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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常相約的地方,並看到沒有澪的身影。等在那裏的隻有一隻停在石造鳥居上麵的烏鴉而已。與我的視線四目相對後,烏鴉嘲笑般眨了眨黑色眼珠,然後便張開豔澤的翅膀飛走了。那是隻斷了一隻腳、隻剩下一隻腳的烏鴉。


    進入教室後,便看到澪在自己的位置上看書。我沒有先回位置放書包,而是直接朝著她的方向走去。


    「早安,澪。」


    「早安,和也。」


    她回答,目光依然沒有從書上移開。


    我在她前麵的位置坐了下來。直直地盯著依然僵硬地繼續看書的她。


    明明應該已經注意到我的視線,可是她依舊垂著頭沒有打算抬頭的意思。前麵的瀏海遮住了她的視線,無法清楚地看出她的表情。她的雙手手指擺在紙製的書皮封麵上,宛如計算好般地整齊排列著。我的視線看向她的左手手腕,看到上麵沒有纏著任何東西,於是放心了不少。


    「……昨天,我去過你家。」


    「是嗎。」


    「按了門鈴你也沒出來。」


    「是嗎。」


    「不在家嗎?」


    「我去散步了。」


    「晚上七點?」


    「是呀。」


    澪一邊讀著書一邊重覆著簡單扼要的回答。雖然已經習慣這樣的回應,不過今天她的聲音客觀來說實在太過僵硬了。


    「……昨天,我和聖——」


    「……」


    「——你來過我跟葛峰同學見麵的店裏了吧?」


    聽見我稱呼聖的瞬間,澪的耳朵『啪』地動了一下,於是我自然地換了稱呼。結果澪又用逐漸失溫的聲音回答:「嗯嗯——。」


    「……跟我打聲招呼就好了啊。」


    「看你們聊得很開心的樣子,想說覺得不要打擾比較好。」


    「……如果我弄錯了先對不起——你在生氣嗎?」


    「沒有。你在哪裏跟誰見麵,我都沒有置喙的權利。」


    「……」


    原來對我愛理不理的原因就是這個。話說回來,這好像是第一次看到這麽充滿危險肅穆的澪。


    「……才不會,我們也不是因為什麽奇怪的事情才碰麵的。」


    「是嗎,可是葛峰同學倒是打扮得很漂亮呢?」


    「大概隻是想以嘲弄我為樂吧,其實我們隻是碰麵,說了一些話而已。」


    「……是嗎。」


    澪啪地一聲合上書,目光終於轉向我,她說:


    「可是,你不是很開心嗎?我和葛峰學長坐的位置雖然完全聽不到什麽,可是從旁人的角度來看你們就像是感情很好的情侶呢!」


    宛如南極冰塊般冷凝僵硬的表情,讓我不禁想要低頭謝罪。我用力地壓下喉嚨間反射性要脫口而出的謝罪話語。


    我並沒有作出非要道歉不可的事情——我心想。


    「——那,你們說了什麽話?」


    澪用冷硬的聲音質問著。她的手指不慌不忙地敲著放在書桌上那本書的書皮,她的目光——微妙地稍微避開我的視線停在——我的喉嚨附近。


    「……嗯,普通的談話。」


    我避重就輕地說。也隻能這麽做。


    澪進來飲茶店可是我卻沒有注意到,是因為我正在看那本筆記本。如果不是那樣的話,那我至少一定會看到她的。那本標題為『case of mio nishiamane』的筆記本。對澪而言,是一本貼附禁忌傷痕的筆記本。我根本不可能跟她說我看過那種東西,我也不想說。


    「……」


    澪似乎不太滿意我的回答。


    「……是嗎。」


    她隻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小聲地說完後,接著又打開了書。封麵展示在我麵前,澪的臉整個被那本厚重的哲學書給遮住了。


    「……嗯,我也覺得你會生氣。」


    雖然我把想要歎氣的感覺忍了下來,不過卻還是很想叨念一下。


    「與其說騙了你,其實隻是一半瞞著你和她見麵,雖然我也擔心過之後的事情——不過有必要那麽生氣嗎?」


    「……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啊?」


    澪的眼瞳從書本上移開,對上我的眼睛。雖然她的下半張臉都被遮住,不過光是被她那鮮仿佛要將人斬成兩半一般的冷冽視線盯住就夠了。


    「就算你跟我以外的女生見麵,我都不會那麽生氣,但是我就是不能原諒你跟葛峰聖見麵。」


    「……為什麽?」


    我稍稍地往後退了一點,從緊繃的喉嚨擠出聲音。


    「因為你跟她見麵談話,十之八九——」


    「早安。」


    身旁傳來一陣開朗的聲音,我和澪反射性地回過頭去。


    話題中的人物似乎毫不在意這劍拔弩張的氣氛,笑容可掬地站在那裏。


    「和也,昨天謝謝你陪我。」


    「啊,啊啊葛峰同學——」


    「葛峰?」


    「——聖,昨天也謝謝你特地過來。」


    葛峰聖卻用與現在正遭遇感情裂痕的我比起來、截然不同的笑容點著頭說:「不客氣。」


    「西周同學,你也早安。」


    「你、早、安。」


    澪再次用書遮住臉,回話的聲音聽起來一點情緒也沒有。仿佛抓黑板的摩擦聲音一樣,讓我的背脊一涼。


    「昨天跟你借了和也同學,非常不好意思。」


    「……不、會。」


    「可是不要緊,他真的是對你獨有情鍾呢!」


    「……是嗎。」


    澪的聲音稍微和緩了一點。「呼……」讓充塞我胸口的鬱結也跟著和緩了一點。


    「我原本有點壞心眼故意說了一些測試他的話,可是他卻完全沒上當。」


    「……是嗎。」


    「是呀。完全沒有喔?『要不要抱抱——』」


    完全沒來時間多想,我用最小限度的動作站了起來封住聖的嘴,扯住她的手腕往教室角落走去。這是我無暇思考、所采取最迅速的對應。


    「……你到底想要說些什麽?」


    我小聲地質問她,聖則聳了聳肩。


    「沒有啊,隻是看你們的樣子很僵,才想要徹底幫你們解開誤會。」


    她用忍著笑意的聲音對我耳語著。


    「因為我之後聽弟弟說,澪好像一副焦躁不安的樣子。所以我才覺得繼續誤會下去也不太好。」


    「那就拜托不要連那種時候說的話都說出來……」


    「咦?我真的是說溜嘴,就算是我,也不會說出這種完全沒有善意的話喔!」


    「——」


    我突然覺得眉心好痛。「到底在做什麽啊,我……」深深地歎出一口壓抑許久的歎息。


    「不過——我覺得這樣躲起來偷偷說話,反而更會造成誤解喔。」


    啊!我馬上回過頭去,從澪的背後散發出來濃濃的不悅,完全把我剃除在她的視線之外。她握著書的手,看得出正不自然地用著力。


    「……」


    「人生本來就是有山有穀。」


    堆山鑿穀的罪魁禍首,安撫似地拍了拍正垂頭喪氣的我的肩膀。


    當我溢出歎息的瞬間,早上的預備鈴響了起來,我用充滿不舍的目光盯著廣播器。


    我一直找不到機會跟澪說話。因為文化祭快到了,工作變得很多,澪也是一樣。文化祭就在下周的周末,而且鄰市縣立高中的文化祭時間跟我們很近,所以多少產生了一些競爭的味道。我們班以一年級的身份搶到最受歡迎的企劃,有部分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我跟澪也隻


    能無異議地配合著這股潮流。


    ……但是……


    其實,說不定這正是我所期望的。


    瞞著澪、想要知道她的過去的我,雖然有點不光明,可是為什麽她需要這麽生氣,我真的不明白。即使製造出尷尬氣氛的始作俑者是我,但卻沒有輕蔑她的意思。或許心裏這麽想是有點一廂情願——「我的心情你也不了解……」就是這種無法壓抑的感覺。


