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某些點來看,他們根本全都錯了。


    要說是為什麽,那當然是因為我不會有錯。


    ◎


    或許就像《大衛·科波菲爾》一樣,我必須把我在哪裏出生念幼兒園的時候有多麽人見人愛高中時代的初戀什麽時候開始什麽時候結束等等這些乏味的瑣事當作起點,來寫這本劄記。但我會盡力縮短篇幅,務求不讓各位讀者覺得太無聊。


    我出生於奈良,在大阪待過一陣子,青春期又回到奈良居住。考上大學以後,我住在京都,到今年冬天為止,算算已經有五年了。這五年來,我幾乎都在京都度過。升上大四的那個春天,我人雖然在農學院的實驗室裏,但因為某種原因,我開始了漫長的逃亡生涯。那時,我的煩惱可以說是形形色色、無邊無際。不過,現在我已經想不起來了,也不想去想。事實上,是沒有那種必要。我也不打算寫那些事。我對年輕人的煩惱沒什麽興趣。


    目前,我是“休學中的大五生”。在大學生裏,是等級最低的一群。


    ◎


    從我進大學開始,一直到大學三年級這三年當中,一言以蔽之,就是“與花無緣”吧。所謂的“與花無緣”,其中含義其實很令人絕望——那是與女性完全沒有緣分可言之意。


    我高中時代的一個朋友,後來去京都念了京大以外的大學。他的說法是“京都的女大學生都被京大生搶走了!”聽到他這麽說,我一陣愕然。


    就算我把眼睛睜得跟圓盤一樣大然後四處張望——在我身邊會跑去掠奪其他大學的女生的英雄好漢,可以說一個也沒有。包括我在內,沒人有那種心思,大家全都是守身如玉。像那種高舉著火把,一邊大喊著“女大學生在哪裏啊啊啊——”,一邊到其他大學去狩獵女生的恐怖京大生,到底在哪裏?直到現在,我還是將這個說法定位為一種謎般的都市傳說。


    不過,要是各位誤解我很後悔過這種與女人絕緣的生活,那就麻煩了。自我厭惡、後悔之類的詞都與我無關。我怕的是自己那不受拘束的思考方式會被女人們給打亂;對我來說,純男性的社交行為已經很足夠。俗話說“物以類聚”,對那些聚集在我身邊的男人們而言,我們不需要女人,或者不被女人所需要。因此,我們可以致力於純屬於男人的妄想與思考,並且日漸精進。然而,我們爬得太高,事到如今,根本下不來。大夥兒都很謹慎恐懼,一邊想著千萬不能掉下去,一邊還得閉上嘴,拚命跳著隻屬於男人的土風舞。


    ◎


    可是,這麽一來,我回歸社會的可能性便逐漸降低,要是繼續跳著這種隻有男人的舞,我就真的不可能走回頭路啦,搞不好我會就這樣跳一輩子,然後成為毒男舞的開山祖師……然而,大三那年幾乎要絕望的夏天,我終於安全上壘!直到現在,一想到我當時的背叛行為,我還是會感到些微心痛。


    不知羞恥地說一聲,我之所以會脫團,就是因為我有了女友。


    她是體育社團的新進社員。那時,雖然我也是其中一分子,但我這個幽靈社員卻飽受學長和學弟的輕蔑,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真的竭盡所能濫用特權、出盡法寶,隻求能夠接近她。一些朋友知道了這件事,大罵我居心不良,存心欺騙純情可愛的小學妹。老實說,我其實被罵得很樂。我自己都對居然這樣歡天喜地的自己大吐口水——隻不過是有了“女朋友”,你就得意忘形啦——如此這般。


    她的名字是,水尾小姐。


    我應該會沒完沒了地寫一堆關於她的事情吧。現在,目前,她是我唯一的女人。要描述我的生活,少掉她怎麽成呢?盡管如此,請各位放心,這本手劄不會變成那種哭哭啼啼亂放星光的羅曼史。她是如此的知性可愛、天馬行空、語無倫次,就像貓咪一樣,還有點太過愛睡。她其實是一個很有魅力的人,但,很可惜的是,有一個大問題——


    她根本不甩我。


    ◎


    我穩穩地坐在這個亂七八糟、隻有四疊半榻榻米大的房間裏寫這本手劄,內容就是我的日常生活。有些讀者可能會說“我對你的日常生活沒興趣”而幹脆不讀,我得說,你們真是太英明了。放眼看去,更輕鬆簡單、讀起來更愉快的書籍到處都有,誰要讀這種“男人味”四溢的手劄啊?讀完這本書,身上的體臭肯定會濃上一倍。要是諸位讀完以後跑來跟我抱怨,那就麻煩了。按照我個人的經驗,體臭一旦變濃,就不可能恢複到原本的狀態了。


    話又說回來,如果有誰有膽讀完這本手劄,想必會學習到很重要的一課。當然稱不上是什麽愉快的經驗,畢竟良藥苦口。


    不過,因為苦口就是良藥這樣的保證哪裏都沒有。


    因為毒藥也是苦的。


    ◎


    我住的公寓就位於比睿山的山腳下。現在已進入十二月,東山的紅葉隨風起舞,京都的氣溫越見嚴寒。我所棲息的這間陋屋,實在是不能拿來當作跟冬將軍pk的場所,通常我會像抱著火盆一樣地抱著電暖器不放。我方情勢,簡直是壓倒性的不利。


    我站起身,從占了這個房間整整一麵牆的書架上拿下一本厚厚的檔案夾。a4紙上所敲的一字一句,都是我省下吃飯洗澡的時間,每晚敲鍵盤敲出來的成果。


    已完成的相關報告達十四份。如果換算成四百字的稿紙,就是一份超過兩百四十頁的大論文。我就是為了要做這個研究,把遺傳工程學的東西丟在一邊不管,最後落得不得不從農學部的研究室逃亡的下場。


    先不管那些了。我這個研究,涉獵範圍可以說相當廣泛,我在每個層麵的觀察也都相當縝密、思維奔放,而因為文筆華麗,這份論文的文學價值也隨之提升不少。


    一年前的十二月,這份論文還有很多不完整的地方,所以我認為我應該要花更多的時間在這上頭,以期提升這份論文的正確度。就在這時,她單方麵對我發出宣告,要我“停止研究”。


    不過,我並沒有因此而喪誌。我的良心不允許我中途放棄曾經努力的研究。所幸,憑借我的研究能力、調查能力以及想像力,即便是失去她的協助,也能持續進行相關的研究。


    我會通過我與她之間斷斷續續往來的郵件搜集資料,並且在大學內外進行實地調查,再加上,我還觀察了她每天的各種行動,因此研究仍在持續順利地進行當中。而這個研究的第二目標,即使探究:她為什麽會拒絕我這樣的人?


    不諱言,我曾經深陷於與她相戀的妄想之中。我沒辦法扼抑住我的johnny(注:暗喻男性器官。),以至於頻頻顯露令人無法忍受的醜態。不過,在我確定我對她的戀慕以及我的自憐都會造成阻礙,致使我無法冷靜地繼續研究之後,我便當機立斷,馬上切斷了那些纏繞在我身上的拖泥帶水的感情絲線。


    對我而言,她不隻是我愛慕的對象而已。她在我的人生當中占有一席之地,是個謎一般的存在,而一個具備知性的人,當然對這個謎團感興趣。順便一提,這個研究與現今的熱門話題“跟蹤狂犯罪”有著本質上的差異。關於這一點,我希望可以事先提醒諸位讀者注意。


    ◎


    在這些研究資料當中,有七張a4紙黏上了隱形膠帶,像是屏風一樣被折疊起來。那是按周一到周日,分別記錄她一天當中大概有什麽行動的資料。隻要參考這些資料,就可以大致鎖定她目前的所在位置。雖說像她這種好好上大學的人,行動上沒什麽大變化,但有時候我必須要去實地考察,在那種時候,這份資料就很重要了。


    星期二的傍晚,她應該會在上完第四堂課之後,到生協(消費合作社)的書店去翻翻書或者買一兩本書,然後再回家。有時候她會去超市買個菜。即便是已經升上了三年級,語學(注:包含日語文


    法、語文結構的專業課程。)的功課還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非得事先預習不可,所以她不會在路上多作逗留。我抬頭看了看時鍾,現在是下午三點多,她還有半個小時左右才下課。嗯,去書店等她應該比較好。


    我開始熱身,仔仔細細地活動筋骨。我反複地橫向跳躍,這個運動對我迅速隱身很有幫助。雖說被她看到其實也沒什麽關係,不過,為了能夠冷靜地進行相關研究,還是要避免與研究對象發生直接接觸才是。


    等到身體溫暖了些,我精神抖擻地拿出圍巾——這是住在蘆屋的嬸嬸可憐我凍得要命而送給我的——在寒冷的天氣中踏出步伐。


    ◎


    已經是十二月了,我一邊踩著腳踏車,一邊忍受那仿佛要切開身體一般的冰冷痛楚。平時我會盡量避開這種無意義的痛苦,盡量不到下界(注:指相對於主角公寓所在的地勢較低的地區。)去,但是為了做研究,我不能這麽任性。


