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又請假了,就連做早餐這個每天的例行工作都交給彌生去準備。


    畢業典禮已迫在眉睫,班導要他寫的歡送詞卻遲遲沒有動筆。而畢業典禮結束之後,緊接著又有學年考試。三月書也沒念,什麽事也沒做,隻是待在房間裏躲在被窩中。


    這些日子以來發生了好多事。開端是什麽?是被真希吻了的那件事嗎?的確,自那天起,自己就開始變得不對勁了。他不但想起早巳鎖在記憶深處的和泉,甚至還為此哭泣,變得鄉愁善感,做什麽事都覺得綁手綁腳的。


    他想起了父親的事。


    想欺騙母親,卻又不忍心繼續欺騙下去的父親;為了負起責任而帶著七日回到故鄉的父親;想要回到他們身邊的父親。在六年前的三月七日,父親本應帶著七日回來和他們一家團聚的。


    然而他卻死了。


    死了不就什麽都不剩了嗎。


    三月盯著天花板在心裏想著。


    從七日的口中得知,父親是為了救七日而死的,所以報紙上一定有報導過這則新聞,不過篇幅應該很小,可能也不會登上全國版的新聞版麵。何況意外事故並不是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件,也不是什麽看了會令人愉快的內容。


    結果這麽多年來,彌生都沒有發覺丈夫已死。她一直活在可能被騙的陰影下,卻仍然選擇繼續等待,這一路走來心裏一定很苦吧。


    混蛋老爸。


    三月恨恨地啐了一聲,意誌也因此而更消沉了。


    父親的死讓母親痛苦了那麽多年,七日也認為是自己害死了父親而飽受煎熬,這樣的父親果然不是個好東西。但是在否定父親的同時,也等於否定了三月自己。


    我也是個人渣。


    無法帶給任何人幸福,隻會帶給周遭的人傷害,而自己體內正流著那種人的血液。


    他也讓真希傷心流淚了,想必真希現在一定很受傷吧。


    一想到未來他可能會傷害到更多人時,三月競萌生了一死百了的念頭。隻要自己消失,就不會再傷害任何人了。然而


    即使如此,地球仍會繼續運轉。


    那麽自己究竟是為何而生的呢?結束生命並無法改變什麽。並非自己一死,地球就會停止轉動,可是活著也隻會傷害他人而已。


    我該怎麽做才好?


    「可惡。」


    他低聲咒罵道。此時從門上傳出了敲門聲。


    「三月?」


    是彌生的聲音,看來她今天沒去上班。


    「我要進去羅?」


    門並沒有上鎖。彌生開了道門後往房裏探頭問道:


    「你那是什麽德性啊?」


    看到整個人窩在棉被裏隻露出一張臉的三月,彌生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會冷啦。」


    他撒了謊。撒了一個無足輕重、不用撒也可以的謊。之所以用棉被裹住自己。隻是因為不想讓身體露出來,即使他是在自己的房間裏。


    「你真的感冒啦?有發燒嗎?」


    彌生冰冷的手觸摸著三月的額頭。此刻的三月,連揮開她的手的力氣也沒有。


    「體溫很正常啊。要是真的冷的話,要不要我幫你開暖氣?」


    明知自己是在裝病,還惺惺作態故作不解的彌生讓三月覺得很厭煩,以前從沒有過這種念頭。


    「不用,這樣就好了。」


    三月並未掩飾自己的心情惡劣,隨口回了一句。彌生神情有些無奈地坐在床邊,摸了摸三月的頭。


    「別這樣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是嗎?可是對我西百你永遠都是小孩子喲?把你當小孩看待也沒什麽不好的啊?」


    三月突然有一種自己正在被她捉弄的感覺。


    「不要再摸了啦。」


    但彌生仍然不停地摸三月的頭。三月漸漸地懶得再理她,於是便放棄了抵抗。


    「最近我忙著工作,所以沒有時間像這樣好好跟你聊聊。我應該多抽出一點時間來陪你的」


    「算了啦,我又不在意。」


    多虧了彌生在外頭努力工作,自己才得以三餐溫飽,因此他並不希望彌生為了他的事情傷神。


    「三月我並沒有後悔。」


    彌生突然開口說道。


    「我也知道,如果打從一開始全家人就能生活在一起的話,不知道會有多麽聿福。雖然十六年的漫長等待也不能說不難熬,可是我們還是重逢了。雖然他已經不在人世,但七日她獨自走到了這個地步,而且是那麽的乖巧對我來說,再也沒有比這個更高興的事了。」


