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段冥冥的緣。


    ∫


    在自治會幹活的時候,聽到嘰嘰嘰的聲音。是不是冰箱的聲音呢?不,也許是顯像管壽命將近的聲音吧,又或許是有人路過的時候正在刮胡子。衝著拚命對現實視而不見的我,蟬兒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地主張著自己的存在。我認了。好熱。


    夏季到來。


    自治會室熱得像蒸籠。雖然窗戶完全敞開,但外麵同樣悶熱無比,完全沒有效果。雖然超想開空調,但今年大學要求削減自治會經費,所以搞得每天電費開支都得十分小心。而削減經費的主要理由是我們去年玩得太過火了,所以也沒辦法提意見。


    話雖如此,這個氣溫搞得我汗水把文件打濕,對工作都造成了影響。我一小時前與西院學姐進行了勞資交涉,請求批準開空調。我主張「看看現實,室溫到達二十八度明擺著了!」結果西院學姐給了我一隻二十八度以上都被白油漆給塗掉的溫度計。西院學姐本人不怕熱,所以就這樣了。


    那位西院學姐在這神奇的酷熱之中竟然還專門跑到外麵,開開心心地搞起了園藝。自治會樓的背後有西院學姐管理的花壇和菜園。從敞開的麵朝後庭的窗戶能看到戴著草帽的西院學姐。


    在她旁邊,好像有顆獅子一樣的頭腦在上下抖動。


    「羅蘭在搞什麽啊」


    「這叫農業」


    向窗外一看,穿著高中體操服的羅蘭正在擺弄土。可是羅蘭一個外國人,那身打扮完全就像cosy,應該能博得部分愛好者的喜歡。


    「我在幫西院打理庭院」


    「羅蘭君力氣挺大,幫了不少忙」


    「這點小事是貴族的正常愛好。法國可是歐洲最大的農業國呢」


    羅蘭自豪地說道。他體操服左邊胸口繡著片假名的『黎塞留リシュリュー』,讓人搞不懂這算帥氣還是土氣。


    「作為幫忙的獎勵,借給了我一個花盆。我該種什麽好呢?西院,有什麽推薦的嗎」


    「以這個時期,有波斯菊、百日草,雖然晚了些,但向日葵也可以。tournesol」


    「le tournesol!很好,就它了」


    「向日葵不錯啊。我也種吧」


    「那就先耕地吧」


    兩人熱熱鬧鬧地製定著將自治會樓背後弄出一片向日葵田的計劃。他們之間的關係不知不覺已經這麽親密了。


    在我覺得,羅蘭跟西院學姐走得太近一點都沒意思。不過羅蘭的戀愛追求簡直太過招搖,前些天竟然突然拿出大得跟花環一樣的巨大花束送給西院學姐,著實表現出貴族小少爺的派頭。當然,那種東西不可能打動西院學姐。西院學姐對待羅蘭就像當小孩一樣,我最近都開始覺得我是不是擔心過頭了。順帶一提,花環直接當做開業的賀禮送給了附近做外賣的便當店。便當店的大嬸可開心了。


    盡管理性上已經想通了,但看到羅蘭和西院學姐兩人獨處的畫麵,我還是很不開心。話說,這都開始播種了。


    「你不想回去嗎……」


    「不是講過了嗎,修行結束了就回去」


    雖然不知道什麽時候結束——羅蘭隨口回答我,轉頭又繼續商量向日葵田的事情。羅蘭結緣修行的計劃由尤利西斯一手掌握。但光看他之前這些天修行的情況,實在看不出有多具體的計劃。


    你們真的想要好好修行嗎?


    本來想向羅蘭結緣修行計劃的製定者——尤利西斯當麵問問,但他最近都沒現身。兔子先生正躺在朝上送風的空氣淨化器上睡覺。他全身在自下而上的風中,變得像超級賽亞人一樣。


    「尤利西斯上哪兒去了?」


    「啊,對了。這件事也得跟你講一聲呢」


    羅蘭說著,靠近窗邊,跟我說起悄悄話。


    「(今天傍晚,老爺子好像有話要說)」


    ∫


    我、兔子先生和羅蘭到達指定地點。


    我們被叫到的地方是大學附近的一個小公園。這個小公園算是對附近居民聊勝於無的關照建起來的,在聊勝於無的一小塊土地上擺著聊勝於無的滑滑梯和鐵杠。在夜幕已經降臨的這個時間,這個連幼兒園小朋友玩過一次都會厭倦的單調公園裏自然是一個人都沒有。不過正因為這樣,或許正好適合跟會說話的兔子秘密會麵合吧。


    「專程把人喊出來,到底要講什麽呢」


    「肯定不是什麽好事」兔子先生在腳下說道「這兩家夥就沒做過哪件正經事。不說這個了,老夫今天晚飯想吃涼涼的東西。比如說中華涼麵」


    我用手機搜索菜譜。


    「白兔子,你挺敢說嗎。但也難怪,老爺子是黎塞留家高貴的守護者,他的深謀遠慮其實你這種香草兔能夠理解的。中華涼麵是什麽?」


    我給羅蘭看了照片。


    「我想吃」


    「你去中華餐廳吃不就行了」


    「你要做的吧?順帶也幫我做一份吧」


    高貴的羅蘭大少爺理直氣壯地蹭起了晚飯。要做羅蘭的份肯定也要帶著做尤利西斯的份,為什麽我一個學生非得撐起一家四口的生計不可?我感到悲傷。


    「話說羅蘭,你能好好自己做飯嗎?你現在是一個人生活吧?你每天晚飯怎麽辦?」


    「catering」


    冒出了個我不認識的詞匯,我用手機查了查。看到圖像搜索結果。


    「你就找這個catering會場配膳服務點個冷麵玩玩不就行了嗎……」


    「可以嗎?」


    「我哪兒知道」


    「老爺子,老爺子你在哪兒?」


    「在這裏」


    我循聲看去,隻見滑滑梯上麵有個毛球。那正是尤利西斯。


    「catering能點中華涼麵嗎?」


    「哈哈哈,少爺。老夫從法國帶來了為少爺專屬配膳的五星大廚,任何美味佳肴都能自如供應。不過由於是巴黎風格的工藝,或許比當地的東西稍稍高貴一些」


    「我想吃當地的原汁原味啊」


    「遵命。裕加理閣下,給少爺做中華冷麵吧」


    尤利西斯從他亂糟糟的毛裏掏出錢包,用耳朵遞給我一張千元紙幣。雖然腦子裏很想「別以為什麽都能用錢解決!」這樣吼過去,但手擅自把錢接了過去。貧窮真可恨。


    「還請考慮少爺的營養均衡,請保證肉類與蔬菜均衡,裕加理閣下」


    「我覺得為本人好就不應該太嬌慣呢……」


    「哈哈哈,忠言逆耳」


    「他難得獨自生活,要讓他自己做飯自己洗衣服,讓他自立」


    我竭力常識反駁,但收了錢之後,任何辭藻都蒼白無力。羅蘭少爺今天吃了我做的中華涼麵之後,恐怕一樣是回家之後倒頭就睡的結果吧。我看自立暫時是沒戲了。


    我一邊想著到附近的超市『aburana』去買麵,一邊跟羅蘭還有兔子先生一起開始走,但突然感覺忘記了什麽,又停下腳步。


    「少爺」


    我們三個齊刷刷地轉過身去,看向滑滑梯上麵。尤利西斯還是老樣子,一個毛球。


    夕陽快要下山的公園裏,滑滑梯上的毛球靜靜地俯視我們,開始了莊重的講述


    「這是最後的修行了」


    ∫


    「從四月來到日本,已經度過了三個月。羅蘭少爺已有顯著成長。


    首先路過時發現扛攝像機的男人的緣


    ,順手就給結上了;接著以出色的本事將土田閣下與森閣下開綻的緣完好修複;然後又成功引導染入閣下的展示會收獲成功,在孩子們與學術之間締結了稀有的緣。在這短短三個月裏,少爺締結了三份緣……如今,少爺已經是一位走到任何地方都不會丟臉的一流結緣匠人了。少爺大可充滿信心地挑戰這最後的修行。