    我或許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專門針對她做研究的研究者,我有這樣的自信和驕傲。所以無論如何,我不會做出有辱這份驕傲的愚蠢行為。換句話說,隻要是為了保有這樣的驕傲,再怎麽沒有意義的行為也是崇高的。像是自我厭惡,或是被他人的想法所阻撓等等,我敢說,那些事情對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不需要回頭看,不需要在意,隻要抬起下巴,孜孜不倦地前進就可以。


    我毅然決然抬起頭,迎著凜冽的北風,騎著“真奈美號”持續向前。


    沿著禦蔭通,我向下界前進。刺骨的寒風從北向南吹,就在我要到達東大路通的時候,我感覺到有些不對勁。我停下了車。乍看之下,眼前的這條東大路通,跟平常的東大路通並沒有什麽區別。


    這條東大路通,雖然看起來像是通往洛北(京都北部)或是貫穿京都南北,但其實光是騎到祗園八阪,就會讓人兩腳癱軟,半途而廢,馬上想掉轉九十度回九條通去。這是我討厭的路的類型。我常常需要穿越東大路通,在這種時候,我總是不敢有一絲懈怠。因為,要是一不小心,就不知道會被帶到哪裏去了。


    但是,那一天我感覺到的不對勁,其實跟東大路通本身的構造無關。這種感覺沒有那麽強烈,但更令人討厭。


    我看向路燈,燈飾在上頭閃閃發光。雖然規模比不上神戶燈會(注:神戶luminarie燈會,每年12月舉行,起源於1993年,是神戶的聖誕燈飾大會,為紀念阪神大地震的罹難者而舉辦的紀念活動。),不過也不像家用聖誕燈飾那麽寒酸,一路看過去,幾乎每個路燈都點綴了這些燈飾。我突然想到,我從禦蔭通一路西來,路燈幾乎也都裝上了燈飾。感覺上,似乎隻要稍微大意一點,我的夙敵就會抓住這個機會撲過來。一想到這裏,我不禁為之顫抖。


    怪物在街頭昂首闊步……那名為聖誕節的怪物。我不知不覺地喃喃自語,田中神社當中所供奉的大國主命,居然會容許聖誕節入侵到這步田地,這真是太令人遺憾了!


    我知道,特別是四條河原町一帶,目前更是被“聖誕法西斯主意”所席卷。所以進入十二月以來,我就沒再踏進過四條河原町,但我沒想到,敵人的魔手居然已經延伸到東大路通。但是,現在沒時間詳述現今日本聖誕節的問題了,我得先趕過去才是。


    帶著些許遺憾,我一邊抬頭仰望那些燈飾在逐漸暗沉下來的天色當中兀自燦爛,一邊騎著“真奈美號”離開。


    ◎


    京大前方的百萬遍(地名)十字路口,走上歸途的車子與學生多不勝數。西北方,小鋼珠店燈火通明。夕色餘暉,在百萬遍上方蔓延開來。


    正對東大路通的京大生協的書店,是京大最大的書店,我也常常來這裏。說起來,我真正有了向她示好的念頭,也是在這個書店。那時,她就站在書店裏翻書,當我看到她,隨即進入了我一般稱之為“出神”的錯亂狀態。


    她在書店打發時間的時候,總是隨意而快速地穿梭在書架之間,看上去就像是圓滾滾的貓咪一會兒跑到這裏舔幾口水,一會兒又跑到那裏舔幾口水。一發現自己想要的書就完全沉迷進去,像是換了個人般。有人認為,這樣的她其實很有魅力。


    我恣意在書店裏遊目四顧,走過一個書架又一個書架,偽裝成一個除了勤學外別無他想的年輕人,卻毫不懈怠地尋找著她的身影。她似乎還沒有來。我看看時間,四點剛過,應該還沒下課吧。


    然而,一旦她的身影浮現在我的腦海之中,即使手裏就捧著書,我也讀不進去。我不是因為想著她的關係所以心不在焉,對我來說,在書店等她這個行為會喚起我的記憶,讓我想起跟她交往以前,我是處在怎麽樣的一個無意義的煩悶當中。對我這樣纖細敏感的人來說,即使到現在,麵對這種狀況時仍會像那些青春期的國中生一樣,一旦想起那樣的回憶,還是很難保持冷靜。


    我的臉頰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羞恥回憶而漲紅,我把被室外空氣凍得冰涼的手掌貼在臉頰邊,拚命地想讓血液退下去。“菩提薩婆訶”——我唱念著真言。


    就在我無可奈何地捧著臉頰,做出一副少女模樣的時候,有人叫了我。


    “你在做什麽啊?”


    不是水尾小姐。是曾經跟我隸屬同一個社團的植村大小姐。


    ◎


    關於植村大小姐,我曾經私底下送她一個“邪眼”的稱號。要問為什麽,當然是因為我活了二十四年,沒碰到過比她的那雙眼睛更恐怖的東西。“即便是在他人視線下,我的驕傲也不會粉碎。”這是我十七個座右銘其中之一。但是“邪眼”大小姐的視線卻每每輕而易舉粉碎我的驕傲。


    像是去集訓時,我們這樣的男人,嘴上總是會來個幾句我們拿手的妄想,進行如此這般的高級遊藝。在這種集訓中,有些家夥就是非得要用打火機烤魷魚不可,而在那樣的情況下,男人的體臭與魷魚燒焦的味道可說是渾然天成,合為一體,即使如此,我們依然心地良善品行高潔地一句話都不吭。最後,我們當然會進入更加刺激,想像力更能夠奔騰且通融無礙的境地。


    然後她出現,瞪了我們一眼,使我們眼前那座牢不可破的妄想之山一瞬間崩潰。她再一瞪,連剩下的那些碎片都雲消霧散、無影無蹤,驕傲什麽的當然更保不住。在她的注視下,我們就像是大正時代(注:公元1921~1926年。)十四歲的少女一樣羞澀,像是借住別人家的貓咪一樣縮成一團。


    我憎恨她的視線。她的視線,強逼我們感覺到那令人厭棄的羞恥,所以我給了她“邪眼”這個稱號。其實我知道,像我這樣在心底默默給她一個稱號的做法,沒辦法真的去抵抗什麽。


    為什麽在她的注視下我們會這麽不堪一擊呢?我想應該是因為她的眼球構造比例上較大的關係。但不隻是這樣,不然我們應該連在凸眼金魚麵前都會感到無比的羞恥吧!無論如何,每當她看著我的時候,我都會很想大叫“拜托你不要繼續再看了!”但那畢竟是敗犬的台詞,我伸直背脊,就像裝上了竹尺一樣,一定要拚命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才能與她的眼球相對。


    事實上,那雙眼淩厲尖銳的程度,光是要與她的眼球相對,就夠我受的了。


    ◎


    “你有聽說忘年會(注:日本人年底舉行的聚會,用來回顧一年來的成績,並準備迎接新年的挑戰。)的事?”植村大小姐說。


    “沒,沒聽說。”


    “之前說要二十六日辦,不過還在安排中,所以我要跟你確定你的時間。”


    “我都可以。”


    “你不回老家?”


    “除夕才回去。”


    “這樣啊。”


    她點點頭,看了看手上的筆記本。“


    除了就業組以外的人應該都會來。”


    然後她看著我,臉上浮起一絲微笑。八成是在考慮要把我身體裏的怪東西拉扯出來,加以分析,然後粉碎。一定是這樣。


    “你現在在做什麽?”


    “應該是我要問你吧?”


    “我在用功。”


    “我也在用功。”


    “你還在硬塞那些沒用的東西啊?”


    “我可是把我的人生都賭在那些沒用的東西上了。”


    “又在胡謅。”


    “我沒那個意思。”


    她那雙邪眼放出光芒。我才正在祈禱能夠找出一個聰明一點的借口,馬上就聽到我那驕傲哇啦哇啦崩落了一地的聲音。本來想韜晦低調一點,現在卻沒辦法講究什麽手段了。萬不得已,我拉開了視線,臉上掛上要笑不笑的表情。


    就算是在跟她說話,我還是注意著四周的動靜。


    “你在等誰?”


    “咦?”


    她的敏銳讓我感到無比的恐懼。到底她是用哪種研磨劑去這麽不分晝夜地拋光她的直覺,才能敏銳到這個地步?再這樣跟她攪和下去,最後會發生什麽事,連我都不知道。


    “那,我先走啦。”


    我想從她那雙眼睛的魔力下逃走……越快越好。所以我說著模糊的話語,一下子就把我們之間的對話切斷。


    “我再郵件通知你。”她說。


    即使我已經離開植村大小姐身邊,但是感覺上……不論我跑到哪裏,她的那雙邪眼都能盯住我不放,讓我焦躁不堪。今天是沒辦法繼續進行“水尾小姐研究”了。要是因為不夠冷靜而引發致命的失誤,那可真就死翹了。無論如何,水尾小姐都會從這邊回她住的公寓,我想,我在途中進行觀察應該會比較安全吧!


