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以前的某一天,陽球跟著兩位哥哥一同來到許久沒去的陽光國際水族館。最喜歡的傘裙隨風翻動逗樂了她,人群熙攘讓她煩躁,每一步都要小心……池袋的市區充滿了各種人事物,混雜各式各樣的氣息。


    今天是陽球日,這是陽球可以從無止境的無聊住院生活解放的一天,但同時也是下一次無聊生活的開始。


    陽球探出身子看著群眾在人造岩石上的企鵝,仿佛從中聞到一股海洋的氣味。水族館到處都像大海一般,連巨大水槽那厚厚的玻璃都能帶給人心醉般的驚奇。深海魚和熱帶魚閃閃發光悠遊在水中,海藻與珊瑚搖曳於其中,企鵝爭先恐後推擠著依序跳入水裏。


    企鵝到底是鳥,還是魚呢?陽球在說明看板上尋找答案,然而映入眼簾的隻有警示標語:「企鵝的懇求——請不要用手碰觸企鵝!」


    「好厲害,企鵝好會遊泳喔!」企鵝在水裏用著難以和它們在陸地上模樣相比的敏捷,自由地來回遊動。


    「嗯。在陸地的時候明明就有點呆呆的呢。」晶馬在旁邊點著頭。


    「被晶馬這麽說,就算是企鵝也會不滿吧。」冠葉取笑晶馬。


    「這什麽意思啊。」陽球把哥哥幼稚的玩笑拋諸腦後,偷偷笑起來。這樣的日子,大概就是今後陽球生活的大半——安穩幸福,但平凡無趣的日子,填滿陽球的一生。


    為了看盡所有的企鵝,陽球眼睛張得大大的。有一隻明顯回異於其他同類的企鵝闖入她的視野。


    「咦?」陽球更加探出身子,想更仔細觀察那隻特別圓滾滾的企鵝。周圍的客人看起來都不覺得那隻企鵝有什麽特別,然而對陽球而言,就是非常不一樣。真要說起來,除了不像其他企鵝那麽酷,它的動作和表情跟人類特別相似。


    當這隻企鵝圓圓的黑眼睛迎上陽球的時候,她動都動不了。很明顯,那隻不可思議的企鵝正在看著陽球,她們兩邊的視線對上了。


    「喂,小晶!」陽球直直指著那隻不可思議的企鵝,要身邊的晶馬看。


    「啊——討厭討厭,要是被對女性不檢點的肮髒冠葉菌傳染就糟了。」晶馬似乎完全沒在聽,隻是一個勁地數落著冠葉。


    「那隻企鵝。」陽球再看回自己手指所指的方向,那隻企鵝已然消失。「不見了!」


    這時,一個男孩頭上戴著紀念品店買來的企鵝造型帽,跑了過來。


    「喂,別跑,很危險喔!」那是為人母親帶著笑意的溫柔呼喚聲。男孩的父親跟著母親後頭,緩緩走了過來。


    陽球他們之前也像這個樣子嬉鬧,在最愛的雙親嗬護之下全家一起來玩。


    被天真無邪的男孩笑聲所吸引,陽球忘了那隻奇怪的企鵝。想來應該隻是單純看錯,或幻想過頭了吧。整天躺在床上,自己一定與現實有些脫節了。


    紀念品專賣店不管在哪裏都充滿了寶物,還有許多適合陽球小小房間的布偶、小巧燈飾、水晶雪球和壁毯。無論陽球身在病房或在高倉家,她對自己的房間比別人加倍講究。房間就是陽球的宇宙、聖域,占了她世界大半部分。


    拜晶馬製定的「陽球日」所賜,晶馬幾乎對陽球的要求「來者不拒」,陽球一邊對哥哥的用心感到高興,一邊努力在店裏物色「寶物」。


    陽球最後選擇企鵝臉孔的帽子,雖然看起來有些孩子氣,但她莫名在意。或許是因為剛才的男孩戴著,但陽球總覺得它好像是非常重要的東西。而且價格不算高昂,不至於讓晶馬傷腦筋。


    陽球正等著去櫃台排隊結帳的晶馬,突然感到背後有奇怪的動靜,緩緩轉過頭去。


    她看到那隻奇怪的企鵝跌跌撞撞地走著,正要離開紀念品專賣店。


    「那是剛才的……」或許發現呢喃著的陽球,企鵝和陽球對看一眼後,急忙加快腳步。


    「等一下!」為什麽要跟在它後麵?陽球也不知道,不過她必須跟上。單就陽球的心思來看,她本來就會選擇追著那種可愛又奇怪生物走。


    陽球追著如今被稱為「三三」的企鵝後頭,一路跑到電梯間。快看到企鵝背影時,電梯也碰巧停下,打開了門。


    看到企鵝毫不遲疑走進電梯裏,陽球叫著:「等一下!」衝進了同一座電梯。她一進入,電梯門就像算好一般倏地關上。


    電梯裏隻有企鵝和陽球。


    陽球一邊想著好久沒這樣跑了,一邊慎重地調息,接著看向企鵝黑色的後腦勺。


    「喂,小企鵝!」自己到底想開口問什麽,還是想跟它當好朋友呢?陽球在自己也不明白的狀況下出聲了。或者是,這電梯到底要去哪裏?這麽想之後,電梯一陣激烈晃動,陽球小聲叫了出來。


    電梯一直往下降,電子顯示板上的數字逐漸減少,最後到達地下三樓。


    「真是的,嚇我一跳。」陽球小聲說著,看向不受影響的企鵝。沒想到企鵝突然伸直背,滑開電梯按鈕側邊——在那裏有另一個從未見過的按鈕。


    企鵝的手按下了那顆按鈕。


    電梯發出與先前完全不同的機械聲,陽球嚇了一跳,她看了看電子顯示板和天花板。


    電梯再度啟動,並粗暴地往下降。


    電子顯示板已經趕不上電梯的速度,連個明確的數字都顯示不出。


    「我們要到哪去呢?」陽球開口問,然而企鵝不但一句話都沒說,也不看陽球一眼。


    「跟我說嘛!」


    陽球想著自己直到剛才真的是在陽光國際水族館裏嗎?和哥哥一起換好衣服、吃完早餐,搭上地下鐵,這些應該都不是夢才對,可是現在又怎麽回事?自己跟著不可思議的企鵝,前往一個自己不熟悉的地方,這真的是現實嗎?


