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湛英從內殿裏出來,外間的聲響傳到承乾殿這邊已經不算大了,這會兒也沒什麽人在意,其實主子爺從一年前身子就不行了,隻是不管是他,還是主子爺自己,都沒想到大限之日會來得這麽快。


    一出內殿,迎頭就撞見張賢妃的兄長,若是從前,一個外臣敢這麽大大咧咧進入帝王寢殿,還佩著劍,拖出去殺個百八十回都不夠,隻是這會兒主子爺就差一口氣,連他這個內侍都心灰意冷了,更別提其他人。


    果然,張鵬也未多看他一眼,按劍徑直進了內殿,裏麵傳來張賢妃的說話聲,仍舊溫聲細語的,聽在李湛英的耳朵裏,卻無端端多了一絲冷意。


    “怎麽樣,前朝穩定下來了沒有?”張賢妃讓大宮女秋心給自家兄長倒了杯茶,張鵬毫不客氣的接過喝了一口,長出一口氣。


    當著病榻上麵容枯槁眼神渾濁的應天帝,張鵬一點避諱都沒有,張口就道:“沒事,你別擔心,爹在呢。太子廢過一回,朝中人脈不多,又有蓋了玉璽的詔書,隻等龍馭歸天,事情差不多就成了。”


    張賢妃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如花麵容上帶起一抹釋然,隨即似乎又想起了什麽,擔心道:“太子畢竟有大將軍做後盾,萬一他們……”


    “這你就別操心了。”張鵬擺擺手,頗有些得意地說道:“姬鎮遠在西北,他一兒一女都是留在京中做人質的,我讓人把他們兩個抓起來,就有了籌碼。用斷子絕孫的代價換從龍之功,姬鎮再怎麽著也要掂量幾天,夠朝廷撥調大軍的了。”


    姬家的實力是擺在明麵上牽製南疆的,朝廷這些年不聲不響弄出的動靜絕對不小,各地廂軍加在一起,實力不容小覷,這些兵力隻屬於手握皇權之人,何況有天子詔書在手,他們就是正統,又有何懼?


    卻不料張鵬話音剛落,外間就有人急匆匆來報:“將軍,不好了!寧驍侯他帶著家兵衝進宮裏來了!”


    張鵬幾乎要懷疑自己的耳朵,他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拎著小兵的衣領,眼睛瞪大,“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將,將軍……寧驍侯不知道得了什麽消息,帶了家兵,一路殺進宮裏來了,攔不住啊……”小兵被嚇住了,畏縮著說道。


    這話把張賢妃也嚇了一跳,隨即就聽張鵬不可置信地說道:“怎麽可能!侯府和大將軍府家兵都是有定數的,那些家兵加起來至多兩百個人,兩百個人!五城兵馬司是吃幹飯的嗎!”


    京畿巡防守備軍自然不好就這麽擅離值守,起碼要等到應天帝咽氣,再打著戒嚴的旗號進城,然而禁軍得了帝王旨意,不敢擅動,五城兵馬司的人手已經盡夠控製皇城。照他的想法,抓一兩個人簡直就是手到擒來的事情。


    小兵瑟瑟發抖,張賢妃倒是反應過來了,急忙問道:“他們往哪裏去了?這邊人手夠不夠,不會打過來吧?”


    換了旁人,應天帝還沒咽氣,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帶兵打承乾殿,然而姬威本就是個理法之外的存在,張賢妃問完,張鵬也是一個激靈,看向小兵。


    “回娘娘的話,小的來的時候,寧驍侯已經帶著人往東宮去了,弟兄們不敢朝他們動手,死的死,傷的傷,不知道這會兒人是不是已經進了東宮。”


    這,這簡直就是無法無天了,怎麽說應天帝還在彌留之際,無詔帶兵入皇城,較起真來,姬威這可是叛亂之罪,要滅九族的。


    然而這會兒,姬威是他們準備用來和姬鎮談判的籌碼,誰死了他都不能死,張鵬一時也想不出個好法子,隻咬牙說道:“讓人把東宮圍起來,活捉姬家姐弟,至於姬府家兵,殺無赦。”


    小兵連忙領命退下,腳步匆匆,張賢妃也有些惱了,冷聲道:“到底夜長夢多,還是趕緊讓宸兒坐上皇位要緊,父親那邊我去說,你讓人去把宸兒帶來。”


    張鵬聽出了她話裏的意思,下意識地朝著沒知沒覺的應天帝看去,唬了一跳,聲音都不自覺壓低了:“帝王入葬,那可是要經過禦醫勘察的,妹妹,他這都差不多了,急什麽?犯不上啊。”


    “十天前就說差不多了,死活吊著一口氣不肯走,平白放著惡心人,”張賢妃瞥一眼老態龍鍾的應天帝,秋水似的明眸裏劃過一絲厭惡和快意,“而且連詔書都做得,還找不來幾個禦醫不成,做得幹淨點不就得了?”


    自家妹子這話說得其實不無道理,籌謀了這麽些日子,眼看著一切快要成定局了,突然鬧出姬威的事情,這麽大的動靜,還不知道有沒有走漏風聲,要是應天帝一直撐著一口氣不死,他們難不成還要等到姬鎮兵臨城下嗎?


