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長青料想的不錯,姬威確實是去請纓的,他不至於因為自家姐姐的事情對周疆有什麽意見,隻是不想眼睜睜看著西北落進呼延人的手裏。


    嘉峪關是河西咽喉,抵抗外敵第一防線,曆史上西北軍借著雄關天險,不知道打退了呼延人多少次,如今嘉峪關失守,若沒個好統帥,連奪關都難如登天,江承不是不懂這個道理,但是他不敢用姬威。這個年輕人似乎骨子裏就沒有對皇權的敬畏,不管是對他,還是對他的父皇,他能輕而易舉地彎膝蓋,但一抬頭,眼裏的桀驁卻如利劍不屈。


    如果可以,江承甚至都不想見姬威的麵,他不是很想承認,在這個比他小了十歲有餘的青年麵前,他作為皇帝都覺得被壓了氣勢。


    姬威卻沒有這個顧忌,半跪一禮,開門見山:“陛下,末將請大將軍之職,一年之內,必取嘉峪關。”


    這話說的江承心裏冷笑一聲,現如今的情況是他不敢放權,他不放權姬威就沒出頭之日,然而周疆撐不住場麵,連嘉峪關都讓人奪了去,再讓他帶兵下去,隻怕整個西北都要丟得一幹二淨,姬威心裏應該清楚,他這遭來是示弱的,來求他的,可是從他的嘴裏把話說出來,卻像是他求著他似的。


    “你剛過弱冠之年,那會兒孫首輔為你取的表字,是持之。”江承轉身坐回座位上,端著架子淡淡說道:“持心持性方能持國,西北十五萬雄兵交於弱冠將軍之手,自古從未有過。”


    姬威抬著頭直視江承,江承本以為他會說些場麵話,不曾想姬威竟然直接起了身,“派人監軍也好,讓我給周傳峰做副帥也好,你怎麽安心怎麽來,我隻想西北安寧,國土不失。”


    江承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道:“第一,簽下軍令狀,一年之後奪不回嘉峪關,你以死謝罪。”


    姬威沒說話,等著第二條,江承也沒有賣關子,繼續說道:“你走之後,朕會封開兒為太子,朝廷兵力並不弱於西北軍,西北苦寒,即便你能說服這麽多人和你一起造反,也撐不過一個冬天。”


    姬威舔了一下唇,眼裏的鋒芒如同大漠孤狼,就是知道這一點,他才沒有輕舉妄動,南疆不起事,西北絕對反不起來。


    “這第三,”江承死死地盯著姬威的眼睛,不讓自己露出一絲怯色,“皇後和大將軍當一並留在京城,但凡有一絲風吹草動,休怪朕無情!”


    這實在不該是一場聰明人之間的談話,姬威太直白,直白到江承也懶得和他繞彎子,不過效果卻是出奇的好。


    西北軍節節敗退,呼延殘部占據嘉峪關向南推進,沒有了雄關天險,連守土都艱難,若是大將軍在,少將軍在,絕不至於到了今天這個地步,西北軍上下都憋著一口氣,周疆更是急得快要瘋了。


    當初那些人找到他的時候,說的不是這樣的!他隻想接替大將軍,和呼延部族相安無事下去,打了這麽多年的仗,他有妻有子有牽掛,實在不想再打下去了,沒了一個大將軍,換來的是西北軍將士的安寧,這買賣誰都會做,可是這幫無恥的呼延人,不僅騙了他,還威脅他拱手讓出了嘉峪關!


    周疆不甘心,他是被騙的,卻實實在在落了把柄在呼延人手上,今天他們可以讓他讓出嘉峪關,明天就能逼他讓出西北,他得到兵權卻像得到了一塊燙手山芋。


    在這樣的情況下,朝廷發來的聖旨明明應該讓他憤怒不已,他卻隻覺得鬆了一口氣,這份責任太重,他承擔不起,姬威輸了和他無關,贏了也能讓他安心,不至於日日夜夜愧疚難眠,心頭壓著一塊大石放不下。


    姬家在西北的聲望幾乎到了一種可怕的地步,隻要打起姬字帥旗,所過之處同袍振奮,百姓歡呼,敵軍聞風喪膽,這是曆朝沉澱出的將門底蘊,不如世家傳承清貴,卻在口口相傳之中,將百裏英雄塚壘成將軍碑。


    洪澇還在持續,大部分災民卻已經得到了妥善安置,隻是這會兒將近五月,黃河兩岸不落稻穀,也就沒了收成,少不得要養這些災民到過冬,前期的賑災款項發得充足,是為這些災民重建家園之用,如今洪澇不退,正好將銀錢換做過冬糧。


