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stcut對話


    1


    在繼續講述西周澪的故事之前,我想我得先說說自己因為待會兒要陳述的澪的故事,是在我倆相遇、交往之後所發生的事。就這點來看,我相阪和也或多或少都會對她造成一定程度的影響吧。


    即便如此,自我介紹依舊是一件讓我覺得十分棘手的事情。因為人盡管可以透過周遭其他人的眼光了解自己,卻永遠無法跟自己握手。


    一個人所有的行動絕不可能自己不自知,然而,我卻始終無法相信自己的行為跟意誌是完全同調的,這種內心意識與外在表現之間的落差是我一直以來的困擾。


    我不知道為什麽許多人可以帶著高度的自信,滔滔不絕地向他人陳述自己。


    這樣的人是否真能確實了解自己的一切?


    他們是否所有的行為都出自於自我意誌?


    每當我聽到別人自我介紹的同時,我的心裏都會不由得浮現這樣的問題,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何時開始有這樣的疑問,不過至少我可以確定自己在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已經對此煩惱不已。


    我無法掌握自己究竟何時會有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行為出現。


    「相阪真是個個性安靜又聰明的人呢。」


    「你少在那裏阿諛奉承!」


    「我看和也將來不是科學家就是老師吧。」


    「你都是用這種事不關己的態度把別人當傻瓜嗎?」


    「不管什麽事情隻要交給相阪就會讓人覺得安心不少呢。」


    人們一輩子都不斷受到別人的批評或讚許,不過這樣的評價卻始終無法吻合我對我自己的看法。


    我從不覺得他們給我的評價是對的。


    我可以念書,不過其實我並不擅長,也不喜歡;別人交待我的事情我可以做好,不過我既不會主動幫忙,也不是那種可以完全依賴的對象;我從沒有用鄙視的眼神把別人當成笨蛋,也不曾被什麽優越感給蒙蔽。


    我是個對任何事情都顯得有些冷淡的人這是我給自己下的注解。


    然而,每當我與他人接觸時,總會有一種自己的外在悖離自我意誌的錯覺。這種錯覺並非是什麽十分確實的感覺,不過這種外在行為與自我意識的乖離錯覺,卻始終占據了我的心靈,讓我有種難以釋懷的焦躁。


    當年紀漸長、接觸的人越來越多,這種感受便越顯深刻。


    我並不是個在什麽特殊環境中成長的小孩。


    父親從事的行業有別於一般正常的工作,這讓他得以一年到頭都待在家裏。不過母親是學校老師,生下我之後也請了產假對我百般嗬護,我的妹妹出世的時候也是一樣。


    最常陪在我們身邊的父親,即便從事的職業性質跟別人不太一樣,卻有著非常實際的性格,對於我們兩個孩子的養育工作抱持非常熱衷且重視的態度。


    不過母親她確實是有點奇怪就是了。


    這位女性所接收到的遺傳,似乎打從出生開始便將妥善料理家務的基因給摒除在外;她可以在整理房子時用抹布敲破玻璃,在洗衣服時加入過量的洗衣粉,讓洗衣粉整個成塊黏在衣服上,非常惡心。她最擅長的料理是用開水泡泡麵,最大的能耐是用土司麵包機烤土司。


    「媽到底哪一點吸引你了?」


    我曾經這麽問過父親。


    「因為她太笨手笨腳了,我不放心丟下她一個人嘛。」


    我可以想像自己從哪位女性口中聽到這種答案的感覺,卻怎麽也猜不到身為男人的父親竟會說出這種話。


    附帶一提,因為不放心丟下母親一個人而決定跟她在一起的父親,在結婚之後更是無怨無尤地將自己身上的優秀基因全部解放,一肩扛下家裏所有的家務。


    「親愛的,有你在真的讓我鬆了一口氣。就算你現在丟了工作,也可以當個稱職的家管呢。」


    父親聽到母親這句話時,臉上露出了苦笑。此時母親站在父親身旁,看著父親穿著圍裙攪拌鍋裏的燉湯讓它不要燒焦。這般不協調的光景,卻給我一種幸福的印象。


    母親之所以會選擇當小學老師,似乎是因為本身就喜歡小孩的關係,因此對於自己的兒子跟女兒更是多了一份關愛。每到了周末,母親便會強拉著礙於家務不想出門的父親,帶我們到遊樂園或自然生態公園去玩,為整個家庭製造出屬於我們的時間(不過後果卻都是由父親一個人承擔)。


    俗話說:不成材的哥哥後麵都會跟著一個傑出的妹妹,這樣的理論在我們家精準地應驗了。跟我這個成天躲在父親書房裏麵看書的哥哥比起來,妹妹則是個活潑開朗又善於經營人際關係的少女。


    「哥,你再這樣成天窩在書房裏麵看書,可是會發黴的啦。」


    走進書房的她同時為我送上一杯咖啡,還有一句不中聽的話。她的麵容盡而有信親神似,料理手腕卻完全繼承了父親的遺傳,這點不免讓人覺得鬆了一口氣。對我而言,跟她閑話家常


    是很有意義的事。


    如此這般,盡管我身邊的人在性格表現上,多少有些異於常人,卻無損於構築一個小孩子成長的環境,甚至可以說是得天獨厚吧。然而,我心裏的陰霾卻從未有過豁然開朗的時刻。


    為了厘清我心中那種不知道該說是違和還是乖離的莫名感受,我總是不時提醒自己保持理性,小心謹慎地留心自己所麵對的每一件事情。然而,這樣的處事態度卻從沒為我帶來明快的答案。


