時的我來說,男生就像別的生物一般,幾乎和宇宙人沒什麽兩樣。


    我隻敢在片言隻字中凝神感觸隱蘊的溫存,或許徘徊在遠方,躊躇著想要一窺全貌。僅是如此而已。


    這樣就足夠了。畢竟每天都能見麵,還能經常一塊回家。


    可是……


    阿升仰視著塵埃


    “差不多該回去了呢。”


    喧囂得語聲不隻何時悄然沉寂下去。


    “嗯,雨停了呢.”


    語音剛落,雲朵變開始飛快地飄遠,夕陽從小屋地入口出斜視進來。


    走出車站時,雨後的清香迎麵撲來。


    空氣像被雨水洗刷過一般,清新舒爽。


    回到便利店後,阿升踢了一腳自行車。


    “上來?”


    他向我問道。


    “嗯-”


    阿升的自行車後輪車車軸處裝有踏板。


    確認他在車座上坐穩之後,我稍稍遲疑了一下,從後方身手扶住他的肩膀,輕快地抬起了腳坐了下去。


    自行車出發時,一開始有店搖晃。


    我站在踏板上,身子立得很高,水平得柏柚路從眼前一晃而過。我從與平日不同得感覺遠眺,清爽的風撫過麵龐,心情很好。


    我們奔行在沿江的路上。


    夕陽照耀在水麵上,手心感觸到他踩腳蹬時的動作,很有節奏地上下起伏。


    他的肩膀很寬闊,很厚實。


    真是奇怪呢,我們都時人類,但為何會有這麽大的差異。


    他是與我不同的存


    在……這一感觸讓我有些動搖。


    舒爽的輕風掠過身體,但我卻十分緊張。


    那時,我仿佛受寵若驚一般,又像悲憐自哀一般惶然不安起來,身子微微地顫抖著。


    曖味不清的心情像已被壓力逼至了極限,好像就要噴薄而出似的。


    怎麽辦。


    怎麽辦。


    怎麽辦。


    無意中,我雙手用力地著抓緊了他的肩頭。


    我像我大概似在拚命勉強維持著的吧。


    我喜歡這個人。


    我很你想因一時衝動而說出這番話來。


    我也隱隱察覺,現在必須要說出口才行。


    自行車穿過細長的沿江公園,鑽進了枯藤架下的小路。


    穿過那兒後,夕陽溫暖的光芒斜射進來,我再次反射性地仰望天空。


    緋色天空的深處,爪痕一般的白色紋理延伸開來。


    “哇……”


    我高聲叫道,“呐,快看,天空。”


    他或許似想著兩個人騎車時東張西望有點危險吧,輕握住刹車放慢速度,然後將自行車聽了下來,抬頭看向我所指的地方。


    “是追蹤者……”


    圓圓的深橙色天空中,八縷航跡雲痕排成一列,向遠方蔓延。


    但它比飛機的速度要快得多。一瞬間,天空就布満了平緩的曲線。


    那不是飛機。


    那是……乘著那艘宇宙飛船去往宇宙的東西。


    從這兒看不清它的姿態,但它應該呈人形,有著自己的手腳。那是擁有大型人形的——機器人。


    “好厲害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無限感概地歎道。


    “呐,聽說那東西連補給都不需要,一瞬間就能去到地球的任何地方,好像還能獨自衝出大氣層外……真厲害啊……”


    “嗯。”


    我也知道這個。


    “人性機器人阿……那東西居然能像飛機一樣飛翔,感覺一點也不真實。到底是怎麽飛起來的呢……”


    這個,我也知道。


    那是通過衝壓器換檔引擎和重力調節,以及空間扭曲推進而前進的,其它還有很多,這些我都知道。


    阿升偏著頭,一直凝望著追蹤者的軌跡。


    “真美啊……”


    我情不自禁地歎道。


    “嗯……”


    阿升也自言自語般地喃喃著。


    不知那棵樹上的蟬兒開始低低低泣。


    成群的白鳥低低地飛著,速度看上去很是緩慢。


    低下頭,眼前是阿升微微偏倚的勁勃。


    我感覺到自己正欲說出十分重要的事情,不由得緊張起來。


    “呐,阿升……”


    我雙手用力抓住它的肩頭。


    俯下身。


    把臉湊近進他的臉頰。


    嘴唇幾乎要碰觸到他的臉了。


    阿,我聞到了他的味道——


    但我說出的,卻不是當時真正想要說的話。


    “我呢……”


    究竟是怎麽回事呢,不由在他耳邊喃喃著另一件事。


    “從明年起,就要坐上那個了……”


    我聽到了自己的體內,有一扇沉重的門扉轟然關閉。


    那是我向這個世界道別的語言。


    3.tetbook


    2039年那年,我七歲。那時的我年幼無知,不知道什麽叫可怕。隻記得電視中嚴肅地報導了些什麽,大人們看到之後,一個個或是驚訝,或是憤怒,或是恐懼。


    “去往火星的宇航員們遭到宇宙人襲擊。”


    大概事媽媽告訴我這個的吧。


    當時的我並沒覺得這有什麽不現實的。因為是電視報導的事,所以我並沒有什麽現實抑或虛構的具體實感,隻是將其理解為中立的“事件”。


    但去學校時,每天都能聽到傳言說宇宙人很快就要發動襲擊。一群男生煽風點火地說塔爾西斯人將會如何侵襲地球,這令我有點害怕。


    當時應該也出現了小小的恐怖慌亂和自殺事件。


    塔爾西斯人,塔爾西安。這些都是大家給那些宇宙人取的名字。


    因為在火星塔爾西斯高地發現了他們的遺跡,所以就這樣給他們取名了。


    升入初中那年,在現代社會課程上,我在視聽裏看到了關於他們的錄像。在大型的大概比琵琶湖<注:日本最大的淡水湖>要大得多)灣形火山口內,尖端般得建築物如花插座般鱗次櫛比。


