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年開春,二老終是離開了,長青讓人買回了他們家在鄉裏的家底,王桂生氣得不行,倒是讓寶兒爹給拉住了,寶兒娘走時欲言又止,寶兒知道她是擔心她,隻是她真的沒什麽好擔心的。


    二老剛走,江麟和如意就進了家門,事實上寶兒一直以為長青說把兩個孩子帶出宮,是要偷偷把他們弄出來,畢竟她是去過南園的,那裏荒無人煙許久,稍微買通些守衛就能把人帶出來,卻沒想到長青帶得光明正大。


    宮裏的事情是由不得江開做主的,也並沒有人把一個搬倒宮妃都要靠陷害的小皇帝看在眼裏,這事隻要孫朝遠和烏選有一個人同意就能成,孫朝遠一貫要比烏選心軟些,見了一回江麟,不知想到了什麽,考慮了些時日,也就抬抬手放過了。


    長青知道,江麟生母許氏之父,曾經是孫朝遠的得意門生,隻是早逝,在朝堂上沒翻起水花來,愛女更是落到給人做陪滕的境地,後來雖得了江承寵愛,到底迷了心性,如今江麟和如意都不在皇家玉牒之列,即便是有人想用他們的身份做手腳都不成,念在舊日情分上,孫朝遠會起幾分惻隱之心,也不是什麽難以理解的事情。


    江麟初出南園那天,春日暖陽正好,隻他仿佛腿腳失靈一般,站在南園前,身後是滿地荒涼,抬眼是宮闈繁華,驀然,淚流滿麵。


    一直到出了宮,他都舍不得放下車駕的簾子,幾乎貪婪地看著京城百態,如意也沒好到哪裏去,隻是要矜持一些,眼睛也是不錯地盯著外間瞧。


    江麟十一二歲年紀,比起眉眼像極姬家人的江開,他更像是昔日見過的景王爺翻版,細眉鳳眼,真正的江家人模樣,不知是不是錯覺,長青總覺得他那雙黑亮亮的眸子,莫名熟悉。


    京城景象猶如走馬燈在眼前掠過,等回過神,車駕已然出了城,江麟也緩過些氣來,發覺自己失了儀態,連忙放下車簾,坐得端正。


    “想看就看。”長青說道,“等見過你姑姑,我帶你在京城到處轉轉。”


    江麟的眼睛亮亮的,“姑姑知道我和如意出來了嗎?”


    長青失笑,“昨夜就高興得沒睡,一早起來就忙著張羅飯菜,隻是她那手藝……你們哄哄她也就是了。”


    如意抿著嘴笑,江麟卻認真地點點頭,“我也好想姑姑,姑姑上次來,還是秋天那會兒呢。”


    長青微微地笑了笑,沒再說話,如意悄悄地打量他,又看了一眼江麟,稚嫩麵容上流露出一絲極淡的困惑。


    寶兒一大早就起來張羅飯菜,因為城外沒有新鮮的魚賣,還特意讓廚娘跑了趟腿,廚娘心裏惦記著督公吩咐,卻不曾想緊趕慢趕都沒趕上,她回來的時候,寶兒已經做了半桌菜,鍋裏還燉著兩樣湯,一瞧廚房裏低著頭打下手的丫鬟們,廚娘隻覺得眼前一黑。


    倒不是說自家夫人的手藝差到哪裏去,而是督公一貫心疼夫人,別說讓她滿頭大汗在廚房裏嗆一個早晨,就是平日裏多走了幾步路,都要心疼,方才早起更是囑咐她,讓她有什麽累人活計攔著些,別累著夫人。


    廚娘艱難的視線落在寶兒髒兮兮的罩裙上,見她拿著菜刀就要接過自己手裏的魚簍,連忙攔住,飛快地奪過菜刀,到一旁殺魚去了。


    寶兒擦了擦頭上的汗,滿心等著廚娘把魚殺完之後交給自己處理,不曾想廚娘殺完魚,腳底生風地架鍋倒油嗆蔥薑,這邊魚下鍋,那邊菜切齊,絲毫沒給她機會。


    好在菜已經做得七七八八,寶兒洗了根黃瓜,一邊啃一邊出了廚房,半截黃瓜吃完,就聽門房通報,說是長青回來了。


    江麟還是第一次來到城外的宅子,本來有一些拘謹,見了寶兒,頓時什麽都忘了,幾步上前,寶兒原想好好看看他,沒想到江麟猛然跪拜下去,端端正正地行了個大禮,“姑姑!”