    叮!隨著到達目的地的鈐聲傳來,電梯門很快打開。


    「啊!」出現在陽球眼前的是一棟自己曾經見過、被林木包圍的白色建築。


    企鵝一副理所當然離開電梯,走向這棟建築物。陽球無計可施,隻好跟著企鵝而去。


    溫暖的陽光穿過樹蔭緩緩射下,也聽得到鳥鳴。


    「這裏是我常常去的圖書館。」陽球突然發現這一點,不知何時,自己腋下也夾了好幾本書。


    中央圖書館看起來和平常沒什麽不同。寬廣的室內,挑高的天花板,館內讀者不多不少,在裏麵工作著的職員不多不少。除了腳下的企鵝,沒有發現任何其他奇怪之處。


    陽球走到櫃台,把不知何時拿在手上的書放在上頭,向穿著圍裙的女性職員開口:


    「還書,麻煩您了。」櫃台上的書包括史蒂芬·金的《克麗斯汀》、村上春樹的《人造衛星情人》,以及勝間和代(※日本女性經濟評論家、注冊會計師暨暢銷作家。)的《年收入增加10倍的時間投資法》。這些書似乎全都讀過了,但好像又對內容一無所知,總之書是從這裏借出的,這點應該是不會錯。


    「好的,要還書是嗎?」職員把書移到身前,一一翻到封底,俐落地完成確認手續。


    「請問一下,《青蛙老弟,救東京》這本書放在哪呢?」


    「請稍等一下。」職員轉向電腦,沒多久就回答:「資料裏沒這本書喔!」


    「我以前曾經在這裏見過這本書,我相信應該有才對呀。」


    「會不會是其他類似的書名?請問有沒有其他可能的搜尋關鍵字呢?」


    除了書名以外,不論是作者的名字、出版社,還是類別,陽球早就忘光光了。


    「我自己找找看好了。我想,依照曾經看過它的記憶,應該可以找到才對。」陽球對職員這麽說之後,和企鵝一起潛入廣大書海。


    「青蛙老弟……救東京……青蛙老弟……救東京……」陽球一邊


    走在書架之間,一邊以目光搜尋書背。「應該是放在這一帶呀!」


    在某處停下之後,陽球由上而下仔細找尋,原本在腳邊隨行的企鵝,也跟著仔細端詳書架。


    「小企鵝也在幫我找嗎?」陽球很高興地露出微笑。


    可是企鵝找著找著,一步步徑自往前走。


    「啊,等一下!」


    企鵝轉過書架,陽球連忙趕上前去,企鵝一次也沒有回頭。


    「要去哪裏呀?」陽球追在企鵝後頭,但又搞不大懂自己為什麽要追它追到這裏來。


    企鵝雖然搖搖擺擺,步伐倒不慢,陽球才覺得快追上,卻發現它又跑到更前麵。一次次地轉過書架,陽球一直跟在黑色的小小身體後頭,轉過一個彎:心想這下子一定可以追得上,卻發現兩側高聳的書架中間,居然有一扇巨大的老式木造門。沉穩的暗褐色門扉傳出濕潤樹木的氣味。


    「咦?」寧靜的圖書館裏應該沒有這種地方,陽球低低驚呼出聲,慢慢走近。為什麽在這裏會有一扇門呢?


    一陣不大熟悉的鳴叫聲,讓陽球吃驚地抬頭望向天花板。聽起來像是鳥叫,但這種地方當然見不到鳥。陽球再把視線轉回門上,發現剛才不曉得躲到哪裏去的企鵝竟正在開門。


    嘰嘰嘰,門隨著刺耳的聲音緩緩打開,企鵝一溜煙跑了進去。陽球腦袋的一角雖然浮出疑問,但最後還是跟在它後頭追上去。


    這扇沉重門扉的另一頭,綿延著無邊無際的螺旋形書架緩坡,天花板也高到看不見頂。書架和書架間以細長的梯子相互聯係,遍布在呈弧狀的廣大空間內。這一切則由如網篩般無數細柱子支撐,就像巨大的立體積木,或是寄木細工(※以木片拚花製作的工藝品,是日本箱根地區特產的一種傳統工藝,據說已有二百年曆史。)。


    和到剛才為止的書架大不相同,這裏的書架既巨大又牢固,看來十分貴重的書本井然有序排列著。就連圖書館特有的老舊紙味和黴味也有些不同,這裏更為硬質,質感似乎完全不同。


    明明身處地下卻充滿光線的白色空間,讓陽球不禁眯起眼睛。


    「小企鵝,跑到哪裏去了呢?」陽球戰戰兢兢在呈現細致幾何圖樣的白色地板上行走。「小企鵝!」


    然而四下裏都不見企鵝的蹤影。


    「這裏很令人著迷吧?」


    被上頭傳來的聲音嚇了一跳,陽球抬頭一看,就看到一名青年輕盈地站在梯子上,正在看著自己。他單手抓著梯子,背靠在上頭,另一隻手則拿著一本敞開的大開本書。青年一下子便合起書,仿佛滑翔似地從梯子上降下來,靜靜站到陽球麵前。陽球總覺得地板的模樣似乎淡淡地浮出七色斑斕的色彩。


    「歡迎光臨,在找什麽書呢?」青年略傾著頭,溫柔微笑著。他的雙眼就像是個小小宇宙,閃爍到人們都看不清他的目光所在;隨手紮起的頭發雪白通透,還有淡桃色與淺綠色柔和地混雜其中。


    他身著造型大方的白色v領衫,外罩圖書館用的圍裙,還披了一件米白色開襟長毛衣,下身則穿著單寧褲。雖然剛才一連串動作十分敏捷,但其實他腳下穿著的,隻是雙藍色的拖鞋而已。


    「呃,這個……」雖然不覺得害怕,但他詭異地讓陽球的內心騷動。


    青年再度略傾著頭,嘴角浮現微笑,.


