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兒如願跟著長青上了車駕,蘇州離揚州並不遠,連夜趕著過去,第二天也就到了,顛簸了一夜,寶兒昏昏沉沉的,長青讓人帶她去休息,自己換了身衣裳去見周孝先。


    蘇州行宮剛剛建成沒多久,雕梁畫棟間還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清漆味道,長青步子很快,宮裏出來的人都這樣,周孝先也是四五十歲人了,一天多的時間,整個人像是老了五歲,然而眼睛卻亮得灼人,透著渾濁的精氣神。


    “帶我去見陛下。”沒有跟周孝先多敘話,長青直接說道。


    周孝先也不在意,擦擦額頭的汗,讓人帶著長青去見江承的屍身,這會兒是正六月,也不知周孝先從哪兒弄來了整塊的巨冰挖了棺,江承的屍身就停放在冰棺裏頭,早有人為江承打理好了遺容,隻看上去,是看不出那齷齪死法的。


    長青隻看了一眼就移開了視線,出來時對周孝先道:“必須盡快趕回去,天熱,陛下的龍體放不住,行宮的事情交給下麵的人去辦,該閉嘴的讓他們閉嘴,陛下是勞累過度咳血而亡,起居注也得這麽寫。”


    周孝先猶豫道:“當時事發突然,那麽多人都看著,我是有心無力啊,起居注也不好改,負責記錄的是尚氏,那……”


    長青打斷他,“敢用皇室的事來嚼舌,這些人的舌頭怕是不想要了,讓廂軍來替他們割了就是,起居注的事情我來處理,陛下的棺木必須在正午之前上龍舟,周大人,不要自作聰明。”


    心思被乍然點破,饒是周孝先也有些變了臉色,他深吸了一口氣,不再多說,讓人叫來蘇州的官員,把事情交代下去。


    龍舟順水而行幾日就到蘇州,從蘇州再回京城就要多上一兩日,隻是來時帝王乘舟,百官相迎,走時卻隻落一冰棺,未免淒涼。


    寶兒沒坐過龍舟,再多的新奇也抵不過周遭眾人如喪考妣的沉重神色,她想起江承,想的卻不是江承昔日如何,而是初進東宮時四具屍體,南園滿地的屍坑,被剖腹的李良媛,和困守南園那天模模糊糊一直奔跑的景象。


    聽說太子妃也過世了,要是在底下遇見,說不定兩個人還會打起來,隻是那個時候,就沒人要為他們打架而挨板子了……


    寶兒亂糟糟地想著,一時又想起還在宗人府的時候,那個喝得醉醺醺抱著她的腿叫娘親的江承,活生生的一個人,就這麽沒了,消失了,再也瞧不見了。


    長青卻沒有時間去追憶,太醫已經查實了江承確實因為馬上風而死,這一點無法作假,作為罪魁禍首的燕嬪,就在江承去世的那晚用一把剪刀割了腕,一切看似合理,然而就是因為太過合理了,反而透出一股古怪來。


    對於燕嬪這個人,長青一直不甚了解,哪怕是從伺候她的宮人嘴裏聽聞這女人最愛扮演他,他也沒有多大感覺,如果能夠審訊,必定能問出些什麽,然而她卻不給他這個機會。


    不過……長青輕歎,江承身死,太子年幼,這次回京,隻怕不管什麽牛鬼蛇神,全都要跳出來了。


    內閣早早地得知了蘇州的消息,連著幾□□中上下的氣氛都十分壓抑,就在這樣的壓抑中,龍舟靠岸,冰棺起出,禮部準備大行事宜。


    先帝剛走,兩年都沒到又給新君辦喪事,百姓是不管這個的,守住了國孝萬事大吉,苦的是官員。


    帝王大行事關重大,各地宗親以最快的速度趕赴京城,就連遠在南疆的景王也象征性地派了人送奠儀,讓人沒想到的是,來得最快的竟然是封地最遠的齊王和秦王,作為江承的兄弟,先帝去後,這兩個就被放到了邊遠之地混日子,回來的時候卻哭得一個比一個響。


    大行那日,周妃牽了小太子出來,小太子江開不過五六歲的年紀,眉眼間帶著姬家人的英氣,瞪著一雙哭紅的眼睛,頗有幾分可愛,然而這樣的場合,沒人在意這個。


    宣政殿一片縞素,百官戴孝,長青捧著傳國玉璽走在棺木旁,隻等大行過後內閣擬定詔書,蓋上玉璽,太子就名正言順成為新君,幼主即位對官員來說其實是好事,尤其是對於還未成型的內閣和東廠來說,隻是話心裏清楚就夠了,說出來未免薄涼。