    這樣的困擾一直縈繞在我的內心深處,直到有一天,一個為此帶來轉圜的境遇造訪了我的生命。


    那是發生在我中學一年級的事。我在這所公立國中附設的圖書館裏借了一本非常難得一見的書。這本書的讀者取向十分明顯,是一本帶有些微狂熱思想的著作,我讀畢它並打算歸還。


    當時距離校門關閉隻剩三十分鍾,留在學校裏的學生已經寥寥可數。由於這天是我歸還這本書的最後期限,於是我隻得穿過寂靜無人的走廊趕忙朝著圖書館奔去。


    所幸我自己就是圖書館管理員,因此就算圖書館沒人也沒關係,不過也許就是這樣的心態造成了我的大意,讓我險些忘了將書在期限內歸還。


    我屏息將圖書館的門給推開,此時明明應該一個人也不剩的圖書館(開放時間隻到校門關閉前一小時),卻出現一個逆光的身影,橫擋在一片暮色之中,映入我的眼簾。


    「唉呀呀,你終於來啦?」


    這名學生似乎早待在這兒等我。


    「你是來還書的吧?其實我正想看你借的那本書呢,我知道今天是你的還書期限,早就待在這邊等你了。」


    說話的明明是位女生,用字遣詞卻顯得有些粗魯。


    她在校園裏麵無人不曉,而我當然也知道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做沙姬部岬,是大我一屆的學姊.目前擔任學生會長職務。


    沙姬部學姊是個非常能幹的少女。因破舊而時常引發不滿的女生更衣室,是她促請老師進行修補工作的;器材不足的足球社也是她安排預算添購新球具以及球網;麵對球具消耗量過大的棒球社,她也以若非對方拿著舊球來報銷,否則就不會核發新球的招數應對。


    她有著活潑的個性與英姿煥發的容貌,深受學生及老師雙方麵的依賴,幾乎可說是具有校園偶像一般的地位。


    「好了,拜托你快點歸還那本書,然後把我的名字登記在圖書記錄卡上吧。我可是利用了學生會長的特權才能在這邊待到現在的,這點我可以拜托你稍微體諒我一下吧?」


    看來這就是她現在還在圖書館裏的原因。我道了歉,趕忙進入圖書事務櫃台將歸還與出借記錄建檔,然後將書交給了沙姬部學姊


    。


    「學姊。」


    「嗯。謝謝。」


    沙姬部學姊接過書的那一刻,仿佛等到了遲來的戀人一般露出了微笑。


    「學姊常看他的書嗎?」


    由於看到她瞼上愉悅的表情,我也麵帶微笑地開口對她問道糟糕,我又來了這般抽離主觀的知覺同時出現在我的腦中。


    這本書的作者是個隻有看過的人才知道的小眾作家,若非喜歡他的文風的人根本不能接受他的文字。不過重點是,沙姬部學姊究竟是不是喜歡這本書,對我而言其實一點關係也沒有,而我卻提出了這樣的問題。


    幾乎是反射性的行為,下意識的舉動。


    如果換作是一般人,也許根本不會察覺到這種外在行為與內心之間的乖離現象,繼續跟對方閑話家常。然而這種仿佛自己的行為受到外力控製一般的恐慌,以及這般抽離主觀的意識與身體之間的高度落差卻深刻地烙印在我的內心深處。麵對學姊的態度而自動露出笑容的我究竟是否源自於我的意識?抑或者是『其他因素』使然?這樣的疑問打從我還是個孩子時便始終無法釋懷做出這種非肇因於自我意誌的行為之人,真的是『我』嗎?還是其他人呢?有別於那個以抽離主觀意識的角度冷眼旁觀的我,露出爽朗笑容的我是否一樣存在於這個世界呢?我身邊所有正常的人們(包含家人在內)全都將這個問題當成理所當然,在毫無所覺的情況下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要確認這個特殊的煩惱隻發生在我的身上,與其他人無關,其實不用花太多時間。


    麵對著心裏麵下意識的自問自答而心不在焉的我,沙姬部學姊露出一副仿佛找到迷失在都會叢林裏的珍奇異獸一股,眼睛直直盯著我看。


    「嗯~~」


    她的表情一轉,搖身一變成為麵帶微笑的研究員,彎起腰從各個角度開始觀察她剛找到的實驗動物。


    「請問,我怎麽了嗎?」


    是我剛剛提出的問題太奇怪了?不過我並不覺得剛剛那句話有超過一般人閑話家常的範圍呀。


    「原來是這樣啊,你對你的自我意誌跟外在行動之間產生的歧異,感到非常煩惱是嗎?」


    她說著說著還逕自點頭露出了滿意的表情。


    這對當下的我來說,除了驚訝以外找不出其他詞匯可以形容我的厭受。


    她隻憑我一句話還有我臉上細微的表情,便可以如此輕易地察覺出我從沒有掛在嘴上、從沒有被別人看穿的煩惱。


    「嗯~~就日常生活上來說是不會有什麽問題啦。不過這樣的煩惱也許會在你心裏麵留下某種扭曲的結果呢。」


    視線始終沒有從我身上移開的學姊,在我眼中除了將她當成一位普通的十四歲少女之外什麽也看不透。


    窗外的天色已經黃昏,也有人稱它為陰陽交界的逢魔時刻。


    在這個詭異的氛圍之中,眼前這名善讀人心的少女對我而言,彷佛是住在山裏的『覺』或


    其他魑魅魍魎。(編注:一種能探知人內心想法的妖怪。)


    「嗯?唉,別擔心啦、別擔心!這沒什麽好介意的,反正這種事平常也不會有其他人察覺到。我的狀況比較特殊,因為我非常神經質,又有深入觀察某些事情的習慣,所以才會看得出來。」


    學姊拍了拍手發出笑聲,這種企圖蒙混過關的方式還真少見。她看到我依舊啞口無言地站在原地,遂舉起雙手,交叉到胸前開口說道:


    「嗯~~我說的話好像讓你整個人神經緊繃起來了。不過這也難怪,畢竟這種事情太過理所當然,所以過去從沒有人察覺到嘛。」


    接著隻見她嘟起了嘴,然後陷入沉思。


    我才在想她的觀察力竟然如此敏銳,然而此時卻又擺出了一副不怎麽靈光的煩悶模樣,完全是一副教人難以捉摸的表現。


    這家夥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我腦中不由得浮現出了這樣的念頭。


    沙姬部岬,她是我過去的人生中從未遇見過的典型。她看來總是直接將自己腦中所想的事情旋即付諸行動,盡管她從不違逆自己的感情,言行舉止中卻又充分表現出一副充滿知性的氣質。


    這麽一想便覺得自己方才眼中所看到的國中二年級女生,彷佛又是另一個人了。


    「嗯,決定了。你明天放到學生會辦公室來一趟。」


    這句唐突的命令語氣教人完全摸不透,她到底是經過怎麽樣的思考才得出這個結果的?