    「歡迎光臨中央圖書館,天空之孔分室。」


    「天空之孔?天空?這裏不是地下嗎?」自己竟然完全不知道有這樣的場所。


    「這裏毫無疑問是天空之孔。在下名叫真悧,在這裏擔任館員,靜候您的吩咐。」語畢,他誇張地行了個禮。他的口氣悠然而恭謹,完全不若他的發型和身上服裝呈現出來的氣息。


    「那麽,是不是可以幫我找一本叫做《青蛙老弟,救東京》的書呢?」


    真悧隨即抬高半邊眉毛,帶著微笑說聲「遵命」,又接著說:


    「既然您已大駕光臨,小的必會從這宏大的知識與記憶之海裏,找出貴客耿耿於懷的那本書。就如同在七大洋之中找出小小的一粒珍珠那樣,在下真悧會誠心誠意地效力。」


    他誇張的態度讓陽球不禁發愣,這間天空之孔分室,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地方呀?


    「怪人……」陽球小聲地這麽說,這眼眸如同宇宙一般的青年對她一笑,就像在引路一般,在書架形成的迷宮之中展開了行動。


    在真悧引導下,陽球如同在空中飛舞一般自由穿梭在書本的迷宮中。不知何時,企鵝也跟在陽球的後麵。


    真悧偶爾會像在思索似地停下腳步,從架上抽出一本書,但隨即喃喃著:「唉呀,不是這本。」或:「唉呀,也不是這個。」再把書本放回原處。


    「請問,這裏真的是中央圖書館的分室嗎?要是這樣,怎麽看起來反而還比較大呢?」陽球走著走著,開始感到些許不安——原本自己現在所處的場所,甚至連時間和目的,都已變得曖昧不明,而走在自己前方的真悧色彩奇異的頭發搖曳著,更加深了害怕。


    「這裏是圖書館的分室呀!」真悧斬釘截鐵地回答:「不過倒是很久沒有客人了。」


    真悧笑了出來,這下換陽球感到疑惑,不由得歪了歪頭。


    「這裏並不是所有人都進得來的地方,是一間隻有被選中的人才能夠進來的特別圖書館。」像是一邊撫著書背一邊前進的真悧,用著低沉和緩的聲音,歌唱般說道。


    「那麽,我是特別的嗎?」書架隔成的道路頗有壓迫感,讓陽球走得提不起精神,一邊還在朦朧地想著,自己真的是在尋找這本叫做《青蛙老弟,救東京》的書嗎?


    「是的,您是被命運選中的特別客人。啊,有了!」真悧伸手迅速把一本書從書架上抽了出來,用手指著封麵給陽球看:


    「喏,這就是您正在尋找的『屬於您的故事』。」


    這本書有著近來十分少見的華麗裝幀,不僅使用酒紅色布麵,還以穿線裝訂。以金箔壓印綴飾在上頭,周圍還有花草紋樣包圍的奇妙文字,陽球無法辨識是哪一國的語言。


    真悧迅速開始翻起書頁,小聲咳了一下,便開始朗讀起來:


    「這差不多是在三年前的事。女孩有兩位好朋友,她們是共同分享將來夢想的重要夥伴。這三個女孩就如同因引力互相吸引的星星一般,相互照映著彼此。」


    放學後,在沒什麽人的教室裏,陽球、雲雀和光莉三人聚在角落的桌邊,相互照耀著一般,以充滿陽光的笑容彼此相對,看著攤開的《siteen》雜誌——上頭大大刊載著由雜誌主辦的試鏡訊息。


    光莉帶來的數位相機裏頭,有著三人合照:其中兩人各自拿著直笛、口風琴,另一人坐在風琴前麵,一一擺出可愛模樣。


    「這張很不錯!」陽球看著照片中的樣子很滿足地點了點頭。


    「嗯,那麽用來申請的照片就決定是這張嘍!」光莉一邊說,一邊從書包裏拿出上頭有著siteen標誌的試鏡申請書:「昨天我已經大致寫好了,接下來隻要把這張照片印出來、貼上去就行了。」


    「哦,真不愧是光莉!」陽球佩服地說。不管發生什麽事,隻要有光莉在,一切都會準備妥當,不會有任何閃失。


    「不要緊吧?有沒有漏了什麽?」三人之中最迷糊健忘的雲雀插嘴。


    「雲雀你好意思講這種話!放心啦,基本上都和去年一樣嘛!不過,今年我們要怎麽辦?」光莉的目光落在申請書上唯一空白的欄位,也就是三人的團體名稱上。


    「嗯……」陽球和雲雀都一臉苦惱。


    「我知道了,海獺隊如何?」雲雀舉手提議,陽球和光莉卻隻歪著腦袋。


    「不行啦!這樣


    子聽起來好像搞笑藝人喔!去年我們不就因為這樣而慘敗嗎?」光莉一副說教的模樣。


    「咦,是這樣嗎?那麽……用penguins如何?聽起來是不是很像法國的女孩子?」雲雀學著外國人的腔調,特別強調「法國」的部分。


    「法國的女孩子會喜歡企鵝嗎?」陽球提出單純的疑問。


    「penguins聽起來根本像是少棒隊伍嘛!」光莉坐在桌上,抬起頭來直直往後躺下,一副吃驚樣。


    「可是企鵝很可愛呀!」雲雀還不放棄。


    陽球也覺得企鵝的確很可愛,可是一聽到penguins,腦中就浮現三個人上台穿著企鵝布偶裝蹦蹦跳跳的形象,和偶像的感覺天差地遠。


    「h……」陽球小聲說道,感覺有些害臊。


    「咦?什麽?」雲雀和光莉很感興趣地看著陽球。


    「triple h這個名字如何?」陽球說出口之後,突然覺得這個主意不錯,開心地笑了起來。


    「triple h?」雲雀看起來有點吃驚。


    「對呀,雲雀、光莉,還有陽球,拚音的第一個字母都是h,所以我們三個人就是triple h!」(※「雲雀」日文發音為hibari,「光莉」日文發音為hikari,「陽球」日文發音為himari。)陽球挺著胸膛說出口。