    那就是,“斷緣”。


    斷緣與結緣一樣,都是結緣使者本來的責任。不論締結多少緣,若不能斷緣都不能稱之為獨當一麵。少爺,你從今天起開始尋找開綻之緣,找到之後將它剪斷。


    屆時,少爺便自然頂天立地」


    ∫


    「斷緣嗎……」


    聽完尤利西斯說的,我皺著眉頭嘀咕起來。


    斷緣。


    把緣剪斷。


    「毛球說的也沒錯」兔子先生說「隻結緣還算不上結緣者,能斷緣才算有本事」


    「雖然話是這麽說吧」


    我也明白其中道理。在結緣的日子裏,我早已切身體會到,結緣和斷緣之間密不可分。


    但不論如何,斷緣這個行為都給人一種不好的感覺。將緣剪斷所給人的負麵印象難以消除。


    「老爺子」


    羅蘭轉向滑滑梯上的尤利西斯。


    「這真的必不可少嗎?」


    尤利西斯點點頭。


    「將斷緣所造成的變化、痛楚、悲傷、遺憾,統統直麵承受,並跨越過去。這就是給少爺您的最後考驗」


    羅蘭叉起胳膊,原地思考了一會兒。


    遲疑之後。


    他點了下頭,飛快地登上滑滑梯的台階,雙手抓住尤利西斯。


    「那就去做吧,老爺子」


    「少爺」


    「我就漂亮地跨越這最後的考驗吧。就看我法國結緣界的權威,黎塞留家誕生的奇跡,世上最強結緣師的出色表現!」


    羅蘭在滑滑梯上,居高臨下地發出宣言。他的眼眸中燃燒著堅毅的火焰。


    羅蘭的最終考驗,斷緣。


    雖然在我來看沒什麽好印象,但本人都這麽說了,我這個外人也沒什麽可置喙的。作為多少相處過一陣子的同行,我至少會在身後替他加油。加油啊,羅蘭。去剪斷人家的緣吧,羅蘭。趕緊回國吧,羅蘭。


    「話好像也說完了,就去超市吧……」


    我抱起兔子先生,裝進包裏。


    「淨說些沒用的話」


    「是啊。再說了,根本沒必要連我們也叫上啊」


    說完,我轉過頭去。不知為何,滑滑梯上的一人加一隻正直直地注視著我。


    啊,我懂了。就是那個。


    麻煩透頂的那種事。


    ∫


    第二日早晨。


    我走在熟悉無比的上學路上。


    最近的車站到大學之間的這座通學立交係統,乃是全體電車通學與自行車通學的學生賴以生存的珠大大動脈。數量兩萬之钜的珠大學生中達八成使用這一樞紐,通勤時間段猶如倒灌現象的人肉泥石流乃是此處的壓軸大戲。不過,被那浪濤吞噬的話定然小命不保,是個絕對不想在高峰期去靠近的地方。


    而今天開開心心地看這人患泛濫的理由隻有一個。


    「哼,無可挑剔呢」


    羅蘭小少爺大清早便居高臨下地這麽說道。


    「好了,裕加理,趕緊把看到緣的訣竅告訴我吧」


    能看到緣的人來觀看著通學大潮的理由隻有一個。


    那就是特訓。


    我剛遇見兔子先生的今年一月,也曾讓我在這條通學路上連續看了好幾個小時的緣。我懷念地回想起當時的情況,通過一次性看幾千個人的緣,的確抓住了看緣的訣竅。不過這個特訓有個缺點,那就是伴隨有眼疲勞、頭痛、肩酸等生命消耗。既然羅蘭不論如何都想要看到緣,那就隻能拚死努力,變得如同一個看破紅塵的疲憊上班族了。


    「真不愧是少爺。為了實現夙願,不恥於向過去的敵人低頭求教。您謙虛的姿態,實在太偉岸了」


    尤利西斯的毛球在長椅上噗著一嘴毛說道。他的確找我請教了,但我不記得他低過頭。這是捏造記錄。


    「我說啊,看緣的訣竅讓尤利西斯來教不就行了……。我也是兔子先生的教的」


    「哈哈哈,裕加理閣下。老夫畢竟這個歲數了……奈何這老眼昏花啊……」


    「算了,你就叫教他吧,裕加理」身旁的兔子先生說道「我們結緣者畢竟沒多少閑工夫」


    說罷,兩隻兔子同時打開了ds,兩台遊戲機播放出相同的音樂。是最近新買的遊戲《妖怪博覽》。


    「你收集到幾隻啦?」


    「160隻吧。昨天抓到了這些喔」


    「這不是s級嗎,老夫也好想要」


    兩隻兔子興衝衝地開始了收集之旅……明明他們自己就是妖怪。


    「於是該怎麽做?」


    我後頸被用力一拉,希望徹底破滅。


    我無可奈何,把帶來的工具拿了出來。既然對方這麽認真向我求教,就被這兩隻壞兔子肆意使喚一次我也就認了吧。


    我把筆和素描本交給羅蘭,自己也同樣拿起一套。


    「那麽,先把自己看到的景象畫成畫」


    這次決定引進畫畫的方式試試看。


    過去我也曾問過他眼裏的景象是什麽樣子,因為隻是簡單打聽,並不知道具體的情況。所以,我們這次一起用畫把眼中的景象畫出來,逐漸向能看見的方向進行修正。總之就是試錯戰術。


    「順帶一提,我……」


    首先我自己開始畫。


    我向上學的學生潮微微凝目。因為早已習慣,川流不息的人背後浮現出長短粗細各異的線。我觀察其中最正統的一根,在素描本上畫了出來。


    哎,總之就是繩子。


    白白的,細細的,大多風箏線粗細吧。我見過更細的,也見過像拔河比賽用的繩索那樣粗的,但那種極端情況並不多見。


    「在我眼中就是這個樣子。羅蘭你呢?」


    「嗯」


    接著,羅蘭向人潮中凝目而視。他用了很大力,眉心擠出深深的皺紋。我最開始也是這個樣子,看到他這樣挺懷念的。


    羅蘭拿起筆,轉向寫生本。


    然後,他刷刷刷地畫起來,畫出某種亂糟糟的東西。我努力去分辨,應該是煙之類的東西。


    「我看到的是這樣的」


    「嗯,你看不見吧……」


    我失望地垂下頭。羅蘭在我的畫與自己的畫之間來回對比。


    「我看不到這樣的繩子。你是不是看到幻覺了?是不是服用過安眠藥?」


    「很遺憾,我昨天睡飽了八個小時。你再試試看,眼睛再用點力」


    羅蘭再次凝目而視。他唔唔唔地沉吟了半天後,突然驚呼一聲,十萬火急地畫了起來。


    是一副亂糟糟的畫。


    「這不一樣嗎……」


    「不對不對!有那麽一瞬間,煙聚攏了啊!」


    我對比兩張畫,經過了深度差異比對後發現,模糊的確縮窄了兩三毫米左右。


    「差別雖然細微,但方向似乎對了……好,繼續吧」


    羅蘭身體前傾,凝視路過的學生。盡管路過的學生們被人用怪異的目光盯著,看到我們在素描本上飛快地動著筆,也會認為我們在做美術係社團的寫生練習吧。羅蘭專


    注地振筆作畫,一百張裝的素描本眼看著被快速地消耗掉。


    ∫


    我用手指壓住紙的邊緣,以動態漫畫的要領快速翻過。


    朦朦朧朧的煙變成動態圖,逐漸自上下方向中間收窄,變細變長。


    當煙變得像蒸汽機車煙囪冒出的煙時,紙用光了。


    「怎麽樣……看得見了嗎……」


    累倒在長椅上的羅蘭,氣息奄奄地向我問道。一大早開始持續凝視幾千人的緣三個小時,誰都難免變成這樣。


    「相比最開始已經有了長足進步」


    我誠實地說出感想。本來糊滿整張紙的蒸汽,現在或多或少收窄變長了一些,這毫無疑問是巨大的進步。讓那個粗大的火車煙再匯集一些的話,遲早會變成細細的風箏線。


    「嗬嗬嗬……短短三個小時就有這樣的成果……天賦真可怕啊……」


    羅蘭坐了起來,像平常一樣不可一世地說道。但是,他弓著背兩眼一直盯著前麵的樣子實在太難看了。我把事先準備好的眼藥水遞給他。羅蘭往雙眼裏滴了之後,感慨了一句merveille奇跡。雖然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應該是很舒服吧。