    三月不懂這有什麽好高興的。自己光是現在就已經那麽痛苦了。七日應該也一樣才對。


    「那是你自己認為的吧!你們根本就不在乎我和她的感受!擅自把我們分開讓我們完全不知道對方的存在然後很巧合地進了同一所學校、很巧合地相遇、又很巧合地情投意合結果你現在突然說我們是兄妹!你以為我會高興得起來嗎?我又不是神經病!」


    三月坐起身來朝彌生大吼,彌生聞言低下了頭說:


    「我知道。如果你要怪我的話,我也無話可說。」


    「可是呢,」彌生接著說道。


    「當時,我們都相信這麽做是對的。他相信離開我是正確的選擇,而我也相信把七日交給他是正確的決定所以我們沒有後悔。我的意思就是這樣。」


    三月沉默不語,彌生繼續說:


    「雖然從結果來看,我們與七日重逢了,但其實也有可能這一輩子都見不到了。即使這樣我也不會後悔,因為我想相信他。因為想要相信而去相信,而不是因為受到別人的影響,我隻是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罷了。如果因此而後悔,那就什麽事也做不成了。」


    三月發覺彌生這段話是在說給自己聽的。


    「所以三月,你就順著自己的心意,去做你認為對的事情吧。你要怎麽做都可以,即使傷了人也不要緊。人生在世,難免會傷害他人,人類就是這樣的生物隻不過,做任何事情都要能勇於承擔才行喔?隻要你有負責任的態度,做什麽我都不會反對的。」


    「即使我去殺人也是嗎?」


    被三月這麽一問,彌生一瞬間遲疑了一下,隨即點頭道:


    「說得極端一些是這樣沒錯如果你相信那是對的,而且能夠對因此而受到傷害的人們承擔起責任的話,那就放手去做吧。」


    對於責任的定義,三月並不是很懂。好比傷了人之後,究竟該如何承擔傷人的責任呢?


    「你以為我和七日就沒有受到傷害嗎?」


    彌生毫不猶豫地回答:


    「當然不可能沒有。」


    「那你要怎麽負起這個責任啊?」


    「我打算把你培育成一個比任何人都優秀的人。」


    說完之後,彌生愉快地笑了起來。


    「什麽跟什麽啊那你不是失敗了嗎?」


    彌生側頭表示不了解二月的話。


    「為什麽?」


    「這問我為什麽我又不優秀。」


    「是嗎?身為一個母親,我倒覺得我兒子很了不起喲。是我太溺愛小孩了嗎?」


    「可是我」


    三月想要反駁,彌生卻用手把他的頭發弄亂。


    「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養了你十六年的我說的話準沒錯。雖然嘴巴壞、個性倔強、又有點虛榮,但是你心地善良,毫無疑問是個乖巧的小孩,所以我很以你為榮。三月,你要堂堂正爪的活著,想做什麽就去做吧。」


    在高興的同時,三月也感受到一種令人窒息的苦悶。


    「可是螞我我。」


    三月欲言


    又止,說不出他跟七日的事。彌生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心思,對他說:


    「你和七日之間的事,我大概猜到了七八分。都是因為我和兼五太欠考慮的結果,才會讓事情演變到這種地步,所以我沒有權利幹涉你的決定。如果你真想那麽做,而她也接受的話不論你們的選擇是什麽,我都不會有半句怨言,即使那是不見容於社會的行為。」


    三月做夢也沒有想到母親會肯定他,隻是愣愣地望著彌生。


    「不過三月,你要記得,這樣的選擇將會傷害到許多人:不僅如此,恐怕你和她也會遍體鱗傷。」


    換句話說,關鍵在於自己能不能承擔起這樣的責任。


    「我不知道。」


    三月說道。


    「雖然我還不知道但是我不想傷害她。」


    話一說出口,三月便明白自己的心意,也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了。


    彌生滿意地笑了笑之後便離開了房間。臨走之際,她轉身向三月說道:


    「傍晚的時候你能不能去宿舍接七日?今天我想讓她嚐嚐我親手做的料理。」


    於是三月睡到傍晚才起床,衝了澡之後便走出家門。


    這是個剛洗完澡仍會感到些許涼意的季節。


    春天就快到了。


    走在通往宿舍的路上,三月和一群放學回家的國中生擦身而過,可以感受到他們身上散發出一股青澀氣息。


    自己也曾有過那樣的時期嗎?三月仔細回想,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但那段時期確實存在過。之所以不記得,一定是因為當時過得很幸福的緣故。因為日子過得太平穩,所以印象才會不深刻。


    這些日子以來所發生的事,一定會讓他刻骨銘心到永難忘懷,因為實在是發生太多事了。歡喜、憂愁、悸動、痛苦,太多的情感一起在心中翻攪奔騰,令人眼花繚亂。


    但是


    他並不後悔。


    就如同彌生所言,那是出於自己的意誌,是自己想要這麽做而選擇的路。


    對於今後的選擇自己也不會後悔。


    他已經下定了決心。


    在他經過的宅邸庭院裏正開著梅花。


    他喜歡梅花更甚櫻花。


    因為,梅花有一種難叢百喻的高潔感。


    *


    從三月抵達宿舍開始算,等到七日換好衣服、再向操申請外宿許可,然後做好各種準備出門為止,中間意外地耽擱了不少時間。不過彌生並沒有氣七日遲到,而是笑盈盈地迎接她入內。這讓七日很開心,卻也有點戰戰兢兢。她擔心自己對這個家會造成困擾的不安感仍在她的心中揮之不去,因此她小心翼翼地不讓彌生察覺到她的不安,於是也向彌生微笑以對。


    三個人邊吃邊聊著各種話題。


    聊廣島的生活、聊爺爺奶奶的事這時七日才想到應該要通知爺爺奶奶有關彌生的事還有學校的生活、以及遇到操和真希的事。


    七日還爆料說操誤以為來宿舍接她的三月是可疑人物,差點就要報警處理了。雖然談得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有人願意傾聽自己說話,讓七日不禁開心地笑了。


    交談時,七日好幾次因險些出現敬語而停頓了一下。看到還不習慣母女關係的七日,彌生難掩臉上的落寞。


    不過除此之外,彌生都很愉快地一一聆聽著七日的生活點滴。在彌生的催促下七日不停地說,然後才發現她已經獨自講了好幾十分鍾了。


    「啊對不起,好像都是我一個人在講話」


    「沒關係,我喜歡聽別人說話。」


    「可是」


    「女兒還跟自己的媽媽客氣什麽啊。」


    彌生笑著用指尖戳了戳七日的鼻頭。


    「我要回房間了。」


    三月離開之後,彌生也跟著站起來開始收拾碗盤。七日見狀想要幫忙,彌生卻說:


    「不用了,你陪三月聊聊天吧?」


    然後用下巴比了比三月房間的位置。


    「那孩子隻是在生悶氣而已。」


    「啊是。」


    對於總會不知不覺低聲下氣的七日,彌生摸著她的頭笑道:


    「我們今天一起睡吧,好不好?」


    七日有些難為情,不過還是點頭答應了。進到三月的房間裏一看,裏頭極為簡樸,大型的書櫃裏擺滿了書。


    「幹嘛?」


    躺在床上的三月發現七日開門進來後,便坐起身來瞪著她。


    「我就是、呃、那個我有話想跟你」


    七日想要說明來意,卻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三月看了無奈地歎口氣,拍了拍床鋪說:


    「坐吧。我不會對你怎麽樣的。」


    「嗯。」


    坐到三月身邊,七日便感到心跳加速。三月看著天花板,然後緩緩地開口說道:


    「你好像很開心。」


    「哥哥你不開心嗎?」


    七日反問道。「哥哥」這個稱呼,她到底還是叫不習慣,但是又覺得非這麽叫不可。


    聽到七日這麽問,三月疲憊地低下了頭:


    「哥哥嗎。」


    他用極為微弱的聲音喃喃說著。


    有好一會兒。三月隻是沉默不語,七日也默不作聲,因為她不知道該向三月說些什麽才好,隻能努力不讓自己加速中的心跳聲被對方發現。她拚命地說服自己,此刻坐在自己旁邊的不是戀人,而是家人。


    「我跟你說。」


    過了半晌,三月看著七日說道:


    「我還是喜歡你。」


    三月凝視著七日,眼神裏沒有一絲猶豫。七日發現自己的心跳得更快了。手不禁抓緊了床單。


    「即使你是我妹妹,我想我也會一直喜歡你,不是兄妹間的那種喜歡,而是男女生之間的那種」


    七日想開口說些什麽,但三月像是要製止她似的繼續說道:


    「可是我不想傷害你,所以」


    說到這裏,三月背過臉去,七日也識趣地不去看三月,他一定是不想讓七日看到他哭泣的臉吧。


    過了不久,三月用顫抖的聲音說:


    「所以我不會碰你。在我能坦然麵對你之前,我絕不會碰你身上任何部位,不然我怕我會克製不住」


    三月的決心令她十分心痛,但現在也隻能接受他的決定。七日其實很希望三月能夠碰她,她也很想碰觸三月的身體。可是正因為自己與三月是兄妹,所以他們更不能這麽做,不然會傷害到很多人。因此她也隻能一麵祈禱時間會衝淡一切,然後保持距離和他一起生活。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因為是兄妹所以才互相吸引?亦或是因為互相吸引才能證明兩人是兄妹?七日不明白哪個才是正確的。雖然她不明白,但兩人是親兄妹卻是不爭的事實。


    壓抑著想要碰觸三月的念頭,七日注視著三月,三月也望著七日。他的眼睛看起來紅紅的,果然是偷偷哭過了。


    「你哭什麽啊?」


    聽到三月的話,七日驚訝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而臉上的確掛著兩道淚痕。被他這麽一說,她才發覺,原來自己也難過得掉下了眼淚。


    「好奇怪我怎麽會哭了呢。」


    勉強擠出笑容的七日喃喃說著,這時三月躺了下來。


    「抱歉,我現在不能抱你。」


    他低聲說道,聲音裏有著難掩的落寞


    可是,七日還是喜歡這樣的三月。


    病。


    自從三月知道和七日是兄妹之後,原本發作次數很頻繁的暈眩再也沒有發作過了。


    雖然他不是很明白個中原因,但三月心想,或許那是讓自己和七日相遇的一個不可或缺的引子。如


    果沒有發作的話,三月可能不會愛上七日,也就不會察覺兩人是兄妹了。


    七日仍然住在宿舍裏,因為她要當舍監的關係,所以暫時還不打算搬來和三月、彌生一塊住。彌生雖然很舍不得。但對三月來說卻是鬆了一口氣:要讓心情沉澱下來的話,他還是和七日分開一段時間比較好。


    一轉眼,已經到了畢業典禮當天。


    三月完全沒有準備歡送詞。原本應該覺得緊張的,心情卻出乎意料的平靜。坐在最前排聆聽校長冗長的致詞時,甚至還差點跑去夢周公。


    學校並沒有強製在校生參加畢業典禮,不過七日應該會坐在後排的座位上,因為那個當初去接七日時,把他當成可疑人士的東山操今天會以畢業生的身分出席,七日也說過一定會去畢業典禮歡送她。


    校長的祝詞結束後,擔任司儀的老師宣布接下來輪到在校生上台致詞。


    「在校生代表澀穀三月。」


    聽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三月站起身來,情緒卻是冷靜地連自己也大感訝異。最近鮮少有心跳加速的感覺,他心想或許是心髒出問題了吧。


    站上講台之後,他有些迷惘,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首先,恭喜各位畢業生順利畢業,本人謹代表全體在校生致上祝賀之意。」


    總之先從普通的客套話開始,接著他環視一次在場的所有人。


    有人,好多人坐在講台底下。


    他沒想到現場會有這麽多人。仔細想想,入學這一年來,他幾乎不曾注意過其他人。對自己以外的人,他不但沒有興趣,甚至還瞧不起他們。


    「各位」


    話很自然的脫口而出。


    「各位是為何而活呢?」


    三月覺得,那也是他想問自己的問題。


    「過去,我隻為自己而活。很任性、很自我中心、看不起別人。可是」


    可是


    「最近,這恐怕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想要為了別人去做點什麽。為了那個人,我什麽都願意做,哪怕會傷害我自己。」