    接著她又連忙補上一句:「你可沒有拒絕的權利哦!要是我沒等到你,我會要你打掃運動社團辦公室大樓的廁所。你不會想做那種工作吧?怎麽想都不會有人願意去掃那個廁所。」


    的確如此。那間廁所可是這間學校裏麵最不衛生的三個地方之一,就連運動社團的社員基於迫切需求也會猶豫再三,是所謂禁忌的代名詞。


    「那就這樣吧,明天你一定得來一趟哦!」


    她沒等我回話便抓著手中的書本轉身瀟灑地走出了圖書館。


    「」


    這般峰回路轉出人意表的境遇讓我啞口無言。即便校方開始播放提示校門關閉的《螢火蟲之光》歌曲,我也沒有聽見,一個人默默地呆站在杳無人跡的圖書館中。


    翌日,放學之後我便提著書包往學生會辦公室走去。


    雖然當時我並沒有明確答應學姊,不過若沒有乖乖遵守,唯恐日後免不了會有一堆受不完的處罰,所以我隻好乖乖從命。


    「報告。」


    「啊,你來啦?」


    沙姬部學姊坐在學生會辦公室最裏側的位子。若要走到她的麵前,我得先穿過大半間仿佛被小偷闖了空門般雜物散落、亂七八糟的空間。


    「雖然你才剛來,不過還是請你先跟我走吧。」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也沒有先問過我的意願便直接硬生生把我牽定。


    「我、我們要去哪裏呢?」


    「當然是處理學生會的工作啦。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秘書,以後每天放學都要到我身邊來。」


    相對於我再次因為她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宣言而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她則對我露出了有如稚兒般天真的笑顏。


    打從那天開始,我的生活幾乎可以用波瀾萬丈來形容。


    沙姬部岬這個人的個性,就是一旦遇上問題總是非得要親自確認過一遍,否則絕不善罷幹休。因此,她的工作總是不斷需要整理學生會辦公室裏麵的書麵資料,除此之外便是在學校裏麵四處奔走的重體力勞動。


    至於當上學生會長秘書(即學生會書記)的我,也因此得要陪著她為了接受各個社團的陳情、對老師們施壓等等工作忙翻了天。


    「怎麽樣?過去一年半的國中生活過得還愉快嗎?」


    這天,在畢業典禮結束之後,沙姬部學姊即前學生會長走進了杏無人跡的學生會辦公室。此時這間辦公室裏麵隻剩下我一人坐在窗邊(也就是辦公室裏的最裏側的位子),正著手將幾份陳情書給分類堆放。


    「根本沒時間去想到底過得快不快樂啦,學姊。」


    打從一當上學生會書記開始,每天我就得跟著沙姬部學姊麵對來自四麵八方的陳情、抱怨、企畫等等,光是在校園裏麵到處奔走都已經沒時間了,更沒有機會去想一些瑣碎的事情。


    「那,你是不喜歡羅?」


    她聽了之後開口追問。


    「不會,我並不討厭這樣的日子。」


    沒錯。雖然我無法清楚界定自己麵對這樣的日子到底是不是愉快,不過至少學生會的工作倒還不會給我任何不快感。雖然這裏麵也有痛苦的時候、有想要丟下學生會工作逃跑的時候,不過


    「對,因為我過得非常充


    實,這也許是我唯一的感想吧。」


    對於無論何時何地都可以冷靜地觀察自己的我來說,心無旁騖、無暇思考其他瑣碎事情的生活其實充滿了新鮮感。更重要的是,我仿佛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內在心理跟外在表現終於可以重合而感到滿足。


    「這樣嗎?」


    學姊用她那早已習慣的步伐跨過了成堆的堆積物,來到學生會長的辦公桌前這張桌子現在是我在使用了。


    「雖然非常充實,不過換句話說,你心裏那種身體跟意識之間的乖離感還是沒辦法完全消除羅。」


    她說話的同時臉上露出了寂寥的笑靨。


    沒錯,我心裏這樣的錯覺盡管在忙碌的生活中被削弱,卻並非全然消失。這種感受現在依舊好像茶杯裏的茶漬一般沉積在我的意識底層。


    不過話說回來,打從我遇到沙姬部學姊之後的這段日子,我彷佛感覺到正是她給我一個消除這種焦躁情緒的契機。


    某種難叢言喻的契機。對,正是那種有些微不足道,並且瞬間便融入我的生活裏的某種關鍵要素。


    「嗯,看來好像不是徒勞無功嘛。」


    她忽然伸手觸碰我的臉龐。


    她柔嫩的掌心在我臉上輕撫而過的觸覺,深刻烙印在我的心裏。隨即,隻見她又露出了過去從未出現過的溫柔眼神,低聲宛如呼吸一般吐出了她的心事。


    「你知道嗎?我喜歡你哦。」


    對她出人意表的行為早已陷入迷惑的我,此時終於又因為她出人意表的言詞而整個人僵住了。


    學姊現在說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在眼前的氛圍之下說出這種話,簡直就是


    「你真該厭到光榮才是,竟然能成為我沙姬部岬的初戀對象呢,而且」


    在我回話以前,學姊的臉已經先一步貼到了我的麵前,將她的雙唇印在我的嘴上。


    「」


    「」


    時間停止了。


    也許就這麽過了十幾秒也可能過了一小時不過即便現在回過頭來看,我也不敢明確地說那次的吻究竟持續了多久。


    「而且也是我第一個失戀的對象。」


    在一個輕淺而深情的接吻之後,學姊恢複了往常一貫充滿自信的笑容。


    「唉~為什麽初戀非得要以失戀收場呢?」


    「學姊。」


    當我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看到沙姬部學姊忽然一股腦兒往學生會辦公室門口衝了過去,卻在門前猛然又回過頭來。


