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景王記得自己初見那個女子是五月,那時節天氣總是陰晴不定的,就像她的脾氣。


    皇城的春夏秋冬似乎那麽多年都沒變過,她的笑靨第一次讓他見到了人間的顏色,隻是一眼,驚為天人。


    他是次子,雖然父皇更加鍾意於他,皇位到底還是和他無緣,他不在意這些,年少時的他一心隻想著和心愛的女人浪跡天涯,策馬邊疆,看遍人間風景,可惜他那生來什麽都有了的兄長偏還要從他手裏搶。


    他知道,她是個冷淡的性子,沒有多愛他,也沒有多愛他那兄長,隻是偏生那副冷淡模樣入了他的眼,進了他的心,這輩子都沒法割下,後來他常常想,要是回到那時候,他就是為了她死也是甘願的。


    後來他輸了,比起和他仗劍天涯,她更想要萬人之上,鳳位尊榮,她以為他不知道,明明兄長寵愛她,她卻總要在見他時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她是喜歡看他和兄長爭的,這讓她開心,可是他連這顆心都輸給了她,又怎麽恨得起來她?


    不能愛,不能恨,那就唯有狠狠地傷自己,那段日子他醉生夢死,幾乎沒個清醒的時刻,後來想想,大約也就是那個時候欠下的兒女債。


    景王不否認他這輩子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也許來日史書工筆會把他寫成亂臣賊子或是竊國梟雄,可隻有他自己知道,他這一生謀劃隻為爭一口氣,臨了忽然清醒,竟然有些茫然。


    他這輩子欠的人不多,最虧欠的是他的兒子,想彌補,無處彌補,那是個和他很像的孩子,即便落進泥濘也能掙紮著爬回巔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又被他無意打落回塵埃裏,他心疼,卻又清楚地明白自己連心疼的資格都沒有。


    唯有放他離去,裝作什麽都不曾知曉,為他撐起最後一點尊嚴,他知道,與其做他的兒子,大約那個驕傲的孩子更希望自己真的出身卑微,那樣至少他前三十年的人生代表的是奮鬥和努力,而不是一個笑話。


    其實他這輩子何嚐不是一個笑話?他半生的籌謀半生的精力全都用在了那場年少的癡戀裏,他明知那女人並不是真心愛他,隻是不忿兄長有別的女人,折損了她的驕傲,他卻無法拒絕她的眼淚,無法麵對她的哭訴,甚至為她一點一點,滋生起野心來。


    景王想過如果早就知道那個讓他欣賞的年輕人是自己的兒子,會不會放棄爭奪皇位,隻是想了無數次,答案都隻有一個,對於這個結果,他不後悔卻又後悔,不心疼卻又心疼。


    真正坐上了龍椅,他平靜了,皇位代表著的除了尊榮,還有責任,他半生都在為了自己,餘下的日子,得扛起這份責任來,到了九泉之下,還能有臉見一見父母雙親,昔日兄長。


    番外二


    江麟小的時候,一直覺得自己能繼承皇位。


    他的祖父是大寧的皇帝,他的父親是大寧的太子,他是未來的太子,未來的皇帝,娘親一直這麽對他說,所以他驕橫跋扈,不可一世。


    娘親死的那天,南園的月亮很冷,他睡在溫熱的錦被裏,被嬤嬤尖叫哭泣著推醒,他睜開眼睛,突然地記住了那一張張扭曲可怕的,不知道是哭是笑的臉。


    那些臉最後隻留下了幾個,他年少的噩夢就開始了。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子,不再是太子的兒子,不再是江氏的子孫,他的父親厭惡他,他的祖父漠視他,連以往小心翼翼伺候他的奴才都開始虐待他。


    吃不飽,穿不暖,睡馬棚,宮裏的人心似乎總是要比外麵的更冷一些,那些曾經高高在上的存在落進了塵埃裏,他們反而欺負得更暢快,他知道,他和如意死了,都不會有人為他們掉一滴眼淚。