    調查隊潛入了這一幾萬年前就杯遺棄得遺跡中。


    隨後塔爾西斯人襲擊了調查隊。


    去往火星得人好像全軍覆沒。


    也就是說,塔爾西斯人幾萬年前在火星上建造了城市,之後拋棄它離開火星,而現在不知道又從哪兒冒了出來,襲擊了調查隊之後又再次消失了蹤影。似乎隻能這樣描述了。


    這一事件被稱為塔爾西安血戰。血戰發生之後,塔爾西斯人便沒有了絲毫蹤跡。


    但是,他們不知道又會在何時襲擊某個地方……各國都開始部署對付宇宙人的軍備,聯合國也成立了防備塔爾西安的宇宙軍……教科書上這樣記載的。


    不過,或許時塞翁失馬因禍得福,塔爾西斯遺跡中竟沉眠著極為先進的科學技術。


    那艘白色的宇宙飛船裏希提亞號和追跡者機器人(好像時叫格鬥宇宙戰鬥機)正是采用塔爾西安的技術建造的,目的是為了迎接與塔爾西安的戰鬥。


    地球計劃從2047年,派出4艘宇宙飛船和288架追跡者到宇宙,花上一年時間繞太陽係所有行星一周,去調查是否還存在塔爾西斯人的遺跡或基地。


    而我正是這一計劃在平民中選拔出的駕駛員。


    4短信


    到了第二學期,我忙於調查隊的輔導班啊會議啊之類的事情,很難抽身去趟學校,12月中旬,我連畢業典禮都無法參加,就離開了日本。


    但在手續上,我已經初中畢業了。


    然後,為了學習追跡者的操縱方法,訓練開始了。


    總感覺它的控製裝置,也就事操縱席的形狀又點像以前的賽車。


    操縱席浮在圓溜溜的球狀空間裏。球狀內部全部安裝又屏幕,我的追跡者所看到的周圍景色全都投射在上麵。如果忘記這些畫麵的話,或許會感覺自己仿佛正坐在操縱席上飄浮在廣袤的宇宙中吧。此外,第一次來到宇宙時,我有種赤裸裸地被放逐到漆黑世界中的感覺,很是讓人害怕。


    不過操縱倒是出乎意料的簡單。


    雖然以備萬一,我也學會了手動操縱,但基本上隻要想像一下這樣“這樣動”,追跡者就會自動采取相同的動作。這些好像也是塔爾西斯遺跡的技術,不過也有些人似乎在體質上就能與機械同步,而有些人則不能。


    因為有慣性控製,所以乘坐上去感覺倒也不壞,而且坐上去不會頭暈,我想,如果隻是開動這玩意的話,估計連小孩子都會。


    但是,難點在於“把握空間”。


    追跡者可以在天空中飛翔,但它並不隻是能飛翔。人和車都隻能在平麵上運動,而追跡者則不同,它能控製重力,自由飛往不同的方向,甚至能倒立飛翔,或是將雙足伸向前方飛翔。隻是這樣一來的話,就很容易造成頭腦一片混亂,分不清上下前後,甚至不像飛機那樣,重力的方向始終是下方。


    我的工作就是在這一條件下尋找出同樣飛翔在天空某出的目標,並將其消滅。想想這一切,還真是累人呢。


    我借助手機短信,向阿升訴說這些事情。


    因為費用和時差的關係,同


    國際電話還是有點困難的,但短信的話,一瞬間就能傳送過去了。這讓我很開心。


    我可以自由地發送短信。盡管在形式上我也是聯合國軍隊的一員,但並沒有執行什麽需要保密的事項,連每天在亞利桑那州的巴林傑隕石坑進行的步行訓練都能自由地寫下來。


    不過也說不定會有人在暗地裏進行了檢查,將不允許泄露的事項重新改寫過了,但我感覺,至少我想述說給阿升聽的事情還是送達了出去。比如說,亞利桑那的景色之類的。


    我想,所謂的“荒野”就是這麽一回事吧,這點我在美國的中部已經切身體會到了。


    沒有高山,沒有森林,更沒有街道。孤零零地佇立在這一場所,我除了震撼還是震撼。在日本境內,如果不是在北海道的話,完全無法想像這一景色,一切彷佛虛構的一般。


    我駕駛著追跡嗻,在位於這兒的巴林傑隕石坑的淺灣邊緣進行攀岩訓練。


    我把手機帶到了駕駛艙中,每天都給阿升發短信,有時在訓練中也會發。若是聊得起勁了,三言兩語得短信一天足足要發50來條。


    說起來,在日本的時候我們並沒有發短信的習慣呢,感覺真不可思議啊。


    短信像是交換了彼此的心情一般。


    為什麽會這樣呢?明明無法相見,卻感覺阿升比以前更近了。


    【不過,直到現在我還是很驚訝。為什麽美加子被選中了呢。】


    他曾發過這樣一條短信。


    互發短信以來,他開始叫我“美加子”,而不是“長峰”了。我暗暗地感覺開心。此時,阿升的短信又來了。


    【美加子,還好嗎?】


    上麵如是寫著。雖然感覺又點難為情,但很溫暖。


    以什麽為基準選擇刻意駕駛追跡者的人,這點完全是一個謎團,即使隻是選拔成員都讓人覺得很詫異。


    我所在的美軍基地中有50來個追跡者的選拔成員,雖然都在接受訓練,但所有人都是從平民中選拔出來的信任。最小的和我一樣5歲,最大的30歲左右,男女都有。不過沒有一個人感覺有軍人的氣質。


    我們也沒有分發軍服之類的東西,都穿著自己的衣服。


    會操縱追跡者的教官有兩人,不過他們說自己也不是軍人。為什麽不讓飛機機師來操縱呢?