    為了看到七日的笑容,要他做什麽都願意。


    「人不可能獨自活著在這個世界上有許許多多的人,大家彼此傷害、互相慰藉,唯有這樣才能活下去。有時候縱使會傷害別人,也必須踩著步伐繼續前進。」


    這是彌生告訴三月的話。


    「可是」


    可是三月心想。


    「在我們的一生中,終有一天一定會找到一個自己絕對不想傷害的人,而且願意為了守護這個人而付出一切,即使會傷害自己也在所不惜。」


    這也是父親不得不與彌生分開的理由。


    一定是因為他們都為彼此著想,不想傷害對方,才會選擇這樣的方式。父親不希望彌生為債務所累,彌生則是因為相信父親。


    這是非常笨拙、不明智的選擇,或許是因為當時的彌生和父親都太年輕了吧。不過若換作是自己,一定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吧,就像他決定不再碰七日的身體一樣。


    「這個人可能是你的家人、戀人、甚至是連名字也不知道的陌生人。想要守護他人是一件應該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因此我由衷地期盼各位畢業生,個個都能成為願意為他人付出的卓越人物,在社會上發光發熱」


    說到這裏。三月低頭行禮,結束了致詞。


    連三月自己也覺得這段話實在不像是歡送詞。他拾起頭看了一眼站在禮堂牆邊的班導師,看得出他現在是有苦說不出。


    管他的,三月心想。正要返回座位時,從禮堂最後一排的位子傳來熱烈的鼓掌聲,緊接著會場的師生也跟著拍起手來。


    鼓掌的人應該是七日吧,通常沒有人會在歡送詞致詞完畢時鼓掌的。


    不過,他並不討厭。


    畢業典禮進行的很順利,在合唱校歌、頒發畢業證書之後,畢業生們便開始列隊離開禮堂。歡送完畢業生離開之後,三月來到禮堂外頭,七日像是早已在那裏等著似地跑了過來。看到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七日,三月不禁有些無言。


    「你怎麽又在哭了啊。」


    三月說完,七日便抽抽噎噎的說:


    「因為哥哥你說得太好了嘛。」


    看來她已經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了,七日用手帕搗著嘴巴,身子微微顫抖著。


    「是嗎?謝謝你的誇獎。」


    三月想摸七日的頭,但手伸到一半又轉為把手插入口袋中。看到三月的舉動,七日的神情不禁有些落寞。


    「啊,找到了!」


    將畢業證書夾在腋下的操,一眼看到三月他們之後便跑了過來。


    「啊恭喜你畢業。」


    七日鞠躬致意,三月也跟著照做。


    「謝謝。你的歡送詞說得真好上一次真不好意思,我誤會你了。」


    操說完向三月伸出手,三月於是也伸手與她相握。


    「沒關係啦聽說學姐已經決定上大學了?」


    操聽了之後點了點頭,難為情地笑了笑:


    「恩是啊,是宮島告訴你的吧?」


    三月是從七日那裏輾轉得知操的事的,他也知道操不顧雙親的反對選擇了升學之路。


    「學費我會一邊打工一邊想辦法湊雖然不輕鬆,但是做自己想做的事,以後比較不會後悔。」


    聽到操說得如此堅定,三月不禁把她與彌生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揮別了操、以及之後要幫操搬家的七日,三月穿過暢談中的畢業生與在校生,獨自離開了禮堂。他本來打算去幫忙她們搬家,不過一想到那裏是女生宿舍,結果便作罷了。


    三月想起書包還放在教室裏,於是他轉往教室去拿書包。從禮堂通往校園的走道上綠意盎然,通風良好,春天和煦的陽光令人身心舒暢。


    「模範生。」


    聽到有人叫住自己,三月回頭一看,原來是保健老師羽住。其他老師都穿得很正式,唯獨她還是一身平時的白衣打扮。


    「你身體還好吧?」


    羽住一邊點於一邊問道。


    「托您的福,最近狀況還不錯。」


    「你的女朋友好像也沒事了,最近她都沒來我那兒報到。」


    聽到羽住這麽說,三月低下了頭。他還沒跟老師們說明他和七日的關係,不過這件事應該不久就會傳開了,因為彌生打算收養七日,讓她名正言順地成為自己的小孩。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三月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將七日是自己妹妹的事告訴羽住。反正遲早也會被大家知道,倒不如先跟比較有話聊的羽住說個明白。


