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王都榭拉姆所延伸出的石板路大道上,有個旅行中的中等規模商隊正在待命。


    這個高舉桑克瑞得貿易招牌的商團,經常往返在阿爾謝夫王都與鄰國塔多姆之間。


    由各種貿易公司所主導的眾多商隊,一邊在經過的土地上交換著人與物資,一邊從北往南、由東向西移動,形成支持人們生活的基礎之一。


    旅程即將展開,商人與挑夫們四處裝貨,也有其他同行的旅人,集團總計高達一百數十人。


    其中混雜一位早已整裝待發的年輕女子——


    她並沒有拿著類似行李的包裹,而是搭乘有車篷的馬車,悠閑地等待出發。


    那就是西瓦娜。


    她在佛爾南以煉金術師的身分生活,在王都則是暫時化身為神官……而現在,她隻不過是個毫無奇特之處的旅人,正準備搭乘這輛馬車。


    西瓦娜從馬車所停的榭拉姆街頭一端,看著遠遠可見的王城。


    阿爾謝夫王城並不是那麽高的建築物,但占地卻非常寬廣,直接與森林與小山相鄰,王族和貴族所居住的宅邸也分布在周圍。


    當然,那裏並非一般人能夠自由出入之地。


    西瓦娜眺望自王城突出的鍾樓,想著住在那裏的少年,還有他的老師。


    那是四王子菲立歐,以及王宮騎士團的威士托——


    她和菲立歐約在兩星期前才第一次會麵,但關於威士托,則是在更早以前就聽聞其名了……


    在西瓦娜等人之間,沒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


    威士托·貝赫塔西翁不隻以劍聖之名聞名於世,對西瓦娜等人而言,更是別具意義的英雄。若是沒有他,西瓦娜可能早已不在人世,或甚至是連誕生都不可能——


    西瓦娜淡淡一笑,搖了搖頭。


    想見他一麵再踏上旅途,這樣的多愁善感對她來說是難得一見的。


    她以前也曾遠遠地看過他,但不曾跟他說過話。她聽說過各種大人們的謠傳,關於其個性都已經聽到厭煩了,但她還是不知道現在的他是什麽樣的人物……


    同一輛馬車裏、坐在身旁的五十多歲商人突然開口:


    「——唉呀——這可是最後一次看這街道了……西瓦娜,你搭上這輛馬車,表示你也要回家鄉吧?」


    宛如枯枝般幹瘦的老人,溫和的臉上帶著微笑,如此問道。


    西瓦娜輕輕地搖搖頭:


    「不,有夥伴在森林裏等我。我會在適當的地方下馬車,跟『那家夥』會合,暫時隱居在附近的森林裏,如果有異常狀況,我會跟你聯絡的。」


    聽到她的回答,老人笑了:


    「真是辛苦啦!要是我回家鄉,那就是打算要隱居了啊!」


    西瓦娜微笑著:


    「禦老你終於也要引退了啊?真是該跟你說聲『辛苦了』。」


    「……嗯,要不是卡西那多和『無名氏』,我本來可是打算在此終老一生的!反正我孤伶伶的一個人,回到故鄉也沒有半個親人……而在這裏從來不會讓我閑得發慌……」


    「沒辦法,這就是所謂退隱的好時機吧!而且家鄉的人應該比較看重你吧?」


    西瓦娜如此一說,老人不禁苦笑:


    「唉!頭目還叫我去負責指導後進呢!好個退隱的好時機啊!不過,總是會有點寂寞……還有不安……何況,上次去妓院偵查的事才做到一半——」


    老人壓低聲音說道。西瓦娜則眯起了眼,表情變得有點嚴肅:


    「塔多姆位於卡佩拉的據點……表麵上是間高級妓院——那裏也正是雷吉克王子頻繁出入之處,沒錯吧?」


    老人點點頭。


    「要是他隻是把它當作妓院而去,那也就算了,要去妓院的話,王都裏也有,何必特地跑到那裏去,這總是讓人——無法理解。如果可以,我倒是很想親自去探聽看看。」


    西瓦娜突然開口問她一直很在意的事:


    「二王子雷吉克是什麽樣的男人?」


    「不知道啊!我又沒見過他……不過聽說他好像是個品性不好的男人,常去妓院也是個大問題……聽說他還有潛在的自殺頃向呢!」


    聽到老人的指摘,讓西瓦娜皺起了眉頭:


    「他好像有把自己跟別人的生命看得很輕的特色,也就是說,他是個輕視生命或人生的男人。該說是享樂主義、還是刹那主義呢?就是有種喜歡快樂後毀滅的毛病。唉!他可說是個危險的男人,但那危險的意義又跟卡西那多那種人不同。」


    「你雖然說不了解他,但其實很清楚嘛!」


    西瓦娜這麽一說,老人搖晃著肩膀笑道:


    「這都是從『那小子』那裏間接聽來的!」


    「那小子?」


    「是啊!『那小子』……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和他一起在戰場上奮戰過呢!所以我們也算是戰友!他現在已經是王宮騎士團的團長大人了,不過——哼,倒是一點都沒變呢!」


    老人笑得很詭異。


    西瓦娜這才了解老人說的是誰。


    威士托·貝赫塔西翁——像身旁老人那年代的人們,當然很了解年輕時候的威士托。


    西瓦娜將視線從身旁的老人轉到其所在的王宮——


    昔日的英雄就在那裏。


    這時,凝視著王宮的西瓦娜眼裏,映出繚繞的煙。


    那縷煙細細長長的,在幾乎無風的天氣裏,斜斜向上飄進藍天之中。


    「咦?失火了嗎?」


    老人說道。


    西瓦娜一直看著那縷煙,剛開始是黑色的,慢慢地開始帶有藍色。


    「煙裏有其他顏色——禦老,那不是狼煙嗎?」


    「你說狼煙?」


    老人的臉色也為之一變。那是使用有色樹液所製造、有顏色的煙,自古以來是為了聯係所使用的手段,主要用於關於出現變故之聯係。


    老人自座位上立起身來:


    「西瓦娜,我要下車,到威士托那裏去。我想說不定塔多姆的兵力已經開始行動了,我本來打算等待長老指示,再讓他們來聯絡的,但如果對方的行動比我們預測的還要早……」


    聽到老人的話,讓西瓦娜的眼神更為嚴肅:


    「等一下,禦老你不適合趕路,我去!」


    西瓦娜這竺:說,老人以訝異的表情看著她:


    「可是,對方不會聽你說吧?威士托又不知道你這個人。」


    「不,我還認識另一個人。」


    如此回答的西瓦娜腦海裏,浮現一位紫色頭發的少年麵容……


    雖然他還稚氣未脫,但她知道他待人親切。隻要是她帶去的情報,他應該會聽,而且也會告訴她可以相信的情報。


    「禦老你就直接進行你的行程,請長老們快點做決斷,我先確認這邊的狀況,暫時依現場的判斷來臨機應變,改天再跟你聯絡。」


    西瓦娜跳下馬車,老人在她背後慌張地叫道:


    「喂!你認識的是誰啊?」


    「是那位威士托的弟子,不用擔心。」


    西瓦娜回應著,以接近小跑步的速度走在路上。


    老人聳聳肩,目送著她的背影。


    西瓦娜一邊跑著,一邊親身感受著街上的騷動。


    在狼煙升空之後,街上奇妙地騷動著……似乎是因為在街上警備著的衛兵們也注意到了,但這一帶還沒有人能確切掌握發生了什麽事。


    西瓦娜輕鬆地穿越人潮,急奔在通往王宮的大馬路上。


    *


    通告周知緊急事件的狼煙,自王宮的狼煙台嫋嫋升起。


    這狼煙台以前很少使用,幾天前曾為


    了通知國王與皇太子的死亡而使用過,而這次則是為了通知大家軍務卿等要人們的死亡。


    在可近觀狼煙的王宮一角——


    克勞斯沉默地坐在王宮中屬於二王子雷吉克管轄範圍的陽台上。


    雷吉克強邀他單獨談談,現在兩人正圍坐在桌子旁。


    「……克勞斯,你平靜下來了嗎?」


    雷吉克問道。


    克勞斯連點頭也不想點,什麽都沒回答。


    ——他無法思考任何事。


    他很在意父親葛楚德及妹妹妮娜的安危。


    不——說是安危,但就算還沒有親眼看到屍體,他也不認為他們還活著。一想到斷崖的高度,就令人感到絕望。


    克勞斯握緊了手,指甲用力地陷入肉裏,他已經不在意疼痛了。不管是誰雇用刺客的,他絕不打算原諒「這個人」,非得查明真相、給對方教訓。


    凝視著不發一語的克勞斯,雷吉克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


    「——我對葛楚德和妮娜的死感到遺憾……我也失去了母親。」


    聽到雷吉克沉痛的聲音,克勞斯抬起頭來。


    雷吉克很難得地浮現神妙的表情,他眉毛扭曲,像是相當悔恨到連肩膀都在顫動。


    「——要是我再小心一點的話……隻是沒想到『那些家夥』會以這種方式雇用刺客……」


    「……『那些家夥』……?」


    克勞斯以沙啞的聲音問道。雷吉克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絕對是正妃和達斯堤亞的謀略沒錯,不——可能跟達斯堤亞無關,但出於正妃的指示是錯不了的。」