    一切都是個迷。


    我對阿升如此回複道。


    【朋友擅自把我的報名表寄了過去】


    我也隻能這樣跟他說。


    【那不是笨蛋嗎?】他回信說。


    【美加子才不是笨蛋呢】


    【自己稱呼自己的名字,一看就是笨蛋。】


    【吵死了!】


    就像這樣,我們發送了很多閑言辭語。


    發送完短信之後,我會望眼欲穿地等著回信,一直心神不定。


    剛剛才發送出去,馬上就目不轉睛地盯著手機看,心想,應該回信了吧,怎麽還不回呢。


    如果很長時間沒收到回信的話,心裏就會有些稍稍不安,考慮著這兒和日本的時差,計算著短信應該什麽時候收到,反正腦海裏盡是他的事。應該已經收到了吧?還沒有看嗎?是一時太忙待會兒再發嗎?現在都在忙些什麽呢?到底怎麽呢?


    我就這樣輕晃著身體等待,每當收到回信時,心中就會有莫然的感動,就像時精心養護的盆栽開花一般。


    一開始我也會給媽媽發短信。


    媽媽十分後悔當時不該把我送去選拔,她一直都心存內疚,每次回信都會如此說:


    【對不起。】


    【真的對不起。】


    【對不起你啊。】


    這些字眼總會出現在字麵上的某處。


    每次看到這些文字,我都感覺如坐針氈。於是,我慢慢地不再給她發短信了。


    1月,我所在的裏希提亞艦隊搭載著追跡者飛往了西班牙。為了完成調查行星的任務,那兒聚集了裏希提亞號、蕾達號、希馬利亞號、艾拉拉號四艘宇宙飛船和全世界所有的追跡者。


    我被分配到了裏希提亞號。


    到了2月,四艘宇宙飛船中的裏希提亞載著我們離開了地球,在火星著地。過程還是相當的索然無味。


    從我發送短信到阿升收到短信,竟然整整需要三天時間。


    5.測試


    來到火星圈已經有了兩個半月了。


    我討厭的事情也增加了兩件。


    一件時看手機時沒有收到回信。另一件時在駕駛艙空間裏嗚響的“卟——”的警告音。


    這是讓人很討厭的聲音,總是刺激我的神經。


    在拚命練習操縱時還沒怎麽在意,但當我習慣了乘坐追跡者時,就越來越討厭這種的聲音了。


    此時,那個聲音有響了起來。


    我得操操縱席——銀色的操縱裝置靜止在火星赤道上空兩千米處。


    我的四肢都被裝置固定了。


    從高高的上空俯瞰時,能看到一片圓形的地麵。


    下方的火星大地有點像亞利桑那州,但呈現出比那兒更深的紅鏽色。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卻仍是灰蒙蒙的,白天也是一片昏暗。大概是因為空氣過於稀薄的緣故吧。


    全方位屏幕的屬性顯示窗口變成了“underaneamination”的紅色文字。


    這是一次測試。


    裏希提亞號靜止在行星遙遠上空的衛星軌道上,以地上為基準的話應該是正上方。那些大人物們估計都在注視著我,為我打分吧。


    耳邊仍殘留有討厭的聲響,我操縱著機體滑翔在空中。


    全力移動著。


    若不移動的話就會成為活耙子。


    之後,我胡亂地急劇調轉方向,繞直角拐彎,或者是逆行飛翔。因為慣性處理器仍在工作,所以能夠順利進行此類動作。如果它出現了故障,我大概會因為重力而死掉吧。


    我一邊操縱著追跡者呈z字形軌跡飛翔,一邊朝上下左右張望,匆忙地尋找目標機體。雖然自動搜索敵人係統也在運行,但從一個月前我便察覺到了,自己搜索的話反應會更快。


    突然感覺有盞微弱的光芒進入了視野。


    我並沒有打算將其仔細看清楚,隻是心想,找到了!正在這時,緊急警告音響起,能量炮彈向我發射過來,但沒有擊中我。


    因為那時我已經急轉彎,並發出了攻擊命令。


    當那討厭的聲音響起時,我便會與之前的自己判若兩人,變得十分敏銳。


    我身後發出了6枚誘導彈,它們像獵犬一般托著長長的煙尾,開始自由地追擊目標機體。


    目標也消除了慣性,和我一樣呈字形軌跡飛翔,想要甩掉誘導彈。誘導彈一邊調整方向,一邊糾纏不休的追了過去。這時我終於看清了目標機體的形狀。有點像三角形,跟烏賊一樣,速度很快,恐怕誘導彈很難追上。


    我從地表方向繞了個大彎,轉到了烏賊的回避路線上。


    烏賊正加速準備甩掉身後的誘導彈。我操縱追跡者舉起右手,對準它的腦袋扣下了手腕上的加農炮扳機。考慮到烏賊的速度和炮彈的速度以及兩者之間的距離這些因素,我將炮彈“設置”在烏賊將要飛過來的地方。