    再者,最近做的夢的確讓我陷入陰鬱的情緒。


    影子的夢境。


    在我的房間裏、一直盯著我瞧的那道黑影。與它四目相瞪的夢境。


    不知何時開始,那道黑影已經頗具人形的樣子。模糊的輪廓變得清晰,凹凸不平的身體也雕刻出精密的形態。聲音也漸漸開始傳達到我的耳邊。過沒多久,我便知道黑影是在嘲笑著我。濃厚的嘲笑氣息,從宛如黑洞般陰暗的口腔中無止盡地吐了出來。即使知道那是夢境,但不斷加深精密與正確性的黑影,明明是隻可能在夢裏出現的光景,卻讓我覺得有種很不舒服的存在感。


    完全不能移開目光。這就跟塞住耳朵一樣。原本這隻是個夢(睡神!許普諾斯主宰)。接著睡得更深沉就是永眠(死神!塔那托斯主宰)。因此不僅相對——也掙脫不了。


    夢中的房間終於開始飄散出曙光的氣息,而我也在現實中蘇醒了過來。在陰暗的房間中環視一圈,確認了沒有人影之後,終於為這個現實而感到安心。


    邁著慵懶的步伐的我,明明時間尚早,但我還是先走了。


    * * *


    「——而且——呀。就是想要你快點停止,真的。」


    重新抱了抱間隔用的看板,明這麽說道。


    「就是夫妻吵架嘛,旁觀的我隻有『唉呀呀』的感覺啊。」


    「才不是夫妻吵架。」


    我把看板垂直地轉了轉,重新抱起,用滲著無法過濾的苛刻情緒回答。


    「再說我們哪裏是夫妻了。」


    「傻瓜。你這個模樣就是標準的夫妻吵架啦。明明在意得不得了,在意到無法自拔,所以拚命想要忽略——真的老套到我連開玩笑都懶得開了。」


    「那你就不要管。」


    「不可能吧。實在太容易懂了,旁觀的人看了都覺得累了。」


    為了休息,我們在樓梯轉角把看板放下,我和明肩並肩靠在牆壁上。因為近所以選擇空間比較小的樓梯,不過既然如此也許使用中間的樓梯還比較好也說不定。畢竟這邊來往的人少,而且那邊人潮較多,反而會更難搬也說不定。


    我一邊聽著遠方傳來的模糊喧鬧聲,一邊從樓梯轉角的窗戶眺望著天空。讓人連靈魂都想脫離軀體飛去似的,純淨無瑕的秋季晴空,高高地、寬廣地延伸著。如果能在那種天空翱翔,俯望著下界,那麽小小的煩惱或是無聊的劣等感大概都能清爽地流盡吧。


    「——真晴朗啊。」明呢喃著。


    「是呀。」我說。


    「但是,明天或後天——周末會下雨喔!天氣預報是這麽說的。」


    「喔~~」


    「希望不要下太久。如果一直下雨的話,就很難約成會了。」


    「你有約會的對象嗎?」


    「什麽?我隻是說出一般世人在意的問題罷了……」


    「你開始結巴了。」


    我一邊望著正橫越秋空的烏鴉,一邊回道。我心裏想著,那隻烏鴉確實有兩隻腳嗎,之類的。


    「想說什麽就說吧。」


    「原因是葛峰嗎?你和西周的爭執。」


    不用問,根本是確定的口氣。


    「這個禮拜一,雖然西周跟葛峰昂在一起……不過你似乎也跟葛峰聖見麵了吧。」


    「……」


    「那兩個人轉學過來的目的應該是你們吧。」


    「既然你都這麽想了,那就應該是了。」


    「……唔。嗯,那我繼續說。就我所想的,那兩個人一開始的目的是西周,而你是她的附屬,所以對你也有興趣,大概就是這樣。」


    「……」


    「你跟西周。就這麽分開的話,說不定也好。」


    「什麽?」


    我終於轉向了明。


    明依舊眺望著天空繼續說道。


    「我是沒有知道得很清楚啦。西周被刺殺的傳言,還有你的手腕也跟著遭殃,可是卻一點傷痕都沒有,坦白地說好了,其實怎麽樣都隨便。我也不想要知道得太清楚。」


    「……真意外。你這個情報通竟然會這麽說。」


    「就是因為是情報通的關係。粗暴的挖掘朋友或是朋友的女友的事情,讓我感覺很討厭。因為每個人都有想要隱藏的傷口,特別是故意去挖朋友的秘密,就算知道又能怎麽樣?有些事情啊,就是因為是朋友,所以不要知道比較好。」


    「……」


    總覺得明的話好像正在批判著我的行為。不過明應該沒有那個意思。他隻是說出自己的信念罷了。


    所以明的話,才會刺痛著我的內心。


    「我覺得,西周是個不錯的家夥喔。有沒有割腕一點也沒有關係。剛開始你跟西周交往的時候,是有點違和感,可是我覺得現在你們很速配……不過,有些事情跟本人是好是壞無關。有些東西就算不想也不得不背負起來,而西周很明顯地就是背負了些什麽的類型。而且還是一種既龐大又深沉,平常人的生命中根本不需要背負的東西。」


    「……」


    「再這麽下去,西周所背負的東西,你也不得不背負喔?不對,應該說你不是已經在背負了嗎?這次造成關係緊張的原因就是那個吧?那麽,幹脆趁機回頭也是一種選擇。現在應該還來得及回頭吧?再這樣下去——可就回不了頭了喔!」


    「……你倒是說得挺清楚明白的嘛!明明自己就先說『知道得不清楚』了。」


    我的聲音充滿了危險的氛圍。實在克製不了,也完全不想克製。『你明明什麽都不懂』這種黑暗的情緒在我心中來回盤旋。


    「大概吧。」


    明斜眼盯著我,依然維持著雲淡風輕的口氣,態度一直很冷靜。


    「可是,有些事情就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能說得出口。『知道』這種東西反正隻是種自我滿足罷了。即使知道了,拯救不了的時候還是拯救不了。即使不知道,拯救得了的時候還是救得了,就是這樣吧?」


    「……」


    我咬緊牙關不發一語。兩隻手緊緊地握住拳。


    我懂。這種事情我也懂。明明應該什麽都不知情的明,由他口中說出來的忠告,竟然與我現在遭遇的狀況完全吻合。


    「……你什麽都不懂!」


    結果我背向他,隻能仰望著窗戶外麵的天空。我難堪到不知該如何是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嗎。」明說著,也跟著抬頭望向天空。


    秋天的天空,依舊若無其事地保持一片清澈。


    工作做完後我環顧了教室一圈,卻沒有發現澪的身影。問了問和她同樣是『製作小組』的同學,才知道她已經收拾好書包回去了。


    「相阪同學,聽說你外遇啦?」


    班上的女同學一副想把我圍住似地質問著我。


    「我才有沒有外遇!」


    我邊說邊往後退了退,她們則皺起眉頭又逼近了一步。


    「我說啊,讓女生心裏在想說他有沒有外遇的時候,那就已經完全是男生的錯了喔!」


    「快點道歉比較好喔!至少在文化祭以前要和好,因為她泡的紅茶可說是我們班的招牌喔!」


    對這些從四麵八方湧來的謝罪要求,我好不容易總算敷衍


    過去,然後便急急忙忙地跟在澪的後麵追了上去。一直拚命說著要我快道歉之類的,結果害我差點錯過道歉的機會。


    最後終於在校門前發現那道熟悉的身影,我屏住氣喚了一聲:「澪!」連我都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轉過頭的她果然也是一臉驚愕。


    「——怎麽了?」


    恢複以往麵無表情的澪,稍微往後退了一點,然後問著我。看她果然有點抗拒的樣子讓我的心情頓時變得晦暗,不過我還是盡量用平靜的聲音說:「一起走吧。」澪低下頭稍微猶豫了一下後,才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是隔了三天後,我和澪並肩一起回家。但是卻沒有像以前一樣那麽熱絡。


    我和澪互相窺探著對方的臉色。因為太在意彼此了,這就是最大的差異。從前明明隻要感受到對方的存在就覺得很滿足了,可是現在不知道是覺得不夠還是太不安了。總是奢求些樸麽,卻又完全無法掌握。