    羅蘭眼睛放鬆了一會兒之後,便快速翻動自己的寫生本來確認。然後又看了看我最開始畫的畫。


    「按這個速度,今天能看到線嗎?」


    「這個嘛……不好說」


    我覺得挺困難,但其實也說不準。


    畢竟我跳過了羅蘭受苦的這段過程,直接就能看到了,估算不出讓這個煙囪的煙變成線究竟需要多長時間。再說了,這個煙能不能真的變成線我都不知道。


    我覺得這種事情還是應該交給這方麵的專家。我向專家們看去,兩隻兔子開著遊戲機沒關,就那麽相依相偎地睡著了。


    「兩個沒用的家夥……」


    「沒關係,你肯教我就夠了」


    「羅蘭,你就不生氣?兔子先生偷懶是常有的事,可你的隨從尤利西斯也在倒頭大睡啊」


    「老爺子平時都十二分勤奮地在幹活,當然也會累。也得讓他老人偶爾好好休息才行」


    尤利西斯確實比我家的兔子勤奮十倍,累也是肯定的。尤利西斯又能打電話又會用電腦,不用拋頭露麵就能執行種類繁多的管家業務,據說還會安排配膳服務,是一隻連工蟻都望其項背的能幹兔子。


    「好了,繼續開始練習吧」


    「誒?你還要繼續嗎?」


    「要」


    羅蘭說著紮起身來,但立刻頭一暈又坐了回去,捂著眼睛連連叫疼。


    「瞧吧,別逞強了。持續觀察緣是非常耗神的。今天先這樣了,還是明天再繼續比較好」


    「再來一小會兒」羅蘭揉著雙眼抬起臉「我想在老爺子醒來之前,能夠再稍微看清楚一些」


    羅蘭恐怕已經難受得受不了了,但還想繼續。我最開始看緣那會兒天天喊著不幹了不幹了,他跟我真是截然相反。羅蘭主動想要看到緣的心情,我絲毫無法理解。


    「你為什麽這麽想要看到緣啊」


    我直截了當地問道。


    此時我心想,這件事我還從來都沒問過。


    「羅蘭,你為什麽想要成為結緣者?」


    「那是因為……好吧。我好像也需要休息一會兒了」


    羅蘭輕輕撫摸睡著的尤利西斯的後背。


    「我就告訴你吧。我與老爺子之間高貴的邂逅」


    ∫


    「我所出生的黎塞留家,是擁有五百多年曆史的法國貴族世家。


    但是,當今已經不是光靠貴族身份就能填飽肚子的時代了。盡管擁有祖輩傳承下來的資產,若不能正確使用也隻能坐吃山空。因運作失敗而沒落的貴族比比皆是。在這一點上,我們家還屬於很頑強的了。這多虧了老爸通過資產流轉與土地經營,勉強讓家族在上流階層的末端保有一席之地。但事實上,我們維持那樣確實非常勉強。


    老爸為了保住地位與財產,病態地埋頭於工作中。但從小過著小姐生活的老媽恰恰相反,不顧老爸的辛苦付出,仍一個勁地鋪張浪費。盡管父母雙雙在家,我小時候卻沒有得到父母的關懷,一直都在那大得誇張的庭院裏一個人玩。


    有一天,那個庭院裏來了一隻毛茸茸的兔子。盡管沒有好好地去飼養他,他卻總不時在庭院中現身。老爸還說,在他小時候那兔子就在了。這話我當然不信,但那隻兔子對我十分親近,還讓我摸。我非常喜歡那隻兔子,在庭院裏和他一起玩,把當天發生的事情滔滔不絕地講給它聽。兔子曾是我唯一的朋友。


    一天,我的父母大吵了一架。


    沒過多久他們提出離婚,而且整個過程毫無阻力。畢竟,父母之間的關係早在很多年前就出現了裂痕呢。然後有一天,我在正寫著離婚協議書的二人之間看到非常讓人討厭的,毛毛的東西。那個毛毛的東西結果在我麵前一分唯二,消失了。那時我還什麽都不懂,但現在就能夠理解了。那一定是我父母之間的緣斷掉的瞬間吧。


    他們讓我選要跟誰。但我還是個小孩子,沒法做決定,便哭著藏進了庭院的樹叢裏。結果,那隻兔子就跟平時一樣出現在那裏,而我也像平時一樣滔滔不絕地對他講述自己的悲慘遭遇。就在那個時候,那隻兔子突然開口,喊了我的名字」


    『看來輪到吾出場了』


    『說話啦!』


    『哈哈哈。吾從少爺您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已知曉,您是光榮的黎塞留家久違出現的緣會貴人。盡管包在吾身上。吾之名乃尤利西斯,為人結緣之使者』


    「然後我就照老爺子說的,跟父母分別聊了聊。我和老爸聊了幾個晚上,跟老媽聊了幾個白天,把我心中所想毫無保留地講了出來。就這樣過了十天,老爺子這樣說道」


    『好了,要結緣咯』


    「老爺子幫我父母重新結好了緣。


    在那之後,所有事情都變得順利起來。老爸開始顧家了,老媽也好像醒悟過來一樣,關愛我和老爸。老爸的事業突然好轉,黎塞留家在之後的十年裏實現複興,贏得了在富豪階層中享有十足地位的財富與權力。這一切都靠的是老爺子的力量。我由衷地感謝結緣使者拯救了我心愛的家,我對老爺子的尊敬勝過任何人。


    你問我為什麽想要成為結緣使者是吧。


    因為我是誕生於被結緣使者所眷顧的黎塞留家的天才,羅蘭·德·黎塞留」


    ∫


    羅蘭的手,溫柔地梳著尤利西斯的毛。


    他講的故事給了我小小的衝擊。


    羅蘭擁有強大的意誌。他的人生被緣所挽救,切身感受到了緣的美好,並主動決心成為結緣人,此時此刻也在付出著努力。


    而說到我,則是自然而然能看到緣,之後的目的也隻是想要重新結好自己的緣,漫無目的繼續結緣。不過,我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對,也並沒有感到什麽罪惡感。


    前方編輯想要看到緣的人卻看不到。


    本不願看到的我卻又看得清清楚楚。


    我歎了口氣。這個世道為什麽就這麽不近人情呢。


    「你這是什麽態度,人家難得給你講了個優美的故事。你太失禮了,快道歉」


    「對不起」


    「原諒你了。好了,繼續吧」


    羅蘭緊緊地閉上眼睛,然後猛地大大睜開,藍色的眼睛眨了眨。他肯定還很難受,但一句喪氣話也不說。雖然羅蘭總是高高在上,讓人火大,但我覺得他至少這個優點真的很偉大


    。


    「累了的時候,睜一半就行了」我給了些瑣碎的建議「因為關鍵在於用力的方法,並不是睜大眼睛就能看清。這需要長期練習」


    雖然隻能盡綿薄之力,但我想幫助羅蘭看到緣。我感覺那樣的話,至少就能對這世間的不公稍稍討回一些公道了。


    羅蘭笑著對我說了聲「merci謝謝」,再次轉向人潮。


    四個小時裏,畫了120張素描,到頭來緣依然就像火車煙囪冒出來的煙。


    ∫


    晚飯做的是涼素麵。把豬肉煮熟,再把素麵煮熟就做好了,簡單實惠,而且頗受兔子先生好評,因此我想將他作為夏日裏的常用菜單。


    「於是,羅蘭進展如何?」


    兔子先生一邊吃著肉一邊問我,我便把他畫的素描拿給兔子先生看。


    「路還遠呐」


    「訓練之後,這個火車煙在眼裏漸漸會變成緣之線吧」


    「方向對了,但還隻達到一成功力」


    「一成嗎……那我呢?」


    「你大概五成」


    「我都隻有一半啊……我倒是覺得自己看得很清楚了」


    「緣之領域廣博深奧,你這種家夥看不到的緣比比皆是。話雖如此,在起跑線上就有五成的家夥,老夫也是頭一次遇見。你大可拿出自信,今後在結緣之路上繼續努力」


    一被誇獎就忍不住開心起來了,但我之前看的新書裏講過,這是黑心企業的洗腦術。我想盡快從這個惡性循環中擺脫出去。


    「可是憑這個眼力,結緣和斷緣都沒戲」兔子先生用耳朵玩起了翻頁動畫遊戲「兆和綻都看不出來,而且四五根混在一起都分不清哪個是哪個」


    「之後還要花多久呢?」


    「要看本人的潛力了。或許明天就嗯哪個看見,也或許要等十年後」


    兔子先生說出令人絕望的結論。他未來十年裏的愛好會變成煙霧觀察日記,這種情況應當極力避免。想幫羅蘭的確發自我真心,但十年實在太長了。


    「放心吧,裕加理。老夫也會幫忙」


    「真的嗎,兔子先生」


    「首先該玩妖怪博覽了」


    兔子先生在幫我攻略妖怪博覽。這件事我挺感激的,我收服了32隻妖怪。兔子先生的收服數是163隻。


    ∫


    第二天改換心情,前往附近的車站進行練習。


    換乘站與大學相隔兩站,整天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因為上午有講座,我約好陪羅蘭從中午開始練到傍晚。羅蘭在今天的四個小時裏也用完了整一冊素描本。


