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睡美人


    在藍天中延伸而去的積雨雲俯望著少年。


    一邊在閉起的眼瞼底下感受著夏季的太陽,少年一邊橫臥在草叢問。四周充滿青草散發的熱氣,不知名的蟲子發出振翅聲飛來飛去。


    某處傳來喊著他名字的呼喚聲。


    躺在草地上的少年爬起身,為了不被人找到,他壓低身軀,開始移動。


    「喂——」


    聲音接近了。少年發出輕笑,一邊壓著眼鏡避免勾到東西,一邊鑽過草叢,爬上古老的石堤。在石縫問打盹兒的蜥蜴嚇得逃了出來。


    少年就這樣爬到頂端,回過頭揮揮手。


    銀發少年看見他的動作,笑著追向這裏。石堤上的少年笑著躍起身,像風一般往前奔跑。接著,他穿過寬廣的庭院。正在照料花圃的管家太太露出吃驚的表情,但是戴眼鏡的少年把手指貼在唇邊,管家太太微笑著目送他離開。他就這樣衝進庭院後頭的樹林裏。那裏有一座雕像,少年繞到雕像背麵,把巧妙地交疊在一起的樹枝與青草栘開。這樣一來,那裏就冒出一條通往地底的通道。雖說是通道,卻隻是條小孩子勉強能通過的


    隧道。


    「喂——」


    呼喚聲再次接近。戴眼鏡的少年衝進通道,把青草與樹枝拉過來,隱藏自己的身軀。外麵傳來銀發少年接近的氣息,少年差點笑出聲來。他壓住自己的嘴巴。從掩蔽的樹枝之間,可以看見小孩子的腳。那雙腳的主人完全沒有注意到少年,在他眼前走來走去之後,消失在另一頭。


    他輕聲笑著。


    這裏是他偶然發現的通道。其他孩子還有大人們當然都不知道,這裏是隻屬於他一個人的秘密地點。


    過了一陣子,戴眼鏡的少年爬出藏身處,呼喚起銀發少年的名字。但是沒有回應,也沒有接近的氣息。看來他似乎是在沒有找到少年的情況下,已經穿越樹林了。


    風吹過少年腳邊,他突然感到無聊。如果沒有人追過來,就不能算捉迷藏了。


    少年觀察了一會螞蟻搬運蟬骸的隊伍,但連這個也看膩了,於是他站起身來。然後,他摘下開在附近的不知名雜草的小花,將花朵拿在手中,再次鑽人通道。


    連小孩子都得貼著前進的狹窄通道不停延伸下去。從入口處射人的亮光消失了,周遭轉為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少年並不害怕,因為這條路他已經走過好幾次。不久,前方


    便可以看見如星星般的亮光。


    出口開在另一座雕像的腳邊。那座雕像豎立在大型溫室裏,陽光從如日光室般的玻璃天花板傾注而下。空氣中充滿幾乎令人窒息的濕氣,無數綠意盎然的植物茂密生長著。一條小河流過室內正中央,雕像就聳立在河流中類似沙洲的地方。


    少年跨越清澈的淺溪,分開和他的身高差不多高的羊齒植物,再次鑽進隻有小孩子才能通過的通道裏。


    和剛才的通道相比,這條路比較短,通往一個昏暗的地方。


    少年硬是把身體擠進狹窄的通道,從腳開始采出身體。不知為何,這條通道靠這一側的壁麵上半途開了個洞,就算把手抵在通道邊伸展身體,腳也踏不到地麵。少年準備好接受衝擊,放開了抓住邊緣的手。


    他飛躍而下的聲響,在寬廣的室內微微響起。


    與剛剛的溫室不同,那是個流動的空氣幾乎讓人肌膚生寒的靜謐空間。


    在這宛如西洋大教堂般的寬廣空間中,因為昏暗的關係,沒辦法看清楚反方向的牆壁。黑色的大理石地板不停延伸開來,牆上沒有裝飾,隻有頭頂上高高的弧狀天頂鑲嵌著玻璃彩繪。玻璃上描繪了兩名展開羽翼的天使一邊歌唱一邊飛翔的身影。其中一名天使的羽翼如雪花般潔白,另一名天使的羽翼如夜色般漆黑。從那片玻璃彩繪射下的一道


    光芒,幾乎就映照在寬廣室內的正中央。中央有一座不是用黑色大理石,而是由白色大理石建造的祭壇。祭壇上有張覆蓋著玻璃罩的棺柩寢床,有名少女在那裏沉睡著。


    她是睡美人。


    少年靠近寢床,把帶來的花朵放在床邊。因為之前放的花已經枯萎,少年把花收進口袋。枯萎的花被混進口袋裏裝得滿滿的漂亮蟲殼,與河邊撿來的小碎石子之間。


    「我又來啦!」


    他溫柔地對她說,但少女仍持續沉睡。少年熟練地操縱按鈕,打開玻璃罩。


    即使這樣,少女還是持續沉睡著。她在假寐之中,發出沒有人回答的疑問——


    我足什麽時候入睡的?我什麽時候會清醒?


    「你什麽時候會睜開眼睛?」


    少年問著。他並非聽見了她的心聲,隻是靜靜地對她訴說——


    我又感到有人在呼喚我。你是誰?是當時那個人嗎?


    少年之所以會找到這裏,真的隻是偶然。當他因為好奇而在宅邸裏探險時,碰巧發現了這裏。


    當他見到少女時,胸口噗通直跳到難受的地步。


    真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會有那麽美麗的女孩。紫色長發如波浪般圍繞著她的臉龐,緊閉的眼瞼鑲上長長的睫毛,嘴唇如擦上口紅般紅豔,肌膚白皙而透明。一開始他還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連擦了好幾次眼鏡。就算這麽做,少女依然美麗地躺在那裏。


    「喂,你是哪裏不舒服?」


    雖然他這麽問她,但少女仍持續沉睡著。不管發出多大的聲音,少女的眼睛卻一動也不動。


    當少年試著把臉靠近再喊喊看,而把手放在床邊時,玻璃罩喀嚓一聲,緩緩打開了。


    思春期前的少女特有的甜美氣息解開了封印,靜靜地擴散開來。


    少年的咽喉咕噥地吞咽了一聲。


    「起來嘛!」


    他戰戰兢兢地試著碰觸少女的手臂。但是,她的身軀一動也不動。這次他抓住她的手臂,試著粗魯地搖晃。就算這樣,她還是沒有睜開眼睛的跡象。少年在這時候注意到,自己抓住的手臂體溫異樣的低,簡直就像剛剛死去的身體。


    (她說不定已經死了。)


    這樣一想,少年覺得有點害怕。如果是殘骸,他已經看過很多了。像是在石堤縫隙問曬乾的蜥賜、翻白肚的青蛙、開始腐爛的老鼠,這些東西都是徹頭徹尾的殘骸,而不是屍體。而且也不像這個少女一樣美麗。


    一想到如此美麗的少女已經死去,他的胸口就開始陣陣抽痛。少年回想起小時候大人念給他聽的童話故事。在故事中,裝在玻璃棺柩裏的公主因為王子的吻,從死亡的深淵蘇醒過來。


    少年小小的心髒,開始發出從沒有過的巨大心跳聲。


    他踮起腳尖靠近少女的臉龐,靠近她有如擦上口紅般的嘴唇。


    接著,少年碰觸了她柔軟的唇辦。


    甜美的氣息擴散開來。


    陶醉。


    少年還不知道這個名詞。但是除此之外,沒有更適合的字眼能夠表達他此刻的心情了。他知道,伴隨著唇上的觸感,有種不知該如何描述的感覺在全身蔓延。


    當他回過神時,少女已微微睜開眼睛。


    「哇!」


    少年仰起身子喊出聲來。因為這個動作,他從床邊跌落,一屁股坐倒在地板上。


    沒想到死去的人真的會蘇醒過來。因為太意外,他的雙腳發軟,身體一動也不能動。雖然從少年坐倒的位置看不到少女的模樣,不過她好像現在就會爬起來,露出亡者的淒厲笑容。


    但是,不管過了多久,都沒有發生那種事。


    少年戰戰兢兢地爬起身一看,少女依然閉著眼睛躺在那裏。剛剛那是錯覺嗎,還是自己的願望?


    接著,少女的胸口幾乎無法察覺地微微起伏著。


    (她還活著!)