    「……澪——」


    「……和也——」


    我們同時轉過身麵對著麵,一起開口,聲音仿佛互相幹擾似地重疊在一起。繼續的話語哽在喉嚨裏,鬱悶的悶著,最後消散了。


    再度陷入沉默,一直延續到看見澪的家為止。


    「……再見。」


    澪說著便拿出鑰匙,我又再一次喚住她。光是出聲叫住她,都帶著些微的覺悟感。


    「明天放學後,要不要出來?因為是文化祭前的周末,工作應該都已經結束了吧?」


    「很可惜,我明天有約了。」


    澪從書包裏取出鑰匙,背對著不看我回答道。


    「那,下次吧。」


    「……喂,你差不多一點好不好?」


    我帶著一點煩躁的口氣說道。


    「瞞著你去跟葛峰聖見麵,可能確實有點草率。可是,我又沒有做出什麽奇怪的事情。也沒有輕視你的意思。拜托你不要再一直吃醋下去了好不好?」


    「吃醋?」


    澪好像一副聽到什麽意想不到的話一樣轉過頭來。在表情一陣僵硬之後……


    「——也許吧。」


    她眯起眼呢喃道。


    「可能真的是這樣也說不定吧。」


    眯著眼,掛著淡笑的她,表情看起來像是忍耐到了極限的苦笑。


    我後悔了。這種後悔的感覺,究竟是因為微微升起的煩躁感導致,還是針對無法壓抑感情的自己而發的,我完全無法判斷。也沒時間慢慢思考。


    澪立刻轉身背向我打開玄關的門,然後快速地想朝著門的另一邊消失。


    「你說有約,是要跟人碰麵嗎?」


    感到後悔的我最後吐出來的話,結果還是這個。


    「……是的。」


    澪沒有回頭,隻是用機械式地聲音回答。


    「跟誰?」


    「跟誰都沒關係吧?」


    「葛峰昂嗎?」


    我問道。


    「我跟聖碰麵的時候,你也跟他碰麵了吧?這麽輕易就自己一個人跟他見麵,沒關係嗎?」


    「吃醋的人是你吧?」


    澪果然還是沒有回頭,手依舊抓著門回道。


    「……你根本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沒有必要回答。就跟你的沉默一樣。」


    這麽說完後,澪便打開門進入玄關。金屬製的門在她身後悠閑睥睨了我一眼,最後剩餘幾公分時又增加了力道,發出「啪」的一聲。


    「……可惡!」


    我毫不遮掩地對著空氣低咒著。清澄高掛的蒼穹依然不解我心地維持一片安和。更諷刺的是,連一朵雲也沒有。


    「……沒辦法了嗎?」


    我微弱地歎息著。就連歎息這件事,我都完全無法壓抑。


    果然我還是沒辦法了啊,我心想。


    像我這種沒什麽特別、抱持著無聊煩惱的普通少年,即使再怎麽想要了解她,都還是沒有辦法。


    我一邊這麽想著,一邊還是隻能呆站在那裏繼續歎息。


    我歎著氣,答案卻不知道飄蕩到了何處。


    連思考的力氣自己都自然地傾瀉殆盡了。


    3


    晴空萬裏、秋高氣爽的好天氣不知不覺間轉為暗淡的陰天。宛如雙麵夾克般瞬間由藍轉黑。看著這樣的景色,我不自覺地眯起了眼睛。


    結果竟然又迅速地放晴了。


    我在心中用不好笑的笑話嘲笑著自己,開始跟隨著澪。她從出了學校之後,便往車站的方向走去。雖然有點距離,不過卻沒有搭公車,隻是徒步前進。一次都沒有回頭,仿佛有人在身後推趕著她一樣。


    大約持續走了三十分鍾,終於來到車站後,澪在車站大樓裏毫無目的地到處繞。她在花店前麵停住,又在地下食品賣場中挑選著紅茶,也在大樓裏麵的書店買了兩本文庫本,然後進入對麵的飲茶店。我在書店假裝站著看書,一邊用雜誌遮住臉,透過走道和兩層玻璃,繼續觀察著澪。


    澪坐在窗邊吧台的位子,默默地讀著書。那是我之前曾經推薦過的作家短篇集。這種微小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麽竟然讓我覺得開心得想哭。經過很長一段時間,澪持續地在咖啡店裏看著書,續點了三杯飲料,又開始讀起買的第二本書。沒事做的她又開重新翻起已經讀完的文庫本,不停地瞄著手上的表。看她的動作,應該是在打發時間的樣子。


    當我的腳開始僵硬到發麻,感覺有點不妙時,她終於離開了咖啡店。我也跟著看了看時間,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七點了。我一邊從書店走出來,一邊發會晚回去簡訊給妹妹。


    此時外麵已經一片漆黑,也開始下起雨來。應該是秋雨,滴滴答答地下著。絲毫沒有間斷的雨滴。澪從書包裏取出折傘,開始往車站前的鬧街上走去。我也拿起書包擋在頭上追了上去,可是被各式各樣的雨傘阻擋,一個大意馬上就追丟了。


    十字路口的燈號開始閃爍,我想要跑步穿過,可是撞到前麵的人,被我撞到的那個人摔倒在路上。


    「啊,對不起。」


    我反射性地道完歉,看了一下被撞倒在地的人後嚇了一跳。是一個應該跟我同年的學生,他一臉的慘狀,好像剛打完架的樣子。臉上貼著ok蹦,眼睛和嘴角都有瘀青。明明是張不常打架的端正臉龐,上麵卻傷痕累累。


    「……不會。是我不好意思。」


    他好像很難開口說話的樣子,不過還是道歉了。身體整個狼狽不堪,製服也都是髒汙。當我想要伸手幫忙他站起來的時候,看到他製服上的校徽,才知道他是『縣立』二年級的學生。


    「……真抱歉。沒看到前麵。」


    這個學長皺皺眉,露出不在意的笑容,不過跟不小心撞倒他比起來,他的樣子更讓我覺得手足無措。


    我看向他的身邊。那裏不知何時已經站著一名少女。也許她本來就一直站在那,隻是我沒有注意到,可是這名個子嬌小的少女,露出一副宛如幽靈般憔悴的表情,存在感十分薄弱。


    「明明是我自己太急了,不好意思擋到了你……走吧,巴。」


    牽起少女的手後,他們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


    在我還在注意著明顯一副另有要事的他們時,號誌已經變成紅燈。想當然爾,早就看不到澪的身影了。應該要更小心一點的,我心想,不過現在想這種事情已經太遲了。


    我朝著澪走掉的方向跑去,漫無目的地搜尋著她的身影。但是周末鬧街上的行人很多,要找到一名少女實在談何容易。雨水徹底滲濕了我的製服,沒辦法隻好停下腳步避個雨。我在百貨公司的店前,稍微擦拭著臉上及頭發的水滴。


    「我……到底在做什麽……」


    我雙手撐著膝蓋,拚命忍住了想幹脆坐下來的衝動。卻無法製止自己口裏溢出的歎息。


    心裏覺得實在難堪到不知該如何是好。竟然跟蹤女孩子,追丟了以後還到處亂找……


    「……下雨天果然沒有什麽好事……」


    「下雨天怎麽樣?」


    聽到有人回應著我的自言自語,我抬起頭來,看到明正雙手環胸俯視著我。


    「你做了什麽?怎麽好像個被拋棄的小狗一樣?」


    「……跟狗比起來我比較偏向貓派,請收回你的話。」


    遲疑了一下,看到態度如常的明,這讓我稍微安心了下來。


    明聽到我的回答輕笑了一下。


    「你知道嗎,說自己是貓派的家夥其實是犬派的,而說自己是犬派的人其實是貓派的。這是據我目前所認識的——嗯,我隻是說出我的看法啦。你擔心西周變心,就像個沒用男一樣跟蹤她,結果最後卻跟丟了。我這麽說沒錯吧?」