    練習結束後,我乘電車返回大學。


    夕陽的餘暉自西向東,貫穿行駛在高架上的電車。返程的電車內空空蕩蕩,羅蘭則趕巧躺在無人的長座位上。


    我翻了翻今天的成果。


    實話說,情況不太理想。


    我快速翻過一百張素描,最開始的五十張延續昨天的狀態,煙囪煙一點一點逐漸變細。到此為止還算順利,但50張後的收窄速度放緩,到80張左右隻看到邊緣在抖動,寬度沒有再發生變化,甚至有些的地方時寬時縮。


    兔子先生從包裏探出臉,觀察素描本。


    「撞腦袋了呢」


    「是碰壁才對吧」


    「看來得花些時間了」


    「哎……果然是持久戰啊」


    我掏出手機看了看。


    「七月四日啊」


    尤利西斯嘟噥了一聲,從挎包裏鑽了出來。


    「少爺,請聽我說」


    他向疲憊不堪的羅蘭說道。羅蘭發出嗚嗚嗚的呻吟,坐了起來。


    「怎麽了,老爺子」


    「吾方才拜見到了少爺特訓的成果,你的長足進步著實令人刮目相看。少爺的才華果然不折不扣。老夫侍奉黎塞留家數百年,少爺的天資乃獨一無二,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嗯,這一點錯不了的吧……可是,我現在快失去信心了。總覺得,麵前有堵厚厚的牆……」


    「少爺。隻要以結緣使者為目標,誰都會撞到那堵牆。以少爺的能力,定能將它跨越。但是少爺,請您聽吾一言。那道牆並非“量”,而是“質”。能夠跨越的障礙,一天就能跨過去,跨不過去的障礙,終其一生也無法跨越。花在長的時間也沒有意義」


    「老爺子?」


    羅蘭和我雙雙看向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素來平靜的聲音裏,似乎多了幾分鄭重。嚴肅的氣氛在周圍彌漫開來。


    「七月十四日」


    尤利西斯說道


    「就把這一天定為最後期限。七月十四日是吾等法蘭西的慶典,quatorze juillet巴黎節。請您在那個特別的慶典之前能夠看到緣,並完成斷緣。如果沒有做到」


    尤利西斯嚴肅地說道


    「就請您放棄結緣之路,回國去吧」


    羅蘭驚訝地瞪圓了眼睛。


    我在旁聽到,也大吃一驚。


    「十四日……不是隻有十天了嗎?怎麽這麽急」


    「裕加理閣下,有十天之久非常充分了。照理說,兩三天應該就夠了。關鍵在於是否擁有才能,與時間長短無關」


    「你說的也許是有道理」


    「您意下如何,少爺」


    尤利西斯對精神恍惚的羅蘭繼續緊逼。


    「還是說,您沒有信心?」


    這是挑釁。尤利西斯用出了極具煽動性的強行說法,完全不像是對主人說話的態度。


    但是,羅蘭聽完這番話後,他的眼睛裏燃燒著藍色的火焰,向我看過來。


    「老爺子」


    「有何吩咐?」


    「迄今為止,您一次都沒有錯過。不論在任何時候,您都正確地引導著我。在您的蔭澤之下,任何險境我都得以跨越過去。您剛剛對我說,“我一定能跨越這道障壁”,那我就一如既往地相信您」


    「少爺」


    「我要讓黎塞留家的守護者尤利西斯的預言應驗,跨越這場考驗。我答應您,我一定在十天之內用這雙眼睛認清緣的姿態,漂亮地完成斷緣!」


    「少爺……老爺子吾就等您這句話!」


    尤利西斯撲進羅蘭的懷中。羅蘭緊緊抱住尤利西斯,就像昭和青春電視劇裏那樣注視著車窗外的夕陽。


    「七月十四日的quatorze juillet,我一定會斷緣給你看!」


    「法蘭西萬歲!」


    兩人莫名其妙地振奮起來。他們講到了我不熟悉的詞,於是我用手機查了查。


    「啊,這就是那個叫做巴黎節的東西啊」


    「你這是什麽口氣。裕加理,難道你連巴黎節都不知道?你是怎麽活到這麽大還不知道巴黎節的」


    「因為日本不慶祝那個節」


    「!?」


    我將穀歌搜索的界麵拿給羅蘭看。我搜到了叫這個名字的香頌音樂會,但我估計實際上並不是它。那個節日在法國或許很隆重吧,但在日本並不是廣為人知的活動。


    「不可能!七月十四日不辦巴黎節的話,那要辦什麽!」


    「就算你這麽問我……。兔子先生,七月十四日好像有什麽節日來著」


    「盂蘭盆吧」


    「喔,盂蘭盆節倒是知道」


    「那是什麽?」


    「是日本的夏日慶典。在晚上,神社之類的地方會擺很多小攤,然後很多人


    圍成圈跳盂蘭盆舞。在大學附近也有辦」


    「黃油蒸馬鈴薯可好吃了」


    我再次用手機看了看日曆。自治會共用的日曆上標準了大學周邊的活動安排。十四日正好是周末,在附近神社裏預定舉辦夏慶。


    「喂喂,那個慶祝活動,有很多人會參加吧?」


    「嗯,人山人海的。我們學校也有很多學生會跑去玩。對了,不過慶典上情侶很多,一個人去挺煎熬的……」


    講到這裏,我恍然大悟。


    我感到大事不妙。


    然而為時已晚。在眼前,羅拉的臉上正掛著壞笑。


    「會有大批情侶到場呢」


    「不,也沒那麽多」


    「有情侶,就有分手」


    為時已晚。


    羅蘭的目標被鎖定在死線前的夏慶上。


    於是,在羅蘭執行委員長與尤利西斯運營委員的命令之下,決定在即將到來的七月十四日執行『盂蘭盆節斷緣大作戰 ~adieu adieu 永別吧戀人~』。不容否決。


    ∫


    總算回到離大學最近的車站。我本想直接回家,但想起還有自治會的工作流了下來。明天跟後天應該還要陪羅蘭特訓,所以我想盡量把今天的工作放在今天之內先做完。


    「我和兔子先生就先走了」


    「少爺。老夫也還有配膳服務和房間情節服務要安排,請您先回去吧」


    「好吧。喔,我想起來我也有事要辦。那就待會兒見吧,老爺子」


    在車站各奔東西之後,我和兔子先生前往自治會室。


    去的路上我去了趟生協買peyong速食炒麵。


    「(兔子先生,你也吃嗎?)」


    「(老夫要『俺之鹽』)」


    我應要求購買了商品。『俺之鹽』杯裝炒麵裏注入開水後,一分鍾就可以吃了,乃趕時間時的必備佳品。味道也不錯,我十分推薦。


    自治會室裏一個人都沒有。我把兔子先生隨手一放,開始燒水。在等待水開的這段時間,我暢想著尚未見識過的配膳服務。盡管照片見過,但從來沒有吃過,無法很好地想象出來。那個可以隨便拿來吃嗎?都想要壽司的人會不會吵起來呢?水開了。真是段沒營養的時光。


    一分鍾過後,我濾掉開水,加入醬汁。兔子先生不擅長拌麵,於是由我代勞。兔子先生畢竟是兔子手,這也怪難為他了。


    「兔子先生,隻剩下十天了,你覺得羅蘭能看到嗎?」


    我一邊吸著炒麵,一邊問道。


    「樂觀點看,兩成把握吧」


    「八成沒戲嗎……」


    「之前就說過,這個看天分。你有天賦,因此在老夫的影響下馬上就能看到了。那家夥能微微地看到,所以天分還是有的。毛兔子陪了他十多年也才那個樣子,所以很可能一輩子就隻能這樣了」