    於是我走出了書店。


    ◎


    水尾小姐住的公寓在睿山電車元田中站旁道路複雜的南西浦町。跟我的城堡——那棟搖搖欲墜的木造二層樓房屋——不同,她住的是鋼筋水泥建造、樓高六層的房子,應該是新蓋沒多久的小套房。每個房間都有私人的衛浴,玄關有自動鎖,不是那麽容易可以出入。與我那來者不拒、二十四小時開放的城堡相較,可說是雲泥之別。但是,像我這種不輕易跟他人打交道的人,住在那種破爛的住所,反而是我人格高潔的證明;而像她那樣的年輕女子,如果要在現今世道紛亂的年代獨自生活,這種程度的公寓重裝備應該是最低限度基本需求。若要再考慮到那些討人厭的跟蹤狂,警備還要更加嚴格才是。警備這事認真起來沒完沒了,約莫有個十幾二十頭杜賓犬就差不多。雖然我很想自願擔任二十四小時的警備任務,但我可沒那麽閑著沒事幹。要做的事堆積如山,所以實在是非常遺憾。


    為了能夠看到她回家,我站在一輛停在路邊的環衛車旁,快手快腳地掏出手機,開始巧妙地扮演一個二十出頭、已經等人等了十五分鍾而滿心焦躁的年輕人。


    不知不覺中,日落的時間提早了。我一邊等著她,一邊注意到夜幕正逐漸低垂,過往行人可能會有疑心,不過相對而言,我比較不需要擔心會被她看到。


    從我站的這個地方往右看,睿山電車的路線朝東北方延伸出去,再往前一些就與東大路通交叉,往一乘寺的方向去。也因為這條線本身便深入商業區,所以看上去有一半像是輕軌電車。有幾次,正當我漫無目的在街上閑晃,睿山電車突如其來地穿過我眼前的薄暮。每當我看到睿山電車,它都像是裝著另一個明亮世界的箱子,越過了密集雜亂的街道。我非常非常喜歡睿山電車。


    當我看到睿山電車穿越薄暮,總會想從離我最近的無人車站跳上車,讓它帶我到某個地方去。但是,我在京都生活了五年,搭上睿山電車的次數屈指可數。


    ◎


    拖掛了兩節車廂的睿山電車通過我眼前。


    就在它通過時,我看見了手上抓著吊環的植村大小姐。她往這裏瞪了一眼。刹那間,我全身僵硬,努力壓抑著胸口的巨大衝擊,應該是我想太多了吧?她住在京都南區,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去搭睿山電車。我應該跟平常一樣,隻是想太多了而已。


    一時之間,她的邪眼似乎真的緊追著我不放,那樣的影像突如其來浮現在我的腦海當中。我常常會在沉溺於自我思緒時,感覺到藏身在電視背麵,或者是走廊陰暗處的邪眼,像這種時候,我都會渾身緊繃。有時候我會覺得那些毫無關係的過路人,緩緩地一齊往我身後邪眼的所在方向看過去;嚴重的時候,我公寓的天花板上甚至會啵啵啵冒出許多邪眼。那些邪眼一起瞪著我看,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除此之外更大的問題是,邪眼一旦出現,我馬上就覺得很難為情,進而委靡不振,無法持續滿懷熱情耽於我那高層次的思索中。對此,我自然是相當憤怒,為什麽像我這樣的人,居然會懼怕一介女大學生的眼球?然而即使再怎麽害怕,我也無力去做什麽,隻能屏息以待,等著邪眼消失。因為我這樣的高度思索頻頻被打斷,我個人的圓滿也跟著遙遙無期。這可是社會整體的損失。下次邪眼出現的時候,我一定要坐下來跟它好好談一談。對手雖然隻是眼球,不過,俗話不是說,“眼睛比嘴更能傳情”嗎?


    就是如此……我站在夜色當中,徑自思考著。


    植村大小姐應該多少知道我跟水尾小姐之間的事吧。對於一個知性的、以情感上的合理化為目標的人類來說,我自信應該沒有誰能夠像我一樣,把心底那無可扼抑的情感如此掩飾壓抑住。饒是我與植村大小姐一起在社團裏待了四年,一旦碰上她那不知道是用哪個牌子的研磨劑日夜徹底打磨光亮的眼力,不論是日常生活當中的那些小事,還是我愚蠢的心思,我想她肯定還是能看得通透。


    我確實是在一時之間被這樣的妄念所惑,但畢竟就是一時之間的事而已。要是她打算以刹那間的觀察來衡量我整個人的人格,我可是會很困擾的。如果可以的話,我很想試著提出論文,向植村大小姐申論講解。


    ◎


    我戒慎恐懼於邪眼的威脅,另一方麵又持續等待著水尾小姐。


    腦海中,浮現她騎著自行車前進的模樣。她一心三用看著前方,拚命地踩著自行車,到底在急什麽呢?看她這個氣勢,我不禁想這樣問。我也相當擔心她到底會不會注意到周圍的電線稈啊自動販賣機之類的路障。她那個人,多少有些瞻前不顧後,日常生活中哪裏會碰到危險,根本沒人曉得,她應該要更加注意一點才對。不過直到現在,我還沒有理由去對她提出這個忠告。


    除此之外,她還有一個特點——她的臉上,總是會浮著一抹淡淡的笑意。那是她的習慣。不知道在愉快什麽,但有時她的確會一個人微笑。就是這麽奇特的場景,擄獲了某些男人的心。


    無論我再怎麽等,都等不到她出現,我想她應該是已經回去了吧。我繞到內側的停車場去,抬頭看著她的住處。燈還沒有亮。“應該是去高野那邊的書店了。”我在心裏想著。寒氣貫穿了我的指尖,我發著抖。從停車場的另一邊暗處出現了一個人影,逐漸走近到我身邊。


    街燈照亮了他的臉,我想我並不認識這個人。


    “我要叫警察咯。”


    男人無比嚴肅地對著我說。不過,這人的底子很輕,我馬上就看穿了。但也有可能是我看走眼,或者他玩真的也說不定。我決定先禮貌地回應他那粗魯的言語,看看情況再說。另一方麵我也準備好了,兩隻腳調整了方向,略微彎曲,馬上就可以起跑。我不得不說,不論是我的心,或是我的身體,反應都敏捷快速得不得了啊。


    “請問有什麽事嗎?”


    “你要是再繼續跟著她,我就會報警。”


    這個男人,大概以為我是那種滿心妄念、企圖要對她動手的大壞蛋吧。這家夥實在是太失禮了!我的心頭一股火起,但我不認為我有必要跟這個莫名其妙的家夥一般見識。


    “你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你少在那裏打馬虎眼。”


    “我不認識你,也不記得打過什麽馬虎眼。”我稍微加強了語氣。


    “我知道你。要是你再做這種事,可是會被警察逮捕的。就算我現在就把你這種家夥抓起來,在法律上也完全沒問題。”


    “你是誰?”


    “我沒必要告訴你。我會來找你談,是因為她說被你糾纏,讓她感到非常困擾。”


    “你說要談?……我什麽都沒做。”


    “如果你再跟著她,我真的會叫警察過來。”男人伸出食指,語帶威脅地指著我說。


    ◎


    我就著街燈的白光,仔細地觀察他的臉。


    這家夥,看起來沒有大一生的生澀,也沒有像我這種已經在大學生活了五年的人那麽爛熟。如果說是跟她認識,那應該就是大三生吧。剛好是半生不熟的年紀,眼睛不是眯細、放冷,就是所謂的“吊眼”。仔細看看,這家夥還嫩得很,壓根沉不住氣,就算擺出架勢瞪著我,還是無從掌握我的心思。從這一點來看,他的眼力大概連植村大小姐的百分之一都不到。而他抿緊嘴唇吐出那些苛刻的言語時,還發著抖——這點很微妙,當然,也沒逃過我的眼睛。他的眉毛比一般人薄一點,拿這個做文章就太可憐了,所以我什麽都沒說。他的鼻子雖然又直又挺,臉上卻飄散著一股五官全都長壞了的哀愁。話先說在前頭,我可不是故意拿他臉上的零件出氣,也不是那種以貌取人的人。有些人臉上的樣子跟他差不多,可是人家好歹是個正派人。或者說,這不僅是他長相的問題。若要說他的五官歪斜不正是因為分擔了他那打從體內噴射而出的小人氣息,我也不覺得過分。


    歸納我從他臉上所得到的情報可以推測出來,像他這種器量狹小的人,等級大概連我的十分之一都不到。我實在應該無視這個家夥,抬腳走人就是。器量的差異太大,我不覺得跟這種人有交談的必要。


    不過,隻有一件事,我非得好好考量不可。如果這家夥也認識她,那麽這家夥就有相當高的幾率也是法學部的人。像這種人,會到處去參加司法考試,有如迷失在魔宮中一般,可以說根本就成了半個廢人,隻是行屍走肉而已。就算隻是這樣,這家夥或許真的有辦法駁倒我這法律外行人也說不定。盡管從剛剛那些亂七八糟的爭執來看,我覺得我杞人憂天的可能性很高。不過,也不能說這絕對不會是他的陷阱,說不定他就是要等我上鉤,然後拿出在法學部學得的必殺技把我說倒,送我到警察局去。我不認為一般人能夠理解我那偉大的研究,就算是親自去跟警察解釋,我也不認為那些警察有可能理解。