    「啊,對了,讓學姊我在畢業前為你作個預言。我說你的煩惱會在不久的將來如同夕陽裏的暴風雨一般唐突地煙消雲散。『那個東西』可能會將過去支持你一路走來的信念給摧殘得體無完膚,不過你不用擔心,那就好像風雨過後天空總會出現彩虹一樣,你的心裏也會豁然開朗。」


    她說完臉上帶著笑容舉起了右手,揮舞的指尖彷佛挾帶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每每晃動一下便閃閃發光,宛如妖精身上的鱗粉一般。


    此時的沙姬部學姊就好像出現在小飛俠故事裏的溫蒂,在成長的過渡期中散發著少女稍縱即逝卻又充滿生命力的燦爛光輝。


    「那我走了。這東西我就當成是我們日後重逢的信物收下羅,拜拜~」


    她丟下了這麽一句告別,然後帶著她初次麵對我時那般果斷瀟灑的態度轉身離去。


    附帶一提,沙姬部學姊手中的妖精粉末究竟為何,在我走進家門的那一刻才終於揭曉。


    「咦?哥,你的扣子掉啦?」


    經由當時年僅十二歲的妹妹提問,我才發現我的關立領製服上的第二顆扣子被拿走了。


    在那之後我便每天專心處理學生會長的工作,同時應付迫在眉睫的升學考試,依舊忙得不可開交。


    然而每當我閑下來時,便會回憶起沙姬部學姊臨走前說的那句話:『你的煩惱會在不久的將來如同夕陽裏的暴風雨一般唐突地煙消雲散。『那個東西』可能會將過去支持你一路走來的信念給摧殘得體無完膚。不過你不用擔心,那就好像風雨過後天空總會出現彩虹一樣,你的心裏也會豁然開朗。』


    然而這樣的日子是否真會降臨?我心裏那般焦躁的情緒是否真有一天會消失每當學姊的話在我心裏響起的同時,我便如此不斷地捫心自問。


    這樣的情況直到今天也依舊沒有停過。


    沒有不會枯萎的花,但有不會綻放的花。兔子先生牽著愛麗絲的手,兩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間就是如此徹底地不公平。夢永不醒來也是件很快樂的事。


    2


    「我們兩個人的煩惱剛剛好相反呢。」


    當我陳述著自己內心的感受時,她小小聲地如此開口說道。


    在我跟澪開始交往之初(就我們的關係而言也許不見得適用於『交往』這樣的詞匯,不過廣義來說應該也相去不遠就是了),我們幾乎沒有交換過什麽對話,隻是靜靜地坐在彼此身邊各自讀自己的書。


    於是像今天這樣放學後坐在窗邊看書,就這麽成為我日常生活作息的一部分。就如同我當初跟澪告白時提出的交往方式一樣,當她看著難懂的學術性書籍時,我就坐在她旁邊看我的小說。


    「嗨。」


    「嗯。」


    簡單的兩句招呼語,是我們在放學前的班會後唯一的對話。


    我倆這般特殊的行徑,變成了班上同學偷偷從遠方窺伺的焦點。在他們眼中,我們兩人獨處的畫麵就好像某種無法解釋的靈異照片一樣,每個人的眼神都一副想要弄清楚當下這幅光景究竟是陽光的惡作劇,或者真是什麽超自然現象的模樣。不過從旁人的眼光看來,我們的狀況應該就跟無法解釋的靈異照片與不合時宜的幽浮照片沒什麽差別吧。


    事實上,西周澪跟誰相處在一起的光景本身就足以構成讓人感到震驚的條件。因為過去的她從沒有跟任何人走得比較親近過,而她左手上的繃帶就是人際關係疏離的象征,她自殘的行為看起來仿佛就是為了吸引眾人目光而刻意做出來的舉動。然而根據我的解讀,我想這是她不希望別人接近她的手段。


    盡管如此,她的美貌卻依舊足以擄獲周圍的人對她的正麵觀戚,甚至我也聽說已經有好幾個男生跟她告白了。


    對此,我那位消息靈通的損友曾經跟我說過:「那些跟她告白的人全都被她的冷言冷語給趕跑了,『原來你喜歡那種帶有瑕疵的花瓶呀?』你想想,不管是誰聽人家帶著那種冷到極點的眼神這麽說話,就算是羞愧得不想再到學校裏來也一點都不奇怪吧?這種感覺肯定就像是自己心裏最醜陋的一麵被整個扒開來一樣。」這大概就是前陣子學校裏麵男同學們輪流缺席的主因吧。


    總麵言之,澪以這種手段讓自己獨立於校園裏的人際關係之外。也因為這個緣故,我坐到她身邊讀書的這個舉動,對於始終以近距離觀察西周澪的同班同學來說,是一個非常突兀的現象。


    我想,目前我跟澪之間的關係對他們來說確實是難以理解吧。畢竟我們打過招呼之後便一直默默坐在對方身邊看自己的書,直到校門關閉為止,期間隻要他們看過五分鍾後就會覺得不懂人話的昆蟲甚至還比我們來得吵鬧。事實上,就連我這個當事人也無法理解這樣的關係,多少也為此而煩惱過,我對她告白,她答應了。不過到頭來我們卻始終隻是坐在彼此身邊看自己的書而已。盡管如此,若要說我有什麽不滿倒也不至於就是了。


    『我想跟西周澪這名少女締結關係』我是抱著這樣的心情跟澪告白的沒錯。不過所謂『締結關係』究竟是怎麽樣的關係,其實我自己也從沒有針對這點思考過。現在我得到了她的認可,可以坐在她