    「啊,這個真的是……太適合了!」雲雀高興地開始蹦蹦跳跳。


    「嗯,我也覺得還不錯。」光莉像個小大人,頻頻點頭。


    三人邊笑邊點頭示意,在申請書的空欄莊嚴地填上「triple h」。練過字的光莉筆跡相當工整。


    「哦哦,真的是太棒了!看來我們今年一定會入選了!」粗線條的雲雀這時已經開始鼓噪,用腳拍打出趴答趴答聲。


    光莉一邊微笑地看著她,一邊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那麽,明天要來拍應征用的片子,大家千萬不要忘了,要帶一樣的緞帶來唷!不然就趕不上截止日了!」同時還不忘分別向陽球和雲雀使眼色。


    「是的!報告,我這邊已經買好!」雲雀開玩笑般敬了個禮。


    「陽球也千萬不要忘了喔!」


    「嗯,當然。」陽球雖然微笑著回答,但似乎顯得有點心虛……真的隻有一點點而已。


    碰的一聲,真悧把書本合了起來。


    陽球的表情有些僵硬,在看不到其他任何人的分室裏頭,她的目光在寂靜的空中徘徊著。


    「嗯,有這件事啊。」陽球的聲音顯得非常幹澀。


    「不過,你要找的書不是這本對吧?」真悧以煞有其事的聲音,和讓人摸不清楚到底是在詢問還是肯定的語調說道。


    陽球完全不清楚,過去的事情對現在的自己來說,應該早就沒什麽意義了,為什麽自己心裏還會湧上這麽多感觸呢?不,不是的。不光是這樣,還有更多、更多的往事……


    不等待毫無回應的陽球,真悧把書放回了書架。


    「接下來再找下一本吧。畢竟,這裏還有許許多多像這樣子的書呢。」真悧往前方一指,那兒有整齊的書架無邊無際地延續下去。


    陽球等人所站立的位置看起來似乎特別明亮,然而往裏頭繼續看下去,越看就越覺得前方顯得相當昏暗,絕對不是因為寒冷,光是看到像這樣子無邊無際的書架,就不由得感到一陣寒意從腳底竄上。企鵝如今正搖搖晃晃走在陽球前麵,陽球沒辦法,隻能乖乖跟在真悧後頭。


    「你害怕了嗎?」真悧像是看透了一切般開口問道。


    「不,我並不害怕。」這是謊言。陽球從過去的故事曝光的那一刻開始,就較為認真起來,思索這裏到底是什麽樣的地方。天空之孔分室——所謂的天空之孔,到底是什麽?眼前這名青年也完全不像館員,說起來,自己究竟為何會追著企鵝跑呢?


    即使凝視著企鵝,它也隻是稍微瞥回一眼,不發一語;不管走了多遠,從書架的縫隙望過去,另一頭依然是書架,就如同在兩張麵對著的鏡子之中所見到的風景一樣,有時讓她暈眩。


    「啊!」前進幾步之後,風景一變,如同天與地之間相互交換,讓陽球踉蹌了一下。說不定天與地真的交換了,因為到處都是同樣的書架,隻能從其中的氣氛勉強感受到似乎有些分類上的不同。


    真悧在某個書架之前停住腳步,再一次抽出一本書。


    「好了,接下來的故事是這個……」冷淡地翻了幾頁之後,他開始放聲朗讀:「當天夜裏,女孩終於拿到之前央求母親買來的同色緞帶……原本應該是這樣才對……」


    冠葉和晶馬正排排坐,看著傍晚的卡通節目十分入迷,卻聽到從陽球那方向傳來的騷亂聲。


    陽球坐在看起來略顯古舊的日式鏡台前,母親千江美仔細整理著她的頭發。每當千江美梳理一次頭發,陽球的頭就微微隨之搖動。她閉著眼睛,享受著這份幸福。


    梳好可愛的雙馬尾,綁上緞帶之後,千江美輕輕拍拍陽球的雙肩,說:「好了,綁好嘍!」


    睜開眼睛,映在鏡中的自己頭上綁著的是和想像中不一樣的緞帶,原本感到溫暖的心情一下子萎靡,瞬間墜入穀底。


    「你看,是不是非常漂亮呢!這樣一來一定可以通過試鏡……」


    然而母親話說到一半就被陽球打斷:


    「不一樣!這樣就不是三人一樣的緞帶了!完全不一樣!」陽球轉過頭,質問般瞪著母親。


    「對不起,可是陽球說的那種顏色已經賣完了。你看,這個不是也很相似嗎?隻是顏色稍微淡一點,媽媽認為這個非常適合陽球喔!」


    母親那不帶惡意的笑容,反而讓陽球更為厭煩,她一把扯開頭上的緞帶,丟向母親。投出去的緞帶軟軟地落到榻榻米上。


    「陽球!」千江美因為吃驚,不覺略為大聲地喝斥。


    「我不要這個!如果不是和雲雀跟光莉她們一樣就沒意義了!」陽球難過到極點,她沒有想到對自己這麽重要的緞帶,母親居然如此不看重。


    冠葉和晶馬聽到大聲爭執,吃驚地轉頭。


    「對不起啦,不然媽媽明天到隔壁鎮再去幫你買一樣的。」千江美知道陽球心中的感覺,以溫柔的聲音安撫她。


    「明天就來不及了!我們約好了,大家都要戴一樣的緞帶!你說過會幫我買好的,媽媽是大騙子!」陽球顫抖著雙肩,隨著她的大吼聲,眼淚也決堤般湧出。好不容易三個人寫好了申請書,也想好團體名,明天就是期待已久的重要日子了……陽球雖然年幼,也知道這件事不全是千江美的錯,隻是期待已久的心願慘遭瓦解,那份悲傷與氣憤,讓自己忍不住對母親發泄。


    「陽球……」千江美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現在就去幫我買!你不是已經答應我了嗎?趕快幫我買!」陽球像一隻小野獸,邊哭泣邊號叫著。她覺得自己與雲雀和光莉三人最快樂的事要因此在明天終止了。