    像這種器量隻有小貓牛奶盤大小的男人,我能夠忍耐著引導他嗎?以這個男人的狹小程度來看,什麽都不要說直接走人,應該是最好的辦法。


    他擋住了我的去路。我無言地踏出腳步,他“啊”了一聲,馬上像是閃躲一般地退開。當他意識到我是要回去了,隨即便得意洋洋地對著我的背後放話:“喂,你聽懂了嗎?”我想,這種感覺就像穿著濡濕的t恤一樣——這男人的內裏完全透了出來,我還看出他其實鬆了一口氣。


    “不要再纏著她!”他沒完沒了地又加了一句。


    我把手伸進外套口袋,確認我愛用的數碼相機還在。我先往前走,做出要離開的樣子,然後突然回身對著他的臉哢嚓了一下。他滿臉活像是看見霰彈槍般懼怕的表情。對付這個連名字都不報,又猛把我當成犯罪者的家夥,我也有可以伺候他的手段。


    他對被我拍照這件事相當憤怒不安,不過沒有那種敢撲上來搶相機的膽子,看起來他現在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


    再亂下去麻煩就大了。我運起逃生專用的腳力,腳底抹油,溜之大吉。那個男人嘴裏雖然大喊“站住”,但應該是不得不叫一下吧。


    ◎


    太陽已經下山了。街上的聖誕燈飾愈發燦耀生輝。田中神社內,禦神燈在此時亮起點點橙色光芒,那令人安心的明亮,感覺上卻被那些聖誕節的掃興燈飾給壓倒了。因此,我選了相對而言較為昏暗的小巷走,避開那些輕薄發光的電動飾品。我實在是氣昏頭了,居然把我的愛車“真奈美號”留在水尾小姐那邊的大廈前……明天一定要過去把車拿回來。


    我一邊吐著白霧,一邊往前走,吐息在寒風中凝結。內心對於她的憤怒,也在此時再度湧起,混入白霧裏。即便我知道,不能被這樣的感傷牽製住我的腳步,卻仍是逐步陷入泥沼之中。


    那個身份不明的男人,想必現在正得意洋洋地向她報告事情的始末吧!諸如自己像塊豆腐一樣抖個沒完的事情,肯定會三緘其口。那家夥應該隻會告訴她,他是如何威風地讓我在他麵前伏地懺悔自己的罪過。


    “不要緊,他要是再來,我就把他趕走!”


    那家夥,想必正大喇喇坐在她的房間裏,一邊暢飲番茄汁,一邊大放厥詞。那家夥,一定沒有控製自己不要在那裏抽煙喝酒的自我管理能力。我饒不了那家夥。我最沒辦法原諒的還是她。


    就在一年前的聖誕節前夕,她單方麵否定了我。事情發生得很突然,像我這種驕傲的男人,就算聽到她徹底否定我,也依然是淡定自若,而後當然是毫不留戀、自此抽身。我們在我住的地方做了最後一次交談,然後便握手向對方道別。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我這樣,可以紳士地替我們之間的關係畫上休止符。


    我明白她是因為不能理解我的偉大而不得不否定我。每個人所具備的能力都不一樣,所以我也能成熟地切斷多餘的感傷,回到沒有她的生活中。在那之後,我的“研究”與我對她切也切不斷的戀慕無關,說到底,我應該還是冷靜且守禮的。像是寄出奇怪的信件、撥打無聲電話、在她附近放一些惡劣的留言……諸如此類的事,我從來不做。她應該要感謝我,而不是唆使那種男人來侮辱我。


    我用力踩上柏油路,一股力道灌注在我的腳上。


    我在黑暗中吐出的氣息愈發灼熱,簡直像是火車噴出的蒸汽一般。我一邊吐著蒙蒙白煙,一邊往北白川安靜的住宅區前進。這個時間,是該回家吃晚餐的時候了。一個站在門前的小女孩看到我,臉上一愣,跟著便跑回家去,然後,我聽見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


    從北白川別當(地名)的交叉口往東走,就到了禦蔭通。


    朝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就是被稱為山中越的狹窄道路,直通琵琶湖。而禦蔭通轉為山中越的那一段路,看起來是愈見狹窄、傾斜。這段路再過去一點,就是我那棟快要垮掉的公寓所在。我在周末晚上出來買煙時,常常會聽到奇怪的引擎聲,然後,就像是與未知的事物相遇一般,會看到閃著青白色光輝的車子開上來。那應該是要去跟從宇宙恒星係半人馬座阿爾法星來的外星人通訊聯絡的吧!我的房間在公寓最內層,因此很少被那些粗野蠻橫的家夥製造出來的噪音打擾。門燈閃閃爍爍個沒完,我斜眼看了看,抬腳走上水泥台階。踏進正門玄關,眼前是一片黑暗。走廊燈是由住在這裏的人隨意打開或關上,因此有時會因為大家都覺得“今天沒那種心情”,結果整棟公寓到深夜都是一片漆黑,看起來跟棄屋沒什麽兩樣。這棟公寓原本就頗為蕭條,近年來拜入住者急劇遞減之賜,鞋櫃裏的新鞋也大幅減少。反而是先前住在這裏的人,因為故意把他們的破鞋丟在這裏不管,那些鞋子便腐爛發酵,隨著各家的美味成分逐漸熟成,菌絲也緩緩地以幾


    何學的模式逐漸延伸出來,讓整棟公寓看起來更絕望,活脫脫就是個廢墟。


    在這棟公寓中,我沒有什麽機會跟其他的居民打照麵。一般的人類集團如果個體數目較少,通常會更加團結,但是,目前住在這棟破爛公寓的大學生們,似乎是盡其所能地避開其他的住戶,這個傾向隨著個體數目的減少愈見顯著。到了現在,就隻能聽見門開開關關的響聲,但彼此都看不見對方,所以無法確定那都是人類做出的行為,也沒有什麽證據可以證明還有自己以外的住戶。不過,我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似乎有誰像幽魂一樣地浮遊在我身邊,而我也更能夠充分領會,我那無比透徹清晰的孤獨。


    我走過走廊,走到我的房間門前。有什麽東西正蹲在那裏等我。


    是招財貓。


    ◎


    在蕎麥麵店之類的店家前,常常看得到狸貓狀的信樂燒(注:日本六大燒陶古窯之一,也可作為相關陶器製品的代稱。)這些狸貓身上多半垂掛著巨大的睾丸、酒瓶與賬冊,總是瞪大眼看過往的行人,像有什麽不滿,又像滿懷敵意,是一種相當詭異的裝飾品。有些店門口的狸貓相當巨大,簡直就與金剛力士(注:佛教護法神之一,長相凶惡,力大無窮,形象大多猙獰威猛。日本宗良的東大寺、法隆寺金剛力士像相當有名。)不相上下。如果倒下來,剛好可以壓死兩三個小孩,實在是非常不可思議的存在。看起來有點讓人生氣,但又能令人感到些許愉快。


    招財貓雖然也很常見,不過我還沒看見過這麽巨大的招財貓。放在我房間門前的這隻招財貓,是我在二十四年的人生中所看過的最大尺寸。這個尺寸的招財貓,不要說是金錢與客人,甚至災厄以及那些不該召來的客人,都會被它招來。“通通都給我滾過來!”它像是豪氣幹雲的大娘會如此喊話般,感覺上相當爽快。


    我把招財貓拉進來,放在四疊半榻榻米的正中央,臉上是悵然若失的表情。我與這隻巨大的招財貓對視,這家夥雖然隻是個裝飾品,卻洋溢著生命力,相形之下,我弱了許多。搞不好這隻招財貓等一下會“啪”的一聲張開了嘴,把我吞吃入腹也說不定。


    我轉頭看了看一旁的鏡子。我的臉就像是蛤蟆一樣,油汗奔流而下。接著,有人敲了我的門。我把門打開,門外的飾磨扯著笑,一邊窺看著我。


    “我把夢想球拿來了,來你這邊一起把它打開。”他說。


    然後,他就把那個滴溜溜的綠色球塞到我眼前。


    ◎


    就在十二月那漫漫長夜的最末,我們挖出了夢想球。


    所謂的夢想球,是把一張寫著“二十歲時的自己”的紙張用黏土固定,然後一邊在腦中描繪著自己二十歲那一天把夢想球打開的景象,一邊將之封印的傷感儀式。那個夢想球就是我的戰友——飾磨大輝——在中學時封印的東西。他回老家時,在裝滿了過往不堪回憶的紙箱裏翻出這個東西。雖說他應該要在二十歲生日時把這個夢想球開封——這時候距離他應該要開封的二十歲已經過了很久。他說他不想一個人打開,希望我也列席參與。


    事實上,飾磨應該是害怕打開夢想球後,被那奔流而出的傷感所淹沒吧。雖然我們早就發誓要排除那些多愁善感與羅曼蒂克,要在現實的生活當中勇敢地活著,但我們畢竟也是人生父母養的,有時也會被抓住弱點。夢想球的存在,可以說是散發著一股危險的香氣……感覺就像是會突然被刺戳到靈魂最柔軟的那個所在一樣。


    想像一下,一個人獨自在深夜打開封印了自己中學時代的夢想球的情景,就算隻是這樣想,便痛苦到連靈魂都需要局部麻醉的地步。如果就在這種時刻,他因為有感而發流下苦澀的淚水,那麽之後大概會有長達四分之一個世紀的時間沒辦法原諒自己。所以,當他要麵對過去時,我這個精神支柱,對他來說就是必要的存在。萬一他被過去給攫奪喪失了心誌,那麽我得馬上把他給毆飛才行。我一邊想著,一邊稍微握緊了我的右拳。


    飾磨說的夢想球大概有壘球那麽大,白色的表麵上,燒上了一些藍色的混沌圖樣,這種令人感覺不快的圖案,想必是象征了飾磨在中學時期的內在狀態。我拿出報紙在地板上鋪開,他則把夢想球丟了出來。


    “如果是讓人笑不出來的夢想,怎麽辦?”飾磨喃喃念道。


    “你忘記裏麵寫什麽了?”