    的身邊看書,其實已經達成了我的目標。因此,無論這樣的景象對其他人而言究竟有多麽詭異,對我來說卻是十分重要的時間。


    今天澪手上的書,書名叫做《心靈是否存在於腦部之中?》。看來似乎是精神科醫師與腦外科醫師共同撰寫的著作。至於我正在讀的則是沙林傑的《麥田捕手》。這本書是國中暑假規定學生要念的課外讀物,不過它對當時的我來說太過艱澀;最近這部《麥田捕手》因被評為美國二十世紀經典名著之一而蔚為話題,也讓我察覺到它是必須要有相當的人生經曆才能夠理解其中奧妙的一本著作,所以才又將它拿起來重新看過。此時書中滲入雨水的墨色光景正在我的腦中渲染開來。


    「那本書,好看嗎?」


    一個纖細得幾乎像是喃喃自語的聲音,在書中主角不屑地背過學校轉身離去的同時一並浮現在我的腦中。我有些走神,意會過來之後才發現此時澪合起了手中的書本雙眼直視著我。


    「好看嗎?」


    是她的聲音沒錯。


    「嗯,我覺得這本書寫得相當不錯,你沒有看過嗎?」


    盡管有些訝異,我還是從容地回答了澪的問題。然而更令我驚訝的是,這般在下意識中交織而出的詞句卻沒有帶給我絲毫的違和感受。


    聽到我回問的問題,她伸手貼到了下顎。


    「這本書是描寫一個被學校趕出來的男生,以自己的周遭為對象宣泄自己心中的不滿是嗎?」


    她說話時的語氣依舊如往常般恬淡。


    我下意識露出了苦笑,大致上同意了她的說法。這就是我國中時讀過之後的感想。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我應該有看過。國中的時候嘛,那好像是學校規定要念、要寫心得感想的課外讀物。」


    「這樣啊~」


    我聽了之後,心裏的高興明顯表現在自己的應答聲中。畢竟人在哪天知道自己跟自己在意的對象擁有共同體驗的同時,便會覺得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


    「我們學校也是呢。當時書中的主角總是念念有詞,而且全都是一些毫無意義的抱怨,看得我非常生氣,覺得這家夥到底在搞什麽東西呀這樣。」


    「現在回過頭來看過之後,覺得有什麽地方不一樣嗎?」


    「『這家夥到底在搞什麽東西』這種厭想基本上是沒變,不過這位譯者的感性讓我相當欣賞。他的文筆非常優美。我想小說如果也能讓讀者浸淫在美麗的詞藻之中,應該也是一種不錯的享受吧。」


    「這樣啊。」


    她應了一聲之後再度翻開了手中的書本。


    結束了這一段問答,我也再度開始追逐跳脫學校宿舍束縛的主角霍爾頓的身影。


    時間在寧靜氛圍中流逝,世界在不知不覺之中沉入了緋紅色海潮,如同我向澪告白的時刻一樣,背向陽光呈現紅褐色的水泥質獠牙,此刻亦露出了貪婪的模樣欲將整顆夕陽給吞噬殆盡。在這樣的時刻裏,任由我們的身影在暮景殘光中搖曳,已經成了我們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我闔上書本,抬頭望向澪的側臉。此時她的輪廓幾乎要被落日餘暉給融化。


    一如往常,現在的她看來也像夕陽底下的妖精,一旦過了這個時刻就會消失不見。她總會表現出這般超脫一切俗事紛擾的氛圍。殘陽之中,澪的肌膚顯得火紅,讓她此時看起來就好像一件精致的玻璃工藝。


    她靜靜地專注在自己手中的書本,我的目光也循著她的視線栘到書中的文字之中。然後,我注意到了她捧著書本的左手腕。


    為了撐起手中的書本,她將自己的左手腕懸空,於是乎製服的袖口也順著手腕下滑,露出了腕關節的部分。澪今天沒有纏繞繃帶,她那白皙而纖嫩的肌膚煙一露在外,接近關節的地方呈現出了幾道利刃滑過的細痕。


    「」


    西周澪為何願意答應我所提出的要求這樣的疑問忽然湧現在我的心頭。盡管我想要開口提問,不過終究還是忍了下來。因為我總覺得提出這樣的問題無異是一種輕蔑的行為。


    然而即便忍住了極欲脫口而出的問題,我卻依舊無法壓抑心裏那股『想要更了解西周澪』的衝動。這樣的衝動伴隨著『希望她也能夠多了解我一點』的渴望一同湧上心頭。


    過去的我,即便一直想要多了解她一些,卻幾乎從沒有希望對方更了解自己一點。


    這樣的感覺對我來說十分新鮮。


    沒有不會枯萎的花,但有不會綻放的花。兔子先生牽著愛麗絲的手,兩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間就是如此徹底地不公平。夢永不醒來也是件很快樂的事。


    3


    從那天開始,我跟澪之間的對話變得頻繁許多,都是我先開口,然後她針對我打開的話題作出回應。


    「其實我心裏一直有一個疑問。」


    「什麽疑問?」


    「我在想你是不是想成為一個心理學家。」


    「所以你是因為想成為小說家所以才看小說的嗎?」


    「哦,原來是這麽回事。」


    「就是這麽回事。」


    如此這般,我們的對話其實是因為長時間相處之下自然產生的現象,也許對話的對象不是我的話會更好吧?抑或者她即便不是麵對我的提問也會回話。不過,其實我非常珍惜我倆之間的對話時刻,而且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我們之間的對話也不再隻是純粹由我開口說話了。


    盡管她所說的內容多半是以形而上的思想形式呈現,不過這並沒有違背我的期望。日後回憶起來,我們能在這種形式的對談之中完全不覺得無聊,或許是因為我們有著相同典型的人格吧那種以我們心裏麵的煩惱為中心而雕塑成形的人格,我們都是這種典型。


    「比如說」


    今天我們展開對話的場所依舊還是在放學後的教室裏。


    「有人上前對我打了招呼。對,她可能是一位早起出門丟垃圾的鄰居,她可能四十歲左右,有一個就讀國中的兒子。假設這樣一位太太跟我打了招呼,說:『和也,早安!』然後我會回她:『早安!每天早起出門倒垃圾,真是辛苦了,阿姨的兒子最近好嗎?』這樣。」