    張鵬想通得很快,然而對上應天帝那雙睜著的,昏黃的,泛著血絲的渾濁眼睛,心裏還是忍不住蔓延出涼意來,他們這些官宦子弟對皇權的敬畏更甚鬼神,很多時候嘴上說得痛快,真的對上了才知道深淺,尤其應天帝做了一輩子的皇帝,即便現在連人都認不得,五官裏帶出的威儀還是震住了張鵬。


    見張鵬死死地看著床榻半天,就是不動手,張賢妃有些惱了,罵了聲廢物,一把扯過他手裏的枕頭,幾步上前,隻是對上應天帝的臉龐,她也不免瑟縮了一下,隨即把枕頭扔給大宮女秋心,“你,你來。”


    秋心看了看張賢妃,又看了看張鵬,這兩兄妹的神色是很像的,恐懼裏帶著幾分下意識的興奮,秋心頓了頓,低下頭,用雙手把枕頭按上了應天帝的臉,然後死死的捂住。


    十天水米不進,神誌已經不清,應天帝連一絲抵抗都沒有,也不知道秋心捂了多久,張鵬終於鼓起勇氣去探了探應天帝的脈搏,是停的。


    秋心腿一軟,就這麽癱在了床榻邊,張賢妃連忙把枕頭拿開,卻正好對上應天帝圓睜的雙眼,她嚇住了,反倒是秋心,顫抖著手慢慢地給應天帝合上了雙眼。


    “陛下,龍馭歸天……”


    李湛英身後還跟著來請脈的禦醫,剛走到殿門口就聽見這一聲,頓時整個人都嗡了,直到相熟的禦醫拉扯了他好幾下,他才下意識地跟著一起跪了。


    張鵬第一時間就去調遣京畿巡防守備軍,準備開始全城戒嚴,打定主意要在太子回來之前定下勝局,至於姬威,他就不信,那區區兩百的家兵能在皇城裏鬧出什麽水花來。


    久違的喪鍾聲響徹皇城,外間的喊殺聲不減反增,寶兒心驚膽戰,然而也不知道是南園小冷宮的名聲在外,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喊殺聲雖大,還真沒有朝他們這邊來的。


    四個小宮女終於也意識到了什麽,外間響動完全不像是戒嚴,反倒更像是打殺人,寶兒還算是好的,聽霜聽雪已經嚇壞了,幾次想要收拾東西跑出去,都被寶兒攔住了。


    “外麵是什麽情況我們都不知道,萬一是亂軍在殺人,你們就這麽跑出去,有個三長兩短的,怎麽叫人放心?”寶兒擰著眉頭,板著臉的模樣,倒真有了幾分姑姑的氣勢。


    聽霜瑟縮著說道:“我們可以躲到宮人房裏,就算是亂軍,搜的也是主子的地方啊……”


    寶兒想也不想說道:“南園是主子的地方嗎?外麵上了封,一路荒得長草,我們的院子最僻靜,就是一間一間搜也要花點時間,我們聽到動靜就躲去地窖,比什麽都不知道就往外衝要安全得多。”


    這話是有道理,聽霜也就沒再說話,這會兒正是三更時分,如意受不住已經去睡了,不敢點燈讓外頭看見,黑漆漆的,眾人守在一起,倒有些莫名的安心感。


    喪鍾聲接連不斷地敲響,悲涼裏帶著幾分悠長,似乎昭示著帝王的威儀遠去,江麟從裏屋出來,一抬頭就看到了漫天的星辰,他黑亮的眸子裏映出幾分不解,眉頭微微的擰了起來。


    “小主子,怎麽出來了?”寶兒不由分說地給江麟穿上一件外衣,嘴裏數落,“都入秋了,晚上要多穿件衣服,著涼就壞事了。”


    江麟順從地讓寶兒給自己穿衣服,稚氣的臉蛋上透出幾分不符年紀的蒼涼來,“姑姑,以前隻有娘親會這麽和麟兒說話。”


    寶兒愣了愣,意識到江麟口中的娘親不是太子妃,而是許良媛。


    似乎看出了寶兒的想法,江麟看著寶兒說道:“她們都說有那樣的娘親,我也一定很壞,就算小時候好,以後也肯定會變壞。”


    “她,她們怎麽能這麽說呢……”寶兒幹巴巴地說了一句,有些不知所措,她想安慰江麟,卻不知道從那裏安慰起,因為江麟表現得實在太過冷靜了。


    江麟搖了搖頭,他似乎想要說什麽,然而又沒有說出口,而是輕輕地,帶著一絲試探地抱了抱寶兒的腰,寶兒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抬手摸了摸江麟的後腦勺。


    江麟忽然一把將自己紮進了寶兒的懷裏,像一隻失去母親的小獸,一路跌跌撞撞,終於又找到了避風港,即便連它自己心裏都清楚,這避風港脆弱得不堪一擊,然而這一瞬間的溫暖,已經足夠暖熱它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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