    「……」


    「你真差勁。」


    他雙手環胸,聳了聳肩說:「來這邊」,然後便帶著我走。我也慌慌張張地跟了上去。


    「跟澪約好碰麵的人是你嗎?」


    「不是,我隻是中間人而已,是西周拜托的。她都露出那種表情了,怎麽可能不答應。」


    「……什麽表情?」


    「那要你自己去確認。」


    明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了指,我順著他的方向看去,有兩個打著傘的女生,正雙眼圓睜地盯著我。


    「和也……」


    一個人當然是澪,而另一個人則是——


    「表情真慘,簡直就像瀕死的。土佐衛門一樣。」


    (譯注:江戶時代的力士,因身材肥大,被人戲稱像是溺水的浮屍。)


    口裏說著毫不留情的話的人是一名有著一頭利落削薄的茶色頭發、閃動著貓眼般光彩的少女。她身上穿著男生的t恤和牛仔褲,粗魯的說話方式,一點女人味都沒有。但是渾身卻自然散發出陽剛的氣質,在這片被雨水滲成灰色的景色裏,讓人覺得好像隻有她的周圍,正清晰地顯現出色彩。


    「沙姬部學姊……」


    我也愣了愣,凝望著這個國中時受過她許多照顧的沙姬部岬學姊。


    學姊撐著半透明的塑膠傘,視線在我和澪之間來回掃視。學姊緩緩地點了點頭,說:


    「喂,明。你幫忙把澪送回去。相阪,你跟我來一下。」


    自顧自地說著。話裏的語氣讓人覺得毫無反駁的空間,充滿已是決議事項的感覺。


    「小澪沒問題吧?那家夥可能不太值得信任,不過你放心。我說的話他會絕對服從的。」


    被喚住的澪用僵硬的臉曖昧地點點頭,接著又用恢複成麵無表情的臉看著我。不過她的臉卻離麵無表情還有很大段距離,微微地滲出正強忍著不知是淚水還是歎息,恍恍惚惚的情緒。


    「好了,你來這邊!」


    沙姬部學姊扯住我的領口,完全看不出她纖細的手腕哪來那麽大的力氣,我就這麽被她拖走了。


    我脖子吃力地轉了個角度,雖然看到澪一臉欲言又止的身影,不過馬上又淹沒在人潮當中。


    「雨天好像總是能撿到許多東西呢!」


    和著咖啡的香味,悅耳的聲音飄在耳邊。


    「以前撿過好像是逃出來的小狗,結果收到飼主送的高級茶點心,還在違法丟棄所撿過營業用的洗衣機和幹衣機,也曾帶著一半好奇撿過色情書,結果裏麵挾著一萬元。」


    我看向擺在現在坐著的沙發旁邊的書櫃。在『文藝春秋』和『現代女性』中間夾放著不管怎麽看都應該是黃色書刊類的激情雜誌,然後我看了看身後,運轉中的幹衣機上的硬幣投入口被密實地封了起來。


    「而且也常常在雨天撿到窮途末路的迷途者。我真的是個雨女。」


    沙姬部學姊端著兩人份的咖啡從霧麵玻璃屏風的空隙中走了過來。學姊在我對麵的沙發坐下,她把裝著滿滿的黑咖啡的杯子放在桌上。我打了聲招呼後便喝了一口,這個稱作咖啡都還嫌太苦的液體讓我的臉扭曲了一下。


    「這是以難喝有名的咖啡機呢。看到這個機器的時候就該知道大概不可能會出現好喝的咖啡了。難喝咖啡是文藝片中不可或缺的條件。」


    「那是學姊你的偏見。上次來的時候,咖啡不是還挺不錯的嗎?」


    「那個是有分開弄的,偶爾也想喝喝看普通的咖啡。不管怎樣,現在有清醒一點了吧?」


    學姊眨眨眼後,也開始喝起這杯難喝的咖啡。大概是習慣了,她迅速地全部灌進喉嚨裏。


    透過稍微打開的百葉窗葉片,可以看得到雨中的街景。光看這個景象,確實很像文藝電影裏中經典的一幕。


    「不過沙姬部學姊怎麽會住在這裏?」


    我又接著問到,學姊則幹脆地回答道:


    「國中時我不是就說過了嗎?我討厭父母所以逃家到叔父家。那個叔父在不動產公司上班,這間辦公室就是他管理物件的其中之一。就是這樣。而且之前安裝的保全係統也還可以使用,所以一個女生在這生活應該算是安全,對吧?」


    學姊一口氣喝光咖啡,翹著腿轉向我,目光盯著我看。


    「你好像跟小澪吵架了啊?」


    「……嗯。」


    「晚點去跟明道個謝吧?是明來找我說小澪好像有話想跟我聊聊的。明那家夥,還挺擔心你們的樣子。」


    「……」


    我突然覺得很丟臉。


    明昨天自己才說『你跟西周就這麽分開的話說不定也好。』卻還是好好地完成澪的請求。


    「嗯,所以小澪才跑來跟我談了很多關於你的事情……她啊,好像也為了之前冷淡的態度感到很後悔哦?還說『早知道就不要用那種語氣說話了。』」


    「……」


    「聽說你瞞著她跟別的女生見麵?」


    「可是並沒有做什麽奇怪的事情啊。」


    「我想也是。你也不是那種會花心腳踏兩條船那麽有用的人。可是,應該是跟澪有關的事情吧?」


    「……」


    「自己的男朋友跟其他女生說跟自己有關的事情,誰都會覺得討厭吧?就算不是說壞話,可是多少也會覺得有點被排斥的感覺啊,」


    「可是我根本沒有輕視澪的意思——」


    「這根本沒關係!」


    沙姬部學姊立刻打斷了我。


    「雖說是出自關心,但是這種關心卻反而傷害到對方的話,那麽無論你的心情為何,都隻是一個壞人喔?雖然傷害到了對方,但是這也都是因為出自於關心,所以也是沒辦法的。我要說的就是你這種想法。」


    「……」


    「你還真是沒用。」


    沙姬部學姊苦笑地聳聳肩。


    「真是的,為什麽不直率開朗點呢?人生短暫,也不知道哪天會在哪裏發生什麽事。既然如此,想太多反而沒有好處不是嗎?你會後悔喔?」


    「就是怕後悔才會想要慎重地思考啊……」


    「你這點還是一點也沒變。我說相阪,你喜歡澪吧?」


    「喜歡。」


    我毫不遲疑地說道。這根本想都不用想。


    「愛她嗎?」


    「對。」


    「想跟她在一起嗎?」


    「當然。」


    「想碰她嗎?」


    「當然。」


    「你可以為了抱緊她而跳入萬丈深淵嗎?」


    「不管是美國大峽穀還是馬裏亞納海溝都可


    以。」


    「那你還在猶豫什麽?」


    學姊露出一副『真拿你沒辦法』的苦笑,用食指直直地對準我的臉又接著說著。


    「自己一直鑽牛角尖,胡思亂想。要我來說的話,不管哪個男人都一樣,都是笨蛋。真的無藥可救了。光從曆史來看就知道了。」


    「你太武斷了。」


    「難道不是嗎?曆史都是一些笨男人創造出來的。曆史上的偉人,全部都是笨蛋。女人把這些男人玩弄在手掌心,哀嚎著無聊的生活,智慧隻是女生的特權而已。」


    「聽起來真是個可怕的女權思想……」


    學姊身體往前一傾,用指尖直接地戳了戳我的額頭。


    「笨蛋。反過來說,笨蛋和傻瓜也是男人的特權啊,就隻有男人,可以笨一點也沒關係。要是連這種難得的機會都放棄的話那該怎麽辦?如果連個戀愛傻子都當不成的話,那你還能存什麽地方要白癡啊?」


    「可是,我——」


    「不準講借口!」


    下一個瞬間,學姊用力地抓住我的嘴巴。不止嘴唇,就連下顎都動彈不得。


    「一個借口就可以讓百年的戀情瞬間冷卻。既然有說借口的餘力,那幹脆說『喜歡你』這三個字不是還比較有效率而且省事多了嗎?」


    「……」


    就算想回答或點頭,可是因為頭部被牢牢地固定住,我也隻能眨眼睛而已。學姊根本不以為意,又繼續接著說:


    「而且最差勁的就是口裏直說『都是為你好』這句話的人。當你在想借口的時候,就已經背叛了對方的心意。這樣更可恥。要那種半吊子的小聰明反而更沒用……懂嗎?」


    「——」我勉強從咽喉裏擠出一絲呻吟,於是學姊點點頭後便放開我的下巴。接下來改拿出手機。也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拿出我一直放在口袋的手機。


    「既然知道的話,那就趕快打電話約澪出來約會吧。」


    「——什麽?」


    「約會,就是約會!明天也可以!快點打!看電影也好逛街也好散步也可以什麽都沒關係,就是先說要約會就對了。喏,快點打!」


    「這麽趕……」


    「擇日不如撞日啊?時間一拖什麽事情都會改變,隻是變好的幾率比發現外星人還低,純粹是希望性的觀測而已。事情都有它的機緣。而且這種事,愈早愈好。」


    「剛剛明明就是你把我們分開的……」


    「剛剛是剛剛。現在是現在。」


    我收下一直在我臉頰上戳來戳去的手機,撥著電話簿裏麵澪的手機號碼……第一聲都還沒響完,立刻就接通了。


    『——怎麽了?』


    「澪嗎?」


    『還會有別人嗎?』


    「呃,嗯,也是啦……」


    『有事嗎?素戔鳴尊好像又失蹤了,要我一起幫忙找嗎?』


    「你知道得真清楚。」


    『我聽良雨說的。』


    不是用你,而是故意用生疏的字詞,反而讓人感覺更不自然的斷句。


    『然後呢?』


    「啊,嗯。這個嘛——」


    我瞄了瞄旁邊,看到沙姬部學姊半閉著眼,嘴角下垂,仿佛在說「快一點,這個笨蛋!」似地搖了搖手。


    「——那個,明天,有,空嗎?」


    『明天?』


    澪的音調微微上揚,有點遲疑地說:『是有空……』


    「雖然急了點,不過明天可不可以碰個麵?」


    『咦?』


    「那個……是還沒有決定要幹嘛啦,那個……」


    旁邊傳來焦躁不安的踱步聲。


    「……請你跟我約會……」


    突然說出的結束語讓我心中覺得萬分的後悔。怎麽會說得這麽直接。我覺得我的臉慢慢地變得灼熱起來,我鬆開手機用手抱著頭。


    『……啊。』


    沉默了一陣子的電話傳來輕微的呢喃聲讓我豎起耳朵,澪又說道:


    『好啊。』


    結果是答應了。


    『那時間呢?』


    「啊,啊啊。那麽,十點在老地方——」


    『站前公園的大鍾嗎。我知道了。」


    「嗯……那,明天見。」


    『好——和也……』


    「什麽?」


    『——沒事,沒什麽。明天見羅!』


    澪一副欲言又止,最後掛上了電話。


    比我想像中的還要順利,我有點心有餘悸地望向旁邊,正雙手環胸的沙姬部學姊則是——


    「看吧,我不是說了嗎!」


    ——用一副滿足的語氣說道。


    「當個笨蛋,你看,不就很順利了嗎?男生就是要當個笨蛋才正常嘛!」


    學姊頻頻點著頭,打了正坐在沙發上的我的屁股,從背後推推我要趕我走。


    「那,快去吧!」


    「哦……」


    一直煩惱的事情卻朝著不合理的方向急速變化,這我感到有點茫然,於是停下腳步麵對著學姊說:


    「那個,我可以問你一件事情嗎?」


    「怎麽了?」


    「反過來說,女生一定要當聰明人嗎?」


    看到我為了這個問題停下腳步,沙姬部學姊則露出一臉「你怎麽連這種事情都不懂」的表情。


    「這是當然的啊.女生煩惱的事情可比男生還要多太多了。女生不聰明一點是沒辦法生存的,不成熟一點是無法存活的,就是這麽回事。」


    輕描淡寫的口氣裏透著壯烈的感覺,這就是沙姬部學姊的女性主義。


    4


    我撐著學姊借我的塑膠傘回到家。雨勢已經變小,在我下了公車後便停止了。我抱著書包拎著傘,一邊抖著水一邊思考著明天的計劃。


    仔細想一想,總覺得好像很久沒有跟澪出去了。都是因為葛峰姊弟的關係,讓我的生活一直很不平靜。最後可以稱得上是約會的,感覺上就隻有良雨在暑假結束前逼著我們的那一次。這麽單純的事情,隻是這樣的計劃而已,就讓我的腳步感到十分輕盈。


    明天要去哪裏呢?我在腦袋中攤開了地圖。幹脆就在圖書館裏靜靜地打發時間也可以,來個飲茶店巡禮也不錯,不然就是再去一次ktv好了。隻有兩個人畢竟還是不太好,看是要找良雨還是問問看明或沙姬部學姊也不錯。


    我緩了緩高昂的興致,想要冷靜下來。還好有這麽做。如果沒有這樣的話,我就聽不到那個細如蚊鳴般的聲音了。


    我停下腳步環視著四周。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聽見貓咪的叫聲一樣。


    「……素戔鳴尊?」


    我喚著那隻有流浪癖的小貓的名字。我叫了好幾遍。還稍微在原地停了一下豎起耳朵。當時我覺得應該是錯覺,正打算要離開。


    可是還是覺得不放心,又回頭了一次。


    在兩側都是樹叢與牆壁的路上,電線杆上麵的街燈呈現等距離的延展。蒼白光線的領域明顯地被劃分開來,最接近我的領域中,從夜色裏出現一道跌跌撞撞的小小影子。


    「素戔鳴尊——」


    當我心想果然如我所料,我出聲叫著它的名字時——聲音卻頓時結冰了。


    在昏黃的光線下走出來的小貓,的確是我們家的素戔鳴尊。可是它茶色的毛發上,卻沾滿了紅色的血跡。


    我知道自己數秒前還掛在臉上的笑容瞬間凍住了。背部也感到一陣寒涼。


    素戔鳴尊抬眼瞄了我一眼後,張開了嘴,最後還沒喊出聲就軟倒在一旁。


    「素戔鳴尊!」


    「哥哥!」


    在夜間維持最小光源的


    動物醫院等候室裏,良雨的臉一陣蒼白。好像是急急忙忙就衝過來的樣子,她隻有在睡衣上麵披上外衣而已。


    「素戔鳴尊呢?」


    「……手術中。」


    送到動物醫院後我打電話把狀況告訴她,然後便趕緊衝進去請醫院急救。渾身是血的素戔鳴尊在送來途中一直氣若遊絲,讓我擔心得不得了。製服上衣也讓它的血給滲濕了,我的心也被眼前掛著的上衣牽動著,沉重地垮下雙肩。


    「為什麽……怎麽會這樣?」


    「……」


    良雨問著原因,而我調開視線,不發一語。良雨強迫保持沉默的我轉向她,然後瞪著我。要跟她解釋實在很痛苦,畢竟這種話連我自己說出來都感到作惡,可是不管怎樣,非得要說的現狀是不可能改變了,所以我隻好一邊歎氣一邊開口說道:


    「……本來以為可能被烏鴉或是其他的貓欺負了,可是聽獸醫說,不是被動物弄的……」


    「怎麽回事?」


    「是人類幹的。大概是用半好玩的心態踢著素戔鳴尊,又拿石頭丟它的樣子,所以它才會傷成這樣。」


    良雨聽到我的話後,微弱地低喃著「怎麽會……」我一開始聽到獸醫這麽說時,也是這種反應。


    真是太愚蠢了。對這種小貓做出這種事情到底哪裏好玩了?