    我沒去確認有沒有擊中它。


    不管是去搜索下一架敵機,還是萬一打偏時飛向了其它方向,反正我都不能待在原地不動。


    不過,應該還是擊中了吧。


    當我轉換到隨機飛行模式時,機械告訴我敵機已被擊落。


    組成編隊飛翔在火星上空時,我的右手緊攥著手機。然後,開始給今早收到的他的短信發送回信。


    【火星地麵很紅喲,遠遠望去,全是一片紅色。


    偶爾會有像湖泊一樣的東西,不過是銀色的。


    裏麵好像不是水。


    不過,雲朵倒和地球一樣,是白色的。


    剛剛最後的測試終於結束了。


    我們一直在火星進行演習。】


    我輕輕歎了口氣,在這兒還真一直是測試呢。


    我所在的裏希提亞艦隊即將離開火星,下一個目的地是木星。


    看來短信傳達的事件又要延長了……


    目前行星間的網絡尚未完備,短信需要好幾天才那能收到。


    我們不再像在地球上那樣,一天可以互發好多條短信。因此,我們隻能無奈地減少了短信的數量。


    盡管心裏一百個不情願,但我和阿升的距離的確是越來越遠了。


    於是,我們開始發送長長的文字。


    【我的成績還是不錯的喲。


    好像挺有才能的。


    不過我討厭測試。


    不喜歡大家盯著我看。


    在地球上時,老想著期中考試好討厭啊,


    中考好討厭啊,


    但是現在還是挺懷念學校的考試呢,


    真想參加中考阿……


    想和阿升讀同一間學校喲。】


    寫到這兒,我連按下清楚鍵,從“真想參加中考……”開始,將之後的兩行完全刪除了。


    因為我隱隱地察覺到,自己好像開始沒完沒了地輸入這些沉重的話題了。


    不用我怎麽特意操作,追跡者也能半自動地飛向塔爾西斯遺跡。


    無論飛行速度誘多快,都感覺不到追擊者在飛行。因為我隻能感覺到帶給機體師感覺信息的最低加速度。


    【上頭讓我們從火星開始,


    依次調查各大行星,


    不過實際上,


    火星調查結束後,就基本上可以確定了,


    除了塔爾西斯高地以外沒有別的遺跡,


    到這兒隻是為了進行演習。


    是訓練喲。


    不過,火星觀光很順利,


    看到奧林匹斯山了!


    還有馬利納魯斯峽穀!


    當然,還去了好幾次塔爾西斯遺跡喲!】


    編隊指揮的行動指示用英文顯示在屏幕的指令窗口中,我按照其指揮進行著陸前的準備。


    我們一共有五台追跡者,機體的金屬腿沿著塔爾西斯高地中央的火山口外側滑下。


    這儀式就像是出行前參墓一樣。


    從這兒可以看到修建在火山口內側的無數尖端閃耀著光芒。


    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啊。照片上塔群的光芒看上去帶點類似金屬的光澤,但近看後才發現,那實際上用木頭砌成的纖長建築群。


    每座建造物都並非筆直地矗立著,而是像堆起的積木一般,向外突出一點,或是彎了一點,有些地方還塗成了綠色或是橙色。塔爾西斯人曾居住在這兒嗎?


    這座石頭城的設計像是孩子借著想象力描繪出的塗鴉一般,給人感覺就像場噩夢。


    我討厭這個。


    光是看看就感覺不舒服。


    為什麽會有這種東西存在呢。


    如果沒有發現這種東西就好了。


    正因為發現了它,我才會置身於這種地方。


    【我真討厭這座遺跡】


    我不由自主地輸入了這行文字,然後又按下清楚鍵將其刪掉,輸入其它文字。


    【這番景色看了好多次,但到現在還覺得不敢相信!


    教科書裏照片上的,那種纖長的建築群,


    在火山口那兒,


    像牙簽一樣密密麻麻地紮著呢。


    真厲害啊。


    我都激動得不行,


    太陽係真的不是人類獨占之物呢!】


    然後,我在最後又添上了說過好幾次得事。


    【你那邊怎麽樣?


    高中感覺還好嗎?


    有什麽變化沒?


    有沒有新店開張啊,


    很想知道那邊變得怎麽樣了呢。


    無論什麽都好,記得告訴我喲】


    隻有這些才算得上百分之百地出自我真心得內容。


    6.14天5小時13分


    【啊升,我到木星了。】


    裏希提亞的調查活動進行得很順利,最終到達了歐羅巴衛星的中轉基地。


    我一邊操作著手機,一邊確認超長距離短信服務的短信預定就收時間已經慢慢為了我的一種習慣。


    輕輕按下手機按鍵,屏幕隨後顯示——


    《14天5小時13分》


    竟然連幾分幾秒都能計算得如此精確。


    我有點焦躁不安,總在坐立不安地像,網絡是不是改善了瓶勁縮短了時間呢?於是便不自主的一次又一次地卻確認。


    《14天5小時12分》


    《14天5小時9分》


    《14天5小時18分》


    足足想要兩個星期……


    【呐,其實,


    追跡者沒有阿升說得那麽好哦。


    雖然能飛往宇宙,


    但感覺並不是很舒暢,不是嗖一聲就飛了的。


    怎麽說呢,有點慢慢悠的感覺吧。


    啊,不過我喜歡在外麵看著別人飛遠。


    光線以驚人的高速度延伸,


    很美喲。】


    從歐羅巴凝望飛行在宇宙中的追跡者編隊的光點,感覺真的很漂亮。


    蕾達號和希馬利亞號的電磁彈射器同時發射出幾十縷光芒,筆直地平行延伸,沒有任何的交界點,看上去耀眼般的絢麗。


    歐羅巴基地是一片宇宙殖民地,它像土星光環一樣環繞了歐羅巴衛星一圈。


    裏希提亞艦隊等四艘艦隊被拴留在這一光環上。


    就算是待在歐羅巴基地,基地裏也沒有我們居住的地方,我一直留在裏希亞提亞自己的房間裏。


    裏希亞提亞的船員居室分為雙人間和單人間,大家內心都有些惴惴不安,因此雙人間很受歡迎。不過我住的是單人間,雪白的牆壁,折疊式床鋪,桌子和壁櫥,還有終端裝置。雖然東西很簡單,不過都是新品。


