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京的宗親基本上都是小皇帝的長輩,實在是這幾年朝廷換皇帝的速度比尋常人家換衣裳還快,有的宗親先前還是應天帝的侄兒輩,一下子就成了新君的叔伯輩,禦階底下站成一排,頗有些聲勢。


    景王原本輩分就不低,江承都要叫他一聲皇叔,如今更是叔祖輩,江開進殿之後卻未曾看他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聽見了他那句像姬鎮。


    孫朝遠不搭理景王,景王卻不放過他,隔著半個空位笑眯眯的,“幾年沒來,改製了啊,我還沒見過太監掌政呢,等會兒散朝,你帶我瞧瞧去?”


    “王爺慎言。”孫朝遠眼皮子都不撩一下,一副行將就木的老人模樣。


    景王興致勃勃:“聽說你孫子在管錦衣衛,哎喲,好好的生個孫子,跑去在太監手底下做事,憋屈吧?”


    孫朝遠八風不動,隻是聽到太監兩個字,條件反射地微微擰起眉頭。


    景王臉上帶笑,眼神卻透著一股明了的銳利,烏選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複又垂下眼簾,心裏罵了句娘。


    孫朝遠是朝中公認的耿直人,景王前頭說那麽多話,聽著是瞎嘮叨,其實點子全在新出的廠衛製上,孫朝遠以為自己不吭氣就成了,其實他那不吭氣完全就是回護。幾句話的工夫,把內閣對廠衛製乃至東廠掌權者的態度全給套出來了,瞧孫朝遠那傻樣,還什麽都不知道呢。


    木已成舟,烏選心裏再罵娘也沒法給孫朝遠打眼色,孫朝遠見景王不再說話了,還十分得意地捋了捋胡子。


    宗子推舉完全就是個過場,幾番場麵話過後,數位宗親聯名推舉景王為新任宗子,禦階上看不清江開的神色,然而就在景王笑眯眯出列的時候,一方白玉從禦階上滾落,龍椅上的小皇帝竟就這麽摔了一直把玩的手盤件,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宣政殿的氣氛一時有些凝滯,連禦階前伺候的太監總管都沒反應過來,江開已經走出了大殿。


    凝滯的氣氛中,景王毫無預兆地笑了一聲,朝中官員裏有膽子小的,還被嚇得一抖。


    “小孩兒嘛,憋不住,正常。”景王笑眯眯地說了一句,隨即瞥了百官一眼,直接把這事定性成了三急。


    官員裏立刻有人附和,宗親們難看的神色也有些緩和過來,說到底宗子推舉選在宣政殿當著滿朝文武進行,卻不是早朝,底下全是江氏長輩,這臉色擺給誰看?


    江開卻不在意這些,他滿心憤怒,江氏宗子一貫都是由新君繼承,他年歲小,當不得宗子,這他認了,可推舉時壓根沒人問過他的意見,那幾個無官無職的閑散宗親,憑什麽越過他就能做決定?景王不過是個藩王,又憑什麽端出那種長輩架勢對他評頭論足?


    他生來是太子,登基為天子,日後自當執掌天下,然而那些人,那些人沒有一個不在覬覦他的權勢,所有人都要害他!


    小鬆子緊趕慢趕好不容易追上江開,一身明黃龍袍的江開就那麽直愣愣站在走廊風口,周遭跪了成片的宮人,小鬆子不敢多言方才朝堂上的事,隻道:“主子,水邊蟲蟻多,不如回去吧,宣政殿裏人都已經散了……”


    江開沒說話,咬著嘴唇,眼睛發紅,小鬆子隻看了一眼,就心疼得厲害,連忙用帕子給江開擦了擦眼淚。


    “主子,”小鬆子呐呐說了一句,手裏還攥著帕子。


    沒有主子喜歡抬頭看人,小鬆子作為貼身伺候的太監,時時刻刻都是低著頭彎著腰的,他已經是個成年人,卻對著個娃娃卑躬屈膝,看上去頗有些滑稽。


    江開卻沒有注意這些,像極了姬家人的眸子裏含著眼淚,他身居這世間至尊之位,然而卻沒人給他和身份相對應的尊崇,他委屈又迷惘,卻不知該如何去做。至於那些每日過來教導他的內閣群臣,他的心裏已經把他們定性成為了壞人。


    盛夏剛過,又是一年多事之秋,提心吊膽了兩個月才送走景王並他的三萬大軍,八百裏加急戰報又入京城,報南海倭寇犯境,沿海一帶數個州府慘遭劫掠,倭寇自海上而來,劫掠後即刻遁走,縱有數倍強於倭寇的廂軍,也難以迅速反應過來。