    她蹲在榻榻米上哭著,滿心混亂對榻榻米又打又踢,就在此時,陽球的腳踢中立鏡,發出巨大聲響。陽球擔心弄壞立鏡而連忙起身——


    卻見到立鏡朝著自己倒了下來。


    「危險!」


    對陽球來說僅是一瞬間——千江美掩護著陽球,而鏡子發出了巨大的碎裂聲。自己周圍滿是飛散的鏡子碎片,還有母親熟悉的溫柔氣息。


    兄弟兩人鐵青著臉喊叫起來。


    「流、流血了!媽媽!」


    「媽媽!」陽球呼喊著倒在自己身上,僅發出些許呻吟聲,動也不動的母親。


    晶馬和冠葉在榻榻米上來回奔走。不發一語的母親皺著眉,痛苦的模樣讓陽球非


    常害怕。


    母親在醫院病床上安頓下來時,太陽早已西沉。千江美的頭和手上包著繃帶,一邊的臉上還貼著大大的紗布。在她身邊,陽球、晶馬及冠葉並排坐著,不知該如何是好,隻能一直盯著母親令人心痛的樣子。他們覺得好像過了一段很漫長的時間。


    「傷口比想像中來得深,出血也不少,請你先吃一段時間的止痛藥,每天回來給我看看傷口。」病房門口附近,負責治療母親的醫師如此說道。


    「我知道了,多謝您幫忙。」接著傳來的是父親劍山沉重的聲音。


    「不過臉頰的傷口拆線之後,可能會留下一些傷痕。」


    陽球聽著背後傳來的這些話,渾身都冷了起來,一下子喪失了現實感,緊握在膝上的雙手微微顫抖。


    「媽媽……」她發出幾乎沒讓其他人聽到的細小聲音。


    「陽球,把臉抬起來。」


    母親清晰的聲音讓陽球吃驚地抬起了臉,她那柔軟的手伸向陽球頭部:


    「你沒有受傷吧?」


    輕柔的指尖緩緩撫摸著陽球的頭。


    陽球好不容易點了點頭。


    「太好了,如果陽球的臉受傷的話,那媽媽可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千江美由衷地放心,以開朗的聲調繼續說:「畢竟陽球將來可是要當偶像嘛!哎,真是的,你們三個不要擺出這種表情。」


    不管是晶馬、冠葉,還是陽球,全都因為擔心和不安而快要崩潰了。


    「對不起,媽媽!對不起!」就和在床旁緊抓著母親哭泣的陽球一樣,晶馬和冠葉都抽著鼻子,擦拭著眼角。


    劍山緩緩呼出一口氣,在後頭默默看著他們。


    「好了好了,你們三個都是愛哭鬼喔!」千江美溫和地笑著。


    陽球的手裏,靜靜握著自己之前扔出去的緞帶。


    合上書本之後,真悧壞心地抬起半邊的眉毛微笑道:


    「剛剛那篇真是精采的母女親情故事,是不是非常令人鼻酸?」


    陽球不發一語,情緒交雜混亂,表情卻沒有絲毫改變。


    「嗯哼,這個也不行嗎?真是的,看來我今天的客人很棘手呢!」真悧那無可捉摸的閃耀雙眼,像在探索著什麽般,直視著陽球胸前心髒所在的部位。


    「真拿你沒辦法。好吧,那就再往前,往更深處走吧!」不知為何,真悧身上竟散發出淫靡的氣息,將書本放回原處走了出去。


    陽球默默跟著企鵝一起走在真悧後頭。她們身處於書與書組成的巨大螺旋,上上下下地朝深處邁進時,不論是書架還是梯子的輪廓都變得模糊不清,就猶如真悧難以形容的發色,又或是像他那不知看向何方的燦爛眼眸,一切的景色變得不安定。隻有厚重的書本井然有序地一路延伸到無窮無盡的遠方。


    陽球隱約思索著,這個邊走邊發出規矩腳步聲的男人,是想借著精神壓迫來捉弄她嗎?但又不明了他的理由,甚至連他到底是什麽人都不知道。


    「小心腳下。」真悧突然轉身說道。


    穿著靴子的陽球不斷發出喀答喀答的腳步聲踩在地麵上,這片確實存在的地板卻因為缺乏實感而顯得危險。不僅如此,直到剛才都得以讓陽球與現實相係的舊書味也漸漸變得淡薄。取而代之的是隨著真悧頭發每一次晃動而發出的如同新綠的香氣。


    在陽球開始感到自己身上穿著的罩衫和裙子,甚至連自己本身的存在都變得朦朧模糊的時候,真悧突然停下來。再伸手取出另一本書。


    「隔天,小女孩向另兩人全盤托出,包括因為自己的任性造成母親有了一生都沒辦法治好的傷,還有沒辦法帶約定好的緞帶來。小女孩之所以願意說出一切,或許是希望自己可以受到懲罰,不過,這麽做也可能讓兩人討厭她,隻要一想到這點,她用盡力氣擠出來的聲音也越來越小……」