    基地裏也有一些娛樂設施,很多船員都聚在那兒玩鬧,但我沒有多少興趣。


    追跡者隊裏的其他人都對這份工作抱有極大的恐懼和不安,這種感情很容易傳染給其他人,於是所有人都盡量抑製住不表露出來,但終歸是潛移默化地傳開了。


    不知為何,我並沒有感覺到有什麽不安。


    盡管我的信心來得毫無根據,但我總感覺塔爾西安不會再出現了,也不會爆發什麽戰鬥。


    因為我根本就沒有切實的感覺。


    而沒有實感的事實就是夢境。


    隻要沒有發生戰鬥,那麽現在和乘坐在豪華客船上旅遊就沒有什麽兩樣。


    我一點也不害怕。


    我害怕的……


    隻是感情的距離。


    害怕感情會逐漸冷淡下去。


    僅此而已。


    我不希望在裏希提亞的日子成為我的日常生活。


    和阿升在那座鎮上的日常感覺。


    阿升在一起時的心情。


    我想將這些當作心靈的標杆。我害怕這些會在自己心中逐漸淡薄下去。


    我並不想眷戀地回憶。


    隻是想將心靈一直擱放在那兒。


    偶爾,我也會有硬逼自己去想想“我一直都在做些什麽來著?”


    這兒缺乏很多東西,但最為不足的


    是“普通的日常生活”。


    我渴望著日常生活的氣息。


    清晨日出時睜開雙眼起床,夕陽西下時回家,這些毫不起眼的日常生活離我越來越遠。


    不知從何時起,我開始如饑似渴地閱讀電傳過來的報紙。


    我細心地咀嚼著阿升所寫的每天的生活情景。


    從未刪過一條短信。


    直到一遍遍爛熟於胸。


    阿升之前的短信告訴我,我初二時的同桌和阿升的朋友不久前開始交往了。


    我情不自禁地拍手大叫“恭喜”。


    但之後。又有一股莫名的悲哀湧上心頭。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很多事,也改變了很多事。


    他說,他倆升入了不同的高中,而且家也隔得很遠,交往起來也頗費勁呢。


    我注意到了“不同的高中”這一句。


    是啊……


    就算回去了,初中時的那個班級也已經不存在了……


    【從這兒看木星,覺得很大很大。


    我經常這樣遠眺!


    感覺有兩種地麵呢,木星和歐羅巴。


    以前看過照片上的木星,好像是土黃色的吧。


    不過從這兒看到的木星時金色的。


    超華麗!


    它想月亮一樣,時盈時缺。


    我從歐羅巴直接降到了木星上喲。


    歐羅巴的重力很微弱,


    感覺是被木星慢慢牽引向下。


    有點像過上車的感覺。


    木星的月亮還真是看不膩呢。


    艾奧和木星之間的磁流管也很棒!


    這是太陽係最大的電擊喲。】


    磁流管真的很華麗。有點像焰火,但比焰火的氣勢強得多。


    木星的雲朵下先是出現了一個微弱的光點。


    瞬時,一道電子光波般的銀色雷光從木星地表發射向宇宙,


    狠狠擊向艾奧。


    那是從金色行星朝灰色月亮發射出的等離子體。


    看到這一切的瞬間,我渾身上下起了雞皮疙瘩。


    之後我從了一口氣,法子肺腑地感概道,還真是看到驚人的東西了呢。男船員們一個個歡欣喜舞,真想讓阿升也來看看啊。


    是啊……真想和阿升一起看看呢……


    我久久地想著,如果短信鞥像光線穿越行星一般瞬間能到達就好了。


    聽人說,還是有不少短信發不到地球上去的。


    不知阿升收得到這跳短信嗎……?


    7製服


    艦隊進行轉移時,追跡者隊員基本上無事可做。最多是每天進行一次模(47)戰鬥訓練,之後就是以小隊為單位進行的戰鬥記錄討論會(通稱研討會)。我的成(47)一直很優異,研討會上也幾乎不怎麽發言。


    其他時間我基本上那個都待在自己房裏,或是追跡者的駕駛艙中。在自己房裏可以用投影機看電影,在駕駛艙中則隻能茫然地眺望投射在全方位屏幕上的宇宙美景。


    七月初,上頭下令讓我們離開木星。在歐羅巴舉行了小型的送別典禮後(有點無聊),裏希提亞號和其它三艘宇宙飛船又朝昏暗的宇宙出發了,這次的目的地是冥王星。


    我一開始還在想,下次應該是土星,在下次應該是天王星,沒想到馬上就要飛往了冥王星了。其它行星大概就在歸途中進行調查了吧。


    如此一來,估計和阿升互發短信需要花上好幾個月的時間了吧。


    就像過去的航空郵件一樣。


    貼著郵票的紙信。


    信嗎?……?