    雖然非常徐緩,但仔細看,就能看出少女的胸膛在動。她在呼吸。


    少年下定決心,試著把耳朵貼在少女還沒有發育的胸膛上。他的耳朵感受到些微的溫暖,在那股暖意的深處,可以聽見細微而緩慢的心跳聲。


    「她還活著。」


    少年再一次靜靜地喃喃自語。有某種事物在他胸口深處緩緩地變得溫暖。少年把嘴唇靠近她的耳旁,如低語般悄悄呢喃著。


    「你叫什麽名字?」


    就算發問,少女也沒有回答。她隻是持續沉睡著。


    「為什麽你會睡在這種地方?」


    少女沒有回答。


    「你生病了嗎?還是腦袋受傷了?以前我讀過這種故事喔!因為腦袋受傷而沉睡的人,有一天突然醒過來。你也會像那樣醒過來嗎?」


    少女沒有回答。


    「你幾歲?」


    少女沒有回答。少年再次仔細看看她,少女也許比自己大一點,不過好像沒差幾歲。


    她的手腳就像自出生以來便沒有踏上地麵般纖細,肌膚就像從不曾受過陽光照耀般雪白。


    (大概真的一次都沒有吧!)


    少年如此確信。


    (她從出生以來一直都在睡覺。從來沒有讓五月的風吹撫著頭發奔跑過。既沒有被夏季的太陽曬過肌膚,也沒有在曬完太陽後衝進冰涼的水裏。不隻這樣,她也沒有朋友。)


    一想到這裏,他感到胸口如抽緊般疼痛。


    (從出生以來一直都是孤單一人。)


    少年感覺鼻子深處哽塞起來,他光是一個人在宅邸裏迷路就會感覺寂寞了,而她一直都是這樣,孤伶伶一個人待在這種地方……


    「喂,你有朋友嗎?要不要我當你的朋友?」


    少年似乎看到那豔紅的嘴唇微笑了。


    「我答應你。」


    少女仿佛放心下來一樣,持續沉睡著。


    「我答應你。」


    再說了一次,少年就像訂下契約般,悄悄親吻少女的額頭。


    從那之後,少年就會像這樣不時造訪這裏。他沒有對任何一個朋友提起,當然,也沒有對大人們提起。這是隻屬於他與少女的秘密。少年一邊注視著少女持續沉睡的臉龐,一邊說著今天發生的事、上課時的事等等。他不知道她是否聽得見,不過少年相信,這些話一定會在她胸中某處回響。


    他以為少女完全喪失了意識,但事實上並非如此。少女處在深深的假寐中,有時會突然醒來,然後又睡去。對少女來說,隻有醒著的時候,時間才是存在的,睡著的期間是沒有時間的。她的時間斷斷績續地流動著。


    她曾在一個既像兒童房又像病房的房裏醒來,有個非常年邁的人注視著自己。正這麽


    想著閉上眼,當她再度睜開眼睛時,老人已化為少年,地點變成了類似教堂的地方。有時候她才這麽想著,眼前已沒有任何人影,隻看得見天頂的玻璃彩繪——


    我覺得我知道你是誰。可是我並不知道。我是歐靈,你也是歐靈嗎?——


    我知道你是誰嗎?我曾經知道你是誰嗎?——


    我愛你嗎?你愛我嗎?


    盡管表情完全沒有變化,少年卻感覺少女仿佛在微笑。


    「我會保護你的……從今以後也是,在你醒過來之後也一樣。」


    他一如往常地親吻少女的額頭。隻有我能夠保護脆弱得仿佛快碎裂的她。那一吻裏蘊含著這樣的思念——


    那麽我就讓你聽聽看吧!我就說說從今以後——總有一天會發生的故事吧!


    他的身影已經消失,但持續沉睡的少女並不知道。依然不知情的她,靜靜地說起沒有聽眾的故事。


    以沒有人聽得見的話語訴說著。


    第一章13月的中學agirlmeetboy


    這是我看見的夢。


    是編織夢境的指尖點亮的真實故事。


    相遇。


    離別。


    於是,再度重逢。


    但是,過去被改變了。


    但是,未來被改變了。


    非常悲傷地遭到改變了。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因為,這是他們選擇的未來,從時之器裏掬起的未來。他們就連幸福正從指尖流走都不知道。


    1


    「轉學生?」


    一頭銀發的——發出變調的驚叫聲,樹藏在鏡片底下的眼睛也吃驚似的瞪大了。隻有


    海蓮娜以冰冷的目光看著「老師」——好像很不滿地喃喃說道:「這個宅邸會有轉學生過來,太奇怪了吧!」


    「為什麽?」


    老師問他。


    「是這樣沒錯吧?這裏又不是學校,是老爺的孩子們住的地方吧?」


    「如果轉學生也是老爺的孩子呢?」


    老師的話讓海蓮娜也動了動眉頭。還有一個?老爺還有另一個孩子嗎?


    他們三人都被教導過,自己是老爺的孩子。那個被稱作老爺的人,偶爾會到這所學院來。然後,他會微笑地看著三人的成長模樣。一聽到他要來,孩子們就會緊張,就連海蓮娜站在他的麵前都會閉上嘴巴。


    老師、管家和管家太太,可以說就是他們曾見過的所有成人了。雖然也看過其他大人,不過那些人都隻和老師說話,沒有介入他們的世界。除了老師等人以外,會和他們說話的大人,就隻有老爺。


    還有,老爺的年紀非常大了。


    管家和管家太太雖然也是老人,卻沒有老爺那麽老。樹他們雖然沒辦法測量蒼老的程度,但還是直覺地明白老爺的歲數非常驚人。老爺的嘴角總是浮現優雅的笑容,卻看


    不出他心裏在想什麽。就連對所有事都說得好像很懂的海蓮娜,也不知道老爺是怎麽想的。


    「那,你覺得會是怎樣的人?」


    已經超過就寢時間,在管家巡邏過後,銀發少年問他。


    「什麽樣的人……我不知道啊!」


    樹慎重地回答。


    「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


    「哼,反正一定是個d。」


    他們以為已經睡著的海蓮娜,從毛毯下露出臉來,仿佛很無聊地說。聽到d這個字眼,——吊起眼睛看著她。


    「為什麽你要這麽說?」


    「你知道埃及神話嗎?」


    兩個男孩子麵麵相覷,露出「你在說什麽」的表情。


    「神在製作最初的人類的時候,是捏著黏土仔細作成的。不過,因為這麽做太麻煩了,之後弛就用繩子滾著泥漿,每一次飛出來的泥漿都變成了人類。一開始仔細製作的


    人是我們,泥塊變成的人就是d。就是這樣呀!」


    海蓮娜這麽說著,以惡作劇的目光注視著她指名為d的對象。少年的怒氣已瀕臨爆發。樹慌忙抓住他的睡衣下擺。


    「不行啦,在半夜吵鬧的話,又要惹老師生氣了。」


    雖然樹這麽說,但他依然瞪著海蓮娜,不甘心地咬住下唇。


    「這不是很好嗎,你的同類要來了。」


    麵對海蓮娜瞧不起人的表情,——握緊拳頭,忍住屈辱。


    「別理海蓮娜,到這邊來吧!」


    樹在自己的床上對他招手。看到他鑽進樹的床鋪,海蓮娜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喪家犬。」


    雖然她這樣挑釁,但——沒有理會她。他們兩人還是用毛毯蓋著頭。海蓮娜再一次很無趣似的哼了一聲,也用毛毯蓋住頭。


    在毛毯底下,樹他們展開隻屬於兩人的想像世界。


    「那個轉學生應


    該是個男生吧?」


    「不可能是女生吧!女生就是像海蓮娜那樣。」


    在夜光手表青白色的微光下,兩人彼此相視,作了個討厭的表情。


    「是男孩子吧!」


    「對啊,一定是這樣沒錯。」


    「會是個好家夥嗎?」


    「如果足個好家夥,我會很高興。」


    「如果是個壞家夥,或是愛欺負人的人,我才不要。」


    「像笨蛋啦!」


    「或是腳很臭的家夥啦!」


    兩人同時爆笑出聲。接著,他們慌忙掩住嘴巴,又對這個動作感到好笑。他們兩個有好一陣子不發出聲音,難過地笑著。


    「如果是個男生又是個好家夥,要怎麽辦?」


    「怎麽辦呢?」


    兩人在腦海中描繪起理想中的轉學生來。


    「要告訴他我們的秘密基地嗎?」


    「還不能告訴他啦!不可以那麽快就告訴他。你忘了我們建造基地時有多辛苦嗎?要是隨便告訴他,讓老師知道了怎麽辦?」


    「說得也是……那,你要帶他去森林裏麵嗎?」


    「怎麽說呢?」


    「我想帶他去耶!因為第一次去的話,一定不知道哪裏有小河流過,哪裏有不能靠近的岩地之類的。」


    宅邸的森林就算對大人來說也很寬廣。森林裏麵蒼鬱濃密,尋常的小孩不用一個小時就會迷路吧!樹他們從小就在那裏玩耍,對哪邊有危險的洞穴,哪裏有通往古代遺跡的洞穴都很熟悉。