    最重要的是,自己親口說出來,至少能讓自己不得不承認「七日是妹妹」這個事實。


    聽完三月的話,羽住並沒有想像中的驚訝。她吐了一口煙,然後從白衣裏拿出攜帶型煙灰缸將香煙按熄。


    「在這世上」


    她又點燃一根煙說道:


    「有時會發生不可思議的現象。」


    「是這樣嗎?」


    羽住如此幹脆的反應令三月有點困惑。不過仔細想想,或許真是那樣也說不定。


    「上次我不是跟你說過圓形物體的事嗎?」


    朝著天空吐出煙霧後,羽住繼續說道……


    「現在的你感覺不是那麽圓了,還有你妹妹也是看到現在的你們,我也總算可以放心不少了。」


    「七日也是?」


    聽見三月這麽一問,羽住便點頭說道:


    「她跟你有點不同該怎麽說呢,跟你比起來,她反而像是全身長滿了刺似的,感覺很危險。」


    三月覺得自己似乎能體會羽住


    的話。七日的確有一種讓人捉摸不定、容易刺傷人的感覺,而這也是三月會被七日吸引的原因之一。


    「不過現在不一樣了吧?」


    「應該說就像是你們兩個加起來除以二,不會過猶不及。雖然還有不安定的部分,但我想那就是所謂的年輕吧。」


    年輕。對這個字眼,三月隻覺得有點難為情,但並沒有不快的感覺,因為那是事實。自己的確是笨拙、遲鈍、又如此的青澀。


    「我要走了。再見啦,模範生。很棒的歡送詞喔。」


    語畢,羽住就叼著香煙回保健室去了。三月站在原地望著羽住的身影好一會兒之後,才走回教室拿書包。


    教室裏隻有真希一個人而已,其他學生都不在。可能還在禮堂,要不然就是沒來參加畢業典禮。


    「嗨。」


    真希坐在自己的桌子上打招呼。


    「歡送詞表現得如何?沒有出糗吧?」


    「恩。」


    「是喔,那就好。」


    「你來學校幹嘛啊。」


    除了畢業典禮之外,學校並沒有其他的活動,今天也不用上課,加上又快考試了,升學科的學生多半都會在家裏溫習功課。


    真希想了一下,露出了惡作劇似的笑容答道:


    「如果我說我是來見你的,你會生氣嗎?」


    「你還真是無聊耶。」


    「七日已經全部都告訴我了。」


    「是嗎。」


    這件事七日已經跟三月說過了,說她有把實情告訴真希。此外,也把和泉是真希姊姊的事給三月說了,隻是他沒想到事到如今還會被真希追問。


    「是不是很難受?」


    「那還用問。」


    「說得也是。」


    「你不也一樣嗎?」


    聽到三月這一問,真希的表情顯得有些惱怒,然後抬起頭看著天花板。


    「那當然。」


    「抱歉。」


    「別跟我道歉。」


    「也對。」


    三月將置於自己桌上的書包放到地板上,與真希比鄰坐在桌子上。


    「你不回去嗎?」


    「你管我。」


    「好吧,隨便你。」


    接著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幾乎所有人都到禮堂去了,說不定升學科的校舍裏隻剩自己和真希兩個人而已。


    「喂。」


    沉默半響之後,三月開口了:


    「我們接吻吧。」


    「你不是喜歡七日嗎?」


    「喜歡啊可是她是我妹妹。」


    「那你是把我當成她的代替品羅?」


    真希沒好氣地看著三月,隻見三月別過臉去:


    「才不是咧,我隻是因為現在想和你接吻所以才說的。」


    「你會不會太自私了啊?我被你傷過一次了耶。」


    真希如此說道。她說得沒錯,現在的自己的確沒有資格依賴她。


    「你說得對對不起。」


    三月低下頭,覺得自己真的很沒用。或許是察覺到他的心思,真希像是哄小孩般地拍了拍他的頭。


    「等到你真的能放下七日,而且又喜歡上我的話到那時候我不但讓你吻,你想要更進一步也可以喔。」


    真希一說完,兩個人就同時笑了出來。


    「我開始期待把她放下的那一天了。」


    「到那天還要很久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三月自己也不知道。不過當他知道在未來等著他的不是孤獨時:心情便舒服多了。如果真希能夠繼續待在身旁看著自己的話,說不定自己就能安心地走下去了。


    *


    春假時簡直是忙得不可開交。


    七日原本決定不回廣島的,結果還是回去了一趟,因為彌生說她想盡快跟七日的爺爺奶奶打聲招呼:加上很多學生會利用春假期間返家,舍監的工作不像平常那樣忙碌,因此七日便帶著三月和彌生回到廣島,向祖父母說明事情的經過。


    爺爺奶奶似乎完全不知道彌生的存在,但他們很快就接受了彌生與三月。爺爺還是老樣子,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默不吭聲;祖母卻是歡喜不已,直說三月長得很像父親,七日和彌生也長得很像之類的。


    而三月對這些似乎不太感興趣。七日心想,看樣子三月與爺爺比較像。


    之後他們和祖父母一起吃飯,也一起去掃了墓。掃墓時七日差點落淚,還為此被三月取笑。不過三月似乎也變得有些感傷,在回程的車上始終沒有開過口。彌生也露出既悲傷又有點高興的表情,在車上沉默不語。


    三天後,七日回到了宿舍。暫代舍監工作的真希一看到七日回來。立即沒好氣地擺了張臭臉給她看。


    「怎麽那麽慢!我都快無聊死了!禮物呢?」


    而且還明目張膽地要求禮物。


    「宿舍有發生什麽事嗎?」


    她把當作伴手禮的豆沙饅頭交給真希時問道。


    「沒什麽大事啦,頂多就是有幾名新生搬進來而已吧。」


    聽到真希這麽一說,七日這才想起操有交待過她要好好告訴新生有關宿舍裏的相關規定。雖然覺得很麻煩,不過因為操已經畢業了,凡事都要自己來才行。


    「三月他人還好嗎?」


    一麵靈巧地剝開包在盒子外麵的包裝紙,真希一麵問道。


    「恩,他很好。不過心情有點差。」


    七日也順便把爺爺跟三月的舉止很像的事告訴真希,真希聽了之後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這麽說我才想到,他真的有點像老頭子耶。」


    「他還跟爺爺一起去釣魚呢。」


    「你的老家靠海啊。」


    「嗯。」


    「真想去鄉下看看呢。因為我是在東京土生土長的。爺爺奶奶也住在東京。」


    七日還是第一次聽到真希提起這件事。


    「這樣啊?那為什麽還要住宿舍?」


    「因為通勤要花一個小時以上的車程啊,住宿比買月票的車錢要便宜的多了。」


    「原來如此。」


    說起來操也是東京人。記得她以前說過,因為家裏沒有畫畫的空間,所以才會住宿舍的。


    「你不回家嗎?」


    真希咬著點心擺了擺手回答說:


    「回去也隻會被姊姊們嫌我礙眼吧,因為我是四個女兒中的老麽啊。況且就算回家,也隻會讓家裏的空間更小而已。」


    「你有三個姊姊啊應該很熱鬧吧。」


    「才不會咧!就是看到她們,我才知道什麽叫做邋遢的女人的。」


    像這樣和真希閑話家常來度過每一天,感覺似乎也滿愉快的。


    放春假時還是可以進入校園或是校舍,因此七日有時會偷偷爬上頂樓。


    雖然禁止進入,但這裏仍是七日最喜歡的場所。


    就在春假快要結束的某一天,七日突然很想從頂樓眺望藍天,於是便偷偷爬上頂樓,結果發現三月竟然已經站在那裏了,但三月看到七日並沒有很驚訝。


    「我突然很想來這裏。」


    他淡淡地說。


    「真希跟我說,你就是那個在頂樓大叫而被禁足的學生。」


    「呃對啦。」


    七日的確跟真希說過這件事,隻是沒想到真希會告訴三月,她難為情地低下了頭。


    「那個時候我一直很好奇,想說會做出這種事的到底是何等人物。」


    三月往頂樓的鐵絲網處移動,七日也跟著走了過去。


    「發生了好多事。」


    三月喃喃說著,七日點了點頭附和道:


    「恩,真的發生了好多事喔。」


    「有悲傷、有寂寞可是,我很開心。」


    「嗯,我也是。」


    之後兩人便陷入了一陣沉默,並肩隔著鐵絲網凝視天空。


    一望無際的藍天。


    七日心想來東京果然是正確的選擇,還好她相信了爸爸說的話。


    爸爸說有好事在那裏等著自己,但沒想到會是這麽美好的事。


    在遙遠的山之彼方。


    原本以為遙不可及的幸福。如今卻近在咫尺。


    「我媽說」


    過了半晌,三月跟七日說:


    「她說想要正式收養你,讓你成為她的孩子。」


    七日明白,這意謂著她以後將不再是宮島七日,而是澀穀七日了。


    心裏有一點失落,總覺得父親的影子會就此消失。


    「總覺得有那麽一點舍不得呢。」


    聽到七日這麽一說,三月笑道:


    「我媽也是這麽說的。」


    接著他又說:


    「不過為了你好,她說這麽做才是最好的方法。如果不向周遭的人明確地表示你是她的小孩,以後可能會有很多不方便。」


    「嗯,我明白。雖然寂寞,不過我也很開心。」


    「是嗎?」


    三月似乎有些落寞。


    兩人並肩而坐,呆呆地望著天空。雖然隻是這樣而已,心情便覺得舒暢。


    「我覺得我現在好幸福。」


    七日輕聲說道。三月躺下來望著天空,然後靜靜地說:


    「有一天,我和你各組家庭、也都生了小孩之後,我想把這件事告訴我的下一代。或許他們聽起來會覺得很無趣、很老掉牙,不過我想告訴他們,我和你的邂逅是多麽溫馨又快樂的事;雖然也有痛苦與悲傷,不過我覺得非常的幸福。」


    「恩。」


    七日也躺下來看著天空。


    今天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


    已經是春天了。七日不自覺地哼起了歌,是她經常唱的那首greengreen。


    聽到歌聲的三月說:


    「以前我超討厭這首歌的。」


    「那現在呢?」


    「大概已經不討厭了吧。」


    「太好了。」


    說完,七日又再次唱起這首她最喜歡的歌。七日看到三月閉上眼睛一臉舒服的樣子,原以為他睡著了而停止歌唱,不料他又微微睜開眼睛,看著七日說:


    「繼續唱吧,我想聽你唱歌。」


    於是七日便繼續唱了下去。


    同時回想發生在周遭的許多事情。


    她想起已經不會再回來的父親。雖然令人悲傷,不過也有很多很開心的事,那就是父親所說的「好事」的涵義。


    七日現在懂了,那是指與最重要、最重要的家人的相遇。


    所以七日才要唱歌。不久之前的自已,從未想過活著是如此開心的一件事。


    看到變得樂觀積極的自己,讓她莫名地感到開心。


    這一定是因為自己不再是一個人,因為現在有朋友和家人陪伴在自己的身旁。


    「我問你。」


    三月看著七日說道:


    「你喜歡我嗎?」


    「嗯。」


    點頭回答之後,七日又補上一句:


    「因為我們是兄妹呀。」


    三月眯起眼睛看著天空。


    「這樣啊。」


    他輕輕的說道:


    「我也喜歡你因為我們是兄妹啊。」


    之後,三月閉上了眼睛,然後就什麽也沒再說了。也許這回是真的睡著了吧。七日在三月的身旁一直唱著歌。


    小鳥在藍天裏歌唱,山丘上綠茵正在萌芽茁壯,春天的陽光讓心情格外舒暢。


    感覺暖暖的、暖暖的,不禁讓人心花怒放。


    仰望天空,太陽正在天上微笑。七日望著璀燦的陽光眯起了雙眼。


    當歌唱到了一個段落之後,


    她在心中對自己低語:


    我好幸福!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三月,七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森橋賓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森橋賓果並收藏三月,七日。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