    此時的我眼神看向窗外。操場上足球社社員把球踢飛到了田徑社的練習場地,因此對方氣衝衝地找上門來了。


    「我總不禁要想,這些詞句到底是從哪裏來的?那是我下意識直接作出來的回應,是我那能夠冷靜地觀察自己的自我意識,所無法掌控的反應。」


    田徑社社員用擲鐵盤的方式將足球遠遠拋到跟足球社相反的方向。


    「我知道人有一種學習性的反射動作,一般人也可能根本就不會察覺到這種事,不過我卻非常在意。如果這真的是所謂的反射動作,那麽這種在應對之中自然露出笑容的我,是否真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呢?還是根本就是別的東西?我打從自己孩提時代便對於這個問題怎麽也無法釋懷。我無法了解這種做出反射動作的自己究竟是怎麽回事,不斷懷疑著這樣的自己是否是有別於我的另一個意識;特別是在我心裏麵忽然湧出一股意料之外的衝動並且做出反應的時候。」


    足球社社員一拳卯上了田徑社社員。


    「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可以看看埃裏克森的著作。」


    澪如此開口說道。


    「埃裏克森?」


    「他是一位出色的心理學家。」


    在這段問答之中,麵向窗外的我將視線轉回到了澪的身上。


    此時已經過了換季的時期,她一身長袖的襯衫也換成因應時令的夏季製服。襯衫輕薄的布料與露出整隻手臂的袖子,讓人有意無意地留意到了她一身勻稱的線條,過分撩撥著我的


    心房。澪如陶瓷般白皙的肌膚彷佛日本畫裏的幽靈一般。盡管明知道這種感受不是源自於恐懼,然而我卻依舊感受到一股宛如戰栗一般的寒意沿著背脊直檮心窩。有一部英國電影名叫《穿梭陰陽戀》,劇中男主角愛上了一位幽靈女性。盡管電影情節與此時我心裏的感受不免存在著文化上的差異,不過我想,我可以充分體會劇中主角的心情。


    澪望著窗外。


    她的視線落在園藝社的花圃中。這群社員此時正因為足球社的球飛了過來而慌張地嚷嚷著。


    「不過話說回來,即便沒有聖經,人還是可以繼續活在這個世上,即便沒有神旨,人類的數量還是不斷增加。所以說,其實書本跟知識根本不代表任何意義。」她說。


    「你的意思是如果沒有實際體驗,一切的知識都沒有用嗎?」


    「如果能夠以親身體驗的方式驗證所學的知識當然是再好不過了。不過實際上卻沒什麽機會可以讓我們這麽做。」


    頗有同感。我之所以著迷於小說,除了興趣之外還渴望從書中獲得其他的知識。不過很諷刺地是,像我這種渴求書中知識的人,往往非得在逐一驗證過書中的知識之後才能夠了解『百聞不如一見』這句話。


    我將視線移到窗外,短暫地將意識寄托在校舍外頭的景致之中,此時操場中央聚集了足球社、田徑社還有園藝社三個社團,彼此陷入了爭執。


    「和也,我們好像是同一種人呢。」


    澪忽然開口道出了這句話。話語中除了帶有精神上的疲憊外,同時還有十分深切的感受。


    我轉過頭,隻見她望向窗外的側臉中,帶有一種沉浸在舒爽宜人的溫水中那種昏昏欲睡的表情。


    「可是像歸像,我倆的本質卻剛好完全相反,和也的煩惱是察覺到了自己所不認識的自己,不過我則是無法掌握何謂自我。我無法相信自己,覺得自己好像是某種既稀薄又脆弱的東西,下一個瞬間可能就會消失。」


    說話時的她,包覆在軀殼底下的意識就如同自己口中的形容一般,彷佛完全融進了此時此刻的空氣之中。她的手腕還有肩膀呈現完全放鬆的狀態,給人一種精疲力竭的印象。


    「所以你才會割腕嗎?」


    我帶著戒慎恐懼的心情很快地把話說完。此時的澪真的給了我一種下一刻即將消失的錯覺。


    澪的視線在聽到了這句話後又重新聚焦,彷佛現在才察覺到我的存在般,將她的目光投射到我身上。


    「你是因為覺得自己即將消失,所以才用這種方式確認自己的軀殼是否存在嗎?對你來說,肉體的本質跟痛覺在意義上是可以劃上等號的是嗎?」


    「我在國中的時候認識一個具有自殘傾向的女生。她說她唯有在割腕的時候才能夠確認自己的存在。」


    所謂的自殘傾向泛指一切自我傷害的行為。除了割腕之外,其他像是自我燒燙傷、厭食症等等都算在自殘行為的範疇。


    這種自殘行為其實是患者為了壓抑心裏麵的攻擊欲望以及暴力傾向,藉以穩定自我情緒問題的應變手段。


    當人類心裏出現攻擊欲望而難以忍受的時候,多半都會傾向以外在的人、物作為發泄對象。然而具有自殘傾向的患者卻無法做到這點。不過這種攻擊欲望若是沒有宣泄管道,這些具有自殘傾向的患者肯定會因此而崩潰。所以他們選擇傷害自己,因為他們找不到除了自殘以外可以宣泄這種情緒的方式。


    藉由自殘行為來確立自我存在的事實這種行為,也可能發生在普通人身上。這就好像有人會因為憤怒或羞愧等情緒而忘我地猛力一拳打在牆上一樣。不過這些具有自殘傾向的女性(這種精神疾病的患者多半以女性為主)心中,自殘行為事實上具有正麵意義。她們對於這種行為


    的認知就和一般人藉由運動等興趣確立自我價值的意義是一樣的。因此這種具有自殘傾向的患者真正麵臨的問題是,她們將這種行為視為理所當然。


    不過話說回來,那些具有自殘傾向的患者其實不能夠跟社會適應不良症候群劃上等號。比方說那些具有割腕自殘傾向的人們,事實上便是藉由這種行為來確保自我跟社會環境的正常關聯性。她們清楚知道割腕這種行為不會被社會認可,甚至她們也能夠理解這種行為帶給社會大眾的負麵觀感。因此她們多半會將自己的傷疤隱藏起來,我剛剛提到那位國中時認識的女生就是這種典型。