    回想起這樣奇怪的事情,讓我不由得笑出聲來。


    說起來,以前還想過給阿升寫情書呢……


    那還是在初一的時候,應該是冬天吧,我記得還有雪花飄落呢。


    我去書店選購了可愛的便箋(是粉紅色的!),鋪在桌上,還為選用哪種顏色的筆寫而猶豫了好一陣子。


    先寫上了“至寺尾君”。


    然後該寫什麽完全不清楚,結果一個字也沒寫上去。當時的自己,真可愛啊。喜歡一個人的話,就會老想著怎麽下決心表白說“我喜歡你,請和我交往”這句話。


    快到開會時間了,我脫下在房間穿的運動衫,換上了製服。然後對著鏡子係上領帶,此時鏡中的自己和初中時毫無兩樣。


    這是讀初中的製服。


    我在裏希提亞的大家麵前和追跡者中時,一直穿著這個。


    “會不會太緊了?”也有人這麽問我,但我一點也不覺得緊。我喜歡把領帶係得緊緊的。


    我快步走在沒有任何按鍵的奶油色平坦大道上,低重力區域的緩衝地區本來需要輕行慢走的。但我卻飛快地穿過了那兒,來到升降台時,我完全從重立的束縛中解脫了。


    之後離開了升降台,朝第3追跡者隊2號機奔去。


    那是我的追跡者。


    外表沒有任何人差異的追跡者排成一列,但不知為何,我憑直覺一眼就能分出哪架是我的機體,哪架不是。


    我鑽進駕駛艙。


    艦隊召開大型會議時,機師們都會鑽進自己的追跡者,通過影響和通訊進行交流。因為追跡者是最理想的信息傳達終端,這感覺很想網絡會議。


    駕駛艙有單人房間那麽寬敞,在這兒不用在乎別人的視線,同時窗口後方還映照著星空,我很喜歡這種方式的會議。


    我輕坐在坐席上,將重力調節至0.3g,然後將會議使用窗口拉到前方,其它部分則投射出了裏希提亞的主攝影機捕捉到的影像。


    之後,我又開了一個小窗口,投射出了自己的臉龐,稍稍整了整劉海。


    發型也好,長相也好,服裝也好,都與去年的自己幾乎沒有什麽變化。


    我很満意這一點。


    當我知道乘上追跡者不需要穿著宇宙服一類的服裝時,我很高興。雖然上頭說過:“你們所進的是重要而神聖的工作,因此希望你們能穿著正式的服裝”,但我一點都沒有反感之情。


    追跡者有空間扭曲保護盾的保護,就算受到兩、三發塔爾西安的炮轟,也能安然無恙地將炮彈反彈回去。追跡者的駕駛艙是全宇宙最安全的防空洞。


    我可以一直穿著這身製服。


    而熟悉的製服讓我感覺很安心。


    全方位屏幕全部投射出宇宙時,會感覺自己獨自飄蕩在宇宙的正中心。被獨自放逐在空無一物的昏暗宇宙中時,抱著自己裹著製服的身體,常會有種莫名的安心感。


    會議已經開始了,於是我分出一部分精力集中在會議裏聽取情報,而其它部分則在恍然地思索著其它事。


    真想見阿升啊……


    他為我設定了人生的零坐標。


    意識總不由自主地飄向那兒。


    我想,隻要我心中有阿升在,我就可以忍受這份工作,就能熬過這一切回到他的身邊。


    我沒有告訴阿升,我從來沒有積極地去和裏希提亞艦內的人們建立人際關係。


    連招呼也不打。


    我並不想與這兒有太多瓜葛。總感覺如果與這兒牽扯太深的花,和地球的羈絆便會越來越遠。


    支撐我生命支柱不在這兒。為了能和我的支柱有所牽絆,我必須承受孤獨。


    就在這時,手機短信鈴聲向了起來,我立刻奔向了放置在駕駛艙一端的口袋裏的手機。


    收到回信了!


    向快點看到。


    現在就去看。


    我將手機抱在懷裏,心裏樂滋滋的。


    他會說些什麽呢。


    之前的短信中,他曾問我——


    【能


    不能給我發張照片呢】


    是我的照片。


    他也相見見我了。


    想到這兒,幸福的感覺湧上心頭。


    不過,,發送圖像數據的話,送達的可能性會降低很多。他也知道這點。但盡管如此,他還是希望我發送張照片過去。


    我心想收到的可能性不大吧,雖然沒抱太大的希望,但仍將自拍的照片發送了過去。當人,另外還發了平常發的短信。


    現在我收到回信了。


    不知道他收到了嗎。


    真希望他能收到啊。


    可我也深知,期待越高的話,之後受到的精神打擊也越大。於是我在腦海裏自言自語,告訴自己不能抱有太大期待,收不到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外麵沒有監控各駕駛艙的情況,而且會議內容和資料數據也都作為錄像保存在內存裏了……


    我美滋滋地閉上了眼睛,數了五下之後,輕輕地按下了手機的按鍵。


    最開頭的文字躍入腦海中,瞬間,我便知道他收到照片了。


    收到了!


    收到了!


    我暫時沒繼續往下看,而是閉上眼睛陶醉滿足感中。


    之後才開始看下去。


    【我收到圖像了,


    數據也沒有亂碼,看得一清二楚!


    不過為什麽你還穿著中學時得製服呢?】


    我感到自己全身的毛孔立刻都收縮了起來。


    “為什麽……”


    我小聲喃喃。


    為什麽?


    微不足道的一句話,卻深深地刺在了我的心坎上,感覺自己像泄了氣的氣球一般。


    啊……


    對了。


    我查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日期。


    已經到了七月了。


    七月。


    七月嗎……?


    這麽說來。新的一學期又快結束了呢。


    這種理所當然的現實,卻已經從我的生活中抽離遠去了。


    我連畢業典禮都沒參加。


    而阿升已經畢業了……


    之後又過去了好幾個月。


    對於阿升現在的安身之處來說,中學已是遙遠的過去了……原來如此。


    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這點。


    當然,作為常識來說,我其實是心知肚明的,但卻沒有一點切實的感受。


    怎麽回事呢……?


    好痛。


    我的身體顫抖不已。


    不是身體的那個部分,而是全身的皮膚,每個細胞都在嘎吱嘎吱地顫抖。


    我……


    漸漸被拋在身後,


    漸漸被遺忘,就像風化的木雕一般。


    我身處這裏,


    時間一點點流逝而過,


    時間老人明明實公正無私的,


    但我卻遠遠地被隔離在他的時間之外。


    夏天快到了,應該熱起來了吧?


    快到暑假了,現在大概是他欣欣期盼的假期指示吧?