    姑姑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江麟不會太多的形容,隻覺得那一夜的月亮特別亮,特別圓,照在姑姑溫柔的臉上,好像蒙了一層好看的紗。


    他知道趙掌印是什麽樣的人,也很清楚那天如果不是姑姑在,他不會出手,所以即使是感激,他要感激的人也是姑姑。


    南園是個死過人的地方,他卻不怕,他比誰都明白,可怕的不是死人,而是活人,有了趙掌印的照拂,他和如意終於能過上安生的日子。


    在南園的日日夜夜,他不止一次有過這輩子就這樣過下去,似乎也不錯的念頭,後來才明白自己當時有多天真。


    離開皇宮,去做一個普通人,不能出仕,不能從軍,他猶豫過,但仍舊點頭。


    之後種種,恍若夢境。


    ……


    江麟看話本,經常看到某某是某某的貴人,他想,如果這輩子真要說誰是他的貴人,大約就是姑姑了吧。


    番外終章


    長青對於龍椅最初的記憶是那段高高的禦階。


    禦階是白玉砌成的,很高,很長,很寬,禦前伺候的“小爺”們經常會打賞他們這些童監一些很少很少的財物,讓他們幫著清掃禦階。


    掃禦階很花時間,而且很累,會有很威嚴的老太監在一邊看著,他們得跪在地上低著頭,用比自己衣裳還要幹淨的布帛仔細擦洗,直到上上下下擦得照見人影。


    長青是很少挨罰的,他比大多數的童監生得漂亮,能說會道,還會看人臉色。他第一次挨罰,就是因為在掃最高的禦階時抬頭看了一眼龍椅,然後不知怎麽地就站了起來。


    那一次挨罰,他整整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原本幾個很好的兼差也被別的童監搶走,他卻牢牢地記住了那個害他挨打的龍椅模樣。


    後來江承坐上了龍椅,原本遙不可望的東西一下子變得觸手可及,除了龍椅,還有龍袍,玉璽,金印,帝冠,沾手得多了,也就漸漸變得尋常起來。


    長青不否認自己對於權勢的向往,他本就不是一個多良善的人,沒學過禮義廉恥,不清楚三綱五常,隻知道到了他手上的東西就是他的,即便是江承想要拿回去,他都要狠狠咬下他一塊肉。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長青懷疑自己壓根不會愛上什麽人,那些宮女太監的對食在他看來和笑話沒什麽兩樣,連真夫妻都做不成,哪來的情愛?


    所以他不在意義父拿他為別人做擋箭牌,對那個跌跌撞撞的小姑娘也沒有過多的想法,隻是沒想到,一步退,步步退,最終防線崩潰。


    然而情愛不是結束,是開始,那個跌跌撞撞的小姑娘可以不用考慮其他,他卻要為他們的將來做打算,他想像一個真正的男人那樣為她遮風擋雨。


    太子被廢猝不及防,更猝不及防的是他一直以為什麽都不懂的小姑娘竟然能舍得下一切跟他去過再也沒有未來的日子,宗人府的那段時間黑暗卻又讓人滿心甜蜜。


    或許換成旁人,落魄之後再起家,是更懂珍惜,他卻不同,他沒時間去珍惜曾經擁有過又回來的,他要得到更多,抓得更緊。


    長青承認自己愛權,若不是後來天下亂起,景王起兵,他在廠督的位置上再坐十年,必要排除異己除去新君另換傀儡執掌大權,也許這世上真的有一種東西叫天命。


    ……


    筆尖一頓,看著批到一半的字帖底下滿頁的治國策,長青默默盯著字帖看了一會兒,把字帖在油燈底下點了,火舌細細地舔舐著不再鋒芒畢露的字跡。


    “吃飯啦!”寶兒的聲音在外頭響起。


    長青應了一聲,把書塾裏明日要用的書放在桌案最上頭,抬眼看了看房梁,鳳眼垂下,似是什麽都沒什麽發覺似的走了出去。


    滿是灰塵的房梁上麵,一封很是幹淨的正黃詔書微卷一角,露出朱紅色的玉璽底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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