    雷吉克如此斷言。


    聽到這番話後——克勞斯心底燃起了黑暗的火焰。


    克勞斯沉重地開口:


    「……雷吉克大人您剛才說這番話……有何證據呢?」


    「……證據……我沒有物證,對不起……」


    雷吉克小聲地回答。


    「不過,絕對錯不了,我親耳聽到的,可是沒有證人的話,就沒有證據了。那……真是令人懊悔。」


    雷吉克一拳打在桌子上。


    克勞斯以細長的雙眼看著二王子。


    雷吉克像是被他的眼神催促著繼續說:


    「……從好幾年前,正妃等人就開始采取暗殺我的行動了,雖然以前都被已過世的哥哥給阻止,但正妃一定認為現在就是大好時機,等我登上王位就太晚了——我正好在今天早上聽見他們的對話……」


    雷吉克像是要確認克勞斯的反應般停頓下來。


    克勞斯默默聽著他的話。


    「——我在柱子後麵碰巧聽到正妃和一位官僚在談話,他們是這樣說的:『抵達時間正好趕上』、『都準備好了』——還有『準備好記號』——我聽到的就隻有這樣。一直到剛剛為止,我都還不明白那是什麽意思,現在總算懂了。那些家夥是在要讓玄鳥襲擊的馬車上做記號——」


    聽到他的指摘,克勞斯肩膀顫抖著。


    某種東西自然地湧上來——


    他想吐。


    他拚命忍耐著,掩住了嘴,眼角滲出眼淚。


    父親與妹妹確實是「被殺害」的,這真實感壓迫著他的胸口,難以忍受的寂寞和憤怒填滿胸膛,讓他想把胃中的食物吐個精光。


    雷吉克咬著嘴唇:


    「對不起,克勞斯——都怪我沒注意到……我沒想到那些家夥竟然會使用玄鳥,在大白天發動襲擊。我以為他們要殺的隻有我一個人……沒想到他們還盯上了政敵葛楚德、母親、叛徒第三王妃、可能會變成火種的菲立歐,以及不聽從他們的外務卿拉希安——真是太教人不甘心了。連妮娜她……也受到了拖累!」


    雷吉克的聲音裏帶著悲痛的意味。


    克勞斯什麽都沒說。


    對雷吉克而言,他失去了親生母親、還有心腹葛楚德。至於指腹為婚的妻子妮娜,雖然跟他幾乎沒有關連,但也是即將成為他妻子的人。


    站在他這邊的人幾乎一舉消失殆盡,而且偏偏是在王位之爭更形激烈的此時,真可說是不小的打擊。


    「克勞斯,我不甘心——」


    雷吉克以吐血般的聲音說道:


    「雖然我剛才在正妃等人麵前氣勢不小,但現在的我沒有力量——你也知道我能動用的貴族有多少,失去葛楚德後我才發現……他不在,我什麽事也做不了。」


    雷吉克這番悲歎的言語,對克勞斯心中的黑暗之火更添加了憎惡之油。


    「連妮娜也是……那麽年輕,命運卻這麽悲慘……」


    雷吉克歎息著。


    克勞斯腦海裏浮現妹妹的身影,她並不是他的親妹妹,而是遠親。不過克勞斯很珍惜她,待她有如親妹妹一般。


    她的笑容、生氣的臉、害羞的動作——還有擺動著綠色秀發在走廊上奔跑的樣子,克勞斯都再也看不到了。


    ——在克勞斯心中,迸現了「某個想法」。


    思考要導向一個結論,花不了多少時間。


    克勞斯臣服於心中的黑暗火焰,開始說道:


    「雷吉克大人——我……我也不會原諒他們。」


    克勞斯靜靜地——但卻帶有悲慘意味地繼續說道:


    「請雷吉克大人您立刻即位,不需要任何程序。隻要您以國王為名,有此自覺就可以了。我現在要繼承父親的事業還有桑克瑞得家。然後,軍務卿的地位,請讓我——」


    雷吉克瞪大了眼:


    「克勞斯,你——」


    克勞斯肩膀顫抖著:


    「隻要雷吉克大人您以國王權威命我擔任軍務卿的話,軍部的大部分人應該都會遵從才對,而我也擁有所謂桑克瑞得貿易的經濟基礎。既然他們使用暗殺等手段失敗,那麽現在應該也沒有後路可退了……我們義無反顧,一定要血債血償——」


    克勞斯是經過幾度反芻,才親口說出這番話:


    「……要是給他們時間抵抗,將會招致混亂。所幸,王都周圍以防止內亂的警備為名目已聚集桑克瑞得家的士兵。立刻命令他們與衛兵們逮捕正妃等人吧!之後再加以調查,就會真相大白了。對方現在一定也正在討論要如何處置我們才是!我們最好先下手為強。」


    克勞斯站起身來,再次說出逾越臣子本分的話:


    「——『您』現在就要登上王位,陛下。逮捕亂臣賊子,是身為王者的責任所在。」


    聽到克勞斯的話,雷吉克過了一會兒也跟著站起身來:


    「——克勞斯,不,軍務卿,把你的力量借給我。你身為名門桑克瑞得家的當家——我非常期待。」


    「……是,謹遵旨意。」


    克勞斯依臣子之禮向雷吉克低頭行禮。


    然後兩個青年交換了危險的視線,深深地點了點頭。


    克勞斯眼底映有雷吉克的身影,但並沒有真正望向他。


    克勞斯隻是在看著腦海裏浮現的妹妹身影。


    ——我要他們血債血償。


    克勞斯再次發誓。


    殺了他心愛妹妹的刺客,還有指使那刺客的人——他打算要他們悔不當初。


    為了這個,就算要他把靈魂賣給惡魔都無所謂。


    雷吉克十分期待地看著身處複仇烈焰中的克勞斯。


    他將視線轉向中庭那一側,嘴邊突然浮現痙攣般的笑意。


    正沉浸在妮娜身影的克勞斯,沒看見他這個笑容。


    有色的狼煙在風中嫋嫋升天。


    就像表示出死者魂魄所飄向的方向,那狼煙被吸入高空,然後在虛空中飄散無蹤。


    *


    對阿爾謝夫的政務卿達斯堤亞·卡洛司而言,這個月真是衰運連連。


    長年仕奉的國王與理應繼承王位的皇太子突然過世,而如今自己又被懷疑是派刺客去偷襲政敵葛楚德和第二王妃的主使者。


    在懸崖邊所見、雷吉克發怒的模樣真是太可怕了,雷吉克自己的性命被人盯上,而且母親與心腹又被殺害,會有這樣的反應是理所當然的。


    雖然還無法親眼確認屍體,但現在受害者應該已經變成了魚或野獸的食物了。


    就算是長年的政敵,但他還是很心痛……


    (葛楚德卿——請你安息——)


    達斯堤亞祈求其冥福。


    雖然達斯堤亞常對葛楚德感到厭惡,但並未憎恨到想殺了他的地步。他們彼此立場不同,在政治上可說是勢均力敵的好對手。


    達斯堤亞平安地回到王宮、下了馬車,但思緒還是混亂不已。


    達斯堤亞並沒有雇用暗殺者——所謂的暗殺,本來就是應該避人耳目地殺掉目標,但這次卻是堂而皇之地在光天化日下行動,而且還像是故意要被人看到似地進行襲擊。


    這種作法也未免太誇張、太粗暴了。


    現在,達斯堤亞的正麵坐著垂垂老矣的正妃瑪莉貝兒。


    這裏是政務卿的辦公室,達斯堤亞把隨從趕出去,請正妃到此共商今後的方針。


    即使到了這個節骨眼,正妃瑪莉貝兒仍是處之泰然。


    她那慧黠的皺臉上一如往常,不太有動搖的樣子,表情總像是隱藏感情的人偶般,就連長年來往的達斯堤亞,也不清楚她在想些什麽。


    看了她與平常無異的樣子,達斯堤亞不禁起了疑心:


    「正妃大人——我想『該不會是』……」


    達斯堤亞是在暗示有關刺客的事,雖然他心中並無線索——但被殺的人,對擁戴皇太子幼子的達斯堤亞等人來說,全都是正好順了自己的心意。


    正妃平靜地答道:


    「放心,不是我。」


    達斯堤亞歎了口氣:


    「……這、這樣啊!真是失禮……」


    但他放下心也隻不過一會兒,正妃接著說:


    「我是雇了殺手沒錯——但卻是預計幾天後下手。」


    聽到她壓低了的聲音,讓達斯堤亞瞪大了雙眼。


    他以理性克製自己不要叫出聲音,邊顫抖著邊凝視正妃:


    「正、正妃大人——怎麽可能?您怎麽會做出這種——」


    「達斯堤亞卿,有什麽好驚訝的?」


    正妃瑪莉貝兒以冷淡的表情回答:


    「既然有人受命做這種工作,就一定有人指使。雖然這種人在和平的阿爾謝夫並不是那麽活躍……不過,這次的事不是我做的。這麽粗糙的計畫——而且我要的隻是雷吉克一個人的命,並沒有預計要殺害其他人。」


    聽到瑪莉貝兒的話,達斯堤亞隻能張大了嘴,茫然不知所措:


    「但、但是,那麽,剛才的刺客——」


    「我不知道是誰做的,是塔多姆的人嗎——我還以為是你教唆的呢!」


    「……我怎麽可能會做這種事!」


    達斯堤亞明知失禮,還是不禁如此說道。


    原來如此,要是雷吉克「死了的話」,就不會有這麽多問題了。這時可以繼承王位的,就是三王子布拉多和皇太子的幼子亞伯特了,但隻要達斯堤亞和正妃依然健在,就隻有可能讓亞伯特登上王位。


    桑克瑞得家的年輕小子或雷吉克派剩下的黨羽等,隨隨便便就可以應付。


    可是——


    達斯堤亞想起某事,因而發起抖來。


    今天受到攻擊的不隻是被殺害的人和雷吉克,還有四王子菲立歐、外務卿拉希安·羅姆,以及身為威塔司祭的烏路可·迪古雷——.


    要是連他們都一起送命的話,真不敢想像這個國家會變成什麽樣。身為優秀政治家的拉希安自不待言,威塔司祭烏路可更是國家的貴賓,就算是存在感薄弱的菲立歐,背後也有王宮騎士團威士托為其撐腰。


    如果跟他們有關的人一口咬定達斯堤亞等人就是暗殺主使者的話,達斯堤亞可沒有自信能夠對付。


    達斯堤亞可以確信某件事,那就是這次的事是某人想要「陷害」達斯堤亞等人,但是達斯堤亞明白自己是無辜的,而且他們也沒有理由殺害拉希安,畢竟他已經和身為外務卿的拉希安在昨夜達成共識……


    問題是,這是出於「誰」的計謀。


    不可能是雷吉克,他的母親和葛楚德都是被害者。雖然正妃瑪莉貝兒也雇用了暗殺者,但她說這次並不是她所指使的。而遭到襲擊但卻得救的拉希安和菲立歐——以他們的人品來說,也不可能是其所唆使的。


    他在逼不得已之下向雷吉克辯解,推測這是「其他國家的陰謀」——也就是出自北方大國之手,但這其實也就是達斯堤亞的結論。


    說到其他可能性,雖然有搞錯對象或反政府組織等線索,但在阿爾謝夫國內並不存在會進行暗殺的反政府組織,因為這片土地自古以來即是和平而豐饒,人民對政府也少有不滿。


    達斯堤亞思索著,再這樣下去,雷吉克會要他背上黑鍋的。


    「——你在為什麽事傷腦筋呢?」


    正妃問道。


    達斯堤亞皺起眉頭:


    「正妃大人,我為現在的狀況而傷腦筋——」


    「把那個男人殺掉不就好了?」


    聽到正妃冷冷地如此說道,不禁讓達斯堤亞戰栗不已:


    「正妃大人……您這是叛亂……」


    「人都會死的,國王和皇太子不是也死了嗎?不過,為什麽『那個』男人還活著呢?正當的國王和皇太子死了,而並非王室血脈、不知哪來的雜種——」


    「正妃大人!」


    達斯堤亞不禁高聲叫道。


    這話是不能說出口的,是絕對不能被正式承認、也沒有人會承認的……王室長久以來隱藏的汙點。


    瑪莉貝兒不為所動,她挺直了衰老的背脊,輕蔑般地凝視著達斯堤亞:


    「達斯堤亞卿,你好像不知道最關鍵的事。讓那個男人坐上王位,是絕對不可能的喲!那是生不出小孩的第二王妃純粹為了對抗我,而不知道從哪裏抱來的——是個來路不明的男人。把王位繼承權交給那種男人?那是不可能的事,我是不會認同的!」


    達斯堤亞冷汗直冒。


    如她所說,第二王妃蕾薇雅似乎是名石女,不過即使如此,國王還是承認雷吉克是他的兒子,隻能推測其理由可能是為了顧及桑克瑞得家的顏麵。


    已故的拉巴斯丹王有著極度輕視血緣的性格,就連他對自己所繼承的王室血脈也有所懷疑,他認為隻要能治理國家,由誰來當國王都無所謂。


    正是因為這樣國王的性格,才會產生沒有血緣關係的王子——正妃瑪莉貝兒如此說。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證據可以支持這事實,連達斯堤亞也是幾年前才從正妃那裏聽來的。


    正妃似乎是收買了即將退休的女官,才知道當初蕾薇雅懷孕與生產都是謊言。


    那位女官已經過世,與這事實有關的國王、第二王妃和葛楚德卿現在已死,可以作證的人都已經不在世上了。


    如果現在正妃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如此主張,雷吉克等人一定會予以猛烈反擊,將正妃當作神智不清的瘋子來處理吧!


    達斯堤亞這邊也不能它當作是公開攻擊雷吉克的題材,既然國王和第二王妃承認雷吉克為子嗣,若是讓這種沒有證據的流言流傳出去,可能會失去有心的貴族支持。若是一個不小心,可能還會成為侮辱王


    室的行為。


    達斯堤亞拚命地安撫正妃:


    「總之,請您不要再提起這件事了——既然沒有證據,這……」


    「所以我才說殺掉他就沒事了。」


    正妃瑪莉貝兒淡淡地說道:


    「不然,我們一定會被殺的,雷吉克就是這樣的男人。」


    「正妃大人……」


    達斯堤亞茫然地凝視著瑪莉貝兒。


    她的表情絲毫沒有改變。


    達斯堤亞突然想到,她從以前就是這樣的人嗎——


    出身於卡洛司家的瑪莉貝兒,跟達斯堤亞是堂兄妹的關係。年齡上以達斯堤亞稍微年長,年輕時他們也經常談話……


    以前的她雖然驕傲,但並不是個可以麵不改色雇用刺客的人。若說是歲月改變了她,那還真是可怕。


    或者說——是他自己太過天真了嗎?


    達斯堤亞一邊在心裏苦惱著,一邊站起身來:


    「——正妃大人,我可能錯了。」


    正妃瑪莉貝兒以冷漠的眼神看著達斯堤亞。


    達斯堤亞已下定決心。


    再這樣下去,國土將會分裂。葛楚德被殺時,這個國家就已經失去平衡了。


    「在支持您、皇太子妃,以及擁立皇太孫之前——說不定還有事應該要先考慮。是我思慮不周——忘了身為一個政治家該有的自尊,而存有私心——我對拉希安卿感到非常羞愧。」


    達斯堤亞邊說邊搖搖頭:


    「正妃大人,請立刻和雷吉克大人締結友好關係吧!應該由雷吉克大人繼任王位,一而我們則應引退——一開始就該這麽做的。第一順位的王位繼承權在雷吉克大人手上,身為臣子的我們隻要支持即可——」


    對現在的自己來說,這才是最合理的結論。然而身為政治家,這等於是提出敗北的宣言。


    正妃的眉頭挑動了一下。


    達斯堤亞無力地笑了:


    「……我現在才注意到,真是傻瓜,已故的陛下也會笑我的。但是現在還來得及,以後的事就拜托拉希安卿……」


    「達斯堤亞卿,你這樣還算是國家的忠臣嗎?」


    正妃以凝重的聲音叫道。


    「至少這是我的打算。」


    達斯堤亞不為所動地回答。


    「難道您希望我們內鬥,引塔多姆趁隙來襲,讓國家滅亡嗎?葛楚德卿的暗殺事件,他們絕對脫不了關係。能夠指使玄鳥的暗殺者,不是隨便就可以雇用到的。」


    正妃瞪著達斯堤亞:


    「你真蠢——能夠騎在玄鳥背上的,隻有住在榭卜拉茲山地的北方民族,不是嗎?北方民族與塔多姆是敵對關係,不可能合作的!」


    達斯堤亞聽到正妃的解釋,歎了口氣。


    北方民族與塔多姆之間確實持續了長久的戰亂,追根究底是因為塔多姆入侵北方民族的住處,雙方不斷地戰了又停、停了又戰,即使曆經了數百年,戰爭仍然宛如慣性般地持續著。


    隻是,正妃的解釋太過受常識所局限。


    「正妃大人,屬於這共同體的所有人,不可能全部有誌一同的。請看我們的例子,在一個國家裏,不就是上演了這種骨肉相殘的戲碼——而在北方民族中,就算有人背叛同伴,也不是什麽不可思議的事。即使並非如此,若是同伴犯了罪,遭到流放或逃亡,而這種人為了存活下去而投靠敵營,也是很常見的。再這樣下去,說不定我們也會變成『那種』立場……」