    對我來說,到去年為止都是極為普通的心境,然而,現在卻開始漸漸回憶不起來了。


    現在,短信的送達時間開始超過20天了。


    之後就是漫長的等待。


    我——


    “不要這樣!”


    真想大吼一句。


    但我卻將這句話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因為,我還沒有畢業。


    連畢業證書都沒拿到。


    這些話語嗡嗡地回響在自己心中,想要衝出喉嚨。


    但我拚命地忍住了。


    說出口的話就無可挽回了,感覺自己全身晃晃悠悠的,仿佛要崩潰了一般。


    在這種時候,應該還有可以補救的話語。


    “沒關係。”


    我自言自語。


    “沒關係。”


    我努力地抑製住翻騰在胸口的彷徨和痛苦,


    因為——


    在搭建好網絡之前,書信不也都是這樣嗎?


    過去的時代,一封書信需要花上好幾個月才能寄達。


    當時,分隔天涯的人們也能飛鴻傳情呢。


    “所以,沒關係的……”


    我喃喃自語著這一咒語,將他的短信讀完,然後立刻開始回信。


    【今後,短信傳達的時間會越來越長,


    從最遠的歐特雲發送的話,


    要花半年才能收到呢。】


    【就像20世紀的航空信件一樣,


    嗯,沒關係的!】


    我最後又輸入了這些文字,然後發送了出去。


    隻不過,這次阿升發送過來的珍貴的短信,我總共才讀了3次。


    8一年的飛躍


    卡隆衛星一直陪伴在冥王星附近。


    冥王星和卡隆衛星之間的距離很近。兩顆星球以同一周期旋轉,因此他倆總用同一麵朝向對方,看起來彷佛凝視著彼此一般。真像是在攜手共舞啊。從冥王星上看,卡隆衛星總位於天空的同一位置,一動也不動。


    以往8月帶給我的印象是蟬鳴如泣,烈日炎炎下的柏油路,從陰涼處望去一片明晃晃白色世界,蔚藍的晴空,以及遊泳池。


    但這兒是太陽係的最外緣,是一片昏暗的世界。


    無處可覓夏日豔陽。


    2047年,8月。


    我們身處冥王星軌道。


    追跡者被固定在升降台上,我每天都毫不厭煩地從駕駛艙裏眺望像戀人般依偎在一起的兩顆星球。目前這個階段,4艘飛船的科學調查部正在調查兩顆星球的表麵,還沒輪到我們登場。


    當發現了從軌道上無法確認之處,或是可疑的地方時,就會派遣我們前去調查。


    但就算進行降落,周圍也一定是一片漆黑,完全看不到什麽景色。對於被厚厚冰層覆蓋的卡隆星,我還有點想去看看,但對於籠罩在甲烷中的冥王星,則完全提不起絲毫興趣。


    那是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


    森然的寒意陣陣襲來。


    追跡者中的溫度一直保持在19攝氏度,擔心情卻總感覺涼颼颼的。我坐在席位上,不自覺地抱緊了自己的雙膝。


    【好冷,阿升,


    我討厭這兒】


    我隻輸入這些字,然後和往常一樣,將其全部刪除。我不願意給阿升發送消極的事情。我想要阿升以為我每天都很有精神,每天都過得很開心。我想讓他知道,無論我身處何處都不會有所改變。


    我隻想告訴他好消息。


    我不想讓他擔心,同時也希望自己能夠成熟起來。至於心情上的波動,我要自己去想辦法解決。


    最近,我也不再查看短信的預計送達時間了。


    因為如果再這麽下去,我肯定會變得不正常的。


    【阿升,我現在在太陽係最遠的冥王星。】


    重新輸入這些文字後,感覺很不錯。


    【我們離開地球已經半年了,


    裏希提亞艦隊從木星開始就一直在進行調查,


    但結果,到處都沒有發現塔爾西安的痕跡。


    隻找到了一架新視野號探查機,


    它以前返航失敗,在冥王星圈內下落不明了。


    事情一直沒有結果,上頭好像有點焦急了。】


    新視野號是2006年發射的冥王星探查機。它接近並穿過了冥王星。將調查數據發送給nasa後,本應穿過柯伊伯彗星帶,飛往太陽係外。但由於機械出了故障而不能順利運行,之後就下落不明了。


    後來發現這架探查機正圍繞著冥王星旋轉。以它的飛行速度完全可以脫


    離太陽係,不可能被一顆小小的冥王星的重力所束縛住,這一現象是在太不現實了。為此,科學辦腦成一團,幾乎釀成一場恐慌。


    我對它有點興趣,於是便讓他們帶我去看回收的探查機。這架探查機放置在裏希提亞收納樣品的聚裝室中,看上去比想像中要小得多。一開始我還以為它會像大型火箭一樣,但實物連一個人都容不下,有點像美術教科書裏的藝術造型。


    小小的機械上裝有大型碟狀天線,我意外地發現自己對這個小東西感覺十分親切,多少有點小小的驚訝,但很快就接受了眼前的一切。


    【阿升……


    不過,其實,


    我真希望就這樣不要找到就好了,


    最好是能快點回到地球。】


    我想,我明白新視野號的心情。它(姑且就當他是男生吧)不想再飄流向遠方。他不願意永無止境地彷徨在遠方的旅途途上,所以,停留在了這兒。


    我是這樣揣測的。


    看他到橫躺在集裝室的正中央,我不禁從心底感概萬分。


    (真好啊!)


    說完後,我獨自莞爾。


    因為它已經被回收到了裏希提亞。


    盡管還要花上點時間,不過,很快就能回到地球了。


    我自語著。


    【如果這樣下去,什麽都沒發現,要是順利的話,


    明年年初說不定就能返航了。


    哇,如果那樣就好了!


    那樣的話,雖然晚了一年,但我也能讀高中了!