    「但是,還是有二成可能性呢」


    「老夫對緣也並非無所不知。玩命地訓練或許能夠成功吧」


    「唔……」


    我叼著筷子想了想。


    羅蘭雖然出生長大都在貴族家庭,也一副貴族做派,但我知道他是個堅持努力的正直之人。光看這幾天『她』認真練習的樣子,我認為他有朝一日一定能夠看到。


    所以我覺得,問題還是十天的期限太短暫了。


    「尤利西斯為什麽要把羅蘭逼得這麽緊呢。我也知道拖太久無濟於事,但十天總覺得又太短了」


    「……老夫也不是沒有頭緒」


    「咦?兔子先生,你知道為什麽嗎?」


    「不,還不確定,也許隻是老夫杞人憂天」


    兔子先生說的不明不白。我納悶地問


    「我是不清楚……尤利西斯有什麽著急的理由嗎?」


    「有」


    我和兔子先生同時轉過身去。


    隻見一隻亂糟糟的毛球坐在自治會室的門口。


    ∫


    我端上茶和兔兔夾心餅。


    「真是勞您費心了」


    尤利西斯來到桌上,大快朵頤地吃起了夾心餅。兔子先生在他身旁,十分融洽地一起吃著。


    「於是,是什麽理由?」


    大家都平靜下來的時候,我開口問道。尤利西斯剛才突然說,他有那麽做的理由。


    催促羅蘭修行事出有因。


    「能不能告訴我們?」


    「好的。吾也覺得應該先知會裕加理閣下和白兔子,於是留下少爺獨自拜訪」


    「是不能告訴羅蘭的事嗎」


    「少爺他遲早會知道」


    尤利西斯喝了口茶


    「吾之心願,便是少爺能夠獨立」


    尤利西斯好像下定了某種決心,以平緩的口吻講述出來


    「少爺自少時至今時成為高中生,老夫一直靜靜陪伴左右。少爺沒有走錯一步路,已經出色地長大成人。少爺他幫扶弱小,遠離邪惡,追求美麗人生的姿態,真可謂貨真價實的貴族風範」


    尤利西斯滔滔不絕地讚美羅蘭。我覺得這些話完全可以不用聽。


    「另外,少爺將與吾之間的相遇作為契機,主動選擇成為結緣使者的人生之路」


    話的味道轉變了,我重新豎起耳朵。


    我以前聽過羅蘭與尤利西斯之間的相遇。尤利西斯為他的父母重新締結良緣,而年幼的羅蘭被這件事深深感動。


    「幸運的是,少爺擁有緣會的卓越天賦。吾便順應少爺的希翼,從零開始傳授少爺結緣使者的心得,並予以磨煉。吾敢斷言,少爺身體裏沉睡著他人所望塵莫及的,舉世罕見的結緣之力。最為關鍵的是,少爺無比珍惜結緣,無比顧及人的心意。條件已經滿足,隻待能清楚看到緣之線,少爺便能正式成為獨當一麵的結緣使者。所以在這十天裏,請務必支持他……」


    「就知道是這樣」


    兔子先生突然插嘴。


    「就知道?」


    「這家夥,緣開綻了」


    「咦?」


    「已經到了無需下剪,都快自然斷掉的境地。嗯……正如本人所說,估計十天就會斷掉吧。這麽大歲數沒有白活,眼光非常精準呢」


    聽到這番話,我條件反射地凝目而視。


    尤利西斯的長毛之間浮現出幾段緣。有粗的,有細的,越是凝目而視,越是有數不清的緣紛紛浮現。


    可是,我並沒有發現開綻的緣。


    每段緣都漂亮地連接在一起,根本看不到哪怕一根如兔子先生所說的那樣快要斷掉。


    「你說快斷掉的……到底是連著什麽的緣?」


    我還是看不到開綻的緣,向兔子先生問道。


    不好的想象開始抬頭。


    「難道…………那該不會是,與羅蘭之間的緣」


    「並不是」


    兔子先生看著我的眼睛說道。


    他的話音,沒有起伏。


    「裕加理啊。老夫以前就說過,你的眼睛還隻有五成功力」


    兔子先生十分平淡地,就好像隻是陳述事實一般,講


    「你看不到的緣還很多。這便是其中最難看到的種類。然後,那也是人活於世所不能夠去看到的緣」


    看不到的緣。


    不能夠去看到的緣。


    我一言不發,用眼睛向兔子先生詢問。


    那緣,究竟是……


    「“塵世”的緣」


    兔子先生依舊不變的語調,說道


    「當它斷掉之時,就要向彼岸啟程了」


    咕咚,傳來一個含混不清的聲音。


    我條件反射地朝聲音看去。是窗戶那邊,從外麵傳來的。我衝了過去,將麵朝自治會背後的窗戶奮力打開。


    是園藝鏟掉到了地上。


    隻見自治會的後庭中,羅蘭呆呆地占著。


    我們剛才的談話都被……


    「我不信」


    羅蘭嘀咕了一聲,跑掉了。


    「少爺!」


    尤利西斯從窗戶跳了出去,追趕羅蘭。


    我和兔子先生也匆匆忙忙追了上去。


    ∫


    自治會樓背後有座長著雜木林的小山丘,隻有一條散步的小路從裏麵穿過,繞了條遠路連接著自治會樓與大學正門。


    我和兔子先生一起在黑燈瞎火的散步路上狂奔。


    「居然是塵世的緣」


    跑著跑著,心情陷入絕望。迄今為止我聽說過許許多多的人之緣。有人與人的緣,有人與物的緣,見識過了形形色色的緣。


    但是剛才聽到的原,卻比任何緣都要沉重,都要可怕。


    連接塵世的緣。斷掉便一切結束的緣。


    不能夠去看到的緣。


    「裕加理,醜話說在前頭。唯獨這個緣,我們都束手無策」


    兔子先生邊跑邊對我說。


    「塵世之緣乃生命真理。其他的緣或多或少還有兆或綻能夠介入,但唯獨它,不論擁有多麽強大的力量也絕對不能推翻,隻能接受。生命攜緣而生,斷緣則逝。塵世之緣終有一日會斷。因為不會斷的東西,也根本不能稱作生命」


    兔子先生說的話,我都聽了進去。不過聽是聽了,內心卻無法接受。活著的東西就會死,這個道理我也懂,而且誰都懂。


    但就算這樣。


    它卻來的,那麽突然。


    我們跑出散步路,來到山丘的山頂上。在路的旁邊,有一塊能夠從小山上俯瞰街道的岩石。


    羅蘭正站在那塊岩石上。


    他兩腳開立,俯視夜景。


    尤利西斯從後麵追上他,他對著他的背影講道


    「吾沒有說謊」


    羅蘭沒有回答。


    「萬事萬物因有緣存在於塵世,沒有什麽可以破例。塵世之緣也是一根普普通通的緣。既然如此,時候已到,該斷的東西就會斷掉。緣是會斷的,吾應該早已告訴過少爺這個道理」


    「……您告訴過」


    羅蘭的背影,艱難地擠出回答。


    「那麽,吾就沒什麽可說的了」


    「沒有了嗎」羅蘭依然一動不動地處在岩石上,頭也不回地問。


    「您就沒有什麽對我說的嗎?」


    「沒有」


    尤利西斯斬釘截鐵。


    「吾雖不肖,但迄今為止已經充分履行了自己的使命。作為黎塞留家的守護者,作為少爺的侍從,吾把該做的事全都做完了。所有要傳承給少爺的東西,吾也毫無保留傾囊相授了。所以,吾了無遺憾。吾對自己十全十美的一生,由衷地心滿意足。但是,在這最後一刻,仍有一樁未了的心願,令吾十分惋惜」


    尤利西斯歎了口氣,說


    「吾不能親眼看到少爺看到緣,出色地完成斷緣,成為獨當一麵的結緣使者的英姿了」


    背對著我們的羅蘭,肩頭猛然一抖。


    他在岩石上。


    緩緩地,展開右臂。


    「緣」


    羅蘭,說道


    「我看到就行了吧」


    「少爺」


    羅蘭的話音中,重拾了平時的強勁。


    他優雅地擺擺手,充滿自信地說道


    「斷緣就行了對吧。成為獨當一麵的結緣使者就行了吧。這樣就能——」


    羅蘭轉過身來,他的臉上掛著的


    是心高氣傲的微笑。


    「為老爺子最棒的人生錦上添花了是吧?」


    「少爺」


    羅蘭颯爽地從岩石上一躍而下,來到尤利西斯身邊,溫柔地將他抱了起來。他就像平時那樣讓兔子坐在肩上,然後走到來時的道路上。


    他步伐穩健,看不出一絲迷茫。


    「裕加理,白兔子」


    羅蘭邊走便向我們呼喊


    「來幫我忙」


    我點點頭,跟在他後麵。兔子先生兩耳倏地直了起來,答道


    「可別求老夫手下留情啊」


    ∫


    羅蘭不分晝夜一直訓練。


    他一大早開始就盯著大學前的通學路,中午則去車站,到了晚上又去上街,整日對無數的緣凝目而視。即便到了深夜他也不回家,在自治會室繼續試圖觀察我或兔子先生的緣,非常拚命。