    對第一次來的孩子來說,也許會是片蒼鬱濃密的恐怖森林。不過對他們而言,那裏卻是裝滿許多寶物的遊樂場。他們一邊用肩頭承接從樹梢灑落的陽光,一邊笑著在森林裏彼此追逐。


    「等等我,樹!」


    「才不要!」


    戴眼鏡的少年奔逃著。正以為銀發少年追過來了,他卻突然不見人影。「咦?」樹停住腳步環顧四周。這時,——從二芳的樹叢中衝了過來。


    「抓到你了!」


    兩人互相擁抱,在地麵翻滾。他們就這樣笑著扭抱在一起。


    「討厭!」


    「你這個渾蛋!」


    雖然他們還在笑,不過再繼續下去就會控製不住動作,結果扯破了衣服,被老師用教鞭打手心,打到他們慘叫「不要!」。還會被處罰不準吃飯,後來管家太太再悄悄送熱湯過來。在事情發展成這樣之前,樹先大喊出聲。


    「住手,住手!」


    「什麽嘛,因為你快輸了才喊停。」


    「不是啦!」


    樹喃喃說著,把手指靠在嘴邊——也看向樹所看的方向。


    樹梢上有一對鬆鼠母子。他們連忙離開那裏,藏身在草叢問。那是他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總算變得親近的鬆鼠們。


    樹用舌頭弄出聲音,樹梢上的鬆鼠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看向這裏。不久,它小心翼翼爬過樹幹降落下來。為了這種時候,他們兩人的口袋裏總是塞著胡桃碎塊。


    他們的動作讓鬆鼠們有點吃驚地退回樹幹上,但是當他們動也不動地靜止等待著,鬆鼠又緩緩靠了過來。接著,鬆鼠媽媽唰地一下拿走兩人遞出的胡桃碎塊,衝回安全的地方。母子倆一邊不時瞥著人類,一邊開始享用胡桃。


    「呐,要不要告訴他鬆鼠的事?」


    樹低聲地說。


    「對海蓮娜說嗎?怎麽可能告訴她。」


    「不是啦,我是說告訴轉學生。」


    「不行。」


    考慮了一會,銀發少年斷然拒絕。


    「好不容易才讓鬆鼠親近我們的。如果現在帶陌生的家夥過來,鬆鼠會嚇到不敢出現的。」


    「是嗎?」


    鏡片底下的眼睛露出不滿的眼神。


    「就是這樣。」


    「真的不行嗎?」


    「不行。」


    「絕對、絕對不行嗎?」


    「絕對、絕對、絕對不行。」


    大概是因為他的聲音太大,鬆鼠母子嚇得用嘴巴叼住胡桃,一口氣衝上樹幹,消失在樹梢上。兩個少年發出歎息,很遺憾地目送它們離開。


    接著他們呼喚了鬆鼠好一陣子,但是受驚的鬆鼠們不再出現了。喊膩的他們仰臥在草地上,翻個身仰望天空。


    小鳥在某處鳴叫著。


    「等到轉學生來了……」


    快要睡著的時候,——就像突然想到什麽似的開口。


    「得先向他介紹宅邸吧!」


    「那種事交給海蓮娜去做啦!好無聊喔!」


    樹好像真的覺得很無趣似的脫下眼鏡,用衣服的下擺擦著鏡片。


    「笨蛋,我說的當然是介紹我們的房間羅!」o


    「啊,是這樣嗎!」


    回想起他們的秘密通道與沒有人會去的房間,樹輕笑出聲。


    「他一定會喜歡的。」


    「說得對。如果是男生,一定會喜歡的。」


    樹俯臥在草地上,用手肘撐著頭,看向朋友的臉龐。


    「一定、一定會的。」


    「先從閣樓開始嗎?」


    「應該是先去圖書館裏麵吧?」


    「咦!可是一下子就到那裏去……」


    樹在心中描繪出那個得走過書架之間的迂回通路才可抵達的不可思議房間。如果在轉學第一天就被帶到那裏去,一定會很吃驚吧!


    「就是這樣才好不是嗎?得先狠狠給他一個下馬威,要不然我們會被人看扁的。」


    「我們有做什麽會被人看扁的事嗎?」


    樹一臉認真地發問,——很難為情地轉開視線。


    「圖書館裏的書裏有寫嘛,給剛剛遇到的家夥來個下馬威足很重要的。」


    兩人暫時閉上嘴巴。他們與海蓮娜打從出生以來都沒有見過除了自己以外的小孩。所以,他們既沒有被人看扁過,也沒有被瞧不起過。就某種意義來說,他們是很幸福也很不幸的孩子們。.


    「轉學生嗎……說真的,那會是怎樣的人啊?」


    樹把目光轉移到樹木之問,低聲地說。他彷佛看見鬆鼠的影子在樹梢上跳動。


    「鬆鼠還不肯來嗎?」


    「不會來吧,我們嚇到它們了。」


    「喂……轉學生有沒有爸爸和媽媽啊?」——


    吃驚地看著樹的臉。


    「大概沒有吧!」


    「是嗎,說得也是。因為他到這個島上來了。」


    「對啊!」


    「他有兄弟嗎?」


    「樹的『兄弟』病又發作啦!」


    銀發少年嘲諷似的笑著。他會這麽說,是因為樹覺得自己好像有個兄弟。另外兩人完全不相信這種事,因為他們無法想像他們會有兄弟。


    第二天,樹問老師轉學生什麽時候會來,老師回答雖然已經決定過來,但那邊的情況不能配合,所以不知道會是什麽時候。


    「那邊是哪一邊?」


    下課後,——這麽一問,樹看來很悲傷地搖搖頭。


    「我不知道,我也沒辦法想像那邊是什麽地方。」


    對他們來說,宅邸所在的島就是一切。其他的世界是隻有在教科書與錄影帶裏看過的地方,就連要想像都很困難。


    「是巴黎?倫敦?還是紐約?」——


    一個接一個舉出曾在錄影帶裏看過的大都市。但轉學生不是來自其中的任何一個地點,而是來自非常接近的地方,他們所在島嶼的地下深處。


    「版本七o三係列很不安定哪!」


    老人這麽說著,溫柔地撫摸躺在床上,睜著眼睛,不停喃喃自語的少


    女棕色的頭發。


    「非常抱歉,老爺。」


    被孩子們稱作「老師」的年輕人這麽回答,老人露出洋溢著慈愛的笑容。


    「不,這不是你的錯。下令進行遺傳基因等級改造的人是我,創造她的則是醫療團隊。你沒有責任。」


    「盡管如此……雖然版本不同,我們也是同一個係列。」


    「啊,是這樣沒錯。」


    老人好像回想起什麽似的微微笑著。


    「一不小心就忘了,我居然已經活了那麽久哪……版本七o三係列隻是玩玩罷了。但是,靠這個時空的科學水準,就連這種程度的基因改造都無法達到安定水準……就連我的期望有沒有可能實現,我都開始感到不安了。」


    老人俯望自己骨節嶙峋的手指,那裏有著蒼老的不安。


    一不,一定要有可能。不然,我就等於白活了。你明白吧?一


    年輕人靜靜地點頭。


    這時,躺在床上的少女猛然撐起上半身。連平常很冷靜的老師都吃驚得往後退,老人卻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似的,對少女投以微笑。


    少女的眼珠骨碌碌地轉動著。


    她沒有焦點的眼瞳,不管看什麽似乎都無法辨識。那雙眼睛專注地看著老人。


    一烏賈拉格庫瓦,哈沙啦息摩席提凱魯?多西奴坤吧。瓦啦凱庫也卡滋卡庫諾?」


    少女口中以沙啞的聲音發出不像人類語言的話語。


    「看來大腦的韋尼克氏區並不安定。」


    老人的嘴角浮現了至今以來最慈愛的微笑。接著他悄悄抱住少女,在她耳邊輕聲低


    語。


    「我愛你。」


    這句話讓少女宛如被雷電打中般一震,她因為恐懼而睜大眼睛,朝向虛空伸出手。


    「嘎啊啊啊嗚咳喀喔喔……」


    少女口中發出沒有意義的嘶啞慘叫,伸向空中的手臂猛然無力垂落。少女躺在老人臂彎中的軀體,已經看不見生命的徵兆。


    「呼叫處理班。」


    年輕人一喊,幾個男人不知從什麽地方出現,將少女失去生命的空殼帶向某處。


    「接下來是七o三四。」


    老爺若無其事地看著變得空蕩蕩的床鋪隔壁。那裏有一張相同的床,與剛才的少女有張同樣臉龐的少女在上麵沉睡著。


    d係列版本七o三四。


    2


    三個好聽的聲音組成絕妙的厶昱曰,在室內擴散開來。老師以眼神示意,要他們把聲音唱得更加清澈響亮,三個孩子的聲音配合著信號延伸下去。但是,就像三個人手牽著手奔跑時,一定會有哪個人鬆開手一樣,有一道聲音的音調亂了。才一瞬間,美麗的合音就變回單純的聲音。