    “我覺得應該是去美國考上直升機駕照之類的,那時我還是中學生啊!”


    “算了,先把這個打開吧。”


    但是,就算我們拿了生鏽的老虎鉗用力敲打,夢想球還是整顆好好的。這是因為封進去的夢本身就很頑固又強悍的關係?每當他舉起老虎鉗,白色的黏土粉末就會再度四散,等我們費盡千辛萬苦把夢想球敲開,四周的榻榻米也已散亂滿布著白粉。


    夢想球裏裝的是一個底片盒,飾磨拿出鑷子,像是對待考古學的古物一樣,把已經變色的紙片夾了出來。


    我在旁邊看著他與自己在中學時代所描繪出來的夢想對峙,那樣的夢想,應該是相當光輝耀眼,而眼下已經二十三歲的他,要怎麽去讀自己十四歲時所描繪出來的自己?我雖然心急,卻無能為力。


    他突然笑了出來。


    他一邊喘著氣,一邊大喊:“這才不是我的夢想!”


    我可以理解他的心情,對著自己在中學時代所寫下的愚蠢夢想,有誰會承認呢?麵對那赤裸裸的、過去的自己,不想看是很正常的。不過,我們之所以生為人,也是建立在過去失敗的堆疊上,就像遠古時期的生物屍體化做石油,才能建構起所謂的現代文明。我們必須把過去那些悲慘的愚蠢事跡當作是原料,才能往前走得更漂亮,所以,必須堂堂正正麵對赤裸裸的過去才對。我們一定要一邊掘出深埋在地下的石油,一邊在這個世界上製造諸多廢氣、破壞破壞環境、生產塑膠製品。


    “不,不對,這不是我的字。”


    他把那張已然變色的紙片塞到我眼前。


    確實,那不是他的字。內容也不是要在進入大阪的私立中學後,往前走三步,手指天地宣稱“天上天下,惟我獨尊(注:佛經典故,佛陀誕生後於東南西北四方各走七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說道:“天上天下,惟我獨尊,三界皆苦,吾當安之。”),然後支配全校師生。我把上頭寫的東西一項項念了出來。


    “一、我想進入京大棒球隊並取得三冠王;二、我想要平平凡凡就職,找個情投意合的人結婚。”


    “這個夢想無聊斃了!”他叫道。


    “這十年來,你小心翼翼守護周全的是別人的夢想啊。”我輕輕說著。


    雖然飾磨總算下定決心要勇敢麵對過去的自己,不過卻失去了實現這個決心的舞台。他的思緒與大腦所分泌的嗎啡在他的體內奔馳,無處可去,一看就知道,他根本沒辦法處理。


    “我想起來了。”他呆著一張臉,兀自喃喃。


    “做好夢想球以後,我把它拿去學園祭展示。學園祭結束以後,大家都把自己的作品拿回去,那個時候,要好幾個人的作品跟我的夢想球很相似。我當時困擾得不得了,一定就是在那個時候拿錯了。啊,這是誰的夢啊?到底是哪裏的哪個家夥寫了這麽一個夢下來啊!”


    他雖然心火焚燒,但在這樣的台詞下,卻仍彌漫著揮之不去的哀愁。在慢慢冷下來的四疊半榻榻米上,我們兩個人,都被這個二十歲的夢想給抓住了。這個夢想到底是誰的?沒有人知道。我與飾磨,兩個人相對無言。


    “我沒有夢想了。”飾磨呆呆地說。


    ◎


    我來針對這個失去夢想的男人,飾磨大輝,作一個記述。


    他是我在加入體育社團時認識的


    。


    在這篇手劄的開頭,我曾經說過我們要致力於純屬於男性的妄想與思考,並且日漸精進。而拚命跑在這絕望之舞台最前段的,就是飾磨大輝。他往前奔去的姿勢實在是太過精彩出色,要其他的成員也一起跟上太殘酷了!我甚至會想,身為一個人類,不要追上去或許比較幸福。直到現在,隻有三個精銳可以勉強跟上他;一個是滿臉都是鋼鐵胡渣的溫柔巨人,高藪智尚。一個是法界忌妒的化身,井戶浩平。之前我說過,第三個人就是我。


    我們可以說是集學長學弟們那好奇及汙蔑的視線於一身的四大天王,當我們賣弄我們得意的妄想時,四周更是會對我們投以異樣的眼光。高藪跟井戶,我就是不想提也得提。請各位無須太過期待。


    總之,有關飾磨這個人——


    他出身大阪的私立高中,是孤高的法學部學生。時常抱著法律書,在百萬遍附近遊蕩,他專心致力於知識的鍛煉,諸如“鼯鼠·moma事件(注:moma為鼴鼠的簡稱,用以影射諷刺“狸貉事件”。“狸貉事件”發生於日本大正時代,為一違法狩獵事件,但因牽涉當事人對獵物的名稱、法律地位認知的缺乏,日後即成為法界探討蓄意犯罪與否以及錯誤認知的代表性案例。)”這種有著怪異名字的判例,他也能滔滔不絕。他的頭腦或許非常縝密,但在才能與知識上的浪費,卻不是常人所能望其項背的。


    大二的春天,飾磨在那有如芥川龍之介的不安驅使下,丟了一句,說是要“fullmodelge”,來個徹頭徹尾的改變,要讓自己“轟轟烈烈一回”之後退社。結果別說是沒辦法改變,轟轟烈烈什麽的自然也做不到。到最後,他隻是被吊在虛空之下,陷入孤獨的境地當中。


    若說他退社會切斷與我們之間的羈絆,那真是大錯特錯。在那之後,飾磨仍舊以思想領導者的姿態,君臨在我們這些男人之間。


    過往的那段百折不撓、鍥而不舍的歲月裏,我們曾經詛咒聖誕節、痛罵情人節,也曾經隔著鴨川之類的河流,對那些走在一起的男男女女嗤之以鼻;祇園祭(注:日本京都一年一度的節慶,每年七月中旬,京都各區會各自設計華麗的花轎參加遊行,為日本三大祭典之一。)時,我們會衝到那些穿著浴衣、吵死人的男女當中一陣亂打,或者是對著清水寺的紅葉吐口水,在京都的街道上東奔西走,挑戰這塵世當中的種種。我們的確是奮戰過,但誰也沒有發現我們的艱苦奮戰。敵人太巨大,而我們的同誌又太少。


    飾磨跟他念工學部的妹妹同住在飛鳥井町的公寓裏。我沒見過他那個妹妹。但光是聽他描述,他妹妹似乎是一個喜愛尼采全集的硬派女子,除此之外,我隻知道他妹妹還擁有一種相當特異的語感:她會對某幾個語匯感到特別難為情,像是不能在她麵前提到“痣”這個字。飾磨如果有什麽不爽,就會追著他妹妹連續大喊“痣痣痣痣痣”,很討人厭。因為飾磨是如此劣質的三棱鏡,我在她眼裏的形象似乎也相當扭曲。我們沒有修正彼此之間的錯誤印象,一直以來,我們都是平淡地擦身而過。


    此時,飾磨因為司法考試的論文考沒有通過,所以明年還要繼續接受挑戰。他那原本便相當棘手的不快再度重疊上不快,甚至顯得太過不正常——簡直膨脹到四度空間一樣。他對這世間種種的忍受,也因為進入大學以來第五個聖誕節的逼近而到達了界線。


    他想要打開這個夢想球,我想是為了讓自己的注意力從即將到來的聖誕節上轉開。不過,結果卻反而刺中了他精神上的要害。


    ◎


    我跟他一起喝酒。在某種程度上,這是為了祭奠那個已經失去的夢想。我們大吃用烤麵包機烤熱的炸豆腐,咬著從超市買來的魷魚幹。


    我們都是非常節製的人,不會喝到不省人事的地步,在那之前我們就會從前線退下。如果是不得已要喝,我們會私下找個馬桶吐光,以便於撤退。我對自己分解酒精的能耐實在沒什麽把握,再者,大學生裏頭喝酒的人,常常會分不清楚自己是在哪裏吐了。這實在很遺憾。雖然說遺憾,不過同樣身為學生,我還是很難體諒這些人。口中說著“酒是百藥之長”,就要有自己會搞錯目標,在居酒屋的樓梯上吐出來的覺悟。


    他把放在榻榻米旁邊的招財貓抱過來,一邊伸手去敲,臉上浮起像是彌勒佛般的微笑。


    “幹嗎拿那種東西來!”我帶著怒意問他。


    “我妹撿到的,我就拿過來啦。”


    “我不要。”


    “你不是喜歡招財貓嗎?”