    明明不想去想像,可是討厭的景象卻自己浮現了出來。在某個普通的公園裏,跟我和澪同樣年齡的少年或少女,帶著笑容拿起石頭或空罐往一隻茶色的小貓砸去。看到石頭砸中已經一臉驚嚇、魂不附體的素戔鳴尊時,少年們一邊說「好球」,然後哄堂大笑。這種殘忍的畫麵,輕易地就出現在我的腦海裏。


    「……」


    在我旁邊垂頭喪氣的良雨,虛軟地扯住我的上衣。


    「哥哥……」


    良雨仰望著我的臉,不安地扭曲著。


    「素——不會死吧?」


    「……沒事的。不管怎樣至少它的名字是素戔鳴尊,是個粗暴愛玩的神啊!不會這麽容易就死的。」


    「……死了的話怎麽辦?……」


    良雨一邊發抖一邊哭泣著。


    「好過分……殺了那種小貓又能怎麽樣?雖然小小的,可是這麽可愛,這麽拚命地想要活下來……為什麽可以這麽簡單地就殺了它?怎麽會下得了手?」


    她流下了眼淚。不是滑然落下的淚珠,而是淚如雨下,失聲地痛哭。我摸摸她的頭說著:「沒事的」,但良雨依然沒有停止哭泣。


    「你說,為什麽?因為是貓嗎?所以就可以輕易地殺掉它嗎?我不懂,對我來說……素,它不但愛撒嬌又怕寂寞,如果跟天照和月讀分開的話,一定會到處找來找去的……真的太可憐了……」


    她還沒說完,話尾就斷掉了,最後隻剩下「嗚——」的啜泣聲。良雨緊緊抓著我的衣服,膝蓋也用力地抽緊,痛苦地哭泣著。本來想借她手帕,可是已經拿去用在素戔鳴尊身上了。真是個沒用的哥哥啊,我如此自嘲著。


    我一邊摸著妹妹的頭,另一方麵,良雨的話語卻在我腦袋裏不斷的回響,漸漸滲透到內心深處。


    ——如果死了怎麽辦?


    我也不知道。我沒有死過,也沒有瀕死的經驗。也許沒有人知道吧。但是這個疑問卻不停在我心裏回蕩,平穩安靜地、斷斷續續地探求著解答。


    ——如果死了的話怎麽辦?


    不斷地出現這句話。


    我們坐上爸爸遲來的車,一起回家。良雨看著關在貓籠裏麵的素戔鳴尊,對它保證著:「我會一直陪著你的」。不過她還是先回家了。幸好中年的院長醫生對我們說:「明天一大早我會先把玄關門打開的」。腳上和肚子上都纏著輔助工具和繃帶的素戔鳴尊,好像真的死了一樣動也不動。不知道接下來會怎麽樣,不過還是隻能等待了。


    良雨回到家後,抱起貼靠過來的天照和月讀,不知不覺就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爸爸拿來毯子,嘴裏說道:「隻有今天特別一點」,然後便幫她蓋上。


    我也懶得吃飯洗澡,隻隨便換了衣服便回房了。


    躺在床上拿起手機,本來想打給澪,可是又不想讓這個難得能合好的機會變得太沉重,於是我忍了下來,定好鬧鍾後便丟在枕頭邊。我原本隻想閉上眼睛稍微休息一下,結果眼皮愈來愈懶得撐開。房間裏的電燈依然開著,不過也算了。


    當我緩緩地沉沒在睡意的泥沼中時,心中浮現出強烈的預感。


    一定會作那個夢。


    我清楚地知道這個事實。即使心裏知道,我依然迎向夢中。


    * * *


    原本應該開著的電燈變暗了,映入眼球的是蒼白的月光。


    我不知何時已經坐在床緣,不知何時手裏已經握著登山刀。出鞘的刀麵閃爍著鋒利的光輝。我找尋著刀鞘可是它卻不在手邊。我抬起頭環視著房間,馬上就發現了刀鞘。坐在我的正對麵的椅子上的『黑影』,正用指尖玩弄著皮革製的刀鞘。


    「嗨。」


    『黑影』用清晰的聲音對我打了聲招呼。它站了起來,往我這裏靠近,月光照映出它的身影。


    『黑影』已經凝成清楚的人型。


    身段纖細且修長。身上裹著一片純白的衣服。就連同性的我都想眯起眼睛的美貌,薄唇上勾起嘲諷的笑容。


    「……你這個死人找我有何貴幹?」


    那是之前想要殺掉我和澪、並在我的手腕上開了一個血洞的少年。被我拿刀子刺穿腹部、在我眼前墜落的男人……呈現西田貴流的模樣的『黑影』似乎很滿意我的話,嘴角的嘲笑又加深了。


    「死人,死人啊?嗬嗬,是這樣嗎,我是個死人啊。就算是死人,也不要用這種態度對我啊。」


    「死人已經跟活人無關了。死了就快點下地獄吧!」


    「哦,真是意外。你竟然會相信有地獄。」


    「——不,這隻是一種說法而已。死人就該歸土,除此之外,都不會往上或往下。」


    「不對哦。死者是——」


    西田——西田的『黑影』嘶地舉起手,直直地對準了我的心髒。


    「死者會被活人給吸收,消逝在活人的深處。這是自然法則,就像狐狸獵兔一樣,就像禿鷹啄屍一樣,就像人類犧牲別人而活下去一樣。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而憎恨也是愛情的一部分。」


    「你隻是我製造出來的幻影。就像回音、殘響一樣,隻要死了一切都結束了。什麽都沒有。」


    我搖搖頭否定著。


    「不屬於你口裏說的那種『死』……嗯,先不管這個了。可是,那麽西周澪又算什麽?她的確死過一次。如果什麽都沒有了,現在的她應該變得誰都不是了吧?」


    「……她還活著。」


    「隻是交換了腦漿而已,記憶和經驗全部都被複製,然後除了腦漿以外的身體跟你繼續接觸,你為什麽還要欺騙自己?」


    「……」


    「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你會慢慢無法忍受你們的差異。」


    「這種事情,不論是誰都一樣,不論是誰都不一樣。」


    「一般論,哎呀,真是優秀的一般論,你可以成為一般論國家的國王喔!」


    「……」


    「可是真可悲。一般論是無法拯救任何人的,像是『戰爭是不好的行為』這種一般論就能讓戰爭消失嗎?『無論是誰總會抱持著特有的不幸而活著。』這種一般論能夠解決貧富差距嗎?『每個人都不盡相同。』這個一般論能夠拯救你的內心嗎?」


    「……你所說的這些才叫做一般論。」


    西田聽到我的話後,睜大了雙眼,


    接著仰起身體大聲地笑了出來。笑聲讓空氣微微震動著,我也被卷入他嗤笑的漩渦裏。


    「哈哈,的的確確是這樣。言語是一種不完全的存在。無法讓思想升華,是一種不安定的概念。反而還會讓自己的真實淪落為庸俗的一般論。所以你才沒有辦法去質問西周澪,對吧?」


    「我隻是不想要去傷害澪而已。」


    「就是你的免罪符嗎?你應該也知道吧?隻要言語不完全,隻要言語束縛著人們,隻要人類的思想依然萎靡,說不出口的心情和說不出口的迷惘,都是讓人無法自拔的真實。」


    「……」


    「讓我告訴你吧!這種說不出口的心情,光是悶在心裏麵,可是一步都前進不了的喔,」


    「……住口,」


    「讓我替你表現出內心情緒吧,就算是不完全——就是因為不完全,所以從某方麵來說才有超越真實的價值。」


    「住口!」


    「你心裏其實覺得,轉移目光的人,應該是自己吧?」


    「住口!」


    「就算想要直視著對方,可是刻板印象卻不由自主地映入眼前吧?你畏懼這個畏懼得不得了對吧?」


    「住口!」


    「你覺得這種無可救藥的刻板印象,造成了你和她之間的裂痕吧?」


    「拜托你住口!」


    「愈是想多了解她,卻發現愈是了解,就愈發現她的『不同』!跟自己『不同』,而且也許與自己喜愛過的少女『不同』,這實在太恐怖了,比什麽都還恐怖.所以你轉移了目光。擠不出話來!也什麽都問不出來!」