    老師用雙手敲向鍵盤,不諧和音化為憤怒響起。


    「你們到底是怎麽了?」


    三人默默地仰望老師。老師拿起放在直立式鋼琴頂蓋上的教鞭,用鞭子指向樹。


    「我有說過要挺直背脊,讓聲音呈一直線在體內回響吧!」


    「是的……」


    「如果挺直背脊,讓聲音在腹部響起,你的身體就會化為樂器。你明白吧?」


    「是的,老師。」


    樹用小得快要消失的聲音回答。接著,教鞭指向。


    「我有說過,得用上充足的力量唱歌對吧!」


    「是的。」


    「要用讓歌聲能充滿這個房問的充足力量啊!既不是大得超出這個房間,也不能耗盡力氣讓聲音落到地板上。得讓房間的牆壁回響到極限,用剛剛好的力道來歌唱。」


    「是的,您是這麽說過。」


    老師看著男孩,發出小小的歎息。


    「你們兩個足怎麽啦?」


    低著頭的他們瞥了一眼,交換眼神。


    「我知道。」


    老師混雜著歎息,看著兩個孩子。


    「因為我說過有轉學生要來,所以你們很在意這件事對吧。最近也一直追問我轉學生


    什麽時候會來。」


    「那什麽時候會來呢?」——


    趁勢發問。


    「我本來想等到音樂課結束後再說,不過這樣一來也沒辦法了。」


    老師摻雜著歎息說道,少年們的眼睛閃閃發光。等到結束後再說,也就是指……


    「來,過來這裏。」


    門隨著這聲呼喚同時打開,一個少女出現了。


    她棕色的波浪長發延伸到肩膀下方,水汪汪的大眼睛裏在好勝中飄蕩著不安與寂寞。據老師所說,她比樹還小一歲,但她的身材與其說是少女,更適合稱作小小的女性。不是男生這一點讓樹覺得有些可惜,但——如著魔般持續凝視著她。而海蓮娜則露出像在說著「無聊」的表情。


    少女什麽也沒說地低頭行禮。


    「她還沒有名字,老爺還沒為她命名。」


    「果然是d。」


    海蓮娜非常輕蔑地說。如果是在平常,馬上就會對d這個稱呼有所反應的——,現在持續凝視著少女的臉。


    「海蓮娜,我說過不可以用那種稱呼吧!」


    「是的,老師。」


    嘴巴上雖然這麽回答,海蓮娜臉上卻完全看不出反省之色。


    「那麽,你們和新朋友一起合音吧!」


    在老師的催促下,少女站到樹的身旁。銀發少年露出很遺憾的表情,不時偷看著少女。


    鋼琴清澈的音色在天花板上回響,孩子們的歌聲跟上琴音。新加入的少女的聲音,毫無異樣感地融入他們的聲音之中。


    音樂課結束後,樹與銀發少年對少女連番發問。


    「你從哪裏來的?」


    「你有爸爸和媽媽嗎?」


    「那,島的外麵看起來怎麽樣?」


    「你的發色是遺傳自爸爸?還是媽媽?」


    「你見過老爺嗎?」


    「你見過除了老師和老爺以外的大人嗎?」


    沐浴在一堆問題之中,少女的眼眶開始泛起淚光。樹他們「啊」地喊出聲來。


    「女孩子也會哭啊!」


    樹對——輕聲低語。


    「我還以為隻有男生才會哭。」


    銀發少年也點點頭。


    「你們是笨蛋嗎?」


    海蓮娜用鼻子哼了一聲回答。


    「女孩子當然也會哭,書裏不是寫了很多嗎?這種事至少也該讀過吧!」


    「如果書裏麵寫的是真的,那死掉的公主也會因為王子的吻醒過來羅?」


    聽到——的回嘴,樹的心跳了一下。除了裝出哭泣的模樣,從雙手的縫隙問偷看著他的少女以外,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動搖。


    察覺視線的樹回過頭,但少女把臉埋在雙手中繼續哭泣。聽著海蓮娜與銀發少年的對話時,她的不安也傳達到樹的身上。


    (她正因轉學感到不安,我們卻隻顧著問問題。這個樣子,我也明白她為什麽想哭啊!)


    「喂,我帶你去森林吧!」


    樹這麽一說,少女抬起混著眼淚的臉龐嫣然微笑。


    「啊,太狡猾了。明明說好要兩個人一起帶她去的!」


    正在和海蓮娜吵嘴的——回過頭時,他們兩人已經衝向外麵了。


    「等等我!」


    銀發少年也追在兩人背後衝出去。被獨自留下來的海蓮娜感到很無趣似的,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打開總是夾在腋下的書本開始閱讀。雖然她愛說少年們很孩子氣,但那本書卻是《綠野仙蹤》。


    樹將手指貼在嘴邊,靜靜指向森林一角,少女在那裏發現了鬆鼠母子。鬆鼠們一邊警戒著,一邊朝孩子們的方


    向靠過來。樹把準備好的胡桃碎塊悄悄遞出去,鬆鼠媽媽便唰地一下搶走胡桃,退到安全距離外嘎滋嘎滋地吃起來。少女睜圓了眼睛,注視著這一幕。


    「你也要試試看嗎?」


    從樹那裏接過胡桃,少女的眼中閃爍著好奇,悄悄地遞出胡桃。鬆鼠媽媽一邊吃著胡桃,一邊露出毫不關心的表情,隻有眼睛不時投向少女手指問的胡桃。接著,當它把拿到的胡桃全都吃完後,鬆鼠擦擦臉,像一陣風把少女手上的胡桃搶走。因為動作太過突


    然,讓少女發出小小的驚叫。同樣被嚇到的鬆鼠母子,抱著胡桃一溜煙爬上樹幹,消失在樹梢一帶。


    「啊!」


    樹好像很遺憾地目送它們離開。


    「這樣的話,今天就沒辦法再繼續了吧!」


    他一邊這麽說,一邊把胡桃撒在附近,好讓鎮靜下來的鬆鼠們可以再回來吃。


    「叫什麽名字?」


    突然有人這麽問,樹一開始還搞不清楚是誰在對他發問。那是少女第一次發出聲音。


    「啊?咦?我們隻叫它們鬆鼠母子,沒有名字。」


    但是,少女將手指指向他。


    「我的名字?我叫作樹。」


    「樹……是個好名字。我也會有個好名字嗎?」


    「思,老爺二正會為你取一個好名字的。」


    「會是什麽樣的名字呢?」


    「我不知道。」


    這是樹沒辦法再進一步回答的問題。


    「哪,你沒去過島的外麵嗎?」


    「思!你是從外麵來的對吧?」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因為,在來到這座島之前的事我幾乎都不記得了。感覺好像曾去過島的外麵,又好像連一步都沒有踏出去過。」


    是嗎,樹說著點點頭。她也是老爺的孩子,也許沒有離開過這座島。也許她擁有在這座島上出生,在這座島上死去的命運。樹突然想起老邁的管家與管家太太的臉龐。這女孩總有一天也會變成那樣嗎?