    除此之外,還有一種類型是藉著讓傷口曝光來吸引眾人的注目。


    撇開這種典型不談,在兒童教育心理學上有一個術語叫做〈次級獲益(sedarygain)〉,意指兒童藉由惡作劇等行為引起周圍注意,藉以滿足自己支配欲的作法。即便是否定意味的關注諸如驚愕、斥責、憐憫、恐懼等等這些兒童也能藉此獲得支配當下整個環境的喜悅。換句話說,某些特定的自殘行為其實是屬於這種跟環境溝通的手段。


    以這種狀況來說,澪的例子便顯得有些特別。她毫不掩飾自己手腕傷疤的行為盡管引發了周圍人群的關注,卻也不像是她所希冀的結果。她更甚而利用了傷疤帶來的排擠效應,為自己築起一道隔離群眾的高牆。


    當我不自覺地陷入思考的時候,濘以她平淡的聲音將我拉回到了現實。


    「那個女生是你的女朋友嗎?」


    「不是,為什麽這麽問?」


    「我在想這會不會是你對我產生興趣的原因。」


    「原因?」


    「我想會找我這種異於常人的女生攀談的人,背後一定會有促使他這麽做的特殊動機才對。」


    她以極盡冷淡之事的語調,敘述著略有自我貶低意味的句於。我無法看透她這種態度究竟是源自於透徹的自我認知,還是太多相同的境遇讓她產生這般自暴自棄的感想。


    「你覺得我是因為某種代償性心理而接近你的嗎?」一


    「嗯,這種說法可以說得通,你跟那個女生分手時留下了痛苦的回憶嗎?」


    國中時認識的女生並非跟我有多麽深厚的交情,隻是我在偶然的境遇下成了第一個了解到她心理層麵的人,於是我也順其自然地成了她談話的對象。


    「我不知道嗯,也許真如你所說的那樣也不一定。畢竟我到頭來還是沒能給她任何具有正麵幫助的建言。不過即便如此,現在的我絕對不是因為代償心理而想要接近你的。」


    不過這樣的經驗,也許也讓我不會特別排斥像澪這樣具有自殘傾向的人吧,我不否認可能會有這樣的影響,不過我可以肯定的是,我絕非基於這種半吊子心態而接近她。


    「你真的這麽渴望讓自己受到傷害嗎?」


    西周澪,她從不隱諱自己的傷口,甚至將這般難以啟齒的事實掛在嘴上侃侃而談的行為背後,其實渴望得到的正是回饋到自己身上的痛楚。


    她藉此傷害自己,或者說藉此讓自己承受痛覺。


    我猜想,也許這是她所希冀的結果。


    沒有任何抑揚頓挫的聲音以及省去所有無謂言詞的說話方式。盡管她的意圖隱藏在足以迷惑所有人視線焦點的美貌之下不容易察覺,不過這一切外在行為表現也許並非源自於她的本性,而是基於她渴望傷害自己的心理刻意安排的。


    她可能根本就是藉由自我摧殘的行為而將自己定義為瑕疵品。


    此時她的眼中映出了我嚴肅的麵容。映在她眼中的我,目光也從未移開她冰冷而美豔的臉龐,以瞳為鏡兩兩相對的世界裏禁錮了一對男女。在這個無限延伸的影像牢籠底下,其中一方出其不意地揚起了嘴角。


    這是打從我認識潯的日子以來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你真厲害。」


    不顧她


    臉上的微笑,口裏吐出的詞句依舊如往常一般沒有任何感情。


    「沒想到你能夠用如此近乎冷澈的眼光觀察別人的一舉一動,並且從中抽絲剝繭讀出對方行為底下的思緒。這難道也是從你的煩惱之中衍生出來的人格特質嗎?」


    我曾經有一段時間為了看清自己心裏那份自我認知的違和鹹究竟從何而來,於是投入相當心思在觀察別人的行為表現上。不過我得到的結果竟是:別人完全沒有像我這樣的煩惱,唯有當時培養出來的洞察力至今仍具有相當程度的敏銳度。


    澪啪啦啪啦翻起了手中的書本。這個看似毫無意義的舉動,在她翻到了最後一頁之後又回過頭用她的拇指繼續撥弄著書本。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


    教室裏幹燥的空氣卷入了翻動的書頁之中產生了共鳴。


    「你說對了」


    潯答話時的聲音宛如低聲呢喃,幾乎要化為一張插在書本裏的書簽,沒入快速翻動的書頁之中。


    「不過我希望你不要誤會,我不是為了那種扭曲的快感而折磨自己。像這種不具有任何正麵意義的行為,其實我自己也覺得非常反感。不過現在的我早就已經遍體鱗傷。我,西周澪這個人的存在事實根本上其實已經不成立了,我之所以會有這種割腕的行為,其實是要藉由自己的血來提醒自己不能忘記這件事。因為如果我不這麽做,我就會忘記自己其實早已經傷痕


    累累了。」


    此時的澪異於往常吐出了非常饒舌的字句。


    在觀察人們的行為之中,我歸結出了一個重點,好比觀察牽牛花跟青鮰一樣,絕不能忽略任何一絲一毫的細微改變,說得更深入一點,我們得抓住那些使人們出現異常反應的關鍵要素,反過來說,我們也得區分開來這些人在什麽樣的情況下可以維持正常的心理狀態。人類的心理其實總是在一個正常範圍之內不斷擺蕩。這種『正常擺蕩』的幅度大小因人而異,不過若是超越了這種『正常擺蕩』的上限跟下限便可以稱作『動搖』。而這就是所謂異於常態的『變化』。如果要妥善掌握人類的心理,如何掌握這種『正常擺蕩』之間的上限跟下限,還有那些異於常態的『變化』偏移量就成了觀察行為中的基本要素,然後再將觀察對象的言行舉止模式代入這個適當的位置。


    那麽此時澪的言行究竟又有多少的偏移量呢?