    「閉嘴!」


    「你最好認清自己是個偽善者!嘴裏隻說得出矯情虛偽和一般論而已,你真是個沒藥救的偽善者!」


    他咧嘴笑得前撲後仰,涼薄的美麗更加突顯了他訕笑中的邪惡感。就像美麗的小提琴卻奏出宛如排氣音般不和諧的音符,而這種不協調的聲音和景象,讓我感到極度地不快。


    「你擁抱她,其實隻是想要用快感來取代愛情對吧?真可笑!真是太可笑了,這麽高明又低級的偽善者,就是你的真麵目!你就是因為知道,所以一句話都不敢去碰觸這個事實吧?是不敢觸碰對吧?對不對,相阪和也!」


    「你閉嘴——!」


    我揮動著登山刀。眩目的殺意、暗黑的憎恨都化作銀白的刀鋒,朝著眼前的男人擊去發出巨響。瞬間停滯了,我用盡全力地揮下了刀子。


    應該已經死掉的男人的臉,卻露出仿佛勝利般扭曲作惡的笑容。


    5


    我一邊跑著,一邊感到頭很痛。眼球的深處埋著一顆小小的心髒,不斷地壓迫著往腦中心的痛覺。當血液流動得愈激烈,疼痛就更為深刻,讓人感到幾乎快斷氣,仿佛被割喉似的疼痛,連骨髓也變得跟鉛塊一樣的沉重。雨一直持續下到今晨,所以路麵依然濡濕,好幾次都讓我差點滑倒。附帶的事情實在太多,不論怎樣,真是太糟糕了。


    當我遲了一個小時才抵達約定好的地方時,我都還來不及找,澪就已經出現了。她的嘴唇不悅地往上翹起,細長的眼睛眯得更細,顯得有些銳利。


    「……我以為你已經不想管我了。」


    「對,不起……呼……」


    我斷斷續續的道歉著,澪則把頭別了開來。在我還在喘氣的時候,她背向著我,依然沉默著,連聲歎息都沒有。


    「……先去飲茶店,休息一下吧!」


    她微微地偏偏頭看著我,用僵硬的語氣說。好像正強忍著什麽一樣,平板的聲調。大概……正忍耐著對我的不耐煩吧。


    我們走進最近的咖啡連鎖店,隻點了飲料。可能是因為沒吃早餐的關係,所以一點食欲也沒有。胃好像塞住一樣沉重。


    現在的時間不早也不晚,所以店裏顯得空蕩蕩的。我們挑了合適的座位後,澪連坐都還沒坐就先進化妝室了。當她再回來時,我已經把冰茶喝完了。而她點的拿鐵咖啡,外表看起來也已經變溫的了。


    「……發生什麽事了嗎?」


    澪終於變回原來的樣子,問道。


    「嗯。我家的貓一度瀕臨死亡,妹妹哭得亂七八糟,我還作了被我殺死的那個男人的夢,整個睡眠不足。」這些話並沒有說出口,而隻是喝了一口水,低喃著「沒什麽」。雖然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不過肉體與精神都感到十分疲憊。


    「……是嗎。」


    果然,澪垂下頭,將我的臉屏除在她的視線之外,麵無表情地啜飲著已變溫涼的拿鐵咖啡。


    我和澪之間,已經被宛如吸飽雨水的落葉般的沉默,層層地堆積披覆著。


    走出咖啡店後,我們沒有特別的目的地,隻是漫無目標的隨意走著。也沒有特別講好,自然而然地,就變成了這樣。


    澪走在我前麵大約兩步半,我則一邊眺望著澪的後頸一邊走著。看到她把頭發紮起來,我現在才發現一件事。我很努力想要回想,那個她用來固定一頭黑色長發的發夾、跟上次戴的有沒有一樣。可是頭實在太痛了,即使努力回想,影像仍然如碎片般四處飄散。


    經過了七月份應該曾經來過的電影院,與杉野她們巧遇的咖啡店的綠色招牌也在身後晃過,又穿過了和良雨三個人一起吃中餐的簡餐店。不知不覺間也繞了站前商業區一周。時間已近中午,人潮也漸漸開始顯得繁忙了起來。


    我們又在一個小時前約好會合的公園裏麵走著,我愈來愈覺得不太合理。不論是葛峰姊弟擅自跑來說要觀察我們、澪對我感到厭煩,還是素戔鳴尊受傷住院,甚至像現在這樣散步的狀況也是,不管哪一件事都讓我覺得莫名其妙得不可思議。


    每件事好像都忽略我的想法,硬是逼迫著我的感覺,好像我的心情是這麽的無關緊要的樣子。然而這也不過隻是我的想法,即使心裏明白世界上的事情並不全都是這樣,但我真的是無能為力。我實在無力阻止源源不斷湧出的情緒。


    「……你,開始討厭我了吧?」


    當我放棄阻擋感情的洪流,也摒棄了思考時,這個問題自然而然地就脫口而出。仿佛是由別人口出吐出來般,冷淡的聲調。聲音聽起來帶著理所當然,充滿無機質而且欠缺溫柔的感覺。


    「……」


    澪倏地停下腳步。我也跟著晚了一步停下來。我與澪的距離是一步半。是世界上最遠的一步半。


    眼前是車來車往的大十字路口。斜對麵的大樓上,大大地架設著最新機種的手機廣告,澪就停在斑馬線的前麵。


    「……為什麽?」


    澪的聲音平板卻又帶著抑揚頓挫。不帶任何感情的感覺。


    「你剛剛到現在不是一句話都沒說嗎?」


    「你為什麽要這麽說?」


    「因為你在生氣。」


    「為什麽你覺得我在生氣?」


    「因為我跟葛峰聖見麵了啊?瞞著你,跟你的同類見麵讓你很不舒服吧?因為你覺得自己好像被朋友排擠一樣,被我忽略了,所以你很生氣吧?」


    「為什麽——」


    「我已經受夠為什麽了!」


    我無法自製地叫出來。身旁一起在等紅綠燈的路人也驚愕地看著我。可是整個怒火中燒的我根本忘了周圍的情況。


    也忘了學姊的忠告。


    當個笨蛋?


    我早就知道自己是個笨蛋。可是笨蛋也有笨蛋的想法。就算是自作多情,可是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一直抱著不協調感認真思考的我,怎麽可能這麽簡單地就把這些煩惱當紙屑一樣丟棄?


    「我想了解你!我才想問你『為什麽』!可是我不想傷害你啊!我不想讓我自己單方麵的想法,不小心


    傷害到你啊!所以我才什麽都沒說,所以我才瞞著你!可是為什麽,會讓你這麽厭惡我!」


    太差勁了,我心想。


    太惡劣了,我心想。


    太一廂情願了,我心想。


    即使明白這些可是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對於不停大吼的我,澪還是一樣背過身去。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想讓她說話,所以強迫她把臉轉向我。


    「……不是的。你根本什麽都不懂……」


    澪的眼睛裏,流下一行清淚。看到她這樣,我頓時無言地呆站著。


    「我才不是因為被騙、被隱瞞而生氣!才不是因為那種事情覺得不甘心.我最討厭的是你什麽都不跟我說!」


    ——什麽?


    接收到我意料之外、澪的自白後,腦裏隻浮現出這一個字。其餘都是一片空白。


    「我——想要聽你說啊,不管是多麽令人痛苦的問題也好,我就是想要聽你問!我也想要你知道,我想要你直接來問我!我想要的才不是什麽療傷什麽安慰!」


    我愕然了。


    無語了。


    「我不想再一直曖昧下去了……所以不管再難過再痛苦,我都想讓你知道!我的模樣,我想跟你一起來確認。這種痛苦,我也願意開心地承受……」


    從澪口中吐出的是,因眼淚而顫抖的孱弱哭音。我終於知道,剛剛到現在她一直平板的聲音,原來隻是在忍住不要哭出來而已。


    腦裏一片空白的我,剛剛的怒氣與現在沉重的後悔相比,簡直是微不足道。我的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原來真的是我的一廂情願。


    不想傷害到她的心情,原來隻是種自我滿足罷了。這種想法沒有錯。雖然沒有錯,但卻不是唯一的正確解答。


    我不是早就該知道了嗎?


    我不是早就想到了嗎?