    「你沒看過女孩子哭嗎?」


    「因為海蓮娜不會哭。」


    「為什麽?」


    「我不知道。就算管家先生對她發火,就算她惹老師生氣挨了鞭子,她也不會掉一滴眼淚。」


    「被老師鞭打?」


    少女好像很不安地看著樹。


    「有時候會啦!像是我們沒有遵守老師的話,或是作了很過分的惡作劇時。如果不是這種情況,老師絕對不會打我們。」


    「是嗎?」


    也許是稍微安心了點,少女很難為情地笑了。


    「這座島上隻有你們嗎?」


    「對啊……從剛剛開始你就猛問問題耶!」


    「哎呀,剛才足我被問耶!這樣就扯平了。」


    「也許足扯平了,不過你都沒回答問題啊!」


    「因為沒什麽是我能回答的,你們光問些我沒辦法回答的問題呀!關於島外麵的事、爸爸媽媽的事,我什麽都不知道。」


    這樣說完以後,少女對樹露出彷佛在說「我們是朋友吧?」的微笑。


    「那……」


    「別再問問題啦!我們到對麵去吧,那裏有條小河,河裏還有小魚喔!」


    「最後一個,這是最後一個問題了。」;


    「就最後一個喔……是什麽?」


    「剛才說到王子的吻的時候,為什麽你會嚇了一跳?」


    樹真的嚇到了。他還以為沒有人注意到……


    「那,為什麽?」


    「因、因為啊,——太奇怪了嘛!死掉的人不可能因為親吻就醒過來,這種事一定隻會發生在故事裏啦!」


    樹說出亂七八糟的藉口,但少女好像完全不相信。


    「如果我死掉了,你會親我嗎?」


    樹瞪大眼睛看著她。


    「會嗎?」


    少女一邊說,一邊把身子靠過來。她就像要把樹拉近身邊似的纏住他的手,透過布料,樹可以感覺到少女還沒有發育的胸部。


    「會……」


    少女的紅唇朝向樹的臉龐。樹彷佛在忍耐著什麽般,呆立在現場,後來終於無法忍耐地把她甩開。


    「啊!」


    少女發出小小的驚叫聲,整個人倒在草地上。


    「好奇怪,你太奇怪了!」


    樹說完就跑開了。


    「樹!等等我!」


    雙膝著地的少女呼喚著,但他再也沒有回來了。小鳥在某處發出寂寞的鳴叫聲。


    不久,她倦怠地撥撥淩亂的頭發,緩緩站起身來。


    「你在這裏啊!」


    她拾起頭,為了尋找兩人而在森林裏來回奔跑的銀發少年喘著氣站在那裏。


    「咦?樹呢?」


    「他走了。」


    「把你丟在這裏?」


    少女露出受傷的表情點點頭。


    「好過分啊!」


    少年同情地說。


    「把第一次進來的女孩丟在森林深處,要是那東西來了……」


    「那東西?這森林裏有什麽嗎?」


    少女不安地問,但——隻顧著輕聲發笑。


    「好可怕。」


    她這麽說著,把身體靠向少年。少年彷佛理所當然地抱住她。


    「不要緊,我會陪著你。」


    某處傳來小鳥吵鬧的嗚叫聲。


    「寢居又遭到侵犯了。」


    「我曾說過我不喜歡這種說法吧!」


    「非常抱歉。」


    管家靜靜地對老爺低頭致歉。


    「你的兒子調皮得讓人頭疼。」


    老爺苦笑著回過頭,右眼裝著視力矯正裝置的男人彷佛很歉疚地垂下目光。


    「他隻是個孩子,才會以為沒有任何大人注意到啊!如果不是我指引他,他恐怕連自己的母親都找不到。」


    男人低聲說了一句「很抱歉」。雖然因為視力矯正裝置的遮蔽看不到他的右眼,但他的目光充滿了悲哀。在這座島上,到底有多少生命與自由意誌掌握在眼前的老人手中?不,說不定這世界的一切都是……


    於是,管家也想著同樣的事。他靜靜思索著與自己繼承同樣血統的「老師」與——的


    事。


    少女從假寐中靜靜地覺醒過來。o她上一次清醒的時候,這裏並沒有任何人,隻有變得柔和的夏日陽光從天頂的玻璃彩繪傾注而下。現在,一如往常的少年正注視著她。


    他就像從什麽東西的身邊逃過來一樣,臉頰發熱,呼吸喘得肩膀上下抖動。


    「今天來了一個轉學生。」


    即使少年說了轉學生,久遠也不知道那是什麽。她沒辦法掌握話裏的涵義。她試著發問,但少年似乎聽不見她的聲音。少年並不在意,開始說起關於那個轉學生的種種事情。


    他的聲音堆積在少女腦中還沒有覺醒的部分,使她回想起一個夢。那是個安靜而悲傷的夢。.


    少女的臉頰自然地濡濕了。少年驚訝地伸出手指,用指尖擦去那滴淚水。


    「你在哭?為什麽要哭?」


    少女回答了這個問題,但是少年聽不見她的聲音。就算聽得見,他或許也無可奈何吧!因為,這場夢與他有關——


    我想起了你和她的命運。


    所以,少女哭泣著。為了悲哀女人的未來而流淚。


    3


    被稱作老爺的老人,以慈愛的目光凝視著少女。


    「那些朋友們怎麽樣?」


    「那個女孩子的心眼很壞。」


    「是嗎?」


    「您會責備那個女孩嗎?」


    少女以諂媚般的眼神看著老人。


    「為了你,我會責備她的……那男孩子們怎麽樣?——如何?」


    「我討厭那個男生。他老是看著我,又總是玩泥巴,指甲都黑黑的。我討厭指甲髒的人。而且他還不在乎地說出嚇人的話。」


    「男孩子都會想欺負喜歡的女生啊!」


    「他喜歡我嗎?」


    「是啊!」


    「可是,我討厭他。」


    她清楚的拒絕,讓老人靜靜地笑了。


    「那樹怎麽樣?」


    「那個男孩很好。人很溫柔,指甲也很乾淨。雖然有些地方有點幼稚。」


    老人的眼中閃爍笑意般的光芒,但少女還不知道那目光代表狡猾。


    「是嗎?不過,那孩子喜歡久遠。」


    「久遠?」


    少女並不知道這個名字,她隻明白自己的胸中湧起嫉妒的漩渦。


    「可是,我喜歡他。我很中意他。那個男生的白色指甲,還有黑色的頭發,我通通喜歡。」


    老人輕聲笑著。他的笑聲聽起來很慈祥,裏頭卻蘊藏著惡意。


    「是嗎,那我就讓你待在那孩子身邊吧!」


    「真的嗎?我好高興。」


    少女嫣然微笑。


    「是真的。還有,我也給你父母吧!」


    少女無法相信自己被賜與的幸運。


    「給你取個名字吧,叫作小夜子怎麽樣?」


    「小夜子?真適合我。謝謝。」


    少女說著用手臂摟住老人的頭,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印下一個孩子氣的吻。被稱作老爺的老人任由她這麽做,靜靜地露出微笑。


    「騙人!」——


    對著老師大喊。


    「這是騙人的吧?」


    「我這麽做有什麽好處?她又踏上旅途了。她要我向大家問候。」


    「可是,一天都還不到啊!我們都還沒有變成朋友。」


    「這是老爺決定的。」


    銀發少年隻能閉上嘴巴。在島上,如果大人告訴他們這句話,那所有的問題都會遭到封殺。所有的事情都必須遵從老爺的決定。


    數學課結束後,當他正在發呆時,海蓮娜走了過來。察覺到危險的——做好防備。


    「應該不必那麽害怕吧?」


    海蓮娜的嘴角浮現冷笑。


    「你很在意她對吧!」


    盡管少年沒有回答,他的表情卻像在回答「沒錯」。


    「你知道人工生命體嗎?」


    不知道,少年搖搖頭。


    「聽好羅,就是用人類的細胞做出人類。這樣一來,就會產生被稱作人工生命體的生物。她不就是那種生物嗎?」


    雖然他覺得這很像是海蓮娜會提起的奇妙話題,不過,少女會擁有那種不可思議的氣息,也許就是因為她是人工生命體吧!


    「如果這座島上在製造人工生命體,那會是在哪裏?」


    光說到這裏就夠了,——衝了出去。這座島上如果有製造那種東西,不可能會在宅邸裏麵。隻有可能在地下。這座島的地底下有奇妙的石陣,就連大人們都不清楚會通往哪裏。應該就隻有那裏。


    結果,——一直鑽到地底深處,卻沒有找到少女。


    相對的,他聽見了歌聲。


    那是個悲傷的歌聲。


    受到歌聲邀請,——一直往深處前進,找到了泥偶。泥偶好像孤伶伶的,有著和他一樣悲哀的眼神。


    卡嚓……


    卡嚓……


    卡嚓……


    卡嚓……


    他隻聽得見剪刀的聲音。老師以溫柔的動作,把黏在——頭發上的硬塊連同頭發一起剪下。過去曾是泥偶的物體,過去曾是——朋友的悲慘下場,現在隻是化為乾硬的土塊,散落在地板上。


    開門聲響起,老爺走進房間。


    「您回來了。」


    老師停手行了個禮,老人輕輕揮揮手,要他別介意繼續進行。老師繼續用剪刀剪下頭發。


    卡嚓……


    卡嚓……


    「看來這次讓你有了很傷心的回憶。」


    但是,——沒有回答。受到老爺的詢問卻不回答,在這座島上是不被容許的。老師正要責備他,老爺卻再度阻止老師。


    「我也懂得失去同伴的難過。來到這個世界以後,我也失去了好幾個同伴……」


    老人寂寞地中斷話語。


    「但是,。總有一天你會見到與它相同的東西。」


    少年什麽也沒說,隻是凝視著虛空中的一個點。


    「也該給你新的名字了。這是對你長大成人的獎賞。」——


    的眼睛微微一動。


    「真。這個名字如何?」


    過去曾叫作——的少年,以真的身分誕生在世界上。他背負著悲傷誕生了。


    他身為真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發誓總有一天要讓這個老人認同自己的存在。


    於是,十幾年的歲月流逝。


    第二章我的青鳥l"oiseaubleu


    1


    那名少年是這問教室裏最高大的一個。他比班上同學們都來得高,不,他甚至能從


    上方俯望老師。但是,班上的朋友們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因為他隻是個身高普通的少