    就如西北常年抗擊呼延,沿海一帶倭寇也是年年犯境,每到秋日豐收時節,這幫匪盜就會三五成群結隊而來,不攻州府,隻屠百姓,往往廂軍到時,倭寇已然帶著大批錢糧離去。


    平日裏西北戰報多如牛毛,顯不出南海之事來,然而自從呼延殘部敗退後,西北邊防風平浪靜,抗擊倭寇的事情也提上了日程。


    大寧正是盛世時節,文人騷客輩出,各家學說鼎盛,然而朝野上下想翻出個能打仗的武將卻是天方夜譚,武將職大多是蔭官,是繼承了祖上的官位,能打仗的武將都在西北。


    若皇位上坐著的是江承,哪怕沿海一帶千裏盡屠,他也不敢用姬家,然而龍椅上坐著的是江開,姬威的侄兒,姬鎮的外孫,滿朝文武即便有憂心外戚坐大的,也不由得在心裏鬆了一口氣。


    京城調令到了西北,領旨的是姬威,姬鎮是西北軍中的定海神針,輕易離不得,姬威聲望雖高,卻還沒有到越過姬鎮的地步,又是常勝將軍,帶兵去沿海最是合適。


    倭寇隻在秋日行動,來不及多做準備,接旨當日,姬威就點齊六萬兵馬,大軍開拔。


    對京城來說,再多的戰事也隻是城門開時加急快馬上一聲聲呼喝,有時報捷,有時報喪,茶館裏學子幾句閑談,即便是當年寧驍侯帶兵收複嘉峪關,打滅呼延殘部,也最多不過換來幾日茶館說書,幾個文人擊節而歌。


    原先軍餉撫恤之事都要由天子過目,江開年幼,這一節也就順理成章地省去,或者說是走個過場,六萬大軍自西北南下沿海不是小事,內閣眾人隻恨不得把自己一個人撕成兩半用,他們還算好一些,至少十人分擔,東廠卻隻有長青一個主事之人,幾乎每日睜眼就是公務。


    從初秋到入冬,沿海戰事由一開始的不順到所向披靡,朝中也終於有了喘息的時間,還沒等鬆一口氣,前線傳來戰報,說寧驍侯帶兵打到倭寇老家東瀛去了。


    一瞬間,滿朝文武安靜如雞。


    一場抗倭之戰,花費人力物力無數,好不容易占了上風,沿海也沒有太大損失,正是表彰的時候,誰曾想這位爺能鬧出這麽大的事情。


    東瀛是海上國,也是大寧的附屬國,東瀛倭皇年年上貢,歲歲來朝,至少是明麵上,兩國的關係還是不錯的,倭寇在沿海是匪盜,在東瀛也不是什麽好東西,然而寧驍侯這麽一打,人家還管什麽倭寇不倭寇?


    前線戰事再次吃緊,雖然兩國交戰並非本意,可到了這關頭也沒法撤出來了,隻能硬著頭皮打,六萬大軍不夠,還有沿海廂軍,朝廷這些年在廂軍上花費甚多,沿海數個州府加起來,點齊兵馬也有十五萬之多,這一場戰事從入冬打到第二年開春,終是以倭皇呈上降書告終。


    然而沒有人為此高興,尤其是戶部的官員,攻城略地最費錢糧,東瀛還是個窮國,二十多萬大軍的軍費加起來,數目簡直是天文數字,幾年前江南貪墨案攢下的國庫底子幾乎一次就砸進小半,加上那一陣天災人禍,朝廷一夜回到赤貧前。


    連著幾個月,孫朝遠的臉都是綠的,國庫是國之根本,朝廷每年的稅收銀子都有去處,能攢下來的很少,尤其還要養著大批廂軍,這也是當年應天帝一咬牙把江南官場連根拔起的原因,實在是朝廷缺銀子。


    沒法開源,隻能節流,長青已經開始接觸軍務,他估算過朝廷各地廂軍人數,加起來足有五十萬之多,基本都是應天帝在西北軍和南疆互相掣肘期間悄悄壯大起來的,應天帝想平南疆,也想除姬家,然而等他積攢了足夠的實力,人已經油盡燈枯。江承最開始也是有這個想法的,隻是他貪圖享樂,最後也沒能成事。


    江開登基,姬家已成外戚,不可能反,唯一的威脅隻剩南疆,這個時候,養這麽多的兵馬反而是拖累,長青隱隱約約生起了一個念頭。


    出了東廠,外間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冬日的夜幕又高又遠,繁星點點透著寒冷的光亮,長青長出一口氣,起身進了車駕。


    車駕裏點著炭盆,邊上放著寶兒新製的暖手,月白的布料上點綴著點點青竹葉片,細密的針腳縫進了上好的棉花,在炭盆邊上放了許久,裏外生溫,冰冷的手探進去,就是一陣暖進心底的熱乎。


    “爺,回去了?”富貴兒在外頭低聲問道。


    長青攏著暖手,嘴角微微地泛上一絲笑意,他閉目輕聲道:“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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