    我很想發現什麽訣竅來告訴他,也跟他一起用不斷地觀察緣。可是,對緣的觀察就像自行車的騎法,或是鋼琴的彈法,就算自己會了也難以口述表達。即便如此,我還是言無不盡,盡可能把感覺上的東西傳達給他。盡管我嘴很笨,羅蘭卻認真在聽。


    而相比起我,兔子先生的力量提供了更大幫助。


    連兔子先生要把訣竅教給人類也絕非易事。因訓練過度而作痛的眼睛被兔子先生用耳朵摸一摸之後,疼痛竟神奇地緩和了。我和羅蘭在這份力量的幫助下,得以長時間持續練習。


    即便如此,每日不間斷的看緣訓練,兔子先生的魔法漸漸失效。


    伴隨著眼疲勞,素描本上的煙霧變得朦朧而渙散。


    ∫


    劈,有什麽東西攤到臉上。是自動鉛筆折斷的筆芯。


    「裕加理,筆芯」


    「不,還是休息一下吧」


    我看看自治會室的鍾,已經午夜兩點多了。


    我和羅蘭情況都正巧進入考前休息階段,便把整整一天安排用來練習。話雖如此,若不好好休息的話,看緣的力量隻會衰弱下去。


    「我還沒事,眼睛還沒有模糊」


    「你這樣是不行的,昨天都沒好好睡覺吧」


    「不是睡了整整六個小時嗎。你跟我一起在這裏留宿,應該知道的」


    「我也知道你半夜一個人偷偷練習」


    羅蘭終於死心,在躺在了隔壁房間鋪好的被褥上。尤利西斯跟他在一個房間,正安穩地睡在寵物的窩裏。


    這幾天裏,尤利西斯的衰弱非常明顯。


    盡管醒著的時候還是老樣子滿嘴玩笑,但睡的時間明顯變長了。換做健康的時候,他絕對不會拋下羅蘭自己睡覺,由此可見他目前的情況很不樂觀。


    我拿了一瓶涼涼的瓶裝水壓在眼睛上。我一邊揉著眼睛周圍,一邊關了燈,躺在沙發上。兔子先生也早就鑽進了他城樓的小房子裏。


    我躺在沙發上,再次用瓶子冰臉。


    眼睛冷敷之後舒服多了。雖然兔子先生的魔法很有效,但效果最好還是莫過於睡覺了。能睡個一兩小時,效果完全不一樣。羅蘭應該也很清楚,顯然是睡覺之後練習效率更好。但是,他同樣理解他急不可待的心情。沒有時間了,真的沒有時間了。


    想到這裏,我明知非睡不可卻還是難以入睡。眼睛明明又酸又沉睜不開,腦子卻格外清晰。為什麽我總在這種關鍵時候不能放精明些呢。


    「裕加理閣下」


    枕邊傳來輕輕的聲音。


    「尤利西斯?」


    「您不用起來」


    我聽他的,繼續躺著,讓塑料瓶貼在臉上。等了片刻,尤利西斯慢慢地開始講述


    「少爺他,一直很孤單」


    尤利西斯果真又在講羅蘭的事。


    「黎塞留家隨時結緣使者的豪門,但實際上生來能夠看到緣的人十分罕見。少爺乃家族中闊別百年來首次出現的,擁有緣會之眼的人」


    「一百年,好厲害啊」


    「哈哈哈,吾都四百五十歲了」


    被尤利西斯傳染,我也嗬嗬一笑。


    「少爺他第一次看到模模糊糊的東西,也就是看到緣之後,告訴了尊父尊堂。可尊父尊堂同樣看不到緣,看不到自然也就無法理解。少爺能夠討論緣的話題的對象隻有吾,但吾畢竟已經這麽大歲數了」


    「…………」


    「所以,吾便想趁這彌留之際找到其他結緣使者」


    我準備起身,但眼睛怎麽都睜不開。


    「結緣使者本就世間少有,可謂踏破鐵鞋無覓處。但吾利用黎塞留家積累的財力與渠道,終於找到在這極東盡頭之地的一縷曙光。那便是白兔子與裕加理閣下您」


    「還真讓你給找到了呢……」


    「這全是為了羅蘭少爺」


    尤利西斯說。


    從相遇的那一刻起,他心中便隻有羅蘭。


    「除吾之外,少爺從未遇到過能夠交流緣的話題的人。裕加理閣下您和白兔子是頭一次。實不相瞞,您與少爺已是彼此不分高低貴賤,能夠暢所欲言的朋友了。無所謂遠在異國他鄉,兩位的存在定能成為少爺的支柱。裕加理閣下」


    尤利西斯恭恭敬敬地說


    「請您務必對少爺多多關照」


    我的眼睛怎麽也睜不開


    「羅蘭他」


    但至少要回以用真誠的答複。


    「是我緣會的朋友,重要的朋友」


    尤利西斯說了聲「非常感謝」後,又回到窩裏。


    之後我一覺不醒,飽飽地睡到了天亮。


    ∫


    日曆上已經打上了十個叉。


    設置的腦中嗶嗶嗶地報告時間。


    羅蘭靜靜放下筆。


    在幾十冊素描本的最後一張上,畫著一條細到約三公分,如航跡雲一般的畫。


    「總算做到了這一步嗎」


    兔子先生看著畫,嘀咕起來。


    我也一起看向素描,他的進步著實令我驚訝。最開始是整麵擴散的煙霧,剛開始練習時比火車煙還要粗,而現在已經細到了這個程度,甚至看得出那煙的源頭與去向。


    但我們所有人都知道,僅僅這樣還不夠。


    緣沒有形成繩子的形態,這也就表示看不到“綻”。兔子先生以前講過,能看到兆和綻才能進行判斷。以羅蘭現在的眼力,還無法發現開綻的緣。


    即便如此,今天已是七月十四日了。


    當初設定的死線是傍晚六點。


    所以。


    隻能硬著頭皮上了。


    「把毛兔子喊起來」


    羅蘭對兔子先生的指示點點頭,把尤利西斯溫柔地抱了起來。


    「少爺,時候到了是嗎」


    「是啊,老爺子。咱們出發了」


    我挎起事先準備好的包,裏麵放了飲料、藍莓點心、保冷包和冷濕毛巾、蒸汽加溫眼罩等。能幫羅蘭緩解眼疲勞的東西全塞進去了。


    「去人最多的地方吧」


    最後,兔子先生跳進包裏,這樣就準備完畢了。


    我們向決戰之地出發,離開自治會室。


    「去過節了大幹一場吧」


    ∫


    靛藍的天空漸漸暗去。


    但天空之下卻燈火通明,熱鬧非凡。橙色的光亮形成一條路,一路通向視野盡頭。


    夏慶開始了。


    大學所在的這座山上有座古老的神社,每年七月半就會舉辦盛大的廟會。神社本身並不大,但山上的參道相當長,舉辦慶典的時候,參道兩側會鱗次櫛比地擺起攤店。從附近站點也會有許許多多的人湧向這裏,規模十分龐大。


    「très bien!很好」


    在參道入口,羅蘭兩眼放光大叫起來。看來他頭一次參加日本的節慶。


    「這太厲害了!多麽的奇幻啊!看啊老爺子!好像魔法一樣的小店有那麽多!而且有那麽多人!這就是所謂的人頭攢動吧!」


    「哈哈哈,少爺。讓人聯想到巴黎節夜晚的熱鬧氣氛啊。真是太棒了,與巴黎節相比也毫不遜色」


    「有這麽多人的話,一定能行」


    羅蘭眉頭繃緊。藍色的眼睛裏點亮小攤的橙光。


    「少爺,用不著那麽緊張。請看,這裏的年輕情侶有那麽多,開綻之緣隨處可見。瞧,那裏就有,前麵也能看見喔。它們全都迫不及待地喊著來剪我來剪我喔。剩下的就看少爺您的實力了」