    年。高大的是他的精神,是智能。


    所以,他是孤獨的。由於沒有任何人能成為他的同伴,他是孤單一人。


    少女最討厭琪爾琪爾與米琪爾的《青鳥》故事了。她認為因為想得到幸福而努力,結


    果那些努力卻化為泡影,其實幸福就在自己身邊這種事是不可原諒的。因為,在她身邊


    就連幸福的碎片都找不到。


    2


    「大家好,我是八雲總一。」


    自我介紹之後,他環顧司令中心。好幾對眼睛回望他,每一對眼神裏都是他早已習慣


    的東西。裝作漠不關心的嫉妒、憤怒與反感,這些感情投向自己,已是家常便飯。


    但是,其中有一種比起周遭更強烈的感情。發出這種感情的是一名女性,名字叫作……金湖月。為什麽她會用那種眼神看著自己?他並不明白。隻不過,他已經很習慣別人把那些情感傾倒在他的身上。


    「八雲少校今後將以副司令的身分負責實務。」


    功刀的一句話,讓terra的職員們發出微微的騷動。他們得到通知,要等待新的副司令到任,結果出現了一個可以稱作少年的年輕人。不會吧?雖然他們有著這樣的困惑,但功刀的一句話卻打碎了這個懷疑——


    唉!


    八雲在心中歎息,這麽做隻會格外招來大家的反感。而且八雲也很清楚,功刀是因為明白這一點,反倒蓄意這麽做的——


    您故意給了我一個前途多災多難的開始。


    八雲朝他瞥了一眼,功刀以彷佛在說「連這種難關都跨不過,怎麽當副司令」的目光回望著他——


    唉!


    八雲再次在心中歎息。接著,他重新環顧今後將變成愉快職場的terra司令中心。


    把稱作技術部與航空管製部的工作場所全部參觀一回後,八雲被叫進功刀的個人辦公室裏。


    「很不錯的自我介紹。」


    他剛才說的話簡直像小學生的自我介紹一般平凡,功刀卻說這樣很不錯。因為那是計算過的平凡。本來就年紀輕輕,又像他一樣有張娃娃臉的年輕人,如果藉著少校的權威,說出狐假虎威的台詞,也隻會招來反感。


    「你覺得terra如何?


    」


    一表麵上完全沒有緊張氣氛這點很棒。不過,大家都擁有與職務相稱的專家麵孔。」


    功刀靜靜地點點頭。八雲不太清楚功刀是不是滿意他的感想。功刀原本就受過訓練,不會讓別人察覺自己內心的想法。


    「專家可是很嚴格的。」


    八雲慎重地收下這句話。專家擁有技術與自尊,要是自己梢有弱點,就會被他們瞧不起,而他們也不會服從於他吧!至於要如何讓他們好好服從自己,就是往後要一較高下的地方了。


    金湖月正在生氣。不,也許說是憤慨比較適合。她心中盤旋著如此激烈的感情。正想著新任的副司令不知道是個什麽樣的人,結果竟是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的年輕人。不但


    如此,他還足個少校,而且是副司令。自己倒也不是想當副司令,不過,她也不認為眼前這個笑嘻嘻的青年能夠擔當這種重任。


    「不,這隻是我運氣好。」


    如果有人問起年紀輕輕就當上副司令的感想,他會大模大樣地這麽回答。金討厭「運氣好」這句話。世人常說運氣與努力是同等的東西。不靠努力就得到地位的人回答自己運氣好,而不靠運氣得到地位的人則回答這是努力的結果。金討厭那種不去努力,隻用運氣好就把事情交代過去的人。


    她是那種努力的人。


    自從姆大戰開始的那一天起,她就持續努力直到現在。然後,她好不容易像這樣在terra保住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沒想到卻有人像在嘲笑她的作為般,隻說自己「運氣好」就當上副司令。


    「你怎麽想?」


    八雲離開後,她問四方田。


    「怎麽想啊,思,那麽年輕就當上副司令,我想他應該是個很厲害的家夥吧!」


    「是嗎,看起來不像呀!」


    「看起來不像就是最恐怖的地方。」


    五味在二芳插嘴。


    「terra的副司令如果是金玉其外敗絮其內,我們也會很頭疼吧!」


    「沒錯沒錯。」


    四方田點點頭。


    「如果是個隻有外表能看、不懂裝懂的家夥,馬上就會被拆穿了。不,是我會拆穿他,在他頭上塗辣椒啦!」


    「然後再放上泡菜吧!」


    「金還真狠耶!」


    四方田笑一笑,他的辮子頭跟著搖晃。金試想著,四方田也是「看起來不像」那一型。從外表來看,任誰都不會覺得他是個天才駭客吧!人不能光靠外表來決定。不過,那個名叫八雲的男人真能擔起副司令的職責嗎?


    「我回來了。」


    金一邊說,一邊打開電燈。空無一人的房間被燈光寂寞地點亮了。她脫下鞋子,發出小小的歎息。金突然回想起他在白天的微笑。注意到她的目光,八雲對她送上毫無惡意的笑容。當然,她隻用帶著反感的眼神回望他,但是那個笑容卻一直在金的腦中徘徊,她就這麽想著回到家裏。


    金在客廳裏再說了聲「我回來了」,掛在牆上的雙親照片迎接著她。年輕時的兩人臉上浮現永遠不變的微笑,注視著這裏。不,年輕時這個說法並不正確,因為他們的年紀不會改變。就算金超越了父母的年齡,他們也不會改變。因為在那一天,有五百萬以上的人類在同樣的地點被姆永遠剝奪了增長年歲的機會。


    洗了個澡,流完汗水之後,她坐在沙發上,對雙親的照片報告今天發生的事。這是金的習慣。


    「今天,有個名叫八雲總一的年輕人前來擔任副司令。他是個討人厭的家夥,一直笑咪咪的,露出一點惡意也沒有的表情。可是,我實在搞不懂他真正的想法是什麽。」


    她覺得照片裏的雙親似乎微微皺起眉頭。不過金並不在意,她一邊揉著浮腫的腳,一邊說下去。


    「其實他心機很重吧!那種年紀就當上副司令,一定是策劃了什麽陰謀,才能獲得現在的地位。一定是這樣沒錯。而且他的父母都還健在,一定是有錢人家的少爺。他的臉就是那副模樣。他大概從沒吃過苦,成績也很好吧!他一定有很多朋友,還會舉辦什麽生日派對讓大家替他慶祝。還有……」


    金的話中斷了。她對說著這些的自己感到很空虛。金發出小小的歎息,從冰箱裏拿出啤酒,拉開拉環。不知不覺,她已經變成一個人暍啤酒也覺得很美味的孤單女子了。


    一口氣暍完啤酒後,金大大歎了口氣。歎息聲在獨自一人的房裏空虛地回響著。


    第二天她到司令中心一看,四方田正在與八雲談論什麽話題,而且他們還開心地笑著。金沒辦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就是這樣羅!」


    八雲親昵地輕拍四方田的肩膀後,走向觀葉植物的方向。


    「這是怎麽回事?」


    「什麽怎麽回事?」


    金的聲音裏蘊含怒氣,讓四方田露出意外的表情。


    「是這樣沒錯吧,你昨天不是才說要拆穿不懂裝懂的家夥嗎?」


    「啊,是啊!」


    四方就像在說「對喔,我說過這種話」一樣,稍微轉開視線。


    「可是啊,八雲他……」


    八雲!既不是副司令也不是少校,他已經改叫八雲了嗎?金有點不敢相信。四方田沒有注意到她眼神的變化,繼續把話說下去。


    「出乎意外的謙虛。啊,說意外好像怪怪的,因為他就和外表看起來一樣嘛!總之,他告訴我因為自己年紀輕輕就當上副司令,有很多不懂的地方,說不定會問些很笨的問


    題,還希望我能教他。聽他這麽說,感覺還不壞。」


    對於單純感到高興的四方田,金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這不是正中對方的下懷嗎?」


    「什麽正中下懷,這說法好難聽啊!」


    「有那種家夥來當我們的長宮,講話當然會變得難聽……」


    「那種家夥……啊,是那個嗎?討厭啦,討厭也是喜歡的一種表現啊!你該不會是對他一見鍾情了吧?」


    金想要狠揍四方田正嘿嘿笑的臉孔。


    「不可能的,是一見就討厭才對。」——


    我是水。


    水可以進入任何容器裏。在四方形的容器裏就是四方形,在圓形的容器裏就跟著變圓。就和水一樣,八雲可以讓自己配合任何環境,也覺得自己可以配合任何人。這既是他的特長,也是他的缺點——