    第二天放學後,三人依約留在教室裏麵。雲雀和光莉已在頭發上係了相同的緞帶。


    陽球說完事情經過,仍難忍淚水,喉頭哽咽。


    「真的很對不起……所以我今天……沒有帶緞帶來……」


    雲雀和光莉帶著微妙的神情,仔細聽完陽球所說的一切。陽球的心情就像等待審判的罪人,她內心不斷不斷道歉著。


    「影片就由你們兩個來錄,試鏡也由你們兩個去吧!」


    「咦?為什麽?」雲雀突然大叫出來。


    「因為我沒有『約好的緞帶』啊。」陽球快哭了,硬擠出一個微笑。空曠的教室,陷入短暫的沉默。


    「該怎麽做,陽球的媽媽才能早日康複呢?」雲雀的話語讓陽球很驚訝。


    「雲雀?」


    「陽球的媽媽現在住院了不是嗎?不曉得有沒有我們可以做的事情呢?」光莉也堅定地說。


    「咦?嗯……可是……今天一定要錄影才行啊,今天不錄的話,就趕不上截止……」陽球聲音越來越小,她不知道怎麽回應兩人出乎意料的反應。


    「那種事無所謂啦,好朋友的媽媽受傷了吔,我們當然也會擔心呀!」光莉微笑,緊握住陽球的手。


    「光莉!」陽球非常感動,她臉紅起來,努力忍住快要潰堤的淚水。


    「嗯!不過,真的有我們可以做的事情嗎?」雲雀抱著胸思考。


    「不知道吃一些營養的東西好不好?」光莉也滿臉苦惱。


    「對了,我在圖書館借過一本叫做《赤腳小權》的書,上頭說隻要讓生病的母親喝下鯉魚的血,就可以恢複精神了!」雲雀突然提出這項提案。


    「就是這個!鯉魚我們學校中庭就有了嘛。」


    沒花多久時間,兩人就下了決定。陽球雖然高興,卻也目瞪口呆。事情居然會往這個方向進展,她從沒想過兩人這麽看重自己。


    「我們快到中庭去吧,陽球!」光莉像是要及時行善,立刻背起書包。


    雲雀也提起書包,溫柔地牽起陽球的手。


    陽球輕輕點了點頭。


    在中庭的動物小屋旁邊有一個小池塘,叫做「好朋友池」。盡管不知道由來,但從陽球入學以來大家都這麽稱呼它。


    又淺又窄的池塘裏隻養著一條錦鯉,它在池塘裏悠遊,偶爾發出咻噗一聲。


    陽球三人卷起裙子塞入內褲下端,弄得像燈籠褲以後,光著腳丫子各自進入池中。池底因泥土、苔蘚和藻類顯得又黏又滑,三人就這樣在水裏追趕著大錦鯉。


    「看到了!在那裏,在那裏!」光莉小聲告知兩人。


    「咦?在哪在哪?」雲雀慌忙在池塘裏啪沙啪沙地移動起來。


    「雲雀你不要這麽大聲啦!陽球,它往你那邊去了!」


    「嗯!」陽球呆立池中,目光追著在水中遊動的錦鯉。


    「哎呀,那邊!快去那邊啦!」雲雀踩著水,企圖把錦鯉趕過去。


    「冷靜點,不要著急。」光莉盡量不出聲地跟在鯉魚後麵,在池裏移動腳步。三人慢慢包圍住錦鯉,接著壓低聲音說:「一、二……」之後「嘿」地一口氣同時對鯉魚出手。在兩人支援下陽球雙手抱住正在掙紮的錦鯉,抬出了水麵。


    「太好了!」雲雀和光莉互看一眼後叫了起來。「不過怎麽感覺有點臭臭,而且好滑喔!」


    三人把錦鯉放在草地上。因為錦鯉還在掙紮,所以雲雀和光莉負責按住它,陽球拿著球棒,擺出切西瓜的姿勢。


    「快點下手,隻要把它用力敲一下,就可以打死它了!」雲雀興奮地說道。


    「給它一個痛快,就可以拿到新鮮的鯉魚血了!」光莉用力把鯉魚頭按向地上。


    「嗯!」陽球因眼前奇怪的情況及鯉魚的模樣感到恐懼,但還是按照兩人所


    說,高舉球棒。


    「喂!你們在幹什麽!」突來的大吼聲讓三人跳了起來,停下動作。轉頭一看,陽球她們的級任老師一臉凶惡站在旁邊。


    傍晚的教職員辦公室裏,三人用老師準備的毛巾擦過腳後,隻穿著室內拖鞋排排站著。所有人都緊閉著嘴,垂著眼看向比老師的視線稍低一些的地方。三人的腳邊則放著各自的紅書包。


    三人試圖殺掉學校飼養的錦鯉,這種事級任老師當然不可能放過。但三個人一句話都不肯說。


    「到底怎麽回事?那隻鯉魚是畢業生送給學校的禮物,你們居然做得出這種事!」坐在椅子上的老師雙手放在膝蓋,對三人說:「回答不出來嗎?那就沒辦法了,看來必須要跟家裏聯絡才行!」老師嚴厲地說著,手伸向桌上的電話,拿起話筒。


    「是、是我……」陽球終於開口。「因為我沒辦法帶緞帶來,那是很重要的、說好的緞帶,可是媽媽買了顏色不一樣的緞帶,我因此亂發脾氣,然後……然後……」


    「是我的錯!因為我非常想要喝鯉魚血,才硬要她們幫忙的!」看到陽球的樣子,雲雀硬掰出一個理由。


    「不、不是的!是我找她們的!是我希望自己能長命百歲,所以才——」光莉又打斷了雲雀的話。「聽說隻要喝了鯉魚血,就可以長命百歲……」光莉低聲說明。


    陽球啞口無言地看著兩人,想再說些什麽,但從剛才開始腦袋一片混亂,現在更是一片空白。


    「不是的。其實是因為我媽媽她……」陽球的聲音畏畏縮縮的。怎麽能讓她們頂罪!不管多麽害怕,自己一定要說出真相。


    「不是的!」雲雀叫起來。「不是這樣的!」光莉也一起叫出來。


    「可是——」陽球發出無力的聲音。


    「事情是我做的!所以打電話請打到我家裏就好!」光莉已恢複到平常可靠的模樣。


    「不是不是!是我硬找她們來的!所以電話請打到我家!」雲雀用更大的聲音喊著。


    最後陽球再也忍不住了,大顆大顆的淚珠開始掉落。隨著陽球,雲雀和光莉也抽抽噎噎起來。


    老師相當困擾,不由得歎一口氣。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在千鈞一發之際被老師阻止,鯉魚實際上並沒有死。從這三個孩子的情況看來,背後一定有什麽原因,她們看起來也沒有惡意。雖然也不能完全不罵她們,但繼續斥責下去也沒有意義。老師讓她們三人發誓之後決不再犯後,放她們回家。