    我吃了一驚,向尤利西斯耳朵所致的方向凝目而視,但因為訓練時用力過猛,眼睛無法順利聚焦。我強行讓焦點重合後,雖然有緣浮現出來,但沒能發現開綻之緣。於是我偷偷問兔子先生。


    「(你看到了嗎?)」


    「(不,一個綻也沒看到)」


    「(那麽尤利西斯……是在激勵羅蘭嗎?)」


    「(也有這方麵的原因吧)」


    兔子先生看向尤利西斯。


    「(那家夥,恐怕幾乎已經看不到緣了)」


    我啞口無言。


    結緣兔卻看不到緣,這恰恰證明尤利西斯的時間真的已經所剩無幾。


    「去吧,羅蘭」我向羅蘭背後推了一把「到處走走,在路上尋找開綻的緣吧」


    「我一定會找到」


    在這熱鬧的氣氛中,我們一邊環視著人們的背後,一邊分開人群沿參道前進。


    ∫


    一個小時的時間如離弦之箭匆匆消逝。


    情況比預想中更為嚴峻。


    首先雖說人滿為患,卻找不到開綻之緣。顯兆之緣倒是發現了兩條,開綻之緣卻真的一條都沒有。兔子先生也說「本就不是頻繁出現的東西,能否發現全憑運氣」。


    兔子先生哼著鼻子幫我們尋找緣的氣息。兔子先生的鼻子擁有分辨兆和綻的力量,但那個力量並不是很強,不離得相當近則無法嗅到。目前為止沒有發現目標。


    另外,我這邊則是拖得越久越難找到。


    練習一直持續到今天,再加上睡眠不足的影響,我的眼睛快到極限。就算主動想看到緣,眼睛痛起來也無法看太久,別說找綻了,連正常去看都沒把握。因此,尋找緣這件事就拜托給兔子先生一個人了,然而麵對這人山人海終有極限。


    然後最關鍵的問題還是羅蘭。


    他到現在依舊不能看清緣之線。


    羅蘭的眼睛在這十天裏連續高強度使用,狀況肯定比我更加糟糕。然而,他卻一刻也沒休息,一直在凝目而視。他憑意誌力強行抑製住身體極限的反應,押上了一切,隻為哪怕能早一秒種看到緣。現在的羅蘭,絕對是天下間最希望看到緣的人了。


    然而。


    他卻看不到。


    「嘖!」


    羅蘭雙手捂住眼睛。


    我連忙拉著他的手,走出參道來到一旁。我們繞到小攤背後,讓羅蘭在樹下坐下。


    我從包裏拿出濕毛巾給他,他用毛巾按著眼睛,苦


    苦呻吟。我把蒸汽眼罩拆封,但它的原理跟暖寶寶一樣,需要一些時間才能變溫。


    「羅蘭,稍微休息下吧」


    「不要,沒時間了」


    羅蘭立刻準備起身,我當強行按住他的肩膀。


    「一兩分鍾也好,讓眼睛休息一下。絕對這樣效率更高」


    其實我想讓他休息五分鍾、十分鍾,最好是一個小時。


    但我很清楚,這做不到。


    我把總算溫起來眼罩交給羅蘭,羅蘭急衝衝地接了過去,放在眼睛上等待。


    「對不起,老爺子……我馬上就振作起來」


    羅蘭向懷中抱著的尤利西斯說道。


    尤利西斯閉著眼睛,發出微微的睡息。


    「老爺子?」


    羅蘭摘下眼罩,擔心地撫摸尤利西斯的腦袋。


    「老爺子……你沒事吧」


    「……嗯,少爺。真不好意思,一不注意就睡著了。居然在慶典正當中睡著,還真是慚愧啊。年輕時,吾在巴黎節上可是要鬧個通曉呢。罷了,這邊的慶典既沒有焰火也沒有埃菲爾鐵塔,也沒辦法了呢」


    尤利西斯醒來後,一如既往地說著俏皮話。但是,他的話音中沒有氣力。


    「說起來,吾還曾和少爺一起登上過埃菲爾鐵塔呢……」


    尤利西斯思念巴黎的話音,在這位於地球另一端的日本來說,顯得太過虛弱。


    「老爺子……」


    此時,羅蘭猛地抬起臉。


    「喔!對呀!」


    他將懷裏的尤利西斯放在地上,猛地站了起來。


    「什麽?怎麽了?」


    「老爺子,你稍微等下!」


    羅蘭說著,朝參道衝了出去。我沒搞懂,一時間呆住,但立刻反應過來。不能讓他一個人去,這個時如果候走散,肯定會出大問題。


    「兔子先生,請你留在這裏!」


    我把尤利西斯交給兔子先生,連忙追上去。


    ∫


    我在參道中段的小攤前麵發現了羅蘭。


    「羅蘭!」


    我衝上去喊他,結果反被他抓住胳膊,扯了過去。


    「裕加理!就是它!」


    我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投環小攤陳列的獎品之一,像是景點紀念品的,給人感覺超廉價的埃菲爾鐵塔模型。


    「我要把它贏到手」


    「送給尤利西斯嗎」


    「沒錯,你來幫我!另外幫忙出錢!」


    羅蘭隻帶了卡。我覺得他太不過腦子了,但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三百日元五個環,於是我付了六百,兩人一起挑戰。


    可是實際試過後發現,這任務難度超大。埃菲爾鐵塔本來是很容易套中的形狀,卻被相同尺寸的大佛守護在四麵八方,徹底遭到妨礙。為什麽這麽不希望埃菲爾鐵塔被贏走啊。我們二人一會兒工夫十個環全部落空。那並不是三百六百能贏下來的獎品。


    「裕加理!」


    我


    將我身而為人的一切壓了上去。


    掏出五千日元。


    羅蘭扔出的第六十二個環,終於漂亮地捕捉到了埃菲爾鐵塔。羅蘭如硬搶一般從小攤大叔手裏奪走埃菲爾鐵塔,然後我們十萬火急地回到了樹那裏。


    ∫


    「老爺子!看呀!我漂亮地贏到啦!」


    當羅蘭高舉著埃菲爾鐵塔的模型跑回去的時候。


    樹下空無一人。


    「老爺子?」


    兔子先生不在。


    尤利西斯也不見蹤影。


    「兔子先生!你在哪兒!兔子先生!」


    「老爺子!回答我啊!」


    我們心急如焚地叫喊。


    結果樹叢裏沙沙地動起來,兔子先生從下麵爬了出來。


    「嗚嗚」


    「兔子先生!天啊!」


    我不禁驚呼。兔子先生臉上在流血,看上去渾身都是血。


    「是番茄醬。嗚嗚嗚……」


    「到底怎麽搞的……」


    「老爺子呢……」


    「對不住……他被小孩子帶走了」


    空氣凍結了。


    羅蘭茫然地杵在原地。


    「他被當成是失散的寵物,被三個像是小學生的小鬼帶走了。老夫拚命反抗,但還是讓他被帶走了,總不能開口攔住他們……」


    「老爺子」


    羅蘭失魂落魄地呢喃起來。


    糟透了。


    這是能設想到的最糟糕的情況。


    「要去找,一定要找到老爺子」


    「等等」


    兔子先生跳到東倒西歪準備出發的羅蘭背上,順著他的衣服爬到他的肩上。


    「白兔子」


    「不要自亂陣腳。貿然尋找隻會浪費時間。我們循緣來找」


    我恍然大悟。


    「對呀,循著緣就行了……羅蘭與尤利西斯的緣依然連著呢」


    「這種事辦得到嗎,裕加理」


    「沒問題,我以前就這麽做過」


    「嗯。盡管是老夫提議的,但要說聲抱歉,老夫是不行了……」兔子先生用手揉著自己的雙眼「番茄醬進眼睛裏了,看不見了。裕加理,由你來看」


    我點點頭,立刻對羅蘭的背後凝目而視。


    肉眼不可見的緣漸漸聚焦。眼睛有些發熱,疲勞與疼痛開始反複。但現在容不得說那種喪氣話。


    許許多多的緣依次浮現出來。


    「是哪根呢……」


    「那可是結緣者之間的緣,當然強韌無比,興許上麵還有裝飾。就找最粗最華麗的那根就對了」


    我進一步凝目而視。我向緣之線之間的空間聚焦,尋找尚沒有看到的東西,嚐試探尋空間深層,嚐試去發覺隱藏得更深更深的東西。


    隨後,從大量的緣中浮現出一根明顯不同的緣。


    很粗。


    像麻繩一樣粗。


    那根粗繩之上還裝飾著金光閃閃的鎖頭、五彩斑斕的寶石以及爭奇鬥豔的玫瑰。


    「就是它……」


    「看到了嗎,裕加理」


    「我循著找過去。羅蘭你跟在我身後!」


    羅蘭神色不安地點點頭。


    我們循著這條光輝燦爛的緣之繩而去。


    ∫


    (好痛……)