    你的自我很薄弱。所以,無法與他人產生摩擦。


    功刀曾這麽說過八雲,他自己也這麽想,但還是很難改過來。比如說,以此刻眼前


    這個名叫四方田的男人為對象。可以說這是天生的直覺,八雲可以瞬間從他的口氣裏察覺到他對別人有什麽期望。既然知道了,八雲就會去配合這個期望。隻要裝作初學者的樣子,表示佩服四方田的技術,讚美他、滿足他的自尊心就可以了。稍微需要一點技巧的,就是不能表現得像個笨蛋。雖然什麽都不知道,卻不能不回問犀利的問題。就隻有這方麵需要斟酌。


    但是,當四方田說出漢恩這個名字時,八雲感到有些困惑。


    「漢恩是在姆大戰剛結束後出現在網路上的駭客,他很厲害喔!」


    「既然四方田先生這麽說,那一定是真的很厲害吧!」


    八雲一邊看著四方田的臉,一邊非常欽佩地說。


    「說到程式啊,一般人會以為程式是在有了出發點與目的地之後,架在中間的單線道。不過,事實上卻有許多條路線可以走,走在最適合的路線上就是程式設計師的工作了。有時候會看到真的讓人覺得『為什麽能找到這樣的路線啊』,令人感動的程式。該怎麽說呢……對了,就是很美麗。該說是美麗的程式吧!漢恩寫


    的程式,即使隻是個小東西也都很美麗。」


    四方田的眼神像是在回憶從前的英雄,他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八雲適當地加以回應,腦袋裏一直把玩著一個念頭——


    如果我說「現在在你眼前的就是漢恩」,這個人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如果我在這裏輸入一個過去製作的程式,他又會怎麽想?


    不過,八雲打死也不會說出這種話。這麽做的確會得到四方田的尊敬,卻也會讓人畏懼自己、避開自己。這麽一想,八雲就說不出口。


    八雲就是這樣的男人。


    話說回來,他和金總是處不好。他感覺自己每次要以水的姿態配合她的時候,就會遭到拒絕。就算他是水,被拒絕好幾次的心情也不太好。如果是在平常,八雲有自信能讓對自己反感的人自然地打開心門,但隻有對她,他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


    「為什麽?」


    她一開口就會這麽對八雲說。金無法控製自己的感情。她的確是對八雲有反感,不過如此排斥未免也太孩子氣了。四方田、五味與其他人都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八雲待在司令中心裏的事實,也習慣於接受他的命令,卻隻有自己不知為何還在排斥他。


    「即使你問我為什麽……」


    因為這是命令。八雲把這句話吞回去,隻能露出苦笑。


    「你辦不到嗎?」


    「請您別作出懷疑我的能力的發言。我隻是在詢問您為什麽要這麽做。」——


    說真的,我到底是怎麽啦?——


    說真的,我到底是怎麽了?


    他們之問一邊感到困惑,一邊繼續對立下去。


    「怎麽樣?習慣了嗎?」


    相隔許久,功刀再度把八雲叫進個人辦公室。


    「思,還算是。」


    「你的口氣聽起來似乎有什麽事令你感到困擾。足金湖月的事情嗎?」


    「真是瞞不過功刀先生,正是如此。」


    「連你也有搞不定的事啊!」


    功刀這麽說著淡淡一笑。;


    「當然會有羅,因為我是人類。」


    「如果是人類,那你就試著思考吧!思考一下你和金是男和女這件事。」


    即使他這麽說,八雲也完全沒有頭緒。至今以來,有許多女性擔任過他的上司與部屬。但是,他從來不會和她們處不好。隻是有時候,有些女性會因為把他的善於待人誤解成對她們有好感,而彼此發生爭執,但這也沒有什麽大不了。功刀對於無法理解的八雲露出苦笑。


    「算了,也好。這兩三天我要外出,這段期間的事就交給身為副司令的你決定吧!」


    「我明白了。」


    「還有小滿也拜托你照顧了。」


    功刀身旁的青鳥,就像在說「拜托你羅」,輕聲鳴叫著。


    「每天讓它作兩、三小時的日光浴。如果是透過玻璃曬太陽,那就沒有意義了。還有,要常保鳥籠清潔。」


    我明白了。如此回答的八雲其實是不安的。對於將terra這個組織托付給他,他已經有所準備,所以沒關係。不過把鳥這樣的一條性命托付給他,讓八雲感到很棘手。


    「你不願意嗎?」


    八雲慌忙搖搖頭。


    「怎麽會,請交給我吧!」


    「那麽,拜托你了」


    3


    「真是的,都什麽時候了還在悠哉地休息。」


    金急躁地往前走。明明已是下班時問,她卻有份非得獲得八雲批準不可的文件,但是當事人不在司令中心裏。如果不在這裏,大概是在司令官室吧!即使功刀司令不在,副司令待在司令官室擺架子,這到底算什麽呀!一邊這麽想著,金已經站在司令官室門前。


    「我是金湖月。」


    門像在回應她似的靜靜開啟,八雲一如預料地坐在司令官的椅子上,正背對著這裏。


    「我帶文件過來請副司令批準。」


    但是,八雲不打算回頭。他是覺得沒必要回應區區一個操作員嗎?腦袋裏這麽想著,金放大了聲音。


    「副司令!」


    八雲的背影連一點動靜都沒有。此刻,金總算開始覺得他不太對勁。


    「副司令?」


    八雲終於拾起頭,他的表情像個因不安而畏縮的少年。


    「你怎麽了?」


    「小滿它……」


    他的聲音因為不安而顫抖著。金仔細一看,八雲手裏拿著一條毛巾,上麵躺著一團青


    色。那是青鳥小滿。


    「發生什麽事了?」


    也許是她的語氣聽起來像是責備,他的肩膀抖動了一下。


    「我照著司令所說的讓它作了日光浴,結果我因為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耽擱到時問……回來的時候,小滿就變成這樣了。」


    「它死掉了嗎?」


    「小滿沒有死!別說那種話。」


    八雲用害怕的聲音呐喊。


    「和網路獸醫談談,今晚先觀察小滿的情況,明天再把它帶到獸醫那裏去吧!」


    他的肩膀就像手中蜷縮起來的小滿,小小地縮成一團。


    「抱歉……你說有文件要簽是嗎?」


    「是、是的。」


    金遞出文件後,八雲用看起來微微顫抖的手簽了名。


    「已經這麽晚啦……辛苦了,你可以回去了。」


    八雲把文件還給她,目光再度落在手心。小滿的眼睛周遭沒有血色,變得一片蒼白。羽毛也不時像是覺得很冷似的顫抖著。八雲好像很擔心地撫摸著小滿的羽毛,當他抬起


    頭時,金還站在原地。


    「我不是說你可以回去了嗎?」


    「即使你這麽說,我也不能回答『好的,我知道了。那麽我先告辭』吧?」


    金像是生氣般回答。


    「我也要留下來。」


    「不,這是司令拜托我的事,所以是我的工作。」


    「不,沒關係。」


    「那就隨便你吧!」


    對於爭執感到疲憊的八雲這麽一說,金就說聲「這是當然的」,然後點點頭,把他身旁的椅子拉過來。雖然她對八雲投以憤怒的目光,其實那是在擔心小滿的眼神。


    「它不要緊嗎?」


    「我不知道。你有養鳥的經驗嗎?」


    「不,沒有。因為我在親感家之間搬來搬去,那種經驗就連一次都……」


    八雲回想起來了,金的經曆上寫著她失去雙親,從此便在親感家之間輾轉生活——


    她的人生和我截然不同。我們之間的差異,大概大到完全沒有共通點。


    拿受苦的小鳥隔在中問,不安的時間刻劃在沒有共通點的兩人身上。


    八雲突然在鼻腔深處感覺到醫院的氣味。他知道自己之所以會有這種感覺,是因為他在十幾年前有過同樣的經驗o,現在就和那時一樣,當時他懷抱著不安,在飄蕩著死亡氣息的醫院裏度過。無計可施地待在也許會死去的生命身邊,隻有時間刻劃而過。八雲輕輕搖搖頭,想要甩開記憶,不過越是意識到這點,他就越發鮮明地回想起來。八雲支撐小滿的指尖開始變冷發抖。