    走廊變得昏暗,三人疲倦地離開學校。


    「雲雀!光莉!」


    在昏暗的馬路上,三個紅書包並排著,匆忙趕向回家的路上。


    「嗯?」


    「怎麽了?」


    兩人回應得若無其事。


    「謝謝你們。」陽球平靜而衷心地說道。


    「你在說什麽呀!我們可是好朋友呢!」


    「就是說嘛,我們三個可是triple h,是命運共同體喔!」


    三人笑得很開心,隻不過,都帶著一雙哭腫了的紅眼睛。


    真悧用力地合上書,深深歎了一口氣:


    「看來這本似乎也不合您意……」


    陽球麵無表情,避開真悧不可思議的眼睛。他雖然麵對著陽球,但目光到底看向何方,又從陽球身上讀出了什麽,根本無從得知。


    「不過,不要緊,我都知道的。」


    整個天空之孔分室似乎再度開始改變顏色,光線開始蒙蒙淡化,原本宛若漂浮在白色空間裏的空氣也逐漸變得有些沉重。


    「……知道什麽?」你到底知道些什麽呢?本來想要開口,話語卻哽在喉嚨。


    陽球下定決心之後,再度看向真悧的雙眼。他那色彩不可思議的頭發晃動著散發的光線,讓陽球一陣目眩。


    真悧小聲笑了出來:


    「是的,你真正想看的,還在後頭。」他的呢喃令人恐懼。


    在吵雜的小學放學時間,陽球一個人快速離開了校舍,隨著卡沙卡沙的腳步聲穿越操場質地堅硬的土壤地麵。雖然想盡快一點,但書包卻比以往來得沉重,最後隻能看著自己的腳下努力前進。


    書包後頭不知道被什麽打到,回頭一看,卻發現身邊一個人都沒有。隻不過,在陽球剛剛還待著的教室,窗戶那頭可以看到許多學生聚在一起看著她。又一個用過的橡皮擦飛來,但擦身而過。


    學生們毫不忌憚觀察著陽球——觀察著以他們那小小世界裏的常識無法量度的異端存在。對同學們來說,難以理解的東西,就是不好的東西。陽球雖然覺得這很莫名其妙,卻沒有辦法責備處在這些學生中同樣看著陽球的雲雀和光莉那小小的身影。


    她往雲雀和光莉的方向看去,她們為了不和她的目光對上,從窗邊消失了蹤影。陽球的心漸漸恢複平靜,原本莫大的悲傷被空虛擊潰,漸漸消失遠去。


    似乎就是這個時刻,巨大而激烈的真實情感逐漸沉澱在心底,靜止般的時間裏頭,陽球獨自徘徊著。不管學習了什麽東西,不管身體如何長大,不管是否生病,不管是否哭泣,一切都隻能從陽球身上滑過,沒辦法接觸到她的核心。


    無論何時,為了能繼續當個笑臉如淡淡小花的高倉陽球,這是必要的。


    「我還記得,那是我最後一天到學校上學,也是我最後一次和那兩人碰麵。」陽球淡淡地說。


    「在兩年之後,你再度遇到她們——以一種你從來沒想過的,非常殘酷的形式……」即使麵對輕輕笑著的真悧,陽球也沒有動搖。


    一天,她一個人去逛書店——那天陽球隨手拿起了常常閱讀的雜誌《siteen》,就在隨意翻閱時,看到一篇「double h☆新鮮出道」的大特輯單元,上頭刊登雲雀和光莉兩人打扮可愛,臉貼著臉笑著的照片。不管是垂吊在地下鐵車廂中的廣告看板,還是電視歌唱節目,double h都以「代表流行與通俗文化的女子團體」之姿廣受歡迎,成為同世代女孩子憧憬的偶像。充滿喜厭的雲雀,冷靜而成熟的光莉,兩人是十分完美的偶像。


    在燈光閃爍的舞台上,double h穿著可愛衣裝載歌載舞,獲得廣大的支持,舞台下遍布螢光棒的亮光,有如繁星。


    「不要放棄夢想!」她們的宣傳主題以繽紛的文字大大印在上有double h專屬標誌的海報上,電視也傳來她們明朗的歌聲。


    陽球的大眼睛裏,朦朧地映著她們兩人跳舞的姿態,她眨了眨眼睛,她們的身影就烙印在眼底,存留著。


    「如果沒發生那種事,說不定你就會跟她們在一起……沒錯,就是triple h!你們會以這樣的名號一同唱歌對吧?」真悧的口氣既非取笑,也不同情。


    「也許。不過,這些事情都過去了。」陽球想起現在的自己。出院後自己還活著,她把眼睛睜大,眼前的真悧不是故意在欺負她,隻不過是在敘述一件事實。


    「哦?那麽,你又為了什麽在這裏尋找這個故事呢?是為了沉浸在幽幽自憐裏嗎?」真俐以幹脆的口吻說道。隨著他頭發搖曳,淡淡水色在分室之間擴張。沉重的空氣再度回複成如同羽毛的輕盈,緊緊排列著的書本,看起來也像是不可欠缺的記憶寶箱。


    「不是的。我隻是想確認一下這些事情真的過去了而已。」陽球的腳下變回了幾何圖樣的硬質地板。


    「真的嗎?其實你很恨她們吧?」真悧走過的地方,地麵的圖案似乎一下子變得模糊,又馬上消失。


    「我不恨她們。因為在那時,她們兩人是我真正的朋友,即使是現在我也衷心為她們加油。」這是她的真心話。她對自己


    的人生有種自覺,她沒辦法過得平凡幸福,因此關於這件事,她不會惱羞成怒、或是想哭泣。如此一來,自然就不會讓自己更加受傷,這一點她很清楚。


    「你真的是個很棒的女孩子喔。」真悧笑著說。


    陽球隻是挺直身體站在原地,回望著他。


    「不過,既然如此,又為了什麽,這麽替別人設想的溫柔女孩,最後居然會落得這樣的下場呢?」仿佛真的感到不可思議,真悧把手抵住下巴,擺出深思的樣子。他一邊眉毛上揚,長長的睫毛低垂。


    「我不知道。」


    「你不是為了找尋這個而來嗎?不是想知道理由嗎?」


    「不,我不知道什麽理由……」的確,陽球曾經好幾次想過為什麽總隻有自己、總隻有我們兄妹會遭遇到這樣的事,卻也不認為可以找到理由。難道自己仍然在下意識找尋這個理由,所以才來到這裏嗎?這對陽球來說,該說是必然還是命運呢?


