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青之事最終還是未能成行。


    春雨下了一天一夜,隔日黃昏才慢慢放晴,空氣裏彌漫著雨後的清淡味道,然而急促的拍門聲卻又昭示了一場新的忙亂。


    正午時分,春雨未斷,太皇太後逝世鳳儀宮。


    長青記得太皇太後的身子一貫是很康健的,隻是常年茹素,有些瘦削,沒想到平日裏身子康健的人一旦起了疾,立刻就藥石無靈了。


    這幾年間發生的事情著實有些多了,先是坐了二十多年皇位的應天帝駕崩,又是江承出事,再到新君即位,這個地位尊崇的女人仿佛從夫君駕崩之後就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裏,連死都沒什麽聲息。


    隻是人死得悄無聲息,死後卻不得不鋪陳開排場,好在這幾年禮部籌辦國喪的經驗很足,不必要催促。


    太皇太後的諡號是要交由宗親議定後,再由天子過目的,可惜大寧的宗親實在沒幾個輩分能越過太皇太後的,宗子景王又遠在南疆,這諡號還是要由百官商議。


    諡號是對一個人生前事跡與品格的評定,太皇太後的一生乏善可陳,除去年輕時那點風流韻事,幾乎沒給百官留下一點印象,就是孫朝遠這樣的老臣提起來,也是皺眉頭。


    太皇太後半輩子都是在佛堂裏渡過的,又沒給皇家生養過一兒半女,無功無績,諡號太好未免有些過分,但畢竟輩分壓在那裏,如今又是幼主在位,總不能讓新君落個不敬祖母的名聲,諡號也就不能太壞,折中即可。


    而大寧開國數十代,皇室女子擬定諡號從來都是極盡溢美之詞,哪怕是先孝烈皇後的烈字,也算不上惡諡,折中的諡號本身就是一種不認同,實在是這位太皇太後年輕時私德有虧,若非顧念幼主,怕給個惡諡都是可能的。


    長青對此沒什麽意見,事實上他就是有意見也沒法子,東廠的權勢看似滔天,然而朝廷裏某些圈子,卻是無論權勢多大都進不去的,他兢兢業業立身,在那些清流眼裏,也至多能到不是太過刺眼的程度。


    百官擬定諡號,交由新君過目,本來是走個過場的事情,卻不曾想到新君江開捏著奏本,當朝言道:“皇祖母自幼視朕如無物,親教生厭,遣周太妃待朕,朕之意將此諡號中仁字改為厲。”


    滿朝文武安靜如雞。


    孫朝遠的臉黑成了鍋底,見史官抬筆就要記,連忙喝止,他知道新君年幼,心裏有什麽事情都藏不住,可這樣的話是不能瞎說的,史書工筆一旦記下,就是萬世罵名。


    發覺自己說完,底下沒一個人附和,甚至每個人的臉色都帶著不同程度的不讚同之色,江開的臉色愈發沉鬱,見孫朝遠還要喝止史官,越發惱恨,隻道:“孫首輔,朕說的話今日誰都不準攔著史官記下,皇祖母本就不是朕的親祖母,莫非她待朕不慈,也是需要掩飾的事情嗎?”


    其實江開這話說得過了,太皇太後潛心禮佛多年,平日裏壓根不要人去請安,更別提刁難於他,他惱恨的是前些天太皇太後改動他母後諡號之事,便想著還回去。他也不是很不曉事,知道自己這個皇祖母一生無兒無女,母家也已經倒台,他拿她開刀不僅不會得罪人,更能立一次威,好讓百官知道自己不是可欺幼童。


    這點心思是個人都能看透,換個成年人來,簡直是要被指著鼻子罵豬腦子的,不過江開年歲擺在那裏,小小的年紀就能想出這麽多詭譎事來,也實在是很神異了。


    孫朝遠一撩眼皮,心裏也是累,他不知道這位新君究竟為什麽一心認定了內閣是虎狼,對朝中的有些權勢的官員一律抱著敵意,平日裏內閣眾人教導之言當麵應背後罵,這偏執的性子一點也不像江家人,倒和姬家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隻是大將軍一貫恭順,寧驍侯心思簡單,一脈相承的武將脾氣,陛下這處處算計的心思,大約還是繼承了先帝幾分。


    孫朝遠不說話,但他直挺挺地站著不肯請罪,顯然也沒有退讓的意思,江開氣得小臉發紅,視線從百官發頂掠過,藏在龍袍底下的手在掌心掐出了血印子。


    江開是衝著報複和立威去的,如今報複不成,立威不成,反而被狠狠下了臉麵,鼻頭都泛上了酸意,猛然起身,跑出了宣政殿。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百官起初還會慌亂,如今已經很有幾分淡定了。