    「你怎麽了?」


    注意到他的變化的金發問,八雲抬起蒼白的臉龐對她微笑。


    「沒什麽。」


    當他這麽說時,八雲的眼眸彷佛覆上了一層薄膜。啊,是這樣呀!金心想著——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討厭這個人。因為他不會暴露自我,不讓別人看見他的自我。


    金突然站起來抱住八雲。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八雲隻能困惑著,不知該如何反應。金也同樣感到困惑。因為連她自己都


    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


    依然感到困惑的她持續擁抱著八雲,除了小滿之外的溫暖傳達到八雲身上。那份暖意,緩緩地溶化了他身上類似硬殼的部分。這是他許久沒有感受過的人的溫暖。到底隔了多久?說不定是自從被母親擁抱以來吧……八雲的肩膀因為害怕顫抖著,眼睛開始發


    熱——


    我不可能哭。


    八雲想著——


    我應該在當時就拋棄了淚水。


    「我已經沒事了。」


    到底經過了多少時問?當八雲這麽說,金總算察覺自己還像要包覆住八雲般緊抱著他。鬆開擁抱之後,他的臉上浮現令人吃驚的微笑。八雲一邊擦去臉頰上的淚水,一邊微笑著。


    「我好害怕。」


    八雲開始靜靜訴說自己為什麽會對死亡感到恐懼。


    八雲最初的記憶,是母親注視著他,露出完成一大成就的滿足笑容。他甚至清晰地記得,攏不上的短發貼在母親沁滿汗水的額頭上。那大概是剛生產完後的事吧!


    在獲得語言之前的記憶,畢竟是有如斷片般的影像,但是他幾乎記得自己人生的一切。用舊的嬰兒床柵欄、天花板的木板年輪花紋、第一次看見戶外綠意、無法隨心所欲使喚自己手腳的著急、站起來時腳邊那種無法形容的不穩感觸、爸爸的臉、姊姊的臉,


    還有母親乳房的溫暖。他清楚地記得這些事物。


    他出生於神奈川縣一個極為普通的家庭。家裏有上班族的父母,與他相差五歲的姊姊,就是這樣一個平凡的家庭。一家人因為父親在一問大型公司上班而住在公司宿舍裏,使他們的生活有所改變的,就是長男總一的出生。


    當然,就尋常意義來說,小孩的出生也會令生活有所改變。在家裏放置嬰兒床、寶寶穿的小衣服也會增加、廚房裏得買齊煮沸奶瓶的工具,以及專用的洗潔劑等等,而且,整個房裏都會充滿奶臭味。總一出生這件事帶來的真正變化,是從他梢為成長之後開始的。


    他說的第一句話不是「媽咪」、「媽麻」,而是「母親」。這使得父親與母親都大吃一驚。於是他們開始想著,總一該不會是個天才兒童吧!就算不那麽想,他異常的發展速度不管由誰來看,也都是一目了然。他在兩歲之前就會閱讀文字,也能進行簡單的算數。當然,父母親對他的成長也加以注目,對他有所期待。


    另一方麵,姊姊靜則可以說被父母忽略了。自從清楚總一的頭腦有多好之後,雙親變得隻關心他。在總一滿兩歲半時,某所國立大學對他產生興趣,前來洽談要對總一施以菁英教育,進一步磨練他的天才性。他的雙親歡欣鼓舞。母親會和總一一起在大學待到很晚,父親也因為工作晚歸,靜常常得一個人吃晚餐。


    與父親同期的社員很多,公司宿舍裏也有許多與靜同年齡的孩子。他們和一般小孩子


    一樣,有著特有的殘酷,會拿資質平庸的姊姊當欺負對象。就算回到家,家裏也沒有人


    會安慰她,隻有桌上一張母親的留言。靜有好多次都是一邊擦去淚水,一邊用微波爐重


    新熱晚餐。


    盡管如此,她也沒有嫉妒或是怨恨過弟弟。倒不如說,靜是擔心他的。她也承認弟弟是個天才。大人們可以說是為了總一的天才而手舞足蹈,可是卻沒有人注意到,自己正隨著一個幼兒起舞。父母親都打算控製自己的兒子,結果卻反過來被操控。當然,年紀還小的她並沒有看穿這一點,隻是有種異樣感。


    總一是尋常意義上的人類嗎?


    靜曾對弟弟說過,別再挑撥大人了。於是弟弟一邊移動西洋棋的棋子,一邊反問她


    一為什麽?」總一那既不帶惡意也沒有邪念的笑容,讓她覺得不能再這樣子下去了。靜認為再這樣下去,他會隻習慣於操縱別人,然後漸漸變成沒有朋友的寂寞人類。


    但是,對總一來說,所有的人類都像眼前的西洋棋棋子,是用來重現斯帕斯基與費希之戰(注一)的西洋棋棋子。他隻是操縱人類,想在棋盤上編織出美麗的世界。總一有時會突然想到,就像兩個西洋棋天才能夠相見那般,與自己擁有同等力量的人類也會出現嗎?


    對總一來說,世界就和西洋棋盤一樣。


    他可以環顧一切,操縱一切。但這是個在此之上就無法擴展,隻有黑與白的世界。靜隻能擔心地看著弟弟漸漸沉溺在這個世界裏。


    那是發生在某一天的事。伯父母帶著靜去參加一趟小旅行,買了一個小玩具青鳥送給弟弟當禮物。隻要按下按鈕,小鳥就會一邊嗚叫,一邊搖搖頭、拍打翅膀。靜覺得那模樣很有趣,就買了回來。當她把禮物交給總一時,總一說了聲謝謝,就開始分解玩具鳥。


    「為什麽?為什麽你要這麽做?」


    靜沒辦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咦?為什麽?不可以嗎?」


    總一不懂姊姊的肩膀為什麽顫抖。既然是自己感興趣的係統,那麽會想要分解然後理解構造不是很正常嗎?事實上,這個玩具的係統比他想像中更加單純,隻要分解過一次,馬上就能理解了。


    「住手!」


    姊姊硬是把四分五裂的玩具鳥搶過去。


    「這樣它不是很可憐嗎?」


    「很可憐?這隻是個玩具。」


    總一用毫無邪念的聲音說。


    「就因為它隻是個玩具,所以才可憐呀!一


    靜隻說了這句話,便一邊撫摸壞掉的玩具鳥的頭,一邊走出房問。被拋下的總一反芻姊姊所說的話,卻不明白話裏的意思。因為不明白,他感到不安。如果是玩具的話還可以分解,但姊姊是不能分解的。當總一這麽想的時候,他宛如西洋棋盤般的世界開始出現些微的破綻——


    難道說,姊姊想說的就是這件事?


    當總一為了去問姊姊而站起來時,外麵傳來的巨大煞車聲與撞上什麽東西的巨響。


    那是他的世界開始崩潰的聲音。


    「那,姊姊會死嗎?」


    總一在醫院的加護病房前詢問父親。姊姊在公司宿舍前麵發生了車禍。


    「怎麽可能會發生那種事?」


    父親的回答,帶著缺乏自信的音調。這一刻,是總一自出生以來第一次意識到死亡。總一要與母親一起去大學時,一定會偷看一下小孩房。房裏隻有靜的書桌,並沒有還留


    在學校裏的姊姊。如果姊姊死了,這種景象就會變成很平常,她從雙層床下鋪傳來的翻身聲響也會消失不見。還有姊姊突然發出的笑聲、笨拙的直笛練習音色,一切都會消失無蹤。剩下的隻有失落感。


    你姊姊手裏緊抓著這個東西,警察說著把玩具鳥遞給總一。總一緊緊地握住玩具青鳥。青鳥遭到他的分解,又被車子輾過,再也無法恢複原狀了。他應該宛如西洋棋盤般完整的世界,也已經毀壞得無法恢複原狀。


    他明白了,這場悲劇是由自己這個怪物造成的。如果自己隻是個普通的人類,一定不會發生這種事。


    「就因為它隻是個玩具,所以才可憐呀!」


    這句話沉重地壓在總一身上。總一已經痛切地明白到「死亡」這個讓他無可奈何的存在。還有,他也明白了姊姊拚命想告訴他的話裏的意義。


    幸好靜保住了性命。當他得到允許去探病時,總一能夠做的隻是一再地對姊姊說「對不起」。姊姊什麽也沒說,隻是溫柔地撫摸著弟弟的頭。


    幾乎就在靜出院的同時,總一原有的聰慧消失了。這讓雙親很慌張,大學的教授們也做出種種推論,說是姊姊的事故使總一受到精神性衝擊,因此造成天才性暫時衰退。總之,總一漸漸變回了普通的男孩。經過三個月後,總一已經變成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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