    棺木在宮裏走過一輪,安放在宗廟,原本是要停放七七四十九天再行下葬的,不過這會兒是六月,放不住,按照先例,停靈七日也就夠了,七日之後,新君早已即位,到時再由新君主持下葬事宜。


    從宗廟出來,再回宣政殿就不見周妃了,這是前朝的事情,後宮不能幹涉,何況周妃還不是太子生母,甚至連個皇後的封號都沒有。


    孫首輔把擬定的詔書宣讀了一遍,見眾人都不說話,便道:“陛下未留詔書,但太子既立,陛下大行,自當由太子即位,如無意見,那就請傳國玉璽了。”


    “孫大人,這有些草率了吧?”孫朝遠話音剛落,就有直隸總督宋寧出列,他笑眯眯地說道:“太子年幼,怕不能理政,可皇室之中仍有正當盛年的血脈,所謂兄終弟及,您怎麽就把兩位王爺給忘了呢?”


    齊王不大樂意地看了宋寧一眼,仿佛覺得自己被推上風口浪尖了,連忙撇清道:“本王的日子過得安生著呢,還是交給二哥吧。”


    秦王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笑容,自謙道:“多謝宋大人厚愛,本王……”


    “兄終弟及,那是太子未立的情況下。”長青打斷秦王的話,鳳眼微瞥一眼兩個親王,語氣平淡道:“太子既立,即是陛下之意,親政之事自有內閣操心,不勞王爺費心。”


    齊王喝道:“這裏哪有你一個奴才說話的份!當著百官的麵打斷二哥說話,還不給本王跪下!”


    長青微挑眉頭,看了一眼手裏托著的傳國玉璽,淡淡道:“奴才是陛下的奴才,不是王爺的,至於王爺讓奴才下跪,隻怕奴才手裏的傳國玉璽不肯答應。”


    他這話一連幾個奴才,卻像是一個個巴掌扇在齊王的臉麵上,齊王氣得發噎,一回頭看見自家二哥的臉色也不好,心裏頓時平衡了,也不說話了。得,這皇位爭來又不是他的,他替人做什麽馬前卒。


    宋寧一見不好,輕咳一聲,頓時又有好幾個官員紛紛出列,話裏話外一個意思,“太子年幼,恐不能勝任,秦王文武雙全,先帝愛之,天命所歸。”


    孫朝遠握著擬定好的詔書,看著忽然蹦出來的這麽多人,心下一跳,知道秦王是有備而來,當下給長青使了個眼色,長青會意,微微點了一下頭,孫朝遠立刻放心了,這一放心,他把自己的袖子捋起來了。


    秦王確實是有備而來,他還是皇子時期就結交了很多大臣,隻是那會兒先帝的心不在他身上,他又沒有個強大的母家才輸了陣,如今江承去了,留下一幫小毛孩子,他要是還爭不過,那就是開玩笑了。


    這世上最多的就是順風草,見越來越多的人站出來為秦王說話,太子還是個一臉茫然的小毛頭,秦王又一副穩坐釣魚台的架勢,眾人心裏不免就有了偏向,有那心思浮的,也跟著站了出來。


    帝王棺木停放宗廟還不到半日,日頭正高,宣政殿裏卻猶如滾水下了油鍋,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逼得孫朝遠眼睛都紅了,烏選那起子人竟然都沒爭得過,內閣幾個官員平日裏德高望重,遇上從龍之功,大多數官員別提敬老尊老了,連臉皮都不肯要了。


    自然,帝位更替不是嘴皮子說出來的,可秦王這邊站了兩個總督,宋寧手握直隸大權,連帶著京畿大營都在他手上,另一個也是封疆大吏,怎麽說局勢都是偏向他的。


    眼見著皇位在望,饒是秦王也不由得露出些許喜色來,然而他話還沒來得及說出來,就聽外間一陣喧雜。


    “怎麽回事?”百官紛紛看向宋寧,這人來了還不夠,還要把兵也帶著,逼宮逼到連遮羞布都不戴了嗎?


    殊不知宋寧心裏更沒底,他根本就沒帶兵過來,隻是叮囑了京畿大營幾個心腹武將,讓他們把兵都調到京城附近,好聽他指揮而已。


    長青道:“宣政殿外是京畿大營五千精兵,孫首輔,繼續宣詔吧。”


    他這話一出,眾人都有些莫名,隻有宋寧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跳了起來,“你!那是我的人,你究竟……”


    孫朝遠得意地看了看秦王一行人變換的臉色,對著宋寧呸了一口:“還問得出來?人家勞心勞力吃住在軍營的時候,你還在姨娘懷裏哼小曲兒呢。”


    長青沒說話,低眼看了一眼手裏捧著的傳國玉璽,目光又微抬,似乎看向了天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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