    太皇太後諡號擬定,七日過後,棺槨葬入皇陵,同應天帝葬在一處,皇陵的斷龍石才真正落下,非難以想象之人工物力不可掘。


    忙過陣已然入夏,這一年的夏日來得略遲,六月裏也不過是悶熱了幾分,沒有往年那般灼人,婚事再拖無益,長青尋人看過黃曆,將婚期正定在六月初六。


    二老得了信,跟著長青派去的隨侍走水路上京,恰趕在六月初三到的京城,因著寶兒老家不在京城,太監娶親也不好太鋪張,明麵上隻能從簡。


    然而明麵上從簡,長青卻舍不得真的一切從簡,成婚時備下的一應物什都是頂好的,三書六禮樣樣不缺,原本隻想著從朝中官員裏尋個親近的做媒證,卻不曾想孫朝遠聽聞此事,直接開口應下。


    二老做夢也沒想到自家女兒成婚,竟然能請來首輔做媒,內閣製在百姓裏還不算深入人心,他們隻曉得首輔就是丞相,是頂天的大官了。


    宅邸地方不大,隻擺了十來桌酒席,然而滿眼看去無不是高官勳貴,甚至連宗親都到場了幾個,王桂生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擺,幾個官員子弟還十分殷切地同他交換了表字,天知道他那表字是他爹花了十兩銀子請私塾裏先生給取的。


    寶兒打進宮裏就沒想過自己還有身披嫁衣的一天,尤其紅綾盡頭牽著她的還是她心尖尖上的男人,她心跳如鼓,好似走過無數次的宅邸都變得陌生了起來。


    似乎能察覺到寶兒的心情,長青放慢了腳步,牽著寶兒的紅綾微微地動了動,蓋頭下,寶兒滿臉紅霞,卻還是忍不住也微微扯動了一下紅綾,算是回應。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外頭酒席上亂糟糟的,取笑嬉鬧之聲不住傳來,絲竹鑼鼓也喧囂得緊,寶兒卻什麽都聽不到,耳邊隻有這喜氣洋洋的三聲,手裏隻有緊緊握著的紅綾,鼻端隻餘靠近了長青才能聞見的一絲淡香。


    那是她前些日子用的香繡線的味道,他裏頭定然是穿著她縫製的衣裳,寶兒想著,臉頰就紅了。


    “我不同他們飲酒,你等一會兒,我就來。”鬆開紅綾時,長青低聲說了一句,語氣溫柔。


    寶兒嗯了一聲,蓋頭微不可見的點了一點,小聲道:“我在房裏等你。”


    新房大約也不算新房了,哪怕蓋著蓋頭不看路,寶兒也知道怎麽走,她不由得就想道,要是她初嫁,不認識新房在哪裏,身邊的丫鬟不熟悉,更不知道掀開蓋頭的會是怎麽樣一個人,隻怕這會兒要擔憂這擔憂那,倒沒心思去想著那些甜蜜心事了。


    長青說一會兒就是一會兒,還沒坐多久,門就被推開,丫鬟們紛紛退了出去,寶兒在蓋頭底下能瞧見長青的袍角,隨即耳邊一點風聲,蓋頭被係著華貴玉墜的如意秤輕輕挑起。


    “稱心如意。”長青低笑道。


    寶兒紅著臉把手裏抱的喜瓶摔在地上,小聲說道:“歲歲平安。”


    床榻前的地麵上鋪著一層毯子,寶兒摔喜瓶的力氣太小,這一下竟然沒能摔碎,喜瓶咕咚咚在毯子上滾了一圈,她把話出口了才反應過來,頓時臉一白,新婚夜沒能歲歲平安,這是不吉之兆。


    長青卻不在意這個,見她臉色煞白,無奈地笑了笑,把喜瓶撿起來,帶著寶兒離了那片毯子,“再摔一回。”


    寶兒被他牽著手按在喜瓶上,煞白的臉色又泛上了些許紅暈,長青手一鬆,喜瓶咣當一聲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長青笑道:“歲歲平安。”


    寶兒紅著臉,跟著說了一句:“歲歲平安。”


    兩人都是一身紅衣,昏黃燭光把身影襯托得美好,長青低眼看寶兒,她眉眼是很好看的,眼神流盼間透著一股新嫁的嬌羞,然而神色卻是安定而平靜的,她信任他,也早已把終身托付給了他。


    寶兒的睫毛抖了抖,抬起眼看向長青,見他認真地端詳著自己容顏,臉頰越發地紅了,小聲道:“別看了,都看了這麽多年了,還有什麽好看的……”


    “我覺得好看。”長青低笑一聲,語調裏透著一股難言的溫柔,“你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看的人。”


    我這一生何其有幸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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