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一場涼,七月剛過,景王就啟程回了南疆,他來時皇子開道,百官相迎,走時卻沒什麽聲息,自然,朝堂上出了那麽大的變故,也沒什麽人注意到他了。


    江南貪墨案牽連出一幫朝中重臣,應天帝絲毫沒有心慈手軟的意思,連尚書都撤換了兩個,一場驚天風波從六月底持續到八月初,朝堂慢慢恢複平靜時,已然到了深秋時節。


    八月初三是太子的生辰,往年還要辦宮宴,如今在宗人府,記得的人隻有長青,連太子自己都忘了。


    也許是實在醉得記不清人,太子清醒之後並未和碧玉計較,也讓寶兒鬆了口氣,不知道是好是壞的是,從那天之後,太子就不喝酒了,也不願意再把自己關在屋裏,寶兒知道太子的腿還傷著,特意向孫婆婆借了竹椅,和長青兩個人抬他出來曬太陽。


    刮過臉,亂糟糟的頭發被打理得整齊,換了一身幹淨衣物的太子微微閉著眼睛躺在竹椅裏,恍惚間讓寶兒有種什麽都沒有發生的錯覺,她從前有些怵太子,可是也許是秋色暖陽太溫柔,透過幹枯樹影,照著太子的麵容,都不顯得可怕了。


    “明天讓宗人府的人把我以前那架焦尾琴拿來,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彈彈琴,看看書。”太子閉著眼睛吩咐長青。


    長青微微應是,即便被廢,應天帝也沒有在其他方麵為難太子,何況這要求壓根算不上要求了。


    “李湛英下次來,讓他把那兩個丫頭帶回去,見天的不見人影,要她們來幹什麽的?”太子眼睛微微睜開一些,視線落在正在掃地的寶兒身上,又慢慢閉上,懶散的說道:“你的對食?”


    長青頓了頓,點頭應是,輕聲道:“是個傻丫頭,死活不肯留在宮裏,非要跟過來。”


    太子就不說話了,良久,才聽到他慢悠悠的聲音響起:“好福氣啊……”


    “殿下……”長青低聲道:“太子妃娘娘和兩位良媛主子,心裏也是有殿下的。”


    太子看也不看長青,閉著眼睛,淡淡的說道:“不用你騙我,她們是什麽樣的人,我心裏清楚,我不曾對她們上心,自然也不求她們對我情深義重。”


    若是從前的太子,決說不出這樣的話來,他對別人上了一分心,就必要別人還他十分,隻準自己對別人無情,不許別人對自己涼薄,長青沒想到他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大約是這些天在宗人府的日子,真的讓他改變了一些罷。


    前院的落葉許久未曾清理過,寶兒廢了半天的力氣才算掃出兩堆落葉,還有一大片地沒掃,可太子眼皮子底下,她又不好偷懶,穿兩層夾棉的天氣,竟讓她累出一頭的汗來。


    太子睜開眼睛,看向有些走神的長青,不知怎的笑了一聲,“行了,去吧,你在這兒,擋我太陽呢?”


    長青連忙謝恩,走到寶兒身邊,接過了她手裏的掃帚,幫著她一起清掃落葉。


    沙沙的掃地聲響不絕,太子閉上了眼睛,頭一次感覺身邊如此安寧,似乎什麽都不用去想,什麽都不用去做,他不必違心的去說那些他不想說的話,也不必去做那些他不想做的事。他第一次發覺這三十年不見盡頭的太子生涯,竟然讓他那麽累,壓得他快彎了脊梁。


    就像是一直緊繃的弦斷了,遠離刀光劍影,天地間不見一絲喧囂,反而難得清靜。


    中午孫婆婆做了一桌的菜,要是放在尋常人家,過年都吃不上這些,然而寶兒見過東宮主子的膳食,第一次見太子清醒著入座,不由得暗暗捏了把汗,直到看著太子微微蹙起眉頭,咬斷一截青菜,慢慢的咽了下去,才算是鬆了口氣。


    平日裏眾人都是圍著桌子吃飯的,因為太子落座的緣故,寶兒和長青站在後麵,兩個通房一左一右的給他布菜,孫婆婆更是連廚房都沒出,氣氛比之前多了些許詭異。


    寶兒忙了一早上,肚子餓得空落落的,尤其一低頭就能看到桌上各式各樣的菜肴,為了轉移注意力,她低著頭把長青腰間的荷包拽過來玩。


    兩人身前就是用膳的太子,長青沒想到寶兒這麽大膽,荷包繩子係在腰帶上,被不上不下的拽著,他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挪到腰間,把荷包繩子直接解了下來。