    “我不想在房間裏堆一堆用不上的東西。”


    這家夥肆無忌憚地挖我的舊傷,我自然感到十分憤怒。不過我依然忍下了我的怒氣,紳士般喝著酒。我們之間的對話自由奔放,想像無比飛躍。甚至是太飛躍了,連在說什麽都不知道。不過這裏沒有邪眼,我們沒有任何顧慮,什麽都可以做。也因為太過於奔放不羈,有時我們甚至會突然停止交談,必須要開始討論“我們剛剛在說什麽”;有時我們的討論整個岔了題,但要言歸正傳,卻又沒人願意。


    “他現在在幹嗎?”


    飾磨想著這個夢想球真正的主人,思緒開始馳騁。


    “不知道他過得順不順利呐。”


    “是啊。”


    “想看看,當我還在說我想考直升機駕照這種蠢話的時候,他應該已經在哪裏做好準備了。現在一定找到了情投意合的女孩子,或者已經跟一般人一樣就職,說不定已經結婚了!雖然我很不想這麽想,不過,他或許已經抓到幸福了也說不定!”


    “可能吧。”


    飾磨流著口水,一臉絕望。


    “我饒不了他。”


    然後,他轉身躺到冰冷的榻榻米上,用運動服把身體卷了起來。“把我的夢想還給我……我的……夢想……還給我。”他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翻來覆去,像是要拒絕所謂的現實。最後,安靜了下來。


    ◎


    我一個人抽著煙,打開了電腦,我拍下的照片隨即就出現。在她住的那棟大廈前罵我的男人,他的影像也出現在屏幕上,下顎散著幾點貧乏的胡子,嘴巴開著看著我。


    這個男人究竟是誰?絕對是個小夥子,他的威脅就跟狗吠一樣,足以觸怒人,但是沒什麽用。照我看來,這家夥是個從頭到尾都塞滿了難吃紅豆餡的鯛魚燒。我實在沒辦法理解,為什麽像她那樣的人,會選擇那樣的男人?是因為她認清了我的膚淺?我一直以為她還是單身,結果她跟我分手,選上的居然是這種男人!就算是我,我也不可能沉得住氣。遠在一年前她拋棄我時,我就已經對她毫無識人之明這一點感到絕望。隨著今晚我見到她所選擇的那個男人,我的絕望更加深了一層。這根本是在她麵前,把我跟那個男人相提並論,對我這種珍稀的存在來說,這是莫大的屈辱;而且,她還指使那個男人來指責我,這簡直就是對我的雙重侮辱!


    我並不是為了要獲得讀者的共鳴才寫下這些。但我確信,不論是神或人,應該都會跟我有同感。這種情況,是她失了作為人類的禮數。我對她的評價,也像世界大恐慌的股價般一路下滑。


    我一邊噴著煙,一邊氣得發抖。


    “這是誰啊?”


    飾磨突然爬起來,站在我身後窺視,開口說道。


    我跟他說了我被屏幕裏的男人非人道中傷的始末。


    飾磨剛剛才失去了他在二十歲時的夢想,對他來說,我的體驗似乎是相當強力地催化刺激了他的哀傷。他那雙很少露出情感的眼,如今散發著光芒。


    “侮辱你就是侮辱我,我不會放過他!”


    當然不是這麽一回事。不過,我不認為我有這種必要去損失一個可貴的朋友


    。我用力點了點頭,然後對飾磨說,我不知道這個男人是何方神聖。


    “是法學部的學生吧,我來查查看。”


    因為他們的做法太卑鄙了,一定要對他們施以天罰才行。就這一點來說,我們的意見一致。


    不過,那從頭到尾都是天罰,跟我個人的怨恨以及我扭曲的戀愛心理都無關。我們首先要考慮的,是要導正他們的傲慢,要讓他們覺悟,進而使他們成為有良知的人類。


    “不用說,他們這些人,打從根本上就錯了。”他說。


    “因為,我們當然是不會有錯的。而我們要做的,就是導正這些錯誤。”


    在這棟逐漸變得寒風刺骨的公寓中,我與飾磨,熱切地互相握著手。


    ◎


    飾磨在半夜三點的時候回去了。


    我把被子鋪開,將日光燈關掉。巨大的招財貓影子隨即在小燈泡的橙色光亮當中突然上升,我的心也安定了下來。


    終於能夠睡了啊……我一邊想著,一邊做了有關她的夢。


    夢裏,我把“以太陽能電池為動力的摩登招財貓”當禮物送給她,接著,那個噩夢一般的聖誕夜又重複了一次。我因為憤怒以及羞恥而嘴裏不斷羅嗦著,飾磨彎著腰,把一個巧克力蛋糕剁碎。她則是端著一張仿佛生鏽鋼筋一樣的冷漠臉孔,看著我。


    ◎


    翌日,我因為掛心被我留在水尾小姐的大廈前的愛車“真奈美號”,所以馬上過去一趟打算把車子接回來。


    ——說不定就在我打開自行車鎖的那一刹那,那個在大廈裏與她度過猥褻一夜的男人,就會跟她一起手牽手走出來……我沉溺在這樣自虐的妄想之中,覺得現在簡直就是一個人孤立在這個冰冷的盆地,隻有“真奈美號”支撐著我的內心。嚴格說起來,她並不是女性,但事態緊急,她不會拘泥於這些細節。我把手插到外套的口袋裏,默默走著。


    我在腦海中清楚地描繪出“真奈美號”的模樣——長久以來一直伴隨在我身邊的愛車。


    不管刮風下雨,不管貧窮富有,不管健康或疾病,她都跟我在一起。不止是來回於大學與公寓之間而已,日常生活當中的點點滴滴,她都幫了我很大的忙。她的外表簡單樸素,但在這樣的風貌當中,似乎又有點什麽能夠招惹人家的注意。把她放到街上,隻要稍微不注意,就會被帶到十條自行車保管場去。每當她被帶到那裏,我就會搭京阪電車過去把她帶回來。我得去相關單位的大叔那裏把費用繳清,然後從那堆飽受風吹日曬、帶上些許贓汙的自行車當中把她給救出來。“我再也不會放開你了!”有許多次,我把她救出來以後,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裏,打從心底感動到不行。


    雖然我與她之間的羈絆很深,不過,她也有十分難以相處的地方。下禦蔭通的時候,刹車往往不太管用,然後我就會跟著她一起,消失在北白川別當的交叉點上。


    “不可以丟下我不管喔。”


    我溫柔地對她傾訴著。在這個時候,她沒有任何回應,隻是用她那被風雨打得班駁了的坐墊冰我的臀部。看到她這麽令人傷感的模樣,我更加難以舍她而去。刹車故障就故障吧,反正也沒有什麽人來羅嗦這個!一股破滅的衝動驅使著我——岩倉也好鞍馬也好大原三千院也好,就讓我們一起前進吧!


    啊啊,“真奈美號”啊,請你原諒我把你留在那裏就逃走。請你原諒我這個沒用的人吧。


    直到我抵達水尾小姐的大廈為止,我都抬頭看著寒冷的夜空,默默懺悔著。確定水尾小姐跟那個讓人不愉快至極的男人都不在,我隨即開始找尋“真奈美號”。但是,我找不到她。應該是附近那些多管閑事的住戶把她移開了吧?我一邊想,一邊確認周遭的狀況。不過,完全沒有任何線索。


    我泫然欲泣地在那附近踱步了一陣。不是我無法接受事實,而是我並不認為會有人過來這邊的住宅區,專程把“真奈美號”帶去保管場。如果事情如我所想,隻能說她是被某個帶有惡意的第三者給拐走了!


    我呆站在那裏,握緊了我變涼的拳頭,仰望那灰色的寒冷夜空。


    啊啊,我心愛的“真奈美號”到哪裏去了?被哪個可疑的男人騎去兜風了?是不是被丟在哪條孤寂的街道上?她是不是一邊等著我,一邊還有冰雹打在她那破舊班駁的坐墊上?太可憐了,世界上難道沒有神也沒有佛了嗎?


    如此一來,我再也沒辦法探索水尾小姐的腳步了。我無力地循著來路離開。


    我對“那個男人”滿懷憤怒。


    他要是先出個聲,我會把“真奈美號”丟了就跑嗎?當然更不會像現在這樣,胸口幾乎要被那別離的傷悲給扯裂一般。


    我一定要懲罰他!


    我喃喃自語,一邊祈禱著希望飾磨能夠盡快查明他的真麵目。


    ◎


    在那之後的好幾天,飾磨都失去聯絡。


    他說要在法學部裏進行秘密調查,但是到底有沒有調查我不知道。原本我應該要把他當成一名偵探,然後像那些情節驚悚的推理連續劇一樣,讓他把整個故事給推展開來。不過,我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的事,當然也寫不出來。


    現在的我,跟大學處於絕緣狀態,所以我沒辦法大白天就進學校裏去。雖然我很喜歡校園北區銀杏林的紅葉,但今年秋天一次也沒去看過,我並不覺得孤獨。如果半調子地去與外界接觸,肯定會被孤獨感所困擾。隻要不存有一開始就想去接觸的心,自然就不會嚐到孤獨的滋味。就我的立場而言,我對大學可說是無所求,但大學方麵似乎不能說是對我無所求。雖然我覺得比起專程寄催繳信來催繳還沒有給付的學費,大學應該可以更激烈一點向我要求些什麽,不過這也不成,如果露出那麽想要的表情應該會被人當成傻瓜吧!我隻能無可奈何地把學費交到京都信用金庫去,而大學自然是理所當然收下了,理所當然啊!