    和阿升讀同一所學校!


    沒問題的,我在這邊也經常複習,


    以便自己不會忘了所學的知識。


    啊——不過,晚一年讀高中,


    總感覺有點難為情呢!


    像是複讀生,或者落榜在家的人一樣。


    實際上就是落榜嘛。


    不過,我還是想讀高中。


    沒問題吧,學長。


    啊哈哈。】


    這時——


    正在我和手機暢談之時,刺激神經的緊急呼叫驟然響了起來。


    我平時從未聽到過這種哀鳴般的警報聲。


    “怎麽回事……?”


    我的全身立刻湧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一陣惡寒從腦後遊走到了手腳尖端。


    屏幕上閃爍的警告標誌將籠罩在我四周的駕駛空間染成了緋紅色。


    畫麵強製性地轉換成了周邊宇宙區域的3d俯瞰影像,同時,冷靜的英語命令訊息也回響在駕駛艙內,讓人極為不快。


    《已確認直線軌道上,距離2萬處有塔爾西安出現。》


    哎……


    敵人……!?


    真的嗎!?


    屏幕上顯示出冥王星的衛星軌道上,艦隊的前進方向有光點呈十字展開。


    不是吧……


    我無力地自語著。


    《第1到第4追跡者隊,準備戰鬥。》


    會發展成戰爭嗎?


    我也要出動!?


    戰爭,什麽!?


    戰鬥,又是什麽?


    播音剛結束,追跡者便排成一列,開始朝軌道移動。


    我的追跡者也立刻自動運行起來,之後緩緩地被運往彈射準備室……


    塔爾西安明明不可能再出現,


    明明不能出現的。


    不能出現的東西,是不會出現的啊。


    我真想責難自己的深信不疑。肺部有點發癢,心急漸如火燎。追跡者以一定的速度穩步地被運鬆往初戰的空間。


    我感覺到它在徐徐地移動,幾乎要掉下眼淚來。


    初戰?


    沒錯。這是實戰。


    和發動襲擊的敵人進行的戰鬥。


    殺。


    升降機載著我的追跡者緩緩前進。我離那個若想不被殺死就要殺死別人的世界越來越近。


    戰鬥。


    戰爭。


    難道……


    我將被放逐到那種地方嗎?


    太不公平了。


    機體喀嚓一聲停了下來,感覺有點向前踉蹌。


    眼前的全方位屏幕上顯示出了一條黑色通道,其中隻有一盞橙色的安全燈拖著長長的光線。


    是電磁彈射器。


    大炮將把我發射向噬血成性的襲擊者的所在之處。


    我渾身上下如針芒刺痛,很想一時衝動大鬧一場。但在追跡者發射前我沒有任何自由這樣做,因為規定如此。


    秒表開始倒計時。


    2.……1……


    重力被機械降低,我輕得有點不自然地從前方倒向後方。


    我飛躍在陽光幾乎無法照射到得黑暗真空中。


    此時的我突然回想起了小學時舉行的文娛匯演。


    我陰差陽錯地成了第二主角。


    正式開始之時,我嚇得發抖,到了出場之時也不敢踏上舞台。身後有人推了我一把,我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了幾步,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舞台之上了。眼前時一片漆黑的觀眾席,完全不知道是什麽人在觀看。


    那時候和現在一樣。


    真不希望不要就這樣被趕鴨子上架。


    因為我總是不能從容鎮定地麵對現實。


    我想回去。


    回到裏希提亞。


    回到地球。


    回到阿升所住的地方。


    我將身體大幅度地朝左右方向扭轉,然後是上下方向,我想用自己的雙眼確認四周的情況。


    我無力反駁,為了苟存生命,不得不進行工作。


    4艘戰艦發射的藍色流星拖著尾焰劃落。每一顆流星都是和我一樣,被推向戰場的追跡者。


    這時的場景竟然也讓人感覺十分絢麗。


    我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


    急促而絮亂。


    以及如小動物的心髒一般輕快的心悸。


    追跡者的機師並不會在戰鬥中和同伴配合,進行共同攻擊。


    追跡者隻在移動時才會進行編隊。戰鬥時各自都有自己的對手,隻能孤軍奮戰到底。


    因為宇宙太過遼闊,隻能這樣作戰。


    已經,再也無法和誰攜手共進了。


    空戰就是這麽一回事。所以戰鬥機機師有資格在墜機上留下記號。畢竟戰果隻是他個人的成果。


    周圍沒有協同作戰的夥伴。廣袤的宇宙中,很少能在視野看到同伴的身影。


    會不會有人已經開始戰鬥。抑或是在哪兒強忍著恐懼,戰戰兢兢地開槍了。


    “卟——————————”warning開始鳴響,我感覺自己的身體都僵硬了。


    3機編隊的塔爾西安映入了眼簾。


    我像一頭潛進水中一般,改變了角度,正麵朝向塔爾西安。


    我打算從後方追蹤它們。


    但是,這三個目標驟然拐了個直彎,朝我飛來。


    要撞上了!


    所幸機體擦身而過,差一點就要撞上了。


    瞬間——


    光芒與衝擊包圍了我。


    劇烈的震蕩和摩擦向我襲來,然後停止。擦身而過的塔爾西安朝我發射了等離子炮彈。我像挨了母親一頓揍打般怔住了。炮彈直接擊中。紅色警告、藍色警告和黃色警告填満了整個屏幕。塔爾西安采取了一擊脫離的戰術。


    結束了。


    我死了。


    那時,我想這麽像的。


    但我還活著。我毫發無傷,追跡者也一樣。防護盾接住了沒有實體的炮彈,並將其中和了。警報狂鳴,警告我防護盾的耐久度減少了,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恢複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星之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新海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新海誠並收藏星之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