    這一次的黃河洪澇是百年不遇的大災,朝廷的雷厲風行也是百年不遇,往年貪汙賑災款項的官員大多有身家有背景,上京一趟走走關係,拖著拖著也就不了了之了,這一回有了禦筆朱批,下令各地查實了就殺。江承西北的戰報還沒看完,那邊數個權貴已然被剝皮充草,倒是內閣李平西李大人的兒子和幾個背景相似的衙內,因為被抓期間一直叫嚷著自己的身份,廂軍不敢動手,一路送上京城,這會兒好端端地關在牢裏。


    帶頭貪的權貴抓的抓,殺的殺,其餘官員再也不敢存僥幸心理,災民得到了妥善的安置,也不知從哪裏傳來的風聲,說這些都是新帝果斷,把江承捧上天的同時,也讓他深深地頭疼了起來。


    怪他當時沒看清楚名冊,好幾個權貴都是不能動的,不是說他動不起,而是這些人背後牽連著的利益網絡斷不起,旁的不說,牢裏關著的也是重臣之子,人心重要,朝堂安穩更重要,他有心放過這幾人一馬,卻又實在拉不下這個臉。


    要是當時長青多說一句,也不至於讓他到現在這個不上不下的地步……江承想著,心裏略微有些煩躁,正在這時,外間通報,數名大人一同跪在宮門外,都是牢裏那些衙內的長輩。


    江承本以為他們是來求情的,聽了傳話整個人都愣了一下,這些人跪在宮門外,求的是給自家子侄一個速死。


    貪汙之罪,剝皮充草,高祖對貪官的憤恨之情全都凝聚在這八個字中,然而這世上最禁不住的就是人心的貪婪,到如今貪墨成風,江承知道,這些人並非多大公無私,他們大約自己也是貪的,如今站出來大義滅親,為的是成就他的名聲。


    新帝登基,自當四海臣服,不容違抗,他今日放那些衙內一馬,來日就會將債記在他們的家族頭上,本就是看不清局勢的廢棋,棄了還能換得帝王愧疚,官場上這些人精會做出怎樣的取舍也就不例外了。


    江承想要這個名,卻不想擔這些仇,他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想起了長青和東廠,前朝東廠之所以那麽容易被內閣打壓,究其原因也是替天子背鍋得多了,導致名聲極差,最後連天子自己都不再信任東廠。


    牢裏關押著的衙內們最終還是被殺了,午門外斬首示眾,各地州府傳遍了新帝的名聲,江承這些日子走路都帶風,與之相對的,長青發覺自己的日子越發難過起來。


    一是內閣,李平西當日並沒有去宮門外跪請,他隻有一個兒子,內閣裏的閣臣就算有和李平西不對付的,也諒他喪子之痛,有誌一同的不再給長青好臉色看,就連周孝先也慢慢開始疏遠了他。


    二是朝堂,東廠是沒有上朝資格的,然而卻能入駐六部聽政,原本相安無事,出了這件事之後,東廠派去的人常常被為難,有一個年歲不大的小太監落了單,被下仆關進庫房整整一個日夜,回來的時候哭得要斷了氣。


    三是百姓,從賑災之初,長青就沒有想過爭功,洪澇是大災,一分一秒都是人命,他盡心盡力不求回報,卻也沒想過自己所有的功勞被剝走,還要平白擔上好大喜功,為求名聲將犯了小過的權貴推上斷頭台的汙水。


    江承很承那些官員的情,作為回報,他把那些衙內的罪狀大事化小,貪汙幾十萬兩銀的變成了幾萬兩,幾萬兩的變成了幾千兩,幾千兩的變成了數百兩,人死後的名聲其實比活著的時候還要重要,貪汙數目太多更會帶累同族子弟,他這一手既得了官員的感激,又得了人心,可謂一舉兩得。


    洪澇之事走上正軌,西北捷報頻傳,一切都在往美好的方向發展,長青卻覺得很累,從前伺候江承再苦再累他也沒有像今天這麽疲憊過,他是個不輕易說累的人,可是他的心不是鐵打的,會疼,也會委屈。


    紅底黑邊金繡紋,一品官服,他若不是宦官,隻怕一輩子也不一定能達到今天的地步,還能握著這許多權柄,然而他是個宦官,生死榮辱都在別人一念之間,這些浮華也就成了笑話。


    長青第一次,那麽那麽地想見到寶兒,他想她的笑容,想她的臉紅,想她靠著他的肩膀說話,想不管不顧地抱著她,再也不想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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