    真悧緩緩把書放回書架上。


    「雖然你說一切都結束了,但故事真的就這樣完結了嗎?」


    的確,陽球的人生或許暫時還會繼續下去;不過對陽球來說,故事已經和當時完全不同了。因此書才會合上。


    麵對乖巧地陷入沉默的陽球,真悧溫柔地笑道:


    「我不是說過了嗎?這裏有記載著你內心深處熱切渴望閱讀到的真相的書,也就是說故事尚未結束。沒錯,就像是——」真悧的話說到一半,突然把手伸入書本和書本之間,從裏頭拿了什麽東西出來——那正是有企鵝樣貌的帽子。


    「這種東西。」


    「那是什麽?」


    在這個時間點的陽球,還沒見過這頂帽子。和水族館紀念品專賣店裏所見到的不大一樣,那是一頂華麗非凡的企鵝帽子,擁有不可思議的臉孔。說可愛是可愛,但散發著豔麗光澤的眼眸,令人不大舒服。陽球仔細看著帽子。


    「這是要獻給命運的新娘的花冠。」真悧陶醉般地說道,把帽子交給陽球。


    「新娘?我嗎?我要成為誰的新娘呢?」陽球一邊看著眼前的企鵝帽,語帶熱切地問。


    「我想,這答案應該在『命運的終點』。」


    「命運的……終點?那是什麽地方?」


    就在兩人沉浸於對話時,真悧突然靠近陽球,以他如同凝縮了整個宇宙的眼眸凝視著陽球。接著真悧的手抱住了陽球纖細的腰身,兩人在景色再度猛烈變化的天空之孔分室裏轉來轉去,像跳著舞般對望,兩人的長發隨風飄散,相互混雜。


    真悧緩緩把帽子戴在陽球的頭上,瞬間,像是迸裂而出一樣,她變身為具有鮮紅色銳利目光的企鵝女王。裝飾在胸前的巨大緞帶、從馬甲下緣伸展出層層蕾絲而不斷膨大的裙子、黑色漆皮長靴,長長發絲為白色風暴吹起,往外擴散。陽球緊盯著真悧眼底的宇宙,沒法移開目光。


    「你不記得了嗎?你應該知道這個地方才是。再接下來,解答就等你回到原來的世界裏,你需要我的時候再告訴你吧——『命運』會往哪裏去,還有,你會成為誰的新娘……直到那個時候……」


    看著陽球因為沒獲得解答而顯得困惑的麵容,真悧臉上浮出溫柔的微笑,試圖吻上陽球小小的唇瓣。


    「不行!」陽球伸出戴有手套的手指,擋住真悧形狀美好的淺色嘴唇。


    漂浮空中的兩人在一瞬間停止回轉,與天空之孔分室一起開始輕輕落下,不管是書架、為數眾多的書本、美麗的地板、各自化成微小的塊狀物、或單純的直線、球體,或隻是所有言語的文字串,一切就這樣緩緩解體、四散,飄散到不知何處。


    「真可惜。」真悧咧嘴笑了一下,放開了陽球的身體。


    隻剩下真悧留在空中,陽球逐漸往下落,眼角餘光似乎還可以看到無數書本。再接下來,就看到剛才那隻企鵝,跟著體型十分相似的另外兩隻企鵝,一同被裝入冷藏宅急便的箱子離開。


    周圍逐漸變得昏暗,如同置身於巨大的水井當中,眼中隻看到飛揚的裙擺,以及自己的頭發,陽球的意識逐漸遠去。


    「可別忘了這個東西!」遠在天邊的真悧丟給她一顆鮮紅的蘋果,這顆隨著陽球一同緩緩落下的小小果實,喚醒了她的另一個記憶。


    已然生鏽的巨大風扇,發出粗暴的聲音回轉著,旁邊有許多小孩子穿著肮髒的衣服,抱著膝蓋瑟縮著。


    男孩伸出手來,穩穩地接住從上方落下的蘋果,向陽球開口:


    「我們一起吃命運的果實吧!」


    女孩的表情雖然沒有變化,但心裏高興得快要哭出來了。


    「謝謝你選了我。」對陽球來說,這毫無疑問是愛的果實。


    意識朦朧之中,陽球被這個記憶震驚了。


    沒錯,對陽球來說,曾經有過一個非常重要的人,他就是陽球命中注定的那個人。隻不過,她怎樣也想不起來當時自己抬頭所見到的少年麵孔。


    她的視線轉向一片亮處,竟看到陽球自己躺在醫院的太平間裏的畫麵。陽球因為吃驚而喘不過氣,終於全身脫力,像是知覺被抽幹一樣,這次真的喪失了意識。


    陽球在起居室的紅色沙發上醒了過來,不知為何,流了一些惡汗。身邊是編了一半的圍巾,還有在自己肚子上縮得小小的、睡得酣甜的企鵝三號。抬起沉重的頭看向廚房,冠葉正在準備晚餐,可以聞到很香醇的高湯味,外頭則可以聽到很大的雨聲。


    「討厭,居然睡著了。」陽球緩緩起身,邊深呼吸邊伸展身體。「總覺得好像有做夢,但完全記不得了。」


    睡迷糊的三號猛然起身,揉著眼睛,仰看著陽球的臉。


    「呼啊!頭好像有點痛。」陽球小聲地道。


    電話鈴聲大作,她慌忙站了起來,對著廚房叫了一聲:「小冠,我接電話嘍!」


    片刻後,陽球拿起電話話筒放在耳旁,努力壓抑睡意,開口:「喂,這裏是高倉家。」


    冠葉從廚房朝著這邊瞄了一眼。


    「小晶發生意外?蘋果,到底發生什麽事?」一瞬間不禁懷疑起自己是不是還在夢裏。不過,蘋果在電話彼端的哭泣聲,毫無疑問地告訴自己這就是現實。自己雙腿麻痹了般不具任何實感,聲音逐漸微弱。


    「蘋果?」


    ——轉吧!企鵝罐(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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