    寶兒正玩著,冷不防荷包到手,她連忙看向長青,長青對她搖了搖頭,寶兒眼尖,瞧見他耳後紅了一塊,不知怎的心頭一動。


    長青剛鬆一口氣,一雙玉白小手卻在他眼皮子底下明晃晃的伸過來,扯了扯他掛在腰間的腰牌,他看向寶兒,卻見她嘴角翹翹的,得意洋洋猶如偷吃了油的大花貓。


    一個錯神,腰牌就被解了下來,長青飛快的看了一眼太子,發覺他並未回頭,鬆了口氣的同時又有些無奈,瞥寶兒一眼,她正低著頭把玩著那塊腰牌,長青卻能發覺她眼角餘光瞟過來,在瞧他的反應,頓時又好氣又好笑。


    大庭廣眾之下做小動作,緊張之外,又有一些刺激和淡淡的甜意,長青失笑,算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了寶兒的行為。


    他這樣子,寶兒倒是先不好意思起來了,她臉頰一紅,瞪了長青一眼,把荷包和腰牌還給他,低下頭理了理垂落在胸前的細長辮子。


    孫婆婆端了長壽麵過來,本朝尊老,年過花甲者,一概麵官不跪,太子也沒讓她行禮,直接叫人退下了。


    碧玉之前刺傷了太子,聽說太子沒再喝酒之後,嚇得幾天都沒敢出房門,一直到發覺太子好像並沒有怪罪她的意思,才算是放下心來,這會兒伺候得比旁邊的侍墨殷勤得多,稚嫩的小臉上掛著甜美又討好的笑意。


    長青瞥一眼寶兒,她還比人家大呢,整天傻乎乎的,還替別人操心,他就沒再見過比她還傻的人了。


    寶兒直覺長青看她的眼神不對,沿著他的視線看到碧玉,頓時火了,瞪了長青一眼,帶著點警告的意味,似乎是不準讓他再看了,長青無奈極了,正要回一個眼神過去,就聽太子道:“連菜都布不好,你們來是幹什麽的?讓我伺候你們的嗎?”


    碧玉和侍墨連忙起身要請罪,太子看也不看她們,微微回過頭,“長青,你來。”


    長青上前一步,立在太子身側微微靠後一些的位置,一瞥就知道剛才兩個人犯了什麽錯,布菜用公筷,稍微懂一點的奴才都被教過,這兩個大約是通房做的時間長了,不大伺候人,竟然直接用私筷給太子布菜。之前太子一直忍著沒說,直到碧玉忍不住吃了一口,又用咬過的筷子去給太子布菜。


    侍墨和碧玉跪在地上,臉色煞白,寶兒也忍不住替自己懸起心來,好在長青伺候的很好,直到用完膳,太子也沒叫她。


    孫婆婆做的長壽麵分量十足,超出了太子平時的飯量,長青本以為太子不會吃完了,沒想到他擰著眉頭,把一整碗麵都吃了下去,撐得臉色都發白了。放下筷子的時候,也是緩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焦尾琴下午就送了過來,放在書房裏,太子隻略撥了撥琴弦,試了一下音色,就沒再動了。


    一年前這日,東宮設宴,絲竹不絕,天子含笑,百官俯首,不曾想隻是過了一年,太子的生辰,竟就過得如此平淡。


    寶兒掃了一個早上的地,又在太子身邊木樁子似的站了一個下午,回到屋裏的時候差點沒散架了,連洗漱都犯懶,攤進被褥裏就不肯起來了。


    長青無奈,替她擦了手臉,脫了鞋,寶兒仍舊攤著不動,長青頓了頓,替她解下腰帶,脫去外衣,“去裏邊睡,裏麵的被褥厚一點,最近天冷。”


    “不想動……”寶兒眨了眨眼睛,噘著嘴說道,“我要你替我脫!”


    長青失笑道:“別鬧,已經很晚了,明天還要早起。”


    寶兒重重地哼了一聲,鼓著臉頰自己把兩層夾衣脫了,挪到裏側,鑽進被褥裏,長青吹熄了燈,房間裏頓時暗了下來,隻有窗外星月微亮。


    隔著寶兒睡的裏側牆壁,禁軍成列的立著,透出無言的肅殺,見到這些人身上穿的衣服,巡兵唯恐避之不及的繞道,秋夜寒涼,剛出皇城有冷風撲麵,李湛英連忙給應天帝係上披風。


    應天帝立在宗人府側邊的圍牆下,麵容看不出喜怒,李湛英卻能猜出幾分,壓低聲音道:“陛下,今兒是大皇子的生辰,是例外,您要是想他,不如去看一眼吧。”


    應天帝沒說話,望著高高的圍牆,不知想到了什麽,微微的歎了一口氣,輕咳幾聲,李湛英連忙遞上帕子。


    應天帝起初隻是氣不順,咳了幾下之後,又一連咳了好幾下,才緩了過來,李湛英擦了擦頭上的汗,正要把應天帝用過的帕子收起來,卻忽然在上麵看到了一點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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