    寶兒反應過來,連忙去扶江麟,“阿麟你快起來,你可不能跪我,我要折壽的,快起來。”


    “姑姑對阿麟有大恩,阿麟此生不跪天地,不跪父母,隻跪姑姑一人。”江麟不肯起,反而磕了一個頭。


    寶兒扶不起來江麟,無措地看向長青,長青眯了眯眼睛,說道:“讓他跪,這是應該的。”


    江麟三跪九叩之後,眉心都磕出了紅印子,寶兒再來扶他時,他沒有拒絕,起身時,低低叫了聲姑姑。


    如意看了看江麟,也要跪下去,但卻是對著長青,長青按住她的肩膀,隻道:“不必。”


    江麟和如意就這麽在宅邸裏住了下來,如意還好,她天生就是個安靜性子,長青請了女教習教她琴棋書畫,針織女紅,這些東西最是消磨時日,江麟就有些難辦了。


    皇室棄子,一不能科舉晉身,二不能上陣殺敵,從文從武都注定是無用功,寶兒很是擔心江麟認識到自己的處境之後自暴自棄,但江麟仿佛完全不懂這些,每日裏讀書識字,勤修武藝,比起宅邸裏那些精心培養的學生都要用功。


    宅邸裏多了江麟和如意,就像是多了兩位小主子,江麟是天生的長袖善舞,來了沒多久就和宅邸裏的人打成一片,更會哄人,寶兒原先在宅邸裏其實是有些寂寞的,自從江麟來了之後,哪怕長青不在,他都有辦法讓她開開心心的。


    江麟嘴甜,但卻不是對誰都嘴甜,對宅邸裏的那些學生,他的態度不卑不亢,又帶著些恰到好處的試探和親近之意,隻要不是太狹隘的性子,都能和他相處得很好,對下人他並不過分親近,但也不會折辱鄙夷,偶爾施舍些恩惠,讓人心裏感念。


    長青已經不止一次地聽寶兒感歎,江麟是個做生意的料子,八麵玲瓏,好像隻要他願意,可以討天底下所有人的歡心,完全不像在廢棄小院裏圈禁了八年的模樣。


    她的語氣裏隻有感歎,並沒有別的意思,甚至帶著幾分憐愛和無奈,於是長青就笑了,“他確實是個做生意的料子。”


    話是這麽做,江麟姓江,再如何也不可能去做商賈,商賈乃賤業,就像寶兒爹,當初大發橫財,第一反應也是買地置業。


    寶兒隻要想想江麟的未來就發愁,長青撐在她頭頂,抬手給她攏了攏被褥,語氣溫柔,“兒孫自有兒孫福,船到橋頭自然直,多想無益。”


    “你這說的什麽話。”寶兒嗔怪地瞥他一眼,長青笑了笑,沒說話。


    春日近夏,睡衫單薄,寶兒伸手給長青撥弄出落在內衫裏的長發,不經意帶動他衣擺,露出一截窄腰,衣擺翻落,後腰背處隱隱有片金色掠過,長青順手按住她的手腕,把長發攏到邊上。


    寶兒也沒大注意,把自己的頭發撥弄到枕邊,長發入夜壓在身下十分毛糙,這是她睡前的習慣。


    “過些日子江氏宗親議定,要推舉新的宗子,可能又要忙一陣。”長青撐著頭看著寶兒,忽然說道。


    皇室自然也是宗族,一貫有個不成文的規定,由新君兼任江氏族長之位,也就是宗子,隻是新君江開年幼,當不得宗子位,這就要由江氏宗親一同推舉,宗子一般都要是家族之中輩分權勢威望最高之人擔任,這一遭怕是要落在景王頭上。


    想起景王,長青就有些頭疼了,這位主兒從應天帝在時就沒有掩飾過自己對朝廷的不滿,連年拒交稅收銀子,時不時還上書哭窮,事實上誰都知道南疆富得流油,一直在招兵買馬,野心昭彰。


    這些年朝廷兩易其主,滿朝上下都在擔心景王趁機發難,可人家愣是按兵不動,消磨了正當盛年的江承,等來了年幼懵懂的江開。


    若是內閣的意見能夠統一一點,長青簡直想學一場前朝東安之變,哪怕撕掉臉皮也要把景王的性命留在京城,至於景王死後南疆生亂,那無頭蒼蠅收拾起來,不比師出有名之軍簡單得多?


    隻是沒人願意開這個口,而景王也實在不是泥捏的佛爺,這次上京,他大搖大擺帶了三萬大軍,人數和京畿大營兵力基本持平,而且親衛三千隨行,不讓那些親衛進城,他自己也就全幅親王儀仗站在城門口,說什麽都不肯進,就差沒在臉上寫上“本王覺得有人要害我”幾個大字了。


    孫朝遠一聽就摔了茶盞,長青歎了口氣,景王看上去謹慎得有些可笑,但不得不說就是這樣的明謀,反而踩在了他們的尾巴上。


    不得已,由內閣帶領百官並新君親自出迎,好話說盡,景王才像是勉為其難地帶著三千親衛浩浩蕩蕩進了皇城。


    三千親衛,也正好是皇城守備的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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