    達斯堤亞的回答讓正妃無話可說。


    然後達斯堤亞發出最後通諜:


    「非常抱歉,我也不得不背叛您了,我已經不能再站在您這一邊,要投入雷吉克大人門下,雖然我並不打算硬是跟正妃大人您為敵——但若您不打算收手,『身為政務卿』的我也會采取相對的措施……」


    正妃外表看似心平氣和地點點頭,但是她的表情也明顯地轉為蒼白,連脂粉都掩藏不住:


    「隨你高興。我是不會對那種來路不明的人——」


    正妃正說到一半時,走廊響起大批人馬的腳步聲。


    達斯堤亞還來不及感到驚訝,守在房門外的隨從就慌張地叫了起來:


    「你、你們有什麽事……哇!」


    在隨從被撞飛到牆上後,辦公室的門立刻被打開了——


    眼前出現了一大群的衛兵,而一馬當先的,則是細長雙眼的青年,也就是桑克瑞得家的長子克勞斯·桑克瑞得。他穿著輕便的軍服,很符合他軍事世家的背景。


    雖然他平常隻給人平凡無奇的印象,但現在的他具備幾近冷漠的魄力。


    達斯堤亞皺起眉,瞪著不敲門就破門而入的這群人。


    站在克勞斯背後的衛兵們,武裝著附鈍刀的短槍,不知是不是為了捕捉犯人。


    青年克勞斯朗聲說道:


    「達斯堤亞卿、正妃大人,兩位涉嫌暗殺軍務卿,所以必須將你們逮捕。」


    這響亮的話聲,隻帶有憤怒的意味,而且透著露骨的憎惡意味,讓達斯堤亞不禁發起抖來,正妃也倒抽了一口氣。


    克勞斯不管兩人受到驚嚇,便發號施令:


    「抓起來!」


    在這聲簡單的命令下,衛兵們包圍了正妃與達斯堤亞。


    達斯堤亞叫道:


    「請等一下!那件事不是我們做的!你們怎麽可以逮捕我們——」


    這辯解徒勞無功。因為衛兵們並不是與達斯堤亞親近的近衛騎士團,也不是威士托所率領的王宮騎士團,而是由軍務卿葛楚得所從小撫育成人的。


    對他們來說,達斯堤亞就是主人的政敵。


    兩人的手立刻被反轉到背後,被迫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克勞斯以非常冷澈的眼神交互看著達斯堤亞和正妃:


    「兩位要辯解的話,之後我會洗耳恭聽的。我也已經派衛兵到『前』皇太子妃和前皇太孫那裏去了。兩位最好不要抵抗……給我帶走!」


    克勞斯對衛兵們示意。


    「克、克勞斯大人——」


    克勞斯轉過身去,對達斯堤亞的呼喚充耳不聞。


    達斯堤亞戰栗了,他早就覺悟到要化解克勞斯的誤會絕非易事。但是他沒有想到,他會如此迅速而斷然地采取行動。


    確實,達斯堤亞曾經把他看作是個毛頭小子,他那溫柔的個性讓人容易予以輕怱,這也是不可否認的。


    達斯堤亞再次發出沙啞的聲音:


    「克勞斯大人!請聽我說——!」


    「當然我會慢慢聽你說的,無論如何,現在首要之事就是先整頓國內——對『陛下』有害的兩位是個阻礙,這一點,兩位應該也有所自覺吧?」


    「陛、陛下……?」


    「是雷吉克陛下,他剛剛已經表明即位了。」


    克勞斯一臉理所當然,幹脆地如此說道。


    「怎麽可能?連加冕的儀式都還沒有舉辦呢!」


    達斯堤亞不禁粗聲叫道,如此強硬的作法可說是政變,絕對不會受到貴族們支持的。


    但克勞斯卻泰然以對:


    「在緊急的時候,加冕儀式簡單舉辦就行了。雷吉克大人握有第一順位的王位繼承權——不會有任何問題的。兩位無視於長幼倫常,想要另立君主、讓國政混亂,這罪絕對不輕,希望兩位不要再做出有辱多年忠節的事來。」


    克勞斯的聲音裏不帶絲毫同情或哀憫,而隻有嚴肅和強硬。當達斯堤亞發現說什麽都沒有用時,還是叫道:


    「豈、豈有此理……你做出這種不合理的事來,國政會更加混亂的!」


    這叫喊與其說是為了保身,不如說是為


    國家憂心的政治家出於良心的警語。葛楚德已死,若自己再成為罪人,剩下還在高位的政治家就隻剩拉希安·羅姆了。


    但是現在的克勞斯是聽不進去的:


    「讓國政混亂的,是身為對立勢力的兩位,希望你們可以暫時冷靜一下。」


    克勞斯的聲音裏絲毫沒有轉圜的餘地。


    在極度的緊張下,達斯堤亞覺得心髒疼痛起來,他壓抑急促的呼吸,拚命設想對策。但是在這種狀況下,什麽妙計都想不出來。


    另一方麵,正妃什麽都沒說,隻以嫌惡的眼神瞥了一眼克勞斯,就順從地被衛兵帶走了。


    達斯堤亞的胸中被近乎絕望的後悔所填滿。


    在國王與皇太子死後——這個國家一定有某些東西崩潰了。


    雖然他自己也略有察覺到,但他誤以為這輕微的混亂是政權交替時的常態……這想法太過天真,因而加深了自己與政敵葛楚德的對立,並讓某人乘虛而入。


    (……拉希安卿——)


    達斯堤亞眼前浮現那個比自己年紀小一輪、目中無人的外務卿麵孔。


    如今可依靠的隻剩這個男人了。他若得知達斯堤亞被捕,會怎麽做呢——雖然這隻是達斯堤亞自己的推測,但拉希安應該不會置之不理的。


    絕對必須避免造成讓阿爾謝夫不和的某方——恐怕是「塔多姆」——的來襲。


    達斯堤亞祈禱著。


    就算最後要我上斷頭台也罷,現在比起明哲保身,更重要的是祈求國家的安寧。他身為政務卿,深深感到局勢演變至此,自己的責任重大。


    達斯堤亞忍住衰老心髒的疼痛,在衛兵押解下,一步步走向監禁處。


    *


    菲立歐和烏路可等人通過王城前方,回到了威士托·貝赫塔西翁的宅邸。


    雖然此處也位於由王室嚴密管理的領地內,但四周有森林包圍,讓人覺得不太像是在王宮內一隅。


    這宅邸是在威士托就任騎士團團長時,由已故的國王直接賞賜的。


    菲立歐在這座宅邸的餐廳中,與烏路可麵對麵坐著。


    不遠處有負責護衛的萊納斯迪和黛梅爾,威士托和其他部下仍在為王宮警備中。


    就在剛才,菲立歐等人的性命受到狙擊。雖然不太可能連在宅邸內都有危險,但目前的狀況實在不可掉以輕心。


    菲立歐一邊沉思著,一邊喝著加了大量砂糖的紅茶。會喝紅茶是出於烏路可的勸告,說這樣可以讓自己靜下心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靜下心來,至少現在還無法好好地思考。


    在來路不明的刺客和玄鳥襲擊下,連馬車一同摔落懸崖的被害者總共有八個人。


    軍務卿葛楚德·桑克瑞得和其女妮娜、身為雷吉克之母的第二王妃蕾薇雅、身為布拉多之母的第三王妃蘿蒂莉雅,還有兩位馬車夫及各自的隨從——


    本來還要加上外務卿拉希安、菲立歐、烏路可,還有一位馬車夫的……


    還有一個人——雷吉克雖然正好下車而逃過一劫,但菲立歐對此感到百思不得其解。


    這也未免也太湊巧了。隻不過亡故的人確實都是應該成為雷吉克力量的心腹,因此很難想像他會跟暗殺有所關連。


    菲立歐沒注意到杯中的紅茶已喝光,又把嘴湊近杯子,才知道杯中已經空空如也,於是把杯子放在桌上。


    心思細膩的烏路可拿起茶壺再度為他斟滿紅茶。


    「——啊!烏路可,謝謝你。」


    「不,現在的我也隻能為您做這點事而已。」


    烏路可微笑著答道。在親眼看過他人的死亡後,她的笑容裏難免帶有陰影,但還是表現得很堅強。


    菲立歐整理過自己的想法後,對烏路可說:


    「烏路可,我問你,以後——你覺得會變得怎麽樣?」


    烏路可苦笑:


    「我怎麽知道——不過我倒是知道菲立歐大人您會怎麽樣。」


    「我……?」


    雖然她說的是自己的事,菲立歐卻納悶不解。烏路可微笑著:


    「是的。菲立歐大人您一定是想要避免這狀況演變成內亂吧?既然如此,現在能做的事不就呼之欲出了嗎?是要在對立的兩個派係之間建立起橋梁呢?還是加入其中一方、盡快擁立下一任國王呢——不管是哪一個作法,可能都很困難——但菲立歐大人您應該會選擇其中一個吧!」


    聽到烏路可的話,菲立歐點點頭。


    自己能做到的事——首先應該考慮這個。但就算想要預測國家的情勢,但對現在的菲立歐來說變數太多,所以一時也無法想清楚。


    烏路可繼續說道:


    「不過,菲立歐大人,請恕我僭越——古時神權時代的諺語說:『要成為人與人之間的橋梁,就必須有覺悟踏過這兩者』——我知道您有這覺悟,但請稍微多愛惜自己一點。」


    烏路可以誠摯的眼神看著菲立歐。


    菲立歐也非常明白她是在為自己擔心:


    「嗯,我會小心的。」


    就算菲立歐如此回應,烏路可的眼神也沒有改變。她看著菲立歐,略略不安,卻又欲言又止,嘴唇一度動了動,但又閉了起來。


    坐在稍遠的萊納斯迪,抓了抓頭上的金發說道:


    「哎呀!菲立歐大人,像這樣的事,就順其自然就好啦!這時就是船到橋頭自然直,交給老天爺不就好了嗎?」


    黛梅爾誇張地按住額頭:


    「……我真羨慕你神經這麽粗,要是順其自然的話,說不定有人上了斷頭台還渾然不知呢!」


    黛梅爾所說的是某個童話故事的主角,愚笨的他總是不停地聽信他人的話,終於被惡人所騙而犯了罪、最後被判了死刑。


    這個知名故事是在揶揄那些不用自己腦袋思考的人,隻是在另一方麵,這主角不知為何也被當成了聖人……


    萊納斯迪聳了聳肩,誠懇地說道:


    「不過啊!黛梅爾,我也覺得現在是不應該輕舉妄動的時期,像這種時候,不是很容易出現無可挽救的選項嗎?」


    「——求求你別這樣,居然會從你嘴中說出『這麽正經』的話,真是太不吉利了!一點都不適合你,簡直讓人毛骨悚然。」


    黛梅爾看了他一點,抖了抖肩膀。


    「我自己也覺得不適合呀!」


    萊納斯迪笑道,又轉向菲立歐:


    「先不開玩笑了。這真的是個很難的問題呢!菲立歐大人。第一,雖然我們想先搞清楚誰是襲擊的幕後主使者,但卻幾乎沒有線索。或許接下來會得到線索,但也很有可能是捏造的。老實說,動腦筋思考這種事不是我的專長,如果我是您,應該會先找個地方躲起來,等到風平浪靜了再出來。」


    真是不負責任——菲立歐沒說出口。萊納斯迪是以輕鬆的口氣說的,這並不是他的真心話。


    不過他可能隻是想告訴菲立歐,這種狀況外的做法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菲立歐明白他的心意。萊納斯迪和黛梅爾恐怕會陪菲立歐和威士托直到最後吧!菲立歐也必須好好想想,該如何回應他們對自己的信賴。


    「雖然我很想快點做出結論,但現在還辦不到。我也要跟拉希安卿談一談——」


    菲立歐說著,眼角瞥見有東西在移動,立刻迅速地把眼光投向該物。


    在麵對餐廳的窗外,有人影從濃密的樹蔭裏朝這裏靠近。


    對正因刺客而心存警戒的菲立歐等人而言,那人影的移動未免也太過醒目了。


    那是穿著一身旅行裝扮的年輕女子。


    她一邊窺視著周圍,一邊快速地走近宅邸——


    這裏是王室的土地,內部雖然有貴族及其隨從,但並非一般人可以進入的場所。


    覺得不可思議的菲立歐,與走過來的女子視線交會。


    菲立歐屏住呼吸,沒想到他竟然在這裏見到了意料外的麵孔:


    「西瓦娜!」


    他叫著這名字、打開了窗戶,女煉金術師報以淺淺一笑:


    「嗨!你看起來還不錯,真是太好了!我可以打擾一下嗎?」


    她拿下風帽,一頭銀色短發隨風擺動著。


    「噢!」萊納斯迪讚歎了一聲:


    「這位是菲立歐大人的朋友嗎?真是太美麗了——」


    「……你就隻會說這句話嗎——不對,這裏可是王宮的領地喔!居然沒有人帶領還能進來,你到底是誰?」


    黛悔爾輕輕敲了一下萊納斯迪的頭,表情認真地高聲盤問道。


    菲立歐慌張地製止她:


    「不用擔心,她是我的朋友,為佛爾南神殿工作,之前我還受到她的照顧。」


    西瓦娜麵露微笑:


    「蒙你記得,我真是太榮幸了。我還在想,要是你把我忘了,我就要把那天晚上你跟那個女孩的事一五一十說出來呢!」


    菲立歐不禁板起臉來。


    她是唯一知道失去理性的麗莎琳娜與菲立歐那一夜事情的人。


    一旁的烏路可雖然歪著頭表示不解,但菲立歐可不想讓她知道這件事。


    西瓦娜靠近窗邊,從小門走進餐廳來:


    「突然來訪,真不好意思,先給我一杯茶好嗎?」


    所謂的旁若無人,就是在形容這種態度吧!西瓦娜恰然自得地坐下,指著茶壺。


    菲立歐感到困惑,並親自從櫥櫃裏取出新的杯子。就算不問,也想像得出她是怎麽進來的。沒有人引導她進來,就代表她是避開警備、非法侵入的。


    「這幾位是?」


    西瓦娜邊看著萊納斯迪等人邊問道。口氣看似莽撞無禮,其聲音裏卻不帶惡意,給人一種毫無警戒心的感覺。


    聽到她這麽一問,仍舊一臉懷疑的黛梅爾答道:


    「我們是菲立歐大人的護衛,我是王宮騎士團的黛梅爾——」


    「我是萊納斯迪,不是什麽奇怪的人,請放心。」


    「——奇怪的人是我才對吧!」


    聽到萊納斯迪輕薄的話,西瓦娜嫣然一笑。


    「他們兩人的劍術比神殿騎士更高超,就像我的師兄和師姐一樣。」


    聽到菲立歐如此補充,西瓦娜忽然眯起了眼:


    「你說師兄和師姐——所以這幾位也是出於『威士托』門下羅?」


    由西瓦娜口中吐出這個名字,讓菲立歐有點驚訝:


    「你知道威士托啊?這兩人是威士托的心腹,還有這位是——」


    菲立歐以手掌指向烏路可,烏路可點頭致意:


    「我是威塔司祭烏路可·迪古雷。請問——所謂神殿的人,是神官的——」


    聽到烏路可的問話,西瓦娜搖搖頭:


    「不,我是高司教的部下,是不能見光的,所以無法告訴你詳情。不好意思,雖然我有很多事想講跟想問,但還是先問一件事——可以吧?我看到有色的狼煙升起,那是什麽意思?」


    聽到西瓦娜的問題,讓菲立歐皺起眉頭。


    反正這兩天內街頭巷尾也會知道這事實,並不是不能回答的問題。隻是在死亡的陰影下,聲音自然而然就低沉了下來:


    「軍務卿和其千金、第二王妃、第三王妃受到刺客所操縱的玄鳥襲擊,連人帶馬車摔下了懸崖。到目前為止還無法確認屍體,我想大概——已經死了,不,應該說是『被殺了』。」


    菲立歐坦率地回答。


    他這麽一說,西瓦娜的眼睛眯得細細的,視線在沉思中飄怱不定,她停了一會兒才說:


    「你剛剛說——玄鳥是嗎?」


    聽到西瓦娜這出乎意料的問題,菲立歐眨了眨眼。一般人要是聽到剛才這番話,應該都會把焦點放在軍務卿和第二王妃等要人的死亡。


    她對玄鳥這個字的反應,讓菲立歐感覺到很不可思議。他回答道:


    「是啊!那是人可騎乘的玄鳥,並沒有棲息在這一帶,是最大的品種喔!雖然我不是很清楚,但世上好像有操縱這種玄鳥的暗殺者呢!」


    西瓦娜的表情明顯地轉為嚴肅:


    「那鳥有什麽特徵嗎?顏色是——」


    她略略探出身子,起勁地問道。


    菲立歐回想起幾個小時前的光景……


    玄鳥本來是擁有漆黑的羽毛和嘴的鳥,但是襲擊馬車的鳥中,也混有毛色紅中帶黑的鳥。


    「其中確實混有一隻紅色羽毛的鳥……襲擊的玄鳥總共有三隻,但其中隻有一隻是帶黑的紅色,非常顯眼。」


    菲立歐這麽一答,西瓦娜立刻咬緊牙關不發一語。


    雖然這是菲立歐第二次見到她,但是從氣氛中可以察覺這種表情對她而言是很少見的。


    看見她帶有怒氣的樣子,彷佛窺見西瓦娜心中「某種東西」一角,讓菲立歐十分疑惑。


    「沒錯……荷姆拉和……西茲亞……這麽說來——」


    西瓦娜喃喃自語地說道。


    「你知道這些鳥嗎!?」


    菲立歐大為吃驚,黛梅爾等人的表情也變得很僵硬。


    西瓦娜輕輕地點點頭:


    「我知道,那些家夥——對我來說是敵人。菲立歐,騎在那些玄鳥背上的,是受雇於塔多姆的刺客,雖然我沒有親眼看見無法作證,但這一定不會錯的。我不能說得太詳細,但若是那些家夥在背後操縱的話——」


    西瓦娜的話讓菲立歐覺得戰栗不已,一旁的烏路可也倒抽了一口氣。


    很難保證她的話是否屬實,但是從他們遭到襲擊時,就已經開始懷疑北方大國塔多姆涉有重嫌。現在她所說的話,隻是初次證實的情報。


    阿爾謝夫豐饒的土壤與佛爾南神殿所生產的輝石,對北方大國來說是最高等級的獵物。雖然早巳知道他們想趁亂來襲,但要說這次襲擊真的是他們所幹的好事,其動作比起預料中還來得快了許多。


    西瓦娜喝著烏路可所倒的紅茶,她的手太過用力,連杯子都在喀噠喀噠顫抖著。


    「他們為塔多姆工作,負責刺探軍情或暗殺任務。阿爾謝夫國內應該有某人在指使他們,因為若要用玄鳥狙擊地麵上的馬車,不在車頂做記號是不可能辦到的。」


    「那你是說……在我們當中有背叛者……?」


    「雖然不知道這個人是不是有心背叛——但我大概知道是誰。」


    西瓦娜的臉部扭曲:


    「把點跟點連接起來了嗎——菲立歐,你應該注意到了吧?我在高司教手下做類似間諜的工作。依我的夥伴所調查的結果,這個國家二王子雷吉克所常去的卡佩拉妓院,似乎已成了塔多姆間諜的據點。雖然我不知道雷吉克是否知道『這件事』——」


    這指摘讓菲立歐倒抽了一口氣:


    「等一下,可是這次死的全是哥哥派係的——」


    西瓦娜像跟幼兒講話般說道:


    「我對雷吉克這個人隻聽過傳聞,所以你去問威士托吧!說不定這個名叫雷吉克的男人,有著身為最不適合當王室的致命缺點。現在唯一清楚的,就是襲擊軍務卿乃是塔多姆所幹的好事。他們的如意算盤一定是先讓阿爾謝夫的內政陷入混亂、再乘虛而入吧!現在他們正在國境附近集結士兵。關於雷吉克是否涉嫌,現在還很難說。」


    聽到她如此說,萊納斯迪和黛梅爾眼神也為之一變。


    「我今


    天就是為了以防萬一,才來通知你們塔多姆好像展開行動了——沒想到已經有了確切證據。他們的動作比我們所想像的還要迅速……」


    西瓦娜邊嘖了一聲邊說道,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還有事要辦,改天再聊。」


    「西瓦娜,等一下。」


    菲立歐叫住她。


    這一頭銀發的女子僅僅回過頭來。


    「除了塔多姆的事……搜索來訪者也在你們的管轄範圍之內對吧?麗莎琳娜和那些奇怪的人……都還沒有消息嗎?」


    菲立歐一直在意麗莎琳娜的事。她在這還不習慣的異世界中迷了路,到底在哪裏、在做些什麽呢——雖然他一直把這件事放在心裏,沒有說出來,但卻可以對西瓦娜問出口。


    西瓦娜隻是低垂著眼、搖搖頭:


    「關於這兩者,我們都還沒找到有力的線索,我的夥伴雖然也在找他們——不過這個國家畢竟太大了。」


    西瓦娜轉過身去: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哪!不——正因為是發生了麻煩的事,才會讓塔多姆有機可乘!你們也要小心點才好。」


    西瓦娜隻留下這幾句話,就快步地離開了屋子,與來的時候一樣,消失在森林中。


    菲立歐目送著她的背影,一旁的烏路可發出細微的聲音:


    「剛才那位是——」


    她歪著頭看著菲立歐,又看向再也看不見蹤影的西瓦娜離去方向,讓菲立歐覺得她的態度很奇怪——


    「烏路可,怎麽啦?」


    「啊……剛才那位給人的感覺——不,是我太多心了。」


    烏路可像是要忘卻般地一語帶過。


    菲立歐雖然在意她感受到了什麽,但又好像覺得自己明白她想說些什麽。


    西瓦娜有種不可思議的特質,可以吸引人、或是讓人無條件相信她。雖然不清楚是因為她天生的才能、還是她的話術或動作所給人的印象,但既然烏路可也有這種感覺,那就表示這應該就不是自己多心。


    烏路可以正麵麵對著菲立歐:


    「菲立歐大人,還是快點讓拉希安大人和威士托大人知道這件事比較好——」


    經過一瞬間的思考,菲立歐也點點頭。他一邊轉向萊納斯迪,一邊拿起放在牆邊的愛刀:


    「我馬上去拉希安卿那邊,烏路可,你待在這裏很危險,跟我一起去吧!」


    「啊——好、好的。」


    烏路可點點頭,走到菲立歐身邊,萊納斯迪和黛梅爾也為了盡護衛之責而站起身來。


    不需要再作準備,菲立歐立刻離開了宅邸。


    他必須馬上把從西瓦娜那裏聽來的事告訴拉希安、威士托和達斯堤亞,並且和他們商量。有必要在塔多姆展開正式攻擊,還有其士兵進攻之前集結本國士兵、重整軍備。


    正當菲立歐等人開始向王城出發,馬蹄聲已來到中庭。


    馬背上的騎士是王宮騎士團的兩位年輕人,一個是酒店的兒子,另一個是下級官僚的次子,


    兩人都是在威士托邀請下加入騎士團的。


    其中一人神情非常急迫,在馬背上對菲立歐說道:


    「菲立歐大人!不得了了!發生政、政變——!」


    聽到這含有騷動意味的字眼,菲立歐敏感地有所反應:


    「怎麽了?你慢慢說。」


    青年騎士說完後吞了口口水,脹紅著臉叫道:


    「雷吉克大人已經逮捕了以達斯堤亞卿和正妃為首的官僚!說他們涉嫌殺害葛楚德卿和第二王妃,要將他們問罪——他們還借口說要問威士托大人一些事,而把他騙到城裏去,然後就把他抓了起來……」


    菲立歐無法置信:


    「威士托他!?怎麽可能?」


    青年在馬背上點點頭:


    「是的!的確是不可能的事!怎麽看都是不白之冤!可是我們又不知道該怎麽辦……所以就先趕來通知菲立歐大人——」


    「把馬借我!我要先趕過去!萊納斯迪、黛梅爾,你們隨後跟烏路可也一起來!」


    菲立歐一聲令下,就跟青年騎士交換、騎上了馬。確認萊納斯迪等人點頭後,把韁繩一拉。


    他隻看了一眼烏路可擔憂的眼神,但現在不立刻去不行。


    在另一位青年騎士的引導下,菲立歐把馬騎到中庭。


    他在馬背上叫道:


    「王宮騎士團全員都集中在宿舍嗎!?」


    「是!近衛騎士團好像也因為他們的團長被捕而無法有所行動……曾為葛楚德卿部下的衛兵和桑克瑞得家為了警備而派來的大量士兵,好像都直接成了雷吉克大人的手下了!」


    年輕騎士大聲地回應,像是不願輸給疾馳的馬蹄聲。


    姑且不論近衛騎士團,王宮騎士團的人數和品質是有目共睹的。不過,要是衛兵和桑克瑞得家領地的士兵聯手,人數就是騎士團的好幾倍,以人數來說可是不成正比……


    菲立歐一邊鞭策著馬,一邊掛念著騎士團團長威士托的安危。他是無辜的,這點任誰都不會有所懷疑。不過了解這點的雷吉克還是逮捕他,也就是說他一開始就打算「處罰」他。


    菲立歐察覺事態急迫,不禁心急如焚。


    *


    王宮騎士團團長威士托·貝赫塔西翁被關進了狹窄的監獄裏——


    他健壯的身軀坐在牆邊的長椅上,閉上了雙眼。


    以監獄來說,這牢獄已經算是「比較好的」了,雖然簡樸,但有床和水龍頭,位於高處的窗戶也可以接受到一點來自地麵上的光線和風。


    威士托在這間被分配到的牢獄裏默默思索著。


    自己為什麽會被關到這種地方來呢——他連這個也搞不清楚。隻是,這絕對是政治鬥爭的過程,錯不了的。


    威士托是在騎士團宿舍裏被捕的,他沒有什麽可疑的嫌疑,剛開始隻說是雷吉克好像有事想請問他——「關於暗殺的事,想聽聽你的意見。」


    但是他在跟著衛兵們前往之後,並沒有見到任何要人,就直接被關進了牢裏。隨他而來的騎士們也被飭回,現在隻剩他一個人不明所以地待在這牢裏。


    在被關進牢裏之前,若是他想抵抗的話,說不定可以成功。衛兵們的人數雖多,但威士托當時身上還有佩劍。


    但是,其中一位衛兵所說的話,阻止了他的行動:


    「威士托大人,請您不要抵抗。若是您輕舉妄動,會連累到正妃、皇太子妃還有被捕的年幼皇太孫的。」


    這忠告裏帶有真摯的意味。


    聽到對自己恩重如山的拉巴斯丹王之親人被當作人質,威士托就無法輕率行動。


    有某人走到牢獄的鐵格子前。


    窗戶照進來的日光照耀在這人的衣服上,華麗的金色刺繡閃閃發光。


    「威士托卿,把你關到這種地方,真對不起啊!」


    發聲的人正是雷吉克·阿爾謝夫。


    威士托微微睜開雙眼,看了一眼那不太值得信賴的二王子:


    「啊,雷吉克大人……請恕我冒昧,我現在的狀況,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威士托靜靜地如此問道,帶點諷刺的意味。


    雷吉克淺笑出聲:


    「以你的情況,要是直接說『逮捕』的話,我這邊可不知道要受到多少傷害,所以就以欺騙的方式騙你進來,真對不起。」


    「您說逮捕嗎?那我是犯了什麽罪?」


    「這個嘛——可以說是跟暗殺葛楚德卿有關,也可以用警備不周的責任問題打發——這就要看你的態度了。」


    聽到這回答,威士托笑了:


    「


    若是這樣的話,達斯堤亞卿和拉希安卿應該不會沉默以對的,那兩位都知道這件事嗎?」


    「啊,應該知道吧!尤其是達斯堤亞,比你還先被逮捕呢!」


    威士托不禁睜大了眼:


    「您把達斯堤亞卿……?雷吉克大人,怎麽可能——!」


    「哎呀!這就叫做政變,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吧?」


    雷吉克以一派輕鬆的表情隨口說道,並斜眼看著威士托。威上托正麵回看他的眼睛,那讓人聯想到軍神的氣魄,讓雷吉克後退了半步。


    「真可怕哪!威士托。你可以這樣瞪著新就任的國王嗎?」


    「您說國王?」


    「是啊!我已經即位了,雖然還沒舉行各種儀式,但正一步步掌握權力。有什麽好不可思議的嗎?父親跟兄長都過世了,我本來就擁有第一順位的王位繼承權啊!葛楚德卿的士兵們也都承認我是他們的主人。」


    雷吉克以冷淡的眼神說道,俯視著威士托:


    「——是嗎?原來是這樣子……」


    威士托壓低了聲音在腦中整理著。雷吉克嗤笑道:


    「要是你願意幫助我的話,我就不會對你怎麽樣……如何?」


    威士托閉起眼睛,沉默不語,過了幾秒鍾——


    雷吉克歎息著:


    「你也知道我是什麽人吧——」


    威士托沒有回答,但是他注意到雷吉克的問題中所包含的意味。


    雷吉克似乎把他的沉默視為肯定的回答。


    「——你就暫時在這裏好好冷靜一下吧,對了,要小心你吃下肚的東西喔!雖然沒下毒就不會有問題,但這廚房裏的人對這種事的管理可是很隨便的……」


    雷吉克說過後就轉過身去。


    威士托對著他的背影小聲地說道:


    「——您也打算對菲立歐大人出手嗎?」


    「為了你這態度,應該會吧!」


    雷吉克笑著回應。威士托呻吟般地說道:


    「——哪有這種事——要是我做了什麽,您就不打算放過菲立歐大人是吧?我已經注意到了,這次的襲擊事件難道不是您的——」


    「少說蠢話了,威士托。我可是一無所知,『那』是正妃所雇用的刺客吧!」


    雷吉克嗤笑著,又回到他來時的走廊。


    留在當地的威士托,弓著背坐在牢裏的長椅上,咬緊了牙。


    ——也許自己不該讓他們抓來。就算因反抗而被當作謀反者追捕,他也應該逃走。不過雷吉克會采取如此斷然的行動,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現在才來後悔已經來不及了,他現在什麽都沒辦法做。


    (……菲立歐大人,您一定要平安無事——)


    威士托向自己從來不信的神祈禱,不,與其說神明,他心中還有其他祈禱的對象。


    (——芙麗雅……請你一定要保佑菲立歐大人——)


    威士托在心底呼喚的人,正是菲力歐死去的母親。


    *


    王宮騎士團的宿舍裏,所屬的騎士們正齊聚一堂。


    他們集合在大廳裏,都是一身輕裝。正因為時值初夏,大多數人都隻穿著胸甲,但設計並未統一,看起來就像是一群傭兵集合在一起。


    菲立歐環顧著這些人,卻在其中央看見一張教人意外的麵孔——


    那深刻的五官,正是以英俊瀟灑而聞名、自中年邁人初老的外務卿——拉希安·羅姆,他正等待著菲立歐的到來。


    見到菲立歐後,外務卿立刻站起身來:


    「菲立歐大人,您沒事吧?」


    菲立歐跑過來與他正麵相對。


    包圍在其四周的騎士們,臉上都有著悔恨交加的表情。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團長威士托遭到逮捕,實在無法理解究竟是為了什麽。


    菲立歐一邊看著他們,一邊向拉希安伸出手:


    「拉希安卿,您仍然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您為什麽會來到此處呢?」


    拉希安回握著菲立歐的手,以詭異的表情點點頭:


    「我聽到達斯堤亞卿與正妃等人被捕,正慌張地想來找威士托卿商量——沒想到我卻來晚了一步……」


    拉希安歎息道。


    為了不讓旁人聽到,菲立歐將拉希安引導到隔壁房間。騎士們也察覺他的心意,安靜地在大廳等待。


    兩人獨處後,菲立歐小聲地問道:


    「——這是出於雷吉克哥哥的指示嗎?」


    「是的,我雖然不知道雷吉克大人現在在何方,但桑克瑞得家的克勞斯大人已經掌握了衛兵們。這到底是……」


    拉希安邊以痛苦的聲音說著,邊皺著眉:


    「三王子布拉多大人如今因為第三王妃的死而悶悶不樂,無法正常地行動。而皇太子妃和其子亞伯特大人現在也被捕了……我還以為菲立歐大人您也會被逮捕,現在能平安地與您會合,真是太好了——」


    拉希安放下心似地歎了口氣,但是表情馬上又轉為嚴肅。


    菲立歐邊沉思邊點頭:


    「他不能逮捕我們吧?因為我們也遭到襲擊,不可能有人懷疑我們跟犯人有牽連,不過威士托卿等於是達斯堤亞卿的部下,所以——」


    「正是如此。將達斯堤亞卿、威士托卿及許多其他有力的要人逮捕,文宮們就失去了統率的領袖。曾是葛楚德卿部下的貴族們,也一定會迎合雷吉克大人,這——就叫做政變嗎?我不得不說,這根本就是向獨裁政治踏出一步,真是令人歎息啊!」


    拉希安的聲音聽起來很痛苦。


    「這麽說來,近衛騎士團的團長也被逮捕了嗎?」


    菲立歐一問,外務卿的表情就更嚴肅了。


    威士托所統率的王宮騎士團是為「王宮」警戒,而近衛騎士團則是在王宮內以戒護「要人」為主要目的。因任務的不同,其立場也有所不同,這本是理所當然之事,但在逮捕這些要人時,近衛騎士團也理應加以關切。如今居然連其團長都被逮捕,這可是一件非比尋常之事,而指揮係統將變得混亂,也是很容易預料到的。


    拉希安輕輕地啐了一口:


    「近衛騎士團也靠不住,雷吉克大人一定是想廢掉有力的政敵,以掌握政府吧!葛楚德卿被殺害,他會生氣倒是可以理解,但未免也太急躁跟粗魯了,諸侯是否會就此順從他——」


    拉希安說著,馬上又歎了口氣:


    「——不,應該會順從吧!依現狀來看,關鍵人物隻剩下雷吉克大人,這也是事實。再怎麽說,雷吉克大人本來就擁有正統的王位繼承權。我不了解的是,為什麽要這麽粗暴——雖說失去心腹,有使派係弱化的危險,但對這麽重大的事,他的決斷也太快了。簡直——像是一開始就全部決定好了——」