    兩個月前不就已經見識過了嗎?


    一個人要去了解另一個人,必定伴隨著痛苦呀?我不是應在心靈與肉體的邊界變得曖昧的時候,就該知道了嗎?


    「啊——」


    我覺得一定要向依舊淚流不止的澪道歉才對。因為自己實在蠢得無可救藥,才會不停擔心著自己會不會太逾越。我還是無可避免地傷害到了澪。還讓她背負了不需要的傷痕。


    「————啊!」


    燈號一變,澪立刻背向我衝了出去。從我身邊——逃開。


    「等——!」


    我橫越車道,加快速度想要追上澪,馬上就抓住了她的手。牢牢地用力抓住她刻滿傷痕的左手。


    「等一下,澪!」


    「不要,放手,拜托!」


    「我怎麽能讓你一個人!」


    如果現在放她一個人,她一定會再度割腕的。我扯住的手腕上,一定會再添上一道新傷吧,知道這種事以後,我沒辦法放她一個人。讓她變成這樣的人明明是我……


    澪揮動著手想要甩開,我又更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如果不這麽做的話,一定馬上就會被她掙脫的。


    「好痛——!」


    澪的臉因疼痛而扭曲,於是我反射性地放鬆了力道——我錯了。或許,這也是唯一的救贖。


    澪用她另一隻自由的右手推了推我的胸口。讓我稍微失去平衡,往因雨水而濕滑的路麵倒去。


    我放開了澪的手。因為力道變小了,所以澪很輕易地把手從我的手中抽走。


    「——」


    雙眼圓睜,一臉驚愕,呈現呆滯的澪的臉映入我眼前——又被截斷了。


    從旁邊襲來的強烈衝擊把我撞飛了出去,各種影像宛如連續畫格般一一浮現。


    一臉震驚,手裏握著方向盤的中年男子。


    從雲縫中窺視到的藍天。


    等在斑馬線上,表情呆滯的路人。


    逐漸逼近的粗糙路麵。


    喀——一聲某種濕潤的東西碎掉的聲音,從內部傳來。


    咦?


    啊?


    為什麽?


    斷斷續續的驚愕伴隨著痙攣蔓延至全身。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是誰,在某個地方發出宛如世界末日來臨般的悲鳴。


    inter cut


    ……時間稍微往前回溯。


    葛峰聖和葛峰昂衝進了剛開店沒多久的咖啡店。雖然稱作飲茶店,不過卻開在他們住的葛氏大樓中,了瞭望台的樓層,是一間一杯咖啡就快要一千元的店。從一整麵的玻璃窗外望出去的景色,仿佛置身於雲朵之上一樣。


    發現到靠窗的貴賓席中已然坐定的人影,兩張如出一轍的臉孔正呈現著對比的情緒。


    一方是擔憂。


    另一方則是嫌惡。


    坐在那的少女用手支著雙頰,正百般聊賴地眺望著這個因厚重雲層而宛如黑白電影裏充滿人造風味的街景。因為瞭望這個附加價值而讓這杯普通咖啡的價格變得特別昂貴,但她卻還是放著讓它變涼。


    「——你好,真部家的放蕩千金。」


    「你好啊,葛峰家的變態姊弟。」


    聽到聖一副快要吐出口水似的招呼,沙姬部岬也用充滿危險氛圍的冷靜聲音回敬道。岬的目光從窗邊轉了過來,她眼神中的冷厲,如果這時讓相阪和也看到應該會嚇一大跳吧。


    聖稍微被震攝了一下,不過也因岬的目光讓自己的眼眸變得更為精銳研澈。昂看到姊姊的樣子,眼簾下垂了幾秒。


    「你怎麽還苟且地活著啊?我還以為你早該死透了才對啊。」


    才一坐到位子上,聖就立刻丟下充滿敵意及侮蔑的話語。口氣一點都沒有為對方留任何餘地。


    「違背了你的期待真不好意思。因為我還沒好好品味完這種稀奇的人生啊。」


    岬的語氣也直接地回敬著聖的話。她用明顯混合著冷哼的台詞不客氣地回道。


    「對摯友見死不救,你還真有臉說這種話。你一開始去死的時候,不應該隻是跳下來,應該幹脆綁個石頭沉到東京灣比較好吧!」


    「啊啊,原來如此,下次來試試看好了。」


    兩個少女不停持續著令人脖子發寒的互罵,這讓重新端來兩人份咖啡的服務生也臉色發青地離開。從他小跑步離去、僵直無比的背影來看,他大概連背脊也是整片發涼吧。


    「……好久不見了,真部岬小姐。」


    「嗯,好久不見。你一直配合姊姊大人,也很累吧。」


    昂的問候顯得頗為公事化,而岬也僅有淡淡地回應。雖然是普通平淡的問候,不過與之前打招呼時過於激烈的問候語比起來,讓人感到相對地溫和了許多。


    「昂。跟這個女人不需要使用敬語,吐幾口口水就好了。」


    竟然連這種微小的和平都不容許,聖尖銳的語鋒馬上又在稍微緩和下來的空氣中灑上玻璃碎片。光是呼吸都可以感受到血液在咽喉與肺部流動。


    「——所以?有什麽事嗎?光是待在你周圍半徑十公尺的地方,都讓我覺得快到極限,完全不想呼吸。」


    「我也是隻要看到你的臉,就覺得眼睛要爛掉般地難過得不得了。哎,算了。我想說的隻要用一句話就可以結束了——不要把相阪和也和西周澪扯進來!」


    一句話就解決了。


    雖然隻說了一句話,不過卻充滿了殺氣。


    剛剛的服務生快點


    逃跑是正確的。待在這種地方,體溫也會迅速下降,全身上下都會完完全全地結冰。


    『……!』


    聖與昂瞬間麵無血色、滿臉僵硬。即使如此,促使她開口的,也許是了解這個社會中扭曲的黑暗麵,窺視過世界的陰影、足以代表這個國家的企業嫡子的傲氣。或許也是心中懷抱著、足以與殺氣對抗的殺戮地獄的關係吧。


    「……你好像很喜歡他,那個少年呢。」


    聖扯動著嘴角,以一個充滿著宛如猛虎般厲氣的少女姿態,露出嘲笑著什麽似的笑容。


    「看樣子你也包含在那群『觀察者』所寫的劇本裏麵呢?」


    「什麽?」


    岬的目光鬆了鬆,隻露出些許的疑惑。


    「就是那群隻要有有趣的事情,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的家夥啊。我是不知道你的狀況是怎樣,不過西周之所以會搬來這裏——搬來這個以學業都市化構想為中心的地方,你真的覺得沒有特別的原因嗎?」


    「……」


    岬瞪視著聖。然後又更用力地鎖住聖的眼瞳。


    「沒用的。」


    聖從容地說。


    「就算你這樣蠻橫地強取掠奪,也無法窺視出我們兩個的內心。隻要抓到訣竅,要封鎖內心其實也沒什麽困難。」


    「……哼。」


    這次換岬擰起了眉頭。結果她還是完全沒碰她的飲料,隻拿出皺巴巴的五千元鈔票丟在桌上後便站了起來。


    「……我也不是不懂你們兩個的心情。」


    當岬準備離開時,她頓住其中一隻腳,稍微回過身來,對著一直保持沉默的昂說:


    「這種關係沒辦法持久的。這種事你應該也知道吧?比任何家人都還要親近的關係。」


    「……我,隻要姊姊覺得好那就好了。即使再怎麽病態,再怎麽扭曲,再怎麽殘酷也無所謂。」


    昂露出安靜且透明的微笑,而沙姬部岬則用鼻子哼了哼。


    「你就是太有用了。正是我最討厭的類型。」


    說完最後這句話,她便無聲無息地離去了。看她離開的樣子,似乎完全不想在這種地方留下任何存在過的痕跡似的。


    「——哼。還是一樣是個自大又目中無人的女人。她以為她是誰啊!」


    聖出聲叫來服務生,命令他拿出所有的鹽往四周撒。


    「……」


    昂則依然一臉微笑地注視著他的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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