    我的生活大概就是到東大路通的壽司店打工、在公寓裏讀書與思考,或是到附近的二手書店繞一繞,幾乎全是由這三個點所構成。再適當加入與朋友聚會、研究水尾小姐、去錄影帶店等等,整個日常生活便宣告完成。


    若要說在平坦順利的每一日當中,我能夠窺得什麽稱不上是了不起,但還能算得上是人生奧秘、層次高尚的經驗,那其實與什麽深奧的東西一點關係都沒有。現在的年輕人,隻會死命依賴著現代文明過活,雖然,我也跟這些年輕人一樣過著這種日子,卻往往還要擺出“我是被選中之人”的臭架子。不過這些被選中的人,往往都會恍惚不安,但在我的日常生活當中,則完全不存有這些東西。如果你問我有什麽根據讓我相信我就是“被選中的人”,我可以告訴你好幾個答案。但是,我也相信在某個陰暗潮濕、令人毛骨悚然、誰都不想多看一眼的黑暗中,還有尚未見世的寶物沉睡於其中。我相信有的。


    所謂的日常生活,沒有什麽簡單過過就算了的。真正的豐功偉業,盡皆是秘密完成於與戲劇性的日常生活無緣的所在。雖然很遺憾,我沒辦法在這裏寫明那是什麽,不過,身為一個要在世界上留下痕跡的人類,我隻想要平靜地過日子,以保持我思緒的平穩。隻要放著我不管就好。隻要在我有一點寂寞的時候,稍微關照我一下就好。


    不過,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希望得到關照的時候,得不到關照,希望大家可以放著我不管,偏偏又有人來煩我。


    ◎


    就在我把自己關在公寓裏默默思索時,各種擾亂卻源源不絕相偕來襲。nhk的收費人員、傳教士、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問卷調查,簡直就像宿命般頻頻出現在我的公寓中。就我而言,最令我煩惱的,大概是那個姓湯島的家夥來訪。


    他是我在社團裏


    低我兩屆的學弟,也就是說,他跟水尾小姐同年。他的體格很瘦弱,風一吹就會被吹跑,任誰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是一個怎麽看都像是幽靈的人。


    在我退出社團時,我背負了一陣子的債務——是社團借我的。而我不但不出現在例會當中,甚至因為種種緣故,暫時沒辦法還錢。那個時候,就是擔任會計的湯島親自來到我的公寓,我再也逃不掉,才乖乖把借款還清。


    但是,在那之後,湯島卻常常來找我。


    他似乎不認為我把錢給結清了,雖然我明明就已經把錢還掉,但是他似乎發生了什麽根本上的誤解,就算是我跟他如此這般聲明,湯島仍是笑得雲山霧繞般神秘,“不,那是你算錯了。”他隻這麽說,其他什麽卻不講清楚。我試著跟社團談湯島的事,學弟學妹卻告訴我“湯島已經沒來社團了”。


    聽他們說,他從升上大三的那個初夏開始,就愈發像個幽靈,連人在不在都沒人曉得。在這樣的情形下,等到他的朋友們終於察覺這家夥不見人影,也早就不曉得他是生是死。其實沒辦法跟湯島取得聯絡,他們也很煩惱,要退出社團也有相關手續要處理,就這樣沒消息,造成他們很大的困擾。


    “他下次若過來,請學長一定要跟他說。”


    所以,這件事就莫名被丟到我頭上來。


    雖然說我要做的,就是把湯島這虛幻的討債鬼拉回到現實世界,不過那家夥總像是隱約浮在離地七十公分的地方過日子,我很有可能說服不了他。很有可能在我試著說服他的期間,他覺得我也是他那個世界的人,所以他才會來找我。我的推測完成,但我隨即感到毛骨悚然。


    雖然是同病相憐,但我很不想認定我跟他有同一種病啊!


    湯島應該很討厭他自己吧?是不是徹底討厭是另一回事,但他不像那些半調子的人,他並不小氣吝嗇,也不惹人討厭。湯島在催促我還掉那個他想像的債務的空當,會不斷厭惡地對自己說話。


    不論精神能保持多麽平靜,這樣我還是受不了。心情好的時候我會開門應對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連門都不開,當作沒聽到。在這種時候,湯島會在門的那一邊小聲吟唱帶有古風的歌曲:“東寺之塔朝左轉、七條車站到。京都京都大聲喊,勇哉驛夫聲。桓武之都為起始,都城千餘年。”(注:出自《鐵道唱歌》。創作於明治時代。多用於教導學童日本地理。是以歌詞中也常見鐵道沿線的景點、站點、名產、曆史與文化等。)我則會因為憤怒,而以“紅花開在山坡上,綠早薰岸色”(注:出自《逍遙之歌》。此歌為日本舊製第三高等學校著名校歌,創作於明治三十八年,澤村胡夷詞曲。多用以頌揚學校以及學校所在地的種種,或者是抒發學生的誌向。)來應戰。而這是在做什麽,我完全搞不清楚。


    ◎


    就在我苦悶地待在公寓裏,等著飾磨聯絡的時候,湯島來了。


    原本我是要無視他的存在,不過他開口說:“學長,我要發瘋了……”我沒辦法置若罔聞,我的心太痛了,所以把門開了一條縫。也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我的脆弱。那痛苦的思緒情感,總是纏繞著我。


    湯島站在走廊上,一張臉又青又白。


    “幹嗎,怎麽了?”


    “我也不知道。最近,我老是看到幻覺。”


    “你看到什麽了?”


    “我晚上睡不著爬起來……我的公寓,似乎有什麽乒乒乓乓地跑過去。我打開窗戶一看,居然是睿山電車!”


    “你住哪裏啊?”


    “乘寺,附近應該沒有電車路線經過。”


    “那不是很奇怪?”


    “學長,睿山電車會走到鐵道外頭去嗎?這種事可能嗎?”


    “不,不可能吧。”


    湯島直直盯著我的臉看。


    “我想我快瘋了。”


    “的確很糟。”我說,“不要想太多,腦袋放空就好。”


    “可是我做不到。”


    “你不是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嗎?”


    “我沒事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幹嗎?”


    “你也沒去社團吧?大家都很擔心。”


    “因為我實在不想去……”


    “那,去運動看看?”


    “去運動也不知道做什麽才好……”


    “什麽都不要想,去爬大文字山。就這樣翻山越嶺,直接走到琵琶湖。期間你什麽都不要想。”


    “那樣除了疲勞之外什麽都不能獲得吧?我要做的事很多。”


    “你再這樣把自己關在家裏,真的可以嗎?”


    湯島默然。


    “走出你的房間吧。去大文字山,會對你比較好。”我說。


    那一日,湯島乖乖回去了。


    我則是之後苦惱了好一陣子。原本我是想,早知道就跟他講來找我談之前先去找大學的心理谘詢;不過,就算我這麽說,湯島還是不會聽吧。他憑借自己的力量到大學校園裏去,應該不會很辛苦。而且,大文字山應該可以救他。但在社團的時候,我不會去說這種話。為什麽現在我可以聽他說那些苦惱呢?


    在家悶悶不樂時,我也會出去走一走。我想,我必須要擺脫湯島帶來的憂鬱才行。


    我去了錄影帶店。


    ◎


    這個世界上,像我這種在生活上禁欲到這種程度的人並不多,我認為沉溺在享樂生活中,與其說是活化經濟的要件,更可以說是一種人生獎勵。因此,我們這些人的生活方式,自然也更該被譴責。就經濟效應來說,像我們這種人的貢獻跟冬眠的熊差不多。但我沒有丟失我的驕傲,仍與世人的譴責繼續對峙。


    禁欲的生活——


    任誰聽到這樣的詞匯,首先都會想到以前的和尚吧!他們為了要維持禁欲的生活,使出了各式各樣的手段。如果他們不再操弄這些手段,世界就會一下子大放光明,那就太耀眼了,他們根本沒辦法正眼看待,什麽上化菩提下化眾生的更說不上。有些人的確是弄得過度了,忘了自己的本心。我自然是希望我們可以不要重蹈這些人的覆轍。無論如何,我們都要保持理性。我們應該要支配johnny,絕對不能倒行逆施。


    為了要支撐這個美好卻又充滿淚水的禁欲生活,錄影帶店就成了不可或缺的存在。每當johnny逮到空隙,耍性子想逃離理性的桎梏時,為了要取悅它,為了要常保我內心的寧靜,每隔幾天我就得弄點新鮮的材料回來。


    從前,我在自行處理這些問題的時候,青春期特有的罪惡感總是困擾著我。每到晚上,我的枕頭都會被汗打濕,我曾經無力地問johnny——這家夥微笑著,在我的下半身耀武揚威——“你到底還要多少?”不過,一個理性的人類應該要冷靜地與這個世界對抗,而不是任由自己沉浸在自我厭惡之中。我在大一秋天時恍然大悟。如今我已經完全不抵抗了。在這個以下克上的時代,我不知道johnny什麽時候會取代理性而起。如果事態變成那樣,到時我會在深夜跑到木屋町(注:江戶時代{公元1615~1868年}曾經是風花雪月的場所。)發出“啊嗬、啊嗬”的怪聲,往路過的女性懷裏塞入長到不行的情書吧!