    已經十幾次停下裏揉眼睛了。眼睛裏麵痛得就像在燃燒,淚水嘩啦嘩啦不住地往下掉。


    「是,這邊」


    「裕加理,你痛不痛」


    羅蘭擔心地把手放在我背上。


    等眼淚不流了,我再次凝目而視。


    「沒事」


    話剛出口,腦子就嗡嗡作痛。意識被頭痛吸引後,緣之繩變得模糊。我要集中精神,我必須集中精神。


    我分開前麵的人群,羅蘭的緣之繩一直順著參道的石階向上眼神。這根緣之繩粗壯華麗,明明無比容易發現,卻被慶典中過剩的人群所淹沒。我向掉落在數百隻腳之間那唯一的一根緣之繩繼續聚焦。


    「(你的眼睛也到極限了啊……)」肩上的兔子先生呢喃道「(要速戰速決)」


    「沒事的……還能再堅持一會兒……」


    油汗順著下巴往下滴。因為今天很熱,因為現在是夏天,這沒辦法……我這樣欺騙著自己,硬著頭皮告


    訴自己「不難受不難受」,繼續順著台階往上走。


    突然,繩子轉了九十度。


    繩子離開參道石階,向裸土方向延伸。我抬頭看向前方,看到一個用鐵管與塑料布搭起來的帳篷。那裏好像是慶典運營方之類的帳篷。


    然後,我聽到有聲音從哪裏遠遠傳來。


    有小孩子正在哭泣。


    「就在那裏!」


    我大喊著飛奔而去,羅蘭也緊跟在後。


    到了帳篷後,那邊有似是經營者的大叔和三個小孩。低齡的女生正嚎啕大哭,兩個大點的男生正在安慰她。


    「(是他們,就是他們)」


    「啊!剛才的兔子!」


    渾身番茄醬的男孩指向兔子先生。這下沒錯了。


    「不好意思,這是我的兔子」


    我蹲下來,把視線放低,對大點的兩個男生問


    「你們是不是把另一隻毛茸茸的兔子帶走了?那隻現在……」


    「他逃掉了……」


    男孩子指向斜上方。


    那是參道上方,登上石階後的院地內。


    「他往那邊跑了。那個,對不起……大哥哥的兔子被我們……」


    「嗯,沒事,我們馬上找到他」


    我們再次拔腿就跑,一秒鍾都不能浪費。


    正如孩子們所說,順著石階繼續往上爬就看到了緣之繩。


    「老爺子……」


    羅蘭把埃菲爾鐵塔的模型緊緊一捏。


    ∫


    天空變成深深的紫色,神社的院地很黑。


    慶典的攤店隻到石階下麵位置,院地中隻有為參拜人員提供的少量燈光。而這燈光也僅限於有石階的地方,走出這路一步便是黑漆漆的樹林。


    在空無一人的參道上,我更加用力地凝目而視。越黑就越難看清緣。羅蘭和尤利西斯之間的緣並未顯兆,哪怕再粗也會消融於黑暗之中。


    緣在中途偏離石階,向碎石路延伸。


    「這、邊……」


    剛說完,緣便消失了。視野再次變得模糊,看不到了。我凝目而視。


    「唔」


    結果直接捂著眼睛蹲了下去。


    好痛。怎麽回事啊,太痛了!


    「裕加理!」


    羅蘭撐住我肩膀。兔子先生跳了下去。


    「到極限了」


    「還可以,我還可以的」


    「白癡,你就算逞強,眼睛也不行了。一旦超越極限就會有段時間看不到。你大概兩三天都看不到吧」


    「怎麽會這樣」我想要睜開眼睛,但劇痛又讓眼睛閉上。隻是微微睜開,眼淚都止不住地往下掉。


    「兔子先生,兔子先生你還是看不到嗎」


    「老夫眼睛的裏的異物還沒有完全排除掉……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要是搞錯就功虧一簣了」


    所以——兔子先生說道。


    他把臉轉了過去。


    注視羅蘭的藍眼睛。


    「你來看」


    「……我?」


    「沒錯。你不是結緣使者嗎」


    「可是,我還,看不到緣啊……」


    「是的,你還看不到緣。你看到的緣頂多像煙一樣,連是粗是細都無法分辨。讓你從無數的緣中分辨出特定的一段,你現在還辦不到」


    「那果然還是不行啊!」


    「但是」


    兔子先生隻把一隻耳朵豎了起來。


    「這段緣,唯獨這段緣,你也應該能夠看到。其他的緣你或許看不到,但唯獨將你和毛兔子之間連在一起的這段緣,你一定能看到。因為,將你們連在一起的緣比任何紐帶都更加強韌。因為,你們是結緣的搭檔」


    兔子先生跳上羅蘭的肩膀。


    「轉動腦袋,看你背後」


    羅蘭照做,轉過頭去,向自己背後伸出的,自己的緣應該所在的地方注視。


    「凝目而視」


    「白兔子」


    「聽好,看緣不是用能力力量,不是用技巧小聰明,而是用心。快用心」


    用心去想毛兔子——兔子先生說道。


    「老爺子」


    羅蘭呼喚尤利西斯。


    他的眼中注入力量。


    羅蘭凝目而視。


    「老爺子……!」


    我無法看到他的視野。


    他的眼中所呈現的怎樣的景色,我並不清楚。


    但此時,我看到了。


    羅蘭的藍眼睛,大大地、圓圓地,漸漸張開了。


    「就是它嗎……?」


    羅蘭的藍眼睛。


    毫無疑問,發現了什麽東西。


    「這就是……緣?」


    「看到了嗎?循著去找!」


    「老爺子!」


    羅蘭飛奔而去。我也站了起來,從後麵追趕上去。


    他衝出砂石路的盡頭,走在素土地上,繞過神社的殿堂,轉過杉樹之間,來到院地的背側。在黑漆漆的杉樹林深處,佇立著一座似是倉庫的破爛小屋。羅蘭跑向那座小屋。


    小屋背麵露出長長的棕色的毛。


    「老爺子!」


    羅蘭跑了過去,抱起毛球。精疲力竭癱軟著的尤利西斯,全身顫抖著漸漸動起來,恢複了意識。


    「少爺」


    「老爺子!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哈哈哈,少爺。區區兒童的絞技豈能讓吾尤利西斯屈服。哎呀……這……噢噢,這不是埃菲爾鐵塔嗎」


    「沒錯,是埃菲爾鐵塔。是我扔環贏來的。老爺子,我把它送給你」


    「真不愧是少爺,連街頭遊戲也是大師級。啊啊……多麽美妙的造型啊。果然埃菲爾鐵塔是吾等巴黎的驕傲……」


    「您說的對,下次我們再登上去吧」


    尤利西斯的聲音裏,已經沒了氣力,光維持蘇醒看上去都很痛苦。


    「那麽少爺……您究竟是怎麽、找到這裏的?」


    羅蘭用空著的另一隻手,抓住了某樣東西。然後,他將那東西遞到尤利西斯麵前。我現在無法看到那是什麽東西。


    但是,他抓到東西一定是……


    「少爺……!」


    「我能看到啦。我能看到緣啦,老爺子」


    「啊啊,啊啊,吾……吾一直相信……從心底裏相信,吾一定能盼到這天到來」


    「但是,對不起……老爺子你給我最後的修行,斷緣還……」


    「這個,你看得見嗎?」


    兔子先生從旁伸出手,好像拿著什麽東西。那個東西我同樣看不見。


    「我能看到」


    可是,羅蘭似乎能夠看到它。


    「已經開綻了……」


    「這就是塵世之緣。毛兔子的塵世之緣,就快斷掉了」


    兔子先生緩緩張開耳朵。


    「老夫的耳朵借你」


    「白兔子」


    「你來剪」


    羅蘭注視尤利西斯的臉。


    尤利西斯也看著羅蘭的眼睛。


    然後,尤利西斯輕輕地點點頭。


    「有勞您了」


    羅蘭也對他點點頭。他將手放在兔子先生的耳朵根部。


    然後,他輕輕施力。


    兔子先生的耳朵像剪刀一樣合攏。


    這一刻。


    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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