    拉希安的困惑,菲立歐也可以理解。


    ——像是一開始就全部決定好了——


    菲立歐也有這種感覺。


    他試著把西瓦娜說的話告訴他:


    「拉希安卿,我剛剛才得到一個情報——襲擊葛楚德卿和我們的,很有可能就是塔多姆的刺客。此外,與此事相關的還有一件事——那就是雷吉克哥哥所出入的卡佩拉妓院,其實乃是塔多姆間諜們的據點。這不是我親自確認的情報,也還沒有證據可以證實,但要是此事為真——」


    拉希安·羅姆瞪大了眼:


    「菲立歐大人,這種事你是從誰那裏——」


    「這我不能說,但對方是一個可以信賴的人。」


    菲立歐考慮到西瓦娜的立場而如此回答。


    拉希安呻吟著。


    二王子雷吉克與北方大國塔多姆互通——菲立


    歐從西瓦娜那裏所得到的情報包含了這種可能性。可是,菲立歐對此事還有疑問:


    「不過實際上被殺的,全都是雷吉克哥哥的心腹。這件事我怎麽也——」


    「不——菲立歐大人這恐怕是——糟了,原來是這樣——」


    敲著拳的拉希安,竟直接咬起指甲。


    這像小孩子般的動作,拉希安從未在其他人麵前做過。菲立歐敏感地察覺,現在的他是相當地無可奈何。


    「……菲立歐大人,您對雷吉克大人不太了解吧?」


    拉希安問道。菲立歐輕輕點了點頭。


    雖然他是菲立歐的哥哥,兩人卻從未好好談過話。在小時候——雷吉克就擺明了說菲立歐是「不受任何人歡迎的人」,一直很輕視他。因為是這種哥哥,兩人自然少有往來,菲立歐也一直沒把他當作兄弟。但身為政治中心的拉希安,應該對雷吉克的事很了解才是……


    拉希安壓低了聲音:


    「菲立歐大人,我並非刻意毀謗——但那位大人對生命這回事相當地蔑視,包含自己的生命和其他人的。最近他正為葛楚德卿和第二王妃的幹涉而悶悶不樂,雖然我沒想到他會因此而殺害他們——但這若跟塔多姆有關,就——不妙了。」


    拉希安說著,臉色變得很蒼白。


    菲立歐還不是很清楚整個事態,雖然他已在心中有所推測,但還是不願相信。


    「……拉希安卿,你是說——」


    「這是我的推論——首先,假設雷吉克大人和塔多姆有所聯係,而雷吉克大人想要登上王位。但是再這樣下去,王位很有可能被亞伯特大人奪走,就算由他登上王位,也隻會成為曆代忠臣葛楚德卿、還有母親——第二王妃的傀儡,而政治力量強大的正妃等人也很令人討厭……」


    聽到他點出這一點,讓菲立歐繃緊了臉。


    這簡直就像是小孩子在耍任性,很難想像已長大成人的雷吉克會做出這種孩子氣的舉動,但拉希安的話裏有著確信的意味。


    「所謂的政治,最後要靠的是數量和力量。實力堅強的葛楚德卿,其影響力比起因放蕩而不得民心的雷吉克大人還要大。就算雷吉克大人登上王位,也不能無視於軍務卿的力量。所以雷吉克大人才下了『賭注』——」


    拉希安說著,窺視著菲立歐的表情。


    菲立歐什麽都沒說,他雖然不喜歡雷吉克,也不願相信他會這麽「腐化」。再怎麽說,他也是這個國家的王子。


    但拉希安下了結論:


    「雷吉克大人得到塔多姆的協助,演了一出戲,偽裝成暗殺行動,殺了葛楚德卿和母親,連他自己也受到威脅——然後再以複仇的名目,把達斯堤亞卿和正妃的派係從政府鏟除,最後自己再大義凜然地就任王位……」


    拉希安大大地歎了口氣:


    「……而代價是什麽呢?約定這個國家成為塔多姆的屬國,或是類似的事,這一點都不奇怪。也就是說雷吉克大人——可能打算把這個國家給『賣』了。」


    「你說賣——可是哥哥是王室的人啊!?」


    菲立歐高叫出聲。


    拉希安把手指壓在嘴唇上,示意菲立歐安靜下來。


    菲立歐壓低了聲音。騎士們聚集在大廳,不能讓他們聽到這種臆測而陷入混亂。


    「……很遺憾——雷吉克大人並不是『王室的人』。」


    拉希安說道。


    菲立歐一時之間誤解了他的意思:


    「——也對……賣國的人,不能稱為王室的……」


    拉希安立刻搖搖頭:


    「不,不是這樣的,菲立歐大人。正如字麵上的意思,雷吉克大人沒有王室的血統。他並不是第二王妃所親生,也不是拉巴斯丹王之子,簡單說就是毫無血緣關係。」


    菲立歐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他差點驚叫出聲,趕緊遮住了自己的嘴巴。


    拉希安一臉正經:


    「在正妃生下維恩皇太子之後,為了顧及桑克瑞得家的麵子,第二王妃偽裝自己懷孕和生產——其結果好像就是雷吉克大人。雖然我沒有證據,但現在想起來,有好幾個可疑之處,恐怕他自己也知道吧?從知道這件事以來,他的放蕩習性就更變本加厲了。軍務卿和第二王妃等人之所以被暗殺,原因之一可能是他們是這個事實的證人。」


    菲立歐吞了口口水。


    ——他聽過這個謠言,不過造謠的對象不隻是雷吉克,而是四個王子,所以絕大多數人對這毫無根據的謠言都沒有當真。


    拉希安的聲音無精打采的:


    「剛開始,達斯堤亞卿極力反對雷吉克大人即位,也是因為知道這件事實。但是一來他沒有證據,二來關鍵的拉巴斯丹王可能是為了桑克瑞得家,也就把雷吉克大人視如己出。他的寬大,到如今隻讓我覺得可恨……」


    拉希安咬著唇:


    「……以我個人而言,隻要能治國,就算沒有血緣關係也無妨。事實上,回顧王室的曆史,也有各種事故讓人感到疑惑的……我知道這樣說對菲立歐大人很失禮,但連現在的血統到底正不正統,都是值得商榷的。」


    聽到拉希安的話,菲立歐點點頭。雖然他所說的話聽來粗暴無禮,但也有讓人可以了解之處。過去曾發生過幾次爭奪正統王位的暗鬥,也曾有人出生時原本與王位無緣,但經過幾番曲折,最後卻登上了王位……


    拉希安繼續說道:


    「隻是,雷吉克大人本身還有更嚴重的問題,他——可能憎恨著王家這個自己所居的地方。若是因此而把國家賣給鄰國,也是可以理解的複仇方式。何況他吸了太多鴉片,導致神智有點不清,這也無法否認……雖然對國家與人民來說很傷腦筋就是了——」


    拉希安可能是警覺到自己說了太多失禮的話,聲音沙啞地中斷了。


    然後他再次正麵凝視著菲立歐:


    「——菲立歐大人,如果雷吉克大人真的打算讓這個國家滅亡,那麽達斯堤亞卿等人的性命就有危險了!若是他不經過正式的審判,就憑著一股怒氣將這些人加以處刑,那國政一定會比現在更混亂。假若雷吉克大人渴望這種恐怖政治,不要說達斯堤亞卿、威士托卿或正妃,不久後連我們也——」


    菲立歐無言以對。


    這個名叫雷吉克的兄長——菲立歐現在才知道他跟自己沒有血緣關係——但他若是真的如此痛恨王室,那幾乎所有不可思議的事都變得合情合理了。他恐怕深深憎惡著那把他當作虛榮道具的非親生母親——也就是第二王妃!


    菲立歐彷佛窺見了雷吉克沉迷於女色及鴉片的理由,而正如拉希安所說,濫用藥物也很有可能為這股憎惡火上加油。


    菲立歐的腦海裏浮現被囚禁人們的臉孔——特別是威士托的。


    威士托·貝赫塔西翁對菲立歐來說,就等於養育他長大的親人。


    他向威士托學習劍術、人情,還有生存方式。在遭到眾人排斥的童年時光,如果沒有遇到威士托的話,就不會有現在的自己。


    而威士托現在正含冤未白地被囚禁起來——


    菲立歐以理性壓抑住快著火的思考,向拉希安悄聲說:


    「我們快點去救出達斯堤亞卿吧!現在馬上去——時間拖得愈久愈是危險。如果拉希安卿您的推測是正確的,雷吉克馬上就會把矛頭指向我們,因為他都已經利用玄鳥進行暗殺了。在拉希安麵前,菲立歐雖然說的是達斯堤亞的名字,但他腦海裏卻浮現威士托的身影——這兩個人他都想救,這種心情並非虛假。政務卿達斯堤亞·卡洛司是當今阿爾謝夫必要的人材。


    拉希安點點頭:


    「……事已至此,我也不能說自己是中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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