    為了世界和平,每個人都應該負起責任,鎮壓住自己那狂暴的靈魂。說起來雖然心酸,但生活在這個社會中,我們有這樣的義務。我一邊感歎著,一邊左右遊走於這些為轉移那可憎的生殖本能的矛頭而生的龐大作品群裏。那些y染色體的哄笑高聲響徹在各個角落,我一邊聽著它們的笑聲,一邊確認是否有新作。


    跟水尾小姐交往的時候,應高要理性留守的johnny突然興奮起來,任性得不得了,而我就像是被反抗期的孩子們駁倒的父


    親,對於頑皮搗蛋的johnny隻能束手無策,那時我可以說是完全失去了理性。相當的可怖。如果要詳細描寫當時的混亂,對讀者、對我而言,都沒什麽好處。要把那種無聊丟臉的事情當成是什麽重大事件一樣報告,太愚蠢了。所以,我沒有那個意願去書寫我與她之間的性生活。這是我事先要聲明的。


    ◎


    總之。


    那一天,我在錄影帶店尋找著那些美女的新作,專心致誌,毫無雜念。


    遺憾的是,我的愛車“真奈美號”被拐到十萬八千裏遠,所以我得花一番功夫才能到達錄影帶店。我不是那種厭棄紳士的義務,毫無責任感可言的男人。在這樣的逆境下,我體內那頭野獸愈發的狂亂。為了要抓緊韁繩,我得要更加強我的紳士風範才行。


    我一邊存著這樣的念頭,一邊小心翼翼注視著四周,注意不要碰到熟人。即便這是奠基在社會和平的基礎上建構而成的行動,這種紳士行為還是不能大肆宣傳。


    不過,我總覺得似乎有某個人,從這些連綿不絕的展示櫃的某一處窺視著我。當然,我不是說這個樣子——一個為了要降伏體內野獸而挑選錄影帶的男人——看不得,而是我希望,可以不被看到的話就永遠都不要被看到。雖說我不覺得有人會專門去欣賞這個樣子,不過那強烈的視線,仍是揮之不去。


    我的視線搜尋著,不論怎麽看,都隻是桃色迷宮的延續,而那視線到底從何而來的,無從得知。


    ◎


    這一年,距離聖誕節還有兩周,京都的天氣冷到筆墨難以形容的地步。我的身心簡直都要被凍結……我一邊這麽想,一邊感覺冬將軍快要穿透我那公寓的破門,跟我一起擠在這個房間裏。隻要稍微疏忽一點,冬將軍與二等兵就會爭先恐後衝進來,用冰槍冰劍穿刺我的身體。因此,我隻得不顧溫度計半瘋狂回轉,兀自打開電暖氣,試圖趕走那些家夥。


    出去外頭,氣溫更是低到我的太陽穴都為之痙攣抽動的地步。我臉上的皮膚無限緊縮,到太陽穴附近已經不太夠了。感覺像是隻要拿針刺下去,我的臉就會整個爆開一樣。這太可怕了,光是想像就覺得很惡心。我把我的想像清楚地寫在電子郵件裏,寄給飾磨。


    氣象報道說二月上旬會很冷。不過再冷下去,真到了二月,大概會冷到跟昭和基地(注:日本派駐在南極的觀測基地。)的浴室差不多。冰河期快到了嗎?照這樣下去,現代文明一定會被封入冰山中。我們終將必須待在雪屋裏,一邊烤著麻薯,一邊等著冰河期過去。


    站在冰冷的馬路旁,我想起了社團友人的事。


    即便是在寒風大作的深冬,他也隻穿著秋天的薄衣。有時,他就隻穿一件t恤而已。看在穿得一身鼓鼓的我們眼裏,真是膽戰心驚。人們都說,他的血液裏一定含有乙二醇(注:又名甘醇。無色無臭,多用以製作防凍劑或溶劑,可致死。)。他位於田中大久保町的住處,即使是夏天也凍得讓人想死,去玩的人一小時之內就會斃命,玫瑰花也會凍結,甚至香蕉都凍到可以當槌子釘釘子。大家都說,冬將軍就是從他的公寓出發的。


    但是,他還是前往東京就職了。真是悲哀啊,他現在過的應該就是每天從員工宿舍搭上坐滿人的電車一路搖到公司去的生活,客滿的電車的那種悶熱與痛苦,他應該很難受吧。


    如果他能夠生在冰河時期,想必能成為英雄才是。我想他會把毛皮擱在腰上,精神抖擻地走在冰河上,英姿煥發。仔細想想,生錯時代的人還真不少,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應該要生在一個更精彩的年代。跟他們不一樣的是,在那時代,隻有我才是真理。如果生在那樣一個時代,我將沒有敵人,能夠瞬時之間便掌握人心,我將自由自在悠然在酒池肉林之間,銀行存款也會一下子暴增。像是戈耳迪之結(注:希臘神話中,小亞細亞佛律基亞的街城有一座宙斯神廟,廟內有一輛戰車,國王戈耳迪在其上打了一個相當複雜的繩結。神諭說:誰能解開這個繩結,誰就能成為亞細亞之王。這個繩結即是戈耳迪之結。傳說戈耳迪之結百年來無人能解,最後由亞曆山大大帝以寶劍斷開。喻義為要有激烈作為才能解決問題。)這種東西,我也可以一刀兩斷。亞曆山大大帝沒能爬上征服世界的梯子,但是我可以……


    就在這樣的幻想當中,京都的冬日,一天一天過去了。


    ◎


    飾磨寄了電子郵件來。


    我去弘前大學的時候,遇見了在小學時代的好友。


    十一年不見,他已經被內定為京都大學的助教。他連在今年春天時才剛入籍的可愛老婆都帶來了。


    我做了這樣的夢。


    夢想球裏寫著的那個“情投意合的女性”,似乎對我的心,對那個肉球,造成了超出我預料之外的傷口。


    我的靈魂居然還有所欠缺,真是可恥。


    把受傷當作是一種恥辱,如果他喜歡也沒有什麽不可以。不過,“調查的事情到底怎麽樣了?”我在心裏想著。


    ◎


    在逃出農學部的研究室以後,我一周數次在外送壽司店打工。我不是為了要透過勞動學到什麽大學學不到的重要事情,也不是為了要高人一等才來這裏工作。我的目的就隻是賺錢而已。我不認為像我這樣的人,能夠從勞動中學到什麽。


    不過,我並非對經營店鋪的老板與老板娘毫無感激之意。讀到這裏的讀者應該都知道,我是一個古板的男人,往往會因為太過於拘泥而無法繼續前行。也就是說,我這個人並不機靈。我有自信,這是我與生俱來的美好。雖然就我個人而言,這可以說是好的特質,但就世間標準來看,這樣的特質顯得愚蠢。盡管如此,這家開店已經十年的外送壽司店的老板與老板娘,仍以令人無法置信的大方接納了我的愚蠢。就算找遍全國所有的角落,這樣的店也是別無分號。我很尊敬他們。但若要說老板對我的恩惠實在是比山還高,老板娘給我的恩惠實在是比海還深,這就真的是說謊了。


    在這個壽司店裏,我工作的範圍,從洗盤子到捏壽司都是,不過大部分是外送。我騎著醜醜的機車,載著壽司跑遍大街小巷。托這個工作的福,我對京都這亂七八糟的街道組合,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到現在,不論是哪裏,我都有自信說我可以鑽得進去。


    就外送地點來說,大學的訂單很多。每當我以壽司外送人員,而非學生的身份穿過大學的門時,總會有一種奇特的感覺。


    我把壽司送到社團時代的學長熊田所在的理學部實驗室的時候,他都會訓斥我“你啊,也來學校上課吧”。在那時,我總是會在心裏想著“我才不想聽你說這些東西咧”。熊田學長在大二的時候,曾經創下花了一整年隻拿到區區四個學分的壯舉。那一年當中他到底做了什麽事,到現在還完全是個謎。而他千心萬苦取得的四個學分到底是什麽,更是不可解的謎團。然而,現在的他已順利考進研究所,過往的事情自然也就束之高閣,提也不提。


    而在醫學部,給人感覺“才色兼備”的女學生非常多。她們穿著白衣,容光煥發地投入研究中。每次送壽司去,對我這個把自己從大學放逐出來的人來說,這些女孩子的存在,總是能夠讓我品嚐到受虐般的快感。


    隻是送送壽司而已,仍是讓我如此五味雜陳。


    ◎


    有人用手機打電話來訂壽司,講的有些語焉不詳。對方是女性,人似乎是在田中東春菜町的一角,要稍微走進去一點。按照她的說法,我必須要從已經變成廢墟的大樓旁邊轉到裏麵去才行。


    “那是在哪裏啊?”


    我把訂單內容傳達給老板,老板則是歪了歪頭,然後就開始捏壽司,動作非常輕快迅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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