    此時我的腦中正縈繞著這樣的思緒,同時也體認到了眼前這位少女對我來說還有太多無法判別的部分


    她何其美麗


    她麵無表情,有著恬靜的性格


    她的手裏總是捧著一本內容深奧的書籍


    她是個不時將割腕這種行為帶入日常生活之中的少女


    即便我們開始較為頻繁地交談,澪的表情與聲音也鮮少出現情緒上的擺蕩。因此我始終認為她的正常心理狀況偏移量可以說趨近於零。若是從這個角度來看,那麽我應該將她方才的辭色歸類到『變化』範疇。不過我發現這極有可能隻是我的誤解。


    難道她不是一直以來都將情緒波動隱藏在自己所塑造出來的外表中?難道她毫不隱諱自己手上的傷痕,為的不是築起一道隔開周遭人群的高牆,將自己禁錮在孤獨的軀殼之中?難道她不是因此而使得她平時心理擺蕩的幅度,都會被她以鮮血結痂築成的軀殼所隱蔽,才變得如此微弱而難以察覺的嗎?


    「怎麽了?」


    澪唐突的聲音將我從抽離現實的思考中拉了回來。她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問題,似乎是因為我專注於自己的思緒時,不經意地將視線一直滯留在她的身上。


    「沒有」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隻是抓住了瞬間浮現在腦中的戚想,於是脫口說出:


    「我隻是覺得,你真的很美。」


    這句話對澪而言似乎無法成為讚美,她聽了之後蹙起了雙眉,兩眼眯成了銳利的彎月形。


    「人看到了遍體鱗傷的東西,真有可能從中意識到美感嗎?」


    她此時的語調顯得極為冷酷,彷佛金屬之間撞擊產生的聲音般清脆而無機。這陣聲波在我的心中產生了某種共鳴原來如此。一種近似於空虛的體悟還有某種難以名狀的『某種東西』一同隨著這陣共鳴蔓延開來。


    她西周澪果然認為自己是個殘缺的瑕疵品。我確認了這點,同時也發現自己內心深處始終無法駕馭的『某種東西』忽然湧現,而且遠比過去出現時來得龐大許多。此時的『他』已經無法用『違和感』這般輕微的戚受加以描述,而是徹底轉化為一股強烈的衝動在我的心裏翻騰。


    澪果然認為自己是個瑕疵品,不過不管她有任何理由都不能見死不救。


    我討厭這種置之不理的冷血態度。


    若真的放任她沉浸在這種情緒裏麵就實在太可悲了


    我心裏的『他』不斷如此咆哮著。


    「也許你真如自己所說的遍體鱗傷,不過這卻無損於你本身的美。」


    我心裏的那股衝動藉由我的雙唇,以極為自然的方式將這句話脫口而出。然而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過程中『他』完全沒有帶給我任何違和或厭惡感,隻是以毫無造作的方式將這句話脫口而出,好比用一種理所當然的方式瞬間解開了困在我眼前的一道難題。


    「這是客套話吧,沒想到你竟然是這麽膚淺的人。」


    她平淡的語氣中完全不允許對方提出任何辯駁。的確,任誰聽到這種應答,肯定會察覺自我心裏頭最醜陋的一麵,同時羞愧得無地自容拔腿就跑吧。


    「我有一個妹妹。」


    我絲毫不避諱心裏那種醜惡的麵貌,冷靜地回應她的指責,從容地開始敘述我要說的話:「某天母親買了一個狗熊布娃娃給她。當時她好像隻有四歲,而我則是六歲。那個布娃娃在我的眼中看來不怎麽昂貴,不過她卻將布娃娃當成了稀世珍寶一般珍視。」


    那隻布娃娃當時還是新品,也很漂亮,不過材質廉價,隻是工廠大量生產的玩偶罷了。


    「時間久了,布娃娃破了。畢竟她一天到晚抱在懷裏,會破損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某天布娃娃在我妹妹早上起床之後不曉得勾到什麽,一扯裏頭的棉絮都掉出來了,妹妹哭著要家父修好它,如果你想問我妹妹為什麽沒有找母親修理,那是因為就連我妹妹當時的年紀也清楚知道家母的縫紉技術幾乎可以用災難來形容。當父親修好那隻布娃娃以後,我妹妹仍舊如同往昔般珍愛它。後來布娃娃又破了幾次,眼睛也掉下來過;每當這隻布娃娃修好了,身上就又增添許多縫補痕跡,然而我妹妹始終都非常珍惜那隻布娃娃。」


    我停頓了一下,將視線移到澪的臉上。她看著我的眼睛宛如水晶般清透,眸子裏麵也同時映出了我的身影。


    「我想,所謂美麗的、重要的人、事、物終究也就是這麽回事吧,即便傷痕累累,那些傷


    疤也會成為帶給當事人這種觀感的其中一部分才對。」


    「」


    澪圓睜著雙眼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眼巴巴地盯著我看。她這般坦然表現出內心思緒的表情倒是讓我也嚇了一跳。


    眼前的她既非一個擁有自殘傾向的少女,也不是那個終日將自己隱藏在冰冷的麵具底下的西周澪。我想此時我才終於看到她偶然間踏出自我設下的窠臼,用她真正的麵容窺伺外界的瞬間。


    「有人說過你很礙眼嗎?」


    「所幸我還從沒有聽人家這麽說過。」


    「這樣啊,那我就告訴你吧,你還真是討人厭。」


    她帶著一臉無奈的表情露出苦笑,瞬間卻又察覺到了自己這種反應而收起了難得的笑容。這個反應讓我覺得十分可愛而牽動了嘴角,卻讓她


    又擺出了平時一貫冰冷的臉龐別過頭去。


    沒有不會枯萎的花,但有不會綻放的花。兔子先生牽著愛麗絲的手,兩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間就是如此徹底地不公平。夢永不醒來也是件很快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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